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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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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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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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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23:12:41 |只看該作者
    第140章
   
    沈拓心裡有驚濤駭浪,只待有人撥雲見霧,皇權更迭,江山易主,前朝舊事更是紙卷泛黃。寂寂茶室中,竟有一個前朝舊臣,舊時樓台笙歌,湮滅茫茫煙雨中,良臣奸佞,美人英雄,付諸黃土。

    季蔚明不好議皇家是非,輕提水注,道:“英雄莫問出路,本朝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法師忍心萬民再受流離之苦?”

    胖和尚笑起來:“世子莫要誑我,兵禍、天災、亂世才累及萬民,皇家內亂卻與百姓無尤,至多廟堂起風雲爭端。”他又眨了下眼,狡黠道,“昱王才智不輸太子, 世子以為呢?”

    季蔚明譏笑:“法師日日古佛經書為伴,倒沒學得慈悲為懷。”

    胖和尚冷笑:“姓姬的趕盡殺絕,這些年顛沛流離,沒有一副硬心腸,哪有活路?什麼姬姓乃黃帝後人,吹得法螺嗚嗚響,為圖臉面好看,倒把祖宗都改了頭換了面。你們的祖皇帝泥腿土匪,連正經的名、字都沒有,鬥大的字不識得一筐,為幾鬥米領著幾上匪盜投在反王軍中做了伙賊兵,因著凶殘拼命得了反王的青眼,一路從百長到校尉再到心腹大將,匪便為匪,哪知知遇之恩,也是反王咎由自取,提了一個狼子在身側,又嫁女為妻,結果反王這個泰山岳丈不但丟了兵權,連小命都葬送其手中。

    性且無德,遑論禮儀廉恥。軍中缺糧草資費,掘墓傾寺,不敬天地鬼神。偏偏這等貪狼賊子竟竊得天下,可笑可嘆。”

    季蔚明不以為然道:“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食不裹婦衣無完裙,田地荒蕪顆粒無收,荒蠻之地易子而食。法師父子所忠的天下明主在宮中酒池肉林,沉溺美色,真珠萬斛傾玉盤聽落聲博美一笑,此等風雅,確非常人所及。”

    胖和尚頓時啞口無言,半晌才道:“聖人雖不賢,太子卻為萬民憂慮。”

    季蔚明輕笑,分茶入盞,請胖和尚品評。又道:“江山舊主逃亡流離,也是令人唏噓。”

    胖和尚啜飲一口,茶香幽幽,難得靜謐辰光,長嘆一口氣道:“昔時王侯成寇,隱姓埋名又無居所,風雲變遷淪為世間草芥,於天下勢不過蜉蝣之力,哪動得姬家皇朝半分半毫,不過發間蟣子。十多年前遽州水災,流民四起遷去各州各城,我們混跡其中,隱入逃溪。桃溪歸屬宜州,宜州水路樞要,富庶繁華之所,來往便利,多騷客風流人物,歷來為皇朝所重。

    小僧有幸在宜州得見昱王,俊逸秀美,才智過人,有明主之相,惜乎為嫡非長,幸乎太子體弱多病,真是進退之間皆是妙棋啊。小僧游歷期間,聽聞太子與昱王兄弟情深,昱王廣搜天下名醫為兄診治,此間關懷,令人拍掌擊節,贊嘆不已。

    小僧感懷昱王與太子之情,又得知桃溪有隱姓名醫,於是投名舉薦於昱王,昱王訪之心喜,將人接入禹京送入東宮。不知太子可曾感嘆昱王深情垂淚榻間?

    昱王於朝野皆有聲望,人品貴重,德行高潔,更兼才華出眾。不知世子可曾深夜無眠,嘗想:太子身故,昱王取而代之?”

    季蔚明笑了笑:“大師不知人心不可品度?”

    胖和尚哈哈大笑:“其時我也不過勉為一試。山之巔,海之濱又有神跡隱現,乃天命示意:昱王為江山之主。

    昱王曾斥責奉承之人,道:此為無稽之談,太子才是儲君。”

    季蔚琇與沈拓對視一眼:然而,桃溪名醫卻是死於昱王之手。

    季蔚明問道:“太子與昱王之爭,引得朝野震蕩、爭執不休。法師心中可暢快?”

    胖和尚沉默片刻,苦笑道:“廟堂高遠,江湖路遙,小僧竟無悲喜。”

    沈拓越聽越火,拍案怒道:“法師一言定人生死,名醫雖死於昱王手中,難道法師無因果?沈某見識短淺,不懂長計過往,前朝的皇帝只管得自己尋歡作樂,不管百姓死活,以致官逼民反。法師為前朝皇族張目,可憐惜升鬥小民?”

    胖和尚愣了愣,笑道:“都頭不知風過高塔,塔尖才聞得風動。”

    沈拓道:“法師說得艱深,我卻不懂,我也聽過一句:牽一發而動全身。法師隱在暗處,看耍猴戲,你們算得什麼草芥,我們才是草芥。你們爭鬥,這個為王,那個為寇,我們卻求日作夜休,嘴中有食,身上有衣,死時薄棺一副。

    法師曾問太平犬與亂世人,沈某願做太平犬,至少夜歸家中妻兒老小安好。你們翻手風雲,哪管得荒野白骨也曾有名有姓,有妻有子,有屋有田?”

    胖和尚嘆一口氣:“阿彌陀佛,都頭所言……開弓無回頭之箭,箭已離弦。”

    季蔚琇摁住沈拓,道:“都頭失禮了。”

    季蔚明則嘆道:“朝野從無太平,何曾少了明爭暗鬥?隨波者逐流而去,逆水者力挽狂瀾,昱王一系雖斂財構陷,倒不致生亂禍及百姓,聖人亦非昏聵之君,豈會坐視不理。”

    胖和尚垂首道:“我既落世子手中,任憑處置。”

    季蔚明端茶慢飲:“法師之事與我無關,我不過於寺中邀一僧人飲一杯寺中好茶罷了。”

    沈拓離寺時心中仍是郁郁,接了何棲與盧娘子三人,又與季蔚明、季蔚琇暫別。

    何棲掀開車簾,問道:“大郎有心事?”

    沈拓點了一下頭,答道:“今日無意知曉郎中身死的內情,他於我有恩,無故遭了橫禍,我心中不快。”

    何棲聽聞事涉生死,低聲問道:“大郎可要買些紙馬酒水祭拜。”

    沈拓苦笑:“連墳塋都不知在何處,哪裡去祭拜?便連名姓都知曉得不詳,只知姓談,把紙燒與哪個?”

    何棲道:“談郎中家中舊宅可在?”

    沈拓道:“不在了,租的醫鋪,郎中去後主家租與別家賣馉饳,全沒舊日痕跡。”就怕連個墳塋都沒有,他既死於皇家爭鬥,怕是舉家難逃一死,遠在禹京舉目無親,妻兒身死,哪得埋骨之人?

    何棲沉默不語,待到歸家後,親手做了一碗雞絲銀芽索餅,湯清味鮮,熱騰騰冒氣,沈拓接過,連湯吃個干淨,直吃得鼻尖冒汗,目中隱有濕意。

    “大郎若是心有中結,不如告知於我,幸許能分憂一二?”何棲輕語道。

    沈拓撫著她漸養得細膩的指尖,長舒一口氣道,“不瞞阿圓,我心中確實藏了事,只不好告知阿圓,讓你憑白與我一道煩惱。我為夫,白生了肩膀,半點事都擔不得,算得什麼男兒。”

    何棲道:“你不說,我私下少不得還要自己揣摩呢。”

    沈拓笑道:“阿圓不必擔擾,雖有事,與我們倒不曾有大的干系。我不過因事出突然,沒個准備,被填了一氣,才氣悶胸堵。”

    何棲湊到他面前,細細看了半天,追問:“可真?”

    沈拓眨了眨眼,何棲的長睫幾要貼他的臉上,她雙眸一閃,長睫微動,面上微癢,那點癢意化作絲線,撓進心裡。他道:“哪敢欺瞞娘子。”

    何棲略放下心,笑道:“今歲翻過,又是新年,舊歲煩心事不如隨紙燒了化了,再見帶到來年的。”

    沈拓想了想道:“明府留任,既借了勢,不如就此坐大,索性將桃溪水運都攬過來,不叫他人沾手半。宜州碼頭那邊留得船只,也備屋宅青壯護船看貨,與桃溪這邊兩頭應對往來。”

    何棲合計一番,道:“好似急了些,我們怕力所不及。”

    沈拓道:“我們二人自不能,借借明府好風。”

    何棲笑看他:“大郎越發不與明府生分,怎這般理所當然起來?”

    沈拓不好說透,推脫道:“哈哈,阿圓不知,這是明府的主意。”

    何棲不疑有他,笑起來:“大郎今日侃侃而談,倒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後頭還有軍師。”

    沈拓悶頭笑,低首間見她腰間一塊污漬,好似小兒手印,用手輕拭了拭,卻沒拭掉髒污,問道:“寺中人多,多偷兒賊乞,阿圓可是被小乞兒摸去了荷囊?”

    何棲聽他問及,回神道:“不曾被剪了錢財,在林中遇到了小佛子,他手上沾了草灰,印得衣角好生一個手印。”

    沈拓憶起初識何棲時桃林之游,一時心旌搖動,笑道:“小佛子油嘴,可有咬舌胡言?”

    何棲忍不住掩嘴直樂,道:“他道你非惜花護花人。”

    沈拓氣道:“還是這般油滑,也不知寺中的和尚如何教得,他那師叔就不是……”忽想起小佛子與了胖和尚親密,心頭一緊,立起身道,“阿圓,我去寺中一趟,回來再與你說。”

    何棲不及阻止,沈拓人早出屋急奔而去,她追上幾步,扶門喚了一聲:“大郎?”恰見施翎沽酒回來,便道,“阿翎,你哥哥不知遇著什麼事,急慌慌去千桃寺,阿翎得空看個究竟。”

    施翎也遲疑,道:“門口撞見哥哥,喊也不應,我追去看看為著何事。”

    沈拓去千桃寺內外打探,果然沒了小佛子的蹤跡,倒遇著季蔚明心腹侍衛,,在道邊與他說道:“都頭,世子道今日不過品茶游玩,其余望都頭只作不知。”

    沈拓揖手應下,駐足聞寺中撞鐘聲,片刻才跨馬歸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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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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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4 01:07:04 |只看該作者
    第141章
   
    季蔚明不便在桃溪久留,理了行裝帶了侍衛揚帆歸京,季蔚琇依依難舍,折柳送別,卻是寒冬葉敗,連根柳枝都沒有,遠帆如雁影北去,空留江水渺渺。

    沈拓看季蔚琇神情低落,在酒肆要了一壇酒,二人江邊一截枯木上坐下對飲。

    “這是酒肆自家釀的渾酒, 入口無味。”沈拓笑道, “明府吃慣好酒,不如嘗嘗農家劣酒。”

    季蔚琇接過粗瓷黑碗,苦酒入腸更添離愁,面上卻笑道:“可惜沒有春韭來配它,冬日烈酒炙羊,才驅得寒意。”

    沈拓道:“哪日舍命陪君子,與明府大醉。”

    季蔚琇哈哈一笑,轉頭看一眾船手彎腰拉纖的船夫,汗滴下土,滿面塵霜,日俸不過堪堪度日,臉上卻無怨懟之色。真是渴者不得飲,飲者嫌茶陳。

    二人均有心事,對飲幾碗,季長隨嫌江風送寒,愁眉苦臉催季蔚琇歸轉,季蔚琇與沈拓道:“改日再與都頭對飲,車到山前自有路,多思無用,你我共勉。”

    沈拓見季蔚琇雖目有憂色,卻無自怨自艾、悲愁難解之態,頓笑道:“除卻生死無大事,住高樓,千金裘、五花馬又算得什麼,今日無他日有。”

    季蔚琇贊嘆:“事在人為,行船必有風浪,他日收帆,再與都頭共飲綠蟻新酒。”

    爆竹除歲,祭過祖,謝過天地,又是春來花紅柳如絲,千桃寺中桃花絢爛漫開至天際,只林中再遇不見一個有趣無賴的小佛子的。

    沈拓說得模糊,何棲料想他身份非同小可,人生過客幾許,誰知背後名姓,也不過添一絲惆悵,留一聲嘆息。春過,何棲腰身漸粗,越顯得豐腴白淨,行動也越加不便。

    何棲妝前攬鏡,嘆息道:“花落才結子,生子後蓬頭垢面不理釵環,因為小兒無賴,立在院前腳蹬門檻叉腰與鄰婦對罵,唾沫橫飛,哭天搶地。”

    阿娣緊抿著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道:“也只娘子這般埋汰自己,我看娘子比先前富態好看。”

    何棲瞪了瞪眼,更加郁悶,感嘆道:“腕肥釧窄,再兼小心眼,若是穿金戴銀,便是仗勢欺人的富商婦。”

    阿娣再忍不住,笑得直抖,差點扯了何棲的頭發。

    何棲斥道:“你這丫頭粗笨,又無禮,白費米糧,亂棍打你出去。”

    阿娣連忙求饒:“奴婢不是有意的,娘子饒我則個,下次再也不敢了。”

    何棲嘆道:“算了,家中還不曾買膀大腰圓的壯婦,先記下,日後再與你算賬。”

    阿娣撐不住笑出聲,重又拿梳子為何棲梳發髻,何棲懨懨道:“隨意挽個髻,也不要花粉,這幾日懶怠,手腳沒勁。”

    阿娣擔心問道:“那娘子可有想吃的,想玩的?”

