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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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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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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28:54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宜州一回信,季蔚琇果然令沈拓總領了差事。雖說窮家富路,沈拓卻是因差出行,緊趕慢趕,又要押解著人犯,哪裡能隨心所欲,怕是吃睡都要將就。

    好在天熱,倒不怕錯過腳程時宿在荒地裡吹風受凍。何棲將原本就為沈拓做的鞋子,和自己平常喝的銀丹草茶包了一紙包,打了個包袱交給了沈拓。

    沈拓立在院門前接了包袱,心頭如同熱油鍋裡滴進了一滴水,望著何棲的臉,只想將這個人記進自己的骨髓深處:“阿圓!”

    “我沒出過遠門,也不知道要備些什麼。”何棲道,“想著千裡趕路,山山水水,只靠著雙腳,沒有好鞋怕是行道更艱難些,就給你多備了兩雙,一路上也可以替換。還有一包銀丹草,賤價之物,泡了水,卻能圖些清涼,解解暑渴。”

    沈拓捏緊了包袱,囑咐道:“阿圓在家也別凍著,午間酷熱,晨間露重,黃昏又涼,你記得加減衣裳。有事就叫阿翎,一時他沒到家中,你使個人喚他一聲。”

    何棲拿扇子擋住臉,笑:“施郎君身有差使,說得他日日得閑似的。”

    “桃溪太平,能有多少案件?”沈拓道,“丟了雞鵝,鄰間爭鬥,再大點就是偷殺耕牛,大案命案少之又少。他性子野,得空便要醉酒生事,忙得飯食不到口,反倒安生。”

    何棲微一沉吟:“你不在家中,他們二人少了管束,怕是三餐胡亂對付,到時我叫了他們家來吃飯如何?你也可以放心一些。”

    “好是好,只是又要累到你。”沈拓皺眉。施翎和沈計都是不會照顧自己的,施翎醒才起,餓才吃,渴才飲,只要能有東西到肚,壓根不管吃進嘴的是什麼;沈計看書忘我,少個一餐半餐,他也無所覺。

    “能累到什麼,不過多添些米,加個菜。”何棲嘴角微翹,“阿爹和我都喜歡人多,人多了好生熱鬧,不像往常,院中冷冷清清的。”

    “將來會很熱鬧。”沈拓脫口而出。

    何棲一愣,待反應過來,干脆拿扇子遮得只剩一對秋水般的雙眸,秋水中一彎溶溶笑意。沈拓還沒走,已經開始不舍。在桃溪就算見不到面,遠遠望見何家院牆,院牆探出的金腰花枝,就覺得安心,因他知道她在院牆之後。

    宜州與桃溪,迢迢千裡,瀾江水闊,他又從哪能看到何家院牆的翠綠低垂的葉枝。

    沈拓接了季蔚琇的公文貼身放好,拿了橫刀、水囊,領著幾個差役將六個犯人一串兒鎖了。

    州府接應的公差繞著賊犯一圈,見其中一個腳傷潰爛,擔憂道:“都頭,這幾個賊犯可是要交到禹京的,可不好路上出事。”

    腳傷的賊犯面露痛苦之色,拖著腳,一副將死的模樣。

    沈拓看他一眼,笑道:“我曾聽一個走江湖的道:腳傷潰爛有個法子極好,拿刀把爛肉剜下來,再用草木灰敷了,不消多久就好。”

    腳傷的賊犯聽得渾身哆嗦,腳也不拖地,腰都直了幾分,討饒道:“都頭,不是我裝樣,委實腳痛。”

    “那不如拿了滑竿抬你走?”沈拓拿刀掀開他褲腿,傷口紅腫流膿,腳脖子都腫了,離死卻遠著,“你一個手上有命案的重犯,倒裝可憐模樣。給我老實些,別說走,爬也需爬到宜州。”

    他手下叫阿甲的差役,斜著小眼:“好大膽蹬鼻子上臉?非要討一頓打?”

    這群逃犯,自己口袋清潔溜溜,又是四親不著,他們這些當差的連個打點都撈不上。阿甲等人本就一肚子火,哪還有好臉色。

    宜州公差見阿甲對賊犯非打即罵,沈拓只當不見,私下道:“都頭,我知道他們平日就指打點的銀錢發發小財,接了這批人,半個銅子也沒撈著,心中自是不快。只是,彌樂教教犯不是尋常,若是出了差子,我們太守與你們明府都要呆著干系。”

    沈拓將一杯酒推到他面前道:“李兄放心,他們下手有分寸。這六個賊犯,個個手上不止一條人命,不削他們氣焰,令他們害怕,怕是我們趕路不方便。”

    宜州公差心不在焉喝酒,心道:你們倒是打得爽快,押解也順利,萬一留下暗傷,在州府牢裡出事,錯全落他們宜州州府頭上。季明府又不是一般縣令,若是田舍漢出身,既沒靠山又沒仰仗,盡可把錯全推他頭上。偏偏又是個硬點頭,惹不得。

    又拿眼打量沈拓,身長體健,神情堅毅,眼尾微帶煞氣。顯然也不是個好忍,聽人嚇喝的。

    因此,打定主意,寧可走得慢些,也不貪圖力功。

    他想走慢點,沈拓卻想走快點,恨不得一日間在宜州和桃溪打個來回。

    宜州公差累得氣喘吁吁,伸手追在沈拓身後,喊:“沈都頭慢些趕路,慢些趕路。他們一串兒銬著,腳上又有腳鏈,哪走得快。”

    六個逃犯也是累得臉色發青,得個片刻的休息立馬坐倒在地癱成一團,這麼一路跟羊似得栓著,前頭一個跌一跤,後頭能帶倒一串,個個摔得鼻青臉腫。出了桃溪就是泥道,大太陽火辣辣烤著,樹葉都曬蔫了,地上也是燙的,他們又赤著腳,嘴唇干得都起了皮。

    其中一個賊犯哀求道:“都頭給口水喝,實在……喉嚨火烤……走不動……”

    沈拓見阿甲等人也是累得一身,扯了一串賊犯找了樹蔭歇腳。宜州公差見停了下來,忙拿了水囊喂賊犯喝水,一水囊的水哪經得起六個人喝,一乎就見底精光。

    阿甲看了,不滿低語道:“都頭看他,對賊犯倒上心。”

    “你多嘴什麼。”沈拓道,“他有他的干系,與我們無關。”

    另一個叫陸仁的道:“這附近沒池塘,他自己水囊空了,少不得要跟我們要。”

    沈拓盤腿在樹蔭坐著,將刀橫放膝間,笑:“你倒是小器,一口水都要聒噪。”

    陸仁急道:“我卻不是可惜水,我只……只……”只了半天才道,“他一來就拿狗眼看人,都是當差的,雖說他是州府的,我們是縣衙的,就比他矮三分了?又疑心我們辦差不利,故意與他作對。”

    “他明面不滿,總比明裡笑著敬著,暗裡戳刀子強。”沈拓倒喜歡這種喜怒擺在臉上的。

    阿甲蹲那,瞪著眼:“都頭這一說,還真是這個道理。”

    陸仁也點頭:“都頭識字,就是比我們這些筆都不會捏的強。”

    沈拓搖頭:“閉嘴,這天耗精氣,少些閑話。”

    一會兒,宜州公差過來,道:“都頭可還有水,我這水囊卻是空了。”

    阿甲聽他理所當然的語氣,暗暗撇了下嘴。

    沈拓拿自己水囊扔給他,道:“再趕些路,就有一家茶寮,用點吃食,他們晚間不營生,我們借來歇一宿,明日再走。”

    “好好。”宜州公差連忙點頭,道,“不是我說,這天熱,實不好急趕。早年我見人,熱天缺水,一頭栽倒送了命。”

    陸仁插嘴道:“李公差,這天白天是不好趕路,晚間卻涼爽,要依了我們,趁了夜色走道更好些。”

    “誒,我們又不是地裡的黃牛,倒是十二個時辰在土裡犁著?又不是銅筋鐵骨。”宜州公差微睞著眼,搖搖頭,“這些再是殺頭的罪犯,我們卻不是送他上路的人,這一氣沒上來,死了。算你的?你也擔待不起啊。”

    陸仁微惱,要發火,沈拓一伸手,擋了:“夠了,我們一同辦差,倒做口舌爭鬥?這六個賊怕不是在肚裡笑話我們。”

    宜州公差笑:“到底是都頭,見識強些。”將喝了一大半的水囊還給沈拓,舔舔嘴唇,後知後覺,“都頭的水竟不一樣,清涼解渴些。”

    “放了些銀丹草。”沈拓哪會細說。

    阿甲和陸仁等人知道內情,在那擠眉弄眼,笑容猥瑣。

    泥道曲折,兩側又是樹林,桃溪不過一縣,城牆低矮,這會早瞧不見了。

    只是回首卻知:那裡有一城,城中有一小院,院中有一佳人,那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沈拓的目光帶著繾綣的留念,他也奇怪,才離桃溪沒多久,倒念起桃溪的好來。

    歇了會腳,大伙兒有了精神頭,宜州公差也不叫喚了,又趕了近一個時辰的道,才見前面一家茶寮。

    茅檐低小,兩三張破桌,一邊壘了個土灶燒著滾水,賣茶水,也賣面片湯,一對中年夫妻在那擦桌抹凳。見著他們一行人,表情都有點惴惴。

    “店家沏六碗茶,再下十二碗的面片湯,其中六碗不要放鹽。”沈拓將賊犯一窩兒綁在茶寮外的拴馬柱上,在就近的桌邊坐下吩咐道。

    “好勒,差爺稍等。”店主一甩汗巾,一手拿了一撂茶碗,一手提了大茶壺,倒茶時溜了六個賊犯一眼,見他們形容凄慘,連忙移開,低聲問道,“差爺,這些人犯了什麼事?”

    不待沈拓回答,宜州公差道:“有你什麼事?”

    嚇得店主一縮脖子不再多舌,沈拓又將水囊交給他,道:“勞煩店家再為我們裝些滾水。”店主見他不像另一個這般惡聲惡氣,又看架式,倒像領頭,彎腰稱是。一並將他們的水囊都收了去灶台那裝水,待裝到宜州公差的那只水囊,左右見沒人注意,呸呸吐了兩口唾沫在裡面。

    店家娘子在那做面片湯,睃眼見丈夫在那吐唾沫,嚇得往他身邊站站,幫著擋視線。

    沈拓讓店家將六碗沒加鹽的面片湯給賊犯送上去,問了價後正待付錢,店家娘子連連搖手,道:“天差辦差辛苦,只當孝敬天差的,也不值個幾個錢。”

    “你們小本營生,我們也不是劫道,豈能白吃你們。”沈拓哪肯,溫聲道,“晚上還要借你們茶寮歇一宿,你們歸家時將門鎖了,我們只借你們桌子略躺躺。”

    店家接了一串銅錢,見富余很多,堆起一臉的笑意:“差爺你們隨意,你們隨意。小的念佛保佑差爺差事順當。”他家娘子見他接了錢,略橫他一眼,到底沒說什麼。

    “謝你吉言。”

    阿甲等人知道沈拓是不愛占這些便宜的,只宜州公差不以為然,在那歪鼻舔唇。

    沈拓哪會將他放在心上,拿回自己的水囊,又放了些銀丹草進去,塞好木塞,掛回腰間。本想問宜州公差宜州的特產土儀,看他這模樣,也只作罷,待到了宜州在另行打聽。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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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29:05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沈拓一行人入夜將茶寮的桌子拼了,分了上下班睡覺,宜州公差非要與沈拓一班。

    沈拓無奈,道:“李兄,我值下半夜,你可撐得住?”

    “無妨無妨。”宜州官差笑眯眯的,“我別的不強,卻是個能熬夜的,一宿不睡也算不得什麼。”

    他既這麼說,沈拓也不二話,只將他與自己安排一塊。幾人趕路趕得累,將行李墊了頭,躺在桌子上,不稍片刻就鼾聲如雷,阿甲更是不知夢到什麼好吃的,呱唧著嘴巴傻樂,六個賊犯折騰了這一天,一個一個歪在那,垂頭便睡。

    待到下半夜,不等陸仁來叫,沈拓先自醒了,跳下桌拿水洗了把臉,陸仁又一巴掌拍醒了阿甲,等叫宜州官差時,倒惹來一陣黑臉,氣得陸仁鼓著肚子躺倒。

    長夜漫漫,月明星稀,風過林梢,偶有驚起的倦鳥撲楞了一下翅膀。

    沈拓抱了刀坐那監視著賊犯,宜州官差哈欠連天的過來,瞟著眼,道:“這幾個賊犯睡得如同死豬,別說逃跑,扛起來扔河裡也不醒。”

    沈拓眼皮都沒抬,沉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宜州官差笑:“我也說說,哪敢掉以輕心的。”他話雖如此,挨了沈拓坐了,初時還睜著眼,不一會頭一歪,張著嘴就靠著沈拓的肩膀睡著了。

    沈拓一剎的表情難以言喻,握刀的手一緊,差點就想抽刀劈過去。阿甲難得看沈拓吃憋,縮著脖子差點笑出聲來。

    沈拓忍著性子,也不喚他,只將他往長凳上輕輕一推,由他趴那。宜州官差也是天賦異稟,饒是如此愣是沒醒,拿手挖挖鼻孔,仍舊睡得死沉。

    沈拓抬手拍拭下自己的肩膀,若是阿圓靠他肩上,他必定半點也舍不得將人推開,不過,靠著睡也不舒服,躺在膝蓋上睡或許好受些。這樣胡思亂想著,倒找到打發時間的辦法,長夜都變得不再難熬。

    一片月光鼾聲中,阿甲低聲問:“都頭可是在想嫂嫂?”

    “嗯。”

    “都頭年底就要與嫂嫂完婚了!”阿甲有點羨慕。

    “你也可以成家了。”沈拓道。

    阿甲苦笑:“誰個會把小娘子嫁我,家中一個瞎眼老娘,癱了的老爹,連多的一間屋都沒有。我一個差役,沒個正經的奉祿,只靠賞銀過活,這還是明府大方、都頭厚道,有些個獨的,自個填塞尚且不夠,哪肯分出口食。”

    “我只道老天欺我良多,比之你,卻還有幾分運道。”沈拓道。

    他父亡之後,沈母急著改嫁,好事者指指點點,嘴唇一碰什麼屁話都能亂嚼,連沈計乃是沈母背夫偷生之言都有。沈計年小,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因沈母之故,連鄰裡幼童都不與他玩耍,沒多久就病了一場,差點送了小命。

    沈計病時正值寒冬,天下大雪,他拿睡得露了棉絮的被子裹了弟弟,赤腳跑去街市敲開了郎中家的大門。郎中披衣開門,只用手一探沈計的額頭,便讓他回去,死活不肯醫治。道:“沒救了。”

    他愣是抱了沈計在雪地裡跪了半宿。

    郎中娘子掐自己的丈夫,罵道:“你是郎中,卻不肯救死扶傷,學的本事通通喂了狗肚不成?”

    郎中嘆道:“救生不救死,我連三成把握都無,你讓我怎救?”又指著沈拓道,“他眉高目深,隱有戾氣。我不出手,他只當我心硬;我若出手,他阿弟仍舊身死,他需恨上我。”

    沈拓一嗑頭,道:“郎中只管治,別說三成,一成也好。沈拓立誓,即便小郎不能活命,但凡我心中有半絲怨懟,誓如此指。”

    他欲拿刀斷指明誓,郎中娘子撲將上來道:“可不好如此,你少年郎君,莫學這些江湖習氣。”

    郎中嘆一口氣,終於施針救治,也是沈計福大命大,好好歹歹治了半月,靈台漸漸清明過來。

    郎中娘子道:“阿彌陀佛,小郎君命大,必是個有福之人。”她是善心人,與他一杯滾水道,“大郎聽我一言,你年少,將來有大好的日子,切莫走了偏道。我家開著醫館,也見大好的少年,與人鬥毆,斷腿斷胳膊,家中有銀還能過日,家中清貧的,只在街頭角落一坐,討些銅子饅頭活命。佛說人臉苦字,哪有事事如意的,有了坎邁過去便是。”

    他聽後半日無言,只長揖一禮久久不曾起身,目中之淚,盡數摔在地上隱入泥中。

    郎中夫婦沒多時搬離了桃溪,他得了消息趕去時,鄰舍道:他們投奔了禹京的親戚,桃溪鼻屎點大的地方,哪留得住此等大醫。唉,可惜了!那些個郎中鈴醫哦,燒捆艾草燙背就當能治百病。

    面前的大門已經除了牌匾,落了重鎖,舊歲的桃符仍掛在上面,卻已色陳斑駁。沈拓怔忡半晌,轉身黯然離去,怕是此生無緣再道未曾出口的“謝”字。

    自那時起,他強自收起了戾氣,磨去了尖銳。家中小郎又聽話,沈母剛嫁了貨郎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又生養了子女,倒是兩相無事,互不相干。

    後來,又遇到了盧繼。

    盧繼這看相的功夫,是時准是不准,准的時候恨不得奉他為天師,不准時,恨不得打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憤。

    對方請他與一個守活寡的婦人相面,那婦人打扮得新簇簇的,描眉畫唇,由著叔叔陪同而來。盧繼見他們神態親昵,舉止自然,只當他們是一對夫婦。便說夫妻和美,老時子孫繞膝,天倫共享。卻不知婦人的正經夫君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喝盞都要人喂。

    那婦人聽了,當下將臉一掛。

    她姘頭在家裡明目張膽睡嫂嫂,在外卻恨失了顏面,招來無賴就要打盧繼。盧繼見勢不妙,一扔卦旗,轉身就逃。他是個體弱的,哪逃得過青壯,直被追到橋頭逼得差點跳水。

    沈拓見不得欺弱之事,出手搭救,救了之後好生後悔,這廝一身土色道袍,賊眉鼠眼,尖嘴猴腮,又留兩縷鼠須,怎看都是奸猾之相。

    盧繼卻不肯放他走,只拉了他的袖子要請他吃酒,挑了食肆角落,要了下酒,在那說得口沫飛濺,直把沈拓聽得兩耳生繭。

    又要與沈拓相命,說他父母宮日月角偏斜,父母之緣必薄;兄弟宮明朗,若有兄妹姊弟,必得守望相助;又看他妻妾宮,然後大搖其頭,說:“觀你財帛宮飽滿,是個有財運的,中晚年生活富足寬裕,妻妾宮色澤,雖夫妻和諧,卻沒美妾紅顏相伴的命,可惜、可惜。”

