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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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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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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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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5:4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四十九章

  「老周!」

  周老先生連忙合上了手裡的書,這是他從家裡帶來的唯一一本讀物,已經給翻捲了邊。

  一個老太太向他走過來,和顏悅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呢?」

  皺紋讓人看起來顯得蒼老,但其實有一些皺紋也會讓人看起來柔軟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塊脂肪都長得「是地方」一樣,這老太太每一道皺紋也都長得很是地方。歲月大概得斟酌很久,才敢小心地在她臉上落下一刀,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細刻,她看起來非常賞心悅目。

  周老先生猶豫了一下,有幾分不好意思,把書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還喜地看了他一眼,拿在手裡一翻,其中一頁自動跳了出來,因為那上面貼了好幾張「大頭照」,相當於夾了厚厚的書籤。

  照片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把腦袋塞進各種奇葩的相框裡,呲牙咧嘴地對著鏡頭做鬼臉。

  「這是你外孫子呀?」老太太在他對面坐下,擺出要促膝長談的姿勢。

  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裡,什麼都是白的,天花板、床單、地板……連同人們身上穿的衣服。

  牆上畫著個不倫不類的神像,姿勢可能是從哪個佛像上拓下來的,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個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頂一頭時髦的「玉米燙」髮型,造型中西合璧,不知道具體司管什麼。

  一個房間裡有三張單人床,極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單蓋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跡,乍一看,幾乎就像個太平間。

  「沒關係呀,剛來的人都這樣。」老太太慢聲細語地說著,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這些都是讓人感覺很美好的東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斷的東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進身體裡,對你沒有好處、只有害處,可是感覺好啊,所以那些人才會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你仔細想想,和他們勉強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們的家庭嗎?真的快樂嗎?」

  周老先生被她拉著,有點不自在,但又覺得這麼一把年紀了,「不自在」有點矯情,於是訕訕地笑:「畢竟……畢竟是……」

  「畢竟是親人,但親人也會帶來傷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說,「要不然你就不會來我們這裡尋求幫助了,對吧?」

  周老先生低下頭。

  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俗世的親人都是虛幻,你感覺到了,你跟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卻好像已經被排除在外了,你們中間隔著一道玻璃牆,看得見、摸不著。為什麼呢?這是因為咱們這把年紀,時候到了,俗世的事情開始悟了,但孩子們還在紅塵裡打滾,你的精神開始漸漸脫離他們,要是還戀戀不捨,想從他們身上尋求安慰,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聲說:「……這孩子從小就是我帶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著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這些有多難,要不然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我們這裡,對不對?來,走吧,活動時間到了。」

  說到這,她就拉著周老先生站起來,屋門一角上裝了個定時的鈴,像學校的上課鈴。下午兩點整,那裡面響起了舒緩的鋼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樣的老人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全體是一身飄飄悠悠的白袍,老遠一看,活像個集體詐屍現場。

  這些人臉上個個帶著笑,互相打招呼,還把手牽在一起,連成一片,就這麼白花花地下了樓。

  他們住的小樓,從外面看,像是個窮鄉僻壤裡的農家樂,後面是一片廢棄的魚塘,前門是一片野地,要是沒有車,步行大概得十多公里,才有個小公交站。

  二樓以上住人,一樓是個大廳,三餐都在這吃,類似於一個集體食堂。

  這會,大圓桌都立起來貼在牆角,椅子擺成一大圈,因為中午炒過青椒,大廳裡還飄散著濃郁的飯菜味,熏得人有點噁心。

  老人們很快訓練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點想上廁所——老年人的膀胱就這麼不講理,剛才還毫無預兆,一會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這時,一個鬚髮花白的老頭穿著黑袍走進來,在這幫彷彿衛生紙成精的同齡人中,黑袍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衛生紙精」們紛紛朝黑袍打招呼:「導師。」

  周老先生就沒好意思動,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儘量憋一會。

  導師進來以後,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關心了一遍,挨個跟他們說話,表情特別豐富,好像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身上發生一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了一圈,完事,導師往那一坐,開始做法。

  「我的兄弟姐妹們,」導師開了腔,滔滔不絕道,「我們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貧窮,有些人兒孫滿堂,有些人鰥寡孤獨,有些人疾病纏身,有些人還算健康,我們是這麼的不一樣。但不一樣的我們之所以能聚在這裡,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快要走到時間盡頭的人。」

  「這是一條孤獨的旅程,早年夥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後走,就越是孤獨,跟隨你的人越來越少,滾滾煙塵已經被甩在後面,我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年輕時多麼英雄的人,老來連討好兒女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沒關係。現在請……緊緊握著你身邊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邊人的眼睛。」

  於是大家就兩人一組,依著指導,在充斥著青椒味的大廳裡大眼瞪小眼。

  規定對視時間至少一分鐘,旁邊有人掐時間,眼神要真誠,不能走神。

  這個動作其實又尷尬又搞笑,像神經病,一般人別說一分鐘,十秒都堅持不下來就得笑場。

  可是如果身邊的搭檔執行得特別嚴肅,像周老先生一樣善於看人臉色與自我懷疑的人,就會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還要懷疑自己態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對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邊的,正好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眼窩很深,雖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卻不知道怎麼保養的,竟然一點也不渾濁,周老先生剛開始明顯有點不適應,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著他,不知不覺的,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麼委屈的傷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裡開始閃爍淚光。

  人老了,往往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別人的眼淚,有時候就像吸鐵石,輕易就能把自己壓在心裡的傷心事都勾起來。

  周老先生看見她的眼淚,想起妻子病重時,在病床上吃力地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說: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連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後可怎麼辦呢?

  她一生說過不止一次,將來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渾身插滿管子死在醫院,可是到頭來,他們還是讓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醫院嚥了氣。

  親人都是這樣,只要病人不嚥氣,就怎麼也不願意放棄搶救,彷彿如果不這樣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場酷刑,就差了個儀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總覺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沒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裡,也時常覺得自己像條寄人籬下的老狗。

  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家人才會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總是三句不離吃飯,整個人似乎已經退化成了一個乏味的飯袋。

  飯桌上的蓓蓓總在打電話,東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新聞,韓周迷戀手機,他父母偶爾看見,會輪流教訓他「放下手機,好好吃飯」,但是自己又把飯吃得像打仗一樣。周老先生總是把握不好提起話題的時機,有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個話頭,卻彷彿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鮮少有人接話茬,有時候他說了蠢話,蓓蓓就會長吁短嘆地來一句「爸,您說得不對」,然後來上一段長篇大論糾正,糾得他自慚形穢,這頓飯再不敢出聲犯傻,才算作罷。

  他們不想聽他說話,他就只好給他們夾菜找存在感,可是夾菜也招人煩。

  韓周會嚷嚷:「姥爺,我不吃那個,您怎麼又忘了!」

  蓓蓓會直接蓋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這都是雞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說,說了要讓人笑話的——怎麼,什麼時代了,您老還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開口訓話,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這不是無理取鬧麼?

  於是只好統統化作眼淚。

  看似很長的一分鐘居然一眨眼就流過去了,周老先生驚醒過來,發現周圍眼眶通紅的不止他一個。

  有人摟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彷彿同病相憐,自從老伴去世,周老先生還是頭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歸屬感,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這時,大廳裡進來幾個人,用一次性紙杯端水給老人們喝。

  剛流完眼淚的人往往尷尬,會自然而然地借由低頭喝水緩解,於是沒有人拒絕。

  因為心裡不是滋味,嘴裡也不是滋味,所以水裡那點輕微的異味,就這樣被味覺不那麼靈敏的老人們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見水,更想上廁所了,雖然跟大家一樣接過了紙杯,他低頭抿了抿,做了個樣子,沒入口。

  導師看所有人都喝了,就滿意地點點頭,讓大家閉上眼,開始用低沉的聲音講「死後世界」——思想基本是從各大宗教的教義裡東一鎯頭、西一槓子嫁接的,聽著玄玄乎乎,仔細一想還有點對。在這個思想的包裝下,內容似乎也變得可信了。

  導師演講的內容大概是:人死以後會進入另一個世界,重新擁有親人,塵世的親人都是假的、臨時的,屬於障眼法,只有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才是真實的。很多老年人晚年即使兒孫繞膝,依然孤獨空虛,原因就是這個。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可以在導師的指導下自己感應的,他們這些人聚在這裡,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靈魂棲息所。

  導師培訓指導為期十天,費用是每個人四萬——當然了,雖然大家每天吃糠咽菜,飯桌上素得連雞蛋都沒有,但這主要是為了「淨化身心、回歸自然」,據說飯桌上那些其貌不揚的素菜都是精心培育的「有機蔬菜」,四萬塊遠遠不夠,缺口是導師自掏腰包做公益補貼的。

  為了防止他們受外界干擾,手機信號都是屏蔽的,等十天結束,導師會把他們送回家,每人發一套小紅帽、小旗子和旅遊紀念品,教他們一套說辭,讓他們假裝出門旅遊,矇蔽那些「假家人」,省得社會出現混亂。

  在培訓班裡找到的「親人」,會一直聯繫、陪伴他們,直到生命終結,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導師講著講著,老人們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開始發飄,導師的聲音像是在耳邊響起似的,重重的要烙進耳膜裡,他們沒有來由地覺出放鬆和輕快,好像靈魂真的開始擺脫肉體。

  可是周老先生今天無論如何也沒法進入狀態,可能是那泡尿鬧的,前兩天那種玄妙快樂的感覺沒有出現,他坐立不安,導師的話顯得又臭又長,這傢伙口音很重,還是個公鴨嗓。

  周老先生忍了五分鐘,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了很恐怖的場景——

  周圍的同伴們臉上都帶著有點痴呆的笑,有些人面部肌肉失了控,表情十分詭異,還有些人嘴角流下了口水,自己還好像沒感覺到似的!

  周老先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尿意都減弱了一點。

  導師講了什麼,他一概沒聽進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每天例行活動結束,這些穿著白袍的老年人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一個拉一個地站起來,像小孩做手工時剪的那個「手拉手」紙人一樣,恍恍惚惚地站起來跟著人家走。

  方才給他們送過水的工作人員就像趕屍,把他們這幫人挨個擺弄進房間,讓他們「打個小盹」,養精神。

  周老先生膽顫心驚地混跡其中,使出了渾身解數,雖然姿勢僵硬,但總算沒露陷——他想起自己前兩天也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躺下就睡,一覺醒來,往往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雖然睡著了,但精神不太好,導師還說這是正常的,是「靈魂神遊」累著了。

  「老吳!老吳!」假裝躺了一會,周老先生確定周圍沒人了,小心翼翼地去叫旁邊床上的室友。

  老吳睡眠很輕,周老先生知道他晚上經常失眠,別人翻身動靜大了都會吵醒他。可是這天,竟連伸手拍都拍不醒了,老吳睡得像一具屍體。

  一個念頭劃過,周老先生打了個寒戰——那杯水!

  那杯水裡有問題!

  「第三期,」于嚴看著從失蹤老人家裡收來的傳單,「那也就是說,之前還有類似的事,為什麼我們不知道?」

  一個同事說:「也許是發生得比較分散,或者人數不夠多,不像這回一樣集中?」

  于嚴皺起眉,忽然,他猛地抬起頭:「能不能申請查一下全市老年人失蹤報案的情況?」

  大多數報案的老年人失蹤事件,都是失智老人走失,零星夾著幾個例外就格外扎眼。

  以前的事件確實是零星分散在整個燕寧各個區域,沒有這次規模大。而這些智力健全的老人大多獨居,有的是失蹤好一陣,家人才發現,但報案後通常很快銷案,因為發現是虛驚一場——走失的老人戴著旅行團的小紅帽又回來了,原來是沒打招呼,自己跑出去玩了。

  一個民警疑惑地說:「我奶奶想出去旅遊,旅行團都不接待,不是說沒有合適的線路,就是要求家人陪同……最不濟也得有家人簽個字。有這麼多接待七十歲以上老人的項目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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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6:0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章

  「極樂世界?」張美珍盯著眼前的傳單,總是帶著點神秘笑意的臉色陰沉著,她的目光釘在傳單一角,那裡有個很像太陽的黑色符號,「他們現在又改名叫『極樂世界』了?許昭那老鬼還活著?」

  「許昭不理這些事,」老楊大爺雙手按在打狗棒上,神色同樣凝重,「也許只是門下弟子們專門給他騙錢用的分支。」

  「怎麼,這邪教還有歷史?」喻蘭川問,「許昭是誰?」

  老楊和張美珍一起沉默了,倆人好像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聽長輩說過一點,」旁邊的韓東昇插話說,他臉上掛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臉色很差,形象越發不堪入目,嗓子也啞了,然而一開口,語氣卻依然是溫和客氣的,「許昭是個通緝犯,犯過很多大案,但是抓不著他,因為這個人手上有好多邪功。這個黑太陽就是他的標誌。」

  「許昭是個瘋子,」老楊大爺緩緩地說,「他覺得現在的武林傳承越來越難,過去很多獨門絕技瀕臨失傳,為了不讓武脈斷絕,得有人把眾多功法收集在一起,於是他四處蒐羅各派功法。」

  喻蘭川一頭霧水:「等等,這人到底是個通緝犯,還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人?」

  進入信息爆炸和知識共享時代,古時候的「門派之別」早就沒有了,畢竟有人肯練就不錯了。

  老楊大爺天天念叨著後繼無人——尋訪傳承,這不是好事麼?

  「你以為他蒐羅的是你們名門正派的功夫?」張美珍吹了吹指甲,「可拉倒吧,小喻爺,你把寒江七訣的劍譜掃下來傳網上,都沒有『八一八歷代武林盟主的風流韻事』有流量。」

  喻蘭川:「……」

  「許昭蒐羅的,大部分是邪門歪道的功夫,為了得到這些東西,他殺人越貨、包庇罪犯,任性妄為,三十年前,曾是武林公敵。」老楊大爺說到這,抬頭看了不明所以的喻蘭川一眼,「對,你也可以把他理解成小說裡那種沉迷邪功的魔教教主。」

  喻蘭川有種不祥的預感:「……所以?」

  「如果這個東西真的和許昭有關係,」張美珍說,「小喻爺,你準備簽一份盟主令吧。」

  老楊大爺摩挲著打狗棒站起來:「我們幾個老東西去會會這個『極樂世界』。」

  可是盟主令怎麼簽?群發文件?加紅頭嗎?抬頭怎麼寫?有固定模板格式嗎?有法律效力嗎?

  業務不熟練的盟主滿心茫然,送老楊大爺到門口,他剛要開口問,忽然,喻蘭川想起了什麼:「等等,楊爺爺,萬木春的『庖丁解牛』算您說的『邪門歪道』嗎?也在那個許昭的收集範圍裡嗎?」

  老楊大爺愣了愣,臉上閃過糾結神色——同為五絕,幾代交情,他是不願意背地裡說萬木春不好的,可是那幫殺手的後代練的,也確實不算什麼正經功夫,避而不答:「怎麼?」

  喻蘭川沉聲說:「您記不記得前一段時間攛掇向小滿殺聶恪的那些人?」

  那夥人做事藏頭露尾、神神叨叨的,似乎和這個極樂世界有異曲同工的意思,而萬木春一派,向來是一脈單傳,幾代人似乎都有避世的傾向,實在也不像大眾到滿世界盜版的。

  隔著一道門板,甘卿正在客廳裡數落劉仲齊:「你閱讀理解不要想太多呀,好不容易才看懂兩段,錯了多可惜。你們高中水平的閱讀哪有那麼多『言外之意』……」

  劉仲齊不服氣:「我們高中水平怎麼了?你什麼水平,碩博連讀嗎?」

  他說完,不見甘卿還嘴,一抬頭,卻發現她盯著門口方向,緩緩皺起眉。

  民警那邊,于嚴他們花了整整一天,聯繫疑似失蹤過又回來的老人家屬,可是這些人對老人的情況大多一問三不知——

  「沒有啊,我爸挺好的。」

  「我媽天天鍛鍊身體、參加老年健步走,生活挺健康的,什麼邪教,你們搞錯了吧?」

  「我看你才是騙子?我奶奶上個月剛去打過流感疫苗,怎麼可能加入邪教?」

  一個民警被當成電信詐騙的噴了一臉:「打疫苗跟加入邪教到底有什麼關係?我真……」

  于嚴「噓」了他一聲,按下免提,只聽他那裡的電話傳來一個男人遲疑又茫然的聲音:「哎?好像……是的吧?請問怎麼了?」

  于嚴飛快地看了一眼通訊錄上對應的名字:「李先生,我再確認一遍,您是說,您父親回家以後,經常有打坐、祈禱等宗教行為,是嗎?他還向周圍的人宣傳教義、參加活動佔用了他所有的時間,是嗎?」

  「好像是信了個什麼教,唔……活動挺多的,就帶幾個老頭老太太開開讀書會、湊在一起聊天什麼的,」男人說到這,忽然警惕了起來,「他們可沒有別的非法活動,警察同志,讀書會的規模還不如廣場舞大呢,也沒有鬧著要自焚的。」

  于嚴:「您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嗎?」

  「嗐,老小孩、小小孩,管不了他們,」男人心寬地說,「誰家老人還不搞點封建迷信活動呢?就當是給他們找點事幹唄,比天天在家坐著給電視廣告打電話強吧。說句實話,別說老年人了,咱們平時沒事還想找點精神寄託呢。」

  于嚴:「但是您父親加入的這個組織,不是普通的精神寄託,我們現在懷疑它是個邪教。」

  男人卡了一下殼:「警察同志,他們這教出什麼事了?是不是被取締了?要是那樣,那……那我回去跟我爸說一聲,讓他信點別的。真的,我們不知道……」

  還要讓他信別的!