    何棲只嫌熱,道:“你身上還穿著春衫,我換了夏裳,還是熱得扎身,爬了毛刺一般。”

    阿娣唬得連連搖手:“盧娘子吩咐,不讓娘子吃冰,上回還罵了郎主一頓呢。”

    因何棲嫌熱,飯食厭倦,夜間睡醒忽想要吃冰涼之物,沈拓本是個唯妻命是從的,手上又有錢,隔日便要去街集買冰,出門與來看何棲的盧娘子撞個對臉。

    盧娘子打發兩個小兒采了好些野蔥,洗了一把與何棲送來,見沈拓來腳步匆匆,笑問道:“大郎大清早去哪處?”

    沈拓答道:“阿圓嫌天熱,想吃冰涼的,我去街上買些冰來。”

    盧娘子直斥:“你們一個發令一個聽令,只管胡來,懷著身孕怎好吃這些冰寒的?家中也備著鮮果,拿水浸了,哪沒有涼意?”

    沈拓被罵得灰頭土臉,只好蔫頭搭腦返回,何棲正等在那盼著吃冰呢,說要尋些酸酪果碎當澆頭,一時也沒瞧見沈拓衝她飛眼色,喜道:“這般快便買了冰?”

    盧娘子將小蔥交給燒火僕婦,瞪她道:“娘了懷著身孕,一點也不忌著口,這回得巧撞了我,還不知怎麼闖禍。”又拎過阿娣道,“你這個丫頭是你娘子身邊的得心人,替我看顧著你家娘子,不叫她胡鬧,她要是使性吃起冰來,你來回我,我教訓她。”

    何棲藏在沈拓身後不敢吱聲,悄悄伸手掐了一把沈拓,悄悄問:“大郎怎這般不趁巧撞著盧姨。”

    盧娘子看她不思反省,怒道:“你二人只管打眉眼官司,這事不好隨你性。”又對沈拓道,“愛之由之反害之,你別沒個主意聽她的調派。”

    沈拓笑道:“聽盧嫂嫂的吩咐。”

    何棲過來抱著盧娘子的胳膊道:“盧姨布下天羅地網,一屋的耳目,我哪敢再胡鬧。”

    盧娘子笑點著她額頭:“快要做阿娘了呢,還這般小兒心性。”

    沈拓在旁道:“等得今年冬至,請人挖個冰窯,蒼清山山頂有汪山泉,結得好冰,取了來藏在窖中,阿圓等得來年就可以拿來冰果子。”

    盧娘子聽後直搖頭,道:“蒼清山幾裡地開外,山又高,為著取冰倒費這些車馬功夫,上山下水的。”她嘴上說得埋怨之語,細品卻是頗為得意。才多少時日,沈家便起了,何棲剛嫁時,盧娘子夜間常憂何棲操持苦勞,家中清貧,又有小叔叔撫養,將來養兒養女,衣裳飯食便能壓斷脊梁、磨禿十指。

    拉著何棲綿軟的手,笑道:“娘子再忍忍,再養一旬瓜熟蒂落,你再隨性淘弄吃食。”

    何棲被哄得羞慚,老實認錯,沈拓心疼,搜羅了縣裡各色玩物吃食為何棲解悶,實在沒什麼稀罕的,又托方娘子在宜州尋些精巧之物來。

    方娘子本就掛心何棲,在碼頭見著新鮮瓜果將買好些回來,蒲陶、杏、李、瓜、桃不一而足,轉得頭暈,將千桃寺寄去的桃子給買了回來。

    方娘子笑與何棲道:“回船只看竹筐眼熟,墊得好厚實的桃葉,方八抓著頭追我身後直問:船上怎還剩得一筐鮮桃,那些個僧人怎落了一筐?”

    方娘子這才知曉左手過右手,畫了個大圓。

    何棲直笑,道:“阿娣吃了桃,興衝衝跑來與我道:娘子,外處的桃子就是不同,比千桃寺還多甜汁。”

    二人一時大笑。

    方娘子摸摸何棲的肚子,嘖舌道:“不過幾日,大了好些,倒是嚇人。”

    何棲垂眸笑道:“最近貪嘴,晨間梳妝險些不識得自己。”

    自她有了胎動,沈拓睡前醒後便要貼在她身上聽響動,狀似憨傻。沈計與施翎兩個更是可笑,這二人原本聽聞何棲有了身孕,俱是百般期待,一個盼著得個侄兒,一個盼著得個侄女。等得何棲肚子漸鼓,二人似是見了什麼驚悚之事,生怕擦了碰了何棲,說話都是屏氣小聲,如臨大敵。

    何棲摘了個瓜果還惹來沈計義正辭嚴的念叨,從勞神損身念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何棲無奈,只得將手中事物交給阿娣來做,沈計這才紅著臉掩面避走。

    曹家那邊早與接生馬大娘打了招呼,許氏沽了一角酒與她吃,道:“與大娘做了半輩的鄰居,可不與大娘說奉承的話,女人家生子如過鬼門關,我家侄媳婦可要交與大娘操心。”

    馬大娘吃了酒笑道:“你嘴裡能吐得什麼好來?我又不是個撈不上筷子不識好賴的。一來與你近鄰,比好些親戚還好些呢,一家似得交情;二來,如今沈家屜籠裡的饅頭,哪個敢小瞧敢胡亂應付?豈不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你家又賣棺材,刨了土坑,就好投胎了。”

    許氏笑啐一口:“你這個老婦只說這些別家忌諱的話,好在我家賣壽器百無禁忌,不避生死。”

    馬大娘一搖扇子,推了推發髻:“聽他們這些人多事,好似閉了嘴,黑白無常便不上門一般,閻王要你三更死,哪管你求神拜佛到二更的。”

    許氏擺手避之不及道:“我不與你搬舌,改日待我侄媳婦生子,我再與你沽酒。”

    馬大娘吃驚:“這般小氣?昨日抬了好幾副棺材出去,賺了好些銀兩,家裡添丁,連個喜錢也不賞的?”

    許氏笑道:“老狗放心,哪用得我給喜錢,我家侄兒薄不了你的。我與你一般,都就著我侄兒家的鍋端碗呢。”

    馬大娘砸了許氏一只爛杏:“大娘子說這些沒趣的話,你家大郎掌一艘屋大的船,身邊帶著隨侍,手上捧著賬本,立了船頭不知多少的威風,倒把曹老大比下去了。”

    許氏不由眉開眼笑,搖扇道:“曹老大懂得什麼?只知賣棺材吃花酒。”

    正在鋪中賣棺材的曹大大是不樂:他何曾吃得花酒?

    何棲胎滿將將秋至,葉染金色,天高氣爽,盧娘子估摸著時日早早在沈家住下。

    沈母齊氏那邊知曉何棲有孕,常做了針線過來,小衣小鞋,一應俱全,倒也算得貼心。只是她手頭銀錢越少,越發小氣起來,除了針線一毛不拔。小李氏眼紅沈家勢起,又動了攀附的心思,嫌棄齊氏禮輕。道:“嫂嫂,只這幾色針線,忒得簡薄,侄兒家幾條大船,什麼好物沒見過?”

    齊氏淚盈盈道:“我手頭無錢,前幾日銀器鋪看見打得細巧的銀箍,小姑手上有銀,借我幾貫,改日還你。”

    小李氏歇了聲,一摜手上的絹扇冷笑:“嫂嫂倒有一筐的托詞,那是嫂嫂的親子、親孫,便是生分了於我這姓李的何干。”

    齊氏委屈道:“小姑用著一兩多銀子的扇子,繡得水鳥會飛,我只以為你闊綽。”

    小李氏心中有鬼,哼了一聲氣咻咻扭腰走了。

    富在深山尚有遠親,連著大李氏都換了嘴臉,李貨郎面薄,不肯張嘴,大李氏皮笑肉不笑道:“媳婦,你前頭的兒媳生子,你要是得了信,也撿籃雞子過去了,做碗湯羹與她。”

    齊氏傷心垂淚道:“大郎家中哪用得我幫手,他們用著好些僕婦。”

    李貨郎少不得又好言安慰,軟語嘆道:“你當娘的,不露臉,只道你不識人情長短。”

    齊氏點頭,記起沈計疏離剜心之語,一時氣短,打定主意小心些行事不去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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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發表於 2018-9-4 01:07:22 |只看該作者
    第142章
   
    沈拓這幾日將心提到了噪子眼,何棲一皺眉,便驚問是不是腹中疼痛,要喊穩婆,何棲原本還沉穩得住,臨到頭,看家中諸人忙忙碌碌,不知怎得也心慌起來。

    原想著沈拓到底比自己穩重,肩寬力壯扛風頂浪,誰知竟是個軟腳的蟹,一有點風吹草動倒似兵臨城下,直把何棲煩得將他攆去與施翎一屋睡,自己拉了盧娘子作伴。

    施翎背身偷笑,與沈計躲在書房一角鬼頭鬼腦取笑沈拓,被何秀才敲敲書案,斥道:“寫字凝神,如何這般鬼祟?”

    施翎笑道:“何公,哥哥雖識得字,文采卻沒半兩,侄兒名字還要落何公頭上,何公如何也要翻爛書籍取幾個好意頭的大名才好。”

    何秀才擱下書卷,將施翎看了幾眼,笑道:“阿翎有空閑拿我取笑,不如多寫幾篇字來。”

    施翎掩聲求饒:“何公饒我,筆重,提得手腕酸。”

    何秀才瞪他道:“筆有多少份量?你耍得槍、開得弓寫幾個字倒有一籮筐的借口,休要啰嗦,快快寫來。”

    施翎無法,唉聲嘆氣道:“也不知嫂嫂幾時生,我先將那老郎中背來家中。”

    何秀才聽了這話心中一動,他愛妻早逝便是因生子虛耗精氣,最知此間凶險,遲疑片刻後嘆道:“老郎中也是要有歲壽的人,阿翎切勿失了禮數。”

    沈計道:“我與施大哥同去,伯母吩咐了:嫂嫂有了動靜接馬大娘時無論早晚都要告知一聲。”

    何秀才心中妥帖,道:“曹親家有心了。”他雖知過於勞煩曹家,無奈家中少女眷,許氏要來,倒做得一根定海神針。

    沈拓不情不願在施翎屋中睡了幾晚,夜夜攤餅一般,他不睡,攪得施翎同樣不得好眠,二人去廚房摸了只燒鵝,取了點干酥小魚,半夜圍案吃酒。

    沈拓笑道:“只心中發慌,天要塌地要陷一般,手上更似落了好些事,落落沒個主意。”

    施翎不滿嘀咕:“哥哥比嫂嫂還沉不住氣。”

    沈拓哈哈笑道:“將為人父,人生頭一遭,日後慣了,再不慌張手腳。”

    施翎不由笑,酒醇肉香,二人談笑又濃,直到半夜合衣要睡,剛躺下一個轉側,便聽盧娘子敲門,急喚道:“大郎,快快起身,娘子許是發動,叫了疼。”

    沈拓瞬間清醒過來,只下床左腳絆了右腳,噗通跌到床下,爬起來也管發散衣亂,走了兩步又把施翎拉起來,道:“好兄弟,去請了郎中與穩婆來。”

    施翎不敢耽擱,胡亂將鞋套上去隔壁喊了沈計幾歇便出了院牆,只把盧娘子驚得目瞪口呆,追了幾步道:“阿翎、阿計,還要好些時候呢,你二人慢著些。”見二人渾似沒聽,只得又白交待一句,“你們好生請人來,不好架了就走的。”

    沈拓急急去看何棲,只當何棲疼得如刀刮骨,恨不得滿床打滾,撲進屋中卻見何棲咬著唇坐在妝台前讓可娣理妝。

    “阿……圓,這是做什麼?”

    何棲忍著腹痛,道:“蓬頭垢面狀若瘋婦怎好見人?”

    沈拓一時竟不知是要責備還是憐惜,張口結舌片刻這才沉下臉將她攔腰抱回床上:“管什麼臉面?生子是生死大事,便是狀若瘋婦又如何?”

    何棲忙道:“我……我也是慌亂,尋個由頭……”

    “我陪你說話,你要是疼得厲害,拿我出氣,都是我之過才累阿圓受這些苦楚。”

    何棲又是疼又是想笑,道:“哪是你一人之功,你倒盡往身上攬。”

    沈拓抬手拭去她額間冷汗,慌亂起來:“阿圓可要吃些糕點?還有一碗鮮靈的櫻桃,讓阿娣取了來?”

    何棲搖頭:“我不要吃它,你陪我說些話。”

    沈拓心裡一亂,絞盡腦汁想不起要說的話來,反問道:“阿圓要聽些什麼?”

    何棲嗔道:“你竟來問我,我又如作答?”

    盧娘子喊了阿娣,將廊下院前的燈籠點燃掛好,又讓吩咐廚下燒好熱水,備好酒菜。阿娣跟在後頭直了眼,道:“娘子哪吃得這些菜飯。”

    盧娘子笑道:“哪是為你家娘子備下的,別看娘子現在喊痛,真個生時還不知哪個時辰,半夜請了穩婆郎中,莫非只讓他們干等,連口熱湯都到不了腹中,豈不惹人恥笑?”

    阿娣吐舌道:“我阿娘生時連接生婆都不請,不知裡面的講究。”

    燒火的僕婦添了一把柴火,道:“貧家賤命倒好養活,半碗米湯就能活下命來,有些個富家貴子,好衣好食反倒養不下來。”

    盧娘子聽了不悅:“好好說起晦氣的話來。”

    燒火僕婦輕打了一下嘴,陪笑道:“一時說得岔了,是我糊塗了。”

    盧娘子笑道:“不是我黑臉,娘子與郎主頭遭經這些麼個大事,兩個慌腳鴨似得,在那互說好話。郎主耳朵裡哪肯沾半點的不吉,剛蒸的新米飯,揚把灰上去不是惹人不快。”

    燒火僕婦忙道:“實是無心,我們做僕役的,也盼著娘子平安生子,好得些喜錢。不過一時感慨,有些家有產婦,好些講究忌諱呢,郎主卻是一味心疼娘子。”

    阿娣問道:“什麼講究忌諱?”