    沈拓那時精光窮,盧繼的話一個字都不信,心道:我救他一命,他卻還要糊弄我,此人不可交。

    偏盧繼像是賴上了他,遠遠見了,便要招呼。往日不識得他,倒不覺得,現識得他了,只覺盧繼神出鬼沒,走在桃溪哪個街頭巷尾都能撞見他。一撞見,便要拉他吃酒,一吃醉便東拉西扯。

    他又是厚顏的,沈拓自何鬥金那得了包雪片糕,白如雪,軟如雲,甜如蜜,不是本州之物。沈拓打算帶了家去給沈計甜嘴,半道撞見盧繼。盧繼見了稀罕物,兩眼發光,他也不外道,非要分走一半。

    沈拓本不想分他,又想不過一些糕點,倒顯自家小氣。

    盧繼得了糕點,摸著老鼠須很是高興,二人同道走了一段,就見一個走道還搖擺的瘦瘦小小的幼童,鴨子一般跌跌撞撞過來,一把抱了盧繼的腿這,喚道:“阿爹。”

    “啊呀,我家的小三郎竟走了這些道。”盧繼只手抱起他,眉開眼笑,“阿爹得好生稀罕的吃食,小三見都沒見過,歸家後與你吃。”

    “給阿……兄!”幼童將手指頭塞進嘴裡,含糊道。

    沈拓倒不曾想竟是盧繼的孩子,見他瘦小,道:“弱小些。”

    盧繼抱著幼子,解釋道:“大郎不知,他生來體弱,胃脾虛弱,口中無味,不愛吃東西。我家娘子為她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幾次生怕他活不下來,得些精糧細米,也是熬了米油喂他。他的兩個兄長也懂事,好東西自己不到嘴,都儉省給了幼弟。將將養到這麼大,才稍稍好些。就是頭發還是稀黃,走道也不穩。”

    盧繼一幅慈父心腸,細聲細氣哄逗著幼子,愛若珍寶,倒把奸相都襯得好看了些。

    “這是阿叔。”盧繼教小三郎喚人。

    小三郎很是聽話,乖乖喚了聲阿叔,抱了盧繼的脖子將臉靠在他肩上,好奇地打量著沈拓。許是見他身量高,滿目驚嘆。

    沈拓把對盧繼的七分厭惡去了六分,摸摸小三郎的頭,道:“今日不趁巧,改日阿叔補上見面禮。”

    “這使不得。”盧繼搖頭,“大郎也不寬裕,不講這些虛禮。”又狡黠一笑,“只往日碰見大郎拉你吃酒,別躲著就行。”

    沈拓哈哈大笑,知道自己往日避開之態盧繼皆看在眼裡,當下拱手告饒。

    一笑兩相得,相交莫逆中。

    盧繼得知沈家種種,長嘆一聲:“我長你幾歲,卻是個搖鈴兒的,不比大郎有本事。只一樣,人情世故比你通些,大郎若是不嫌我多管閑事,有不解的事,只管告訴我。二人相商,總比你一人拿主意強些。”

    沈拓脾氣算不得好,卻是能聽進話的,又有盧繼相勸,身上的匪氣又收斂了幾分。待得季明府的賞識,做了都頭,日子漸漸有了模樣。

    二人相交多年,盧繼雖自認平輩長兄,操的卻是長輩的心,一力促成他與阿圓的親事。

    這麼算來,他也算得了老天眷顧。

    阿甲蹲那,似又忘了先頭的傷感,掏了一個青皮李子出來,拿衣角擦了,放進了嘴裡,酸得皺緊了眉眼,又舍不得吐出來,歪著嘴吞了下去。

    沈拓搖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松了松筋骨。六人中的一個賊犯,微微掀開一點眼皮,驚見沈拓就立他跟前,嚇得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沈拓拿刀鞘架了他脖子:“老實些,真睡假睡,我還是能分辨出來。你一個死囚,左右逃不過死罪。差別只在:你安份些,好生上路;你耍花招,斷腿斷胳膊掉頭。我有家人等我歸家,可不想這趟差事出了差錯,你要是惹我不高興,大可見見我的手段。”

    賊犯仍只閉著裝睡,臉色卻整個灰敗下來,那點生命都像剎時被抽個精光。

    沈拓見他識趣,又重坐回原處。

    月漸西移,樹影浮動,阿圓想必還在好睡,不知月色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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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沈拓一行人停停走走,直耗費了七八日才到了宜州,一路上宜州官差要麼喊累,要麼喊渴,找了好些借口拖拉著。

    沈拓窩了一肚子的火,幾次發作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遙見宜州城門時,一行人均暗暗松了一口氣。

    沈拓等人心道:總算是到了,再沒這麼磨嘰的差使。

    宜州官差微笑:總算到了,雖多費時日,好賴沒出差錯。

    六個賊犯頹然:總算到了,腿都要斷了。

    宜州乃是富饒之地,瀾江水路樞紐,商船往來頻繁,宜州的商業自是繁榮無比,城門雄偉,街道寬闊,商鋪林立,過往行人川流不息,十丈軟紅、喧囂紅塵。

    沈拓出示了公文、路引,待到進了城,阿甲等人眼見如此景像,驚得睜大了眼。宜州官差心中冷笑:少見多怪,真是一幫田舍漢。

    他有心賣弄,收起了一路上的黑臉,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宜州繁華之處來,哪處是銷金窟,哪處又有美嬌娘……

    “李公差。”沈拓打斷他,“我們先去州府,見了太守將一干賊犯歸案。”

    “哦……哈哈,看我,歸了家一時興奮,倒把正事扔到了腦後。”宜州官差一拍自己的腦門,“等交接了差事,我再做個東,請都頭吃酒。”

    阿甲瞪著一旁立了旗樓的方十腳店,牆後可見壘如山高的酒壇了,直咋舌:“以往見何家腳店,桃溪哪個敢與他家比?在宜州卻連人一個偏樓都不如。”

    宜州官差得意:“這哪到哪,方十腳店在宜州哪排得上名號。”

    陸仁也只管一路亂看,只覺許多事物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行健奴前頭開道,後頭墊腳,擁著一輛裝飾奢豪的牛車跨步走過。陸仁被氣勢所驚,趕緊退了退。

    宜州官差笑了:“不過貴人經過,倒讓你炸了一身的毛。”

    沈拓笑:“不知李官差家住何處?”

    “我……家中……哈哈哈,來來,都頭,正事要緊、正事要緊。”宜州官差打個哈哈,尷尬得轉了話頭。

    阿甲也回過味來,宜州是富貴之地不假,這位姓李的官差又比他們好哪去?左右都是衙役,干的一樣的差事。

    宜州公差被沈拓堵了一句,生怕他再提什麼不好接應的話來,若他們這些混人要去他家吃酒做客……忙在前頭領了道,急步往州府衙門趕。

    沈拓只冷笑一聲,在後頭押了賊犯。

    他們一進城,州府就得了消息,沈拓等人只一露面,尚不及行禮詢問,門役就還禮道:“都頭,我們太守正等著你們呢。”

    “勞煩差哥前頭領路。”沈拓拱手道。

    李官差這時倒卑謙起來,門役不比別個,大都是上官親信,他們把著大門,見得貴人,腰杆又軟又硬。

    宜州州府白臉黑須,很有威嚴,接了公文,查對了賊犯信息,見沒有差錯,令人將賊犯提去牢中關押,接著又問途中可有異樣。

    沈拓回道:“他們五個一路老實,沒見異動。只那個長臉、左腮有痣的有別樣心思。”

    “哦?”州府將公文規整放好,道,“可像有接應的跡相?”

    “這倒沒有。”沈拓否決道。

    州府見他說得篤定,頭都沒抬,只問:“都頭這般確定?”

    沈拓道:“別的不敢說,自桃溪至宜州一途,沒有接應的賊人。”

    州府聽了,打量他一眼,方笑道:“都頭可有興趣在宜州當差?若是有意,我修書與季明府,他自會放人。”

    沈拓微怔,揖禮道:“回稟太守,非是沈拓不識抬舉,只小人家在桃溪,又有牽掛,不願離了故土。”

    “不必多禮。”州府背了手道,“你舍前程就家人,倒是重情義之人。”寫了回執、取了賞銀一並交給沈拓。

    賞封頗厚,李公差看得眼熱,若是換了別個,他幸許上去訛了一份去,在沈拓面前卻是不敢,悻悻地一拱手,說些虛應的話走了。

    沈拓出了州府,取出賞封一看,足有五兩之多,與阿甲陸仁幾人分了,道:“我和季明府討了個人情,在宜州多留一兩日,你們也在城中逛逛,看看有無要買的土儀。”

    陸仁用牙咬了一下碎銀,搖頭道:“貴的無錢,賤的也不過這些事物,不買不買,我只看看便好。”

    阿甲道:“難得來一趟,又得空,怎麼也尋摸個什麼帶回去,不至白來。”

    “晚間就在州府通鋪對付一晚,也不必再費銀在客店投宿。”沈拓又道。

    能省些銀錢自是好的,陸仁和阿甲哪有不應的,紛紛道:“在桃溪不也睡的通鋪?離了臭腳、鼾聲,倒睡不好。”

    沈拓笑罵了一句,棄了二人獨行。

    陸仁想跟上去,被阿甲扯了袖子:“平時見你腦門兒尖尖,今日卻沒眼色。都頭分明不願與我們同行,你卻要攆上去。”

    “人生地……”

    “都頭年底就要成昏,少不了要買一樣信物給嫂嫂,你添什麼亂?”阿甲翻著白眼。陸仁也不生氣,笑自己做了蠢事,連連求饒。

    沈拓在城中轉了一圈,一時了也沒找到可買之物,珠釵首飾俱是精美,只囊中羞澀。在街角找了一個小鋪面的裹飯家,叫了吃食,扒了一碗飯下去,耳聽隔壁桌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在那跟同伴道:“說起來咱們大興一朝,青年才俊、文采風流者不計其數,又哪裡不比前人?”

    “那你倒說說什麼青年才俊,名滿天下的?”他那同伴明顯不滿他的胡吹法螺。

    文士道:“我只說三個,你若敢說不是,日後這酒錢,只由我來出,如何?”

    “你說,你說。”

    “這第一位嘛,當然是當今的太子,豐神俊秀,品性仁德,金錫圭壁。當不當得天下少有的君子才青?”

    “那自是當得。”

    “再一位便是出身忠承侯府的世子季蔚明,曾在禹京遙遙一見,朱唇星目,面若傅粉,真乃神仙中人,見之難忘。”

    “聽聞他博聞廣記,一筆狂草鐵劃銀鉤,氣勢非常。”

    “這第三位,便是我們宜州的陳舫,身長玉立,文采匪然,一手美人圖更是畫得飄然超逸、栩栩如生,令人如痴如……”

    這二人在那說得陶醉,也不知是真是假。這些酒醉的狂生,一嘴的胡言。沈拓也只當聽個趣,只那季蔚明,似乎就是季明府的嫡兄?

    不過,到底不與自己相干,過耳就算,聽過就罷。

    飯鋪門口聚了一攤人在那賭錢,見沈拓出來,當中那個道:“這位郎君好俊的模樣,來來來,不如玩一把消消食?我觀你面色紅潤,必有好運道。”

    沈拓笑,這幾人有騙有托,當中那個大漢明顯是個囊家,在那設了局,引人上去賭錢,先讓你贏個一兩局,也不叫你走脫,直把銀錢掏空為止,更甚者,逼得人去對面的寄附鋪將衣裳都寄賣掉。

    “你們做了局,騙我這個異鄉人?”沈拓將攔路的壯漢往旁邊一撥,“今日我懶怠與你們計較,讓開。”

    當中的囊家見這架式,知道這是個硬點子,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同伴不要與沈拓為難。

    人群中一個顯些上當的郎君見不妙,又見沈拓強勢,忙擠出來,粘在他身邊跟著出了人堆。

    設局的眼見又一只羊跑了,氣得鼓了眼。

    沈拓走到一家胭脂鋪前,止了步,對身邊的青年郎君道:“你倒是見機的。”

    青年郎君一擦額間的汗,揖禮道:“多謝這位郎君援手。”

    沈拓沒放心上,笑:“不必謝我,我卻是什麼也不曾做。”

    青年郎君道:“若是郎君無心,只說一句話,我便走不脫,少不得要把全身家當放在那。”

    他又要問沈拓名姓,又要拉他去吃酒。沈拓只說事小,不必掛齒,只見他是本地人士,便問宜州土產。

    青年郎君見他臉皮微紅,心思一轉,笑道:“郎君不如左轉,在虞記挑一盒香粉與家中的娘子。宜州的真珠和香粉,素有佳名。”

    沈拓正犯愁,隨口一問倒把事解決了,忙誠心謝過。

    青年郎君只將頭一揚:“郎君搭我一手,我還郎君一情,郎君不必多禮。”他許是覺得兩下扯平,心中沒有虧念,興興頭頭地走了。

    沈拓看得好笑,搖了搖頭,自去虞記挑了半天,店中伙計也是好耐心的,陪著他磨了半日,半絲不耐煩也無。

    成了一單生意後還笑:“倒是少見像郎君這般的好漢,拉得下臉為家中娘子選香粉的。”

    沈拓惹了個大紅臉,揣了香粉逃也似得出了店。

    一買好東西,沈拓就開始歸心似箭,宜州的繁華成一個剪影,虛虛在那,不在心中留存。只想早日歸家,將懷中的香粉送與何棲。

    抬頭望了望天,遠空隱似有雁過來。再過一季,便到他與阿圓的婚期了。

    何棲沒看到什麼歸雁,只是清早起來澆花時,發現有株紫色的小花結了米粒大小的果實,原來,夏已經只剩下了個尾巴。

    她與沈拓相識,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春夏,細算只是短短的時日,卻又似過了很久。這麼多天過去,也不知沈拓一路是否順利,行路難啊!

    人在遠途,難免惹人牽掛。

    到了日間,許娘子送了做好的嫁衣過來,又多做了一雙鞋子。

    何棲接了,雲頭鞋繡了祥雲靈芝紋,做得十分細致,謝道:“大娘眼睛不好,為我縫嫁衣就費了許多心思,又騰手做這麼精巧的鞋子,倒讓我心中過意不去。”

    許大娘笑:“不瞞小娘子,這鞋是讓我家大兒媳做的,她手粗,繡不了花,做鞋卻是好手,底壓得緊實,耐穿又結實,我不過繡了個鞋面。”又道,“我身無長物,也就手上活技稍微能唬人,做雙鞋子與小娘子送嫁。小娘子收了,別嫌禮輕。”

    “阿圓謝過大娘心意。”何棲笑,“大娘又為我解了一道難題。”

    許大娘見她收了鞋子,把臉都笑開了,又解開包袱給何棲看嫁衣,嘆道:“老了就不中用了,滿心想繡得細一些,到底是不能夠。”

    她自個萬分不滿意,頗覺對不住何棲,何棲卻是驚嘆連連,衣擺袖口細細密密的纏枝並蒂蓮,衣身間錯卷草紋,搭了那條秋色披帛,華美雅致。

    “倒舍不得穿它。”何棲感嘆。

    “還是取了巧。”許大娘道,“若是繡的鸞鳳和鳴,那才叫華美。唉,我是劈不了那麼細的線了。”

    “民間嫁衣可以繡鳳紋?”何棲好奇問道。

    “怎麼不好繡?”許大娘也奇怪,“不能繡的是翟鳥。”

    何棲略略心虛,她還真不知道。許大娘又轉了話頭:“小娘子成昏時天氣冷,禮服厚重倒還能遮點寒意,不過,大喜的日子,心裡高興,那點子冷也覺不出來。”

    “倒不擔心這個,只怕下雨。”嫁衣披帛都長而拖地,在泥水裡一帶,裹了半截子泥漿,再華美也顯狼狽。

    許大娘拍腿:“唉喲,這可不好說。小娘子成昏的那日可是好日子,但凡大的吉日,天就有異相,這可是好事啊。”

    “倒不知道還有這種說法。”何棲想著這種吉兆不要也罷,辦宴行禮,濕淋淋的總是不便。

    “不過討個口彩,圖個吉利。”許大娘笑起來。

    何棲又請她看了自己的花釵、配飾,許大娘贊嘆:“再體面熱鬧不過了,小娘子那日再在額間點上花鈿,配上小娘子的芙蓉臉,桃溪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好看的來。”

    何棲道:“大娘與我親近,才覺得樣樣都好,誇了又誇。”

    “這可是大實話。”許大娘搖頭,“活得久,見得人多,好看的小娘子也見過不少,像小娘子這般的,實屬少見。外頭不敢說,桃溪縣裡實在是屬一屬二的。”何棲跟她學針線,她是知道她的美貌,當時暗地裡感嘆:何家怕不是要飛出一只金鳳凰,憑著這好模樣,足可過上呼奴喚婢的好日子。

    沒想到,她卻定了一個都頭。上無長,下有小,雖不愁溫飽,凡事卻要靠著纖纖十指,一家人穿衣吃飯,看似簡單,卻有操不完的心。

    真是人各有志,有拼了臉不要,也要往金窩裡鑽的;也有藏了花容,甘心做平頭娘子的。

    這些話許大娘也只在心裡放著,略坐了坐,起身告告辭回家。

    “大娘那日早些來。”何棲送她到門口,道,“家中無人,少不了又要累大娘一場。”

    “不消小娘子說。”許大娘笑,“必定早來。”

    “大娘將孫孫囡囡一並帶來。”何棲又道。

    許大娘有點心動,家中人多,一年也難得吃頓好的,想想搖頭:“他們都是淘的,又沒個好管教,一窩兒的討人嫌。小娘子大喜的日子,不好出差子。”

    “他們才多大,能有什麼差子?盧小三也是個皮的,眼錯不見,他就能爬上院牆去,丁點大的人,一刻不歇都不見得他累的。到時只叫他們一塊頑著,又熱鬧,又喜慶,大娘放心,到時叫盧小二看顧著,不讓他們吵嘴跌跤。”何棲言笑意晏晏,不帶半點作態虛言。

    許大娘暗一皺眉,終道:“那我厚著臉皮將他們帶來,他們人小嘴多,聒噪得很。”

    何棲又將一包干棗硬塞給她,許大娘連忙推辭:“小娘子快快拿回去,再不能貪了東西。”

    何棲道:“大娘不要推辭,家中還有好些,天熱放著要生蟲子。”

    因著這幾日施翎和沈計時不時過來吃飯,也不知哪個愣頭青提醒了施翎,道這樣每日上門吃白食不好,有失禮數。

    施翎覺得是這個道理,他哪會置買禮物,街上看到一個農婦挑了擔子在路邊賣干棗,他身上恰有余錢。農婦是個慣常賣東西的,打眼就知道這是個手指縫寬的,連哄帶騙,哄得施翎一氣買了好幾包的棗子。

    施翎走到半道才想:平日見人送禮,也沒一樣東西包個三四包的。嫂嫂拆一包是棗子,再拆一包又是棗子……

    不過買都買了,也不好拿回去,硬著頭皮拎到了何家。何秀才見他特特備禮,有些動氣,老實不客氣地訓斥他幾句。

    何棲將棗子送了一包給盧繼,一包拿屜蒸了晾干做了醉棗,還剩了好些放在壇子裡。

    許大娘拗不過,道:“每來小娘子家中,都像打秋風的。”

    何棲笑:“大娘說的什麼話,只是親厚往來。”

    “娘子家中的箱籠可都打好了?”許大娘想起什麼問道,“漆味難聞,只把蓋開了,通了風散散味道,可不好裝東西。”

    “前幾日巧匠送了來,全放了西邊屋子。”何棲笑得露出一個小梨渦,“我嫌味難聞,摘了阿爹的佛手柑,切了片放屋中除味。阿爹直心疼,道柑子沒長成,碧碧青的就讓我糟踐了。”

    許大娘也跟著笑了:“何公是雅人,平日就愛養個花草,自是心疼。不過,娘子盤檢一下嫁妝,看看可有落下的,都這個時候了,也該置辦周全了,免得到時落了幾樣,慌張去補。”

    “找了盧娘子細細點過了,一時倒不知道是不是有疏落。”何棲心大,“事物多,落了一二也是有的。”

    “聽聞都頭因公去了宜州,也有好些時日了吧?”