  于嚴忍不住打斷他:「李先生,這些邪教之所以是邪教,除了騙錢斂財外,最後還很有可能引人自殘自殺,你知道嗎?」

  「這都多大歲數了,惜命都來不及,不至於的。」男人沒往心裡去,依舊笑呵呵地說,「行,我這就回去告訴他不要信了,一定嚴肅教育,您放心吧。」

  于嚴:「……」

  這時,旁邊剛過實習期的小女警忽然開口說:「于哥,這男的回去跟他爸說那什麼極樂世界是邪教,我們算不算打草驚蛇?」

  于嚴一愣,隨即,眼睛亮了起來:「對,找人盯住這個老頭,等著看他跟什麼人聯繫!」

  周老先生經歷了這麼一個下午,膀胱都有了恐懼的記憶,實在待不下去了。他首先找到了一個極樂世界的工作人員,試探了幾句:「我跟許博士說了瞎話,我出門之前跟家人鬧了彆扭,根本沒跟他們打招呼,這兩天越想越後悔……他們肯定都急壞了,這裡手機也沒信號,哪能找到公共電話啊?我想給他們打電話報個平安。」

  工作人員微笑著告訴他:「我們這是封閉營,沒有電話。」

  「那能不能提前幾天先把我送回去?我外孫要期末考試了,孩子本來就是借讀生,要是因為我考不好可怎麼辦?」周老先生說著,狠心一咬牙,「您看,我也在這住了這麼長時間了,錢我是不會退的,勞駕你們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車站就行,我……」

  「老周,說什麼呢?」身後傳來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周老先生激靈一下,又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據說是極樂世界的老學員,自願留在這裡照顧他們、引領他們的,每個新人都會給配上這麼一個「引路人」,周老先生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引路人溫柔耐心,還好看。可是此時聽見這個聲音,他卻忽然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她在監視自己!

  「什麼錢不錢的,」老太太佯作生氣地走過來,她和另一個工作人員一起,從兩邊挽起周老先生僵硬的胳膊,把人挾持在了中間,「導師辛辛苦苦把大家召集過來,難道是為了錢嗎?他是為了做公益,你們自己掏的那點錢,只夠勉強維持基地運營,剩下的連伙食費都不夠。」

  周老先生:「我……」

  「你是不是又想縮回去了?」老太太打斷他,嘆了口氣,「你好不容易才取得了一點進步,想前功盡棄嗎?我知道戒除掉這些病態的精神聯繫很難,偶爾反覆也是正常的,這樣吧,明天開始,我和導師說一聲,上午給你額外加一次單獨的冥想訓練。」

  周老先生被這種「優待」嚇著了,他決定逃跑,夜裡就跑!

  同一天傍晚,燕寧市區裡,一個老頭走進了一個居民樓。

  「于哥,于哥,看見他上樓了。」于嚴耳機裡傳來同事的聲音,「上了五樓,好像是501,有人給他開門,他們拉著窗簾,看不清屋裡什麼情況。」

  于嚴他們跟上了那個疑似參加過「極樂世界」邪教的李老頭,老李的兒子接到警察電話以後,果然回去跟他爸大吵一架,把他爸藏的那一堆宣傳材料和書都收繳了,還沒收了老李退休金的銀行卡。

  李先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簡單粗暴地「處理」了父親信邪教的意外,飯都沒吃,又匆忙走了。因此他不知道,李老先生在他走後,也緊跟著收拾行囊離開家。

  于嚴輕聲說:「找個人,裝成送外賣的,上去看一眼。」

  一個小民警應聲改裝,沒多大一會工夫,就拎著外賣上了樓,隔著門板,他聽見裡面傳出宗教色彩濃重的音樂聲和人聲,人們在合唱,聽著人數還不少。

  民警敲了一下門,裡面的歌聲戛然而止,好一會,有人戒備地問:「誰?」

  偽裝送餐員的民警說:「送外賣的。」

  「我們沒叫外賣。」

  「啊?」小民警一邊給追上來的同事使眼色,一邊把地址門牌念了一遍,「就是這裡啊,一位姓李的先生訂的,他電話號碼是……」

  他話沒說完,遠處拿望遠鏡盯著這邊的同事突然說:「闖進去,有人要跳窗戶跑!」

  「太警惕了,」于嚴一把推開車門,「抓住他,這人肯定不是普通教眾!」

  門口的幾個民警破門而入,屋裡充斥著一股奇怪的香料味,角落裡有幾台大打印機,屋子死角堆滿了印刷品,居然是一處窩點,足有六七個老年人聚在這。

  門一開,這六七個老年人就像要以身殉道似的,凶悍地朝著民警們撲了過來。

  這伙「暴徒」平均年齡足有七十,屬於大街上摔了別人都不敢隨便扶的年紀,顫顫巍巍地用枴杖、搪瓷缸和搪瓷盆砸了一撥,緊接著,一個老太太直接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一個小民警的大腿,拼了老命似的,上嘴就啃!

  民警唯恐把對方假牙給崩掉了,一動不敢動,嚇得聲音都變了調:「于哥,我們要支援!」

  與此同時,打開的窗口白影一閃,有人直接從五樓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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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6:1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一章

  「臥槽!」于嚴在對講機裡罵了一句,「這也能讓他跑了,你們幹什麼吃的!」

  樓上那幾位「辦事不利」的民警委屈得要命,聽到這個指責,只想沖樓下吼一句「你行你上」。他們不敢還手,戰鬥精神十足的老年軍團可一點也不客氣,一個大爺舉著根大掃帚,劈頭蓋臉地一通砸。

  「你們警察一天到晚有沒有正事?有本事抓本拉登去啊,就知道迫害老百姓!」

  「大爺,您先放下武器,有話好好說……別打了!明明是你們迫害警察!」

  從窗口跳出去的嫌疑人鬍子拉碴的,一臉褶子,約莫有六十來歲的樣子,身手卻異乎尋常地敏捷。

  他沒有自由落體,而是抓住了窗櫺一蕩,猴似的,把自己甩到了小區裡的一棵大樹的樹冠上,蜷縮起四肢,雙手護住頭臉,被枯枝緩衝了落勢。沒落到底,他人已經猛地在半空中打開,雙手抓住樹幹一悠,直接從不會飛的民警們頭頂一躍而過!

  「追!」于嚴拎起警棍,「繞到前面截住他!」

  這裡的環境不像追捕氣功大師那次——這邊沒什麼小胡同,居民小區出去就是平整寬闊的馬路。

  感謝當代科技,他輕功再好,只要沒地方鑽,絕對跑不過汽車。

  幾輛警車應聲繞過來,警笛聲尖銳地響了一聲。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被追捕的嫌疑人臉上陰狠神色一閃而過,突然,他在空中一轉身,猛地把什麼東西甩向窮追不捨的于嚴。

  于嚴只看見了他的動作,沒看清對方扔出了什麼東西,但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襲來,他後頸的汗毛都立了起來,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完蛋,要涼。

  就在這時,他後背忽然貼上一隻手,猛地把他往下一壓,正在向前衝的于嚴重心不穩,差點趴下,同時,有什麼東西擦著他的後腦勺過去了,「叮」的一聲!

  于嚴踉蹌了幾步,膝蓋一軟跪在地上,驚魂甫定地回頭望去。

  只見一巴掌把他按趴下的是閆皓,閆皓手裡拎著一根黑不溜秋的鐵棍,鐵棍上黏著好幾把閃著寒光的小飛刀,都是方才嫌疑人往他身上招呼的!

  閆皓來不及跟他說話,幾個起落追上嫌疑人,對方故技重施,手一張,風裡傳來尖銳的嘯聲,又是一把飛刀!

  閆皓把手裡那根詭異的鐵棍揮成了雨刷器,轉得密不透風,幾乎成了一道殘影,那些小飛刀再次被他手裡詭異的棍子吸住,閆皓上前兩步追上嫌疑人,旋身掃腿,嫌疑人變了臉色,為了躲開,猛地往上一躥,沒注意頭頂正好有一根粗壯的樹枝。

  嫌疑人這麼一躥,直眉楞眼地撞了上去,當場把自己撞成了腦震盪,哼也沒哼一聲,落地暈過去了。

  趕到的民警們:「……」

  大樹瑟瑟發抖。

  傳統輕功之所以不科學,就不科學在這——修習之前沒有系統交規訓練,也沒有教會弟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安全基礎,跑那麼快,沒事還要登高上梯,能不出「車禍」麼?

  那些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們,誰還沒撞過幾次腦袋?只是大家為了保持仙氣的形象,統一不讓外人知道罷了。

  民警們一擁而上,把嫌疑人銬住了。

  「兜裡有東西……等等,這是……我的媽!」幾個民警七手八腳地從嫌疑人身上搜出了一打手術刀的小刀片,都安裝在一個類似兒童玩具的發射器裡,按下開關,鋒利的刀片就會發射出去,短距離內很有殺傷力,「老于,你狗命夠硬的。」

  「我謝謝你們了,」于嚴腳還有點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苦笑著拍拍閆皓的肩,「你怎麼來了?」

  閆皓蚊子似的「嗡」了一句:「楊幫主讓我來的。他們說這些人可能和魔教有關係,怕你們有危險。」

  「呼……」差點涼了的于嚴這會還在後怕,有點喘不上氣來,雙手撐在膝蓋上,他弓起腰,側頭打量著閆皓手裡的鐵棍,「你這是什麼功夫,內功嗎?還能把小刀吸住?」

  高手在民間,真人不露相啊!

  于嚴不由得肅然起敬。

  閆皓扭扭捏捏地回答:「吸鐵石。」

  于嚴:「……」

  「專門防暗器的,」閆皓尷尬地說,「我有點近視加散光……玩電腦玩的,別人發暗器看不太清。」

  于警官雙臂間抬起的腦袋掉了下去,心說:「你們名門正派算是歇菜了。」

  一個同事跑過來:「于哥!你沒事吧?哎,這嫌疑人怎麼處理,他自己把自己磕成腦震盪了,押回去還是送醫院?」

  「算了,」于嚴痛苦地站直了,心想,「反正也夠用了,魔教的跟他們半斤八兩。」

  「先……」于嚴目光往下一瞥,忽然愣了愣,「等等。」

  他湊近了昏迷不醒的嫌疑人,發現這人太陽穴上有一個小小的凸起——像是在水裡泡得時間長了,手指肚上皺起的皮。

  于嚴湊過去觀察片刻,戴上手套,小心地把那塊皮揪了起來,竟然從嫌疑人臉上撕下了一層皮!

  那是一層很薄的膜,塑料或是硅膠一類的東西,上面做了逼真的老年斑和皺紋,但並不像電視劇裡的「人皮面具」那樣可以整張揭開,跟個春餅皮似的——它是一小塊一小塊拼接的,每一塊的形狀都經過很精細的剪裁,拼接的位置都是人臉上容易出現皺紋和肌肉斷層的地方,留下一道自然的溝壑,摸都摸不出異樣!

  面具下,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皮膚被面具撕扯得有些發紅,五官帶著凶相。

  頂著這樣一張臉,上街問路恐怕都沒人敢詳細告訴他,可是假面一戴,他立刻就搖身一變,成了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格外容易取得「同齡人」信任。

  「回去得查一查這人有沒有犯罪記錄,」于嚴輕輕地吁了口氣,「這些魔教的人,手段真多啊。」

  同一時間,燕寧市另一處居民區裡,一輛小巴停在了樹蔭裡,車裡下來個年輕男子,正是接走周老先生的許邵文。

  這一次,他們明顯小心多了,中巴換成了低調的小巴,沒敢停在人多的地方,車身上還掩人耳目地畫了個山寨的旅行團標誌。

  開車的司機壓了壓帽簷,在許邵文身後說:「我早說了,細水長流,別太貪心,挑人的時候精心點,人少一點,等培訓出來,讓這些人替我們跑腿撒網,不要把那麼多人往基地領,基地是培養中堅的地方——你們非得圖賺塊錢,一次弄走那麼多人!這回好了,驚動警察了吧?」

  「你以為我想伺候那麼多老頭老太太?還不是因為今年的指標沒完成!這說話就到年了,不然怎麼辦?」許邵文臉色一冷,「他們那些在小地方幹的,動輒一個村一個村地發展信徒,哪知道咱們大城市的競爭壓力?光一個片區就倆賣保健品的、一個練氣功的、連針灸減肥這種也開始喊口號圈人,房租還他媽死貴!聽說春字部那幫廢物,剛到燕寧沒多久就被人一鍋端了……唉,我都想轉舵了。這是今年最後一單,我算了算,這回湊滿一車,咱們就完成任務了——有人來了!」

  老年人一般都是趕早不趕晚的,約定時間沒到,人已經七七八八了。

  許邵文笑容可掬地挨個接待,這次,他還額外給每個老人發了小旗和小紅帽,看著真像正規旅行團了。

  「您慢點,車上有水……相信咱們十天的旅程是非常愉快的,不單能欣賞優美風景,還能獲得靈魂的滋養……哎,大爺,您是……」

  許邵文扶住最後一個上車的老人,有些疑惑地看著這張生面孔:「您以前來參加過我們活動嗎?」

  老人拄著枴杖,縮成很小的一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先前上車的一個老頭連忙從車上探出頭來:「老楊是我帶來的,以前一塊下過棋的,在家裡實在住不下去,就快睡大街了,我看他可憐,就帶他一起來了。」

  許邵文輕輕地皺了皺眉。

  「小許,多帶一個人吧,老楊不是沒錢,就是沒法子,九十多了,年紀太大,旅館一看身份證,都先問家人在哪,一聽說沒家人,不是不敢接待,就是要報警。」

  許邵文一聽這年紀,心裡直咂舌,旅館都不想接待,他們邪教組織也不想接待啊!一口氣喘得姿勢不對,沒準就過去了,這些老東西活這麼大要幹嘛,修煉成精麼?