    燒火僕婦笑道:“因有血光晦氣,一些避忌的人家,在馬廄豬圈邊布屋產子。”

    盧娘子不耐聽這些,道:“與這些人講得什麼,道邊燒化紙錢,遠遠見了便要避過呢,衣袖結得厚硬的油垢倒不見得講究。”

    說得僕婦只一味笑,盧娘子這邊吩咐事畢,放心不下何棲,扭身帶了阿娣腳不沾地得走了。

    何棲疼得一陣,又不疼了,嫌身上黏膩難受,說要沐浴,沈拓忙道:“不如換了干爽的衣裳?”

    何棲咬唇道:“月中悶養在屋中,又沾不得水,身上怕不是虱子污垢滿身,眼下還能動彈,好生洗上一回。”

    沈拓道:“成日在家中哪來得污垢,再者,阿圓再髒也髒不了哪去。”

    何棲不提便罷,一提更覺難捱,拉了沈拓的衣袖,軟聲道:“大郎與我取些水來,我胡亂擦擦。”

    沈拓將眉皺得死緊,道:“不能依你,不小心跌跤可不是頑笑。阿圓月中不能洗漱,我也陪你一同做對泥裹的髒乞夫妻。”

    何棲倒吸一口氣,吃驚道:“我一個人髒臭倒罷,還添一個你來,莫不是讓家中眾人出入掩了口鼻?”

    沈拓笑著安慰:“秋日涼爽,哪裡便臭了?托方娘子在宜州合了丸香來點在屋中。”

    何棲看看被盧娘子封了的窗戶,笑道:“本就透不過氣,還點香,屋中哪還能住得人?”

    沈拓想了想道:“記得去歲季世子來桃溪,季長隨拿鮮果熏屋,不沾煙氣。”

    何棲忍不住笑:“咱們越發似那些初貧乍富之人,不管好賴,一味照搬。”

    沈拓笑道:“辛苦操勞不過為著隨心所為,顧忌是雅是俗,未免累心,阿圓在家中只管由著自家喜惡。”

    何棲被沈拓一打岔,倒忘沐浴的事,等盧娘子帶著阿娣過來,看她精神了,忙道:“既如此,我讓廚下糖水雞蛋來,養養精氣神。”

    不等何棲張口,阿娣一溜小跑去了廚下,過不久端了一海碗的湯羹來了,何棲哪吃得了,沈拓接過,硬喂了好些進去。

    施翎與沈計到了臨水街,一個去砸醫鋪的門,一個敲了曹家棺材鋪的門。店中守夜的學徒卻是新收的,不過十來歲,一盞豆大的油燈,一屋子的棺材,正抱著胳膊瑟瑟發抖,聽得敲門聲,眼淚險些嚇了出來,抖著唇過來應門。

    沈計不識得他,忙揖禮托他報與內院僕婦,道:“某是你主家的表侄,姓沈,煩請告訴守門的大娘一聲:我家嫂嫂生產,家中無長者掌事,勞累沈家伯母家去一趟代為操持。”

    小學徒磕磕絆絆學了,悶頭往後院跑去,尋著管院門的將話一學,管門的僕婦吃了一驚:“竟是半夜發動?”打發小學徒,自己去與許氏報信。

    許氏得信也不敢耽擱,曹大著翻身坐起,道:“我送了你一道,也與親家公吃杯酒。”

    許氏邊讓丫環理了理衣妝,笑道:“你不幫手也罷,倒要吃酒?今日還不知忙亂得什麼樣。”

    曹大笑道:“我又幫得什麼,親家公在家定也沒個落處,正好我去陪他消遣。”

    許氏點頭道:“你雖為著添亂吃酒,事卻是在理。”

    他們這邊收拾得妥當,又喊了鄰舍馬大娘,施翎那邊早砸開了醫鋪的門,老郎中見了他便沒好聲氣,直罵小子無禮。

    施翎背了郎中道:“老郎中勿怪,改日請你在何家腳店叫了七葷八素的下酒一道大醉。”

    老郎中怒衝衝道:“你家嫂嫂脈相穩健,又養得周到,都無需固本培元,哪用得這陣仗。”

    施翎道:“老郎中一日過手多少人,看慣了生死,我家哥哥卻是舍不得我家嫂嫂掉半根發絲。”

    老郎中吹胡子道:“女子生產有如斷骨重生,哪裡沒有半分損傷的?發絲算得什麼?還有掉得梳不起發髻,插不住釵的。”

    施翎嫌棄,埋怨道:“老郎中少造口業,你雖有理,只言語不大中聽。”

    老郎中這才悻悻住嘴,施翎性急,不耐等曹家同行,與了沈計言語一聲,前頭將老郎中背去家中。

    何棲吃得兩三個雞子,坐了片刻,腹中又疼痛起來,抓著沈拓的手不知怎麼忽覺委屈,只咽聲落淚,沈拓陪在她身側跟著愁雲慘霧。

    沈拓悔道:“早知如此,還不如與阿圓二人更貼心意。”

    何棲一拭眼尾的淚,感到嬰兒伸胳膊動腿,咬牙道:“哪個只要與你二人,我卻盼著兒孫繞膝,白發老翁對著雞皮老嫗,哪有什麼趣味。”

    盧娘子在旁哭笑不得:“娘子到底疼得如何,周身力氣都拿鬥嘴,要生時如何是好?”

    等老郎中一來,沈拓連忙拉他與何棲診脈,老郎中雖體諒他心焦,仍是抱怨道:“你們兄弟粗俗無禮。”

    沈拓也不生氣,笑道:“我一介粗夫沒個輕重,老郎中為我娘子診脈。”

    老郎中切了脈後笑道:“娘子與都頭寬心,好脈相,只等瓜熟,娘子若是有力,多多走動。”

    何棲不是那種嬌弱不堪風吹的,強撐著扶了沈拓的手走道,何秀才拉了老郎中小坐,心道:以防萬一,左右不放郎中歸家,他嫌睜得眼累,家中有著床鋪,腹中飢餓,廚下也備著酒菜。

    沈家小兒郎是個識趣的,好似要等得人齊,才踢腳蹬腿要出來,馬大娘子拉了盧娘子與許氏,叫了熱水,將門一關,拿手摸著何棲高聳的腹部,笑道:“娘子胎正,這八十一難,便沒了八十難,你只依著我的話做,不必發急害怕。”

    何棲一身的喊,深吸一口氣,道:“有勞大娘了。”拿嘴咬了軟木,免得呼痛走了力氣。

    許氏握她的手,笑道:“我見侄媳還好,倒是侄兒白生生的臉,人都呆呆木木的。”

    直說得何棲想笑,馬大娘瞪她:“曹大娘子,快快住嘴,什麼當口,還引得娘子發笑。”

    何棲在裡面歷生死關,沈拓趴在門口,豎了耳朵也沒聽見裡面的響動,轉圈道:“怎沒了動靜,也不見娘子喊痛。”

    施翎與沈計二人陪在外面,面面相覷也是沒個主意,沈計硬著頭皮道:“阿兄,嫂嫂平安才沒響動。”

    沈拓忙問:“為何沒響動便是平安?”

    沈計哪答得上來,僵在那張口結舌,半個字也說不出口,施翎忙道:“哥哥問小郎,小郎如何得知。”

    沈拓哈哈一笑:“倒是我急得糊塗。”轉了幾圈拍案道,“這個爹做得倒是煎熬。”說畢,又沒頭蒼蠅似得只管在門外打轉。

    何秀才與曹老大、老郎中吃酒,也是心不正焉,幾次打發小廝來問,小廝一夜間倒似過橋過道走了好長的遠路,直跑得膝蓋打彎。

    只等得過了寅時,才聽得一聲響亮嬰啼,沈拓騰地立直了身,便要去推門。許氏滿臉堆笑抱一襁褓出來,與沈拓道:“大郎,快來看看小郎君,粗黑的胎發,藕節似的胳膊腿,一見便是壯實有福氣的。”

    沈拓就著許氏的臂彎看一眼,小小一團,紅通通,皺巴巴如同沒毛的猴子,微睜著腫眼,燕似得張著鳥嘴,也不知生得像誰,雖醜倒也討人歡喜。沈拓心道:生得這般醜,阿圓見了心裡可是難過。

    一時不及嫌棄兒子醜陋問道:“伯母,阿圓如何?”邊問邊往裡衝。

    許氏將門一攔,斥道:“我知曉你是不避諱的,也等得收拾妥當再進去。侄媳吃了大苦頭,脫了力,你去廚下看熬煮得定心湯。”

    沈拓兩頭不得兼顧,無奈忙跑去廚下。阿娣被分派去熬定心湯,只拿小火溫溫熬煮,聞得嬰兒啼哭,跟著掉淚與燒火僕婦喜道:“娘子生了,定是平安順當,也不知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僕婦有眼色,道:“我幫你看著火,你看看娘子是醒著還是睡了,若是醒了端了湯奉與娘子吃。”

    阿娣一擦眼,正要跑出去,沈拓倒先一步來了廚下,抓了她道:“阿娣,盛了定心湯來。”

    阿娣邊盛湯邊問:“郎主,娘子可還平安?生得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

    沈拓接了碗,也不用茶盤,接了就走,又悶聲道:“我走得急,聽伯母道,好似生得小郎君。”

    何棲整個人如同水中撈出一般,臉上不見一絲的血色,盧娘子柔聲道:“娘子要是還撐得,進點湯羹再睡。”

    何棲手腳好似不是自己的,神思卻是清明,倒還有力氣說話,問道:“盧姨,我生的孩兒呢?可是康健?”

    馬大娘邊與盧娘子收拾血污床褥,笑道:“與娘子道喜,小郎君可康健著呢,還睜著眼,烏溜溜的眼珠子。”

    盧娘子拿細布為她擦了身,也道:“曹家大娘子抱與大郎相看,也不知大郎喜成什麼模樣。”

    不知喜成什麼模樣的沈拓捧了一碗定心湯,也不知湯,眼對眼守在門外,整個人似痴了一般。

    許氏抱了孩子在那逗趣,見沈計與施翎眼巴巴湊在身前看著,笑著遞沈計,沈主連退幾步,不敢接手,又遞與施翎,施翎更是束手不敢,道:“他豆腐般,我手重,怕傷了他。還是伯母抱著穩當。”

    許氏笑著呶嘴對皺巴猴兒道:“心肝兒可憐,連個疼的人都沒。”

    倒是何秀才小心接過,托抱在懷中,看著兩眼尚且無神,動動軟綿綿的小嘴似有睡意的外孫子,心緒翻飛,低聲道:“外翁抱你,你舅舅們幼時外翁也曾抱在懷裡,雖然歲老,還是知曉怎麼抱你貼順呢。”

    懷中幼兒嬌嫩得如同雨後剛生出一片黃芽,經不得半點的風吹雨打,也不知要耗盡多少心力方能一寸一寸長大。

    何秀才又笑呵呵道:“叫你阿息如何?不出聲,外翁便當你應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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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何棲昏昏欲睡,眼皮重得抬不起,強撐著吃了一碗定心湯,欲要睡去,又是不甘,與沈拓道:“我還不曾親見孩兒,都不知生得像你還是像我。”

    沈拓如同吞了一兩黃蓮,眉愁臉苦,幾能擰出苦汁來,為難道:“生得不大像你。”

    何棲笑:“他是小郎君,像我豈不失了英武,肖你才好呢。”

    沈拓更揪心了,沮喪道:“也不大像我。”

    何棲驚得睡意都飛了,抓著沈拓的手,顫聲道:“莫非我們孩兒有疾?”

    沈拓連連搖手:“不不,我們孩兒手腳俱全,健壯得很,不過生得醜。”把心一橫,道,“魚泡眼尖尖嘴,好似煮熟的蝦子。”

    何棲呆怔在那,追問道:“真個這般醜?”

    沈拓笑道:“再醜也是我們親子,再者,男兒郎學得一身本事,醜又如何?興致勃勃道,“本來取名叫阿醜倒是好聽,無奈重了二伯父,不如叫阿瓠?”

    “阿瓠?”何棲遲疑道,“瓠豈不是個瓜?既是瓜,不如叫阿瓞,倒有幾分別致。”

    沈拓道:“別了嘴,倒似叫阿爹,亂了上下,不好不好。”

    何棲一聽好似有理,道:“那叫阿菔?”

    沈拓猶豫道:“都道蘆菔催人老,多食生白發,不大吉?”