    “是呢。”何棲道,“快十天了,應該快要回轉了。”

    原來十天了啊,原來她竟知道得這麼清楚,明明沒有刻意去記,卻知道來去歸期。

    微抬首,天高雲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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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29:40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一)

    沈拓回來的那日,天有微雨,何家小院在雨中像是被細細填補了一遍顏色,灰牆綠枝,幾只灰雀躲在院門那縮著脖子躲雨,驚見人聲,撲簌簌飛進了細雨中。

    沈拓輕扣院門,懷中的香粉貼肉藏了,隱隱有些發燙,不由緊張地抿緊了雙唇。

    何棲打了傘過來開門,秀發低挽,青色衣裙,在雨中如同一枝將將攀折人手的新柳,只是持傘而立,抬眸中便是無邊的繾綣。

    她就這麼站那, 輕笑:“大郎,幾時歸家的?”

    沈拓再也沒想到竟是何棲過來開門,仿若她一直侯那,依依等他歸家。自己滿面塵土, 一身風塵……

    “我……”沈拓將香粉在手中攥緊,“剛剛回的桃溪,我來看看你。”

    何棲將傘遮在他頭上,沈拓太高,她不得不吃力得高舉了手臂:“你一路辛勞,怎不在家歇歇?”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纏綿,沈拓心頭一跳,上前一步,接了她手裡的傘,借了動作將那盒香粉放進她手裡:“我須先去縣衙,與明府交差。”又強自鎮定道,“宜州出產好香粉……你試著用用,看看可還喜歡。”

    何棲看著手裡鴨卵大小、陰刻了牡丹花紋的粉盒,尚未打開鼻端已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味。難為他一個須眉郎君親去選買這等細巧的小女兒妝台私物。

    “我心中很是喜歡。”何棲粉腮含情,垂眸低語。不管香粉如何,心意卻是難得!

    沈拓松了一口氣,笑了。一路的忐忑衝動,盡得回報。握了她的手,道:“阿圓,等天涼了……”何棲還在想他會說什麼動情的話來,結果,耳聽他道,“家裡先前修繕了屋瓦,這場雨過,就可以漆新梁柱了。”

    何棲本想笑,不知怎麼又順著他的話說起來:“窗紙也要貼得厚些,冬日風冷。”

    沈拓真恨不得天立時涼下來,明日就是婚期才好。

    “大郎去交了差事,回家拿熱水泡了腳,好好睡一覺。”何棲看他泛了青的下巴,滿眼的血絲,細聲叮囑。“這個天淋了雨,當心著涼,下次再不要這樣不顧身體,再不差一時半會。”

    “想著早些見你一面。”沈拓依依不舍。

    何棲輕推一下傘:“大郎打了傘,快些去吧。”

    沈拓還要說什麼,何棲已經拿手護了頭,轉身跑進了小院,腰間絛帶在細雨微風中翻飛。

    失落轉身,何棲卻在廊下站住,提了裙擺回過身,她的額發被雨打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也像雨中收攏的翅膀,衝沈拓一笑,紅唇啟合。

    沈拓細細分辨。

    她說:沈郎,我等著冬日嫁你為婦!

    沈拓幾乎開始掰著手指數婚期,屋宅新粉了白牆,漆了紅柱,移來的花木經了這麼多時日,一株一株都已經成活。

    又拉著施翎立了柱子,支了人字架,鋪了茅草,蓋了個小茅亭,雖簡陋卻也有幾分野趣。

    “哥哥,婚事的銀子可有了?”施翎偷偷問沈拓。

    沈拓笑:“不用你操心,上次宜州差使,州府那得了賞銀,回來明府又給一份。”

    施翎道:“哥哥不用跟我外道的,你知道我留不住錢。”他得意搓手,“哥哥大婚,我攢了好些,左右都要給哥哥賀婚的,先給了也是一樣。”

    沈拓想了想,還是接了銀,以備不時之需。

    施翎囊中又剩幾個銅板,反倒渾身一松:“還能沽一角酒。有錢時我生怕花盡了,沒錢沒倒不怕。”說罷,很是高興地跑去喝酒。

    沈拓在這算婚期,姑祖母曹沈氏也在那估算。叫了大媳許氏道:“阿許,你去集市幫我打一副手鐲來,挑新巧的樣式。家中的銀鐲,樣式老,看著粗笨,不好給年青娘子戴。”

    許氏笑:“早年的式樣雖老,卻實誠,這兩年時興的細紋巧樣,反倒份量輕。”道,“阿娘到時坐了高位,大郎領了新婦與阿娘見禮,阿娘一出手,一對輕飄飄的鐲子,外人還道咱家小氣得很。”

    曹沈氏打她:“新婦還要叫你伯娘呢,你倒備個厚禮來。”

    許氏拍手:“我是沒阿娘的巧樣心思,實在人就做實在事,這禮啊物的,都不比銀子好使。我喝新婦一杯酒,就掏銀子。”

    大小簡氏也道備禮用銀子。

    大簡氏道:“咱家就是一個做棺材的,能有什麼講究。”

    曹沈氏不滿:“大郎娘子是秀才公家的,識書認字,斯文人一個。你們倒好,只圖省事,便是用銀錁子,好歹也打個如意花果,直了白咧的,做副棺材還描紋呢。”

    許氏直笑,為曹沈氏扶了下抹額:“逗阿娘樂子呢!昨晚還阿簡說要去打如意錁子!也給阿娘出個主意,阿娘拿了寬扁的舊鐲子,再從曹大他們三兄弟身上撈一筆出來,左右他們手頭寬泛也是喝酒喂了狗友。增添些金,打副串金珠的銀瓔珞,保證阿娘大方體面。”

    曹沈氏聽她拿自己丈夫的私房做自己的人情,風干的臉笑成一朵花:“阿許是個會打算的,連自家枕邊人的銀錢也要算計。”

    許氏被自家姑婆當面說穿,臉都不紅,道:“阿娘不知,曹大偷油鼠似的,當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藏了個破瓦罐,天天扔個三枚五枚的銅錢進去。我也不說破,只時不時去數數,昨天劃拉一下,竟有三四貫之數。”

    曹沈氏和大小簡氏聽了,都笑得發抖。

    “不掏了來,他拿去吃酒,不過溺桶一泡尿。”許氏笑道。又看著小大小簡氏,“只你們怎麼個主意?”

    “嫂嫂的主意極好。”大簡氏是個爽快的,二房的銀錢都由她作主,一口就應下了。

    小簡氏更沒有不應的,曹三在外走動,與其讓他花在外頭花娘子身上,還不如拿來給曹沈氏作臉。自己一點損失都無,還討了姑婆歡心,一舉兩得,很是便宜。

    曹沈氏高興,三個兒媳這些小算盤她不計較的,她雖厲害,該聾時聾,該瞎時瞎。

    許氏又捏著曹沈氏的肩,低聲道:“阿娘一個姑祖母,新婦見禮還拿金銀瓔珞,到時看那個沒臉的拿什麼出來。”

    小簡氏愛看熱鬧,當下來了興趣,坐得近些,道:“她那樣精算的,能備什麼重的禮?輕了她下不了台,重了她自個心疼。”

    大簡氏抬了下眉毛,道:“你們也把她想得太好些,大凡她要臉面,又哪會做這些醜事來。”

    許氏笑道:“她不要臉歸不要臉,下次她去歪纏大郎,卻有錯處讓我們發作說嘴。”

    曹沈氏哪裡能放過擠況沈母的機會,當下拍板決定,還說:“到時我少不得要與她一桌吃酒,真是敗人心情。”

    曹九在外間啜著小酒,老妻和兒媳的笑語怕好似催眠沈母齊氏也正為這事發愁,眼見沈拓婚事逾近,越發沒了主意。等李貨郎出門,鎖了門,點了箱中的錢物,左挑右揀,都覺心痛不舍。

    她是貪好的,李貨郎對她也算大方,但他只是一個貨郎,哪能供日日她新衣鮮花的。李婆子又小氣,菜蔬儉省,十天半月才割塊肉。齊氏饞了,要不磨了李貨郎,要不自己掏腰包。家中這麼多人,總不能躲起來自個吃。兩個繼子半大小子,桌子都能吞下去,見了肉跟狼見骨頭似的,再多也能塞填進肚子中。

    又有小李氏,嘴上抹了蜜,一口一聲嫂嫂,今日借釵,明日見衣。好的她自留著不還,差的她就送回來。

    齊氏拉著李貨郎哭,小李氏也拉了弟弟的哭,說自家兄嫂不願她這個歸家婦在家住著,既然容不下她,她也不賴著,要找庵堂寄住。又哭自己當年為了家中度日,花樣的年紀做了老翁的妾室,現在倒連立足的地方都沒有。

    她哭,李婆子也抱了女兒抹淚,哀嚎:“我苦命的小娘子呀,家中實是用人的賣身錢活下來的。”

    李貨郎夾在中間,自己都想哭,他不好說阿姊,又不願齊氏生氣,直愁得身上的肉都掉了幾斤。晚間齊氏還要撩撥他,作魚水之歡。

    李貨郎那張清俊的臉,青青白白的,挑著貨擔腳都打飄。他身體掏得虛了,入秋後天氣一日冷似一日,這頭挑了貨擔出了汗,被風一吹,寒氣浸進骨頭裡,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貨郎一病倒,齊氏、小李氏都消停了。

    齊氏更是侍奉著湯藥,愁腸百結,想著夫妻二人床笫之間,水、乳、交、融,何等歡情蜜意?一時恨不得李貨郎一夜好轉,自家拿了私房出來,好醫好藥,好菜好飯養著李貨郎。

    自家又要裁新衣,買水粉、蔻丹,還要貼補李家,箱中的銀錢肉眼可見少了下去,齊氏每天箱匣心中都添一絲慌亂。

    沈拓成婚的新婦見禮,怎麼也舍不得拿出好的來。這根釵是心頭所愛,這支簪是貴價之物,如意鎖銀又用得足……

    總不好拿方舊帕、衣裙當見禮,好歹也是做人婆母。最後取了一個鑲玉金指環,樣式不好,玉也都是絮紋。聽聞新婦娘家也是清貧的,能見什麼好物?

    齊氏這麼一想,拿手帕將指環包了,放在一側,只等到了沈拓成昏以作見面禮。

    齊氏在自個房中小氣糾結。

    小李氏那邊興頭頭做起新衣,把舊的首飾拿去改了樣式,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天仙的模樣去沈家吃酒宴。

    又暗恨沈拓成昏選了冬日,不能穿輕薄的衣衫,顯不出自己的身段來。想著能在宴中得個夫婿,下、半身也好有個托靠。

    小李氏摸著自己仍舊光潔的面頰,到底一日不比一日飽滿豐盈。

    季蔚琇看重沈拓,接了請帖,他又沒架子,本想親去與他做臉。

    季長隨道:“郎君喜愛都頭,舍得身段。只是,郎君赴宴,卻讓都頭扎了眼。再者郎君每日都說患什麼……寡什麼的……前頭縣丞孫兒辦百日宴,郎君連個面都不露,反倒去一個都頭家裡喝喜酒……”

    季蔚琇展顏一笑,伸個懶腰,道:“也罷,你備了厚禮替我去一趟,回來與我說宴上有無趣事?”又道,“有好酒帶一小壇子裡回來。”

    季長隨不吭氣,半晌道:“郎君,世子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多飲。說你醉了盡做糊塗事,半夜不睡,乘舟賞雪,凍得臉都青了才回來。”

    “哼。”季蔚琇眉眼染了緋色,“阿兄真是多嘴,這也到處亂說。”

    季長隨笑:“郎君還說呢,撇了小的自個不見了人影,回來險些凍病了。夫人氣得罵了我一場,還罰了我的銀,只差沒將小的攆了,姨太太還急哭了。”

    季蔚琇看他:“早知你這麼多舌,當日就不與你求情了。”

    季長隨揖禮求饒。

    (二)

    十一月難得都是好天氣,冬陽暖暖。

    日子一日一日逼近,沈拓越發坐立難安。曹沈氏提前兩天就讓許氏等人過來幫忙,食手要請,食材要定,酒水要辦,親朋要請……

    沈拓親戚不多,朋友卻多,大家呼啦一大幫子人,這個幫著定魚,那個幫著定肉,這個搭了廬帳,倒把事都分配光了。

    沈家娶婦,再忙碌慌腳也顯熱鬧喜慶。

    何家嫁女,人又少,父女相對,往事歷歷,難免幾分傷感。

    盧繼娘子初七便帶了包袱來了何家住下,又將何棲的嫁妝理了一遍,一抬一抬歸整好,挑擔皆用紅紙包了。

    晚間盧娘子睡在了何棲的屋中。

    何棲情緒不高,散了頭發坐在妝台前,盯著跳躍的燭火發愣,後天就要嫁了,心裡慌慌得沒有主意,又有些擔心何秀才。

    盧娘子站她身後,取了篦子為她篦頭發:“小娘子養的一把好頭發,黑油油的。”

    何棲輕道:“大了頭發倒多了起來,依稀記得歲小時,稀黃干枯,連個發揪都梳不起。阿爹笨手笨腳為我梳了,這邊的梳好了,那邊的倒散了。”

    盧娘子不禁笑:“郎君哪會這個!他是讀書人,寫字看書……”輕嘆一聲,“郎君也是命苦之人,娘子在時,他們何等情深愛重,別家過日子總有牙齒咬著舌頭的時候,他們卻連紅臉都少。

    只是老天爺不開眼!

    娘子更是薄命,明明嫁了好人家,若是得個一男半女,開枝散葉,一輩子再沒什麼不足的。偏偏生養了多胎,沒一個能養下來的。

    雖然夫君家婆都沒多話,娘子自個卻是過不去,成日郁郁不解,生生把身子愁壞了。懷最後一胎時,也有了些年歲,身體不好,懷相又差,請了郎中都直搖頭。郎君連虎狼之藥都買好了,只道非是娘子之過,實是命中注定無子。

    娘子只是不肯,只哭道:夫君不要,我卻不想無後,不想身過後連捧清香也無。又道與其不要腹中這塊肉,干脆拿刀抹了她脖子。

    郎君無法,只得依了。

    唉……

    若當年,不去強爭這胎……”盧娘子苦笑,又長嘆一聲,“都是命啊,半點不由己身!”

    何棲聽得淚流滿面,伏在盧娘子懷裡哭了出來。

    盧娘子道:“小娘子莫哭,你不與娘子相似,將來必有好的日子。小娘子的好日子,我卻說了這些不高興的古話,倒讓小娘子哭了一場。”又拿手帕為何棲擦了臉,拿她當何娘子服侍,理好床帳、鋪發被枕,除了鞋襪,只讓她床上靠著,移了燈過來,自懷中取出一樣事物,有點難以啟齒道,“這本應是娘子教小娘子,我是代勞。”

    何棲借著燭火看了一下,卻是一本筆法粗糙,畫了男女之事的冊子。乍一見紅了臉,再一看頗覺不堪入目,人物扭曲,五官變形,毫無美感。

    盧娘子還當她不通人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道:“男女敦倫,周公之禮,陰陽相合傳承,小娘子不要不好意思,你……細細看了,後日就是洞房花燭。”

    何棲輕咳一聲,既羞又想笑,拿了冊子翻了一遍,心中驚嘆:畫得好生大膽,還不止一種姿勢。

    盧娘子還嫌她看得草率,又安慰:“小娘子臉嫩,將來……就好了。”

    何棲覺得她中間那停頓真是意味深長,拿手碰了碰自己的臉,竟有些發燙。盧娘子將冊子說起來,又仔細叮囑了其它小事。

    “爐子不要熄了,備著些熱水,也好擦洗。”想想實無什麼補充的,又感嘆,“這些本不是小娘子操心的,自有貼身的侍女去做……”

    “盧姨是自小跟著阿娘的嗎?”何棲問道。

    盧娘子在何棲身邊睡下,道:“我是半路買的。你外祖家不著調,太太嫌丫頭們都學得妖妖調調,娘子早些伺侯的侍女一個也沒帶出來,另使銀錢在外頭買了一大一小貼身服侍。我卻是那個年小的,家中姊姊妹妹多,就被賣了換糧吃。

    當時怕極,只當大戶人家非打即罵,做錯半點都要招來毒打。

    再沒想到娘子是這樣好的的人,後頭干脆放了契,讓我嫁了個良人。”

    “另一個大的侍女?”