  正想著怎麼找個理由推拒,老楊期期艾艾地拿出一個紙包塞進他懷裡,眼巴巴地說:「早晨去銀行排隊剛取出來的,老馮說我加塞,怕你們不要我,我就多取了一點,一共十萬塊錢,小夥子,帶我一個吧。」

  許邵文耳根一動,回頭跟司機對視了一眼。

  司機輕輕地衝他一點頭,多出六萬,他倆可以截下來對半分,正好當加班費了。

  許邵文故作遲疑,好半天,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這可實在是不合規定……唉,看您實在可憐,行吧,這責任我擔了!」

  老楊顫顫巍巍地扶著他的手上了車。

  「九十了,」許邵文的手心溫暖有力,像托舉一件不怎麼沉的物件似的,輕飄飄地把老楊托上了車,他出於職業習慣,隨口說,「我太公要是還在世,也應該跟您一樣,我以前就愛聽他老人家說話,快一個世紀呢,發生的事他都知道,聽多久都不膩,您家裡人真是太不知道珍惜了。」

  老楊愣了愣,一瞬間,他臉上那略帶祈求的神色消失了,眼皮垂下來,眼神竟有些無奈。

  裝了一車「老紅帽」的小巴頂著「夕陽紅旅行團」的標誌,悄悄地混進車流,離開燕寧市,一輛有點破的小轎車無聲無息地綴在了後面。

  正在公司開會過合同的喻蘭川闡述完最後一條風險點,看見手機上韓東昇發來的微信:「我跟上他們了。」

  「收到。」喻蘭川藉著端起咖啡杯的遮擋,飛快地回信息,「定位器裝好了,丐幫也有人盯著。」

  韓東昇有點不放心:「小喻爺,萬一他們那邊有高手坐鎮怎麼辦,楊幫主那麼大歲數了,我現在跟人動手心裡還真沒底。你真的不能發盟主令嗎?」

  喻蘭川看微信之餘,還在一心二用地跟公司同事辯論:「解決問題是相關業務部門的事,風險控制部門只給出風險提示,隱瞞股權代持就是有法律風險,我說錯什麼了?」

  他手也沒閒著,在會議桌底下發微信:「我不,涉嫌尋釁滋事,要發你們發。」

  韓東昇:「……」

  忽然,喻蘭川手機又一震,他本以為是韓東昇,低頭一看,卻是甘卿。

  甘卿給他發了個珠串照片,標註寫道:「新年幸運珠,送貨上門中,小喻爺,記得結賬。」

  喻蘭川莫名其妙——什麼意思,強買強賣?

  冬天的白晝總是格外短,夜色很快落下,蓋住了一些人的別有用心。

  十點,極樂世界準時熄燈,連一度多餘的的電也不想耗費,周老先生躺了半個小時,週遭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從床底下把自己的包拉出來,悄悄地爬了起來,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去。

  「老周?」隔壁床有點動靜就失眠的老吳突然出聲,「你幹什麼去?」

  周老先生一哆嗦:「我……我上廁所。」

  老吳在黑暗中看了他一會:「上廁所還背包啊?」

  周老先生手足無措地在門口站了一會,他厚道慣了,撒謊把同伴騙過去,自己一個人偷偷跑的事幹不出來。一輩子不太會說瞎話,實在也不知道怎麼編,於是一咬牙,走到老吳床邊,低聲把自己發現的事都說了。

  老吳沉默了片刻:「我也覺得下午活動回來那會睡得最沉,天黑了反而又睡不著了。」

  周老先生:「就是很不對勁!咱倆一起走吧。」

  老吳:「錢都交了……」

  「別管錢了,」周老先生急迫地說,「先離開這,不行出去報警追回來。」

  老吳猶豫了好一會,終於被他說動了,東西也沒拿,跟著周老先生從小樓裡溜了出去。大概是覺得這些老年人都傻得很,不用太嚴加看管,門衛一個睡了,一個出去抽菸了,兩個老頭沒費什麼勁,就來到了這個農家樂院的後門。

  周老先生說:「我今天非跑不可,要不然明天他們要單獨給我『加課』,就我一個人,那個水不喝也得喝,混不過去了……」

  就在這時,前方有車燈一閃,隨即是一聲汽車喇叭。老周心臟病差點沒被嚇出來,一把拉住老吳蹲在牆角。

  只見那是一輛有旅遊公司標誌的小巴,打盹的門衛聽見聲音,打著哈欠來到後院給他們開門,那個把他們騙來的「許博士」率先下車,緊接著,幾個人影才晃晃悠悠地從車上往下走,看樣子都是行動遲緩的老年人。

  周老先生嘆了口氣:「又一幫,他們到底要賺多少錢?」

  這時,旁邊的老吳忽然說:「這附近沒有車站,咱們怎麼走?有人來接你嗎?」

  「沒有,」周老先生的注意力還在小巴上,隨口說,「我知道後院門朝南,走出去十幾里,有個長途公交站點,來時半路上看見的,咱倆走得慢,慢慢挪,挪到那也該天亮了,搭車走。」

  「哦,」老吳緩緩地點點頭,「沒人接你啊。」

  「什……」周老先生突然猛地被旁邊的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

  緊接著,就聽他一起逃跑的「戰友」迅速站起來,跑到了幾米之外,大喊:「這有個人要跑,還說要出賣導師!」

  遠光車燈猛地打了過來,周老先生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老吳一嗓子驚醒了沉睡的小院,周圍瞬間就燈火通明起來。

  不過片刻,一幫工作人員從樓裡跑出來,許邵文臉色微冷,沖旁邊的司機做了個往下切的手勢,轉身面向一幫剛來的老人,又忙擺出和顏悅色的表情:「這個大爺精神不太好,沒事啊,我們會單獨隔離他的,等他穩定些再把他送回家……太晚了,來,各位小心腳下,咱們去休息。」

  「慢著。」

  最後一個下車的老楊用枴杖輕輕地點了地面,在許邵文的目光下,他緩緩地把彎成問號的後背直了起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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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6: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二章

  老楊他們的原計畫,是由楊幫主本人親自進去探個究竟,看看這到底只是個單純的詐騙窩點,還是有大魔頭坐鎮,等摸清了情況,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行動。

  畢竟裡裡外外都是不能磕碰的老年人。

  喻總親自幫忙推敲,幾乎考慮了所有的風險點和應對措施,但其中沒有一個是「老楊出師未捷先露餡」。

  楊幫主可是個老江湖,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反義詞,如果他也靠不住,偌大武林,還有靠得住的人嗎?

  假如周老先生再年輕二十歲,老楊絕對會忍著不出聲,進去找機會再撈人不遲。

  可老周七十多了,連骨肉再心靈,都已經退化成了生命力稀疏的蘆柴棒。古稀之年的人就是這一堆蘆柴棒堆的架子,沒有人碰,他都要無風自動地搖一搖,經不起一等。

  許邵文眼睛裡的冷意沒有褪去:「楊爺爺,您有什麼事?」

  說話間,三四個穿著白袍子的人衝上來,半強制地揪起老周,老周不知是方才那一個屁股蹲摔壞了,還是人嚇傻了,腿似乎不聽使喚,兩腳垂在地上,讓人拖著走。

  老楊好像很吃力地抻長了脖子,按住枴杖,往前蹭了幾步,故作驚詫:「這不是……老周嗎?他住我們家樓下,他怎麼了?這是幹什麼?」

  許邵文眯了眯眼:「這麼黑您也能看清,爺爺,您視力不錯啊。」

  「什麼?」老楊好像耳朵不太靈光,往許邵文那邊側了側頭,隨後也不接他的話,只一臉迷茫地朝同一輛車上下來的老夥伴們說,「老周是個好人,前幾天突然不見了,家裡人都急瘋了,還報了警,誰知道他在這!怎麼也不給家裡打個電話呢?哎,小許,你快讓人把他放下,我看得這送醫院啊!」

  許邵文眼角一跳——這些老傢伙們很容易鬼迷心竅,騙他們取錢交錢上賊船容易,但衝動是不能長久的,剛剛到達基地的第一個晚上,他們最容易後悔,也最容易人心浮動。本來就需要很多有套路的花言巧語才能哄住他們。

  誰知道花言巧語還沒來得及施展,就撞見這麼一場意外。剛從車上下來的老人們猶疑不定地互相看著。竊竊私語聲四起。

  「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怎麼覺得怪瘆得慌的。」

  「其實我也沒給家裡說……唉,還是打個電話吧。嗯……怎麼沒信號?」

  「我手機也沒信號……」

  許邵文耐著性子說:「可能是附近的基站在維修,這兩天信號都不好,大家不要著急。」

  他話音還沒落,就聽老楊在旁邊大喊了一聲:「老周!」

  眼看要被架走的周老先生聽見聲音,艱難地扭過頭來,看到熟人,周老先生嚇飛的三魂七魄立刻歸了位,掙扎起來:「救命!千萬別喝他們的水,他們在裡面下……」

  許邵文:「……」

  老不死的!

  老周身邊的一個男人眼疾手快地揪住他的前襟,在他胸前脖頸間按了幾下,老周就像個被人把脖子拉長的老龜,僵硬地梗著脖子,不出聲了。

  被人拖回了小樓裡。

  楊幫主瞳孔一縮,倏地攥住了枴杖頭。

  許邵文:「這個大爺一直被子女虐待,精神狀態真的是不太好,下午傾訴會上多說了幾句,可能是我們疏導工作不到位吧,晚上就有點神志不清……」

  「沒有吧!」老楊提高了聲音,再次打斷他,「老周的子女我都認識,都是好孩子,沒有虐待他。」

  許邵文的眼神像毒蛇,危險地看過來:「是周爺爺自己說的。」

  老楊知道今天已經不能善了,乾脆不再裝瘋賣傻,一字一頓道:「虐待老人犯法,那你們報警了嗎?」

  「小許,」這時,有個剛從車上下來的老太太第一個開了口,「我怕我女兒找不著我著急,要不然,這次就先不參加了吧,等下回組織活動,你再叫我。」

  「小許,我也……」

  「車錢可以扣出去。」

  「我也想退,你們誰想繼續參加?」

  戴小紅帽的老人們倏地一靜,沒人開口。

  許邵文想,司機說得對,他們這個基地,以前都是培養忠誠的中堅力量的,「門檻」很高。帶回來的都是在外面發展好的忠實信徒,才有資格來接受徹底的集中洗腦,回去繼續幫他們發展下線。

  現在他們為了趕任務、賺快錢,不管傻的呆的都給弄回來,風險是相當大的,因為一旦有人鬧著要退錢,局面很容易失控。把他們放回去是不可能的,老年人都摳門,如果認為自己被騙了錢,一定會不依不饒,只要離開基地,沒準立刻就能把警察招來。

  他說:「來之前讓大家簽了合同,上面寫明了,即使中途退出,也不退款,大家都沒仔細看嗎?」

  「老紅帽」們一聽,立刻炸開了鍋,有些老同志平時最擅長撒潑打滾,聽了這麼不講理的話,擼起袖子就要施展十八般武藝。

  「所以,請大家安心享受吧。」許邵文冷冷地一笑,圖窮匕見,他話音剛落,周圍不知從哪冒出一大幫穿著白袍的人,把他們連人再車一起圍住了,「放心,十天以後,我們會把各位安全送回家的。」

  韓東昇放下望遠鏡:「楊幫主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剛下車就跟這些邪教組織的人起了衝突,現在被圍起來了。小喻爺,怎麼辦?」

  喻蘭川簡短地回道:「等著。」

  但是韓東昇不打算再等了,他有時覺得自己聽慣了別人發號施令,就成了個六神無主的懦弱男人,只會眼巴巴地等。

  等著漲工資,盼著發獎金,期待著能在退休前混個辦公室主任……哪怕是副的。

  有時做夢,會夢見單位像以前那樣,給員工分福利房。

  這些所謂「夢想」,又俗氣又沒出息,少年人聽了,非得嗤之以鼻不可。

  卻其實也很遙遠,讓蹉跎又困頓的中年人想破了頭,也想不出該怎麼實現它們。

  韓東昇拉起外衣拉鏈,從後備箱裡拎起一根棍子,下了車。

  老楊把枴杖橫在胸前:「小許,你不講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許邵文半側過頭來,臉上帶著譏誚,打算看看這些能進歷史博物館的老東西怎麼不客氣,還不等他看清,眼前棍影一閃,打狗棒「劈」字訣當頭落下。硬木的枴杖帶起了凌厲的風聲,許邵文吃了一驚,慌忙抱頭側身躲閃,那枴杖一招沒使老,在中路轉成「戳」,一下杵進許邵文兩臂間的空門,正捅了他的胃。

  許邵文乾嘔一聲,往後退了七八步,被人七手八腳扶住,瞠目欲裂:「打狗棒!你……你是誰?」

  老楊繃起臉,被歲月抽乾的嘴唇只剩下薄薄的一條線,緊抿著,站直的腰桿竟隱約有淵渟嶽峙的氣度,他緩緩地說:「年輕人,你們姓許的,未免有些太猖狂了。」

  大魔頭許昭據說有門徒無數,座下一干弟子為了表示自己是他老人家的孝子賢孫,全跟著姓「許」。

  許邵文怒斥一聲:「多管閒事的老不死!」

  好幾個穿白袍的人撲了上來,老楊膀子一晃,五六斤重的枴杖像藤蔓一樣靈活——丐幫本來就是個擅長群毆與被群毆的幫派,他老人家的「纏」字訣能讓十條惡犬嗷嗷叫著近不了身。

  老楊身後的老紅帽們頭一次看見九旬老人鬥毆現場,全體伸長了脖子,感覺自己還能再戰五百年。

  就在這時,前院方向突然閃起紅藍燈,緊接著是警笛聲!

  整個小院頓時彷彿炸了窩,穿白袍的邪教成員們集體往後院湧。

  老楊挑飛了一個白袍,用枴杖撐地,喘起大氣,沒敢上前攔著人潮——他畢竟是老了,使巧勁跟懂得尊老愛幼的年輕人比劃幾招是可以的,揮舞著老胳膊老腿真打架,還是太吃力了。

  一個戴紅帽的老太太踮著腳拽住他:「您太勵志了,開氣功班嗎?我第一個報名!」

  老楊:「……」

  逃竄的邪教分子們衝進後院,領頭的幾個紛紛鑽上停在後院的車裡,一時間誰也顧不上誰,車門都沒關上,就橫衝直撞地要往外跑。

  引擎發出暴躁的咆哮,開車跑的邪教分子根本不管會不會撞到人。

  突然,牆頭樹影間有數條黑影落下,跳進小院中間。敏捷地把幾個傻站在那不知道躲車的老人撲了出去,推到牆角樹下等安全位置。

  「楊幫主!」

  丐幫弟子到了。

  老楊這才鬆了口氣,覺得老腰都快扭了:「別讓他們跑了!」

  「跑不了!」一個丐幫弟子轉過頭來,衝他一笑,「前院是咱們扔的報警器,警察都在後面呢!」

  老楊一愣,只聽身後又響起尖銳的剎車聲。

  方才從後院衝出去的邪教分子們慌不擇路,幾乎把油門踩到了底,沒想到不知誰那麼缺德,在路上放滿了專門扎汽車車胎的長釘子,大巴小巴一個個放屁似的漏了氣,撞做一團。

  緊接著,燈光打了過來,七葷八素的邪教分子們這才發現,釘子帶後面是一排警車,正安靜地伏在夜色裡,守株待兔。

  「小喻爺說了,這幫老頭老太太們被灌輸得一腦袋極樂,腦子洗得不剩幾滴腦漿了,肯定聽不進人話去,關鍵時刻,一定會堅定地跟犯罪分子站在一邊,沒準還會給他們當盾牌,想把他們『解救』出來肯定不現實,只能讓這些邪教分子自己拋棄他們。」丐幫弟子樂呵呵地說,「哈哈哈,老幫主,小喻爺這小子真鬼啊!」

  老楊扶了扶自己的腰,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可他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聽旁邊傳來一聲驚叫:「那是什麼!」

  老楊一轉頭,驀地變了臉色:「躲開!」

  他的話音被一聲巨響蓋了過去,只見身後小樓一層發出灼眼的強光,玻璃渣子碎得遍地都是,爆炸的響動震得人腦仁跟地面一起哆嗦。緊接著,濃重的煙火升起。

  這破破爛爛的農家樂裡沒有天然氣,廚房用的是舊式的煤氣罐,有人把那些煤氣罐炸了!

  北方的冬天天乾物燥,本來就是火災高發季節,冰冷乾燥的夜風穿堂而過,火舌瞬間漲了幾米來高。

  風颳過來,離小樓近的人都聞到了一股火油味。

  放火的人不單炸了煤氣,還在一樓倒了燃料。樓上全都是沒來得及跑出來的老頭和老太太!