    何棲駁道:“佛家、醫書還道蘆菔有延年益壽之效呢。”

    沈拓立時詞窮,笑道:“幾月都不曾定下,也不急於這幾日,阿圓累了先歇歇,我不擾你,只在一邊坐了陪你。”

    何棲抬眼看了看門口,心底正失望,便見許氏抱著孩子轉了回來,進門笑道:“侄媳將養得好,頭胎難得這般順遂,面色也不難看,竟還有些精神。”過來彎腰道,“生下還不曾入眼呢,見見我們乖乖小郎,睜了好一會眼睛,才睡過去,大手大腳,大後比他阿爹還強幾分。”

    骨中血,腹中肉,血脈相連不可言說,何棲心切,掙著身便要去接,沈拓忙伸手去扶將自家做了憑靠。何棲接過孩子,心緒如入沸水,翻滾沉浮,又想笑又想哭,笑懷中貼身骨肉,哭果然生得不如人意,好似將泥和了水,隨意捏了個樣子出來,軟塌塌,一碰就歪。

    “母不嫌子醜,雖不大端正,好賴康健。”何棲咬著唇道,自己的骨血,多看幾眼,看得服貼了,倒不似乍見時那般難看。

    許氏瞪眼,斥道:“胡言亂語,阿息怎生得不端正?剛出生便顯了眉眼出來,大後定比他爹周正威武。他不嫌你們阿父阿娘生得尋常,你們倒嫌起他來?”許氏膝下也有了孫男孫女,最喜小兒,如今看阿息真是百種喜歡,沈拓與何棲自是靠後。

    “阿……息?”沈拓如遭雷擊,“怎定了小名?”不過片刻,他肚裡一筐的名字便沒了用處。

    許氏笑得眼開,道:“親家公取的名,意好,又上口。我們阿息也是神通的,得了名,可不就睡熟了。”

    許氏道:“侄媳好生將養,阿息就貼在身邊睡。我先家去,明日再過來,洗三也條治筵請親眷高朋吃酒呢。”

    何棲內疚道:“伯母辛勞一夜,家中也備著干淨的枕被,伯母當家主母,我不敢多留,只歇歇再回。”

    許氏強摁她躺下道:“侄媳不知,年翻年的,增了歲也添了擇席的毛病,我們兩家才多少的腳程?再者,我也回家與你姑祖母報個喜信,昨晚鬧了動靜,少不得有腳長舌尖在婆母面前賣了好,我早先告訴一聲,也免得她掛心。”

    何棲聽了這才不留,身上雖還酸痛,將阿息放在臂彎,有心多看幾眼,誰知不過幾息便沉睡過去。

    沈拓幫她掖好被角,送許氏出門,道:“我視如伯母如母,便不說客氣,免得生分。”

    許氏雖有倦色,聽了這話卻愈加高興,道:“大郎這話溫了耳朵,說到了心坎裡。”邊說邊走,“你阿娘那送個信去。”

    沈拓點頭聽吩咐。

    “侄媳生小郎實是難得的順當呢,大郎記得抬了羊酒去千桃寺還願,這是緊要事,千萬不要誤了。”

    沈拓笑道:“要不是伯母提及,倒要拋置一邊。”

    許氏道:“這家中事一多,記起一樣,落了另一樣,你一時忘了也是尋常。”又笑道,“到底家中還是缺了個主事的。”

    沈拓便道:“正打算與大伯父商議,另外置買屋宅,兩進三進都還使得,只心中沒個成算,拿不得主意。”

    許氏喜道:“這可又添一章喜事。”

    曹大與許氏同來,他與了何秀才吃了一幾杯酒,睡意添了醉意,早在何秀才屋中睡得鼾聲如雷,被人抬去抹了脖都不知曉自家沒了命。

    沈拓忙道:“伯父睡下,怎好打擾,侄兒送伯母歸家,也與姑祖母親送個喜信。”

    許氏忽笑道:“就怕婆母,洗三那日鬧著要親來送洗兒錢呢。”

    家中幾番忙亂,何棲被關在屋中,與剛出爐的阿息一同吃了睡,睡了吃,這般小的幼兒也沒甚趣味,醒了哭,哭了吃,吃了睡,又便又溺。阿娣帶過家中姊妹,做得手熟,洗換衣包輕快麻利,倒是何棲這個做阿娘的反而束手無措。

    盧娘子煮了姜米,進屋笑道:“大郎平日爽快,為著個洗三的木盆,倒是挑三揀四,嫌這嫌那,被我念了一耳朵,小人家的,不用這些講究。踢踢滾滾見風便長,這不沾那不碰,倒惹災禍,娘子也是,別養得太細。”

    何棲拉她手道:“盧姨常在身邊教我。”

    盧娘子喂了她一湯匙姜米,笑著道:“你鬼門關走一趟,只管先養好身子,這月余,不用你來操心。”

    何棲嘆道:“阿娘積的福,全落在我的身上。”

    盧娘子聽她提及舊主,手上一頓:“你們母女,不落你身上還落哪去?”拿勺攪了米羹,問道,“本來娘子月中,不好來問,只我是多事的,娘子別見怪。”

    何棲見阿息捏著拳頭又睡了過去,心中一片柔軟,輕手將他放在一側,嗔怪道:“盧姨這般見外,有事只管問我。”

    盧娘子道:“昨日大郎與曹親家說話,我聽了一耳朵,說家中要置屋宅?”

    何棲點頭笑道:“正有這個盤算,大郎與伯父請了主意,托王牙郎看看可有合意的舊宅,現買了來再請工匠修葺,比買地起屋更簡便。”

    盧娘子聽罷,略有急切,道:“那不如買了何家的舊宅,最早也是三進的宅院,因著家中支應不開,將後一進砌牆賣了出去,留了前頭二進居住,說起來,娘子幼時也住過半載有余呢。”

    何棲如今再憶舊日年月,竟有些記不大清,倒是商鋪後院那段光景仍是歷歷在目,狹窄小院,半院花草,夏日一截明晃晃的炙陽。只是,舊宅於她尋常,於何秀才卻是不忍翻卷的舊篇,寫滿寸寸光陰過往。

    “如今的宅主要賣屋?”何棲問道,“既是了兩次賣出?豈不是分了兩戶?”

    盧娘子笑道:“娘子不知,後頭買屋的是個霸道脾氣,添了銀錢,又帶家僕恐嚇了鄰舍,將最早那一進又買了回去,拆了牆,仍並作一宅。如今聽說做買賣折了本,動起賣屋的念頭,也是巧,他來你盧叔攤前拆字,被你盧叔給詐了詐,倒被詐出這段事來。”

    何棲自是心動,只是這等大事卻不好自己單個做主定下,道:“盧姨先將事按下,在阿爹面前先不露了口風,免得白費思量。”

    盧娘子面上帶出笑來,嘴上道:“有商有量才做得好夫妻呢,生得兩腳一步邁一步才走得道,不然,生拐得進了溝。”心裡卻知此事十之八九准了。

    晚間沈拓回屋,抱了抱阿息,仍是歪頭歪腦軟綿綿的模樣,也不知是不是錯看,倒覺得變好看幾分:“許是睡翁投胎的,十回倒有九回在睡。”睡著之後雷打不動,任周遭吵鬧,他自巋然不動,酣睡不醒。

    何棲喜道:“盧姨道阿息貼心,不鬧人。”二人在床上,頭對頭看阿息睡成一攤,忽然呶著嘴做吮吸狀,倒似吃奶一般。夫妻二人頓覺有趣,只拿阿息當個玩意取樂。

    何棲身上還有些不好,只沈拓不肯去別屋睡,寧可縮著手腳擠在榻上,振振有詞道:“秋熱,睡涼榻倒涼快。”

    何棲心中竅喜,嘴上還笑著打趣:“夜間阿息哭鬧吃奶,擾人清夢,你倒不識別處清靜。”

    沈拓笑:“我妻我兒都在這屋,卻讓我去別處睡,好沒道理。”他練就了厚的臉皮,盧娘子嘮叨幾句,也不好強讓二人分房,何棲私底更是樂意,半推半就,哪有半分的堅持。

    二人說了幾句貼心話,何棲便提起何家舊宅一事。

    沈拓大笑:“真是再巧不過,昨日去買鮮羊,正好撞著王牙郎,與說了幾句。他聽罷,竟也說不如買了何家舊宅,只屋主含糊,還沒准信。我本想著那邊真個定下要賣,再與阿圓商議。”

    何棲又驚又喜,感慨道:“冥冥之中,竟似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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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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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到了阿息洗三那日,曹沈氏顫顫巍巍與曹九同來,沈拓與沈計到門口相迎。

    曹九呵呵直樂,捏捏沈計的臉,從懷裡摸出一塊糕點來遞與沈計,道:‘小郎,快來吃一口,甜個嘴。’

    曹沈氏露著沒牙的嘴笑,樂道:‘樹大可不是要發枝丫?我來與侄孫孫添喜。’

    沈拓道:‘本應我與阿圓抱了阿息去看姑祖母的。’

    曹沈氏干枯如爪的手抓著沈拓,笑道:‘一把老骨頭,還能動彈得幾下,來親看看我侄孫孫,他日癱睡床上,口歪流涎的,便是你們與我親近,我也無趣。’

    許氏嗔道:‘婆母來添喜壓陣,怎說起沒趣的話?阿息一日一個樣,討喜得很,許是知道爹娘嫌他醜,生變了俊模樣。’

    眾人一陣大笑,持重如何秀才亦是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阿息生得無一不妥貼的,女兒郎子倒還嫌棄。

    許氏與大小簡氏三人護了曹沈氏去看了何棲,阿息難得醒著,拿根手指與他,他便握在手裡,噘噘嘴,吐吐唾沫。

    何棲見了道:“阿息真是個腌臜的,一臉的口水。”

    阿娣笑:“娘子說得什麼,小郎君這般小,哪裡知曉得事!”

    何棲道:“我不過白說一句,哪裡敢嫌他!”抽出細軟的手巾小心為阿息擦了口水。她這邊剛擦去,那邊阿息魚般又吐了一串唾沫來。

    何棲拿手指微戳一下阿息的臉:“不及臂長的小兒,你莫非也聽得懂?”

    阿息幼鼠似得嗚嗚幾聲,又是一串泡泡。

    何棲對著阿息似生出無邊無際的耐心來,不厭其煩地捏了手巾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們母子在那自得其樂,曹沈氏等人亦看得可樂。何棲不曾想曹沈氏親來,欲要起身施禮,被許氏與大簡氏雙雙按了回去,道:“侄媳只管躺著,今日我們眼裡也只阿息呢,你做娘的躲邊偷閑。”

    何棲道:“姑祖母情重,我心中難安。”

    曹沈氏笑道:“哪裡好不安?不過我這個老不死貪個熱鬧,你姑祖父貪嘴,最愛吃席。”

    伸手要過阿息,阿息心大,又不擇人,誰抱他都安然自在,動動手腳,打打哈欠。曹沈氏哄逗道,“侄孫孫別看曾姑祖似猢猻,曾姑祖待人可親,東街銀鋪打新鎖,西街星鋪買個鼓,咚咚,咚咚響……”

    阿息沒笑,何棲倒笑了,笑伏在小簡氏身上道:“姑祖母說今日眼裡不見我,我只當說笑,誰知竟是真,豈是今日不見我,怕是以後也挨靠不上。”

    曹沈氏抱了會阿息,擔心自己年老手木摔了他,便將他交與許氏抱著,拉過何棲的手笑道:“也疼你,哪裡就看不見你?只好吃的好玩的輪派不上你。”

    何棲嘆氣攤手道:“才丁點大,倒把我的好處占了去。”

    許氏等人均笑:“升了輩分,可不是沒了好些好處。”

    沈拓與沈計二人在院中待客,今時不同往日,沈家也不知哪多出了許多的親眷,各個言語熟絡,都似常來常往般。

    曹大曹三晃出來交待道:“大郎只當他們遠鄰,不過酒菜飯食,別說一日,幾日也供得起。”

    連何秀才也吩咐道:“利之所趨,大郎只當平常。”

    只曹二與施翎憤憤道:“也不知哪個洞裡鑽出這些親戚,八杆也捅不到一處,五服開外,白事紙錢都不用買上一吊。”

    施翎更是可惡,見了那些個尖削腦袋,想要占去便宜的,他便要譏諷幾句,又讓盧小二盧小三去捉弄。

    氣得在旁吃酒的盧繼拿豆子砸他,罵道:“喚你一聲阿叔,倒教他們尋事!”

    施翎窺他臉色,笑道:“我看盧大哥看戲就酒,也不曾喝止,倒來罵我。”

    何秀才偏幫道:“你如何與阿翎計較?我們自在吃酒,只別吃醉了,忘了與我外孫子添喜。”

    盧繼只得賠罪吃了一杯酒,抬眼看何秀才雖鬢生華發,卻是滿面紅光,再無頹然之氣。笑拍桌案道:“何公這心倒偏得沒邊了。”

    何秀才戲語道:“莫非你要念卷經書來正?”

    “誒,佛道同歸不同道,倒可煉一爐丹來與何公吃一丸。”

    何秀才道:“不如畫道符來。”

    盧繼笑:“待我東街買黃紙朱砂。”

    盧娘子指使僕婦搬了木盆出來,聽得盧繼胡侃,取笑道:“再與你尋黑狗來如何?”不等盧繼應話,又轉身去了何棲屋中,笑道,“娘子喂阿息吃幾口奶,外頭賓客也齊了,鬧一場,再讓阿息睡。”

    何棲因屋中人多,紅臉背過身才解衣喂奶,惹得大簡氏與小簡氏笑道:“侄媳臉薄,不似我們老臉老皮。”

    許氏在旁拉了盧娘子衣袖,問道:“那一位也來了?”

    盧娘子一愣,紅臉拍腿驚呼道:“可是暈了頭,竟忘得干淨。要不再等等?”

    曹沈氏的耳聾隨心,時好時壞,偏這時她又好了,拍了拍床柱道:“阿許特特背了我,定是有事欺瞞,阿簡,三媳去扭了你們大嫂來。”

    小簡氏哄道:“婆母多心了,大嫂不過與盧娘子說酒席的事呢。”

    大簡氏也跟著幫腔。

    曹沈氏拉長了臉,怒道:“你們欺我老太婆耳聾,連句真話也不肯應付,人老討嫌,我晚上睡棺木,你們刨個坑,埋了我去。”

    何棲見機將吃得好好的阿息硬是從胸前抱了開,塞進曹沈氏懷裡,急道:“姑祖母,阿息不知怎哭得可憐!”

