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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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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申丑]春時恰恰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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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5:49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沈拓吃了幾杯酒辭了季蔚琇,冷酒在腹浸著髒腑,頗不是滋味。他沿河回家,今日三九市集,擺滿了攤販挑擔,時近年關,好些剪綹扒手鑽在人多之處專揀老弱下手。

    沈拓穿街時拿住了一個,搜了個粗布荷囊出來,倒在手裡也不過十來個銅板,心頭火起,怒道:“他一個年邁老漢,賣晌午的耙籬才得這些許的錢,你倒要剪了它去。”

    賣耗籬老翁摸了腰間才知失了財物,又急又怕又慶幸,衝著沈拓千恩萬謝彎腰揖禮。沈拓因他年老,避過不受。

    旁邊認識的拍手,又吹捧賣好道:“都頭年底多在街市巡走,這些宵小眼見都頭不在,一個個倒狂起來。”

    沈拓知他說的不過花話,笑著虛應幾句,拿了賊偷要扭他去縣衙。那個扒手見求饒無用,將身一縮,蛻皮般脫了外衫,滑鰍似得逃脫。

    沈拓拿著髒布褐衣,倒被氣得笑起來,上前攆了幾步,又有攤主閑人上前圍堵。賊偷哪走得脫,狗急跳牆,攀上岸邊一株老桃,被哪個用扁擔一扁擔捅進了河裡。

    沈拓見他落水,凍得雙唇發白,放他自去,轉身要走,卻見喧鬧人群中,何棲戴著冪籬俏立一隅,輕紗遮臉,沈拓仍知她笑顏如花。

    “郎主。”阿娣生怕他錯眼,在那跳腳招呼。

    沈拓回神,忙擠身過來,接了籃子問道:“阿圓怎還未歸家?”

    何棲道:“本想著尋一只團魚來,誰知與阿娣問了好幾只船,竟是不得。漁家道天寒鑽進了泥裡,輕易網不住它。”

    沈拓護了她在身邊,不讓行人挨擠臊她,笑問:“人多道窄,可有累著?”

    何棲笑道:“難得熱鬧,閨中時不好在外走動,年下人雜,阿爹更是不放心。可見嫁為人婦還是有些許的好處。”

    沈拓看她:“原來嫁我只得了這便宜?”他一語剛了,驚覺提籃中有活物跳動,掀開一看,卻是一籃子指長的泥鰍,擠擠攘攘攢動擺尾。

    阿娣在旁邊掩著嘴巴笑:“娘子剛才看郎主走了賊偷,還說那賊偷比滑魚還滑呢。 ”又探身看了看水面,哪還有身影,早泅水逃了。

    沈拓陪著何棲,詢問道:“還有什麼將買之物?”

    何棲想了想道:“年貨吃食也可備下了,干蔬果點紙燭,除開活鮮,你既得空一並買了來。”

    沈拓算了算日子,笑道:“我托了陳兄弟瑣事,現在事了,要謝他們吃肉吃酒。阿圓同我去肉鋪定個豬頭來。”

    何棲住了腳步,隔了輕紗看他,直把沈拓看得惴惴的,躊躇笑問:“我身上有不妥的地方?”

    何棲漫聲問道:“不知大郎托了陳家兄弟什麼事?”

    沈拓這才發覺自個失言,陪笑道:“芝麻小事,家去再告訴你。”

    何棲笑:“可不許編了什麼來騙我。”

    沈拓忙道不敢。

    何棲見他小心的模樣,不願揪著不放,撇開不談轉而說道:“家中灶小,定了豬頭讓店家劈半,不然燉煮不開。”

    沈拓松了一口氣,又笑:“陳據他們再不嫌的,熟肉冷酒再不講究。”

    他們邊說邊走,沒細留神竟走到了賴家肉鋪,沈拓本待避走,賴屠戶卻一眼看到了他,笑道:“大郎許久不見,今日現殺的鮮豬,割一刀精肉家去包餛飩餃子。”

    沈拓索性放開,揖了一禮,問道:“賴叔父家中可留有豬頭?”又讓何棲見禮。

    賴屠戶微看她看一眼,拍拍肚子哈哈一笑:“侄媳多禮,我這油膩腥臭,腌臜得很,就不與你們親近。”推開伙計,自己操了肉刀,問道:“大郎與侄媳拿豬頭祭祖還是自吃?若是祭祖,我與你將皮子再刮一遍。”

    沈拓道:“賴叔不忙,家裡自吃,只勞賴叔取了腦花對劈。”

    賴屠戶彎腰抄了一只豬頭出來摔在案板上,掏了腦花,拿布抹了刀,掄了胳膊幾下剖開,又刮了一條豬尾,道:“豬頭腥重,你們自去,我讓伙計送到你們家中。”

    沈拓謝過,拿錢時賴屠戶一瞪眼:“一個豬頭,要甚得錢的,大郎休要啰嗦。”

    沈拓不肯,何棲也笑道:“再不讓賴叔父吃虧的,白拿了家去,下次怎敢登門的。”

    賴屠戶難得遇上他們,有心修好,只是不肯,又要另割肋條給他們。

    賴娘子在屋中聽到動靜,急忙出來,接了錢又拿眼掃了何棲纖腰一眼,笑道:“大郎媳婦俊俏的模樣 ,這街市亂得很,那些個浪蕩貪花的,只往年輕娘子身邊挨擠。大郎帶了娘子出來,也仔細些。”

    沈拓與何棲聽得刺耳,賴屠戶翻了牛眼,怒喝:“你再胡唚,休怪我當著幾百只眼與你為難。”

    賴娘子呶呶嘴,硬了脖頸強笑:“不過白囑咐大郎一句。”

    何棲只當未聞,窗邊又似有人偷偷看她,剛要抬頭,只聽“呯 ”得一聲那人已經收了撐竿合窗避進了屋中。

    賴屠戶臉皮抖動,橫肉亂跳,腳底板都燒著無明火。

    沈拓識趣,笑道:“賴世叔改日家來吃酒。”

    賴屠戶面上雖笑著應了,等沈拓與何棲走遠,一刀斬下一只豬腳,他有個屁的臉面上門吃酒,家裡一對糟心的母女。

    又看坐在一邊拿著尖刀繡花似刮著豬皮的賴大郎,更是心塞。慣下肉刀,坐那直喘氣,娘孬不得好種。

    屋裡賴小娘子握著自己緋紅的臉,心中後悔,沈拓與那新婦,站那便是恩愛的模樣,也不似窮頓困苦,還帶了個看著就機靈的丫頭。自己的使女腰子臉老姜手,又粗又笨,還不及人家的好。

    賴家娘子這些時日寒了心,夫郎兒女都排在了後面,只對銅錢白銀親近,每日摳了些來另外鎖了。她藏好銀,出來見女兒坐那面生紅暈,想是見了沈拓心緒不寧。

    賴屠戶有個心愛的徒弟,踏實肯干能吃苦,也有幾分機靈,學得七七八八的手藝,收豬殺肉都能做得。賴屠戶有心招他為婿,想著另尋鋪面與他們營生。

    賴小娘子雖嫌不足,還是支支吾吾應了,只把賴家娘子氣得跳腳,嫁不成何鬥金倒嫁了個殺豬的伙計 ?

    賴家娘子游說了女兒一晚,賴小娘細算了一筆賬,很是劃得開,因此不肯應和母親。

    今日無意見了沈拓,猿臂蜂腰,長眉深目,有男子氣概,倒襯得店鋪伙計泥豬癩狗一般。錯過這等夫婿,怎不讓賴小娘子心生悔意。

    賴家娘子見女兒心思浮動,冷笑道:“既丟開了手,倒想撿回來?沈家大郎又算得個什麼,可見眼皮子淺。你被你阿爹唬住,不聽阿娘貼己的話,往日不要回轉來訴哭。”

    賴小娘子紫漲了臉,氣道:“阿娘說得什麼話?裡外親近都不分。” 又背過身道,“在家阿娘把我當骨肉,嫁了阿娘怕是只把我當瓢潑出去的水,半文銀子都舍不得接濟。”

    賴家娘子理直氣壯道:“在家父母,出嫁靠夫,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哪有還回轉來刨父母鍋裡食的?”

    賴小娘子一立眉毛,生了氣:“阿娘分得倒清,阿爹應承了我,再不會讓女兒女婿喝西北風的。”又咬了嘴唇道,“阿娘只顧算計邊角,桃葉胡同那邊肚子都大了。”

    賴家娘子愣了愣,捶了胸口哭得天昏地暗,一面罵賴小娘子沒良心,一面又咒賴屠戶負心千刀萬剮。

    賴小娘子見她一臉的鼻涕眼淚,又嫌棄又心酸,只得道:“阿娘只顧哭又什麼用?不如好生想個法子不讓阿爹偏了她去。”

    賴家娘子抹淚,道:“屁個法子可想?她鮮靈靈生得花一樣,我皺巴巴老臉皮一張,你阿爹有幾錢的良心?都壓不住秤星。”

    賴家娘子哭了一陣,下樓不見了賴屠戶,問伙計,伙計還幫著遮掩道是吃酒去了。

    賴家娘子冷哼:“鋪裡忙得支不開手,他倒去會狐狸精,別個死在白花肚皮上。”罵一頓轉而又摳了鋪裡的銀錢藏了起來。賴小娘子躲在一邊看得分明,也不吭聲,神思莫明回了屋。

    賴家母女一腦門的官司,何棲沈拓二人離了賴家肉鋪,二人對視一眼,不知怎得雙雙會心一笑。

    沈拓笑道:“我欠盧大哥一杯好酒。”

    賴屠戶雖是大方豪爽,也有幾分糊塗。那外室女沈拓還見過一面,柳腰細眉紅菱嘴,渾身仿若無骨,作風也不是個正派,扶了門框往那一站,直把路過的年輕後生看得面紅耳赤。

    她籠住賴屠戶,心裡不知如何得意,去千桃寺拜佛許願也以賴家娘子自居,初一十五備了鮮果清香,十二分誠心地祈願賴屠戶與賴家娘子早些離散。

    家宅不寧易生事端,更何賴家上下竟沒一個安生的。

    賴家鄰舍知些底細的,都暗道他家早晚要有一遭。臨街肉鋪更是巴不得賴家打翻天去,成日家念叨:他家今日怎得還一樣開門營生,賴娘子白生得厲害,誰知是個軟腳蝦。

    沈拓因與賴家有這麼一節,碰見也是尷尬,倒是避走無視居多。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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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3 00:36:01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沈拓與何棲二人走走逛逛,倒將年貨備買得七七八八,又見印賣貼畫桃符的,應節買了鐘魁、桃板。干貨店炒得香噴的栗子、杏仁;大料鋪中一袋袋八角、茴香、茱萸;糧油鋪裡新陳細米、粗糧雜谷;豆腐店中香干、面筯……行攤炸得脆香撒子,農家挑賣著新鮮荸薺果,又有自家曬得葫蘆瓜條……

    沈拓尋了個腳夫,給了錢,指了方向,令他一擔挑了送去家裡。

    何棲又道:“阿翎這些時日著實辛苦,早出晚歸,累得兩眼黑青。我往日拘著不讓他吃酒,怕他吃醉了誤事,他肚中的酒蟲怕是已爬到了喉嚨口。去腳店買一小壇好酒,讓他好生解饞。”

    沈拓想著阿翎心中不暢快,不如敞開讓他吃酒,吃得醉了,一覺醒來,萬事皆消。

    街角見盧繼在那支了攤子算命,不知又哪尋了膏藥售賣。他舌燦蓮花,言談風趣,算命的聽得溜圓了眼,看熱鬧的張了嘴稱奇。

    在他旁邊拿著艾條與人治病的占了便宜,樂得手抖,顯些將人燙了燎泡出來。又見修面的眼紅,高聲道:“你這修面的,只管往這邊歪脖,仔細割了人臉,不與你干休。”

    修面的絞了粗布掛在頸上,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腳邊。

    盧繼推著命盤還要多管閑事,道:“巡街的都頭在呢,你們倒要生事。歲節將近,和氣方能生財,消氣消氣。”

    沈拓見他生意忙碌,遠遠拱了拱手:“盧大哥後日晚邊收了攤來家吃酒。”

    盧繼一撫長須,擺出世外高人模樣,只一揮手表示知曉,並不答他。

    那算命的卻是驚得掉了下巴:“盧相師高人,怎算得今日有人請吃酒。”

    盧繼微微一笑:“伯溫能推百年,我微末伎倆 ,只推得日升月落。”

    沈拓與何棲見他裝神弄鬼,也不戳穿。何棲低聲問道:“盧叔怎知曉你要請他吃酒?先時並告知了他?”

    沈拓答道:“我與他相識起,他便與我說道,撞見他出攤算命要高聲請他吃酒。”

    何棲笑了,又問:“此次盧叔可知道真個要請他?”

    沈拓無奈苦笑:“回頭另支人告訴一聲。”

    三人歸家已是未時,連中飯都在街市買了餛飩打發。何棲內疚 :“也不知阿翎午間吃的什麼。”

    沈拓心中也掛念,結果到家一看,何秀才竟從千桃寺歸來,拉了施翎坐在草亭裡要與他下棋。

    施翎拱肩縮背窩在那,連臉都皺成了一團,小心問道:“何公,千桃寺的禿……和尚不得空?”