  方才還在傻笑的丐幫弟子笑容僵在了臉上。

  突然,一道人影從他身邊掠過,徑直奔向火場。

  「東昇!」老楊脫口叫出了那人名字,韓東昇充耳不聞,老楊一巴掌拍向旁邊傻眼的丐幫弟子,「救火,救人去!」

  樓上驚醒的老人們像是身在蒸籠,紛紛擠在窗口,雜亂的哭喊與呼救吵得人心煩意亂,濃煙翻滾著上了天,這地方實在太偏遠,消防隊不知道要猴年馬月才能趕來。原本好整以暇設伏的警察們再也顧不上邪教嫌疑人,全都跑過來救火。

  空氣又是灼熱、又是陰冷,強烈的對流捲起飛灰和沙石,老楊指揮著院裡的老紅帽們往外跑,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扶著枴杖按住心口。

  這時,有人在不遠處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楊幫主啊。您看看您,都這歲數了,就要服老,還發少年狂。」

  老楊緩緩地直起身,火光照亮了他半張臉。

  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袍的人不慌不忙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拎著方才被老楊捅成大蝦的許邵文——這人正是給周老先生他們上課的「導師」。

  邪教分子們聽見警笛倉皇跑路的時候,他居然不慌不忙地留在小樓裡,倒油縱火有條不紊。

  老楊大爺握緊了手裡的枴杖:「你是……」

  「您可能不認識我,我是師父座下首徒,」黑袍笑了一下,鬆開許邵文,「這不成器的小子是我徒弟,快過年了,出來幫小輩們撐撐場面,刷刷業績,沒想到還有幸見到打狗棍法,真是三生有幸。」

  老楊大爺:「你是許昭的徒弟!」

  「又給他老人家丟人了。」黑袍人說著,攤開雙手,他兩手各拿著一根三棱刺,「楊幫主,給我個機會,讓我找找場子吧。」

  許邵文捂著胃退到旁邊,臉上掛起陰冷的笑。

  黑袍話音沒落,就像影子一樣,已經到了老楊大爺近前,老楊只能掄起枴杖迎了上去,然而黑袍可不是那群聽見警笛聲就跑的水貨,老楊剛才就覺得腰有點不舒服,硬木枴杖不是打狗棒,又沉得很,勉強接了幾招,氣力一時跟不上,那三棱刺像閃電一樣擦過了光滑的枴杖邊緣,直指他的咽喉。

  老楊聞到了鐵腥味。

  他心裡重重地一跳,心想,老了。

  然而冰涼的三棱刺幾乎碰到他喉嚨的瞬間,那黑袍卻猛地往上躥起,狼狽地躲了好幾步。

  與此同時,一隻手托住了老楊往後倒的後背。

  老楊大爺驚訝地扭頭望去,卻只看見一個把頭臉遮得嚴嚴實實的兜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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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6:4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三章

  這個黑袍的所謂「導師」,除了徒弟,壓根不在乎手下這些大呼小叫的廢物點心,樓裡那群伸著脖子喊救命的「肉雞學員」就更不用說了,錢已經到手,場地是租的,租金還沒付,一把火燒乾淨,他捲款走人,回去過個好年,來年再建新的窩點。

  反正找不著工作的小青年滿世界都是,隨便套個皮包公司的殼,在招聘網站上掛個廣告,立刻就能招來一幫。

  至於殺人放火,他也全然不在意——在他看來,殺人者畏懼的,無非是法律制裁、牢獄之災,前提是被警察抓住,警察又不可能抓得住他。

  拿這個老乞丐頭子的人頭回去,也好交代。

  然而此時,一直輕鬆愜意的黑袍人臉色終於變了。

  只見地面釘著一排刀片,斜斜地插進鬆軟的泥土裡,每一片刀露出地面的寬度都差不多,兩片刀之間的距離近乎相等,一路排到他腳下,他方才躲閃不及,衣襟下襬被刮出了一條小口!

  黑袍人橫著走了這麼多年,從沒吃過這種虧。

  同樣震驚的還有老楊大爺,他張了張嘴,含混地喊了聲「衛」,隨後又想起什麼,把話嚥回去了。

  對,衛驍已經死了。

  而這隻托住他後背的手掌似乎要單薄有一些,腳步雖輕,卻又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拖沓感,不像當年那人那麼低調。

  這時,許邵文開了口,問出了另外兩位都想知道的:「你又是幹什麼的?」

  戴兜帽的人回答:「我是來打聽點事的,正趕上你們忙,不好意思,打擾了。」

  她雖然把聲音壓得又低又沉,但畢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老楊還是一瞬間就聽出來了,難以置信地抬頭瞪著她的背影——這是那個在張美珍家借住的姑娘!

  甘卿沒看他,鬆鬆垮垮地往前溜躂了兩步,許邵文下意識地往後退,心驚膽顫地盯住她一雙纏滿了黑布條的手。

  「請問——前一陣,有一夥供奉『萬木春』木牌的人,拿紅筆畫虛線,現場教別人怎麼抹脖子。」甘卿客客氣氣地說,「跟你們有關係嗎?」

  「萬木春,」黑袍先是一愣,隨即,他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刀片,明白了什麼,「你是萬木春的什麼人?弟子?」

  甘卿笑了一下:「哪裡,萬木春沒有弟子,我只是個多嘴多舌的故人。」

  「『春』字部確實是我們的人,」黑袍端詳著眼前這位被兜帽和口罩罩住的人,可能是覺得她也不像什麼好東西,就坦誠地說,「以前機緣巧合,我們掌門認識了一位萬木春的傳人,得到了一點皮毛的功夫傳承,可惜弟子們也都不成器。」

  「哦,他說自己是萬木春的……傳人。」甘卿把「傳人」兩個字咬得很重,用一種很奇異的語氣問,「是叫『衛歡』嗎?」

  「對,是他,」黑袍人一點頭,「也是你的朋友?」

  「不是,」甘卿忽然笑了起來,緊接著,她招呼也不打,竟就這麼直接發難,刀片在手指間翻轉,火光下,像捏著一枚小小的閃電,朝黑袍人的脖頸劈了過去,「我不從……」

  「垃圾箱裡撿朋友。」

  剎那間,黑袍人渾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但他反應極快,瞬間退到安全距離,抄起三棱刺揮了出去。

  老楊:「小心!」

  這種近身搏鬥,對手武器的攻擊距離就是「安全距離」,甘卿手裡只有一把小刀片,攻擊半徑也就只有她手臂長度,相當於是赤手空拳。而在黑袍有防備的情況下,飛刃的殺傷力很有限——就算是傳說中的「小李飛刀」,飛得也是三寸多長的小刀,大概不能是李探花刮鬍子的剃鬚刀片。

  黑袍兩根三棱刺把自己渾身的要害擋得密不透風,「叮噹」一陣亂響,被撞飛的刀片飛得到處都是,許邵文被殃及池魚,抱頭鼠竄到了一棵大樹後。

  「接著!」老楊怕她吃虧,抬手把自己的枴杖扔給了甘卿,甘卿抄手接住,硬木枴杖在她掌心裡旋轉了半圈,橫過來抵住了黑袍的三棱刺,黑袍人大喝一聲,驟然發力,前突的三棱刺彷彿一把長槍,把甘卿連人再拐一起撞了出去,與此同時,另一把三棱刺橫掃過來。

  老楊大爺也不知道是為了炫富還是怎樣,實木的枴杖又長又沉,她用起來很不順手,這一下躲閃不及,被三棱刺「嗆」的一聲砸中小臂。

  她的小臂上應該是戴了什麼護具,這一聲聽著像金屬碰撞,沒傷到皮肉,但骨頭也夠受,甘卿的右臂瞬間脫力,手裡的枴杖一下歪了,兜帽掉下來,她兩頰垂下來的髮絲打著捲地勾著下巴,被口罩擋住的臉看起來只有一個巴掌大。

  「原來是個小丫頭片子,」黑袍人心說,「裝什麼大尾巴狼。」

  三棱刺繞過枴杖,直捅向她小腹,甘卿這時重心在左腳上,黑袍人看得出來,她一隻手沒有那個力氣打飛三棱刺,只能以左腳為軸閃避,於是不等她動,另一根三棱刺橫了過來,正好封鎖住她躲閃的空間!

  甘卿卻並沒有躲,她突然鬆手扔了枴杖,矮了下去,人像彈簧一樣縮成一團,三棱刺堪堪擦過她頭頂,隨後不等人看清,她又驟然彈起,一步棲到黑袍身前,黑袍慘叫一聲,一根三棱刺落了地——甘卿將一枚小刀片按進了他拿著凶器的手腕上!

  那是「雙面刀片」,一邊的刀刃戳進黑袍人手腕的時候,另一邊頂著甘卿的手指。

  她的手指顯然也是血肉做的,刀片往對方的手腕裡紮了多深,就往她的手指裡紮了多深。血水瞬間順著指肚淌下來,浸透了纏手布條。而她毫無所覺似的,隨意地把血在手心抹了一把,撿起了那根落地的三棱刺。

  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冷冷的,竟然帶著些許亡命徒似的氣質。

  黑袍人無端有些心驚膽顫,大喝一聲撲上來,三棱刺上下飛舞,讓人眼花繚亂,甘卿走轉騰挪,腳不沾地,一路躲避。

  黑袍人:「殺!」

  這彷彿是個信號,他話音沒落,躲在樹後的許邵文突然冒出頭,不知從哪抽出一把自製的土槍,朝甘卿背後開了火!

  土槍的巨響淹沒在爆炸聲裡。

  警察們帶來的車載滅火器杯水車薪,根本壓不下來,火舌越發貪婪。

  周老先生被鎖進了二樓一間單獨的禁閉室,隨著爆炸,天花板上不斷有碎沙石往下掉,外面人聲雜亂,他慌忙用力拍起門:「有人嗎?放我出去!」

  但此時樓裡太嘈雜了,他撞門的那點動靜完全沒人注意到,很快,開始有煙順著門縫往裡鑽。

  韓東昇從小院裡撿了幾條晾在那的床單,用澆花的水龍頭噴濕,連同一個車載滅火器一起夾在腋下,繞到離廚房比較遠的一邊,縱身一躍,勉強扒上了二樓窗櫺。

  身體太重了,心為形役啊。韓東昇暗嘆一聲。

  緊接著,他脖子上的青筋猙獰地跳出來,雙臂使了吃奶的勁,生生把自己吊了上去,撞開玻璃窗,將濕床單捆成一條繩,沖慌不擇路的老人們大叫:「這邊!」

  警察們也趕過來了,韓東昇攔腰抄起一個快嚇哭的老頭,直接把他塞進窗口,扔了出去,下面幾個警察七手八腳地接人。

  熱浪在翻湧,韓東昇把外套和毛衣全都脫了下來,聲嘶力竭地衝這些老人吼:「找濕毛巾、濕衣服摀住口鼻……咳……」

  亂竄的老頭老太太們沒頭蒼蠅一樣,在狹窄的樓道裡擠作一團,幾乎要釀成踩踏事故,韓東昇屏住呼吸衝了過去,一手一個,拎起那些摔得形態各異的老人,爭分奪秒地往外送。

  控制不住的火勢越來越大,幾個丐幫弟子也衝了過來,幫忙扛人,韓東昇一身的熱油都快被烤出來了,臉上一道一道煙燻的黑印,心裡卻比皮肉還火燒火燎——他還沒找到周老先生!

  「爸!」韓東昇把手裡的老太太交給丐幫的人,逆著人流往裡衝,「裡面還有沒有人?爸!」

  被困在禁閉室裡的周老先生舉起木頭椅子,拼了老命地往門上砸,可那大門竟然紋絲不動!

  他想起自己看過的那些氣功書,病急亂投醫地試圖用丹田裡的「內力」,然而一口大氣吸進去,半口都是煙,連丹再田,一起給熏得五迷三道,周老先生涕淚齊下地嗆咳起來,手指死死地扒住門縫:「救命,救……咳咳……」

  真是奇怪,他們這些人,報名參加「極樂世界」的時候,全都覺得自己過得沒滋沒味,已經沒什麼好活的了,就想找個能慰藉自己的地方,不那麼孤獨寂寞地走向死亡。

  可是一場天災人禍突然到來,老人們才驚慌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有這麼強烈的求生欲。

  周老先生被煙燻得迷迷糊糊,指甲扒裂了,劈出了血,雙手卻還在無意識地撓著門。

  心裡冒出一個朦朧的念頭,他想:「我的周周還沒上完小學呢。」

  火場外,甘卿好像頗為熟悉這些不要臉的套路,在黑袍人出聲的瞬間,她就一步躥了出去,土槍打了個空,許邵文罵了一聲,正準備再次瞄準,後腦一痛——他被老楊大爺砸暈了。

  老楊喘著粗氣,緊張地抬頭張望。

  黑袍人趁甘卿躲避土槍,搶佔先機,幾乎壓著她打,兩根三棱刺在空中來回碰撞,黑袍一腳橫掃,甘卿險伶伶地退開,一腳踩上黑袍的腳背,同時吃力地把三棱刺舉過頭頂,扛住黑袍人當頭一劈。

  她腳上穿了雙破破爛爛的舊靴子,很大,有個又蠢笨又過時的方鞋頭,看款式,似乎還是男靴——中老年人穿的那種。

  黑袍抬腿要把她掀下去,就在這時,甘卿那雙不修邊幅的鞋底突然彈出了一根鐵錐,黑袍人這麼一使勁,相當於主動把自己的腳釘了上去!

  那慘叫聲把見多識廣的楊幫主都震得一哆嗦。

  這二位,一個背後放冷槍,一個腳下藏乾坤,「小魔頭高一尺,大魔頭高一丈」,比著沒下限!

  甘卿一把攥住黑袍人沒受傷的胳膊,指縫間的小刀裁縫似的豁了上去,毫不手軟地「喀嚓」一折,拆筋卸骨,一氣呵成。

  老楊這會才找回自己的嗓子,忙喊道:「別殺人!」

  這一嗓子及時,甘卿掠過黑袍喉間的手一頓,手指靈活地一縮,擦破黑袍人一層油皮,繞到他頸後,往下一捶——

  黑袍人無聲無息地撲了地,瘸著一隻腳。

  老楊大爺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你……你是……」

  甘卿避開他的目光,伸手在腳跟上撥弄了一下,鞋底上的錐子脫落下來,她在泥土地上蹭了蹭鞋底上的血,瞥了一眼亂哄哄的火場:「我去看看。」

  老楊:「等等!」

  甘卿充耳不聞,腳下一滑,人已經在幾丈之外。

  「大哥!裡面沒人了!快走!」小樓裡,兩個警察一人背著一個老人,拽住韓東昇,「火要燒上來了!這樓裡都是木頭,非得燒塌了不可!」

  韓東昇慌慌張張地掰過兩個老人的臉,都不是周老先生,他二話不說,揮開警察的手,往煙火叢中跑。

  濕毛巾能短暫地摀住口鼻,卻不能摀住眼睛,韓東昇一雙眼睛被熏得通紅,近乎於絕望地四下尋覓。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微弱的撓門聲。

  韓東昇睜大了眼睛,很快辨認出聲音來源,連忙跑過去,用力撞了兩下門:「裡面讓開!」

  然而周老先生已經沒有力氣讓開了,他甚至沒能辨認出那是家人的聲音,他神志不清的順著門板滑了下去。

  韓東昇退後幾步助跑,縮起肩膀,全力撞了過去,禁閉室的門猛地彈開,失去意識的周老先生隨之被撞了出去。

  韓東昇搶上前來,伸手探他的鼻息,慌亂之下也沒摸出什麼所以然來,一把將老頭扛在肩頭,往外跑去。

  樓下又是一聲爆炸聲,樓道頂上懸掛的白色燈管哆嗦了幾下,直接砸了下來,然而韓東昇已經看不清了。

  電光石火間,一件外套飛了過來,當空兜起掉下來的燈管,「啪」地甩在牆上,韓東昇踉蹌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

  韓東昇透過滿眼熏出來的淚,看清了來人:「是你……」

  樓下的警察在大聲呼喊,甘卿一把拖起暈過去的周老先生,把人扔了出去。

  「轟」一聲,半座小樓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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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6: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四章

  韓東昇給喻蘭川發信息,說情況有變的時候,喻蘭川剛走出會議室,差點迎面撞上端咖啡的助理。

  「喻總,咖啡還要嗎?」

  喻蘭川滿嘴都是咖啡的焦苦味,聞著那玩意有點犯噁心,往後一仰頭,他擺擺手,迅速給韓東昇回了信息,然後場外聯繫丐幫的人和于嚴,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回到辦公室,不等一口氣喘勻,就發現他方才在會上力挺的項目總監已經等候多時了。