    盧娘子輕哼:“她生了別的心思,讓郎君賣了。”又將何棲的手握在手心,“小娘子,至親至疏夫妻。有那些好的,恨不得日日拖了手在一塊,更有不好,眼角瞥到一絲都生厭。阿圓,好好壞壞的,只切莫虧了自己。”

    何棲知道這話若非真心對己,絕對不會說出口,心中感激,道:“盧姨,我心中有數。”

    盧娘子反笑:“我也只是隨口幾句,沈家大郎是個好的。你家盧叔雖是嘴上跑馬,看人卻有幾分准。”

    何棲輕笑,道:“人之稟性,日久自知。”目光卻落在了妝台上那盒香粉上,不禁勾起唇角。

    既信了他,便信到底,他日真有變故,她也不缺斬情斷絕的氣概。

    盧娘子摸摸何棲的臉:“不再說這些,小娘子早點睡,這兩日養足了精神,氣色才好看。”

    第二日,家中大件的家具要先拉到沈家去。

    施翎帶了十幾個青壯過來,何秀才看他們幾人穿得單薄,拿了喜錢分給他們道:“不忙,先喝杯喜酒,去去寒。”

    施翎接了壇子,也不要碗,笑道:“何公,一動作一身的汗,哪裡會冷。不過,今日喜酒卻是要喝的。”他自個喝了幾口,傳遞下去,嚷道,“你們既喝了酒,可要仔細些,碰了嫂嫂的家什,別怪我翻臉兒。”

    裡頭一個方臉的道:“施小郎你這張嘴,都頭與何娘子喜事,你倒跟個劫匪似的。”

    何秀才拍拍施翎:“可是吃了教訓。”

    施翎抱胸:“哥哥好日子,我再大度不過。”

    他們幾人年青力壯,動作又麻利。一氣將書架、桌、椅、凳、幾……或抬或背給搬了出去。

    有懂行的摸摸桌腿,與身旁的低聲道:“都是些好木料,沉得狠。”

    “都頭這娘子娶的值啊。”語氣艷羨。

    “你想娶,也得有人肯架,跟只鼓了嘴的蛤蟆似的。”

    家具一到沈家,許氏領著眾人連忙將婚房布置起來,床帳被子卻要等著明日,笑道:“大郎晚上去與小郎睡。”

    大簡氏取笑:“大郎今晚哪睡得著呢,給他條凳,坐了過夜就好。”

    沈拓也確實睡不著,他興奮著呢。

    初九一大早,何棲便讓盧娘子拉了起來,盧繼是大媒,將自家三個兒子送來,自己去了沈家,待到許大娘上門,領了一串的小郎君小娘子,有一個還沒留頭,被大的抱了懷裡。何棲掃了一眼,加上盧家的三個,得有十個稚童。雖頑鬧,何家卻一下子熱鬧起來。

    請的三個幫廚還以為這次活計簡單,不曾想竟有這一群混事魔星搗亂。一時有人拿抹布跑了,一時又有人看殺魚揀了魚泡要踩,一時小的又吵了起來,大的將最小的哄好了,略大的覺得委屈,嘴一扁就又要哭。

    何棲在窗口看了一眼,招手讓盧小三拿了粽子糖散與大家吃。

    等請的梳頭娘子一來,盧娘子拉了何棲坐好,喂了她吃一碗餛飩:“吃得飽一些,等下卻不得吃食到肚,午間的宴席,你也只得吃些小巧的,免得髒了口脂。”

    梳頭娘子等她吃完,笑道:“竟不知何家小娘子這般好模樣,都頭怕是要迎一個天仙回家。”

    許大娘和盧娘子雙雙點頭:“小娘子確實好相貌。”她二人比著賽似恨不得將何棲誇出花來。

    梳頭娘子搓了線,對何棲道:“小娘子莫怕,並不怎麼疼。”她將何棲的頭發攏到腦,拿線一端拿牙咬著,另細細絞了臉上細微的汗毛。

    何棲只感一陣微微的刺痛,臉上有些發熱。梳頭娘子拿帕子為她淨了臉取了何棲的梳妝盒,抹了膏脂香粉。

    盧娘子又捧了各色花釵過來讓梳頭娘子過目,梳頭娘子看了眼,心裡有了數,拿刨花洇濕掌心,細細將何棲的頭發捊了一遍,堆雲似得高高向上堆疊,拿了一個桃心簪子固定簪好,等刨花水干了,發髻便定型不再散開。等上好妝,剛好可以對插花釵。

    “這個粉好,又薄又貼臉又顯色,味也好聞。”梳頭娘子細瞄了一眼,見盒子都做工精致,誇了又誇。

    何棲也不多言 ,只是微笑,她只好奇自己現在的模樣。鏡子照不出膚色,想著這一層粉一層粉上上去,怕是一張大白臉,微黃的銅鏡一襯,倒是十分柔美。

    她本就眉翠眉紅,梳頭娘子端詳一番,只將眉尾拉長,掩下小女兒的青稚,胭脂染了飛霞妝,映著秋水雙眸,花瓣唇一點,整個妝就顯濃烈起來。

    何棲仔細看了看,覺得有點怪異誇張,卻又覺得莊重富貴。

    “小娘子,老身別的不自謙,面鈿卻畫是畫得一般。”梳頭娘子笑道,“小娘子殊麗,我動手怕污了小娘子顏色。”

    許大娘識得好,知道她的斤兩,在旁道:“小娘子自己動手。”

    何棲畫個花鈿,調了顏色,拿了筆,對著許大娘手裡的鏡子抬手為自己暈畫半朵落梅。

    “小娘子既動了手,再點了面靨。”梳妝娘子笑道。

    “會不會太濃?”何棲有點猶豫。

    “放心,極襯小娘子的。”梳妝娘子開口,盧娘子許大娘也跟著附和。

    何棲一笑,誇張便誇張,一生之中難得時刻,不用太過拘泥,於是,又在兩腮點了兩點紅色面靨。她自己覺得變扭,梳妝娘子和盧娘子等卻是大贊好。沒想到大袖婚服一穿,再插好發飾,兩點面靨如同點睛一般,整張臉更顯生動,眉梢眼角都透著醉人的風情。

    房間立鋪了席子,放了一個憑幾,盧娘子扶了她在席中端坐,又將遮臉的扇子給她拿好,理了披帛、衣擺:“小娘子忍著些,新郎來接,記得拿扇擋了臉,到夫家才能拿下。講究的人家要念卻扇詩,我們就不興這個了。”

    “倒覺得自己如泥塑瓷偶。”何棲輕吐口氣,發飾壓人,又不好垂首,只覺得脖子都疼。

    “時辰走得快著呢,不先妝扮好,誤了吉時卻不好。”盧娘子安慰,“只能讓小娘子累著。”

    “阿爹在做什麼?”何棲耳聽窗外囂鬧,問道。“家中客不多,阿爹也不用待客。”

    盧娘子見他記掛何秀才,笑:“郎君今天是泰山大人,當是在正堂等新郎儐相。”

    何棲又道:“三日後才能歸家,阿爹……”

    盧娘子跪坐在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全身妝扮,沒有差錯,這才道:“阿圓,大喜之日不可多思。左右三日,你便接了郎君家去。”

    何棲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家去的“家”是沈拓家,一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阿爹是個怕寂寞的人。”

    盧娘子手上動作一頓,想說什麼,卻道:“那兩人雲紋紅漆提籃裡,放的是小娘子做沈家長輩的見禮。到時我與挑提籃的小子說一聲,叫他放於婚床上,小娘子可要記得。”

    何棲點頭應了,又微蹙了雙眉道:“沈郎家中情況不同,也不知他阿娘那是個什麼章程。”

    “本應隔天敬茶時奉於家婆的。”盧娘子也皺眉,“沈家亂得很,小娘子自己見機。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家姑祖母是個厲害的,有她坐陣,出不了亂子。”

    “這倒不怕。”何棲轉著手中的扇柄,這把絹扇還是沈家的聘禮,上面繡了蝶穿牡丹。

    “別的一時不曾想起,先不陪小娘子了。”盧娘子道,“我去外間看看,沈家迎親的人到了,少不得一通忙亂。”

    “累盧姨忙煩。”何棲道。何娘子種善因得了善果,盧娘子對何家真是一片痴心。

    盧娘子笑了,到了門口回頭,看著席間端坐的麗人,恍然間卻是二三十年前何娘子出嫁的模樣,只是,她那時梳了百合髻,穿了新衣裙,跟著跪坐在席子上,陪伴著何娘子。

    “阿圓?”

    何棲抬頭。

    “出了門,上了花車,切忌莫回頭。”盧娘子道。

    何棲怔了怔,莫明覺得這話辛酸。一出此門,便不再是何家女,娘家再留戀也非她棲身之處。傷感一會,又自嘲:我倒自怨自艾起來。何家女,沈家婦,我難道便不是我了嗎?阿爹也照舊還與我同住。家中多了沈拓、沈計、施翎,反倒熱鬧。

    她在這裡胡思亂想,何秀才過來在門口站住腳,看著屋中盛妝的女兒,心中酸喜交雜。辛酸掌上明珠,終要送君,又喜她終得良人,此身有靠,哪日自己身死,她也不是孤苦伶仃獨自一個。

    午間宴席過後,盧小三領著許大娘的兩三個只有四五歲的孫子孫女,跑來看新嫁婦。幾人擠成一團,十幾只眼睛對著何棲看。

    盧小三將手指往嘴裡一塞,又想起做這動作要挨打,忙拿出來,睜圓著眼睛道:“阿姊今日真好看,比菩薩還好看。”

    另兩三個怕生些,不太敢靠近,只點著腦袋,也跟著盧小三叫:“阿姊真好看,比阿娘好看。”

    她的堂弟聽了,反駁:“你阿娘又黑又壯,誰都比她好看。”

    這三人正要吵,盧小三怒道:“今日阿姊大婚,不許說其他娘子,自己的阿娘也不行。”

    何棲巴不得盧小三在房間裡呆著,一人枯坐實在無聊,童顏稚語雖然惹人發笑,卻熱鬧得很。正哄逗著這幾個蘿蔔頭親近了些,只聽外間笙蕭鼓樂作響,接著盧大領了一干童子軍把門給堵了。

    盧小三一眨眼,對何棲道:“阿姊,我去看姊夫。”帶了三個小蘿蔔,一溜煙似得跑了。何棲傻了眼,真想嘆口氣,慢慢動了動肩膀,酸僵得狠。

    沈拓一身紅衣,披了紅花,騎了馬。施翎是儐相抱了雁綴在後面一點,何鬥金卻領著沈拓衙門中都頭差役,兼幾個知交兄弟,湊了滿滿一隊人,後頭障車依仗,伎人鼓了腮幫,恨不得把喜樂吹得山響。討喜錢,蹭喜意,看新郎新娘子,跟在後頭在那拍著手瞎起哄。

    沈拓本以為何家沒什麼人,親迎也沒什麼枝節,沒想到眼見進了何家院門,一個黑小子帶了一群毛孩子過來,“嗵”得一聲把門關了。

    何鬥金領著一眾力壯男兒拍門:“快快開門,來迎新婦了,大喜好日,怎好誤了吉時。”

    盧小二踩了兄長的肩,將半截身子越過院牆,橫著兩眼道:“你道迎新婦便迎新婦?詩也無,喜錢也無,喜糖糕點也無。何公養女十八載,秀……麗……”盧小二嗑吧了兩句,掉轉頭向兄長求救,盧大哪會這個,只做了個數銅錢的動作。“阿姊新嫁娘,隨便不出門,你拿喜錢來。”

    沈拓心道:這小子平日叫了我還親熱叫叔叔,現在倒翻了臉跟不認識似的。

    “小二郎,將門開開,你不開門,沈叔叔怎麼將喜錢給你?”

    盧小二扶了牆道:“沈都頭,迎新婦便迎新婦,套什麼近乎。”

    他們在這邊說話,何鬥金還在那拍門,鄰舍看熱鬧的,有的喊:“新婦快出來。”

    有的喊:“打走新郎君。”“快拿喜錢來。”“新郎君散喜果。”

    盧小二很是難纏:“新郎不與喜錢,這門只不開。”

    沈拓拿了紅線編串的銅錢扔了上去。盧小二接了,往下一丟,下在的幾個小蘿蔔頭立馬撲過去搶走了。

    盧小二又攀了牆頭:“新郎好生小氣,只拿串錢兒,我們好些人呢。”

    沈拓和施翎對視一眼,何鬥金在那笑,要是門後是青壯,他們反倒敢下死勁推門,偏偏頂門的都是幾歲大的孩童,倒讓他們沒了主意。

    沈拓便又拋了一個上去,盧小二接了照舊丟給其它人,又嚷新郎君小氣。

    沈拓笑:“非是我小氣,我全扔上去,你人小又接不住,不如把門開了,你們自個過來取,人人有份。”

    盧小二還沒回答,胡同裡堵了看熱鬧的已經嚷開了:“新郎君散喜錢來,天上人間好姻緣。”

    何鬥金拿一個小竹筐,抓了幾把喜錢往人群裡一灑,有幾枚砸了有人的腦門,只聽“唉喲”好幾聲,也不顧疼,鑽人群裡哄搶喜錢去了。

    院外鬧成一團,院內的幾個孩子就挨不住,想開門年個究竟,又聽笙鼓聲熱鬧,全拿眼年著盧大。

    盧大將盧小二放下,在牆高喊:“新郎接新婦,自拿誠意來,三枚七枚不成雙,一兩二兩才登對。”

    他這是訛上了。

    盧繼在外恨不得拿袖子掩了臉,何鬥金還擠眼,盧大哥教的好兒郎。

    施翎喊道:“一兩二兩自來有,你門可要開了。”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盧大樂道。

    沈拓見他應了,掏了銀拋了進來,盧大跳起來接了,一揮手,一群孩子呼拉開了門,將沈拓圍了個結實,跳了腳要喜錢。

    沈拓一人一串分了,大冬天被擠得額間隱有汗意。進了正堂,何秀才穿了回壽紋圓臉袍,端坐相侯。沈拓拜倒:“泰山大人身體康健,婿沈拓,趁此吉時,來迎佳婦。”

    何秀才接了雁,道:“沈郎佳婿,阿父並無過多囑托,望你重之愛之。”

    何秀才大方放了行,沈拓等人熟門熟路去何棲閨房接新婦,沒幾步就見盧大又領著童子軍將路擋了。

    盧大笑:“新郎君,新婦還在梳妝呢。”

    沈拓也不禁笑:“我早知道有你這樣滑頭。”一揮手,帶來的健兒上去將幾個孩子抱的抱,拎的拎,挾的挾的,片刻就清了道,幾個孩子在那樂得尖叫。

    何棲聽到響動,忙拿扇子擋了臉,心裡好笑,明明見過無數次,倒要做出尚未相識的模樣。

    卻不知道沈拓整個人都傻在那了,端坐屋中的麗人,寶髻花釵,一身華服如開到最盛的花,額間梅妝鮮紅,只見遠山翠眉,明眸垂睫,大半張臉被絹扇擋個嚴實。

    她美得幾近不真實,哪怕未見真容。

    施翎一推沈拓,急道:“哥哥傻了?還不快接新婦。”

    沈拓這才回過神,步履恍忽地上前,彎腰一把抱起了何棲。何棲嚇了一跳,盧娘子可沒她跟說過是被新郎這樣抱出去的,偷偷將扇子往下移了一點,看了沈拓一眼。沈拓大概很是緊張,居然沒有察覺。

    何秀才也有點傻眼,坐那呆呆想:“我家女兒不是應該和她夫君緩步行來,與我跪別?