    何秀才甚是遺憾道:“主持卻是不在寺中。”又敲了石桌,道:“怎得這副模樣?坐臥有姿,如此憊懶不堪入目。”

    施翎哂笑一聲,連忙挺直了背,撓了撓臉,道:“何公,我一介武夫,下不來棋。”

    何秀才笑道:“阿翎敏慧,於弈棋一道,定有天賦。來來來,我不好為師,倒也勉強能領你入門。”

    施翎急得恨不能撓地,一張俏臉愁得缸裡酸菜似得,見了沈拓與何棲簡直喜從天降,棄了棋子迎上來,道:“哥哥嫂嫂可算回來了,有肉鋪伙計、腳夫送了東西,一並收在廚下。”

    何棲見他如離了五指山的猢猻 ,何秀才卻是神色可惜 。她阿爹這臭棋簍子,善弈者不願與他對弈 ,不擅的,他不願與之對坐。也只盧繼半調子,二人半斤對八兩,臭味相投。

    出聲解圍道:“阿爹改日再教阿翎下棋,我有事吩咐阿翎呢。”

    施翎忙接話道:“嫂嫂有事盡管吩咐 。”

    何棲道:“家中熏了魚肉,我分了分,你與大郎送了親戚家去。”

    施翎跟在沈拓屁股後面 ,見還有季蔚琇的份,小聲道:“明府高門貴子,他跟前的長隨高傲得緊,這些賤物怕是入不得他那貴眼。”

    何棲笑道:“他不入眼是他之事,我們卻不能失了禮數。”

    又將兩條魚肉串在一起用麻繩系作一掛給沈拓:“大郎去婆母那一趟。”

    施翎不願見季蔚琇,沈拓不願見親娘,二人對視一眼,雙雙都沒伸手。

    施翎一轉眼珠,笑道:“不如明府那哥哥走一趟,伯母由我去送。”

    何棲看著他們二人:“那是龍潭還是虎穴?你們二人倒做出這種形容來。”

    施翎展開一個討好的笑來,他生得好看,這一笑眉目舒展,恨不得奉上世間奇珍博他歡心,更遑論拒絕二字。便是何棲一時也不忍他受委屈,強迫他做違心之事。

    施翎見她神色松動,拎了熏魚熏肉,生怕她反悔,一道煙似得走了。沈拓輕咳一聲,也是大松一口氣。

    何棲斜睨一眼,又覺好笑,道:“大致面上總不好太僵,孝字當頭,休讓人說嘴。”

    沈拓笑道:“家中這些糟心事,早是飯後的笑談閑話。她自安生過她的日子,休來啰嗦咱們家;她與李貨郎之事,我為人子,也不好多說半字,只由她心意。本就生厭,不如少些往來,大家便宜。” 又對何棲道,“她要是上門,你不必委屈了自己。我在家中,使人來告訴我,我不在家中,使人告訴姑祖母。”

    何棲抿嘴笑,齊氏來家的事卻是沒有特特告訴 ,問道:“阿翎提起明府神色有異,可是出了什麼事?”

    沈拓輕嘆:“苟二昨晚死了,阿翎有些轉不來念頭。”

    何棲先是一驚,一息過後卻是松了口氣,只覺這人這般死了再合適不過。沈拓應差在外,她長夜不眠 ,細思之下更是心驚,誰知底下躲了什麼凶獸,埋伏暗處,一嘴血腥,散發著腐臭濁氣。

    何棲道:“該死之人既死了,算得公道。”

    沈拓看著她,一時失了言。他對她從來自慚形穢 ,何棲所知所學,勝他良多,他於她微末之光,不堪匹配 。

    何棲不解:“大郎?”

    沈拓一把將她擁在懷裡:“阿圓,我算不得良人,便是委屈了你,卻也要拘了你在身邊。”

    何棲眨了眨眼,笑起來:“說得什麼傻話,良人不良人,又不是你說了算。”又側臉道:“若哪日我與大郎恩斷義絕,定是大郎做了錯事。”

    沈拓急道:“什麼錯事?阿圓要與我恩斷義絕?”他一急之下,鼻尖都冒了汗。

    何棲拿手帕為他拭去冷汗:“不過說笑……”

    沈拓卻是不信,擒住她的手,道:“阿圓,我是粗笨之人,你不與我分說清楚,我不知錯了哪惹你傷心失望,倒是比鬼還冤。”

    何棲試著掙了掙,沈拓平素早怕傷了她,今日心急松了力道卻是不肯放手。何棲笑道:“譬如瞞了我在外養嬌娘知己,再譬如遇著生死攸關之事,卻不與我言語。”

    沈拓聽了一顆心落回了原處,笑道:“這世間除了阿圓,我哪個也不要,至於生死……我怕死得緊,怎也要與你一同等得發白齒搖,走不動道。”

    何棲輕點了點腮邊,笑道:“卻不好說,你只沒見那些美姬好女,回頭再看我,不過庸脂俗粉,既無趣又討人嫌。”眼見沈拓要發火,提了裙擺躲出了門外,盼睇之間,淺笑盈盈。

    外頭有何秀才在,沈拓不敢胡鬧,琢磨著晚上才好算白天的總賬。理理衣擺,拎了魚肉去縣衙送禮。

    何秀才還道:“此是正禮,雖是賤物,卻是心意。”

    季長隨再沒收過這樣的禮,拎了魚、肉一臉為難,交給廚下食手,回去對季蔚琇道:“都頭娘子看似風光霽月,到底平民小戶。”

    季蔚琇卻是大感興趣,道:“你吩咐廚下,拿上好的金華酒蒸了。”又鋪開紙墨要寫信與季蔚明,“頗有桃源意味,說與阿兄添趣。”

    季長隨道:“郎君也不說都頭拿魚肉換了我的海物干貝。”

    “你來桃溪,倒學得吝嗇起來。”季蔚琇笑道。一時執筆千言,寫了滿滿幾頁紙。

    季長隨偷了幾眼笑道:“世子怕是不得閑看郎君啰嗦 ”

    季蔚琇卻道:“京中近來局勢繁雜,阿兄煩惱憂心,不過是與他說笑,略為解憂。”

    沈拓這邊順當,施翎那邊卻是出了差子。

    李貨郎被打了一頓,臥床不起,外敷內服不知用了多少的藥,只不見好。李家上下急得慌了腳,知是曹二與陳據下的手,又不敢上門算賬。

    李家上下只把氣全賴在齊氏頭上,日日冷嘲熱諷,災星禍水一通亂罵。李貨郎先時還幫著辯解幾句,後來精神不濟,昏昏欲睡,也只得讓齊氏受些委屈 。

    齊氏哪受過這些挫磨,臉都熬得黃了,倒像離水的鮮花,眼見發黃枯萎。大李氏見她塗粉,拍著腿哭開了,道:“自家郎君半只腳進了棺材,你倒還有心情妝扮?怕是要另勾了好的來。唉喲,好一個毒婦。”

    她哭齊氏也哭,道:“李郎是婆母的親子,何苦咒他來?”

    小李氏又憂心忡忡,找齊氏道:“嫂嫂,阿兄傷重,家中銀錢不趁手,嫂嫂貼補些體己,我們一家都念嫂嫂的恩情。”

    李老翁萬事不管,廚房燉給李貨郎的好湯,他還要分去一半。

    施翎送年禮上門,被齊氏扯住袖子,哭訴委屈 ,直把施翎臊得渾身冒煙,奪袖欲走,偏偏齊氏上氣不接下接,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施翎瞪直了眼,立那跟截木頭似的,只恨自己生了得耳聰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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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齊氏咣嘰倒了,大李氏等人唬了一跳,小李氏和方山相好,聽了滿耳朵施翎的閑話,知道他不是好言語的脾性, 在原籍幾拳打死了人,一個下大獄的殺胚。

    她生怕施翎要為齊氏出頭,心裡直打鼓,怕將起來抖著手來扶齊氏,口內道:“嫂嫂……嫂嫂 ……為著服侍哥哥,自己倒熬油似得成了枯架子,裡頭躺著一個,你倒了可如何是好?”

    施翎定了定心神,想著到底是哥哥的親娘,不好扔下就走,問道:“不如請個郎中來?”

    李貨郎平白挨一頓老拳,大李氏恨得咬碎了牙,不說沈家,便是與齊氏親近的貓狗都討她的嫌,只東西是好的,趁著兵慌馬亂將熏魚、熏肉拿進去晾在了廚下。

    出來後眼尾風都沒給地上的齊氏,由她軟在地上,心裡還罵:賤婦裝樣子,地涼凍她個對穿心。

    她不識施翎,後生郎君生得俊俏,倒把美貌的女娘都給比了下去,道:“家裡倒了門柱,鍋都揭不開來,哪來銀錢與她請郎中?”

    施翎見這個婆子無禮,又看小李氏戴著一副金耳挖,色衣鮮艷,十指養得水蔥一般,道:“我看貨郎家不似請不起郎中的模樣。”

    大李氏道:“我家大郎被黑心肝的打壞了,也只比死人多出一口氣。我倒想問問,大家也算親戚,何苦下這毒手?”

    小李氏聽她老娘算糊塗賬,忙道:“阿娘與施都頭說這些不相干的做什麼,哥哥在外走動,哪知惹了誰的眼?侄兒與施都頭就算有心為哥哥作主,又上哪拿凶手?”李貨郎說是被曹二打的,口說無憑,大李氏後牙槽一癢,瞪了眼睛,她深信女兒能干,不甘不願把湧到唇邊的話和血吞進了肚子。

    施翎確實不知李貨郎嘗了一頓飽拳,皺眉道:“貨郎挨了打,怎不去報官?你們說話躲躲閃閃,藏著掩著,顯是心中有鬼。”又後退一步,道,“伯母好好暈厥過去,你這個老嫗做人婆母,半點也不見焦急,怕不是什麼良善的。”

    大李氏一拍大腿叫起撞天屈來,往地上一坐,拍著地哭道:“唉喲,可是冤死了人。老婆子將將活了一輩子,死了都是喜喪,左鄰右舍哪個不誇和氣,家裡娶了不賢的婦人,成日拿腔拿調,我是連個手指頭不敢動彈她。

    她背後立著灌口二郎,騎得馬,耍得刀,哪個敢得罪她。”

    施翎又退後一步,探頭道:“你休要啰嗦,只先將伯母救醒?”自己卻是背了手,連片衣角都不敢沾。

    小李氏拿指甲去掐齊氏人中,齊氏這次卻不是裝的,連日辛勞又受了一肚子氣,三餐也沒了胃口,跟前又有小囡囡纏著她,再者為了醫治李貨郎,箱子裡又少一截錢財,不免又添焦心。

    如此這般鐵打的人都要受不住,更何況齊氏嬌弱。猛得見了施翎倒似見了沈拓,只拿他當了靠山,指望他能相幫一二,心緒不平竟厥了過去。

    小李氏力小,掐得又不對路,齊氏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只不見醒:“嫂嫂……嫂嫂?”小李氏急了,她原只當齊氏做戲,誰知真倒了。

    大李氏本來爬在地上哭,收了聲,過來翻了桌上針線籮,抽了縫鞋針往齊氏人中一戳,齊氏一抖,醒了過來。

    大李氏又拿袖子揩了她鼻子下的血珠,還心虛偷了眼施翎。道:“可不醒了,哪門子的貴人還要郎中上門。”

    施翎再退一步,被門檻一絆住了腳,伸了脖子看,齊氏果然醒了,被小李氏揉搓了一陣,臉色都比先前紅潤了先,道:“伯母好好將養著,我讓哥哥改日來看你。”

    齊氏掙扎起身,哭道:“侄兒讓大郎千萬來看我,我……我……”

    大李氏小李氏齊齊撇了嘴,小李氏眼看施翎都快退出屋外去,不像會為齊氏撐腰,頓時安心不少,笑著扶了齊氏,道:“嫂嫂,歲節臨近,衙門家中事多忙碌,我們為長不要給他們晚輩添事。”一把將齊氏摁倒在椅中,“嫂嫂也真是,憂心哥哥也不仔細自己的康健,全家老小,可指著哥哥嫂嫂呢。”

    齊氏抬眼,小李氏眉眼含笑,言行親切,入她眼中卻如纏身的惡鬼,只感毛骨悚然,脫身不得。這些人一時好一時歹,一時笑一時罵,不過想喝她的骨血。

    齊氏撫著自己的手腕,幾日不好好合眼,骨頭支棱。

    瞅著施翎道:“大郎要是年前不得空,年後得閑來看看我,我得了幾尺好布,顏色好又結實,做身衣衫與他們兄弟,也量量長短。”

    施翎勉強笑:“伯母掛念,哥哥得知肯定心中高興。”他一根腸子通到底,忍不住又說,“伯母家中事多,衣衫不必做也使得,有嫂嫂呢。”

    齊氏氣得眼角一跳,細聲道:“媳婦的女紅,我打眼看了,不像熟做的,他們兄弟身上連朵像樣的花的都沒有。”

    施翎一揮手道:“我們摸爬打滾的,衣衫結實耐穿便好,不需繡花。”他與何棲親近,於是又辯解 “嫂嫂一天不知多少的事,哪有空繡花,再不得,還有衣匠。”

    小李氏立在一邊,拿手帕沾著唇邊的口脂,免得自己笑出聲來,怪不得方山說施翎是個外細內粗的,燒火棍一要,直通到底。

    齊氏咬著嘴唇,又想哭。

    施翎揖禮告辭,他直歸直,又不笨,小李氏他在蘇富戶家見了時便知不是個好惹的婦人,後來又與方山勾搭成奸,更是心中厭煩 。

    她與齊氏你來我往,明槍暗箭,也不知鹿死誰手。

    施翎邊走邊想:也不知誰對李貨郎對的手,李家亂糟糟的,齊氏又這般形容,此事應該不假。

    他不喜齊氏,見她吃苦只恐她連累沈拓。心道:雖對哥哥不住,這事我自做了主張,不叫他知道。他日若是生事,我再與哥哥負荊請罪。

    施翎打定了主意,歸家後只字不提,何棲還問道:“阿翎怎回來得這麼晚?”