  項目總監們對外都是「封疆大吏」,一人扛一方江山,但其實日子過得沒有那麼風光,除非是業績格外突出或者老闆親信,否則自己常年駐紮項目,「朝中」又無人,對上級的溝通渠道不暢通,每次回集團總部搶資源,都得八仙過海、頭破血流。

  這位總監手頭正在運營一個養老養生方面的項目,但最近兩年,整個集團都在往輕資產的方向傾斜,涉及地產的攤全是後娘養的。他自覺跟喻蘭川私交一般——喻蘭川恪守職場精英守則,整個風控部門一枝獨秀,錦衣衛似的,跟誰都私交一般——沒想到喻蘭川會帶著整個部門加班兩宿,在董事會上以一槓三,力挺自己。

  「喻總,辛苦辛苦。」項目總監熱情地迎上來,「什麼時候賞光,請您吃頓飯?」

  喻蘭川公事公辦地一笑:「卞總客氣。」

  項目總監一屁股在他辦公室裡坐下,發現他辦公桌上有幾張廣告傳單,賣保健品的、賣磁療儀的,還有一個叫「極樂世界」,宣傳單上寫著:「你是否已經退休在家,生活無所適從?是否兒孫繞膝,仍然孤獨寂寞?你是否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多餘的人,只有在那些花言巧語的騙子面前,才能找到稀有的存在感?」

  「極樂世界」的宣傳單印得格外精良,項目總監拿起來一看,笑了:「這跟咱們項目的廣告思路好像啊,賣什麼的?看著還挺高端——我家有個親戚家裡一打這些玩意,棺材本都給人騙出去了,不瞞你說,咱們好多宣傳策略都跟著他們偷師的。」

  「哪裡,」喻蘭川說,「不高端,這只是個平凡的邪教。」

  項目總監:「……」

  「我一個朋友是警察,最近剛查獲的,正好今天卞總在,拿過來給你看看——你們最近在炒的不是這個話題麼?」喻蘭川說,「我聽說你們還打算拍個公益電影,詳細說說,備案了嗎,劇本有了嗎?」

  項目總監嬉皮笑臉地跟他套磁:「備倒是備了,其他的還八字沒一撇呢。咱們之前摳了半天預算,也就湊齊了夠備案的那點資金。喻總,我們這些後媽撿的兒子,在集團的日子不好混,以後得多拍你的馬屁啊。」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衝他笑:「這種話少說兩句吧,卞總,都是給老闆打工的,我算什麼?聽多了該飄了。」

  項目總監見他不吃這套,立刻沒事人似的撤退:「那是,那是。」

  「今年的日子都不好過,明年也不一定樂觀。會上大家都在吹牛,都想先佔著資源,萬一能盲狙到下一個風口呢。我是個比較不喜歡冒險的人,不想碰不瞭解的東西,所以選擇了咱們這邊。」喻蘭川推了一下眼鏡,「但集團資源傾斜得越多,你們任務就越重,今天牛皮替你們吹出去了,到頭來投資回報率不好看,咱倆誰都交代不了,卞總,關了門,咱們透個底吧。」

  項目總監嘆了口氣:「喻總,集團考核標準不公平,什麼都要看投資回報率,行業不同……沒有可比性啊!」

  「行業不同,股東的鈔票都一樣,水往低處流。」喻蘭川說,「集團內部其實一直雜音,想出售一定比例的傳統板塊……」

  項目總監立刻急了:「我們不是傳統板塊,我們有新概念!」

  「別激動,卞兄,」喻蘭川不易察覺地換了個稱呼,站起來給他倒了杯茶,「咱們都知道『概念』是怎麼回事,這話就不要拿來哄我了。」

  項目總監抹了把臉。

  喻蘭川當著他的面,打開平板電腦,調出他們在會上大吹特吹的項目PPT,把平板壓在那一打保健品和邪教的宣傳單上:「除非你們真能實現這個。」

  項目總監的眼角跳了跳,目光落在PPT頁面上。

  向集團賣自家安利,都是瘋狂地往「高大上」上靠,當今社會上什麼名詞火,就蹭什麼的熱度,實在哪也不挨著的,就自己攢一個類似的詞硬往上懟,不能顯得不如別人洋氣。

  喻蘭川翻到的這一頁PPT寫得尤其不要臉,標題是「連橫合縱,結合文化產業,打造地產IP」。

  這句話是誰加上的,項目總監記不清了,盯著壓在傳單紙上的平板電腦愣了半天。這種意味不明的名詞堆砌看得他都麻木了,底下人一股腦地加上,他審閱的時候也沒細想,沒想到老闆們當真了,在會上揪住他一通問,要沒有喻蘭川幫著打圓場,差點下不來會議桌。

  項目總監說:「現在市場上的養老服務,主要都在聚焦『失能老人』——就是沒有自理能力的那些人,子女忙工作忙,顧不上他們,這才會想到養老院——但是我們當初做可行性報告的時候,認為專門替那些身體健康、生活能自理的老年人服務的東西不多,市場是有盲點的。」

  喻蘭川雙肘撐在桌子上,不動聲色:「投資人們認為目標客戶群不理想,因為這些人保守、摳門,消費能力有限,回報率不會好看。」

  「這是刻板印象。看看那些狂熱的保健品愛好者就知道,不是市場沒潛力,是你沒挖到這些人的點。我當時想的是,咱們集團旗下不是也有文化公司嗎?銷售預算給誰都是給,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就跟他們商量著,讓他們幫著拍個小電影,小成本,萬一真能公映,賺回點票房,沒準還能把賬抹平了……」項目總監苦笑了一聲,「好,這回還弄成年度重點工作之一了,這不是莫名其妙嗎。」

  喻蘭川頂著一張「事不關己」的臉,心裡一點也不覺得莫名其妙,故作不解地一挑眉:「集團的資金扶持已經幫你們拿下了,任務書籤了,還有什麼困難?卞兄,我以為錢是萬能的。」

  項目總監一咬牙,擼起袖子:「行,今年我們就豁出去,和這幫賣保健品的搶生意了。」

  喻蘭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這話聽著真沒志氣。」

  「也是,咱們為什麼要跟這幫狗騙子搶生意?上禮拜剛跟大宗商品交易所的老闆吃過飯,他們那邊爛人爛事多,隔三差五遇見幾個跳樓喝農藥的,跟公安關係好。」

  喻蘭川一點頭:「文化板塊的老常今天出差,我約他電視電話會。」

  「對,他們要拍這些,也得跟公安部門打招呼。」項目總監說,「要是真能攛掇市裡組織一波嚴打,正好一起宣傳。那……抓緊時間?我這就打電話。」

  喻蘭川:「軍令狀懸在咱倆腦袋上呢。」

  送走了自來熟的卞總,結束了電話會,CBD的燈已經亮起了一片,各色外賣送餐員在樓下列隊打電話叫人來取餐。

  喻蘭川後腰發僵,站起來用裡抻了兩下,拎起外套,抽空看了一眼手機,韓東昇沒動靜了,丐幫的人最後給他發的信息是「順利」。

  順利是肯定的,喻蘭川認為,這件事最大的難度就是帶警察找到這幫邪教分子的窩點。

  算時間,這會老楊他們裡應外合,應該已經把這個邪教窩點一網打盡了。

  可是一個窩點肅清了,還有千千萬萬個窩點藏在街頭巷尾,于嚴說得對,如果沒有大範圍的嚴打,他們就會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

  如果還能再順利一點的話……

  喻蘭川給于嚴發微信說:「完事了嗎?你想要的『嚴打』可能有戲了。」

  這個時代,公與義背後,必須有資本的邏輯作支撐,否則沒有人會幫他吆喝,沒有人會理睬他。假如一個人單純地宣傳理念與公益,那麼人們往往認為他不是學生仔,就是打算尋釁滋事的。

  喻蘭川把茶根倒進花盆,心想:盟主令有個卵用?

  就在這時,于嚴可能是看見了他的信息,把電話打了回來。

  「喂……」

  電話那邊雜音很多,于嚴沖話筒吼:「蘭爺,是你把夢夢老師找來的嗎!」

  喻蘭川:「……啊?」

  「臥槽,這不是重點……樓都快燒塌了。」于嚴的聲音稍遠了些,不知是對著電話那邊的誰喊話,「消防隊還有多久能到?這麼大的火根本壓不住!裡面的人趕緊出來!」

  喻蘭川:「著火?哪著火了,怎麼回……」

  他一句話沒說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不祥的巨響。

  有人驚呼:「塌了!」

  于嚴罵了一句什麼,撂下一句「回去跟你說」,就匆匆掛了電話。

  喻蘭川原地愣了兩秒,撒腿往外跑。

  岌岌可危的小樓裡,韓東昇脫力是小事,比這更嚴重的,是他脫了水。

  他本來就比別人愛流汗,火場奔波,整個人被烤得外焦裡嫩,這會肩頭一輕,周老先生被人接走了,他的大腦就像是強制關了機,立刻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韓東昇踉蹌兩步,撲倒在地,耳邊所有的聲音凝成一線,離他而去。

  火已經燒到了這邊,原本留在外面的床單被蒸乾水分燎著了,人們在大聲呼喝。

  可是這樓挑高太高,一樓的火勢燒過來,底下的人根本上不來。

  粗製濫造的天花板掉了一大塊,甘卿用從黑袍人手裡搶來的三棱刺挑開,落了一身灰,她不小心吸了一口煙塵,嗆得差點把肺咳出來。

  腳下的地面簌簌發抖,小樓是從另一邊開始塌的,然而木料斷裂的聲音不斷逼近,兇猛的火舌蠶食鯨吞著途中的一切,爆起的火花四濺,三棱刺都開始燙手了,她甚至聞到了糊味。

  「喂!」

  情急之下,甘卿一把扯住韓東昇的後脖頸子,然而韓大哥的體重大約是他岳父的兩倍,甘卿這一爪子下去,韓東昇本人紋絲不動,反倒是本來就有些開線的襯衫被她扯破了。

  韓東昇的心「突突」地跳,手腳軟得麵條一樣,幾次三番試著站起來,身體都不聽使喚。眼前閃過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他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不是第一次被什麼擊倒在地,像條狗一樣趴在絕境裡爬不起來。

  他彷彿是習慣了這種姿勢的。

  韓東昇喃喃地說:「走……走你的……」

  三棱刺拿不住了,甘卿把那玩意脫手一扔,咳了兩聲:「你說什麼?」

  韓東昇連撐地的手肘也開始搖搖欲墜,右臂率先軟了下去:「我……」

  「劈啪」一下,甘卿驀地回頭,靠近他們這邊的窗櫺變了形,合金的窗戶框就快給壓裂了。頭頂泛黃的天花板裂開,一條黑乎乎的縫隙直追到他們面前。

  「我想求你……」韓東昇幾不可聞地說,他不知道甘卿能不能聽見,一時也理不清自己混沌的思緒,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有很多放不下的東西,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告訴蓓蓓……錢沒在……沒在股市裡……」

  這都哪跟哪?

  甘卿一頭霧水,掰扯不清,她於是直接動手——甩出幾把小刀片,穩准狠地在韓東昇的指縫間釘了一排。

  如果說十指連心,那指縫的嫩肉的連的可能就是靈魂了。

  韓東昇猝不及防,壓在嗓子眼裡的喃喃自語化作一聲慘叫,全身的生命力在劇烈刺激下竟然死灰復燃。

  他灰敗的臉上肉眼可見地充了血,猛地抬起頭。

  那心狠手辣的妖女面無表情地說:「哦,不用謝。」

  韓東昇大吼一聲,收縮的手指在地上留了一排血手印,他猛地一按地面,把自己撐了起來。

  就在這時,合金窗框徹底斷了,被擠在中間的玻璃粉身碎骨,木樑和巨石砸了下來——

  韓東昇:「讓——開!」

  甘卿應聲側身讓路,韓東昇抱著頭,像一顆巨大的炮彈,從她身邊轟了過去,把鬆散的木石撞出了一個人形的洞,直直地摔了下去,甘卿不再遲疑,緊跟著他往外一鑽。

  又是一聲巨響,小樓徹底成了一片廢墟。

  救人的與被救出來的人們紛紛撒開腳丫子逃離現場,有人驚懼地倉皇回頭,望向火場——雪白的「極樂世界」撕開牆皮,露出猙獰的鬼臉。

  那裡就像是被業火點著的南柯一夢。

  喻蘭川第一次後悔自己為了省錢,把車租出去了,倉促間,他跟同事借了輛車,往極樂世界的窩點趕。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女人的手機好像專門用來在朋友圈行騙用的,一旦有事,她電話絕對打不通!

  喻蘭川想起甘卿那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留言,差點把手機砸出去。

  就在這時,他電話又響,喻蘭川險伶伶地把差點脫手的手機勾回來:「喂?」

  「是我。」于嚴飛快地說,「出了點意外。」

  「什麼情況?」

  「這幫邪教分子比我們想像得還喪心病狂,本以為就是想騙點錢,結果方才有個人,一看跑不了,把房子點了,想趁著我們救火救人溜。夢夢老師跟老韓都在火場裡,剛才樓塌了……」

  喻蘭川瞳孔倏地一縮,這時,他正好開到路口,紅綠燈變色,前車已經停下,他一腳把剎車踩到底,車輪和地面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

  「喂喂喂,蘭爺?你沒事吧?」電話那頭的于嚴都聽見了他這邊剎車的動靜,「你你你注意交通安全!」

  有那麼一瞬間,喻蘭川的耳朵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電話裡于嚴的絮絮叨叨變得模糊不清。他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雙手有點握不住方向盤。

  就在這時,路口變燈了,後面的車不耐煩地按了喇叭,喻蘭川被尖鳴聲驚醒,短暫地恢復聽力。

  只聽見電話裡于嚴的尾音:「……就近送醫院搶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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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7:1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五章

  老楊幫主是泰斗,和那些邪魔外道是世仇難消。

  韓東昇有家人陷在裡頭,義不容辭。

  她跑去湊什麼熱鬧?

  平時一直是一副「我很神,我只是裝慫,一切盡在我掌握中」的臭德行,套路一打一打的,其實又怕黑又怕鬼;坑蒙拐騙一個月賺不出一壺醋錢,隨口答應請人吃飯,轉頭就賴賬;跟人動手之前得先把手纏起來,不然就犯帕金森……

  萬木春隱世隱半天,就培養出了一個這麼不靠譜的貨?

  喻蘭川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此起彼伏,飆升的血壓快把心臟跳爆漿了,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自己著什麼急,這個本該「運籌帷幄」的角色就被他演砸,成了「奪路狂奔」。

  汽車引擎的「嗡嗡」聲和他自己的心跳聲充斥著小小的空間,一個模糊的念頭忽然如「水落石出」,漸漸從噪音裡凸顯出來。

  我……

  他壓在心裡很多年的少年用力扒開十五年的煙塵,從漫長的歲月裡露出一張幾乎面目全非的臉。

  他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于嚴「喂喂喂」,喻蘭川那邊電話斷了,他正要再打過去,被一通來自上級的電話打斷了,急忙去解釋為什麼「尋找離家出走的老頭」會變成跟犯罪嫌疑人火拚。

  警察們都忙瘋了,一部分留在現場等消防隊,抓捕犯罪嫌疑人。

  跟到醫院的不但要照顧好這些飽受驚嚇的老年人,還得跟醫院說明情況、挨個聯繫老人家屬,人手非常不夠用,一個個忙得上躥下跳。

  韓東昇送走了來查看情況的民警,就緩緩地在急救室外等候區的木椅上坐下了。

  周老先生吸進了不少煙塵,被送進去搶救,這會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儘管警察安慰他說肯定沒事,但……萬一呢?