    沈拓神來一筆,愣是把何秀才父女的那點愁緒傷感打得七零八落,何秀才等女兒被抱出來門,才一拍桌子,怒道:“沈大郎好生沒規矩。”

    何棲坐在障車上才驚覺竟已出了家門,耳邊鼓樂聲聲,被鬧得有點發懵。

    沈拓等人接了新婦,只管歡天喜地往家趕。一路上行人過客見了障車,又見有新婦執扇端坐上面,更是圍了障車念祝詞討喜錢,行乞的觀摩一陣,見不是什麼霸道人家,也擠了進。

    何鬥金只管將竹筐裡的喜錢灑出去,年得盧繼直抽抽,心道怎麼將灑喜錢的事托了這個大手腳的,半點不知儉省。

    沈家曹沈氏等人正等得望眼欲穿。

    “大郎怎麼還沒接了新婦?”曹沈氏拉了許氏問道。

    許氏道:“阿娘,接新婦總要被為難一二,桃溪道窄,障車說不定被堵了!”想起什麼,叫了大兒曹英,“阿英取個兩三貫錢,散了裝小竹筐裡送去,說不定被攔障車的堵在半路了。”

    曹英應了一聲,抱了竹筐跑出去一會,又跑回來:“來了來了,新婦接回來了。”

    “啊呀,快拿了席子去門口接。”大簡氏抱了兩卷草席拉了小簡氏就走,曹英媳婦也跟了過去。

    曹沈氏側耳聽,果然聽到了樂聲,扶了許氏的手笑眯眯回去坐了。沈母齊氏哂哂得,跟在後頭也一並在那坐,只神色有點不安。

    “大郎娶新婦,你倒擺個喪臉來。”曹沈氏瞪眼。

    齊氏道:“我心中高興呢。”臉上忙露了笑模樣出來。

    何棲一路只顧將扇子擋了臉,偶爾手酸就放下一點,看著障車旁湊熱鬧的閑人咋舌,有眼尖的年到她的臉,在那喊:“新婦好模樣,生得跟天仙似的,新郎散錢來。”他一喊,別人也跟著喊。

    嚇得何棲再也不敢顧盼,只在那裝泥人。

    待到了沈家院門,障車一停下,沈拓將她扶下車。三個身材頗健的婦人輪著半席子傳到她腳下,不讓碰地,這麼一路傳席到院中搭的青廬帳中。

    何棲暗吸一口氣,知道下面還有一道儀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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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8-9-3 00:29:53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嫁妝比何棲更早進了沈家,一抬一抬擺在那,沈家一眾親朋原以為何家一個落魄窮酸秀才之家,能陪嫁什麼好得來。沒想到,一曬嫁妝,狠狠吃了一驚,昨日送來的家具就是上好的木料,且齊全配套,今日各個箱籠的嫁妝,從床帳被褥到鍍銀祭器,各色不差,最讓人瞠目的卻是一箱箱的書籍。

    再不是讀書人家也知書籍的珍貴,何秀才又是愛書之人,秋高氣爽之時將藏書一冊冊曬好,有破損的書封都親手一一修補,現在擺在那,還散著墨香味。

    “不愧是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嫁妝也是體面別致。”

    “唉約,都頭這樁親,真是打了燈籠都難找。”

    “曹家老太太,你家侄孫兒可是娶著了,不說新婦品貌,只這書便是難得……”

    曹沈氏笑得嘴都歪了,坐在對帳中,恨不能把駝的背都伸直一點。許氏等人也覺得臉上有光,請了一個全福老嫗將床帳抬進新房中鋪好。

    一個才總角的小郎得了盧娘子囑托,挑著紅漆提籃一跟筋兒跟著許氏,許氏在那掛帳子,笑:“喲,你倒機靈會討賞的,新婦家得了喜錢,新郎家再得一遍。只我這裡忙亂得很,你將東西放下,去找新郎倌兒要去。”

    總角小郎聽還有賞銀,笑彎了眼,嘴上卻說:“我才不是為的討喜錢,新婦家好大方,給了我一把呢,都編成梅花樣。新婦家囑咐了,說漆盒裡是要緊物,要放床上。”

    “什麼要緊物?”許氏也是一時忙昏了頭。

    那個全福老嫗露著豁牙笑起來:“許娘子這是發昏了,那必是新婦親手為姑翁叔伯做的針線見禮,是要放床上,不然,一忙亂,上哪翻找去。”

    “倒把這一樁給忘了。”許氏拍拍自己的腦門。一時又叮囑,“小阿郎去與簡阿娘帶句話,今日人多手雜,讓她找了人看顧著新婦嫁妝,防著有人裹了亂偷摸進來摸東西。”

    外頭越發熱鬧了,笑聲鼓樂哄鬧聲。

    只聽有個粗嘎的聲音鴨子樣在那喊:“到夫家了,新婦好露臉了,快將扇子放下來。”

    然後不知被他娘子還是什麼人一聲喝斥:“就你多舌,就你多嘴,搶那新郎的話頭。”

    總角小郎急著去看熱鬧,得了話,將提籃交給許氏,少兒腳頭輕,轉身連走帶跑出了門。

    許氏這邊在忙,何棲那邊更是亂成一鍋粥。

    她一在帳中坐下,沈家的親朋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手上沒緊要事的,全都擁擠過來看新婦,差點沒將青廬給擠塌了。

    大簡氏急得跳腳:“莫擠,莫擠,新婦就在帳中坐著呢,沒長腿跑了。”

    小簡氏也急了,推她:“二嫂嫂說什麼胡話,什麼新婦沒長腿的。”

    眾人哄笑,大簡氏還沒回過神來自己說差了嘴,還自顧自叫:“儐相快護著,你們起什麼哄,大郎這個新郎倌都要被你們擠出去了。”

    何棲緊緊捏著手裡的扇子,又是想笑又是緊張,沈拓再人高馬大都沒用,披紅都被擠得歪到了一邊。

    何鬥金、陳據這兩只會在那拍手笑,也不幫忙,還是施翎能派上用場,將沈拓扯出來,往廬帳中推。

    曹沈氏看得樂出聲來,連沈母齊氏都在那笑。

    大簡氏鼻尖都出了汗,嗓子都啞了,曹二心疼,張開手在那一攔,大聲道:“再擠要誤吉時了,還讓不讓新人拜天地的?啊?再擠,等下吃宴,一個一個把你們喝趴下。”

    曹二貌醜人凶,這聲暴喝起了作用。眾人你讓我、我讓你、散得開了些。

    沈拓著實松一口氣,揖禮道:“還是二伯父可依靠。”

    “哈哈。”曹二重重拍著沈拓的肩,“不是白幫忙的,晚間你要陪二伯喝上幾壇。”

    沈拓只得應了,進了廬帳站在何棲身邊,見她隔著扇子看著自己,眉眼舒展,顯是在笑。她一笑,沈拓也跟著笑,心裡像被什麼塞滿了似的。

    曹二的二子曹力跟他爹一個德行,粗喉嚨破嗓子:“表兄莫不是傻了,只顧傻看,嫂嫂生得再好看,還有一大晚上的。你快念詩讓嫂嫂把扇子放下來。”

    “我哪會做詩?”沈拓恨不能拿餅堵了他嘴,“我……”他又看何棲,只盼她能給自己遞個眼色。

    何棲起了促狹之意,反將扇子往上移了移,整個將臉擋了,只留桃花耳墜在扇邊輕晃。

    “不如我說句好聽的,娘子便將扇子放下?”沈拓被她噎了一噎,試探問。

    何棲卻不理會,反將身體微微偏了一下。

    陳據看得為沈拓著急,跌腳:“有好話你自個說出來,還問新婦願不願意,你讓新婦怎麼答?”

    眾人笑起來。

    “都頭這是高興得傻了。”

    “新娘子看身段就是美人,我要是都頭也要傻。”

    “往常不知,大郎竟是個呆的。”

    沈計人小,又是做叔叔的,被人打趣了一天,又要防人捉弄自己,又要避著母親齊氏,防她拉著自己哭訴。端著小臉,裝成大人的模樣,在外頭招呼著親眷。這時,費力擠進來,想要幫忙。

    有人眼尖:“二郎念書,快幫你哥哥念卻扇詩,不然沒得叔叔做。”

    沈計才多大,哪會寫這詩,臉都紅了。

    “竟胡泌,二郎才多大。”

    沈拓輕咳一聲,彎腰向端坐的何棲行個拱手禮:“娘子,沈拓粗人,念不來詩,說不來動聽美言。只一句話與娘子說:此後年月,盡與娘子,死生相知。”

    何棲聽著這頗有江湖習氣之言,一絲怔然,執手相托此生,勿論風雨霜刀?這樣的承諾太重。

    何棲不知道,她之一瞬,於沈拓卻如一秋。

    直至牡丹扇輕移,何棲那張芙蓉一般的臉帶著矜持端莊的笑意露在了他的面前,沈拓剎時就笑了。

    二人相視,對方一身盛裝,全不似舊模樣,真是舊貌新顏,相識轉陌生,忽然之間,雙雙都覺得羞澀。

    何棲的扇子一拿下,人群一瞬鴉雀無聲,沈家大郎……真是走了狗屎運,何家竟藏著這樣一個標致人物。

    曹二和曹三對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誰個再說自家侄兒運道不濟?看看沈家新婦,神仙下凡不過如此。

    沈拓那幫衙門同差,更是又妒又羨,在心中暗自咬牙:今晚必要放倒沈大,娶了這等美嬌娘,哪能讓他好好洞房花燭的。

    大簡氏得意,心中想:竟是些沒見識的,大郎新婦好相貌,我卻是早知的。大聲道:“莫再鬧莫再鬧,等行了禮,你們只管鬧他們新人,我不但不管,我還要鬧呢。現在只先叫他們拜天地。”

    讓小簡氏拿了軟墊過來,放在何棲和沈拓面前,施翎和何鬥金是儐相,立了後面,又讓盧繼這個媒人兼任司儀。

    盧繼讓他們站定,清了清嗓子,喊道:“一拜天地……再拜尊長……夫婦對拜。”

    何棲和沈拓依言行禮,曹沈氏占了主位,旁邊空置了一個席位為沈父之位,齊氏無法,委委屈屈坐了偏位,她對面坐了樂陶陶的曹九。

    按理,李貨郎今日也該到場的,只是前幾日他在集市撞見了曹二,曹二衝著他咧開大嘴哈哈一笑,又伸手一摸兩腮的紅須,嚇得李貨郎兩股戰戰,飛也似得跑了。晚上做了一夜的惡夢,待到沈拓吉日,吱吱唔唔不肯來,只推說身體不適,窩在床上裝病。

    他不肯去,小李氏卻是不請自來,從頭到腳一身新,親親熱熱挽了齊氏的手,道:“我陪嫂嫂去給侄兒賀新。”

    齊氏欲待拒絕,小李氏藤一樣纏在他身上。來接齊氏的齊大舅夫婦趕了驢板車,怔愣半晌也沒想明白這是什麼景況。

    齊舅母上下將小李氏一掃,見她的這模樣打扮,小娘子不像小娘子,婦人不像婦人,嘴唇抹得艷紅,細腰妖嬈,滿眼的春情。狠掐了齊大舅一把,笑道:“小姑與這位娘子簇簇新的好衣裳,又打扮得莊重。我家之拉菜裝肥的板車,怕是不太相襯。”

    齊氏尚未開口,小李氏見那板車也確實寒酸,笑:“親家客氣,倒不是嫌棄,我們也是難得穿次好衣,怕被板條毛刺刮了線。”

    “正是這個理。”齊舅母笑,不等齊氏說話,奪了喬大舅手中的鞭子,抽了毛驢,“去去去”幾聲趕了板車走了。

    齊氏眼睜睜看著自家兄嫂揚長而去,眼都濕了。小李氏抱了她手臂,道:“嫂嫂真想坐那車去?沒是丟人。我雖無錢,但今日是侄兒好日子,我出錢雇了車子坐著去。”

    齊氏忍了一路,拿尖指甲刮著手帕,恨不能撓小李氏臉上去。

    “小姑對沈家不熟,到了之後便與我在一道,不要亂走。”齊氏細聲說道,“今日人多,好些粗夫莽漢,怕衝撞了小姑。”

    小李氏滿口應了,道:“我臉嫩,膽小,哪敢亂走。”

    結果到了沈家,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小李氏便胡亂搪塞一個借口棄了齊氏,在那蝴蝶似得滿場游走。她生得俏美,又大膽,撩撥得好些青年男子面紅耳赤。也有見她有趣的,只不要臉往她跟前湊,小李氏不但不羞,還在那媚眼亂飛。
    有些人實看不過去,卻不說小李氏,找了齊氏道:“娘子現在姓著李,先前也姓過沈,大郎總是你親生的,他人生大事,你這個當娘的,不說幫忙,倒帶了這麼一個人來給他沒臉。”

    直把齊氏說得面燥臉熱,呆坐了半日。

    等曹沈氏一個客人,仗著年長占了主位,齊氏心中更不得勁,厭厭得強自微笑。見何棲生得春花一般,嬌嫩得能滴下水來,心中妒羨,想著:新婦生得也太好了些,也不知大郎降不降住她?怕不是個安生的……

    她不喜歡何棲,曹沈氏卻是一眼就愛上了何棲,等他們行了拜禮,一使眼色給小簡氏。

    小簡氏會意,拉了何棲的手,笑道:“新婦怕是不識得我,我姓簡,夫家姓曹,大郎喚我一聲表嬸嬸。”

    何棲在心中度了一遍沈拓的親族,知道這個應該就是他姑祖母家的三媳婦,既是長輩又是頭見面,須行大禮,隨了沈拓的稱呼,叫道:“嬸嬸。”

    小簡氏爽快應了,又拿一個紅漆長方盤往何棲手裡一塞,何棲當下就傻了,這是要她敬茶?可也沒茶,只有一個空盤子。看沈拓,沈拓也是摸不著腦袋,比她還傻幾分。

    正一肚子疑惑,小簡氏就將一個銀如意放到了茶盤裡:“嬸娘豈是白做的。”對著眾親朋道,“你們說是不是這理?新婦喚一聲嬸嬸,我要是一個子也不出,那成什麼了?”她體貼得很,能盤子都為休棲備好了。

    眾親朋點頭,成小簡氏是做長輩模樣。

    何棲端著個盤子,見這架式,怎麼想也覺得有點不對戲,怕是裡面有緣故,面上不露分毫,屈膝謝了小簡氏的理。

    小簡氏還擔心她慌亂,見她竟然一點不亂,心裡就樂了:“來,來見見你姑祖母。”

    曹沈氏早等在那,早早就將備著的銀瓔珞連同盒子擺在茶幾上,齊氏過了一眼,眼皮直跳。

    何棲又大禮拜曹沈氏:“姑祖母。”

    曹禮氏拉過她,拿干枯的手摸摸何棲的臉,嘴上說:“侄孫媳婦別怕,姑祖母生得雖怪,心卻是好的。”將描花木盒打開,取出來裡面老大一條瓔珞來,還說,“姑祖母不比你婆母,沒啥好東西給你,你可別嫌姑祖母禮輕。”

    何棲只感手上的盤子一沉,真是好生“輕”的禮:“侄孫媳謝姑祖母厚愛。”

    小簡氏又將她領到了坐立難安的齊氏跟前:“這是大郎的阿娘,你叫……唉,我可是糊塗了,這不叫婆母叫什麼?”

    何棲沒想到齊氏生得這麼年輕,細細的眉,霧朦朦的眼,依稀還帶女兒家的嬌俏。一面行禮一面想:按禮,拜姑婆應是在明日,敬了茶,奉了針錢。今日就這樣正式見拜的,明日莫非就不見了?自己做的襪子可還在提籃裡。

    她正為難呢,許氏已經提了紅漆籃過來了,笑道:“你們真是胡鬧,這不是讓新婦為難?”

    何棲簡直無語了,這是什麼都准備好了?偷覷一眼沈拓,只顧傻樂著陪在她身邊,她行了跪禮就扶她起來,她站著他就立著,他走著他就跟著。

    比何棲更為難的齊氏真想棄座離席,忍了淚意,強顏歡笑著受了何棲的禮。何棲一禮畢,手上又被許氏塞了一盞紅棗龍眼茶,沈拓也被塞了一杯,雙雙給齊氏敬茶。齊氏接茶的手都是抖的,環顧四周,只覺各各面目可憎,都在看她的笑話。

    喝了新婦茶,齊氏揪著手帕道:“你們夫妻要和睦,大郎性急,你多體貼著他些。家中的事也要好好操持,平日無事,只管關門閉戶,在家……”

    許氏笑:“你做了婆母高興,倒嘮叨上了。我這還等著新婦行禮呢,我這大伯母反倒在排在了嬸嬸的後面。”

    齊氏僵那半天,實在拖不下去,只是那個金指環又實拿不出手,憋屈得拔了頭上銀葉金蕊花釵,忍著滴血的心痛,道:“兒媳生得俏麗,這枝花釵倒能配你幾分……”

    “到底是做人婆母的,出手就是非同凡響。”許氏打斷齊氏的話,故意惱道,“我這伯母也沒啥好物,也只拿對銀瓜果。”

    等大簡氏過來,又給了一對銀桃。

    大簡氏和許氏冷著齊氏,任她坐那魂兒出竅一般,拉了沈拓和何棲,對眾人道:“你們現在鬧了就鬧了,晚間洞房可不許再鬧了。”

    眾人哪裡肯,只在那哄鬧著不依。

    沈拓將何棲的手握在手中,另一手拎了酒,笑道:“既然要鬧,只管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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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0:07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新郎下了戰書,賀親的人頓時炸開了鍋。何鬥金和陳據一人抱了一壇子酒過來,拍開了泥封,放在桌了,又讓拿來海碗,倒得滿了要沈拓喝。

    沈拓看著二人:“你們與我兄弟,倒跟著起哄作弄我?”

    何鬥金笑:“今日這兄弟暫且不做,你也要吃完這一碗。”又看了一旁的何棲一眼,“哥哥不喝,那就嫂嫂喝。”

    陳據拍手:“對對,哥哥不喝嫂嫂喝。”

    沈拓笑:“那我也暫且記下這一筆。”端了碗,一氣喝了倒轉碗底示人。

    “哥哥再喝一碗。”何鬥金一揮手,陳據忙狗腿滿上,道,“祝哥哥娶得佳婦,早生貴子。”

    為了早生貴子,沈拓又喝了一碗。

    何鬥金拍手叫好,笑嘻嘻得又倒了一碗:“這碗也是緊要,賀哥哥洞房花燭夜,魚、水雲雨春色……”

    “打住,打住……”有人忙掩臉發出噓聲。

    沈拓和何棲兩個都紅了臉,沈拓端著酒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何鬥金佯裝怒道:“怎滴,你們都是正經人,偏我輕浮不成?你們洞房花燭只對坐相看,甚都不做的?哥哥不喝這碗酒,那……”他嘴上擠兌著沈拓,眼睛卻看著何棲。

    何棲無法,幸好手中還有把扇子,跟握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許氏在那笑得前仰後合,直起腰道:“大郎這碗便喝了,你這盼了星星,盼了月亮,好不容易成昏,新郎衣也穿了,披紅也掛了,晚上還不叫你做新郎,那可怎生是好?”又瞪眼對何鬥金道,“還是兄弟呢?喝了可不許再鬧了,新婦臉薄,哪經得你們這些人葷腥無忌得混說。”

    鋪兵都頭、方臉漢子張威不服道:“大郎當何大郎君是兄弟,喝了酒,我們這些許不是兄弟?”他一吆喝,一伙當差役的七手八腳將十來人碗一字排開,抱了壇子輪溜著倒上了酒。

    沈拓心道:這麼多酒喝下去,那晚上真不用洞房了。何棲一手執扇擋臉,另一只手拿指尖捏了一下沈拓的手掌,捏得沈拓整個心旌動搖。

    施翎鑽出來,擼了袖子,揪住何鬥金,一只腳蹬了條凳道:“你們倒有理?你們做兄弟的便要存心放倒了哥哥,不讓他洞房?何大,我們兩個儐相,舍命陪君子,來與你們喝酒,不醉不歸。”

    何鬥金嘆氣:“大郎成昏還有我的事?”