    施翎道:“路上湊了熱鬧,誤了些時辰。”

    何棲也不過隨口一問,擺了箸碗招呼他吃飯。他心裡藏著事,一頓飯吃得心不在蔫,時不時地拿眼看沈拓。

    沈拓只當他為苟二案怏怏不樂,還道:“你嫂嫂說你許久不曾好好吃酒,特為你買的豐泉,隨你敞開肚皮吃個盡興。”

    施翎更覺內疚 ,把頭低得死死的。倒是沈計歪頭看了他一眼,心生疑惑。

    何棲拆著頭發,沈拓坐在她身側看她卸妝,將樁樁件件仔細與她說了。

    “回稟娘子,小的再無隱瞞。”沈拓道,“一字不虛,簽字畫押都可。”

    何棲一梳子砸了過去,末了又嘆息:“這些時日生了這許多的事。” 又垂眸握著沈拓的手,掌心指腹都是硬繭,笑道,“倒要好生請陳大哥兄弟吃酒。”

    沈拓微有忐忑,道:“他們街市無賴閑漢,慣常游手好閑,我只怕他們唐突你。”

    豈知,陳據他們也生怕得罪了何棲,先時沈家亂草橫生,破牆敗瓦,大家一般無二,烏龜看王八,都沒長的尾巴。

    現下沈家樹木有致,門廊齊整,何棲又是秀才家的小娘子,精致斯文,柔聲細氣,從從容容。他們見了,自家先不自在起來,言語都不敢太過高聲。

    何棲抿嘴笑道:“你請了他們來,自在院中吃酒,我不去煩攪你們。”

    沈拓私心也不願何棲多加招待。這些人雖有幾分義氣,卻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其中不乏小人,平常走在街道上,見了略生得好的小娘子或年青婦人,還要偷溜幾眼,私下葷腥不忌,滿嘴的黃腔不堪入耳。

    “年前這些鳥事,著實憋悶,大家熱鬧一場,也松快松快。”沈拓難得露出先時的市井習氣,“既叫了盧大哥,也叫曹家叔伯,索性吃個醉。”

    何棲琢磨片刻,未嘗不可,笑道:“你明日去姑祖母家中,順便把年禮送去,再帶些酒回來,既請了人,不好寒酸。”

    沈拓笑道:“娘子大方得緊。”

    何棲正色道:“摳摳索索的反落了下乘,還不如不請。小家小氣請人十回,不如大方請人一趟。”

    沈拓湊上來偷了個香:“阿圓再有道理不過。”又將人抱在懷裡,“娘子,為夫招供,連個嘉獎也無?”

    何棲吃驚得睜圓了眼:“你不過慣犯,便是招供了,也要板子伺候,倒還想著嘉獎?我再不信明府辦案,這般寬和大方。”

    沈拓笑著將她撲倒在帳中:“那由著娘子處置。”

    他們一個晚上要互算總賬,彼此寸步不讓,你來你往,爭奪不休。

    沈拓隔日晨起心情極佳,滿臉魘足,只穿了短打在院中練了一通拳,又拿水將馬細細洗涮,出門去驢市馬行訂了草料,請人家來搭馬棚。

    到了臨水街要去曹家,卻忘了帶上年禮,正欲反身,便見一行人披麻戴孝進了棺材鋪。

    街邊彩帛鋪鋪主問一個拄棍看熱鬧的腳力:“哪個大戶人家,好大的陣仗。”

    那個腳力一歪嘴:“還能有哪家?苟家的壽老沒了。昨日苟二的屍首從衙門抬回了苟家,他算橫死,不進家門,就停屍在外。他家壽老受驚,後腳跟著沒了。”

    “唉,倒是可惜了一場富貴。”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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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自古生死無常,今日煊煊赫赫一場, 他日凄凄慘慘閉眼。

    生前穿綾著羅、呼奴喚婢,仗著家私把人命當成草芥,性起打死破席一卷往河裡一沉了事。

    苟二身死,桃溪不少人拍死稱快,何秀才之流更是恨不能呼朋喚友對酌相慶。

    沈拓擔心苟家與曹家為難,抬腳跟了過去。曹大也是個精乖的,一看苟家這群人不似善類,支了一個伙計去後院把曹二、曹三都叫了出來,曹二大冬天的敞胸露懷,掌厚的護心毛,抱了胸鐵塔似得立在那。

    等沈拓一踏進門,曹大徹底放下心來,招呼道:“侄兒今日怎麼來了?鋪裡有營生,你自家隨意。”

    沈拓微揖一禮:“家中娘子打發了我來請伯叔們吃酒呢!叔伯先忙眼前之事。”又與曹二一同門神般立在一起。

    曹大自感有了底氣,臉上又擺出了生意人的油滑來,揖禮道:“聽聞苟家壽老駕鶴西去,苟老耋壽,實是有福之人,眾位多多節哀。”

    領頭的這位卻是苟老的嫡孫,皮笑肉不笑道:“曹鋪主好舌條。”又道,“阿翁活得長, 歲老了,有點糊塗,唉!”

    曹大聽他另有所指,哪會去接他的話茬,又道:“不知苟五郎君來鋪中是?”

    苟五譏笑:“曹鋪主莫不是與我說笑,來你棺材鋪裡不買棺材還能買什麼?”

    曹三在旁撓了撓後頸,疑惑:“早些年苟老不是打了一副壽棺?我為尋著好木頭,只差沒把腿給跑細。”

    苟五嘆氣,拿眼斜一邊的苟三,道:“阿翁的心尖沒了,去得突然。活著沒人味,死得沒好臉,殮在外頭連副棺材都沒准備,阿翁不忍,讓了自己的好棺木。”他支著一條腿,又是一嘆,“誰知,晚間阿翁也跟著沒了。”

    苟三忍氣,對曹大道:“以前便得知曹家有副好棺木,木質堅硬,紋理細密,隱有異香,又描金繪彩,全桃溪也尋不出第二副來。”

    曹大兩眼一亮,忙領了人,熱忱道:“苟三郎君好眼光,不是曹某大話,胡吹法螺。這副棺木的木頭卻是三弟無意中得來的,這些年有心再尋卻是不得,可見此間有些機緣。”

    苟三敲了敲棺木,只放那便知木料沉重,倒比苟老先前打的還要好,心下滿意,問道:“曹鋪主,不知要價幾何。”

    曹大伸出三根手指,道:“好棺木難得,尋常人家如何會用它,倒與苟老有緣。”

    苟三還未開口,苟五先叫喚起來,道:“曹老大,你莫要獅子大開口,欺我白事人家,三百紋銀是在訛人不成?”

    曹大略翻了眼皮,道:“誒,開門營生圖個一團和氣,紅白二事乃人生大事,不能輕忽,豈好胡言說笑?這副棺木,三百紋銀還不好尋呢。”

    苟三皺了眉些許為難,沉思片刻對苟五道:“阿弟,族老積福喜壽,不好讓他身後寒酸,不如……”

    曹五用鼻子哼了一哼:“三堂兄,今時不同往日,你還當苟家如先前這般風光?因著你兄長做下這些惡事,連累得全族沒臉,去個斜街都抬不起頭。那些踩高捧低的,不知換了幾幅面孔,哪還認得苟字,橫豎只作不識。”他抬腿,在另一副棺木跟前打了個轉,輕拍了幾下,道,“不如這般,苟二獲罪死囚,哪配享用好棺木,沒得惹了眼。只將這副抬回去與苟二裝了,阿翁的壽棺還與他自己長睡。”

    苟三聽了這話,氣得紅了眼。礙於苟二惡行自家先沒底氣,只得咽氣吞聲道:“阿兄已經殮在棺中,莫非還要將他抬出來?阿兄千般不是,也過了身,再不給他體面,一家骨肉也不必這般糟踐。”

    苟五搭著臉皮:“老樹要倒,哪來得這些進究?論理,苟二該被除族,破席卷了往亂墳野林一扔了事。眼下倒還記名族譜,用著上好的棺木,不像有罪倒像有功。”

    苟三胸膛起伏,怒道:“阿兄是惡人,惡人掙下的銀兩阿弟倒沒少花用,置屋養相好,美酒美食、出門馬轎,莫非是天上掉下的?”

    苟五冷笑:“誰個比得苟二,掙得家業,打得死人命。他自是響當當的人物,誰個與他似的打死了二十四條人命,眉毛都不動一下,夜間照舊好睡。他不同尋常,阿翁才百般疼愛,拿他當了心肝,我這個正經的嫡親子孫連個邊角地都站不著。”

    苟三道:“家中兩場白事,阿弟真要這當口與我翻臉算賬?”

    苟五正義凜然:“我雖不濟,卻不曾打殺了什麼人,家中的丫環婆子小廝全是囫圇個,病了傷了,還與他們請郎中哩。

    三堂兄也不必往自家兄長臉上貼金,他發跡實是全族之功,因他得了阿翁的眼,將他推了領頭,你顛倒黑白,倒把功都記他頭上。少了個苟二,苟家還是桃溪有名姓的大戶,多了苟二,怕是要落到泥底去。今後如何還兩知呢。

    同族血親,骨肉相連,弟弟也勸三堂兄一句:眼下身後有余,別大手大腳給霍禍得干淨,不然兩手空空,莫非要帶了姬妾家小去橋頭行乞?”

    苟三兩眼血紅,道:“五弟要待如何?族老的棺木還要不要置買?”

    曹二撓著胸毛聽他們嘰歪半天,早不耐煩了,翁聲翁氣插嘴問道:“就是,棺木還要不要買的?”

    曹大瞪了兄弟一眼,心裡嘆息:可惜了,這副棺木怕是賣不出去了。

    果然苟五道:“未免三堂兄說我薄涼,我仍是那話。阿翁的棺木還與他在地下長眠,苟二另置買一副杉木棺。白事一了,分家另過,三堂兄不願,只管去族中問問,哪家還願與苟二沾連的?”

    苟三長吐一口氣,閉了閉眼,面如死灰,道:“既如此,便依五弟所言。”轉而問曹大,“曹鋪主,這副杉木棺,要價幾何?”

    曹大道:“三貫銅錢。”

    苟五還嫌費錢,很是心痛,苟三低頭解荷囊借勢微拭了下發紅的眼角,只將眉眼裡的狠戾都掩了去。

    曹大收了錢,看了看他們身後,多嘴問道:“苟三郎君身後幾位可是抬棺人?”

    苟三無力點了下頭,揮了揮手,讓他們上前與曹家伙計一起拿粗麻繩綁了棺木,插了竹杠。他本要買好棺,想著料好沉重,特地帶了六個人來,誰知帶了副薄杉棺回去,四個人抬著都打飄。

    苟五如了意,拿手抹了唇上的微須,背著手施施然地綴在後頭出去了。

    曹大送他們出門,嘆道:“唉,倒是一場無常。”

    曹三在內摸摸那副好棺:“當初只當撿個便宜,誰知虧得慌,竟是無人買它。”

    曹二心大,毫不在乎:“賣不出便賣不出,擱在店裡也招喜財,夏日睡在裡面還涼快。”

    沈拓目睹一場荒唐,再厭棄苟二也難免一聲嘆息。

    曹大回轉來道,心有凄凄:“苟家沒了頂柱橫梁,怕是長久不了了。”

    沈拓道:“苟二罪有應得,死上十次都不足惜,苟五面目也是可憎。”

    曹二笑道:“苟家有甚個好鳥,說他們倒費口舌功夫。”又問沈拓,“侄兒侄媳要請吃甚好酒?”