    阿息沒了口糧,隔空還猛吸幾口,只沒奶水到肚,扯開喉嚨便哭嚎開來。

    曹沈氏卻不是個好哄的,輕搖幾下阿息,搭著唇道:“哼,你阿娘捉弄呢,連口奶都不讓你安生吃!”將阿息交還何棲,爪子一樣的掀開她衣裳,斥道,“怎好餓著我侄孫孫?”

    何棲鬧得滿面通紅,穩了穩心神笑道:“姑祖母先消了氣!阿息還要交與姑祖母洗頭身求福呢!”

    曹沈氏橫眼:“還是我侄孫媳孝順!”

    許氏幾人堆了笑臉:“是我們不好,婆母消氣。”

    曹沈氏不依不饒:“你們只將事交待了。”

    許氏無法道:“阿息嫡親親的祖母還沒到呢。”

    曹沈氏火冒三丈,道:“她是上賓,幾架車也拉不來,還要抬禮下帖呢,請祖宗才請得來!我們哪等得她親至。”又對何棲道,“侄媳,我是坐高位的,與你做了主,不等你家的祖宗了。”

    何棲與曹沈氏親,齊氏這般行事,實是可厭,泥人尚有三分泥性,何況何棲,當下笑道:“憑姑祖母做主。”

    曹沈氏得了意,手舞足蹈笑得如同三歲稚童。

    等得齊氏來時,阿息早已由曹沈氏洗過身,哇哇大哭著得了千百的吉語,居長者又送金銀器,阿娣托著長盤沉沉壓手。

    季蔚琇雖不曾親至卻遣了季長隨送一套蓮瓣石榴紋錯金銀杯碗匙箸,俱是小兒所用,精巧細小。

    何秀才溺愛阿息,抱在懷裡,面有得色,樂陶陶示於眾賓客前,賀客少不得又將阿息誇了又誇。

    齊氏委屈,今日來遲倒不是她有意所為。她與阿息打項圈,來時不曾留意,竟落於家中,她疑丟在路上,回頭尋回家中,這才耽擱了。

    大簡氏笑道:“你只早來又能誤了什麼?早個一宿一日的,落哪都誤不了事。”

    齊氏不敢過於爭辯,偷拿手絹拭淚。沈計早先見著齊氏,恨不得避到屋外去,齊氏每來見不到二子,心中失落。如今沈計倒不再避她,隨在她的身畔,斯文有禮,一言一行,不出半點差錯,言稱阿娘,唇有淺笑,只目中無悲無喜,不過生人。

    齊氏對著沈計竟是心生懼意,幼時他也如阿息這般大小,被她摟在懷裡,慢聲哄逗,也曾拽了她衣角聲聲喚道:“阿娘阿娘……”

    “阿娘?”

    齊氏一個恍惚,正要應,聽沈計又道:“阿娘,今日侄兒洗三,阿娘為何不喜,反面露哀凄?”

    齊氏喉中一哽,笑道:“大郎有後,我心中歡喜,才有淚意。”

    沈計點頭:“這便好,阿娘少來,奴僕陌生,還道他們慢待了。”

    話至此,齊氏只得換上笑臉。

    晚間宴席去是何家酒肆定得葷素羹湯,家中又另架鮮羊、大肉,酒水更是齊備。

    曹英,徐安等人坐了一桌,方娘子與陳據出船,置了賀禮托徐安送來,又叮囑要一壇酒去等歸再吃。

    沈拓與他們自是另種熱鬧,免不了一場大醉,實撐不下,便讓施翎過來代吃幾碗,施翎臨頭叛變,反灌了沈拓幾碗酒。

    曹英拍手直叫好。

    施翎笑道:“等哥哥再辦洗三宴,我再好好替哥哥吃。”

    沈拓借了醉意笑道:“我先記下。”

    他們院中吃酒相慶,屋中阿息卻早已入睡,何棲耳聽外間歡聲,拿手指一點阿息額頭,笑著輕語道:“為你來賀相聚,你倒是好睡。”

    只盼水平無波,歲歲有余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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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章
   
    洗三過後又是滿月,阿息收了一箱籠的四季衣裳鞋帽,何棲拎著一件件裡外小衣,笑道:“再不必費心針線與阿息做新衣。”

    阿息一天一個樣,原先紅得像脫毛猴,如今白胖肥嫩,又生得好眉毛,黑溜溜水靈靈的大眼睛,只不大愛笑,橫眉豎目的,任你耍盡把戲,做遍鬼臉,他歪著頭看你,逗得急了,將臉往何棲懷裡一埋,頗有眼不見為淨的架式!

    沈拓訝異:“好大的架子,莫不是來要債的?”托著阿息,也立著眉毛道,“既來要債, 可帶了契條?要銀子還是要銅錢?”

    何棲笑道:“兒女為債,可不是來要債的?千辛萬苦生下來,又伏低又作小,彎腰耍了猴戲,他倒似個大人,笑臉唇齒不動, 連個笑也欠奉。”

    夫妻二人合伴將阿息埋汰了一番,又將他趴放在床上,看他如只肚朝天的烏龜,怎也翻不過來,流著口水嗚嗚要哭。

    何棲與沈拓大樂,阿娣收了一疊尿布回來,急奔過來抱起阿息,心疼道理:“阿息才多大,郎主與娘子怎得戲弄他?”

    又一狀告到盧娘子面前,盧娘子笑道:“這做爹做娘的,生子養兒倒似養貓養狗。”

    說得何棲悶笑,往沈拓身上推脫。

    沈拓老實擔了罪名,低頭看阿息在那作!威武嚴肅狀,與何棲道:“阿息大後定是個結仇結怨的,掙非家業與他,免得他為著幾文錢動手打人。”

    何棲拿一個撥浪鼓逗阿息,道:“你家兒郎原是個強匪?”

    沈拓笑:“也差得不離。”

    何棲道:“既如此,我等大郎掙得萬貫家財”。

    船隊日忙,沈拓與季蔚琇合計,去了巡街的差事,一心打理水運買賣。

    季蔚琇將施翎提來替了沈拓之職,又讓他提人接他差事。

    施翎做了順水人情,將方山薦了上去。

    方山正與小李氏商議請施翎吃酒,小李氏與他道:“大凡前程無不是銀子鋪出來的,方郎請施都頭好酒,再抬了禮去。”

    方山為難道:“我偌寬的指縫,哪得余錢,賺得黃白也花與了娘子。”

    小李氏只進不出的脾性,捏著手帕,實在不舍,家去後左思右想:。便是擔個挑子沿街賣水,也要幾貫本錢,哄鬼也要燒焚香燒紙。

    定了主意,舍去攢得銀子不用,反拔了頭上的花釵裝在匣中拿去與方山,道:“方郎拿去典好酒好肉。”

    方山不曾想小李氏竟拿首飾為他置禮,心中大動,與小李氏胡天胡地時更添情動,指天為誓道:“方山定娶李娘為妻。”

    歡好一場,小李仍舊家去,方山去酒肆買酒作禮,與施翎撞了對著,施翎忙喊他,道:“方兄,我與明府薦你做馬快都頭,明府眼裡是見不得沙的,你精心辦案,切莫誤事。”

    方山怔愣在那,羞愧難當,自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深揖一禮,道:“施都頭心胸寬廣,我雖年長,卻不及都頭半分,以後都頭有吩咐,只管開口,方山有半個不字,叫我投胎做了豬狗。”

    說罷,別後大步離去。

    施翎一時不知所已,一頭霧水,既不得解便拋開來,逕自打了一葫蘆酒,切了半斤豬頭肉揣懷裡打算歸轉與何秀才偷偷吃酒。

    何秀才,何棲,阿娣正在院中逗阿息,何秀才樂道:“千金買不得阿息一笑,倒是個穩重的。”

    何棲不服道:“這也算得穩重,板個臉好生無趣。”

    施翎繞過來笑道:“阿息有趣得很,嫂嫂與哥哥不得其法。”

    何棲不信,笑道:“我只不信你能哄得他笑。”

    施翎摸摸鼻子,些許心虛。阿息生下時骨頭軟,活似個水囊,施翎不敢沾手,如今阿息坐得穩當,他接過隨意抱在懷裡。鷹抓貓崽帶著阿息上了屋頂,收氣提氣在那上下挪騰,阿息果然得了趣,咯咯咯直笑。

    何棲目瞪口呆,何秀才急道:“阿翎小心,仔細摔了。”

    施翎逗得阿息笑得打了嗝,這才喘著氣歇了鬧騰,阿息猶感不足,動著胳膊腿啊啊叫著望向施翎。

    何棲呆了半晌,將阿息塞與施翎,道:“他得了趣味,只是不依,家裡除卻你與大郎,哪個有這本事哄他?”

    阿息一到施懷裡,笑開了眉眼,嘴裡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音,好似催促一般!

    施翎跟著他笑,喘口氣,又要帶他飛檐走壁。

    風輕雲低,何棲立在院中,仰著臉斥道:“阿翎,休隨他的意,你身幾石的力氣陪他鬧騰。”

    何秀才也道:“小兒家明日便忘了,休慣著他。”

    施翎笑如燦陽,端坐屋頂,將阿息放在膝容裡:“乖侄兒在高處看浮雲,等你長大,叔父教你翻牆,一身本事都教與你。”

    沈拓有一只船隔月便去禹京送貨,偷偷將季蔚琇與季蔚明的書信夾帶其中。送信的原本也是桃溪街頭幫閑,生得尖嘴猾腦,有閑便揣半吊錢與些賭徒乞兒吃酒,問得京中大小事宜,升官的,倒台的,賣女的,偷人的,哪個貴女落戶庵中,行刑台落了幾個人頭……

    他記性極佳,不管好賴,只記在心裡,回來一一告與沈拓。交好船手吃得醉了,疑道:“也不知郎主探聽這些,為得哪般?”

    送信伸出舌頭,用手指指,然後道:“生得舌條,嘗得百味,只少問些。”

    裡面又有盧大機靈,他跟了曹英進出來去,養大了脾胃,纏了沈拓道:“沈叔來去禹京,我搭船將南貨販去再換了北貨來賣,賺些腳頭錢。”

    沈拓豈有不應的,又許他本錢,道:“你定是瞞了大哥嫂嫂,能得幾吊錢收山珍土產。”

    盧大喜得直作揖,又涎皮賴臉道:“我不與沈叔生分,只不好白伸手,大然阿爹知曉,定將我打成爛羊頭。沈叔與我的本錢,我折成三成利,只作了合伙。”

    沈拓哈哈大笑,彈他一指道:“只你有成算,將來沈叔定不及你。”

    盧大事成又得誇贊,見阿娣托著一盤蜜柑,昂首挺胸得走了。

    盧繼知曉後氣得怒拍食案道:“你自以為周全,倒得意得支起尾巴來,船可是你的本錢你占得幾成?兩手空空,倒給你沈叔三成利?”罵得盧大如蔫藤茄瓜。

    盧繼拉了盧大尋了沈拓與何棲,紅了老臉道:“他小兒無禮,做得買賣大郎拿了大頭才是正理。”

    何棲親奉了茶笑道:“盧叔算得差了,我們兩手一攤橫豎不管,哪能占了大頭,再者不瞞盧叔,水運也是我與大郎取大頭。”

    沈拓跟著附和堅持,盧繼這才作罷。

    既多了這樁買賣,船只來返越加頻繁,季蔚琇接了書信,神色間倒有幾分松懈。

    一日,邀沈拓吃飲酒並將一張禮單與他,輕描淡寫道:“家父病中,沈郎船只上京,與我送些藥材去侯府。”

    沈拓指尖發燙,手中禮單如同淬火,硬生壓下各種猜疑,將禮單收進懷裡:“明府托付,定不敢怠慢。”

    季蔚琇杯酒不停,直吃得面色酡紅,背著手對著窗外宿鳥,似喜又悲:“風浪雖起,於我已重歸於靜。”

    沈拓見他生醉,喊了季長隨侍候,告辭歸家。與何棲道:“侯府許換了作主之人。”

    何棲默然,慢慢飲盡一盞茶,低聲道:“世子卻非尋常人。”

    沈拓撇開心間雜念,道:“謀萬金豈能彎腰便得。”

    季侯府不願做池中魚,斷尾求生,只不知深陷其中的,有多少會被刮鱗去腮。

    沈拓忍下不舍押船去了趟禹京,皇城巍巍,其勢森然,官道通天厥,往來達官顯貴、異族遠客、商旅僧尼、販夫走卒,與往常並無異處,他們汲汲小民哪知高拓牆樓台別了舊主暗生荒草。

    將藥材禮單交與侯府,季蔚明飯食相待,又與他一封書信,讓他交與季蔚琇。

    沈拓有信送,不敢耽擱,事了便升帆回桃溪。到家換了一身衣裳,抱抱阿息,匆匆送信縣衙。

    施翎正與季蔚琇回事,見著沈拓喜道:“哥哥既歸,治了酒菜,晚上你我吃上幾杯。”

    沈拓也笑:“途不敢吃酒誤事,我正饞酒。”

    季蔚琇拆信一目十行,面色凝重,嘆道:“可惜了!”

    沈拓雖好奇,卻不過問,偏施翎在旁笑道:“明府為哪個可惜?”

    季蔚琇看他一眼,然後道:“京中舊人說起來,與你也有一段因緣!”

    沈拓心中頓生不妙,只覺黑雲自要遮日,狅風終要斷枝,伸手要攔,施翎已問道:“不知明府說得是?”

    “施都頭可還記得芨州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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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古往今來,薄酒幾盞,笑談之中死生相同者,能有幾人?