    沈拓一愣,笑:“實沒你的事。”何棲聽後,笑得差點拿扇子都捏不住。

    何鬥金反應過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老實端酒對張威等人道:“喝酒,喝酒。且留些精力與大郎,免得嫂嫂心生不滿……”

    他們這邊熱鬧,小李氏那邊也頗得趣,搭了一個黑臉的壯漢,卻是施翎的手下,名喚方山,諢名方大憨。

    做差役有哪個家道好的?方大憨也是家裡精窮,家中老娘老爹擠在雞窩點大的地方,更不要說什麼娶媳婦了?他又生得黑,人又粗,口袋裡又無錢,精力無處宣泄,憋悶得成日跟冒火得公牛似的。

    他一看小李氏不像正經人,舉止輕浮,眼尾帶鉤。尋思著要撩撥一下,萬一得了手,橫豎不是自己吃虧。若是這婦人叫起來,觀他行事,也無人信她。

    這二人碰到一塊,真是久旱逢甘霖,天雷勾地火。二人也不通名姓,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借了帷帳的遮蔽,幕天席地行起男女之事。

    沈家因為辦喜宴,自要請幫廚食手,一個負責清洗的婦人蹲那洗魚,只見那帷帳不停在動,以為有野貓、黃鼠狼等物來偷吃,想著若是被偷了嘴,要怪到她頭上,隨手撿了一根木棍,要將野貓打走。

    恰好齊氏見新婦時丟了臉,又失了一支銀花釵,座中曹沈氏又咧著癟嘴眯著小三角眼,拿不陰不陽的話躁她的臉。她又改了嫁,不是沈家的主母,待客的事也落不到頭上。索性離了座,四處閑看,見屋舍煥然一新,院中又另栽了花木,雖是深冬,草木凋零,卻不見半分凄清。

    想起自己的境地,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在那悲春傷秋,感懷過往,抬眼就見一個粗壯的婦人拿著兒臂一樣粗的木棍一臉殺氣。嚇得氣兒都快喘不上來,這不是……李郎前頭和離了的那個方氏嗎?她怎麼在這?拿了木棍莫不是要打殺我?

    齊氏退後一步,直驚得花容失色,不等方氏過來,握了手帕驚叫出聲。

    沈拓和何棲正被眾人逗著要二人互喂餃子,只聽一道尖利的女聲,他反應極快,將何棲往自己身後一掩,見沒什麼動靜,使了個眼色給施翎,令他護著何棲、沈計等人,自己領了人往動靜處趕過去。

    曹沈氏也是個膽大的,催了曹二也要去看個究竟:家裡辦喜宴,哪個不開眼的上來鬧事?亂棍打殘了一條狗腿去。

    曹二無法,只得和大簡氏攙了曹沈氏跟過來。

    齊氏吃了驚嚇,方氏卻整個嚇傻了,她本就不如旁人機敏,膽兒又小,被齊氏這麼一叫,呆愣在原地,半點反應都沒有。

    主事的王食手卻是何鬥金介紹的,他與方大舅相熟,方氏和離歸家後,一時無事,家中又養不起閑人,托到食手頭上找了個洗洗涮涮的活,道隨意給個錢,得個溫飽便可。

    王食手原先不過礙於情面,用了方氏之後倒覺得自己賺了,方氏力大勤快,又能吃苦,又無一聲怨言,受了他人欺負也不訴苦,只悶了頭一聲不吭干活。

    一日下來,方氏干的活最多,得的錢最少,她非但不覺得不平,還高興自己有活計不再費家中的口糧,歡歡喜喜道了謝就走。

    時日一久,王食手憐她老實,每每雇她做活,都要多給她幾枚銅錢。

    王食手聽得方氏驚了主家,正在那切鵝脯裝盤,急得跳腳,他擔了兩頭的干系,既擔心自己在何鬥金面前失了顏面,又擔心負了方大舅所托。

    沈拓不認識方氏,只知她是食手帶來的幫廚,卻不明白怎麼與齊氏了起了衝突。齊氏拉了沈拓的衣袖,指著方氏道:“大郎,這……這……惡婦要打殺阿娘。”

    沈拓看方氏生得高壯,眼神卻透著怯意,分明是個膽小之人,神色間又滿是茫然。放緩臉色,問道:“這位大嫂,不知你與我阿……娘生了什麼誤會?”

    方氏害怕,明知主家誤會了自己,心裡只發急,一急就更說不出話,驚覺自己手裡還拿著木棍,忙丟開,直擺手道:“我……我……卻是……我並無……”

    原來,齊氏知道她,她卻壓根不知道方氏,只聽自己的兩子說前夫續娶了一個十分年輕美貌的娘子。

    齊氏躲在沈拓身後,反駁道:“你胡說,你分明拿了棍棒要我來打殺我,現在倒賴得干淨。”

    沈拓問道:“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好好的,這位大嫂為何要打你?”他是半點也不信齊氏。

    齊氏立刻閉了嘴,拿了手帕捂著臉嗚嗚哭,沈拓被哭得額間青筋亂跳。

    何棲不放心,隨了曹沈氏一同過來了這邊,曹沈氏也不認識方氏,只是她厭惡齊氏,緣由還不清楚呢,就認定是齊氏作怪。偏偏何棲又在她身邊,深感在新婦面前丟人,篤篤篤杵著拐杖,氣道:“你莫不是沈家的劫不成?左右是躲不開你?”又拉了何棲的手,“好孩子,她是個不曉的事,實不與大郎二郎相干……大郎可是個好的。”

    何棲見她發急,忙道:“姑祖母,我知道呢,這不與大郎相干。”

    王食手更急,問方氏道:“到底是為了何事,你倒說個明白,都頭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他也不信方氏惹事,言語間便帶了維護之意。

    方氏哆嗦道:“我是……怕貓吃了魚……”

    齊氏哭道:“這麼多人,哪只貓兒這麼大膽,避走還來不及呢。”

    他們都不知道就裡,只有大簡氏清楚,這二人怎麼撞到一塊?沈家辦喜宴,改嫁的婆母撞上了現在夫家的前妻,真是一筆尷尬的糊塗賬。一時沒了主意,在那躊躇起來。

    小簡氏不知原委,推她:“二嫂嫂是個爽快人,有話便說。”

    大簡氏無法,只得低聲道:“她是李貨郎前頭的婆娘。”

    沈拓深吸一口氣,濁氣悶在心口裡出不去,沈計也沒了笑模樣,一張臉陰得能滴出水來。

    何棲愣了片刻,但她見機快,上前撿起方氏扔到一邊的木棍,走到方氏面前笑道:“這位大嫂不知,我家婆母是個膽小的,偏偏大嫂也是個膽小的,倒是互相嚇唬了一場。這可是廚下之物?大嫂收好,丟棄了少不得要賠錢。”

    “對對對。”曹沈氏點頭,笑道,“大郎她娘膽兒生得偏,些些的小事兒她就發抖,”偷漢子改嫁卻是大膽,又嘆氣,“倒把你這個老實人嚇得話都說不清,真是可憐。”

    小簡氏吃了一驚之後,回過神,贊許地看了何棲一眼。一個箭步拉了齊氏,掏出手帕將齊氏的臉一抹:“表嫂就是膽兒生得不好,一頭大一頭小,可把臉都嚇白了,胭脂都糊了。大郎大喜的日子呢,倒把你嚇得跟鳩槃茶似的,快隨我去洗洗臉,重新畫了眉。”

    小簡氏把人拉走了,知情的這幾個都舒了口氣。

    大簡氏堆起笑臉:“竟是這麼個糊塗事,倒把我們吃一驚。施郎、阿陳,大郎,你們快與客人喝酒去。”

    眾人心知還有內情,但這當口誰會不識趣,俱紛紛點頭,那個說要新郎陪酒,這個道平日不得酒到肚,今日要喂飽酒蟲。

    方氏還真信了何棲的話,見她新婦模樣,生得好看,又親切,倒說了一句囫圇話:“新娘子不知,我在那洗魚,見帳子動個不停,以為有貓來偷食呢。”

    何棲安慰道:“大嫂好心,不與大嫂相干。”

    方氏放下心,告了聲禮,自去洗魚了。她還不知道呢,她要打的“貓”,雙雙抱在一起魂都快飛。

    王食手沒想到方氏和沈家竟還有這種七拐八彎的糾葛,想著到底是自己沒打聽清楚,上前道:“都頭,我不知方氏與……她沒生計,手腳又勤快,早知如此,我就不找她來”

    沈拓道:“王食手不必放在心上。”又道,“也不與那位方大嫂相干,家中還有喜事,還請食手來。”

    王食手心道:平日就聽聞沈拓此人雖是差役都頭,名聲卻好,果然是個大肚豪氣的。

    一場事雖了,沈拓到底不是滋味,他與何棲的大喜之日,卻有了這些滑稽。他母親又是這等……

    “阿圓,剛才全賴你化解一場難堪。”沈拓輕聲道。

    何棲見他眉頭微鎖,道:“說得好生分?可是要和我分彼此?”

    沈拓有點急,道:“我怎會與你分彼此……”轉頭就見何棲笑著衝他眨了眨一只眼,又嬌又俏,喉嚨一緊,啞聲道:“是不是彼此,晚上就知道了。”

    何棲紅臉,借著寬大的袖子偷偷掐了他一把,她這點力道對沈拓跟撓癢癢似的。

    曹沈氏老雖老,眼卻尖,卻只當沒看見,扶著大簡氏的手,在兒女的簇擁下回了座。曹九獨自一人,視萬事如浮雲,已經趁亂喝了好幾杯酒了,笑得如同一個頑童。

    看到沈拓和何棲,招招手,從懷裡摸出一只小小的金柿餅來:“此後,事事皆如意,接好接好。”

    沈拓和何棲雙雙行禮接了小金餅:“多謝姑祖父。”

    “好好好。”曹九許是喝醉了,一邊摸著白胡子,一邊搖頭晃腦。

    一時宴席傳送上來,四干果、四冷碟、四葷八素,糕點果酒。宴至一半,酒至半酣,也不知誰起了頭,挽了手踏起歌。

    “君若天上月,奴是月邊星。

    日間雙隱,夜間長伴。

    君是屋中梁,奴是梁上燕。

    相棲相伴,長長相隨。

    陌上楊柳青青,燈下玉人雙雙。

    噫,今日與君相執手,此後依守共白頭。”

    何棲吃了一杯酒,聽著歡歌聲,側臉看了沈拓一眼,見他也有了幾分醉意,呼吸間微有酒意,只是在那傻笑。何棲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笑,自己也笑起來。

    許氏也喝了幾盞酒,帶著醉意道:“唉喲,時辰可是不早了,我們送了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回來再接著喝。”

    何棲只覺自己和沈拓暈暈然得被拉起了身,被眾人裹挾著一般送往了新房,人群帶著歡笑又流似般得退去,接著咯吱一聲,連門都被人體貼得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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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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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外間喧鬧漸止,賀客道別的道別,歸家的歸家,只有幾個好酒之徒,興未盡,酒未醺,依舊聚在篝火前吃肉賭酒。

    月朗星稀,寒意漸深,牆外道上,一個胖和尚牽了一個小和尚,戴著鬥笠,托著缽。

    “師叔,這麼晚,這戶人家還好生熱鬧。”小和尚好奇道。

    胖和尚只管拉了他的手:“應是戶主辦喜宴。”

    “早知就來這戶人家化緣。”小和尚頗為遺憾,飯褡癟搭搭的,沒要來多少飯糧。

    胖和尚輕斥道:“下山化緣乃是苦修,再者,出家人無欲無求,切莫為五鈍使所趨。”

    小和尚側目:“師叔又哄人,我就曾見你偷喝酒。”

    “那是素酒。”胖和尚辯解,想想又道,“人無癖不可交。”

    小和尚依依不舍隨了胖和尚離去,尤自回頭看著依然笑語歡聲不止的院落,雙眸中隱隱羨慕。

    盧繼抬眼看月微斜,要了一壺酒,與曹大施翎告辭。

    曹大攜了他的手不放道:“天色尚早,大郎這門親事全仗盧相師一手促成,你又是愛酒這人,如何現在就走?”

    施翎也道:“盧家哥哥再喝幾杯,橫豎家中還有盧嫂嫂。”

    盧繼搖頭,笑道:“我也不是歸家,今日沈家是熱鬧,別家卻冷清,我去相陪一二。”

    曹大施翎知他說的何老秀才,放開了手,雙雙將他送到院外,。曹大道:“依我說,遲早要做一塊,明兒將親家接了來便是,你們非要等過了三朝回門。”

    盧繼笑:“何公心中自有打算,他是重規矩之人。”亦是重情之人,要留家中,陪亡妻等出嫁女三朝歸家。

    衝著曹大施翎二人擺擺手:“有這酒便好。曹家大伯與阿翎不必相送,還有客在,客去又要打掃歸整,今晚怕是不得早睡。”

    施翎有心想跟上去,到底這邊還有事需他幫忙,只得與曹大回轉。

    沈拓怕被捉弄,進了房後,又拿了燭台四處檢查了一下門窗,確認了沒藏著什麼花招這才放下心來。

    回轉身,何棲俏生生地坐在妝台前,燭影搖曳中,臉若春桃,唇似紅櫻,眸中微光點點,幽幽淺香醉人心脾。

    沈拓坐臥不對,言語失聲,何棲似有點羞,似有點婉轉,背轉身對著海棠鏡,道:“釵環壓得脖子疼,我先取下來。”

    “我來幫你。”沈拓忙道。

    何棲仰了臉看他,有點不信:“你可會?”

    沈拓還真不會,強自嘴硬道:“我只輕一些?”

    何棲將貝齒咬著唇,依言坐定,由他為自己除去滿頭的首飾。沈拓對著她頭上的花釵、金鈿,看了半日無從下手,思來想後,將對插一對鏤空銀葉簪輕輕從發間拔了出來,放在了妝台上,何棲輕笑,沈拓有點沾沾自喜,一樂取八瓣蓮小金鈿的時候扯了何棲的發絲。

    何棲“唉喲”一聲,下意識將頭偏了一下,偏沈拓還拿著她纏了幾根發絲的小金鈿在手裡,這一拉扯,凍得何棲眼淚都下來了。

    沈拓連忙丟開手,慌到:“可是弄疼了你?”

    何棲忙道:“只是一個不防。”

    “怪我粗手笨腳。”

    “不不不,只是一時不慎。”何棲急道。

    兩人客氣半天,大眼瞪小眼,何棲架不住先笑了,將往日的熟捻又重撿了起來,道:“我自己來,大郎與我倒些水來,臉上撲了一層厚粉,悶得很。”

    沈拓笑:“這個倒會。”起身去隔間倒了水,又細心摻了爐子上溫著的熱水。

    何棲已經將一頭的釵環都卸了下來,散了頭發。一手拿了自己的發尾,輕輕將頭發抖散,這才用梳子細細梳理了一遍。拿手帕沾了水,將額間花鈿,唇間口脂輕輕拭去,讓沈拓將水盆放在妝台上,找了一盒澡豆粉洗淨了臉。

    沈拓輕舒一口氣,盛妝的何棲美則美矣,只不太真,眼前笑顏如花,清水芙蓉的何棲才是他熟知的阿圓。

    “阿圓。”沈拓拉了她的手,一用力,何棲整個就跌進了他的懷裡。

    “大郎?”何棲臉上的水都還沒擦干,水珠順著臉頰打濕了衣領,水漬映著燭火的昏黃一直蜿延到脖頸中間,隨著她呼吸的起伏,帶出無限春情。

    沈拓嘴唇發干,也不顧濕,將自己的額頭貼著何棲的額頭,二人只感對方的睫毛如蝶翅在自己的臉上扇動,他啞聲道:“阿圓,我要喚你娘子。”

    何棲感到他的鼻端的氣息灑在自己的蜃邊,一點點癢,細聲笑道:“我要喚你夫君?郎君?大郎?阿郎?都頭?沈郎?”

    沈拓深深地看著她,看她花般的唇一開一合得吐著戲謔的話,驀得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轉身放到了床上,笑道:“你說要叫我什麼?夫君還是沈郎?”

    何棲忙抱了他的脖子,笑著倒在了一片溫軟裡,床帳鋪陳得整齊,撒了紅棗、桂圓等物。燭移帳影,影影綽綽,何棲反手摸了一顆棗子出來,塞進了沈拓嘴裡,還問:“可甜?”

    沈拓抱著何棲翻轉身,讓她趴在自己身上,掌中的纖腰不堪一握,生怕自己一個大力就折了它,心頭只余情動,將一枚棗子吃了之後,忽然吻住了她的朱唇,舌齒相弄。何棲微微嬌喘,舌尖嘗到一絲甜味,混合著男子氣息。

    明明無酒,二人卻是生醉,神思都變得恍然,天地之間只有紅帳夜暖。

    紅裳綠服,脫在了一邊,糾纏成了一團,回頸雁帳鉤放了床帳,左右相對,似是恨不能振翅飛到了一塊。

    何棲覺得身體不是了自己的一般,所思所行全不似自己所控,她的指尖滑過他結實有力的臂膀,蜜色的肌膚,精壯的肌肉紋理,它們隨著她的指尖輕顫微伏。

    “阿圓!”沈拓壓抑輕喚一聲。

    襦裙半解,腰帶輕分,回眸間整個被摟在懷中,何棲秀眉輕蹙,覺得痛,試著將他推了推,沈拓卻將她抱得更緊了,汗水濕了鬢角,軟枕被推到了一邊。她的聲音裡都透著顫抖,顫抖裡又夾著一絲的歡愉,那絲歡愉漸漸從一生二,二又生四,千絲萬縷,細細密密,繭一般將二人包裹在其中。

    婉轉承、歡,春蠶纏綿,發絲糾纏,何棲眉目微斂,將臉無力地靠在沈拓的肩上,淺深浮沉、淺抽爭律之間,腰酸無力,幾乎哭出來,只能昏昏然由著他帶著自己直到銷魂癲狂。

    “阿圓……”沈拓貼在她的耳畔喚道。

    “嗯?”何棲偎在他的懷裡,輕應一聲,回過心神,想著先前的放浪不堪,拉過被子遮住臉,鑽進去又覺得不妥,又露出頭,扯過一邊的衣服蓋在臉上。

    沈拓笑了起來,見她害羞,不知怎麼自己忽然也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擔心:“阿……圓,你可有不適的地方?”