    沈拓笑了:“小侄外出月余,家中全賴叔伯好友看顧,治了一個豬頭,趁著年前得閑,大家一起吃杯薄酒。阿圓能用一根木頭,把豬頭煨得酥爛。”

    曹三喜道:“侄媳竟還有這手藝,可是難得。”嘴快道,“我只知桃溪杳娘煨得好豬頭……”

    曹大瞪他:“快閉嘴快閉嘴,在侄兒面前滿嘴噴糞,說得什麼葷話。”

    曹三自知失言,道:“侄兒莫怪,你三叔父一張惹禍的嘴。”

    曹二急不可耐道:“既有好肉又有好酒,二伯父再不客氣的。”

    曹大無奈搖頭,對沈拓道:“侄兒既來去見見阿娘,她沒少惦念。”

    沈拓心中也頗掛念曹沈氏,與曹家三兄弟又說了幾句話,便去後院看拜見曹家上下女眷。

    曹大兒媳又有了身孕,一家子都聚在曹沈氏那。曹大兒媳在那道:“聽聞東街有個婆子賣秘方,能一舉得男。”她前頭生一雙女兒,心裡發急。

    曹沈氏聽了笑起來:“哪來得黑心婆子哄你的銀錢?休信她,不知拿些什麼土疙瘩與你吃。”

    許氏剝著松仁也道:“藥不好胡吃。”

    說得曹大兒媳紅了臉。大簡氏和小簡氏識趣不吱聲,只說些無關趣話。守門的婆子進來道:“沈家的都頭來見老太太呢。”

    曹沈氏啊呀一聲:“大郎沒良心,這時候才能看我這把老骨頭,看一眼少一眼的。”

    大簡氏道:“婆母康健著呢,歲節將近倒說起不吉的話。”

    曹沈氏凸嘴一咧,笑:“家中賣著棺材,有個甚不吉也衝沒了。”

    沈拓見她硬朗,心中高興,又問起居飲食,曹沈氏笑眯了眼,答道:“姑祖母好著呢,大郎怎不把媳婦一同帶來?是不是嫌了我這個婆子?”

    沈拓笑道:“我卻是順路過來的。改日與娘子再來好好拜見姑祖母。”

    曹沈氏教訓道:“得閑便來,還挑個黃道吉日的。”又說,“你不在家中,你那沒臉的娘又去與你媳婦為難,虧她張得開狗嘴,一嘴的屎味,臭得狠。唉,你家媳婦斯文的人,怕是嚇到了。”

    沈拓不知內裡究竟,微皺了眉,揖禮道:“此事多虧了大伯娘相護。”

    許氏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侄媳為人,我再喜愛不過。”將那日的事與沈拓說了一遍,又道,“一日一日的,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是她自家的主意,還是耳了軟根子,聽了別人的挑撥。”

    沈拓雙眸晦暗,實是煩不勝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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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沈拓心裡越發遠了齊氏,齊氏卻在李家琢磨著如何重拾母子情,一面照料著李貨郎,一面翻出布料裁衣。

    李貨郎看她辛苦,心疼起來,躺在床上道:“三娘歇歇,得閑再做衣。”

    齊氏道:“我心中歉疚,大郎與小郎,身上就沒我的針線,我對不住他們。

    李貨郎呆了呆,奇怪她怎麼又轉了心腸,躺在床上臉色灰灰的,一時倒生分起來。

    沈拓回家後,又是難堪又是歉疚又有惱怒,對何棲道:“我只知阿娘上門煩擾你,卻不知阿圓受了這些委屈。”

    何棲見他神色難看,沈拓噙一口甜意,笑起來,暫把惱意拋置一邊。羞慚滿面,柔聲道:“不與大郎相干,人之出身父母,皆不能自擇。婆母已經另嫁,一年也少往來,我們只遠著些,逢三節置禮,平素各自安好。”

    沈拓仍是郁悶不喜,何棲撿了一塊石密塞進他嘴裡,哄道:“明日你與叔伯好好吃酒,再不拘你的。”

    沈拓噙一口甜意,笑起來,暫把惱意拋置一邊。

    他們這邊想著明日宴客熱鬧一場。何棲特備各種大料、黃酒、醬糖,將豬頭洗淨焯水下鍋,整晚只拿不煨著。煨得那肉晶透軟糯,彈滑不膩,湯汁濃郁、異香撲鼻。

    到得晚間,沈拓幫何棲看了看灶間的火,正要回屋睡下,便聽院外有人用力扣門,卻是一個小差役,道是苟家打成了一團,明府有令,吩付都頭前去一趟。

    沈拓狠狠吃了一驚,不敢耽擱,何棲取了厚衣給他,蹙眉道:“他們原先橫行無忌,眼下家中遭難,眼看大廈將傾,窮途之人,不知會生什麼事非。大郎一切小心。”

    沈拓拿了橫刀,道:“阿圓放心,我不會衝動行事。”

    何棲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濃夜裡,微嘆一口氣,轉身見何秀才披衣立在廊下。

    上前道:“阿爹,夜深天寒,怎還不安歇?”

    何秀才笑了笑,道:“我聽見動靜,出來看個究竟。”又滿是憐愛地看著何棲,“阿圓,你婚後事出頻繁,大郎又總不在家中,內外操勞,可有累到?”

    何棲扶了他,歪著頭想了想,笑道:“細論起來家中也與往常一般無二,不過因著苟家命案駭人聽聞,大郎和阿翎又在縣衙供差,倒顯得事事與家中相連,令人心煩神擾。”

    “你們夫妻成昏不過數月,卻是聚少離多,總是委屈了你。”何秀才搖頭,“既不曾萬裡覓封侯,又非是商人婦,卻不得常相聚首。”

    何棲道:“他既任了縣裡的都頭,自要擔事分憂,若是憊懶耍滑,阿爹豈能看得中他?”

    何秀才嘆氣復笑:“你與他夫妻,冷暖只自知,阿爹也只是白問一嘴。”

    何棲送了何秀才回屋,道:“阿爹放心,世間無十全之事,眼下便有不如意,也不過微末芥癬,不足掛齒。”

    何秀才釋然微笑:“阿圓過得順心便好,阿爹別無他求。”

    何棲笑:“阿爹早些睡,明日人多,阿爹不慣與他們相處,只與盧叔吃酒談天。”

    何秀才道:“不是阿爹目下無塵,實無話可說。”

    何棲拿刀削了幾枚荸薺果奉與何秀才,道:“阿爹隨心,豈能為些虛禮委屈自己,更何況阿爹居長,他們後生晚輩,何來的失禮之說。”

    何秀才接了果子,他姓何,住了沈家,女兒女婿再體貼,心裡也少不了一絲客居之感。心中也自嘲年老未曾豁達。吃了幾枚果子,甘甜爽口,便問道:“小郎和阿翎那可有落下?”

    “他們不耐煩吃荸薺果,只說沒味,改日我做了荸薺糕與他們吃。”何棲笑道。沈計愛甜,施翎口重,這二人吃歸吃,卻是豬八戒吞人參果,不得其味。

    何秀才哈哈大笑,又問道:“阿翎這幾日總是悶悶不樂,可是遇著了什麼事?”

    何棲也不瞞著,末了又道:“阿翎只當明府清風朗月,身無塵垢,禮賢下士,高潔如玉。驀得知道,明府也使著心計手段,頗受打擊。”

    這倒合了何秀才的脾胃,他本也有幾分迂,幾分天真,眼裡容不下砂子,嘆口氣:“官場糾葛,實是泥潭深水。阿翎整日郁郁的,都不如平日鮮活。”

    何棲出主意到,笑道:“他是顧左不顧右的,阿爹只拉著他叫他寫字,阿翎那筆字,比小郎的更不堪入目。”

    何秀才覺得此言甚妙,又道:“阿翎慧敏,應當學棋。”

    要施翎下棋?也忒得可憐!何棲忙道:“他生性跳突,哪坐得住,不如先令他寫字修身養性。”

    何秀才一想確實有理,道:“也是,因材施材,是該從長計議。”

    何棲長暗舒一口氣,哄得何秀才開懷,又為施翎找著了消遣,心情極佳得回屋等沈拓去了。

    沈拓帶了一班衙役去了苟家,只見火把點得通明,一地紙錢亂飛,苟二靈堂安置在外,被掀了帷帳了,火盆半傾,白色燈籠墜在地上,殘燒殆盡。裝殮苟二的棺材不知被誰推翻在地,屍身露在外面,薄杉棺材不知被誰踹了一腳,破了一個大洞。

    苟家幾房各帶了護院打手,手執木棍兩兩對峙,苟三一身白孝,血糊得滿頭滿有,立在中間,紅著眼嘶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阿兄阿翁屍身未涼,你們倒把他們作踐得牲畜不如。不得好死啊……這便是骨肉,這便是至親,這便一族同門,吸人骨髓還不足夠嗎?”

    幾個苟家人面有羞慚,一人小聲道:“三郎,你與苟二手足情深,只他累罪的惡人,怎好進祖墳?進他進了祖墳,怕會壞了苟家的風水。”

    苟三大笑道:“我阿兄被除族,我要不要也被除族?啊?你們不過想趕了我們這一房,多分點產業,何必裝出憤憤模樣。”

    苟五躲在一個打手後,探身道:“這卻是三郎小人之心,我們何常有這些言語。苟二罪人,怎好與阿翁一同出殯,與阿翁做得道場法會,他還要沾點光去?

    三堂兄,明日也算得吉日,你們一家送了苟二上路,令他入土。再不必多費周折的。”

    苟三越聽越火起,操了火棍便要衝上去打苟五,沈拓忙上前擒住他,又衝著眾人道:“你們一家要鬧要鬥,關起門來與旁人無關,在外明火執仗械鬥,到把桃溪當成自家地盤不成? ”

    苟家見驚動官府,一個留了長須的苟家長輩拄杖 ,微瞟了眼沈拓,開口道:“都頭言重,只是家中些許爭執,區區小事累得都頭走了一趟。”

    沈拓環視了一周:“這可不像些許的爭執,都道苟家祠堂設著審室,拿人的,執刑的,審問的,定罪的,不比縣衙少上什麼,沈某好奇,倒想見識一二。”

    苟家人聽聞紛紛色變,哪敢擔這等罪名,長須老者卻是苟家的老叔公,瞪著沈拓道:“都頭不知從哪聽了別人的胡言,亂按罪名。家中便是開著祠堂,也不過教訓教訓不孝子孫。大家大族,哪家沒有個祖訓族規,都頭家中人少,才沒這些陳規舊矩。”

    沈拓哪理會他色厲內荏的作派,道:“不比苟家大家規矩,只是你們訓也好鬥也罷,打殘打殺了人命,擾得四鄰不安,便是官府之事。”

    苟五露顆頭出來,道:“沈都頭,你手裡擒的這個就是禍頭,他為他兄長不平,喊打喊殺的,你審審他,他與苟二一母同胞,指不定也有些陰私勾當。”

    苟三目眥欲裂,暴起來道:“既安了這等罪名給我,我不做出惡行,豈不是白費了名頭?”

    沈拓拿住他兩只手,將他往幾個差役那一推,不叫生事,對苟五道:“苟五郎心有疑竇,大義滅親,不如來縣衙報官。明府接了案,自會安排查證。”

    苟五打個哈哈,道:“一時被苟三嚇得,神魂飄蕩,胡言幾句胡言幾句。”

    沈拓心裡鄙薄 ,橫刀在手:“沈某不插手苟家家事,只是,若在外這般打鬥,我卻要擔著干系,好言說盡你們只是不聽,少不得要請諸位去牢中住上幾宿。”

    苟三原本被拿住動彈不得,他本來惡行惡狀,恨不得與苟家諸人拼命,這時忽然出聲道:“都頭既來,不如主個公道,做個見證。苟家全族俱在,樹枯葉落,各歸各家,不如今晚分個干淨。”

    掙脫了差役 ,直問道苟叔公臉上:“阿翁離世,叔公為長。阿兄離族,不知我苟灃還做不做得苟家子孫?”

    若依苟五等人,自是巴不得將苟二這一房都從族中剔除,只這話卻不好明言。苟叔公與苟五互換了一個眼神,撫著長須,長嘆道:“三郎,二郎所犯之罪非同小可,並非族中容不下他,只他實是惡貫滿盈,告先祖也罷,祭亡靈也罷,實是罪無可恕。他應得一報啊……”

    苟三笑起來:“叔公,三郎我應了,您老取了族譜勾了我阿兄名姓,也不進祖墳,也不辦法會,我另尋墳地葬了他。”

    苟叔公氣息微滯,道:“三郎懂事明理,早該如此。唉,你早轉了性子,何苦今晚鬧上一場,倒累得沈都頭不得好睡。”

    沈拓涼涼道:“既有差使份內之事,苟叔公不必掛懷。”

    苟三陰惻惻一笑,向沈拓微揖一禮:“勞都頭入內小坐,作個旁證。”他全身狼狽,有如困獸猶鬥,只雙眸亮如寒星,對著沈拓微露祈求之意。

    沈拓對著他,喉結滑動,苟二是他所厭,他恨不能將他曝屍荒野。苟三卻非惡人,眼下窮途掙扎 ,末路求活,他卻不能視而不見,片刻後拱手:“苟三郎君既然相托,沈某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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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苟家的發跡全賴兩個人,一個便是苟老-苟初。這, 另一個則是苟二。

    苟老這一輩兄弟三人,家中不算精窮,也不算富裕,不過堪堪度日。苟初年輕時時常混跡街頭,與一幫閑幫混在一起吃酒尋釁,訛詐些酒肉衣食。他膽大心細又擅鑽營,沒多久便成了閑幫的領頭,一干人都依著他的眼色行事。

    也是苟家的機緣,一日苟初又與一眾狐朋狗友吃酒取樂,吃得兩眼迷瞪,小腹鼓漲全是黃湯,便揣了衣擺去如廁。出來時見地上有一人青皮包袱,入手沉甸甸的,解開一看,裡面竟是幾個雪白銀錠。

    苟初四顧無人,抱了包袱,又尋了借口遁回了家中。

    他生平未見如此多的白銀,頓起貪昧之心,想著左右無人看見,實是上天見他貧困與他的橫財。轉側間又想:失主不知什麼情形,若是全家的家當,豈不害人敗家?