    施翎算得一個。

    “哥哥嫂嫂原諒則個,州府與我恩同再造,如今恩公有難,施翎不前去親看一眼,與禽獸無異,心中不安。”鬥笠芒鞋快馬,施翎在院中與沈拓何棲作別。

    何棲顫聲道:“阿翎,芨州州府身陷爭儲之中,一個不好,便是傾族之災,你只身前去,於事無補,家中有船往來禹京,不如等在家中探聽仔細了再作計較?”

    施翎笑道:“我知哥哥嫂嫂的心意,恩公遭此禍事,一入京,如滴水入海,我一介布衣,無權無勢無錢,又哪得門路去尋恩公?也只押解途中,尋隙插針能見上一面。”

    沈拓知曉攔不住他,將一包銀子交與他:“阿翎大好的男兒,頂天立地,重情重義,哥哥攔你便是輕看於你。”又將一只裝滿好酒的葫蘆遞與他,“你去芨州一事,瞞了岳丈,阿翎記得早歸,免得岳丈擔憂掛念。”

    施翎頓了頓,側耳傾聽何秀才在院中念著百家姓逗弄阿息,笑道:“哥哥嫂嫂放心,我不過送送恩公一程,去去便回,重九登高賞菊吃蟹吃酒,只別落了我的份。”

    何棲心感這話不吉,斥道:“快去快回,你包袱中另有一包銀子,雖是杯水車薪,州府有難,想必是用錢之時,略為解憂。”

    施翎此時也不推托做態,一揖禮,道:“哥哥嫂嫂請回,弟弟先去。”咬牙翻身上馬,一夾馬肚,黑馬發力揚蹄,走了一半,施翎勒馬回首見何棲與沈拓仍在院前目送,燦然一笑,遙聲道:“哥哥嫂嫂,我必早歸。”

    一路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到得芨州早就人困馬乏,施翎不及喘氣歇腳,拿銀錢與街頭巷尾的乞兒打探消息。

    乞兒掂掂手中碎銀,拿眼兜著施翎,見他滿面塵土一身酸汗,倍加狐疑。

    施翎環胸道:“我是個小氣的,哪個接了我的銀,又不賣我人情,休怪我翻臉,好刀刃切肉不費吹灰之力。”

    乞兒見是硬茬,倒縮了頭,笑道:“哪個敢欺好漢,好漢不知,太守犯了事,斂了金山銀海,又縱僕行凶,林林種種不知還有多少罪,只把百姓當了魚肉。如今事發,京中來了好些天差侍衛圍了州府,將太守全家老小扣在宅中,明日便要動身押往京都呢。”

    施翎打發了乞兒,壓低鬥笠,在路邊挑子那買了碗餛飩裹腹,又裝作他鄉過客迷了道往太守府外查看,只見守衛森嚴,十步一崗,遠近又埋暗哨,鳥雀難進。

    施翎無法,只得尋了處客店落腳,他祖籍芨州,又自小混跡於街頭滋事打架,窄巷小道無比熟悉。雖經年未歸,此處為鄉非家,卻哪裡忘得干淨?在客店歇了半會,喂了馬,往賭館瓦肆等三教九流齊聚之地與游方郎中買了包蒙汗藥。

    在客店了飽睡了一晚,隔日藏匿那些看熱鬧的人群之中,州府家中男女老少均被囚在車中,雖狼狽身上衣物卻還干淨清爽,頭臉也不曾有青腫淤紫,應是不曾受到苛待打罵。

    領頭的兩位欽差一個面白有須,另一個卻是形容憔悴年輕俊美,施翎吃驚,他與此人曾有一面之緣,正是曾在宜州花樓所遇的年輕郎君,曾出言要招攬他去作門下客。

    來時季蔚琇便道:昱王暗爭儲位,聖人愛子

    不忍責罰,只剪他雙翅黨羽以作告戒,非但如此,聖人又令昱王親去臂膀。

    此人十成九便是昱王,皇帝這般手段,也不知此時昱王心中哪般滋味,萬千雄心也釀作苦酒酸成陳醋,酸苦難當。

    施翎尾隨囚車一路出了芨州城,連著兩三日睡了草窩,拿干餅充飢,苦無下手機會。擔心馬蹄聲惹人耳目,將黑馬驅入林中,令它自去,翻出半塊麩餅喂它道:“好兄弟,哥哥道你有靈性,只盼你別走得遠了,待我事成,與我重會。

    般走了幾日,官道行人漸少,草木漸豐,荒郊野嶺野猿暗啼,破廟佛倒爐傾,,道邊驛站亦更見簡陋。

    施翎扯團干草將廟中棄在一邊的三腳香爐拿水洗淨,摸了幾只鳥蛋放在爐中拿火煮了,又拿草灰抹了腳底板一排水泡。

    他孤身一人尚且倦乏難當,何況押解囚車的欽差官吏,再有太守府中的管事家生,綁了兩手走道更是苦不堪言,幾個嬌弱的侍女早支撐不住,一命已去了半條。

    州府夫人不忍,與欽差求情,欽差冷笑:“上下尊卑有別,她算得什麼?也配來坐只囚車?死在半道,拿席子卷了就地葬了便是。”

    昱王在旁冷笑:“上下尊卑?原來欽差也識得這幾個字?”

    昱王雖失勢,欽差雖不服也不敢過於放肆,發令在驛站多歇息兩日,他不敢對昱王示威,只譏諷州府道:“太守一州之首,又兼皇親,不知忠君敬君,反倒滋生私心亂朝綱體統,大逆不道。莫非太守還心存僥悻,妄想苟活,可笑可笑。”

    芨州州府倚在囚車一側,拿手拍著了圍杆,眼皮都不抬一下,嘴裡唱著南邊小調“一點斜暉近江水,春女挽了春籃回,鵝兒戲了稚童在柴扉,拄杖龍鐘在屋前,是阿耶望女歸~~”

    欽差哈哈笑:“太守果是雅人,只囚車裡沒美人執扇捧盞,可惜可惜。”

    他們一行人在驛站修整歇息,驛臣討好,奉承了一桌酒菜,施翎在暗處窺他們似有松懈,仗著輕身功夫翻進了驛站廚房,屋中有水缸,院中有水井,也顧不得多思,把一包蒙汗藥抖在兩處水中,怕那游方郎中暗吹法螺,不見其效,把鼓鼓囊囊整包藥用個干淨,這才隱入暗處靜觀其變。

    驛站差役哪料得竟有賊人上門,先備了官差的飯食酒席,又聽吩咐抬水與囚犯牲畜吃,竟將驛站上下全麻翻了過去。幾個值守得駭然色變,施翎殺了一個,將其余幾個綁了扔在一邊,又拿草團堵了嘴不讓叫喚。

    自己拿水潑醒芨州太守,納頭便罷:“施翎行事魯莽,累及恩公,恩公切勿責怪。”

    芨州太守拿手抹了抹臉上的水,撫著額看著施翎,聽他口稱恩公,糊塗不解:“你是?”

    施翎將鬥笠除下:“恩公過眼千帆,我微末之人,恩公怕是不記我了。”

    芨州太守細看他幾眼,一手扶杆一手拿指一點施翎哈哈笑道:“不曾忘,你是…施美人?可是沒錯?“轉頭驛站東倒西歪一片,“你這是?”

    施翎磕頭道:“我聞恩公有難,來聽恩公差遣吩咐,雖是螳臂,擋不得車攔不得禍,卻可做個趟水小卒,為恩公探路。”

    芨州太守搖頭道:“趙某謝施郎高義,事涉儲君,殺頭滅族的大罪,怎能累你一同丟命。快離了這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施翎不肯,目露殺意道:“橫豎一死,那些官差被我藥翻,干脆殺了脫身。”

    芨州太守大驚,忙道:“萬萬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這一群人牽衣頓足,又逃得哪去?真個去當反賊不成?”

    施翎哭道:“既是滅族之禍,恩公甘心無血脈傳世?”

    芨州太守頹然道:“既曾食金咽玉,也堪荒塚埋骨,時也命也,哪由他們來擇。”

    施翎見他頑固,又拿水潑醒女眷幼童,芨州州府急道:“義士好生大膽,人多聲雜,驚動天差如何是好。”

    太守府老夫人年老受驚半身偏癱,神智卻是清醒,睜眼見此異狀,拿能動的那只手拉長媳衣角:“啊…啊?”

    太守夫人仍記得施翎,低語將往事道盡,老夫人眸中星火死灰復燃,費力支起身,指著另一囚車中少年小郎,拼盡力氣道:“救…救…阿……”愛孫乳名就在唇邊卻怎也說不出來,老夫人心下發急,掙得滿臉淚水。

    一旁太守娣婦哭叫道:“不不不,義士高義,救救我家幼子,他歲不過三,呀呀學語,稚子何辜,求義士救他生天,辜惜他幼弱歲小。”

    施翎轉頭,婦人口中幼童被那少年郎君摟在懷中,歪頭吮著一指,見娘親哭泣,急喚:“阿娘,阿娘…”

    芨州州府微合雙目,不忍掩面,跪於囚車中:“施義士救我小侄一命,他歲小,他日長成,音容自改,再兼隱姓埋名,不必東躲西藏,也得無憂度日。”

    太守娣婦大喜,泣不成聲:“弟妹謝大伯容讓大恩,身死也得瞑目。”

    太守夫人握著老夫人的手直抖,面上血色盡褪,慘白一片。

    芨州太守柔聲道:“阿憫,駒兒年十一,縱是逃得一時,又哪逃得通緝?不如我們一家人一處,免得孤單,可好?”

    太守夫人脖間青筋支楞,咬碎一口銀牙,終是點了下頭,又問少年郎君:“駒兒,陪爹娘身邊可好?你心中可怕?”

    少年郎君哽道:“孩兒不怕,孩兒也舍不得爹娘。”

    “好好,不愧是阿娘的好兒郎,好。”太守夫人咽聲笑,“好。”

    老夫人目眥欲裂,又恨又悲更盛哀求,只急得口角流涎,胸膛起伏:“駒……駒……駒……兒,救……”

    太守娣婦跪爬老夫人身邊,哀泣道:“婆母這般狠心,阿果算不得你孫兒?”

    芨州太守一揖深禮,對施翎道:“此番拖累義士,此生難以回報,只來生報還。恩公休再耽擱,脫身離去才是緊要。”

    施翎點頭,撬開囚鎖接過少年郎懷中的小童,估量行事只恨力不能及,又不知蒙汗藥抵得多久,猶豫一番,不顧幼童哭鬧,轉身要走,實感不足,耳中聽得老夫人如瀕死之雁一聲嗚咽,不由腳下發力躍出驛站之外,見夜空黑沉,孤星暗沉,割衣結帶將幼童綁在身上,疾奔回去拉過叫駒兒的少年郎,喝道:“走。”

    芨州太守與夫人雙雙大驚撲向囚車車欞:“義士。”

    施翎拉著少年回首:“小郎君與恩公作別。”

    少年郎掙扎,老夫人瞪眼從喉中發出含糊不清一字:“去。”

    芨州太守與夫人只不語泣拜。

    施翎拉著頻頻回首的阿駒,心道:此番再無無退路,一不做二不休。殺一人是殺,殺二人是殺。提了短刀,將捆綁著的幾役吏割喉宰殺。

    溫熱噴濺得施翎等人滿頭滿臉,幼童失母大哭。施翎聽得林中馬蹄聲,哈哈大笑:“好馬兒,好馬兒,果然靈性。”

    夜風襲過,透著腥氣,施翎側首,與暗處微一揖禮,策馬揚鞭漸入無邊暗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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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章
   
    夜雨敲窗人未眠,一燈昏昏,火光微弱,何棲拿了把小銅剪剪去一截燈芯,不知怎麼一時走神,縮手不及,被燙得唉喲了一聲。

    沈拓忙過來執起何棲的手,微責道:“怎這般不小心?”他邊說邊吹著何棲發紅的指尖。

    何棲耳聽雨聲蕭蕭,道:“院中花木繁茂,這雨聲喧囂,惹人心煩。”轉頭看帳中阿息頂著兩手睡得熟甜,笑道,“只阿息長日無憂。”

    沈拓也笑道:“阿息指不定也嫌日間無趣,除去吃便是睡,又沒個消遣。”

    何棲驚訝道:“他還沒個消遣?他皺了眉倒惹得一屋人來哄他,阿爹更是溺愛非常,恨不得學了阿翎帶他翻牆上屋……”她話出頓止,收了笑顏,憂心道,“我算了腳程,阿翎去了這些時日,也該歸轉了。”

    沈拓道:“阿翎的心性,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何況活命之恩,或是芨州州府要他腦袋,他也是二話不說動手獻顱。”

    何棲苦笑:“他全了道義,只當家中之人當作什麼?阿爹午間還念叨阿翎,問我落雨轉涼,可為阿翎備了厚衣。”她低喃道,“我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何秀才待施翎有如親子,前幾日還與盧繼下棋時笑道:我此生之運,消也不消,無親子傍身,卻又算得兒女雙全,如今又有外孫子,兒女繞膝,豈敢再苛求一二。

    沈拓心痛如割,施翎一去,他便料定此事難了,強自笑道:“阿翎守信,也學得分寸,我們只等他歸轉。”柔聲安撫道,“阿息纏人,阿圓早些歇下。再等得幾日還沒消息,我隨船去一趟禹京。”

    何棲起身拍案道:“也好,這般沒了蹤跡,我是不依。”又咬牙道,“阿翎回來,我只讓阿爹罵他,累我們揪心。”

    等得何棲睡去,沈拓卻是無眠,生怕自己擾了愛妻幼子,干脆披衣去偏廳吃酒,冷酒入口,冰唇凍齒,越吃越添煩愁,一壺酒將盡,入喉又成酸苦。他有心求醉,卻是越吃越清醒,更深夜長,獨飲苦酒更嫌難捱。拿筷子數了數碟中香豆,聽雨聲夾著幾聲犬吠,盧大送來幾只細犬,不過幾月大,聞得一點響動便要嗷嗷狂吠,只是聲嫩沒什麼威懾。

    沈拓被它叫得心煩,起身去廚房喝止,剛出門檻腳步一頓,冷雨寒夜敲門聲聲。沈拓心有所感,連忙冒雨應門,院外果然是施翎,披了毛刺刺的寬大蓑衣,懷裡似兜了什麼,黑馬見了舊主,打幾聲響鼻,上前幾步低下濕溚溚的馬頭與沈拓親昵,沈拓這才見著馬背還馱了一人,同樣兜頭兜臉裹在一件蓑衣裡,雖不分明,仍可見此人身形未長,想是年小。

    沈拓沉聲:“快先進院。”

    施翎點頭,拉馬進門,沈拓忙掩門上閂,幼犬嗅得生人氣味,喉中打呼,在那焦躁撓門,犬吠四起,僕婦聞得聲動以為有賊,連忙點燈起身。

    沈拓一把抱下馬背上的人塞進馬廄中,在廊下與出門查看的僕婦道:“大娘莫慌,是阿翎雨夜歸家。”

    僕婦執燈笑道:“可是該死,雨夜好睡,我們睡得死沉,竟是不曾聽得施都頭敲門,倒累郎主親來應聲。”

    沈拓道:“這倒怪不得你們,雨聲雜亂,哪裡聽得敲門聲。”

    僕婦又道:“都頭夜間歸轉,腹中定是飢餓,灶中還埋了火,廚下還有青菘,不如我去煮碗湯餅與都頭吃?”