  那麼那頓被辜負的早飯,大概會成為家人給他最後的回憶了。

  其實細想起來,就算沒有萬一,周老先生也年過古稀了。據蓓蓓說,他們家沒什麼長壽基因,周老先生已經活過了他自己父母兄弟去世的年紀,差不多是家族最長壽了,他的日子已經走進沒有里程碑、沒有標尺的荒原,每一個被家人冷落的工作日,都有可能是他戛然而止前的最後一天。

  可是「珍惜」太難了,就像是「勤奮」、「堅持」、「自律」一樣,明明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卻只有非凡人才做得到。

  韓東昇的傷不重,除了在火場小樓裡磕碰了幾塊皮外傷,剩下的都能用補充水分和無機鹽來解決,最嚴重的傷害是我方戰友造成的——他那隻手幾條指縫裡全都有刀傷,每根手指都不能動,讓醫生包成了一個大豬蹄子。

  獨自等在急救室外,韓東昇一開始試圖正襟危坐,坐著坐著,後背和小腹上的肥肉就開始把他往下墜,連日的擔驚受怕、夙夜難安一股腦地找上來,他太疲憊了,累得連眼都睜不開。

  他就像一塊被加熱的黃油,從立方體坍塌成不規則狀,繼而就快要化成液體,流到座椅下面了。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韓東昇激靈一下睜開眼,看見甘卿朝他走來。

  甘卿比他還慢,其實按照她的想法,手指割破了條小口子,塞嘴裡自己舔一舔就好了,實在沒必要上醫院,結果剛從小樓逃出來,就莫名其妙地被塞進救護車,大驚小怪的大夫們不但要給她打針,還非得說血液接觸有風險,要她化驗檢查。

  「我就是過來問問……咳,你這個,」甘卿指著他的豬蹄子,「是不是應該我賠醫藥費?」

  「哎,什麼話,救命之恩還不知道怎麼報答呢,要不是你這幾刀,沒準我就得留遺言了。」韓東昇很客氣地衝她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臉太黑了,對比出來的。

  甘卿就遞給他一張濕紙巾,兩個人劫後餘生,寒暄了幾句,因為不太熟,也沒什麼話好說,就都沉默下來。

  韓東昇臉上都是黑灰,擦了一遍,手裡的白濕巾變成了黑抹布,在手心裡一攥,能攥出一把泥湯。

  他緩緩地擦著沒受傷的手,好一會,忽然說:「從那小樓裡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要真陷在裡面,以後蓓蓓自己帶著孩子……可怎麼活?」

  甘卿看了他一眼,但她是光棍一條,沒拖家帶口過,無論說什麼,都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因此沒吭聲。

  韓東昇跟她說話,漸漸成了自言自語。對別人自言自語往往會很尷尬,是因為對方雖然不接話,但是沉默裡含著態度——不想理你,你是傻X——但對著樹洞就不會,因為樹沒有歧視人類的功能。很奇異的,甘卿不聲不響地往牆角一靠,就像一根木頭樁子,不由自主地,韓東昇有點想把肚子裡的話倒一倒。

  「後來又覺得,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他自嘲地一笑,「我這樣的男人,實在沒什麼用,有沒有也兩可,沒有我,人家沒準能活得更好。」

  「我可能……就不是那種能成功的人。」

  「她對我一直挺失望的。」

  甘卿換了個重心腳,雙臂抱在胸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目光平直地射向樓梯。

  女人對不求上進的丈夫失望,老父親對拋出去得不到回應的感情失望,一事無成的男人倉皇回顧,自己對自己失望。

  韓東昇單手撐起下巴,眼皮熬得有點水腫:「有時候夜深人靜了,也忍不住想,要是人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甘卿平靜的目光終於微微起了波瀾,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脖筋一根一根地跳出皮膚。

  「是啊,」她幾不可聞地說,「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

  就在這時,凌亂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跑上來,在最後一層台階上絆了個大馬趴——正是披頭散髮的周蓓蓓。

  她這一下摔得太實在了,把那兩位神遊的都驚動了,韓東昇看清了是她,連忙要上來扶:「哎,你怎麼走路也不知道抬腳啊!」

  周蓓蓓不等站起來,就著跪地的姿勢一把摟住他的腿。

  「爸沒事,就是歲數大了,吸進幾口煙。」韓東昇舉著自己的大豬蹄子,單手架住周蓓蓓的胳膊肘,把她往上托,「不是讓你跟周周在家等著嗎,這有我就行……怎麼了?」

  周蓓蓓不肯站起來,死死地把臉埋在他腰腹間。

  韓東昇就攥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把她扒下去:「我身上髒……」

  他忽然一頓,因為看見周蓓蓓通紅的眼,兩個人無聲地對視片刻,她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她是個滿嘴埋怨、沒一句好話的女人,怨氣堵住了她的氣管和喉嚨,話行不順,肚子裡有千言萬語,全都說不出口,只好嚎啕大哭。

  韓東昇一開始被她哭得手忙腳亂,好一會,他好像從女人的哭聲裡領會了什麼,手掌緩緩地落在了周蓓蓓頭髮上,他嘆了口氣。

  甘卿冷眼旁觀,笑了一下,悄無聲息地上了旁邊的直梯,下樓走了。

  醫院裡亂哄哄的,丟了老人的家屬們都趕來了,有的喜極而泣、有的暴跳如雷。還有個男人茫然地在醫院樓道裡遊蕩,正好撞見甘卿從電梯下來,就上前拉住她問:「請問一個姓林的老太太是不是也在這?」

  甘卿還沒來得及回話,就有個民警趕上來,好說歹說地把人勸走了。

  「那是林老太太的兒子。」身後有人說,「就是最早失蹤的那個老太太。」

  甘卿一回頭,見老楊幫主拄著枴杖緩緩地走過來。

  老楊說:「林老太太參加過一次他們這個極樂世界的體驗活動——其實就是給他們餵一點稀釋了的劣質致幻藥,讓他們暈暈乎乎的睡一覺,還真以為自己體驗了靈魂出竅——被那幫人忽悠了幾次,信得死心塌地,覺得以前跟隨的氣功大師都是騙子。還幫忙發展了好多下線。老周他們都是她給攛掇進去的。這回參加這個培訓要四萬塊現金,老太太手裡沒那麼多錢,就去找那『氣功大師』,想要回自己以前打賞的錢,沒想到本身就有點心血管疾病,吃了這幫邪教分子的藥,又加上要不回錢,情緒激動,一下子,人就過去了……屍體都找到了,還是兒媳婦去認的,兒子一直不願意接受。」

  甘卿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冷淡說:「要是每個人頭上掛一個生命倒計時牌,大家可能就都不想離家出遠門了。」

  「甘卿,對吧?」老楊轉過頭來看著她,「萬木春的刀法,你師父是衛驍。」

  「以前是。」甘卿平時在「一百一」又禮貌又乖巧,每次去張美珍家裡碰見她,她都不是在擦地、就是在做飯,楊逸凡老覺得她像個小保姆,被老妖婆壓榨。

  此時她背著手,站在離楊幫主幾步遠的地方,終於撕掉了所有的面具,露出了本來面孔。她甚至比年邁的楊幫主還要高一點,眼皮略微垂著,露出幾分說不出的桀驁之氣:「後來我叛出師門了。」

  老楊一愣。

  「家務事,礙不著別人,不多說了,」甘卿意味不明地一笑,衝他一擺手,「年底房子應該好找,楊幫主放心,回去我就搬家。」

  老楊:「你等……」

  他話沒說完,就見一個淨衣的丐幫弟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幫主!」

  只見楊逸凡跟在他後面,大馬金刀地闖了進來,胳膊底下還夾著打狗棒。

  老楊臉色一變,他這回出來浪,沒告訴孫女,怕她起疑心,也怕邪教那邊有人認出來,還特意沒帶打狗棒!

  楊逸凡此時的表情就像是想把丐幫聖物當場撅了。

  老楊趕緊:「凡凡,有話好好說,你別……」

  然而楊逸凡一路殺到他面前,卻只是嘆了口氣,把打狗棒塞進了老楊手裡,搶過了那根硬木枴杖。

  老楊眨眨眼,呆呆地看著她。

  楊逸凡把那根木頭枴杖拎在手裡,掂了掂:「是沉,拿著不順手吧,你為什麼不早說?」

  九十多歲還能徒手鬥毆的老幫主好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囁嚅說:「你專門託人買的,挺貴的東西……」

  「那又怎麼樣!」楊逸凡打斷他,「我逢年過節就買愛馬仕、買鑽石,不要錢似的到處給小白臉塞,就是想堵住他們的嘴,想讓他們都吃人嘴短,以後都老老實實地圍著我轉,除了錢,別再向金主索取時間和精力——你也是我包養的小白臉嗎?奉行他們那個準則幹什麼,不喜歡你就說啊!」

  老楊:「……」

  旁邊的丐幫弟子聽了楊總這番大逆不道的話,縮脖端肩,不敢吭氣。只見老楊被煙燻過一遍的「老白臉」由黑轉紅、又由紅發青,終於忍無可忍,揚起打狗棒抽向楊逸凡:「成何體統!說得是人話嗎!你個不孝的東西!」

  甘卿飛快地挪開腳步,給這二位讓出場地,以免影響老頭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發揮。插著兜往外走去。

  她真的很喜歡一百一十號院,雞飛狗跳、明媚歡快……最主要是便宜。

  可惜……

  孟老闆那裡大概也不方便待了,大概要換個工作吧。

  能幹點什麼好呢?

  好在臨近年關,燕寧四處都缺人,找個地方當服務員應該不難,可以先湊合混一下。

  甘卿走出醫院大樓,被西北風劈頭蓋臉地捲了一身,她呵出一口白氣,覺得自己這小半年過得太舒服了,嬌氣了,居然還有點小惆悵。

  她這種人,過得本來就是居無定所的日子,比路邊的流浪漢乾淨體面一點而已。

  「忘本了。」甘卿頗為自嘲地想。

  這時,她看見停車場衝進一輛轎車,還沒停穩,一個眼熟的人就衝了下來,直奔停在那的警車。

  于嚴正在跟火場附近的同事打電話,喻蘭川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上來,一把拽住他:「人呢?」

  于嚴:「什麼?」

  喻蘭川:「甘卿!」

  「……哎。」不遠處有人遲疑著答應了一聲,「小喻爺,我好像聽見你在叫我?」

  喻蘭川猛地扭過頭去,膝蓋一軟,打了個趔趄。

  于嚴一把拉住他:「你這是加班加得低血糖了嗎?那你回去躺著啊,跑這來幹什麼?」

  喻蘭川一把甩開他。

  甘卿在他幾米以外的地方鬆鬆垮垮地站著,插著兜,外衣不知道跑哪去了,裡面穿著沾滿了灰塵的棉馬甲,非常土。臉雖然擦乾淨了,但幾綹頭髮有點焦,仍然是灰頭土臉的,她就頂著這麼個形象,莽撞地撞進了他的視線。

  不知道為什麼,喻蘭川一路狂飆的心率非但沒有降下來,反而又往上攀升了一格。

  甘卿被他長久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以為臉上沾了東西,不大講究的抬起袖子抹了把臉,喻蘭川的目光這才緩緩落在她纏著繃帶的右手上。

  甘卿抹了一把,沒見有灰,不解地挑起根眉毛回視喻蘭川,這樣大眼瞪小眼有點尷尬,於是她沒話找話,說:「行吧,正好碰上了,正好跟你們告個別,我這兩天打算……」

  「告別」倆字好像刺激了喻蘭川,他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拖著她往自己車上走。

  于嚴:「什麼情況?夢夢老師你告什麼別?哎,蘭爺,你怎麼不讓人說話呢,喂!」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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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7: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六章

  甘卿才剛掉了馬甲……不是指她身上那件棉的。

  她被喻蘭川一把拉走的時候,不著邊際的想:雖說是個師門叛逆,可是不是也應該表現一下「萬木春」的專業素養——比如「不要靠近我十公分以內,否則殺手防備系統啟動,容易失手取你狗命」之類。

  可惜,她並沒有配備以上系統,不然沒法在把人擠成遺照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混了。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喻蘭川一言不發地推進了車裡。

  她甚至沒有抗拒。

  為什麼呢?

  甘卿自己也有點想不通,也許是剛才在身後的醫院大樓裡走了一圈,沾染了一身的與自己無關的悲歡離合吧。

  被傳染了。

  ……也可能是因為她想蹭順風車。

  甘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著喻蘭川緊繃的側臉,沒心沒肺地說:「有話好好說,就你剛才那動作,換個人要喊抓流氓了。」

  喻蘭川耳根一下紅了,不看她,冷冷地說:「喊人來抓你嗎?安全帶。」

  甘卿不想再聽一通交通法規科普,只好老老實實地扣上安全帶:「怎麼這麼大火氣,我可是提前跟你打過招呼了。怎麼,破壞盟主在亞太區的戰略部署了?」

  喻蘭川:「你來幹什麼?」

  「上次那伙供『春字牌』的廢物,談到過他們有個『師父』,這個『師父』到底是誰,後來也沒審出來,」甘卿看見車上放著個一搖一擺的招財貓擺件,就手賤地捉下來玩,「萬木春功夫不外傳,你們都知道,那天你和楊幫主在門口說話,我聽見了,過來看一眼。」

  喻蘭川:「然後把自己看進了醫院?」

  「哎,小喻爺,」甘卿笑眯眯地說,「我才剛圍觀了好幾場抱頭痛哭,你再這麼嗆,我都要以為你對我牽腸掛肚了……籲!」

  喻蘭川腳下一哆嗦,把油門踩得格外兇猛,小轎車幾乎原地尥了蹶子。偏遠地區醫院附近基礎設施建設情況堪憂,路面活似麻子臉。喻蘭川這無影腳先是把車踩進了一個大坑,又蹦蹦跳跳地彈了出來。要不是安全帶攔著,甘卿差點跟著起飛:「就調戲你一句,你就要跟我同歸於盡?大招不是打最終boss才用的嗎?」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雖說世風日下吧,但誰也沒想到堂堂一個殺人放火的高手,居然屈就在農家樂裡騙老頭老太太的養老金。」甘卿說,「我不來,你指望讓九十多歲的老大爺跟人舞刀弄槍嗎?在楊幫主面前出手,跟自報家門差不多,回去又得搬家,你以為我願意麼?」

  喻蘭川生硬地問:「誰讓你搬家?」

  「自覺自願,面斥不雅。」甘卿淡淡地說,她捏著招財貓前後晃的小爪,彷彿是怕旁邊這位靠房上位的盟主業務不熟練,又好心多解釋了兩句,「你既然知道衛驍那老頭上過盟主令,就該明白,『萬木春』在你們名門正派眼裡,和剛剛被抓起來的那夥人也差不多,再住下去,老楊幫主他們要懷疑我別有用心了。」

  「你要去哪?」

  「沒想好,找找看再說,」甘卿不怎麼在意地坦然回答,「可能還要在燕寧待一陣子,畢竟還有點沒了結的事。」

  沒了結的事——是行腳幫嗎?

  「我以為,你在一百一住了這麼久,」喻蘭川說,「對……」

  我們這些人……

  「多少會有點留戀。」

  甘卿打開車載音響,翻著裡面的音樂,車主的品味相當復古,音響一開,就流出了一段《新鴛鴦蝴蝶夢》。

  「江山信美,」甘卿一點也沒聽出他微妙的弦外之音,隨口扯淡說,「終非吾土。」

  喻蘭川:「問何日是歸年——你打算歸哪去?」

  一句話把甘卿問住了,她微微一頓。

  音響裡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風四飄流——」

  正好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路口亮了紅燈,喻蘭川把車停在白線後面,目光盯著交通指示燈上的倒計時。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偶爾經過的車燈透過窗戶打進來,她的臉明明滅滅,臉頰讓濕紙巾擼得有些乾燥。她身上什麼都沒帶,連外套也扔在著火的小樓裡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車裡的擺件,像個搭順風車,即將往遠處去的路人。

  交通燈倒計時從四十多秒一路減,好像迫近著什麼,十位數減到「1」,喻蘭川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忽然起了一層細汗,倒計時又倏地一變,從「10」變成了「09」,喻蘭川眼角輕輕地一跳,被那倒計時牌上的時間催促著似的,他脫口說:「我就是。」

  甘卿:「嗯?就是什麼?」

  「05」、「04」——

  「你剛才說我嗆你是……擔心你。我回答的是這一句。」

  甘卿吃驚地偏頭看他。

  喻蘭川面無表情地語無倫次:「沒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就……往前跳了一下……」

  「啊。」甘卿有點茫然地應了一聲,「聽明白了。」

  路口倒計時牌結束,轉了綠燈,喻蘭川卻沒動,好在這條馬路不是單行道,路上車流稀疏。

  他伸手把車載音樂關了,關完,他立刻又後悔了,因為整個車廂裡一下寂靜下來,連心跳聲都分毫畢現。

  甘卿:「那個……」

  變燈了。

  喻蘭川幾乎與她同時開口:「我……」

  兩個人同時閉嘴。

  甘卿謙讓道:「你說。」

  「我看人不看出身,更不看什麼所謂『師承』。」喻蘭川說,「什麼年代了,還跟你穿的那破馬甲一樣土嗎?」

  甘卿:「……」

  「于嚴打電話說小樓著火了,你在火場裡,緊接著電話裡就有人喊『樓塌了』……」喻蘭川說不下去了,重新按開了音響。

  甘卿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負似的忽閃了一下,隨即又垂下去:「你是因為這個,才大半夜趕過來的?」

  喻蘭川一腳踩下油門:「不然呢!」

  轎車才躥出白線,交通燈又變回了紅燈,遵紀守法的小喻爺急忙又剎車,「咣當」一下,把倆人震了三震。喻蘭川低罵了一聲:「我問都沒問清楚就跟人借了車趕過來,結果你沒事人似的見面就說要告別,你是人嗎?」

  甘卿很想說,這又不是一碼事,可是不知怎麼的,話到了嘴邊,沒說出口。

  她經過醫院樓道,就像看了一幕一幕情景劇似的,入眼不走心,不料突然也被拉到「劇情」裡,一時無所適從。

  有人聽見隻言片語,就驅車幾個小時,從燕寧市區跑過來找她。

  這個人還深更半夜跑到東郊墓地,翻牆進去,就為了阻止她私下裡去找王九勝……

  這一任的小盟主這麼熱心腸麼?