    他一夜胡思亂想不曾好睡,昏昏漲漲立在門口醒神,他那幾個酒友不忿他昨日離桌,幾人一伙一擁而上裹挾人罰酒。

    苟初自知理虧,甘願領罰,又吃得半醉。見臨座一個老漢坐那吃著愁酒,他們這些人無事尚要尋些事端,何況此是神思恍惚。

    苟初本就好管閑事,又被吹捧了一幾句,自封了義士好漢,要與那老漢分憂解愁。

    無巧不成書,這老漢正是失主。他失了銀,心中焦躁,又被這一群無賴醉漢纏上,實是煩不勝煩,欲待要走,被苟初扯了袖子要他說清道明,為他做主。

    老漢無奈,只將自己失銀的事說了,道:“我本要去汾州買貨,誰知丟了本錢,也家中無法交待。”

    苟初醉得迷了,哈哈大笑,拍了胸脯道:“別個還幾分為難,這一件卻是包攬在我身上。”

    老漢也吃了驚,半信半疑,將自己包袱顏色,內有什麼事物仔細說了一遍,誰知苟初離了酒肆真個拎了他的包袱裡,裡面銀錢一文不少。

    老漢只道市井藏龍臥虎,將苟初認作行止放誕的高義人士,一時千恩萬謝,視他為恩人。

    苟初酒醒後,憶起自己竟將白銀還給了失主,後悔不迭,心痛難舍,直扇自己的耳光,惡念一生恨不能去搶了回來。

    倒是失主心懷感激,打聽尋問上門道:“恩人酒醉離座,老漢不曾好生酬謝。”遂取了一個銀錠給苟初以作答謝。

    苟初心念電轉,一瞬間衡量得失,正所謂打蛇打死,救人救活,既擔了美名,不如砸實了,因此端整了面容,揖禮道:“老翁多禮,這銀兩苟某卻不能收,苟某雖是市井小人,卻不是貪圖鼠輩,不然何必還了包袱與老翁,一早昧下,更加便宜。”

    一席話說得老漢汗顏不憶,羞慚輕看了苟初,又見他身偉端正,心中更加喜愛,便問年歲婚配。

    苟初按捺了激動,大腿抖擻,暗道:莫非真是我苟老二的機緣?面上微露羞意,道家貧無人說媒,至今尚未成家。

    那老漢姓施,宜州人士,家中經營著幾家商鋪,家資頗豐,只膝下荒涼,不惑之年才得一女,愛若珍寶。他有心招婿,相看良久都不曾遇著可心郎君,一來二去,倒把女兒蹉跎耽誤了。

    施娘子見女兒一日大似一日,心中焦急,只把施老翁埋怨了一遍又一遍。

    施小娘子倒是不急,反勸施娘子,道:將就配個癩漢,他日依舊和離歸家,還費周折。

    氣得施娘子捶了女兒一通。

    施老翁汾州一行領了個後生郎君回來,施娘子立知其意。聽施老翁說了還銀之事,這苟初家中雖清貧,人品卻可靠,兼之周正魁梧,施娘子心中頗為滿意。

    說與施小娘子,施小娘子沒有立即應下,只道:“日久方見人心。”又說,“阿爹本就有心領他家來做事,與他一份活計,只不把話說明,暗地考量,實是可靠之人再定婚嫁之事。”

    施娘子笑誇,還是女兒周全。

    只可嘆施家再小心,也防不了有心的鬼。

    施小娘子機敏,苟二更是個刁鑽的,先前施老翁漏了畫風,他肚裡九曲十八彎的心腸,聽其音知其意。

    到了施家,施家只許他活計,婚配之事卻不再提及。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早猜踱開了:莫非施家嫌我窮困,起了反悔之心?世人自來擇高不肯就低的,我一無手藝二無家業,哪能入他們的富貴眼。

    等喝了一盞涼茶,一擊掌:著啊,卻是我想差了。施家二老近半百才得一女,必然如珠似寶,百般疼愛。就算有心擇我為婿,必定也要考察我一番,觀我究竟是何等樣人。我若是露出一絲痕跡,他們必定揭過此節,婚配之事,只當不曾有意。

    到嘴的肥肉,哪是讓它飛走之理?

    苟初想通此節,抹去額間冷汗。他見了施家富貴,哪肯拔腳出去?對施家的小娘子志在必得。

    苟初料准了施家行事,裝著不知,只擺出謙遜勤快模樣,對施家二老恭謹有加,對施家小娘子又作避嫌之態,日日隨著施翁鞍前馬後,忙進忙出。

    他本就擅交道經營,有了施老提點照料,更是如魚得水。

    苟二也是人物,他在施家眼皮子底下行事,竟是不露半點馬腳。

    施小娘子尚有幾分猶疑,施老與施娘子卻是百般願意,拿話勸女兒,還道:苟二郎有德行,算得正人君子。倒是你小人之心,枉自猜疑了。

    施小娘子嘆氣,道:我觀他行事,實是太周到了些。我日常閑了無事,看花看樹看鳥,看桌椅案幾,總有不盡之處。物是如此,想來人也如此,有些缺憾不足才是正理。

    施娘子笑道:別家只嫌不好,你倒嫌人太好。

    施小娘子嘆:許真是女兒杞人憂天。

    她一點頭,施老施娘子老懷大慰,只當為女兒擇得佳婿。苟初暗地也是長出口氣,長年累月裝模作樣,實是身心俱疲。

    苟初娶了施小娘子,先時夫妻也頗為恩愛。只是,中山之狼,豈有不露尾巴獠牙的。

    苟初做了施家女婿,施老歲老,大感力不從心,將家中產業盡數交托給苟初打理,自己與老妻過起了養花逗鳥的富家翁日子。

    苟初先時還繃著性子,一點點蠶食,到了後頭開始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將施家產業占為己有。

    施小娘子驚覺質問。

    苟初笑道:娘子多慮,不過左手過右手,都是自家的口袋,又有何區別?

    施小娘子激怒之下,暈厥過去,醒後見苟初守在身邊作深情款款之態,苦笑:阿娘阿爹甫見你便有心擇你為婿,只我生怕你心中藏奸,不肯輕易應下,要二老暗地看你品行。

    苟初志得意滿:這些我一早便知,娘子的謀算卻是落了空。

    施家家產盡數易主,施老翁怒極去世,不多時施娘子隨夫西歸,臨死前只拉了施小娘子的手,只顛來倒去道:阿娘誤你,阿娘誤你,狼子……狼子……

    施小娘子送別父母,避入佛堂,成日吃齋念佛,便如枯木死灰一般。

    施小娘子與苟初育有二子一女,老大自小與外翁家親厚,不屑父親行事,又心疼母親。苟初直罵此子不孝,老二倒是與父親相親,疏遠母親,苟初又不喜,罵他冷血涼薄。

    他不喜二子,待長孫卻是極好。誇他聰敏機智,行事大方,又知冷熱待人親厚,抱在懷裡放在膝上悉心教導。

    偏偏此子無福,養到十三歲,一場風寒湯藥無效,早早夭折。

    苟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再看剩下幾個嫡孫,各個不盡如意。倒是自家兄長的嫡孫苟末很有幾分機靈,想著兄長已去,侄子軟弱無能如同婦人,這個侄孫卻討人喜歡。

    這一老一少投了緣。

    老的只將小的當自己嫡孫相待,小的也只當他是自家祖翁。

    待到苟末長成,孫輩之中出類拔翠,將族中事務交與他,行事舉止更肖苟初,無不處理得妥貼周到。

    苟初滿意,又見族中無人望其項背,直把苟末當孫輩中執牛耳者。

    苟末也確有過人之處,苟家在他經營之下蒸蒸日上,更上一層樓,他又有長計,為族中置下田地恆產,又送族中子弟讀書認字,道為商無權相護到底艱難,一年年不知要費多少銀錢經營人脈,族中子弟凡是於仕一道有心,皆可領了書紙筆墨資費念書。

    苟初退居幕後,苟末台前執掌,除開苟五幾人略有不滿,其余族人無有不服,日日吹捧巴結,只圖一場安逸的富貴。

    從來宴無長宴,月無長圓,花不常開。

    苟末殺人案發,苟家這艘順風船就此擱淺,苟初一倒,更是雪上加霜。苟家人心惶惶,只求各自前程,哪管往日種種。

    當初捧了苟末的臭腳聞得親香,今時就恨不得將他踩到泥底百般遭踐,也不管高樓是誰起,高台何人搭。

    苟五幾人連帶苟老也怨恨上了,放著自己這些個嫡親的子孫不親,偏要抬舉侄親,如何?卻是這麼一個討債的鬼,怕不是前世的舊帳。

    思來想去,苟家已成泥潭,只有銀錢可靠,分家才是上策。

    銀之一物,自來只有嫌少,未見嫌多的。

    苟五便道苟家皆因苟末才有這一遭的劫難,他又做下惡事,合該被除族,便是他這一房都是禍首,哪來得臉面坐下分產?

    苟家族人深以為然,紛紛附和到底還有要些臉面的道:這……從來犯上忤逆才論誅連。

    苟五一咽,復又道:三堂兄認得苟二,哪認得我們呢。他們一條腸子爬出的骨肉兄弟,情份不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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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苟二屍橫於外,苟老陳屍靈堂,孝子賢孫濟濟一堂,哀嚎痛哭不絕於耳,只不知是為長哭,還是為己而傷。

    沈拓大馬金刀在一側坐了,又令差役守了門口。苟叔公見了,道:“都頭這是何意?”

    沈拓道:“苟家既要議事,想必也不願有人上門相擾。”

    苟叔公氣得胡子直抖,這大半夜的,吊唁都在不在此時上門,有個屁的人上門打擾,黑著臉在首位坐了,暗傷虎落平陽:自家在桃溪赫赫有名,官府中人都敬著幾分,現在一個小小的巡街都頭,劣跡斑斑的惡徒也欺上門來。

    苟三也不入座,他兩重孝在身,立在正中,同族之人盡相避之,苟三也不在意,面露譏笑。

    苟叔公長嘆一氣,道:“三郎悲傷激憤,難免失了分寸,苟家如今一團亂麻,最是同心同氣之時。你現在鬧得這般難看,只讓外人看了笑話。”

    外人沈拓老神在在,充耳不聞。他對苟家之事只聽盧繼大略說過,知之不詳,在曹家棺材鋪目睹苟五咄咄逼人,也只當他們惡犬互咬,並不十分關心。今夜卻明白了幾分苟五等人的計算,明白之後愈加不齒。

    苟三又是哈哈一笑,撂了一掛紙錢在火盆裡,火舌怒舔,映得人臉明明昧昧,有如鬼魅。他道:“從來惡鬼只在身後,而,最惡的鬼又惡不過身邊的人。叔祖也不必惺惺作態,那層臉皮糊也糊不住,不如揭開來,大家明白。

    苟五,五堂弟,你的那些如意算盤,不過激我性起,好有由頭將我一房除族。我阿兄獲罪之人,所犯之罪身死難消,你們要他離族,我應了,左右阿兄沒有子嗣,又無拖連……”苟三似是想起什麼,看著一身麻衣素黃著臉的苟二娘子,“不知嫂嫂是何打算?阿兄既離了族,你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從來嫁狗隨狗嫁雞隨雞,嫂嫂何去何從?”

    苟二娘子低首躲在人堆裡,聽得苟三相問,半晌才啞聲道:“叔叔不必為我煩憂,我自有去處。”

    苟三卻不肯就此罷休,仍問:“嫂嫂可要歸家?”他笑,“嫂嫂家中不睦,舅家的娘子又凶悍,怕是不好立身。”

    沈拓聽他逼問苟二娘子,不由皺起眉,將目光投向這個亦有惡名的婦人。

    苟二娘子無法,道:“我欲為苟二守節,並不還家。”

    沈拓更是皺緊了眉,觀苟二娘子行事神色,絕不似與苟二鰈蝶情深立志守節的模樣。

    苟三嘆道:“嫂嫂高義貞節,只是,阿兄除族又無銀錢,又無宅院,嫂嫂如何過活?”

    苟二娘子不耐煩起來,道:“叔叔為何逼問不休?我為長嫂,你為幼叔,如何顛倒倫次將我當犯人來審?”

    苟三笑:“嫂嫂切莫動怒,不過為嫂嫂憂心犯愁。”復又追問,“還忘嫂嫂告知一二,你是阿兄的未亡人,便是為著阿兄,對嫂嫂萬事不問未免涼薄。”

    苟二娘子略抬了抬頭,又垂下:“我自有陪嫁,帶了丫環使女關起門來也可勉強度日。”

    “原來如此。”苟三點頭,不再問苟二娘子,問起苟五來,“五堂弟以為如何?”