    施翎笑道:“誤了大娘安睡是我的不是,哪裡還再累大娘煮湯餅,我自來便是。”

    僕婦忙道:“這如何使得?”

    何棲在屋間聽了響動,她極機敏,立知有事,披衣拿一盞燈籠出來道:“大娘去睡罷,家裡叔叔遠歸,我做嫂嫂的親與他做碗羹湯。”

    僕婦這才作罷,堆笑回屋,自去睡下。

    沈拓示意施翎進屋,自己去馬廄將人領去偏廳,自己抱胸守了門側傾聽動靜。施翎解了蓑衣露出縛在懷中熟睡的稚童來,許是途中勞累,力小不支;許是有人以身作蔭遮蔽風雨,那稚童睡得面頰緋紅,顛簸輾轉竟是不醒。一旁少年也除了雨具,家逢變故消得身瘦,生離死別損得容殘,他雖狼狽憔悴見著沈拓與何棲二人,仍舊理了理儀容斂身一拜:“趙宜拜見沈家伯父伯母。”

    何棲眼前微黑,拿左手握住發抖的右手,穩住身形,問道:“芨州州府與你……”

    “正是家父。”

    施翎在旁噗通跪倒在地,納頭三拜,何棲鼻中一酸淚如雨下,趙宜隨之撩衣跪倒。

    施翎道:“哥哥嫂嫂,施翎是來拜別的,原本不該累哥哥嫂嫂涉險,只我心中不甘,今此一別,此生難見,不見得一面縱死也難瞑目,定是畢生所憾。因此施翎任性妄為返家作別。”

    何棲怒道:“好個返家,此處既是家,你又要去到何處?”

    施翎泣道:“哥哥嫂嫂原諒則,弟弟犯了事殺了人,他處才是安命容身之所。”

    沈拓道:“阿翎素來是爽快的人,刀架脖頸不皺一下眉頭,作得什麼離別情態,先將前因後果說個清楚。”

    施翎不敢隱瞞從頭至尾一絲不落地說得仔細,道:“我殺了官差,再無退路,留在家中只會牽連兄嫂。踏遍山川看盡江河,劍管不平事,本就是我心中所存志向,如今也算心願得償。”又落淚道,“施翎薄情寡義,只得負了兄嫂,何公、阿計的一片深情。”

    何棲冷笑道:“這話你留與阿爹說罷。”

    施翎面色慘白,他本就生得好,長睫抖動引得人無端心疼,垂首委屈道:“我……我……不敢與何公作別。”

    沈拓徘徊幾步,道:“你既已經滅口,又哪裡了去尋你蹤跡?大可在家中住下,兩位趙小郎君更換名姓,只作投奔來的遠親。你本非桃溪之人,有親來尋,哪個會去疑你?”

    施翎搖頭道:“此舉太過冒險,施翎不敢也不願哥哥嫂嫂牽進此事之中,既是我做的事,自由我來擔責。”又道,“常言道: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哪有周全無誤的事,我雖殺了那幾個值守,難保還有漏網之魚。施翎半絲都不願兄嫂家人涉及險境。”

    何棲只不應,心中謀算著萬全之計。

    趙宜在旁抱著阿果,茫然道:“不如由我自去……”

    施翎淡聲道:“我施翎豈是負義鼠輩,埋首跨下做人?”

    沈拓權衡種種,狠了狠心,咽下淚意:“阿圓,去為阿翎做碗面來,再為他一葫蘆酒。”

    施翎聽聞此言,咧開嘴爽朗一笑,掩去眼中淚拜道:“施翎謝哥哥嫂嫂成全。”

    何棲張張了嘴,喉間刺痛似是吞了糠麩,怒道:“是你哥哥應的你,我卻不知成全,你也別來謝我。”她拿手一拭淚,轉身出了偏廳。

    沈拓扶起施翎:“吃了面,再與岳丈道個別。”

    施翎露出哀求之意,道:“哥哥教我。”

    沈拓搖頭笑道:“阿翎,哥哥只許得你走,卻教不來生離。”

    施翎只感有如肉身過刀山,千刀萬仞割了血肉,痛徹心扉。何棲親手做了兩碗面,青菘油翠、白菌鮮甜、雞蛋嫩黃、腌肉香鹹。

    施翎與趙宜食不知味,滿頭愁緒。

    沈拓道:“快刀才斬得亂麻。”不顧施翎滿目乞求,喚了何秀才起身。

    施翎手中筷子重若千斤,怎也抬不起來,垂頭就著碗沿將面扒入嘴中,喉中哽塞,哪咽得下半口,忽感頭上一沉,一只蒼老的手輕覆他發間,聽得何秀才啞聲輕道:“吃罷……吃完了再走。”

    施翎眸中淚下,全砸進了面碗裡,也不敢抬首看何秀才的臉,就這麼悶著頭狼吞虎咽將面吃個干淨,推碗矮身,衝著何秀才磕了三個頭。

    何秀才坐那受了三個頭,道:“窮家富路,備幾身衣裳,多帶些銀兩,若是得法捎些書信或信物來。”

    施翎磕頭應下。

    何秀才又道:“既護了兩位趙小郎君,君子一諾千金,不可負人負己。”

    施翎咽淚又磕頭一頭應下。

    何秀才再道:“馬識舊途,歸雁南飛,你可記得‘知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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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4 01:08:51 |只看該作者
       第148章
   
    施翎重將厚厚的蓑衣披好,一頂鬥笠掩去眉目,斜風寒雨反襯得屋內昏燈溫暖,即便慘慘將熄,卻是停泊可歸之處。

    於他,更是知還不得還之所。

    施翎再不敢多加停留,生怕兄嫂何公的目光勾住他的腳步,燭火那點桔光亂了他心志。當即收好何棲沈拓所贈的銀兩,挎好短刀,掛好酒葫蘆,又讓趙宜抱好熟睡的阿果。

    院外沈拓套好車,連同了那匹黑馬一同交與了施翎。

    “哥哥請回。”

    沈拓將握緊的手背在身後,低聲道:“好兄弟,暫去鄉野避過風頭,家裡的船只你總認得,眾位兄弟也是可信之人,設法帶口信來。”

    施翎將馬鞭握在手裡,道:“哥哥與嫂嫂珍重,他日歸來,再與哥哥痛飲三百杯。”他一揮鞭子,鞭哨破開黑暗雨幕,擊碎落雨千點,一馬一車轉瞬便隱入茫茫雨夜中。

    沈拓睜著雙目,前方伸手不見五指,他卻仿似可見到馬車一角,依稀聽得馬蹄踏過泥道。

    天涯路遠,可有歸期?海闊山高,可有歸處?

    何棲拿了一把傘立在院門中,衣擺拖在泥水裡,沈拓站了半晌這才回過身,與何棲道:“也罷,阿翎自在慣了,拘他在一地,反不如他的意。”

    何棲別過臉,欲展顏淚卻先至,道:“大郎何必自欺,阿翎不過以前散漫,我們日夜叨擾只令他改過來,他無依浮萍,視我們至親,一一收了臭脾氣。好比野雀成了家燕,養得熟了,倒又將他撇在荒山野地,令他獨自過活。”

    沈拓道:“阿圓,且先寬心,阿翎比你我還強些。困於一地,不比四海為家來得安全。”

    何棲苦笑:“話雖如此,難免心存僥幸。”施翎所經之事,自是越隱秘越好,人心叵測誰知會有什麼變故,暗自又隱著昱王,恩威難測,遠走高飛才是上選。

    沈拓挽了何棲的手二人相攜回房,阿息挺著肚子,睡得無知無覺,也只小兒高臥不思離苦。

    何秀才避開女兒女婿,枯坐了一夜,數雨聲淅淅,生而為人,歷幾度春秋四季寒暑,更兼遍嘗八苦。病骨老身無能為力,也只寂寂長夜寥告先人,護他一二,保他周全,祈他安康,盼他喜樂,望他還歸。

    沈拓等到天亮,拿涼水潑面換了身衣物,打傘去了桃溪縣衙,季長隨面有倦色,抱怨道:“沈郎君來得忒早。”

    沈拓道:“沈某心有疑惑,只得上門尋明府解惑。”

    季長隨這才笑道:“沈郎君來得巧,我家明府正好得空。沈郎君不在衙中任職,不似往常日日得見,我家明府早幾日還曾提及沈郎君呢。”

    沈拓耐心聽他念叨,隨他步入後院,季蔚琇月白長袍,袍角暗繡草紋,黑發高束插一支碧色玉簪,見他求見揮退季長隨道:“去沏了新茶來。”

    沈拓揖禮告聲罪,撩衣坐下。

    季蔚琇看他臉色灰敗隱有怒意,便問道:“施翎可回了桃溪?”

    沈拓不答反問:“明府那日可是有意讓阿翎知曉芨州州府犯事?”

    季蔚琇笑道:“沈郎君可是在怪責於我?”

    沈拓道:“望請明府告知。”

    季蔚琇道:“確實湊巧,不過……”他續道,“過後我仍會告知施翎,沈郎君既過問,我無意隱瞞:我確實心存利用盼施翎能搭手相幫。”

    沈拓雙目赤紅,怒而起身:“明府算無遺策,只把人心置於何地?”

    季蔚琇道:“沈郎君應知施翎的心性,他若得知太守出事,京畿重地哪怕龍潭虎穴他怕也要去闖一闖,反倒送他一條性命,不如趁早相告,反有圖謀之處。”

    沈拓道:“阿翎不過邊縣一個都頭,明府不開口相告,他又從何得知太守犯事,既不知又怎會涉足其中?”

    季蔚琇反問:“沈郎君這般看輕阿翎?只拿他當小兒哄騙?”

    沈拓痛失知交兄弟難免遷怒,道:“他縱無知也比丟命逃亡強些。”

    季蔚琇搖頭,問道:“沈郎君與施翎異身而處,不知又當如何?”

    沈拓一愣,想道:我自量力而行,我自以家小為重,我自擇而取之,我自……然而,他若是施翎,怕與他一般,單騎千裡不顧風沙雪霜拼死也要留恩人一絲血脈。只不過,他早非孤膽少年,落拓隨心,他已有妻兒家小、身有牽絆,滿腔熱血只余微溫,縱有豪義也是力求兩全,哪肯一席歡談交付生死。

    沈拓思此,灰心苦笑,告辭道:“是沈某衝動擾明府清淨。”

    季蔚琇道:“施翎義薄雲天,沈郎君亦是俠義之士。季雛鳴在此與沈郎君一諾:除非沈家德行敗壞,行事為人所不齒,有侯府一日,必有沈家一日。”

    沈拓聞聽此言非但不喜,反添苦意,失神落魄道:“我為兄不能護阿翎周全,反倒要承他血肉之情,明府承諾,沈某不願接。”

    季蔚琇道:“沈郎君迂腐了,沈家勢大才易得施翎行跡。”

    沈拓一愣,揖禮拜別,心中道:也是也是,既有分開時,自有重逢日。阿翎在外流離,缺銀少食,家中船只若是遍及幾州,許能分憂。

    施翎一去如滴水放海,再無消息。沈拓與何棲暗自留意芨州太守一案,押解途經涸州時,趙太守許是畏罪,許是護其同黨,許是為保趙宜阿果,一把火燒了驛站,朝野震怒,聖人又問責昱王辦事不力,太子拖著病體為弟求情,各州各府張貼通緝畫影。

    沈拓去看布告,只趙宜一人畫影,施翎到底遁形隱跡,偷得一線生機,昱王不知出於什麼目的隱而不報。

    何棲何秀才在家坐立難安,等沈拓回來告與布告情形,二人均是暗舒一口氣。何秀才羞慚,為著施翎之安,倒置趙宜之危為輕,稚子何辜,自己也是枉讀詩書。

    何棲則輕快道:“趙郎君尚歲小,他本大家貴子如玉似珠,在外顛沛流離想來容顏大改,縱是對面,許不相識,何況粗陋畫影。”

    沈拓深以為然,接過阿息拋了拋,道:“好兒郎,快些長大,等你叔父歸來。”