    “我想沐浴。”何棲聲若蚊蠅,又覺得累,改了口,“擦洗一下。”

    “我幫你。”沈拓道。

    何棲漲紅臉,氣道:“不要你,你只幫我打水。”

    “好,以後天天都為你打水。”沈拓哄道。

    何棲耳根一熱,摸出一顆桂圓就砸了過去。

    沈拓笑著躲了。

    盧繼出了沈家,趁著月色,踏著寒霜,到了二橫街,四下寂寂無聲,寒冬連個草蟲飛蚊的聲音都無,只偶爾不知從哪個院落傳來雞鳴狗吠之聲。

    抬手輕扣了院門,站得片刻,何秀才一臉驚疑過來開門,見到他,瞪了眼:“盧兄,這般晚過來何事?可是阿圓昏事不順?”

    盧繼笑,晃了晃手中的一小壇酒:“何公多慮了,昏事順當得很,天寒,我來找何公喝杯沈家席上的酒。”

    何秀才立了半刻,笑起來:“難為你想著。”

    盧繼跺腳呵手:“這霜鬼浸浸得冷。”

    何秀才將盧繼讓進院中,何棲一嫁,嫁妝一抬,加上花草枯萎,何家整個便空了,倒顯得逼仄的院落都空蕩起來。

    何秀才果然尚無就寢的打算,在書房圍了爐自己獨飲,一邊放了一碟阿圓早些時候浸的醉棗,一碟五方豆鼓,一碟干絲。

    “何公倒自在。”盧繼在爐邊坐下,伸手烤了烤火。

    何秀才另取了杯子給他,問:“阿圓的昏事可熱鬧?”

    “熱鬧、喜慶。”盧繼道,“大郎親眷不多,人卻不少,只曹家便十幾口人,他又結識得九流人物。”

    “這便好。”何秀才笑,喝一口酒,微嘆,“這就好啊。”

    盧繼笑,為他滿斟:“養兒無趣啊。”

    “哈哈。”何秀才搖頭。

    “所謂一二常在手,三四滿地走,五六繞竹馬,七八騎牆頭。雙鬟耳側垂,綠裙新畫眉。娉娉笑顏展,新嫁淚低垂。歲老猶掛心,榻前相問好?  ”盧繼邊敲了筷子邊唱邊喝著酒。

    何秀才只在一旁聽著,窗外寒霜滿天。他領養何棲時,何棲已經三四歲了,鮮少要他抱,又懂事,操心的事實是很少。倒是自己沒養下的幾個子女,常抱懷裡,逗弄膝上,病中更是長抱手中,長夜不放。

    盧繼養了三個小郎君,盧小三也曾將養不活,費了不知多少心血才有今日模樣。他日三子長大成人,娶親生子,又不知是個什麼樣景像。

    這麼一想,倒把自己唱得惆悵起來。

    何秀才拿起酒杯與他碰了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仰頭大笑。

    “夜深霜重,盧兄喝酒。”

    “何公喝酒,寒冬天冷!”

    雖無秋意道天涼,卻有深冬一院霜。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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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施翎天剛微亮就偷偷起了身,側耳聽了聽,沈家靜悄悄的。推門出去,霜花結於樹梢,滿地銀白。

    他是個不怕冷的, 輕手輕腳出了院門。寒冬天又早,街上行人了了無幾,不過一兩個賣柴禾、冬碳的柴夫、碳翁挑著擔,一手的凍瘡。

    穿過臨水街,過了石馬橋,拐去了東街,進了小巷,到了一個矮屋前,敲了敲門。

    “哪個狗奴,一大早擾人清夢。”裡面一個聲音暴喝一聲,門一口,衝著一個黑塔似的漢子,正是方山方大憨。

    他原本提著拳頭要打人,見是施翎,做賊心虛,訕訕摸了摸後腦勺,嘿嘿一笑:“施都頭,這大寒冬天一大早的……”

    施翎伸手將他匆匆披著的短褐往旁邊一掀,露出胸口一道長長的刮傷來,陰著臉笑道:“貓都沒這麼長的指甲,怕不是被什麼貴人養的猞猁抓的吧?”

    方山見東窗事發,掩了門,垂頭喪氣地跟著施翎找到一邊,唉聲嘆氣地想:雖是個小白臉,性子倒凶,生得不甚魁梧,功夫又好,只恨打不過他。現在倒管將到老子頭上來。

    等到一個角落,方山還沒回過神來,施翎已經當著他面就是一拳,怒道:“我哥哥大好的日子,你他娘的卻在那邊做出這等醜事來?幸好沒被揭出來,若是逮個正著,讓我哥哥嫂嫂蒙羞,爺爺我打斷你全身的骨頭。”

    方山只覺迎面一陣痛擊,忙拿手掩了兩管鼻血,硬聲硬氣道:“不過睡了一個……”想發火,到底自己理虧,蹲那道,“那婦人生得風流,我光棍一個,哪受得撩撥,老子長這麼大,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連手都沒摸過,家裡又無錢,瓦舍都去不起。機會難得……我便。”

    “色是刮骨鋼刀。”施翎冷哼,“你全身骨頭能經幾刀?”

    方山聽他語氣似有緩和,拉了衣角把鼻血抹了,笑道:“施都頭你的知其中的趣味。”他眯著眼,“日日如此,舍了這身肉也無防。”

    施翎抬腳連踹了方山幾下,方山只一動不動受著,胸中惡氣出一半,道:“這事休讓我哥哥知道,好好的成昏喜宴倒有你這等臭事。”

    方山忙點,哈哈笑:“都頭這不是說笑,又不是什麼好事,好好的,我學什麼嘴。”

    施翎道:“又不是不知道你們,聚一起喝酒,少不了要拿來誇口。”

    方山黑臉一紅,又搓搓手,拿腳踩著腳下青石板,腳尖碾著石板縫裡的霜花,扭捏道這:“都頭,你可知道那婦人是甚名誰?”

    施翎呼一口氣,瞪她:“這等事都做了,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

    “當時正得趣,渾忘了。”方山諂笑道,“後來經一鬧,那婦人就趁亂跑了。”

    “跑便跑了,問她作甚。”施翎沒好聲氣。“又不是什麼好的。”

    方山追上來道這:“都頭都頭,我這心裡不知怎麼,忘也忘不了她,都頭你既然知曉這事,必然也知她是哪個?”

    “你不要糾纏我。”施翎不耐煩,他是來教訓方山的,不成想,反倒被他給纏上了。

    方山哪肯,大冬日敞著短褐,露著胸膛,也不怕受凍,一味跟著哀求。

    施翎被纏不過,只好道:“她是東街李貨郎的阿姊,不說別個,年歲都不知比大你多少,又做過別人的妾室,夫死方歸家。此等婦人,你和她糾纏,能有什麼好的一場來?”

    方山咧嘴笑道:“她不年輕,我也不是少年,我也不圖別個,實在舍不得昨天趣味,全當露水夫妻。”

    施翎見他鑽了牛角尖,也不願多言,二人雖是共事,但往日方山因他年小又是外來的,多有不服。他又不愛插手這等男女情愛之事,只一再警告喜宴上的醜事萬莫讓沈拓知道,給他添堵。

    方山得了小李氏的底細,滿心歡喜,滿口應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

    施翎解決了一樁事,見天尚早,溜回沈家睡起回籠覺來。

    他的這番動作,沈拓和何棲一無所覺。

    何棲可能倦極,睡了一個黑甜覺,冬日天寒,二人相擁而眠完全不像獨自一人枕涼衾寒。平時冰涼的雙足被偎得又暖又燙。

    沈家又無長輩需要拜見,何棲本欲起身,又被沈拓給拉了回去:“只安心睡著,左右無事。”

    何棲臥在他懷裡道:“小郎和施小郎要笑話於我。”

    “他們能懂什麼?”沈拓笑道,“你怕羞,小郎更怕羞,阿翎倒不怕羞,他是不安生的,不一定跑到哪去了。”

    何棲動了動,腰肢酸軟,實不想起身:“姑祖母他們呢?”

    “他們早已歸家。”沈拓撫著她枕畔的一把青絲,輕聲道,“家中也只這點好處,清淨無人管束。”

    何棲笑:“再略躺躺,再睡就是像樣子了。”又輕道,“也不知阿爹這時可用過了早飯。”

    沈拓怕她著涼,將被子包得緊了一點:“阿圓,不如把岳父早些接來,回門這些,都是些虛應的事。”

    何棲搖搖頭:“阿爹哪會肯,他心中總念著若是阿娘還在世,定要雙雙在家等著出嫁女歸家。”她道,“他定有許多話要與阿娘說,我雖擔心,但更不忍阿爹心願難償。”

    沈拓聽她這麼說,也不過兩三日的功夫,也就作罷,問:“餓不餓?廚房定還有昨日剩下的糕點點心,我去取些來與你吃,你也不必起來,只在屋裡吃了。”

    何棲笑起來,硬撐著坐起身,虛虛攏了頭發:“阿爹若是知道我連飯食都要在床上吃,不定如何生氣呢。也不好再賴著,被人知道,只怕說我是天下少有的懶婦。”

    “我卻沒這麼講究。”沈拓見她起身,雖覺遺憾,也沒再躺著。

    “你們平日在家早上用些什麼?”何棲洗了臉坐在妝台抹了脂膏,邊梳頭發邊細細問:小郎午間在學堂用飯還是歸家來?家中可有什麼忌諱之處?施翎那可有注意之處?曹沈氏那何時上門拜見?齊氏那又是什麼打算?

    直把沈拓問得沒了主意,在那道:“凡事由娘子做主就是。”

    何棲梳著螺髻,斜睨他一眼,笑:“這邊當起甩手的掌櫃來?”

    沈拓郝顏道:“倒不是萬事不管,家中無人,全沒什麼路數,小郎和阿翎也隨著我混沌度日。”

    何棲想了想,千頭萬緒,這兩日要忙的事還真不少。她的嫁妝要歸置,人情禮銀要整點,又有親戚要走,三朝回門後便要接何秀才過來,房屋總要先整頓出來。

    沈拓聽她一樣一樣數著,呆了呆,道:“阿圓,這些事不急,我們昨日才成昏,這兩日偷空得閑,只去外面走走可好?”

    何棲再沒想到沈拓居然作著這樣的打算,訥訥道:“天寒地凍,可有去處?”

    “這幾日夜間都有濃霜,午間有好大的太陽,曬得人背脊出汗,我們租條船來,順著桃溪順流,也不挑去哪,只作消遣,你看可好?”

    何棲雖然在桃溪生活了十多年,還真沒好好見過桃溪全面,臨水各戶更是無緣得見。想想這麼多年,困在方寸之間,平日所見最多,不過院中寸丈世界。心頭蠢蠢欲動,問道:“那帶上小郎和阿翎,我們一起游湖。”

    沈拓無奈:“帶上他們做什麼事,只你我便好。”

    “他們在家又無人照料……”

    “也是差這一日兩日,先前不也如此。”沈拓理直氣壯。他的新婚燕偶之期,恨不得與何棲日夜獨處,哪肯讓沈計和施翎前來攪和,“箱籠這些也只慢慢整理,我阿娘那邊不用理會,她上門便留她便飯,她不來,我們也不必上去討人嫌。我們關起門過日子,自要隨著自己的心意,由著他們論長論短,也不少我們一寸皮肉的。”

    何棲一半贊同一半反對,道:“鄰舍親眷,人情往來,哪能不管不顧真個關起門來度日?該虛應時總要虛應一番,只別過於勉強委屈、做出小人嘴臉討好。”因沈拓說得誘人,她也想偷閑,一擊手,笑,“不如明日再去?船總要先租,船上大都有風爐,我再備點糕點、米酒,邊坐船邊吃,不然冷嗖嗖對著兩岸,連個暖身的吃食的都無。”

    “只聽娘子的。”沈拓笑著應了。

    何棲又道:“今日在家中,先將那些人情禮銀理出來,記了冊子,免得弄混了。下午去姑祖母家中一趟。”

    “為何要記冊子?”沈拓又不懂。

    何棲耐心緩聲道:“既是人情總有往來,今日他贈你七分,你記混了,明日還去三分,別人不知底細,只以為你是貪小之輩,心中存了芥蒂,情分便要淡下去;若是今日他贈你三分,你還他七分,家中富裕倒也無不可,我們普通人家,哪能這樣沒個成算?”

    沈拓於人情之上只是略懂:“我卻從來沒在這頭細想。”

    何棲笑:“夫君是義氣之人,倒顯我小人肚腸。只是,總要心中有個數,不讓別人吃虧。”

    沈拓正色道:“阿圓不用自貶,我知道你說的才是正理,我更知道娘子不是什麼計算之人。”

    何棲聽得高興,誰喜歡經心行事還要落埋怨的?她本擔心沈拓視錢財如糞土、生死之交一碗酒的脾性難以接受她的事事分明。

    “既如此,我們去看看廚房有沒有可吃之物,大冷天的,總要熱一熱才好。”何棲笑眯眯站起來,想起自己頭上一樣飾物也無,新婚之中難免有點簡素,揀出一朵絹紗芍藥簮在鬢邊。

    沈拓的目光在她鬢邊留連半晌,被休棲嬌嗔一聲:“你這人傻了不成?”握拳輕咳一聲帶著何棲去廚房。

    昨日喜宴剩了好些吃食,王食手感念沈拓高抬一手沒有為難方氏,收尾時便用心幫他省儉,將干淨的魚、肉、羹湯、點心另挑了出來一盤盤裝好,天冷,三五天也不會壞。又將未用盡的食材拿籃子裝了,也干干淨淨的放在一邊。

    何棲看了看,笑:“剩了這麼多,好幾日不必再買新的菜蔬,雖是殘羹剩菜,倒了可惜,對付著幾天。”

    沈拓擔心她吃不慣,何家父其它拋費極少,在吃食卻大方,何棲更是變著心思換著花樣給何秀才做吃的。

    何棲微揚了下巴:“有我呢,本是美味,在我手裡更是佳肴。這裡只交給我,你去叫了小郎,再看看阿翎在不在家中?”

    沈拓應了,走了幾步,又回來在何棲臉上偷親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跑去叫沈計他們。

    自己前面的十多年,真若白活了一般。夏之暑,冬之寒,原來竟是這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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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沈計和施翎二人守在桌前,雙雙都覺得新奇,他二人從未有過這等待遇,家中有人在廚房細心備好吃食,操心著他們口腹,關心著他們的溫飽。

    何棲將雞肉拆骨撕了細絲,掰碎了冷硬的炊餅,灑了胡麻,煮了鍋雜胡湯;又另蒸了饅頭,高高壘了一盤。沈拓過來幫何棲將雜胡湯端去小廳堂。

    沈計一見她,忙離了座,慌張張揖禮:“嫂嫂剛過門,就要為我們費心操勞……”

    何棲笑:“小郎快別多禮,按禮今日倒是我要拜見你這個叔叔。”她邊將碗筷擺好,邊溫聲道,“我欺你年少,倒是給省了去,莫非小郎要與我計較?”

    沈計忙搖頭,欲待再說什麼,施翎拉他道:“小郎你莫非念書念傻了,嫂嫂讓你不要與她見外呢!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你在那客氣來客氣去的,好似不願認嫂嫂是自家人。”

    沈計急了:“我從來都當嫂嫂是自家人的,你別空口誣賴人。”

    何棲親手為他盛了一碗胡雜湯:“阿翎不過逗你,小郎快來,天冷吃些溫燙的暖暖腸胃,讀書寫字身上還暖和一點。”

    沈計謝過何棲,這才坐回桌邊,偷偷拿腳踩了施翎一下。

    施翎渾不在意,由他踩幾下,轉眼就吃了一碗的湯,好幾下饅頭下去,揉揉肚子,覺得不夠飽,似還能塞兩個下去。

    沈拓挾了一個饅頭往何棲碗碟上放,還一力勸道:“娘子,你多吃一點。”

    何棲看著拳頭般大的饅頭,悄悄瞪了沈拓一眼,不動聲色連碟子推到了沈拓面前,面上只管斯文秀氣用著胡雜湯。

    施翎不小心瞥到一眼,見沈拓馬屁拍在馬腿上,肚子裡笑翻了天去,實在難忍,剛咕得一聲欲笑,腳上就又挨了沈拓一記。

    放下筷子一抹嘴,嘆道:“嫂嫂好手藝,只是不知怎的,好好的,吃得腳疼,唉喲……”他說著站起來拖著腳在那走。

    沈拓笑:“許是扭了,我幫你正正?”

    施翎的腳立馬不疼了:“……哥哥嫂嫂用飯,我去衙門應差。”說罷,一溜煙兒出了門。

    他一走,沈計又尷尬起來,心想:自己在這,是不是礙了阿兄和嫂嫂說話?也匆匆用完飯,推說要去看書,擱置了碗筷。

    何棲看著沈計的背影:“平日在我家中吃飯,也沒見他們這般不自在。”

    “那是他們識趣。”沈拓揚眉,“我們自在吃我們的,不必理會他們。”

    都道新嫁婦臉薄,前幾日總是怕生羞於見人,沒想到,在沈家倒反了過來,她這個新嫁婦坐得安穩,倒是沈計這個做叔叔的不自在。

    飯後,到底擔心沈計沒吃飯,左右廚房一只灶眼埋了柴,留著暗火備著熱水,在鍋裡架了一個竹蒸架,把饅頭熱在鍋裡。

    拿了做好的針線,拉了沈拓找了沈計,見他已經在書桌著坐定,背著手搖頭晃腦在那背書。

    “阿兄,嫂嫂?”