  她忽然沉默,喻蘭川手心的汗幾乎開始讓他的手打滑了,胸口的發動機心臟好像崩了幾個氣缸,越發沒頭沒腦地亂跳起來,與車載音響裡那些上個世紀的老歌聯袂組成了一段噪音。

  從小到大,喻總都是一朵等著異性表白的「高嶺之花」,自尊心高高地架在雪山絕壁上,負責偶爾施捨幾個眼神給表白者,以示不感興趣。差不多是頭一次艱難地低下頭,說出這種話……她居然還敢沉默?!

  「呸。」喻蘭川心想,「我說什麼了?我才沒表白……別唱了,真煩!」

  他有些惱羞成怒的在變燈的一瞬間,把車開了出去,又關了音響。關了音響覺得尷尬,打開又覺得吵,來回開關幾次,甘卿終於忍不住說:「小喻爺,你就饒它一命吧。」

  「別多想。」喻蘭川冷冷地說,「你小時候救過我一次而已,還你人情。」

  「謝謝。」甘卿說,「呃……我就不用脫衣服以示對等了吧?」

  喻蘭川:「……」

  甘卿:「畢竟我也沒有小狗的……」

  「閉、嘴!」

  甘卿感覺小喻爺快報警了,於是從善如流地做了個在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喻蘭川成了暖空調以外的第二熱源,一路頭冒蒸汽地駛回燕寧,甘卿不知是被熱氣烤得昏昏欲睡,還是怕他尷尬,乾脆就在旁邊閉目養神。

  喻蘭川不動聲色地把空調溫度調高了些,覺得甘卿有一張自帶寒意的臉,無論被多高的溫度烤著,皮下的毛細血管也不肯顯露出一點紅暈,節約生命力似的。

  她的右手搭在車門上,綁著繃帶的手指懸空,不由自主地輕輕顫動,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危險的,反而讓人有種想要握起來、攥進手心裡的衝動。

  「我可能是瘋了。」喻蘭川想。

  大齡男青年忙於加班,沒工夫找對象,看見個長得像點樣的異性就胡思亂想。

  「等等……誰是大齡男青年?我才不是,我風華正茂!」喻蘭川滿腦子彈幕,「這不就是個土了吧唧的柴禾妞麼,哪有樣?路人水平!」

  又一個紅燈,喻蘭川忍不住偏頭瞥了她一眼,把外套脫下來扔在了她身上。

  甘卿肯定醒著,裝蒜沒睜眼,睫毛動了動。

  喻蘭川飛快地收回視線,心想:「……比路人睫毛長一點。」

  這一路也不知怎麼那麼多紅燈,車開得磕磕絆絆,回到市區,已經是後半夜了,喻蘭川把車停在一百一門口,甘卿適時地「醒」了:「你要找地方停車是吧,那我先下去了。」

  她說著,若無其事地把身上的外套摘下來,捋平疊好,推開車門。

  喻蘭川:「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甘卿看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纏的繃帶:「我剛才不是說了麼?遇上個硬茬。不太好對付,動手的時候割破了。」

  「不是,」喻蘭川垂下眼,落在她略微有些變形的右手上,「我問的是,你的手筋是怎麼回事?」

  甘卿一頓。

  喻蘭川欲蓋彌彰地乾咳一聲:「我不是打聽別人的閒事,我繼父辭職以前就是醫生,可以幫你問問有沒有恢復的可能性,其實受傷的時候如果及時治療的話……」

  甘卿說:「不知道,沒治過。」

  喻蘭川一愣。

  甘卿聳聳肩:「我自己挑的,治什麼治?」

  喻蘭川:「你自己……什麼?」

  「哎,你那是什麼眼神?」甘卿衝他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神經病,沒有反社會,更沒有自殘傾向。小喻爺是家學,不懂規矩吧?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是斷絕雙親。我當初叛出師門,跟原來的師父一刀兩斷,當然也要留下點東西——把右手十幾年的功夫還他了。」

  喻蘭川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是啊,江湖險惡。」甘卿說著,推開車門下了車,「邪魔外道們心黑手狠,什麼都幹得出來——我先上去了,多謝你的順風車,早點休息。」

  她在燕寧年關凜冽的清晨裡伸了個懶腰,走進小樓,連天天出門浪的張美珍都已經回家睡下了,甘卿輕手輕腳地把自己洗涮乾淨,回了房間,清點起自己的行李。

  她行李不多,幾件隨身的衣服、一點日用品而已,明天起來和孟老闆請個假,把自己住過的房間徹底大掃除,窗簾和床單拆下來洗一洗,就可以和美珍女士辭行了,一點也不麻煩。

  甘卿把前室友「貓頭鷹小姐」送給她的小狗放在窗檯上,撕下了貓頭鷹室友的字條,打算把這個留給張美珍做紀念,不帶走了。

  「你的一生,將以什麼立足呢?」貓頭鷹小姐隔空問。

  真是個好問題,甘卿把字條團起來,扔進垃圾箱,但是——人又不是花草樹木,為什麼要「立足」呢?

  浮萍飄浪一樣地活著,也是活著,沒什麼不好。

  喻蘭川突如其來的、有些狼狽的靠近並沒有打亂她的計畫,甘卿枕著自己的雙手,仰頭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這一段特殊的路,把它當成一塊意外的小甜餅嚥了。

  「幸虧是我。」甘卿想,「孤男寡女的,換個人要想入非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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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7: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七章

  張美珍作為一個精緻的老太太,裹著一身香水味,照常睡到日上三竿。

  一睜眼,她就覺得家裡似乎有什麼不太尋常,於是循著聲音走到廚房,看見甘卿正在煎肉鬆蛋捲。

  張美珍恍惚了一會,還以為自己失眠了,回頭確認了一下時間,這才疑惑地探頭問甘卿:「小尼姑,你不是應該已經出門念洋經了嗎?」

  「有點事,請假了,一會和您說。」甘卿沒回頭,「給您捲一點雞肉鬆還是牛肉鬆?」

  張美珍嘀咕了一句:「我不吃那些小零嘴,誰知道裡面加了什麼……」

  甘卿:「不是小零嘴,肉鬆我自己做的。」

  張美珍轉頭看向甘卿的房間,門口放著一個行李包,窗簾被撤了下來,整整齊齊地摞在洗衣機上,大概是怕吵她睡覺,洗衣機還沒開機。張美珍皺了皺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緩緩站直了。

  甘卿:「牛肉的油多,香一點。」

  「哦,行啊,」張美珍剛醒,腦子不太清醒,被她帶過去了,隨即才反應過來,「這不是重點——你昨天去哪了?收拾行李幹什麼?」

  甘卿抓了一把肉鬆,撒進雞蛋餅裡,又在上面鋪了一層芝士片,食物在不黏鍋裡「沙沙」地響,她說:「蹭車跟楊幫主他們去看了一眼,不小心跟人動了手——我少抹一勺醬吧,您血壓高,吃太鹹不好。」

  「我血壓現在就不低。」張美珍把披在肩上的頭髮往後一撩,「什麼意思?你住我這,還需要他姓楊的批准?」

  說來也巧,美珍姐話音剛落,就有人按了門鈴,老楊大爺彷彿是掐著她起床的時間過來,專程來給她洩起床氣的。

  老一輩不知道有什麼恩怨情仇,楊幫主在外面一直都是一副資深男神的模樣,到了張美珍這裡,美珍姐姐指東他不敢打西,堂堂丐幫幫主,天天被吆五喝六不說,還得不著幾個好臉色。

  張美珍開門,一見是他,不等老楊打招呼,就「砰」的一聲把門甩上了,衝著外面喊:「我們這是盤絲洞、妖怪窩,不方便接待你們名門正派,您滾蛋吧!」

  老楊大爺的聲音被隔在門板外面:「你聽我解釋……」

  張美珍:「助聽器讓狗叼走了,聽不見!」

  老楊大爺:「你先開門,樓道裡人來人往的……唉,我站這多不好看。」

  張美珍:「回去照照鏡子,你站哪也不好看。」

  甘卿手裡拎著鍋鏟,腦子裡已經演了一部四十集的狗血電視劇,忍不住把自己逗樂了。關上火,自己走過去給老楊幫主開了門。

  張美珍冷冷地哼了一聲:「別拿你的枴杖碰我家地板,打狗棒的清白都被玷污了。」

  說完,她甩上衛生間的門,洗漱去了。

  楊幫主灰頭土臉地進了屋,腿腳還有些不靈便,畢竟是年紀大了,頭天晚上揮舞著實木枴杖打了場架,今天膀子就提不起來了,他臉色有些發灰,大概是沒休息好,也不知道幾點才從醫院回來的。

  「我正做飯,您一起吃點?」甘卿客氣地問,「要……」

  「他不敢,」張美珍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衛生間後面傳來,「怕你下毒,吃完穿腸爛肚!」

  「別忙,別忙。」老楊大爺擺擺手,餘光瞥見了甘卿收拾好的行李,認出了那個包——她背著這行李來的時候,還是自己讓喻蘭川幫的忙。

  扶著枴杖,老楊大爺打量著甘卿,問她:「你就是當年……衛驍帶來的那個小孩,是不是?」

  甘卿笑了一下。

  「唉,認不出來了,」老楊大爺伸手一比劃,「當年才這麼高,你師父……」

  「前師父,死好多年了。」甘卿慢條斯理地打斷他,給他倒了杯水,「您先坐,我飯還沒做完,下午約了中介看房,一會得走了。」

  老楊大爺說:「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事。昨天醫院太亂,都沒來得及向你道謝。」

  甘卿一笑:「不……」

  「不光是昨天夜裡的事,後半夜小川給我打了半宿電話。我才知道以前好多事能順利解決,都是因為你出手。」老楊大爺頂著一副厚重的黑眼圈,證明這個「半宿」是實際數據,不是修辭方式,「要不然,光是綁架,閆皓那小子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前些日子他們幾個被行腳幫圍住,要是沒有你解圍,恐怕也難全鬚全尾地回來,這半年,那些能捅婁子的後輩們沒少給你添麻煩,這聲謝你當得起。」

  喻蘭川一早就上班走了,1003的廚房窗戶衝著樓道,甘卿做早飯的時候,感覺他在窗外站了好一會。

  昨天奔波到那麼遠的地方,回來還到處打電話。

  是……一宿沒睡麼?

  甘卿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是個喜歡溜牆角的人,雖然不至於像樓下的「燕子」一樣怕別人的眼神,卻也不太習慣被人關注,如果有人專門為了她做什麼,哪怕只是舉手之勞,她也會有點如芒在背的感覺。

  「長江後浪推前浪。」老楊大爺說,「以你的年紀,大概也沒見過你師祖幾面,我雖然不知道你們門派內部出了什麼事,但……春兄要是泉下有知,應該是頗為欣慰的。閆皓千里迢迢地從南邊過來,投奔我們,小川新房沒裝修好,暫時住過來,東昇為著孩子上學,走了十年,又帶一家老小回一百一,你也機緣巧合地住在了美珍這,這不是冥冥中自有天命麼?我有生之年能重見五絕聚齊,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啊,你走了,五絕可就有缺憾了。」

  甘卿低頭笑了笑:「快一百年了,湊這種數沒意思。楊幫主,昨天您聽見了吧?我只是個師門叛逆。您都不問問我做了什麼嗎?」

  「該知道的,總有一天會知道,不到時候的,強行打聽一點,可能也只是管中窺豹。」老楊大爺不在意她疏離裡帶著刺的態度,只是說,「小川那麼個性情,為你打了一宿電話,美珍也出面留你,我這老眼昏花的人,還要跟他們比眼力麼?」

  說完,他慢吞吞地站起來:「不耽誤你們吃飯啦,再不走,美珍又要甩臉色了。」

  甘卿:「……」

  「對了。」老楊大爺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甘卿說,「你應該不記得了,小衛帶你來一百一那回,其實是他最後一回在武林中露面。他說年少輕狂的時候惹過不少麻煩,得罪了好多人,種因得果,他自己倒是也無所謂,只是有你這麼個小傢伙在身邊,要多好多顧忌,以後不方便再攪合江湖事了,所以打算隱姓埋名,就此歸隱。」

  從此衛驍變成了廚子衛長生。

  甘卿愣愣地看著他。

  老楊幫主拄著枴杖往外走:「你師父啊,肯定還是很疼你的。」

  甘卿送走了老頭,神魂不知飛到了哪去,失手煎糊了一塊雞蛋餅。

  張美珍把抽油煙機開大了些,揮了揮手廚房的煙:「幹什麼呢,日子不過了?」

  甘卿連忙把焦黑的碎渣鏟出來,清理鍋鏟上的灰,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

  平時安靜得自成一國的1003今天格外熱鬧,張美珍打開門,看見已經放寒假的韓周小朋友捧著個紙盒站在那。

  全樓最有前途的小男孩見了美珍女士,眉開眼笑,往上一躥,給自己躥了好幾個輩分,張口就說:「美珍姐好,我能來蹭飯嗎?」

  「……」張美珍的臉色變了幾變,語氣不由自主地溫柔了不少,「沒大沒小的,叫誰呢?你爸都得叫我奶奶。這些熊孩子,都跟誰學的,一個個都油嘴滑舌的,唉,進來吧。」

  「這是我媽買的蛋糕,讓我給姐姐們嘗嘗。我姥爺還在醫院,我爸媽去陪床了。」韓周小朋友舉起紙盒,「甘卿姐姐,我爸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等我姥爺出院,一定帶他登門道謝,幸虧你在一百一住,你可千萬不要搬家呀——你要搬家嗎?」

  甘卿:「呃……」

  韓周跳上椅子,兩隻腳丫還搆不著地,細伶伶地懸著,這位未來的情聖憂鬱地雙手托腮:「那你把我也帶走吧,我要跟你去浪跡天涯,何必困在人世間,苦……苦……唉,苦什麼來著?反正就是還得上學的意思。」

  他們家大人這一陣顧不上他,這小崽放假在家撒了歡,可能已經長在電視裡了。

  甘卿最後一個蛋捲出鍋,不速之客又來了一位——幸虧她做得多了一點,不然還不夠吃。

  這回來的是劉仲齊,劉仲齊剛從學校回來,像個被狼追殺的大兔子似的,書包都沒放下,就慌慌張張地跳進來,驚恐地說:「我們上午最後一門考英語,跟人對了一下答案,我感覺我大限將至了,夢夢老師,快給我估個分!」

  甘卿:「……」

  好不容易打發了組團來刷她的老年組、幼年組以及「一心向學組」,比在郊區和邪教分子大戰三百回合還累,窗簾也沒來得及下水,就到了她跟人家中介約的時間,只好匆匆出門。

  坐著公交車繞城一週,房子看了好幾處,都不怎麼樣——以她的預算,當然不會有什麼好房子,唯一一個條件還算過得去的地方,是一處陵園旁邊的凶宅。

  甘卿下了公交車,手指在手機上划來划去,猶豫著要不要跟中介說,把凶宅定下來。車站附近一個正在垃圾堆裡撿瓶子的乞丐遠遠地見到她,咧嘴衝她一笑,還彎腰鞠了個躬。甘卿點頭回禮,微信發送鍵卻忽然按不下去了。