    家中也只沈計被瞞在鼓中,施翎曾道:阿計將來是要做官的,與我一個案犯,少些瓜葛才是。求沈拓幫忙掩過,沈拓無法只得告知沈計施翎家中生有變故,不得不不辭而別。

    沈計抱怨幾句不再提及,縣裡貼了告示,何棲見沈計貼身小廝鬼鬼祟祟出門打探,便與沈拓道:“阿計那邊,怕是不曾瞞過去。”

    沈拓點頭道:“你我也只作不知。”

    暑去寒來,阿息跌跌撞撞見長,今日還在蹣跚學步,隔日便追著小丫環搖擺小跑;昨日似還在榻上翻爬,今日已爬高爬低翻箱倒櫃。

    沈家水運早在桃溪一家獨大,又在宜州占去一席之地。何家舊宅迎得舊主,鋪新瓦刷紅漆,院中挖渠引水,又植各色花木,上一屋主不識風雅,倒將一些古畫盡折與了沈家,雖非名家傳世之作,卻也經得賞玩。

    何棲理罷賬本,在院中看阿娣與阿息玩鬧,阿息張著手咯咯笑著去追阿娣,他人雖小,力卻不小,跑得又快,阿娣又是小心的,不敢與他當真,幾下便讓阿媳揪住了衣帶,撲到阿娣懷裡,一指屋頂:“阿娣,去那去那。”

    阿娣搖著手:“阿息饒了我罷,我又不曾生得翅膀,如何到屋頂去。”

    阿息固執道:“阿爹也不曾生得翅膀,阿爹便能上去。”

    阿娣笑道:“我又不是郎主,會輕身功夫。”

    阿息一嘟嘴撇下阿娣,巴嗒巴嗒跑向何棲,眨了黑溜溜的雙眸,道:“阿娘帶我去。”

    何棲不由想起他幼時施翎抱著飛上躥下,累得喘不過氣來,思及都引人發笑,摸摸他的頭道:“阿娘也不會,等你阿爹回來。”

    阿息不依,嘟囔道:“阿娘哄我,阿爹去了禹京,也不知幾時歸來,誰知要等幾日。”

    何棲嗤笑:“這般沒耐性,白叫你沈歸了。”

    阿息賴在何棲身上:“阿娘幫我搬了梯子,我上去捉了鳥雀來。”

    何棲一點他的鼻子,輕斥道:“胡鬧,摔下來斷了腿如何是好,你阿爹也不是毛糙皮猴,你叔父更是穩重,只你上躥下跳一刻也不得安閑。”

    阿息苦悶道:“阿爹不在家,好生無趣,外祖父只知找和尚下棋,小叔只知,只知念書寫字。”

    何棲失笑:“莫非陪你鬧才是有趣。”用手帕拭去他額間的汗,道,“可惜你施叔父不曾轉家,他倒能陪玩鬧。”

    年年重九,黃花堆金,登高遠眺插遍茱萸,唯少一人。

    阿息不知母親為何忽然惆悵,依在她身上夠她垂在地上衣帶,咕咕嘰嘰說些捉弄了人的得意事,忽聞守門的僕婦面帶笑意,匆匆跑來報信。

    “娘子,門子來報信,郎主今日歸轉,車都到門外了。”

    何棲還不及說話,阿息已經歡天喜地蹦了起來,扯了她的手連拖帶拽往外拉,阿娣急著上前幫何棲理了理衣衫,綴在後頭道:“阿息慢點,慢點,仔細摔跤。”

    何棲由著他拽著自己,花木初發,新枝嫩葉,回廊迎春綠葉垂枝,剪碎暖陽如金。阿息急著見沈拓,她心中自有絲絲牽念,聽得門院那人聲影動,沈拓踏步流星進院,本來冷硬的面容見著她,忽得柔軟了下來。

    何棲也不上前,只立在原處望著他笑。

    沈拓大步過來一把扛起嘰喳的阿息,又從懷裡拿出一枝螺鈿雀枝釵來,低眉斂目道:“回的匆忙,也不曾好好挑揀,阿圓可還喜歡。”

    何棲眨了眨雙眸,偏過頭,沈拓便將雀釵插在她的發間,年月令她的眉目越加溫婉,那些青澀褪盡,好似枝頭熟透的果子,豐盈飽滿。

    她抬首笑道:“我只等你歸來呢。”

    沈拓借著為她理落在頰上的發絲,掩不住的喜悅:“既應了你,哪敢晚回。”

    何棲掩唇只露出笑眼,道:“我與好事與大郎說。”

    沈拓吃驚:“我也有好事與阿圓說。”

    二人對視一眼,何棲攤開他的手心,寫了一字,沈拓亦回寫一字,寫罷攥過何棲的手牢牢握在手掌中。

    真好,此生別無他求。春來,許有歸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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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番外一

  何家的腳店有桃溪最好的酒,也有桃溪最差的酒,最好的酒乃是玉梨燒,色清味醇,回而有甘,醉不上頭,以兩論價;最差的酒卻是腊春,混濁微綠,味淡而酸,略有酒味,農戶人家皆能自釀,幾日便得,一二文便能沽上一兩。也只能販夫走卒,腳力閑漢打上一碗略略解渴。

  陳據卻只喝腊春,不出船時在家睡到日上三竿,整衣理冠,聽罷瞎眼老娘的念叨,帶上健僕,出門在臨水街街角買兩張芝麻胡餅,與僕人一張,自吃一張,邊吃邊晃蕩到曹家棺材鋪,與曹大互說些奉承話,一路過紙馬店、銀器鋪、彩帛店、星貨鋪,再在米糧鋪買一石甲等好米令店中僕役送與家中。

  賴屠戶家的小娘子嫁與肉鋪伙計,另在街上賃了一街鋪子,擺上肉案,掛上鐵勾,從賴屠戶鋪中拉來幾扇豬肉,切條去骨一排排掛在勾上。賴小娘子是個精細人,塗脂抹粉掐著細腰坐在鋪中收著錢匣子,拿一方粗布帕子將滿是油污的銅錢擦了又擦,立著眉毛罵鋪中伙子,對著夫君頤指氣使。

  賴屠戶愛憐女兒女婿,女婿每來鋪中拉肉,少收些本錢,又添些添頭,賴家娘子摳索,抱怨不止,只拿話去刺女婿,直刺得賴家女婿滿面通紅,氣喘如牛,悶著氣將肉拉去家中。

  賴小娘子見夫君受了委屈,大怒,巴嗒合上錢匣,道:真個越老越小氣糊塗,莫非阿爹將家中銀錢都與了花枝弄那一大一小她才合意?只是裡外不分,只嫌女兒得了便宜好處,我便是一勺水,潑也潑在自家水缸裡。

  她帶了吃得肥壯侍女,捏著手帕一路哭回賴家,揪了親娘就是一通吵鬧。賴屠戶無法,趕了女兒,私下又貼補些銀錢。賴小娘子得了意,擺著腰肢又一路輕快地回了家。

  只把賴娘子氣得差點厥過去,又是氣又是心疼,家中個個皆是賊:賴屠戶是要搬了銀去外室那的,兒媳挑唆得兒子只認銀不認親,女兒女婿更是又吃又拿只嫌沒夠……她積下的那些銀錠,藏在鼠洞中都怕被人摳了去。

  賴家日日吵鬧,成了臨水街一景,陳據看賴屠戶摸著日益稀疏的發髻從肉鋪怒火衝天地出了門,賴娘子還在那嚷:“一場夫妻,與你說句貼心話,你拿花枝巷那當個銀疙瘩,也不拿水照照自己的五短三粗矮木樁的樣,生得出那般白嫩好看的兒郎來?別是做了烏龜忘八。”

  賴屠戶氣得要衝回去打賴娘子,被路人伙計架住,只得罷悻悻走了。見陳據在那看戲,老臉一紅,略拱了拱手,埋頭別過。

  陳據小人心性,嘲弄取笑一番,過肉鋪在道邊農人那買兩筐黃杏,挑一個隨手擦了擦,酸甜爽口,與健僕道:“鮮摘的杏子,連枝帶葉,味又好,你將一筐送了家中,另一筐與沈家送去。”

  健僕領命而去,陳據過石馬橋獨自晃進何家腳店,要幾碟下酒,再要一碗腊春,伙計知他喜好,不去問他如今家富為何還吃劣酒,只殷勤奉酒送菜。

  陳據對著一窗溪水,看漁船捕了一倉活魚,隔窗買了紅尾鯉魚,交與店中食手切了魚膾。在店中消磨一個上午,就著碗中濁酒,吃盡魚膾,又慢慢踱出腳店。

  在貨郎那買了一個陀螺,拿在手裡,順街過書肆、傘鋪,前面一枝竹竿挑著小旗,寫著甜湯二字,店外支了一二桌案條凳,店內陳娘子守著爐灶忙進忙出,她兩手沾得水,順手在圍裙那擦得干淨,用尾指將臉頰一縷發絲勾回耳後,聽有人要湯,側頭漾起笑臉,招呼道:“李三郎,今日照舊還是另嘗嘗新湯?”

  她快手快腳盛了湯,抬頭見陳據,雙眸微垂,復又笑道:“陳郎君這幾日閑在家中?快坐快坐。”

  陳據道:“我吃了酒,買碗甜湯解酒。”

  陳娘子忙道:“不如吃碗酸梅湯?”

  陳據笑道:“不拘什麼,只解解酒意。”

  陳娘子嫣然一笑,腮邊那顆小痣鮮活如舊,帶出一絲風情,點點便在心間。陳據看了幾眼,收了回目光,一心一意等起甜湯來。

  陳小郎端出湯來,歡喜道:“陳阿叔在家中,與我講講船上的事。”

  陳據摸出陀螺給他,陳小郎接過,笑道:“陳阿叔,如今我大了,不好再玩它。”

  陳據掃他一眼,取笑道:“細仃仃一點,倒充起大來。”

  陳小郎一吐舌頭,扮個鬼臉:“今日鋪裡忙亂,陳阿叔先自吃酒,我先幫阿娘待客。”

  陳據揮揮手:“去罷。”梅湯酸甜,他卻品出一味苦來,許是嘴中還有殘酒之故。

  路過的媒婆見著他,不請自來,堆起討好的笑,十分親熱道:“唉喲,陳郎忙人,怎也見不到,今日討巧,你既吃得梅湯,不如我與你做個媒應個景?”

  陳據笑道:“大娘拿我取笑,我一月倒有大半在船上過,嫁於我豈不是守了活寡。”

  媒婆老實不客氣坐下:“陳郎君可是說笑,這也算得守活寡?不知多少人家搶著點頭要應呢。嫁於陳郎,家裡偌大的宅院,奴僕成群,喝口水都送到嘴邊來。”

  陳據笑:“家中老娘凶悍挑剔。”

  媒婆道:“你只劃出道,我與你找那好性綿軟的來。”

  陳據又道:“我貪顏色好的。”

  媒婆拍腿:“我與你找個仙來。”

  陳據道:“聽聞婦人手如姜,才是福相。”

  媒婆道:“纖纖十指磨也與磨成老姜。”

  陳據道:“我不喜那些不語先羞的,也不喜那些蠻橫刁鑽的。”

  媒婆笑道:“原不過與陳郎君隨口一問,眼下我倒要存心吃陳郎君的謝媒酒,老婆子不信整個桃溪尋不到一個陳郎君可心的人。”

  陳據請媒婆吃甜湯,哈哈笑道:“大娘使性,切莫壞了口碑。”

  媒婆看他幾眼,道:“做了半輩子的媒,也練得一雙亮眼,郎君與我一句實話,心裡可有中意的人?成與不成,與你跑了腿才知曉。”

  陳據心頭一動,飛快地看了一眼陳娘子,陳娘子似有所感,腳步一頓回過頭來,只把唇邊的輕笑牢牢鎖在臉上。

  媒婆精道,順著他的目光睃了一眼,嘆口氣,吃了甜湯,摸出幾文錢放在桌案上,道:“本想白賺陳郎君一碗甜湯,怕是不成。”

  陳據笑道:“大娘這是何意?”

  媒婆道:“郎君品性家財,天仙也配得,這牛郎純樸,便得了織女,董永孝順,便有天仙相配,又有書生俊俏,引得神女起了凡心。神也罷,仙也罷,不過因著一字,才配到了一塊。”

  陳據問道:“為得哪字?”

  “不過一個緣字。”媒婆道,“陳郎君,聽我一勸,既沒那個緣分,不如就此罷休。”

  陳據攔下她:“大娘再吃一碗甜湯。”

  媒婆與他道:“這緣不過應著一個巧,郎君與她識得晚了些,她夫君不知生死差了些,她又立了誓明了神佛斷了後路獨了些。一而再再而三,你二人焉還有緣?”

  陳據苦笑,她若是……若是……

  陽光穿過草簾,一道道畫在桌案上,明明暗暗,暗暗明明,涇渭分明,陳據看著碗中甜湯,湯底沉著一些果絮,在那沉沉浮浮,他瞪著這些殘屑,整個都痴了,呆坐了半晌,這才胡亂摸出碎銀擱在碗邊,吃進肚裡的腊春,此刻才從心間湧出酒意,醉得他腳步不穩。

  明明不過濁酒,這般醉人。

  陳娘子追出幾步,堪堪停住,招手喚了陳小郎讓他跟去照料,進屋在灶前加了把干柴,鍋中水熱沸開,忙又起身揭開鍋蓋,騰騰的熱氣撲面而來,濕了額發眼角,一低頭,不知怎得,淚便墜落翻騰的鍋中,她卻是不察,拿了勺子將煮好的甜湯一勺一勺舀進一邊闊口缸中。

  一缸有淚微鹹的甜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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