    苟五伸指劃過自己的鼻子,道:“苟二罪大惡極,卻不與婦人相干,家中也不是小氣的,怎會與她為難?”

    苟二娘子飛快地掃了眼苟五,嘴角彎出一個細不可察的笑意。這二人有私情,沈拓看得分明,心裡又添幾分厭惡,這苟家一眾,就沒好的嘴臉。

    苟三笑呤呤的:“全賴五堂弟照顧嫂嫂了。”

    苟家族人聽這話不像樣子,紛紛指責苟三胡言亂語。苟三從善如流,又不乏遺憾問道:“都頭,先秦之時拿了私通的奸夫淫婦盡可打死,不知是真是假?”

    沈拓看他,道:“我知曉不詳,似有此律,本朝卻無此等說法,你隨意打死人,仍舊治你的罪。”

    苟三微嘆:“可惜了。”

    苟二娘子駭得臉都白了,驚懼之下退了一步,拿帕子的手直打哆嗦;苟五亦是面露驚慌,只他男人家不似苟二娘子膽小,微哼一聲,道:“三堂兄,你與苟二不愧手足,都是一樣的心腸。你兄長性起,便要打殺人取樂,你心中不忿,便要污人清白置人於死地?”

    苟二娘子嗚嗚哭了,只道活不下去。

    苟三吃驚:“我不過一時想起此節,又逢都頭在,隨口一問。嫂嫂與五堂弟誤會了,苟三在此賠罪。”

    苟叔公越聽越不像話,又見沈拓在旁抱了胸,似是來了興趣,要把苟家的陰私探個一清二楚。苟三又狀若瘋狂、六親不認,誰知還要抖摟出什麼來。

    落下老淚道:“一家骨肉,倒走得這麼地步。分了吧,分了吧,樹大枝多,難免蟲咬葉枯,獨門別過指不定還有幾分路。”

    苟三道:“阿翁身去,叔公居長,自由叔公主了全局。”

    苟叔公微拈了下手指,瞟一眼沈拓,出聲道:“都頭,苟家分產離宗之事,不知可否回避一二。”

    沈拓坐得穩當,道:“你們分產,交割商鋪田地,即便族中相商議定,仍舊要報衙門落契。”

    苟三在旁拍手:“正是如此,叔公多慮了。”

    苟叔公又道:“分產實是一等一的大事,哪能如此倉促。不如等白事事了,再行相商?”

    苟三笑:“怎會倉促?族中連起契人都請了來,顯然萬事俱備。”

    苟叔公瞪了眼苟五,怪他急功近利,行事粗忽,周事未定他倒是連立契人都請好了。再者,他又疑心苟五買通了立契人要在文契上動手腳。

    苟家請的立契人卻是個不第的舉人,三年又三年,春闈總是不中,到如今胡子一把,仍是個窮措大。介日坐在桃溪岸邊樹下,揣了壺素酒,兜了兜青豆,怨天怨地怨父母,恨日恨月恨妻兒,又愛占人便宜,正是那種我子為你婿,你女伴我眠的人物。

    沈拓看他揣了手,聳著肩,又踱著方步進來,起身似笑非笑揖一禮:“原來蘇秀才公是苟家請的立契人?”

    蘇秀才搭著的眼皮一跳,勉強受了一禮:“都頭原是見證人?”

    “承讓。”

    蘇秀才唉聲坐下,想扯幾句酸話,到底不敢。沈家因齊氏作風不良,惹人閑話,蘇秀才更是百般唾棄。沈計入私塾念書,蘇秀才還特地跑去言道:此子家風不良,有污讀書人體面,非是我道中人。

    好在私塾先生明義,非但收了沈計還諷刺了蘇秀才一句:背後道人長短豈是君子所為?

    沈拓那時年少,最是凶蠻不過,得知後氣憤不已,糾結了人手上門堵了蘇秀才嚇了他一頓。蘇秀才只在那罵:市井奴,狗鼠輩,早晚做了賊配軍。

    沈拓沒做成賊配軍,倒做了巡街都頭,又得明府信賴很有幾分威風。

    蘇秀才見了又氣又怕,酸意浸滿腑肺,只疑惑:這樣的殺才潑皮,竟也有抖起的一天,可見天道不公,只誤良材。

    蘇秀才垂頭喪氣鋪開了筆墨,苟叔公無奈,又見族中各人忐忑者有之、期盼者有之、計算者有之、可惜者有之,便是自家也琢磨著能分得多少恆產金銀。

    苟三自知他們人多勢眾,自家又有兄長為惡在先,也不求公道,只道:“叔公總不至於短了侄孫。”

    苟叔公嘆道:“有條規舊例,實算起來,你我兩房都不過依附著二房過活罷了。”

    苟三聽了,一時也有了幾分茫然,鮮花著錦時三房親如一家,恨不得一條帶上捆了;佛頭著糞立時撇散干淨,又論親分近疏。

    沈拓在旁如看一出牽絲傀儡戲,只感荒誕堵心。靈堂內棺木孤置,棺內苟老面色仍鮮,白幡紙扎滿屋,白燭燈籠高照,只靈前沒了半個哭靈的人。

    這些人心裡何嘗有半點的骨肉親情,你好我好之時,大家才是親戚;你既有難,合該識趣遠離。

    苟家分產苟三終究吃了虧,苟三拿了契紙,略看了看,簽了字畫了押,又笑:“果然早已議定。”

    苟叔公聽他說破讓自己失了顏面,忍不住教訓道:“三郎他日行事切忌避人鋒芒,萬事留些余地方是長久之計。”

    沈拓不由冷笑,真是無恥之極。

    苟五這一房得了大頭,心底猶嫌不足。他們原本議了二選,上策自是要將大房除族,半文銀錢也不與他們,誰知計算一場,還是落空。

    沈拓見他們事了,道:“苟家做事雷厲風行,確有過人這處。”

    苟叔公老臉微紅,強自閉目裝出傷感之意,道:“累了沈都頭一晚,既是三郎相請,也由三郎相送。”

    苟三應下,直將沈拓送到院宅外,長揖一禮道:“苟三謝都頭援手。”

    沈拓並不願與他過多交談,只道:“苟三郎君多禮,不過趕上了這一趟,你們打鬥鬧事出了人命官司,我逃不脫干系。”

    苟三搖頭:“鳥為食亡人為財死,都頭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活命的恩情。我知都頭是義士,我阿兄惡行累累,都頭想必心有唾棄。我並非為我阿兄鳴冤,阿兄便是入了陰司地府,償還的也是那些個亡魂。阿兄是惡人,他滿手血腥,只未曾對不住苟家。”

    又道:“都頭不願承我的恩情,我卻要為都頭指一條道。”

    沈拓立住了腳,問道:“苟三郎君何意?”

    苟三道:“蝦有蝦道,我所長也不過經營之道。都頭為明府做事,眼下深受信賴,明府任滿之後,新任縣令未必依舊看重都頭。都頭又有家累,他日開花結果,少不了各種的拋費。”

    沈拓不為所動,道:“男子漢大丈夫,自不會讓妻兒咽糠吃菜。”

    “都頭自然有為,不似那些懶漢惡棍。”苟三道,“只是如能錦上添花,豈不更好?明府是個大志氣的,少不得要開河通渠,到時水通瀾江,直至宜州。都頭不如買條小舟,往來宜州桃溪之間,販售些香料絲帛,家中也多一樣出息。”

    沈拓聽後謝過苟三,他於此道不精,記在心裡,想著回去後說與何棲,二人共同商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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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何棲久侯沈拓不歸,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沈拓輕手輕腳掩了門,除去滿身寒意的外衫,又在火盆上烤燙了手,這才攔腰抱起何棲,掀開床帳輕輕將她放下。

    何棲驚醒過來:“大郎?”

    沈拓柔聲道:“再不要等我晚歸。”

    何棲抬手掩了一個哈欠,睡意未消,道:“並不是有意,心裡存了事,一時睡不著,略坐了坐,誰知倒睡著了。”又拉了沈拓的衣袖,探身移了燈盞細看,“苟家鬥毆,可有傷著你?”

    沈拓隨她查看,道:“他們紙糊的燈籠,卻不在我眼中。”

    何棲嗤笑:“好厚的臉皮,亂拳還能打死老師傅呢。”

    沈拓笑起來:“亂拳不假,老師傅不真,我老不老莫非你不知?”

    何棲聽他不正經,雖羞又笑, 擰他腰間的皮肉,道:“郎君自是龍精虎壯。”

    沈拓抱著她躺下,觸到她指尖微涼,拉了揣進懷中:“阿圓,我們積攢點銀兩買艘船只如何?”

    何棲本將臉貼著他的胸膛聽他強健的心跳,聽得問話一怔,立問道:“明府要開渠通河?”

    沈拓更是吃驚:“阿圓也覺得此事可行?”

    何棲直起腰跪坐在他身邊,沈拓生怕她受凍,忙拿棉被將她圍在裡面。何棲擁著軟被,微抬起臉好奇道:“大郎為何提起買船之事?”

    沈拓忍不住伸手將何棲連人帶被抱個滿懷,道:“苟家連夜分產,苟三央我做了見證人,臨行贈言:買艘小舟來往宜州,賺些家用。”

    何棲下意識輕咬了朱唇:“明府開渠之事有幾分准?”不等沈拓回答,又自語道,“開渠架橋總要從民間籌資,桃溪藏富,所得也不過杯水車薪,明府行事不似酷吏,想來也不會做那些橫征暴斂之事,因此,他必要與富商大戶征銀。苟家已倒,明府威望空前,牛朱兩家兔死狐悲之際,自不敢別生苗頭與明府為難。再者,為名聲計,他們也願修橋鋪路,結個善緣。

    再者那些善經營遠識的之人,水通瀾江於他們如虎添翼、添錦上花,豈會不肯?”

    何棲一拍手,笑道:“如此說來,這事沒個十成十,也有七八九成。”

    沈拓看她雙眸晶亮,兩頰生暈,顯然樂見其事,心中愛憐倍增:“阿圓好生聰敏,什麼都知道。”

    何棲咕嘰笑出聲來:“平日家中得閑,胡思亂想,不過白猜一回,是不是也沒個分曉。”

    沈拓道:“是與不是,明年便知。”輕撫了何棲的秀發,“阿圓可有計劃?”

    何棲見他問,便道:“我們夫妻一體,大郎既問,我便答。”又俏生生看沈拓一眼,“縱然我說得不對,大郎也不許笑話於我。

    都道事有三乘,上乘、中乘、下乘,我想著家道經營不外如是。

    下乘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既得溫飽,便不管明日米甕空,心中又沒半點的成算,勉勉強強、將就應付,一時寬裕了就可盡花用,囊中空空便勒腰縮腹。

    中乘自是數米而炊,開門七事樣樣算計,惜衣才有衣,惜食才有食,積少成多,應付的也不過不時之需。若是遇了頂頭風,翻船擱淺,只怕所聚不多,入不敷出。

    上乘自是開源,不說積財聚谷,以蠟代薪,只說日有進益,細水長流,遇事不至於左支右絀,窮於應對。”

    何棲話既出口,干脆說透:“大郎蒙明府看中,這才屢屢委以厚任,今歲所得頗豐,賺取的也是賣命錢。明府離任後,繼任縣令雖不至於下了大郎的差使,未必得他青眼。既是官,自然有清有濁,他若是個污吏,即便仍用大郎,以大郎心性怕也不屑看人眉睫。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婚喪嫁娶,建屋置宅,小郎一樁,阿翎一件,我阿爹……”何棲不願提及這晦氣之事,因此止了話,道,“小郎念書,私塾不過開蒙,阿爹每嘆小郎聰慧只不得名師教導,我們總要思量一二。學有所得,秋春二試,山林出息未必能夠支應,量體裁衣還需放寬一寸呢。”

    沈拓聽罷,半晌才道:“阿圓說得句句在理。既如此,我們節省些,先湊些資費。”

    何棲笑道:“我們也不買漕船,先置蓬舟,雖不利遠行,但桃溪與宜州卻近,往返便利,再者我們也無本錢做大宗的買賣。大郎來年得空,不如再去宜州一趟,看集市商鋪買賣,再作詳計。”

    沈拓擁她躺下,笑:“阿圓一起去,我是個粗心的,又是沒頭的蒼蠅,阿圓同去指點。”

    何棲愣了愣,又翻身坐起:“可真?”又猶疑,“怕是阿爹不放心。”

    沈拓笑道:“岳父那由我分說。”想想又有點發怵,道,“或尋個借口由頭,先哄岳父答應下來。”

    何棲笑倒在沈拓身上:“你自詡下山的虎,倒怕起我阿爹來。”

    沈拓嘆道:“岳父清瘦文弱,也不是有威嚴的模樣,偏偏他一皺眉,我心裡便惴惴不安。”

    何棲道:“阿爹從來都只說你好話。”

    沈拓笑:“就怕岳父既說我好話,又後悔嫁錯了女兒。”

    何棲取笑:“阿爹知道後怕又要自嘲:空有泰山之威,卻無泰山之力。”

    沈拓一時不解,只看她眼裡滿是促狹之意,道:“阿圓又說些俏皮話。”然後板起臉,“我仔細想了想阿圓剛才的話,樣樣不差,只算錯了一點。”

    何棲見他神色凝重,收起笑鬧之舉,翻來覆去想了想,不得其解,問道:“你只說哪裡疏忽了?倒賣起關子來。”

    沈拓正色莊容,不苟言笑,道:“小郎念書、阿翎娶親,我問你,可有為我們兒女籌謀?”