    何棲看了一下他書桌上的書,卻是一本《孝經》,笑道:“是溫故還是新學?”

    沈計雖有羞意,還是一本正經答道:“學堂初教《爾雅》,老師不許我貪多,我便將先前學的,再默一遍。”原來,沈計天賦高,學得又快,學堂剛教了前面,他已經去背後面了。教書的老師一個老學究,不問青紅皂白,就定了一個急於求成、囫圇吞棗的評語給沈計。沈計無奈,只得將《孝經》又翻了出來,溫故知新。

    何棲微一琢磨,已解其意,只是她不知底細,自己也是個半桶水,不好胡亂開口誤人子弟。將針線放到桌子上道:“這是嫂嫂給你做的鞋襪,做的冬鞋,絮了厚棉,你試試若有不適的只管來告訴我。

    小郎讀書刻苦是好事,也應勞逸結合,廚房熱著饅頭,不要餓著肚子。”又道,“我們也不是初識,你既喚我阿姊,又喚我嫂嫂,凡事不用與我見外。有想吃的,想要的,有不便之處,都與我說。冬日天冷,你讀書時也不必儉省炭火,放一個爐子在一邊,上面燒了水,既能烤火,又能有滾水吃。只一樣,不好關嚴門窗,免得氣悶。”

    “多謝嫂嫂。”沈計接了鞋襪,握在手裡,又厚又軟,耳邊聽著何棲娓娓囑咐,鼻間發酸,瞬間紅了眼眶。他不願何棲發現異樣,低垂著頭揖禮。

    何棲心細,聽他語調微哽,便知他不肯丟臉在那強裝樣子,一笑又道:“我帶了好些書來,四書五經、釋疑、雜記也有詩集,只還沒好好打理,小郎願意,得空就幫嫂嫂歸整出來列在書架上。”

    “嗯。”沈計大喜,忙點頭應了,他早就眼饞何棲帶來的書,只不好不告自取。又回過神來,何棲只讓他幫忙歸整,卻沒讓他看,便又開口道,“嫂嫂,那些書可否允我翻閱幾番?”

    何棲笑起來:“這些書放著,橫豎也不過阿爹與你去翻它。”又拉了沈拓,道,“你阿兄,怕是看著就頭疼,讓他看書,少不得要跑出家去。”

    沈拓聽她拿自己小時候的事打趣,微紅了臉,道:“娘子要是願意教,我還是願意看上幾頁的。”

    “教你又無束修拿,倒費我的功夫。”何棲抬著下巴。

    “不過束修六禮。”沈拓抱胸笑道,“這時節,也就芹菜無處可尋,十條腊肉還是能割來。”

    他二人邊說笑,邊去點整禮金土儀,家中亂糟糟的,何棲的嫁妝還堆在書房那,便把東西搬到了小廳堂。

    何棲將飯桌擦了又擦,一邊沈拓不住眼看著她笑,臉頰飛了紅,道:“你別笑,我只疑心上頭還有油膩。”

    “不,阿圓做什麼都令人看得歡喜。”沈拓正色,何棲一些小癖好非但不讓人生厭,反倒讓人生出親密之意。

    何棲心中想:這人婚後,倒會說話了。

    展開一本冊子,暈開筆墨,壓了鎮尺:“我來記,你來念,一家一家記好。”

    尋常人家,人情往來能有多少?鄰舍也不過拎些紙包,再送上十幾枚賀喜錢。

    曹家是近親,又以長輩居,除了新婦見禮,又另封了紅封。他家雖尚未分產,卻是分居別過,因此,禮錢也各送各的,加上曹沈氏的,倒有四份,統共合起來,竟有五兩左右的賀銀。

    其余便都是沈拓的朋友知交,不趁手的放個兩三十枚,寬綽的放個半貫之數。

    何棲將名姓一一記好,他日對方家中辦宴,也可對照增添還禮。

    “牛束仁,三十……兩。”沈拓不覺皺起眉來,拆開來,果然裡面包了三個大銀錠。

    何棲停下筆,依稀仿佛聽過這個姓,沈拓交往之人,家中富裕有名號的便是何鬥金。何鬥金擅經營,知人情,深知此間關鍵,因此他備了三兩的賀銀;再便是施翎,私下給的沈拓,卻是自家之人,不算其中;另外有沈拓上峰,桃溪明府季蔚琇,足足令長隨備了十八兩的賀銀。

    這個牛束仁,往常也沒聽沈拓提及,顯不是深交之人:“可是故友?”何棲問道。

    “倒也稱不上故友。”沈拓拋了拋銀錠,扔到桌上,“我與他不打不相識,說起來我做這個壯班都頭倒有五分因他之故。”

    原來是他,何棲頓時想了起來,開口道:“你與他雖有舊故,卻無深交。禮下於人,必有原由。”

    沈拓細想了一下,卻無頭緒:“雖偶爾撞見也會吃一杯酒,實無過多往來。送請貼與他也不過因當初一句戲言,我不願失信,這才遞了貼子與他家門子,來不來都是兩可。”又道,“他家巨富,住著大宅,蓄著豪奴,渾家行事倨傲,眼睛生在頂上,生怕旁人攀附他家。牛大郎雖張揚,比之家人卻是好的。”

    “夫君改日去找牛大郎吃酒,有什麼只拿出來擺在台面上說清楚。”何棲更料定裡面原故,只是不知所求為何。

    沈拓道:“論身份,我只是一差役,論人脈,他家白銀鋪道,也不知有什麼求到我頭上的。”

    何棲執筆吹了吹墨,又看了看沈拓:“夫君妄自菲薄了,我雖然不知牛家所為何事,但我卻能猜出幾分,為何所求於你。”

    “哦,為的什麼?”沈拓問道。

    何棲拿筆點點冊上“季蔚琇”三個墨跡未干的字:“若是沒有料錯,怕是想通過你結識季明府,或是借你遞話,或是與你打聽明府的稟性。”

    沈拓肅整了面容,將三個銀錠收好,道:“這銀我不能收。於公,明府是我上峰,我只與他辦差分憂;於私,明府與我有知遇之恩;恩情尚未報答,反倒因區區三十兩銀算計他?那我豈非禽獸小人?”

    何棲贊許點頭:“正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笑看著沈拓,“於貴人豪富,三十兩不過區區,於農戶貧家,三十兩說不定是幾年的花費。夫君當得一個正人君子。”

    沈拓被誇得紅了臉,笑:“君子就不必了,都說君子如玉,我從頭到腳都不似玉的模樣,粗俗得很。”

    何棲還誇:“既不是君子,那便是大丈夫 。”

    沈拓戲言:“大丈夫也不必了,丈夫就好。”

    何棲被他反調戲了一把,眉眼含情,笑嗔了他一眼,道:“等會我另找個匣子裝了銀錠,總不好大咧咧從懷裡掏將出來?倒顯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沈拓點道:“阿圓你考慮得周詳,聽你安排。”

    二人將三個銀錠放置一邊,記好禮賬後,何棲算了算,將將也有二十來兩:“這錢便先放著,以備不時之需。”

    又清點了土儀,挑了桂圓、干棗、密餞等稍好之物,充作上門的伴禮,等下午拎了曹家去。

    沈拓見她有點累了,催她回房去躺躺,道:“姑祖母家都是爽氣的人,也沒什麼講究。午後,你歇一覺,養足了精神再去。”

    何棲點頭應了,昨晚胡鬧幾場,她也的確疲倦,去親戚家總不好蔫搭搭打不起精神,羞惱道:“都是你之故,下次再不許……”

    她一語未了,自己跑了,留下沈拓在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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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去沈家前,沈拓擔心何棲害怕,特地道:“姑祖母家中經營著棺材鋪,乍一看頗滲人,你若是害怕,我幫你遮掩一二。”

    何棲見他體貼,心中熨燙,笑:“我不怕的,聽說好的壽棺,放了米面,都不生蟲子。”

    沈拓笑:“這倒是事實,三表叔偶爾得了好木頭,打了副棺木,價太高,至今都沒賣出去,擺在那空置著可惜,夏日也拿來裝米糧。”

    曹家那棺木,曹九對著轉了好幾圈,琢磨著既賣不出去,不如留著以後自己睡,惹來曹沈氏一通罵,立著光禿的眉毛罵:你好重的骨頭?躺什麼好棺木,薄板棺材裝一裝了事。

    多年後曹九身去,到底還是用了這副棺木,曹沈氏已老得如同風中殘燭,顫微微為曹九整理遺容 ,道:你做了一輩子的棺材,穿著三重衣,倒睡了貴人配享的壽棺,也是占了便宜。

    卻不知,曹九生前曾多次讓三子留意,再尋了好木頭來,為曹沈氏打一副,還道:你阿娘是個小器的,薄了她,陰司地府遇見,她要與我發脾氣。又吩咐道:若是不得,這副棺木就留著給你們阿娘,她背駝,好棺木睡得才舒服。

    曹家是好客之家,曹沈氏更是心中得意,暗道大郎夫婦視自己為至親,親娘那都不曾上門去。晚上強留了沈拓夫婦在家吃飯,又讓許氏帶了婆子去集市買菜蔬,又讓曹大去沽酒,又讓曹三遲些去接了沈計和施翎 。

    對何棲笑道:“我知道你二人不放心家中那兩只猴,一只憨,一只頑。”

    曹沈氏安排得妥當,沈拓和何棲再無借口推辭,二人留在曹家敘起家常。曹沈氏本身就不是軟和的脾性,年紀大了又有點左拐,加上腦子偶爾糊塗,拉了何棲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將她的事巨細無遺問了一遍,何棲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一一答了。

    大簡氏和小簡氏見何棲面色如常,眼裡嘴角都是淺淺的笑意,猜踱她是真的不在意,雙雙松了一口氣。自家婆母也真是的,專挑一般人忌諱的地方問,換作別個,少不得心中生氣。

    曹沈氏還在那心疼感慨呢,輕輕撫著何棲的手:“先苦方能後甜,他日自有好的等著你與大郎呢。”

    晚間曹家男女分了兩桌吃飯,四世同堂,濟濟一室,好生熱鬧。沈拓少不得又被灌了不少酒,最後還是曹二手下留情,道:“侄兒新婚,衝著新婦的臉面,放你一馬。”轉而找了施翎,兩人吃得爛醉。

    沈拓和何棲歸家時,這二人尋了個空地,睡得人事不醒。

    大簡氏道:“大郎你帶了媳婦、小郎歸家,這天越晚越凍人。施郎君就讓他在這邊睡下,你幫著把這兩個醉鬼搬到床上去,讓他們胡亂對付一晚。”

    沈拓見施翎實是醉得厲害,與曹家也不必太客氣,留了施翎在這邊過夜。

    何棲回去後用爐子煎了香橙陳皮湯,喂了一盞給沈拓醒酒,又拿石蜜另調了一盞給沈計當茶飲吃。

    沈計試探著喝了一口,酸甜可口,回味有甘,慢慢飲盡一盞,乖巧回房安睡。

    沈拓和何棲洗漱一番,相擁而臥,沈拓溫香軟玉在懷,難免心猿意馬,只是明日出游,怕累著何棲,生生忍了下來。何棲看他忍得辛苦,魚,水,之,歡,自己也意動,二人情難自禁,到底抱在一起相合交融,雲雨了一番。

    次日沈拓起了一大早,也不叫醒何棲,花了半貫錢雇了一條篾篷小扁舟,船夫問道:“都頭要去何地?”

    沈拓笑答:“日間我帶了娘子,也不拘去哪,只看看桃溪風景。”

    船夫道:“都頭與娘子是雅性的,一年到頭,也不過春時碰見幾個白衣秀才游河念詩。現在大冬日的,連片綠葉子都沒,那些個窮措大也躲著不願出來了。”

    “我只是得空消遣。”沈拓道,“就算綠枝千條,我也念不來詩。”

    船夫被說得笑起來:“都頭與娘子只管隨意,無論早晚小的都在船上相候。”

    沈拓謝過後,又扔了幾個銅錢給船夫:“天冷,船家喝杯酒驅驅寒。”

    船夫大喜接過,小心放入懷中收好。

    何棲難得能出來,興致極高,低挽了頭發,披了鬥蓬,拿籃子裝了一些毛芋,一小壺酒並幾個胡麻餅。

    十冬腊月,梅香隱隱。

    桃溪市集倒不如往常這般擁擠忙碌,各家各戶都試圖儉省些銀錢留著過個豐年,農家進城賣柴禾、干菜的倒多了起來,聚在石馬橋兩端占了地叫賣,被凍得跳腳也舍不得買碗熱湯暖身。

    沈拓領著何棲到了碼頭那,船家生怕他們找不著他,在船頭蹲著,遙遙見了,忙立起身招呼,撐了一竿子,將船身貼岸靠了。

    何棲哪坐過這種小舟,沈拓一手拎了籃子,一手扶著她,道:“別擔心,我扶得牢你。”

    何棲下意識反手抓了沈拓的手腕,借力跳上船,只感腳下一陣亂晃,整個人像是要往水裡倒去似的,心中一怕,手上越發用力,指甲掐進沈拓肉裡,愣是給掐出幾個月牙印來。

    沈拓渾沒半點感覺,見她上了船,自己趕緊上來,護著何棲:“你只管放松,有我在,再不會讓你落進水裡。”

    何棲輕咽口唾沫,目光落在沈拓臉上,見他神情專注,似是用了全身之力護她分毫,心頭驀得鎮定下來。

    小舟晃晃悠悠趨於平靜,船夫也是個妙人,見他們小夫妻和睦有趣,只管在後面拿了船篙當個耳聾眼瞎之人。

    船篷低矮,無窗無門,兩端通風。艙內擱了一張小方桌,雖陳舊,卻極干淨。何棲將籃子放在小方桌上,好奇打量了半天,從船艙望出,石橋流水人家,框成了四方,自成一畫。與她和沈拓,切成了兩方天地。

    船家等他們坐點,一點岸邊石板,小舟平穩滑了出去,船移景動,何棲覺得自己也跟著輕飄飄滑了出去。

    笑道:“桃溪多水道,我卻是從未坐過船。”

    沈拓握住她的手:“你父女相依為命,平日深居簡出,連街市上都鮮少走動,好好的又怎會想起坐船。桃溪雖說水路多,又連著瀾江,河道卻窄,大船進不來出不去,出行也並不十分依賴船只。”

    “原來桃溪竟和瀾江相連?”何棲追問。

    “桃溪又不是死水,既是活水,總有歸流之處。”沈拓拿指尖在小方桌上示意,“只是桃溪多蜿蜒曲折,穿城而出,繞野郊農莊,越到中段水道越窄,最窄的地方,只堪堪容兩只小舟擦行,過了這段窄道,才又寬闊起來,水深波平直至會水瀾江。”

    何棲托了下巴,問道:“瀾江既是水路樞紐,桃溪又與它相連,雖有窄道,為何不擴開挖掘?通了商舟漕船,出行經商都便利不知多少。”

    沈拓的目光滿是贊賞,道:“你倒與明府想到一塊,只是牽扯河渠工程,哪能輕率行事,一個不好,不說有功,反倒有過。桃溪又非貧困之地,歷任明府從來求穩,三年任期一過,自去走他們的青雲道,哪會有這些想頭。”

    何棲問過就算,一笑置之,大著膽子掙開沈拓的手,想要去船頭看風景,這才發現他手上被自己掐得都破了皮,當下內疚道:“對不住,疼不疼?”

    這種星點的傷,沈拓哪會在意疼不疼,偏偏何棲擔心指甲毒,拿酒沾了手帕,輕輕給他擦了擦。沈拓樂得她拿著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對待,笑著看她所為,直把何棲看得羞惱著將他手偷開。

    小舟在水路穿行,兩岸人家鋪了臨水的台階,有婦人包了頭發蹲那漿洗衣物,也有人家拿竹條插了柵欄,圈養鴨鵝,天冷,幾只水鴨依次在台階上高高低低站了,船只往來,也不怕人。

    何家酒肆臨水支著窗,隱見座中客滿;學堂書聲朗朗;花院紅燈高垂,兩個聲色婦人依了窗,互坐描眉;枯枝疏影,船行處水波瀲灩。

    何棲看得有趣,沈拓搬了小木扎出來讓她坐,抬手為她攏一下鬥篷:“水上寒氣重,當心凍到。”又拎了風爐出來,撥了炭火,將毛芋扔進去煨著。

    何棲看炭火微紅,笑著說:“火大了,沒煨爛,倒先焦了。”拿了又硬又冷的胡麻餅,烤得脆了,撕了一半給沈拓,“胡餅就酒,也是別有風味。”

    沈拓接了焦香的胡餅,喝了一口米酒,轉又遞給何棲,何棲稍呆了呆,暗惱自己沒細想,還是就著酒壺喝了一口。酒下了肚,又笑自己矯情,再親密的事情都做了,喝口酒偏又嫌起不潔來。

    想起什麼笑道:“我不喜桃溪的水,總嫌髒,在水中央看著,倒還清澈。”

    沈拓卻道:“只看著清,水倒也是髒,常有畜牲死屍漂在河裡,明府曾下令讓差役見了就要撈了去。河中淤泥近年堆積得多,水都淺了,來年怕要征徭役通河道。”

    何棲正聽他說畜牲的死屍,便見水中漂來白花花的一團,許是豬羊之類,也不知泡了多久,鼓脹在水裡,用指尖戳了沈拓道:“大郎,那便有豬羊屍體,不如讓船家幫忙拿事物撈了去。”

    沈拓蹲那用竹條撥風爐裡的毛芋,聽說便立起身來,只一眼就將何棲拉起來,擋在了身後,沉聲道:“阿圓,那看著不像豬羊屍體。”

    何棲僵了一下,用手扒了沈拓的衣服:“你說,這是……這是……”

    這時,船家也插了篙過來,細看了看:“都頭,這看著像浮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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