  她裹緊了厚外套,有些茫然地走進夜色裡。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挽留,她有點不知所措。

  剛走到一百一十號院附近,沒過路口,一道人影突然閃過來,甘卿的腳反射性地一縮,腳尖點地,調整到隨時能踢出去的動作,這才看清攔住她的人是閆皓。

  「是你啊,」甘卿把提起的腳腕放下,「怎麼,小喻爺也給你打電話了?」

  還真是不挑人。

  閆皓愣了愣:「什、什麼?」

  甘卿:「……」

  哦,不小心自作多情了。

  「什麼事?」

  「那個……那個人,」閆皓結結巴巴地指著一個在路口徘徊的男人說,「在這走來走去,說警察告訴他,他媽媽就是從這條路上『走』的……」

  甘卿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認出了路口的男人——昨天在醫院也見過一次,是那個不幸去世的林老太的兒子。

  林老太討要打賞錢未果,心臟病發去世以後,行腳幫的人怕擔責任,偷偷把老太太的屍體運走埋了。

  「屍體是從這條路上運走的啊,」甘卿問閆皓,「怎麼了。」

  「我想跟他說句話……不、不知道怎麼說,」閆皓抓耳撓腮,他被甘卿揍過、救過,還從她手裡領走過塑料小人,因此勉強拿她當熟人,還能說幾句話,要他去搭訕陌生人,可就太強人所難了,「我也沒有證據……也不一定說得准,你能不能幫我說……」

  甘卿被他這顛三倒四的表述說得雲裡霧裡:「什麼沒有證據?幫你什麼?等等等等……喘口氣,不著急,先確定你的主謂賓。」

  「他媽媽,就……林老太太,」閆皓按照語法家教夢夢老師的指點,艱難地迸出一個主語,「失蹤……從這條路上……悄悄可能看見了。悄悄是……」

  「寵物店的小女孩,我知道,」甘卿說,「然後怎麼了?」

  閆皓感覺自己說不清楚,從兜裡掏出一個小本,上面是他和悄悄面對面筆聊的記錄。

  「晚上我看見有個人蹬著電動三輪從這過,」纖秀的女孩子的字跡寫道,「車上裝了個一人高的麻袋,還打電話說『燕寧人高眼雜,惹麻煩』之類的話。然後不小心騎進坑裡,車上東西都掉了。」

  「麻袋在動。」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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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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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37: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三重 失望 第五十八章

  「我,是一個派出所的片兒警,並沒有因為工作業績突出,被轉崗到重案組,對吧?」于嚴木然地坐在寵物店的塑料椅上,「我現在的重點工作,應該是防止片區居民非法燃放煙花爆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年底反扒環節,以及努力找出前一段時間的那個高空竊……啊!這是什麼!」

  他話沒說完,一隻無毛貓從悄悄懷裡跳了出去,閃電似的躥到桌子上,探出一雙碩大的眼睛,打量著于嚴。

  于嚴一蹦三尺高:「這是什麼!長得好恐怖啊!ET嗎?」

  無毛貓憤怒地朝他叫喚了一聲。

  于嚴震驚道:「臥槽,這哥們兒叫起來跟摩托一個調!」

  鐵路部門已經宣佈進入年底春運,寵物店的寄養業務也隨之多了起來,于嚴一嗓子領銜了一場貓狗大合唱,樓上樓下「汪汪喵喵」,七嘴八舌地跟他一起嚎,簡直是一場災難。

  悄悄氣呼呼地跑過來,一把抱起無毛貓放進貓窩,翻著眼睛看向于嚴,飛快地比劃了一串啞語。

  甘卿在旁邊翻譯:「她說這是一位漂亮姑娘,讓你跟它道歉。」

  「不是,母貓啊?母貓怎麼叫起來這個調的,你們確定這位不是一隻女裝大佬嗎?」于嚴說,隨後又轉向甘卿,「等等,你怎麼知道她比劃什麼?你連啞語也看得懂?」

  甘卿謙虛地說:「一點,連猜再蒙。」

  于嚴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像不理解自己一個片警,為什麼要和犯罪分子火拚一樣,他也不理解甘卿這種什麼都「懂一點」的人,為什麼會屈就在一個小黑店裡當「托兒」。

  「可是僅憑『你看見』了,不能作為依據啊。黑燈瞎火的,萬一你看錯了呢?就算你沒看錯,裡面不一定是人啊。」于嚴對啞女悄悄說,「也可能是貓狗——就那些路邊攤上用的三無小廠生產的便宜肉腸,好多都用流浪貓狗當肉原料,有人專門來收……當然,這也是違法的,所以駕駛三輪的人做賊心虛,在電話裡跟人說出你聽見的那段詞,沒毛病啊。」

  悄悄反駁不出,撅起嘴,不吭聲了。

  于嚴看她年紀小,就很耐心地給她解釋說:「而且像老太太這種失蹤死亡案件,我們一開始不能斷定是意外還是謀殺,法醫肯定要驗屍的,不可能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屍檢結果證明老太太就是心臟猝死,不然你以為我不想讓那個狗屁氣功大師把牢底坐穿嗎?因為他,我差點被流氓群毆!」

  甘卿聽到這,抬頭看了他一眼。

  「沒辦法嘛,」于嚴衝她一攤手,「組織襲警的是那幾個黑車司機,林老太太自己氣死的,屬於意外……要說起來,跟那個極樂世界給她瞎吃的致幻劑關係更大。氣功大師他們那夥人充其量只能算『私自藏匿屍體』。」

  閆皓不習慣在這麼多人面前插話,就轉頭看向窗外的街道,林老太的兒子已經沿街走遠,不見蹤影了。

  「你攔著他倆,沒告訴老太太家屬是對的。」于嚴嘆了口氣,對甘卿說,「家人死得不明不白,換誰也不甘心,這時候你不管捕風捉影地告訴他點什麼,他都會相信,萬一一時想不開,真不一定會幹出什麼事來。」

  悄悄著急地伸出手,要比劃什麼,甘卿輕輕地搭住她的手腕。

  「心臟猝死,有很多種情況。」甘卿說,「屍檢只能檢查出她是這麼死的,很難說誘因吧?」

  于嚴:「嗯?」

  甘卿說:「比如我看見一個人,像是氣出了點問題的樣子,但也不至於死,我不光不打急救電話,反而扣下她不讓她走,還用一些手段進一步刺激她,最後活活把她嚇死了,這怎麼算呢?就像這樣——」

  她說著,忽然飛快地伸手在于嚴身上按了幾下,于嚴心口一突,半個身體都麻了。

  動不了了!

  于嚴瞠目結舌,傳說中的點穴!

  「沒那麼神,」甘卿好像明白他在想什麼,「就麻一下,你使勁動一動就好了。」

  于嚴:「啊?」

  他用力活動了一下方才被甘卿拍打過的幾個地方,果然,又能動了,這才發現「被釘住了」是心理作用。

  「一般人沒那麼大手勁『點穴』,」甘卿說,「而且跟人動手的時候,也不會有人老老實實地站在那任你點,這種所謂『點穴』其實不會造成什麼傷害,所以也不會在屍體上留下痕跡。但嚇唬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應該夠用了。」

  想要錢?沒門。

  動不了了吧,我們還要活埋了你,看你上哪要錢去。

  于嚴一愣:「那不就真成殺人了嗎?」

  「不是所有人殺了人都會被良心譴責的,有些人在意的只是哪種處理方式風險小。」甘卿摸了摸湊過來的貓頭,「林老太索要的金額太大,夠上社會新聞了,他們這些老年人,為了棺材本,鬧起來能玩命。要是真讓她鬧出了圈,那可實在太麻煩了。相反,人死了更好處理,等這事風頭一過,就把屍體拉到遠地方,隨便找個垃圾堆一扔,被人撿到,也只會當成猝死的流浪老人處理。」

  閆皓忍不住問:「那、那怎麼辦?」

  「沒辦法。如果真是那樣,行腳幫裡肯定會有專門處理屍體的人。」甘卿冷靜地說,轉頭問悄悄,「你看清那個開三輪的人長什麼樣了嗎?」

  悄悄搖搖頭——沒有,戴了頭盔。

  「那就是專門的『清道伕』。即使被監控拍下來,也查不到他是誰,三輪車也一定藏好了,屍體上不會留下多餘的痕跡。行腳幫是老江湖了,沒那麼容易被抓住把柄。」甘卿站起來,「還有,今天的事情不要亂說,聽到于警官說的沒有?不明不白的,反而會給死者家人帶來更大的傷害。」

  閆皓和悄悄一起瞪向她。

  「得了,陳述客觀事實,別這麼看我,弄得我覺得自己玷污了純白靈魂似的。」甘卿擺擺手,插著兜走出了寵物店,無毛貓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的背影,「呼嚕」了一聲。

  「等等!」剛才還說自己只管抓扒手的于嚴追上了她,「甘卿,如果真有你說的這種可能性,我們會查到底的!」

  甘卿抬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色,衝他笑了一下:「好,加油。」

  于嚴:「你跟行腳幫有過節,我跟他們也有過節,以後大家一起商量怎麼對付他們好不好?蘭川跟我說你要走……」

  甘卿終於有點頭疼了:「小喻爺這是要當我經紀人嗎?我還沒出道呢,就把我的行程廣而告之。」

  于嚴說:「他小時候被綁架的那事對他影響很大,這麼多年,就一直對這事唸唸不忘,他還以你為原型畫過一本素描。」

  甘卿:「畫……畫什麼?」

  「唉,太尷尬了,我覺得自己像個說媒拉縴的。」于嚴把帽子摘下來,抓了抓自己的一頭短髮,「夢夢老師,你的水逆符雖然不太靈,但是我都習慣定期找你拿新的了……」

  甘卿輕輕地打斷他:「于警官,你查過我吧?」

  于嚴一下子啞了。

  甘卿緩緩地轉過頭來,臉在素白的路燈下沒什麼血色,乾燥的嘴唇裂了一道小口,一側的眉梢輕輕揚起,她忽然變得不那麼像可親可愛的「夢夢老師」了,把聲音壓得很低:「看過我的檔案,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你還打算留我住在你的片區裡?」

  于嚴一時說不出話來。

  甘卿吸了一口凜冽的西北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也是一個冰冷的冬天,她狼狽地走在路上,身上的傷口被冷風吹得沒了知覺,血走一路滴了一路,最可怕的是右手上一道刀傷,幾乎貫穿了少女的手臂,整條袖子像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頭栽倒在泥塘後巷附近。

  醒過來的時候,傷口已經被處理乾淨,她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床頭放著一杯熱牛奶。

  甘卿盯著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愣了半天,突然掀開被子一躍而起,一瘸一拐地跑出屋:「師……」

  「桿兒!」

  甘卿驀地扭頭,眼神一瞬間黯淡下來:「……孟叔。」

  「快回屋去。」孟天意壓低了聲音,把她推進屋裡,「沒敢送你去醫院,傷是我叫你嬸子幫你包的,到底怎麼回事?你去哪了?惹什麼事了?怎麼傷成這樣?」

  甘卿充耳不聞,沉默片刻,她問:「我師父呢?」

  孟天意面露難色:「你師父現在……唔,托我來照顧你。」

  「哦,懂了,他不見我。」甘卿冷漠地說,「沒把我扔在大街上,是怕我給他惹麻煩吧,特意把我撿回來,自己躲出去?」

  孟天意:「什麼話——你這到底是跟誰動了手啊,我的祖宗!說句準話,讓你孟叔心裡有個底,行不行?傷人犯法啊,你師父好不容易讓你在燕寧讀書,高三了,咱們好好考大學當文化人不好嗎?你這一天到晚,曠課打架背處分,書也不正經念,學校都要開除你了!那一輩子可就毀了,你怎麼那麼不懂事啊……哎,你上哪去?你給我回來!」

  孟天意氣急敗壞地去抓少女的肩膀,受傷的甘卿卻游魚似的從他手裡滑了出去,幾步的光景已經晃到了門口,右臂上纏的紗布脫落下來。

  「甘卿!」孟天意額角青筋暴跳,從兜裡摸出一個信封,高高地舉起來,「這是你師父親手寫的,你再不懂事,後果自負!」

  信封上的紅封上寫著「敬萬木春一門列祖列宗」。

  弟子犯了門規,要被逐出門牆的時候,師父才會親手寫這麼一封信,供奉到師門,以示正式斷絕師徒關係——如果衛驍沒有歸隱,他還應該把這封斷交信昭告四方,讓所有敵友都知道,甘卿這個弟子,從此和萬木春再沒有瓜葛了。

  少女甘卿的目光像是要把那張紅紙燒穿,她盯著孟天意手裡的信封看了良久:「我是為了誰……為了什麼?我……他要跟我斷絕關係?」

  「你師父也是在氣頭上,」孟天意以為把她嚇唬住了,好言好語地說,「你啊……哎,桿兒!你幹什麼!」

  孟天意大驚失色,只見甘卿刀鋒落下,像拆快遞一樣豁開了自己本就受傷的右臂,噴出去的血濺了一門框,她的手軟噠噠地垂了下去。

  甘卿疼得額角青筋暴跳,抽著氣,一字一頓地說:「那就還給他……一刀兩斷吧。」

  孟天意追了出去,可那少女已經不見了蹤影,只了留下一行血跡。

  「查了。」于嚴突然開口,拉回了甘卿的注意力,「那天你在行腳幫的地盤上出現,表現實在不像一般人,我就回去查了……也告訴過蘭爺。」

  甘卿一愣。

  「喻蘭川今天請假,你知道嗎?」于嚴說,「我認識他這麼長時間,他就因為自己弟弟被綁架那一次請了一次假。他是……怕你走。」

  甘卿彷彿感覺到了什麼,順著他的目光回過頭去,看見一輛非常低調的黑色小轎車停在不遠處的路口,隱約有點眼熟……今天好像在別的地方也見過這輛車!

  甘卿低頭翻出手機,見微信上有個未讀信息,她約見的中介發信息道歉,說她猶豫不定的那處凶宅已經被人高價租走了。

  甘卿撂下手機,大步走過去,敲了敲車窗。

  車窗落下來,露出小喻爺的臉。

  「你跟我搶凶宅?還高價?真……」甘卿忍不住罵了一句,轉身就走,喻蘭川連忙發動車子,隔著幾米,不聲不響地綴著她。

  甘卿猛地剎住腳步,喻蘭川立刻跟著踩剎車,像個死乞白賴求收養的流浪貓。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喻蘭川喉嚨動了動,緊張地看著她。

  甘卿:「八百年沒人要的凶宅就這麼處理出去了,早知道我跟中介要提成了!」

  喻蘭川被她噴得一愣,好一會,他意識到了什麼,猛地一拍方向盤,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一個笑。

  半個月以後,舊曆新年到了,一百一掛上了大紅春聯,周老先生也終於出院,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周蓓蓓終於知道了自家房子的真相,大哭一場,不知道是最後的希望落空,還是心疼別的什麼。

  不過她也好歹算是解脫了,不用每天再去盯股指,市場上有點風吹草動就焦慮了。

  于嚴帶來消息,全市範圍內針對傳銷、詐騙的嚴打活動年後就要開始了……不過經過這麼一場,這些被解救的老年人們都成了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一時半會也不會上新的當了。

  雖然韓東昇依然陞遷無望,韓周依然不及格,劉仲齊仍然在和英語死磕,喻蘭川的年終獎總比預期的少。

  但……

  人還在,年總還是要過的。

  甘卿拎著年貨,來到那片老筒子樓,照例給她一直暗中照顧的獨居老太太送去。

  臨走時,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客廳裡女人的遺照。

  那個女人姓陳,叫陳娟,因不堪丈夫家暴,在一個孤獨又絕望的深夜裡,捅了她醉酒不醒的丈夫十一刀,被判無期徒刑。

  入獄六年後,她在獄中因病去世。

  死前最大的願望,是有人照顧她的老母親……那個沒有獨立生活能力,一手把她拖向萬劫不復之地的人。

  甘卿記得,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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