    何棲還道他要說出什麼來,又氣又笑,一抬下巴:“都頭拿我取笑,又不怕泰山了?”

    沈拓笑起來:“泰山大人之心必然與我相同。”又伸手呵癢逼問,“娘子,你只說願不願生小郎君小娘子?”

    何棲笑成一團,討饒道:“生……生,郎君說要如何便如何。”她又躲又逃,發絲凌亂,唇角微翹,眉染笑意,尋隙攏了攏微汗的頭發,挑眉道,“豈是一人可成之事?”

    沈拓血氣方剛,哪容這樣挑釁,笑:“放心,兩人之事,再不會讓娘子一人力擔。”

    窗外朔風過枯枝,屋內春意滿繡帳。

    沈拓本就晚歸,二人又說了半宿的話,繼而纏綿親密,躺下沒多久便聽雞鳴犬吠之聲。

    好在家中有個阿娣,早早蒸了餅,做了米粥,配了一碟豆鼓,一碟糖蒜。她閑不住,又不敢打擾何棲沈拓,撿了掃帚“唰唰”掃起院子來。

    何棲梳洗好,見何秀才坐在廊下隱有笑意,微紅了臉,暗忖:家中無姑翁長輩,阿爹又不講究這些,的確是隨心,細算得失倒是眼下更合心意。

    “阿爹可用過早飯?”何棲問道。

    何秀才笑得意味深長,回道:“不曾用過中飯。”

    何棲原本還撐得住,這下整個人成了落湯蟹,嗔怪一句:“阿爹也來取笑。”胡亂尋個借口匆匆走了。

    沈拓看她害羞避走,頗為心疼,對何秀才道:“阿爹,阿圓面薄,何苦拿她打趣。”

    何秀才對著女兒和顏悅色,對著女婿沒了好臉色,斥道:“日上三竿仍舊高臥,有失分寸。後生晚輩應當勤勉,縱不苦讀,亦可常練,切莫好逸惡勞。”越說越心塞,他好好的閨女生生被這小子帶累壞了。

    施翎立在何秀才身後只管悶笑,接著沈拓眼風,掉轉臉只當沒見。

    沈拓被訓得灰頭土臉,再也不敢為何棲張聲,灰溜溜避去廚下,與何棲大眼瞪小眼,互相取笑。

    他們今日宴客,只在院中備了桌案酒食,曹大等人申時才陸續而至,拎了些酒食干果。陳據和那些市井之徒商議,他們不好空手上產,手上也沒多余的銀錢,不如湊了分子,全拎了一壇素酒。

    其中一人笑道:“我是沒皮的,只怕失了陳哥哥的臉面。”

    陳據道:“哥哥又不是別個生狗眼的,你們只管放寬心。”

    另一人道:“今日路過苟家,一屋子素白。苟二原本停屍在外,不知為何拆了靈堂,唉!當日苟二出門,前呼後擁好不威風,他一死,那些個生死兄弟也不知有半個上門的沒。”

    盧繼與他們是一道來的,插嘴道:“苟二一條臭氣熏天的腐魚,隔了三丈還染得腥味,他們不來也算情有可原。”又說,“苟二那些不過是貼著他得些殘羹的依附小人。當年苟老未發跡時,身邊聚得的才是生死兄弟。”

    陳據雖小道靈通,這些積年往事倒不曾細究,因此追問道:“盧大哥,那苟老那些兄弟知交呢?苟家來往,未見破戶貧門。”

    盧繼笑,拿手拍拍陳據的胸膛:“既是生死兄弟,自然是我生你死,莫非還與你同富貴?我著綾羅,你無完衣,與你往來,豈不失我的體面?”

    陳據一愣,氣道:“盧大哥盡說頑話。”

    煨得透爛的豬頭,炙烤噴香的燒骨禿,蒸得細嫩活魚,拼盤腊肉,再兼各色小菜:香菌、筍干、醋姜。

    何棲只出來略見了一見,叉了個福禮,避入室內與阿娣一同忙碌廚下活計,並不在前頭待客。即便如此,這些個閑幫也是各個大贊“都頭好福氣”“都頭娶得嬌娘”“都頭幾世修得善果”。

    沈拓笑:“請你們自是吃酒,卻不是嚼舌根的,再多言,自己領了罰。”

    曹二只將一壇往桌上一頓道,護道:“你們幾個潑才,吃酒便吃酒,再拿我侄媳說嘴,我曹二第一個便不干休。”

    陳據幾人連忙討饒,紛紛起身倒酒認罰。

    曹大曹三盧繼與何秀才坐了一桌,幾人吃得斯文,陳據過來敬酒,一碗飲畢,又勾起先前的話頭:“盧大哥,你路上道苟老年輕時交的閑漢酒友,後來是如何散的?”

    盧繼指他笑:“陳年舊事,你倒記著了。”見眾人都好奇,便連何秀才都放下了酒杯,嘆道,“如何散的?苟老吞了施家家產,衣錦還鄉,他那幫酒肉之交聞得音信,自然也想沾些香氣得些好處。苟老是個辣手無情的,只令護院把人打將出去,又報官聲稱有人上門訛詐。”

    沈拓冷笑:“他們家從上到下,倒是爛得齊整。”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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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盧繼啜飲一口, 道:“這些個富戶豪紳,發跡得快,敗落得也快。”

    何秀才憶起往事,感慨道:“既不修身,亦不修德,又不拘束族中子弟,數來都是劣跡斑斑之輩,既不識禮節,又不知榮辱,人與獸類同,何談百年家族?”

    沈拓道:“苟家昨晚分了家,將苟二除了族。”他譏笑,“卻不是為著苟二喪盡天良,只是嫌多個分食罷了。”

    盧繼笑道:“大郎你是不聽牆角口舌的,不知苟家子弟裡, 有出息的不過兩人,便是苟二苟三,再小一輩,眼下還看不大出來。苟二打理著族中產業,焉能只為族中做嫁,暗地裡必少不了計算搜刮。這些個活人,又蠢又貪,怕是算不過苟二這個死人。”

    沈拓皺眉道:“苟三的確與別個不同。”

    盧繼拍手笑道:“苟家一干蠢貨,與他翻了臉,舍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招了只窩裡的狼,他日少不得要扯下苟家一塊肉來。”

    何秀才道:“苟二暴戾恣睢,苟三怕不是善與之輩。”

    曹大笑道:“親家公不知,那日在家中鋪子裡,苟五百般折辱,苟三只忍氣吞聲,只那眼神浸了毒似的,看得人後脖根發涼。”

    陳據又挨湊過來:“苟二的靈堂都除了,苟三也不知把他兄長葬去了何地,怪得狠,也沒見他去尋墳地,也不見另設白事。曹鋪主,他可有另買棺材?”

    曹大一愣,道:“桃溪又不止曹家一家的棺材鋪,他許是去了別家。”

    陳據涎著臉笑了:“別家哪比得上曹家棺材鋪,這事還是蹊蹺。”

    沈拓道:“只休管他,他若是犯事,難逃昭昭天理,他若只找苟家的麻煩,不過惡犬相爭,倒與我們無關。”

    盧繼和何秀才同時點頭:“有理,飯後閑談,不值得掛心費神。”

    沈拓話雖如此,心中卻在驚疑:苟三偏隘,有妻有子,又分得了產業,應不至於氣急敗壞,拼個你死我活。只是,苟二屍身失蹤,卻也不好輕忽,此事需報與明府知道,以免事出沒個防備。

    他又吃了幾杯酒,眾人高興胡扯了閑篇,沈拓讓施翎過來陪客,自己告了罪到衙門一趟。

    曹大笑道:“大郎有事自去,我們自己吃酒。”

    沈拓笑道:“片刻即轉,叔伯自便。”

    他牽了馬一路風馳電掣,片刻的功夫到了縣衙,見了季蔚琇,揖禮將事告之。

    季蔚琇聽了笑道:“都頭有心了,歲節日近,確不好再生枝節。不過,都頭若是早來三刻,少不得要撞上苟三。”

    沈拓吃驚道:“他來衙中何事?可有驚擾到明府?”

    季蔚琇笑得開懷:“苟三倒是個人物。”他似是心情極佳,讓季長隨溫酒上來,道,“他委實識趣,苟二在時,他竟是不顯。”

    沈拓接了酒,見季蔚琇恨不得去慶賀一番的模樣,問道:“苟三做了何事合了明府的心意。”

    季蔚琇撫掌道:“他今日前來,將苟家所分家產俱捐贈出來以作修橋鋪路,道是只求為兄長換得幾分陰功陰德,少受獄火灼烤之苦。”

    沈拓握著空杯,怔忡片刻道:“苟三竟有此心,莫不是我錯疑他。”

    季蔚琇搖頭道:“他卻不是積善修德之人,為兄長積陰鷙?”他目露嘲弄,譏笑道,“更是……胡扯,不敬鬼神之人何來敬畏之心?只這份忍辱斷舍難得,可見心性決斷狠厲。”

    沈拓道:“他與苟家翻了臉,又將家產悉數捐贈,不知作的什麼打算。”

    季蔚琇高興,失了平日的穩重,衝沈拓一眨眼,笑起來:“他所求我略知一二,我所求他倒看得清楚,唉!此間我遜他一籌,我不及他多矣。”他雖然說得頗為懊惱,狹長的眼裡卻滿是笑意,顯是沒放心裡,又興奮道,“我要征役夫通河,苟三為富戶做了表率,擲千金為桃溪一眾民生謀福,真是大義之人啊。余者怎好束手?少不得也要慷慨解囊、好善樂施。開年我要張榜鬧街,出告示為苟三揚名。”

    沈拓心道:明府這是要掏了他們的家資。不由也笑,拱手道:“為桃溪謀福實是明府。”

    他說得真心,季長隨在一旁與有榮焉,笑道:“郎君遠離禹京,做這一方縣令,實是殫精竭慮,費盡神思。”

    季蔚琇笑:“身邊有你這等奉承之徒,倒讓我不知了自己的斤兩。”

    沈拓笑道:“平日與長隨說話半句嫌多,只這句少不得要附和,桃溪有明府確是幸事。”

    季長隨被下了臉面,雖氣又不好發作,只得干笑幾聲,對季蔚琇訴苦道:“都頭說話也忒直了些。”

    沈拓微拱手:“沈某粗人,不擅言辭,季長隨切莫與我計較。”

    季長隨憤憤道:“我是最隨和不過的,都頭定是與我有誤會,改日與都頭喝上幾杯,不信說不上話。”

    沈拓笑著虛應道:“得空與長隨吃酒。”

    季蔚琇看季長隨吃鱉,並不覺失了臉面,反倒看得頗有興味。

    沈拓又道:“苟二萬死不足惜,苟三獻了銀,難道便能消得苟二惡名?也太便宜了些。”

    季蔚琇微凝,然後道:“人之一物……”搖頭苦笑道,“苟二之罪,三年猶深,五年如何?十年又如何?河底沉屍,無有名姓,與桃溪眾人又有何干?一時感嘆,道聲可憐,十年過後,又如何?”

    沈拓啞口無言。

    季蔚琇又道:“苟三與我要了路引,怕是要遠離是非之地。”他輕笑,“他聲稱捐了身家,怕不是實情,苟二做人禽獸不如,卻是經營有道,定有後手交托。”

    沈拓則想:苟三拿著苟二留下的私產,攜了家小一走了之另謀出路,臨行卻遞了枚鉤子與明府,讓桃溪富紳大戶做了魚塘肥魚,扯了腮唇也要吞了餌食,只怕日食夜寢都要咒恨苟三。苟家剛分了家,銀錢尚未捂熱,便要送出好些,再有苟五這等深恨祖宗遺下許多親眷的,恨不得將苟三兄弟挫骨揚灰。

    苟三費盡心機攪混了一池之水,驚起烏龜王八無數,未免可笑可嘆。

    季蔚琇不知他心裡所思,只笑道:“明歲事務繁多,鮮能得閑,都頭少不得又要冷落家人。”

    沈拓回過神,眸中閃過一絲暖意,笑道:“我家在桃溪,即便忙碌也是日日得見。”

    季蔚琇微怔,思及父母兄長,沒了興致,懨懨讓季長隨送客。

    季長隨被擠兌了一句,也沒長些記性,抱怨道:“都頭沒個眼色,只撿郎君的痛處說,都頭日出夜歸,郎君月旬也只一封書信往來。”

    沈拓暗悔失言,拱手賠禮。

    季長隨自認扳回一城,倒和顏悅色起來。

    沈拓回去時,騎馬繞了一程路,遠遠看了苟家宅院,庭院深深,白紙燈籠隨風搖晃,門前灑得紙錢被風一吹,紛紛揚揚卷地而過。苟老還未出殯,宅內不聞佛音,宅外不見唁客、和尚,冷冷清清,倒像白事已了的模樣。

    沈拓拍馬而過,經過一處私宅,柴火高架,火光衝天,遠遠散著幾個看客指指點點。他一驚之下,正要上前,定睛一看,火堆邊一人正是苟三,身側穿著孝衣卻是他的妻兒。

    他這是燒化了苟二的屍首?

    沈拓勒住了馬,靜看了一會,烈火炎炎,焚不去生前之惡,苟二終將成為一捧骨灰,隨風一揚,也不過髒了人間萬物。

    他返身歸家,家中酒宴正酣,曹二與陳據幾人喝得高興,脫了外衣只在那叫囂拼酒,陳據幾人更是酒徒,平日只嫌不夠,難得盡興,又有酒肉,更是喝得東倒西歪。

    曹大與何秀才等人看得好笑,又嫌他們吵鬧,另避進了偏廳,他們也喝得半醉,棄了火盆,四開窗門。

    何棲與他們另配了爽口小菜,整治酒案,笑道:“阿爹今日也喝得忘形。”

    何秀才笑:“難得熱鬧,曹親家與你盧叔言談風趣,不知不覺貪了杯。”

    曹大生得胖,喝得嘴裡起絮,心口悶熱,對何棲笑道:“侄媳做些醒酒的湯來。”

    何棲道:“知道叔伯們今日吃酒,廚下早熬了醒酒湯。阿爹與叔伯們吃得胸悶,不如先吃點鮮果,柑桔,水梨,略去些燥意。”

    何秀才道:“阿圓去備來,曹親家吃得口中干渴,吃些鮮果也好潤潤口喉。”

    何棲應聲出去,曹大醉意見湧,哈哈大笑,只對著何秀才道:“親家公好教養,哈哈哈,只便宜了我家大郎。”

    何秀才頓生戚戚:養得好好的閨女嫁作他人婦,現下想想仍舊心酸。

    偏偏這死胖子喝醉了還洋洋得意,仿若得了天大的好處。只得勉強道:“曹親家錯誇了。”

    曹大還要說:“誒,不錯誇不錯誇,不知多少人犯了紅眼的病,哈哈哈,再好的肉也落了我大郎鍋中。”

    何秀才聽他說得粗俗,無奈:“曹親家真個喝醉了。”

    盧繼拿筷子指著曹大道:“曹鋪主醉得不輕啊。”

    待見沈拓進門,似得了救星,道:“大郎快來,曹鋪主醉了,大郎替了他來吃酒。”

    沈拓一聽便知盧繼也是半醉,笑道:“也罷,不醉不歸,了了這些鳥事,去去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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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年近封印,衙內事忙,街市上拐子、騙子、剪綹、乞兒、流氓、無賴一窩蜂似得出動,石馬橋更是人頭攢動,爭執不休,後頭的踩了前頭的鞋,扁擔打了驢頭驚了車,缺斤少兩的碰著刺頭,癩皮狗叼了肉骨頭,橋下船夫也不知為了什麼,立在船頭互指了鼻子罵架。

    沈拓拉了蔫頭搭腦的施翎應卯。

    施翎摸著腦袋,小聲道:“哥哥,我在背後道明府長短,羞於見他。”

    沈拓怒瞪著他:“你在明府手下當差,莫非日日避走不見?明府雅量,不追究著你失職,你倒扭捏得如同婦人。”

    施翎背過臉小聲嘀咕:“婦人婦人的,你與嫂嫂說去。”

    沈拓笑道:“你有不滿,只管大聲說來,背後嘰歪不算好漢。”

    施翎討饒,行動上卻是一步三停。沈拓道:“你爽快與明府道個罪,他並非計較小人,再不會拿捏點錯處,日後翻起舊賬。”

    施翎忙道:“哥哥誤會,明府大度,我卻拿他與狗官鼠輩並提……這個……嘿嘿嘿……”

    沈拓笑:“你羞慚知錯,要學鑽沙的王八?”

    施翎漲紅了臉,終道:“縮頭伸脖都是一刀,罷罷罷。”

    沈拓道:“明府愛惜你,必舍不得訓斥責罰。”

    施翎收起犯怵之心,跟著沈拓見了季蔚琇,季蔚琇坐那似笑非笑,也不見生氣模樣,還道:“施都頭許見未見。”

    施翎把心一橫,揖禮道:“施翎知錯,論打論殺,決無半個不字。”

    季蔚琇笑道:“你怠職,倒也值得幾棍……”

    施翎暗舒一口氣,想著挨上幾棍,心裡舒坦,因此眼巴巴看了季蔚琇盼他打自己一頓將前塵往事揭過。

    結果,季蔚琇又問:“聽聞你將所得的賞銀,都交與都頭娘子充當家用?”

    施翎答道:“我是個手縫漏銀的,吃住都在哥哥家,哥哥嫂嫂不計較,我自家面上也過意不去。”

    季蔚琇道:“你無故怠職在家,無規矩不成方圓,此節不好揭過。我也不打你,你的腦袋……我又不是山匪賊寇,要你的頭顱何用?我只將你的賞銀割了。年內尚有半月封印,街集多宵小,你抓捕賊人,只無半分的嘉賞。”

    施翎如遭雷擊,急道:“有個幾文也好,也好年節買壺葷酒解饞。”

    季蔚琇不理,道:“你哥哥嫂嫂這般小氣,大節連口酒都不讓你吃?”

    沈拓瞪他:“你休在這裡啰嗦,既是罰領了便是,倒討價還價當是街頭買賣。”

    施翎悻悻住了嘴,領了罰,如喪考妣,走到門口又回頭細聲問道:“明府,多抓幾個賊偷,可能減免一二?”

    季蔚琇笑問:“都頭以為呢?”

    施翎更加郁悶了,腳步凝滯,一臉的痛不欲生,連背影都透著凄涼。

    季蔚琇和沈拓二人一同笑出聲。

    季蔚琇道:“立談之中,死生相同,能得幾人?施翎算得一個。”

    沈拓邊笑邊道:“阿翎再是簡單不過。”又恍惚憶起施翎論游俠義士之語,心底總有一絲不安。

    二十四,始除塵,年味也愈濃。

    何棲除了首飾,換了舊衣,又拿布包了頭發,讓阿娣洞開各屋門窗,准備打掃除塵。

    私塾已經休學,沈計在家中除開讀書寫字,便跟在何棲後面轉悠,提水、掃地。

    阿娣看得心驚肉跳,不敢言語,只包了一包眼淚立在一邊,疑心使主嫌棄自己,來歲要賣她到別家去。

    何棲招手讓沈計幫自己扎長撣子,阿娣忙道:“娘子,我能干,我在家中干慣的,我與娘子扎。”

    沈計扎手避到一邊,此非自己所長,到底意不足,好奇看阿娣快手快腳拿稻草麻繩在長竿上扎了一個撣子。

    阿娣扎好,拍拍身上碎屑,又急慌慌道:“娘子,我來撣塵,娘子與小郎君立遠些,仔細灰飛下來迷眼睛。”

    何棲笑:“你歲小,哪來得力撣這麼多間屋宅的蛛網浮塵的?胳膊受不住。我們輪著來。”

    阿娣不肯,道:“娘子,我干得了,在家時活計還要繁瑣呢。”

    沈計見她雖瘦小,拿了撣子夠屋頂檐灰塵竟也不似十分吃力,頗為懊惱,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己半點忙也幫不上。

    他原本起個大早,興興頭頭,眼下無處伸手不免郁郁。何棲便吩咐道:“小郎將舊敗的貼畫剝除下來,粘著漿糊,不好清理,新畫復貼上去不平整。”又笑,“再將桃板寫了字,除夕掛到院門外去。”

    沈計道:“嫂嫂,我字寫得難看,不便示眾,還是請阿公寫了吉語插掛門前。”

    何棲笑道:“阿爹誇小郎大有進益呢,再者,親朋上門拜年見了桃符難免一問誰家手筆,得知是沈家小郎君,不知怎麼誇贊,也與嫂嫂哥哥面上光亮。”

    沈計聽得高興,又道:“我先剝了舊畫,再多練幾遍再行下筆。”

    何棲點頭:“小郎胸有成竹再寫。”

    沈計另有事做,不再與阿娣爭活計,阿娣暗自偷樂:小郎君不與我爭搶,便不顯我無事可做,娘子見我勤快,再不會賣我的。

    何棲與何秀才欲要和阿娣輪換,阿娣氣喘吁吁,兩頰緋紅仍不肯放手。何棲仰著頭,拿手擋了雙眼,道:“阿娣,你力盡,當心長竿掉下打了頭。”

    阿娣道:“我還吃得住,並不如何累。”又道,“秀才公與娘子遠了一些,落一頭的灰。”

    何棲無奈,只得由她盡力。又對何秀才道:“不用阿爹幫忙,阿爹自在在草亭看書吃茶。”

    何秀才道:“不與先前家中相似,只幾步庭院,幾間屋,幾扇窗。你一人清掃繁重得很,阿爹與你搭把手。”

    何棲推他道:“婚時才新刷的牆院窗台,哪得許多灰?不過裝了樣子圖個意思。”

    何秀才知道何棲心性喜潔,不動便罷,一動少不得邊邊角角她也要打掃干淨嘆道:“阿圓嫌棄阿爹歲老,胳膊沉重幫不上忙。”

    何棲埋怨道:“阿爹真個是不會偷閑。”想了想才笑道,“正好托阿爹去藥鋪買些屠蘇,前幾日與大郎去集市,零碎都沒落下,只將它給忘了。”

    何秀才笑道:“原先家中,歲酒都是討得隔壁許大娘,你不慣記,這才忘了。”又道,“大郎家中無井,在哪浸得藥包?”

    何棲道:“舊月一直下雨,接了好些雨水,到時澄出一甕,煮開再放涼,比井水還潔淨。”

    何秀才問道:“你再想想可還有遺漏的,我一並買了回來。”

    何棲便細數了一遍,道:“一時倒想不起來必買的,阿爹買了屠蘇便回轉,這幾日街市人多,擁簇挨擠。”

    何秀才笑道:“廉頗尚飯,我雖老卻硬朗,去個集市倒得你一頓囑托。”

    何棲抿嘴笑道:“多嘴一說,阿爹快去快回。”目送何秀才出門又後悔起來,年底街上易生事,吵嘴打架耍無賴的,城門失火,殃及的都是池魚。

    自己拿雞毛撣子撣了落灰,打水擰了抹布擦了桌椅,院中花木枯枝隱透新綠,帶出細細的春意來,剪了花枝插了花瓶,竟也有幾分意味。

    沈拓與施翎散衙,家中煥然一新,階前廊下俱灑掃了一遍,何秀才還從街市帶了一盆海棠,何棲又翻箱籠找花瓶陶罐。

    沈拓伸手為何棲捻去發間一絲蛛網,道:“也不必非在今日除塵,不過幾日我與阿翎都得了假,只將事與我們。”

    何棲笑道:“今歲屋新,並不勞累,來年再交給你和阿翎。不過眼下倒真有事交與你們,我家……”見沈拓微撇著嘴角,歪斜著眼看著自己,失笑,“舊宅種了一排的金腰,你和阿翎折了幾枝回來,一來添些春意,二來也解阿爹的念想。”

    施翎搶道:“我去剪來,哥哥只在家中陪嫂嫂。”他也不等何棲沈拓反應過來,飛也似得閃身出了院門。

    何棲道:“阿翎這急性子。”

    沈拓笑道:“我看阿翎知趣得很,剪個花枝也用不上兩個人。”挽了袖子道,“家中還有什麼歸置的?”

    何棲指揮道:“前幾日蓋了馬棚,散著好些板材,大郎看看有無可用的,邊材廢料充了柴禾,燒掉便好。”

    沈拓道:“再有什麼,你告訴我。阿圓去叫了阿娣,讓她拎了水與你洗澡。”

    何棲聽他說到洗澡,頓感身上刺刺發癢,一日塵灰四揚,鑽了頭發脖項間,出了汗黏在一塊,忙碌時無所覺,一罷手,只覺渾身不舒暢。

    嗔怪:“你不說倒罷,你一說,頭皮都發癢。”

    沈拓點頭笑:“怨我多舌。”

    何棲輕橫他一眼,扔下他叫了阿娣燒水洗澡。夜間沈拓嗅著她發間的清香,道:“早已不是稚童,我倒盼起過節來。”

    何棲笑道:“阿爹以前常怨歲節無事白忙一場,吃得團圓飯不得團圓添段愁,老了一歲又添一段愁。”

    沈拓笑道:“我與小郎倒沒這些愁緒,只嫌節中冷清,去姑祖母家中吃年飯,好似打秋風。”

    何棲也是不曾過熱鬧年,她雖穩重,也不禁心生期盼:“有好些事呢,祭祖守歲飲屠蘇酒,穿了新衣,串門拜年,我備了好些零嘴。”

    沈拓見她眉目飛揚,心中愉悅,不由跟著盼起年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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