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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那些皇城司的人一擁而上, 將人一個個拉到面前,仔細比對手中的畫像。

一名親從官大聲說道:“昨夜有一重犯越獄逃脫, 據消息稱, 他在附近失去了蹤跡。請諸位配合搜查。”

宋員外郎敢怒不敢言,扶著書童退到旁邊, 叮囑道:“你們慢些!別傷了我的書和客人們。”

可這些人哪里肯聽?平日里橫行霸道慣了, 連方桌都撞倒了好几個。

顧居敬被皇城司的人一推,再被四下逃開的人群衝到了旁邊, 離夏初嵐和夏衍姐弟倆遠了點。夏初嵐正要拉著夏衍到旁邊避一避,沒想到肩膀被人用力按住, 一下子將她轉了過去。

皇城司的人各個身高都在五尺九寸以上, 力大無窮。夏初嵐的肩膀被眼前的親從官掐疼, 微微蹙眉。

“你干什麼!快放開我姐姐!”夏衍去推那親從官粗壯的手臂,被他一把揮開,險些摔倒。

那親從官見夏初嵐神色姿態, 知道是女子無疑,松了些手勁, 一雙眼睛卻直盯著她看。芙蓉如面,楊柳為身,好一個絕色佳人!

“你跟我到旁邊去, 我有話問。”親從官面無表情地說道。

夏初嵐一聽,立刻搖頭:“大人有何話就在這里問。民女斷不可能是欽犯,也不可能見過。”

親從官面露凶相:“我說什麼便是什麼,由不得你反抗!”

顧居敬眼看不好, 已經迅速地跑過來,拱手一禮道:“小民顧居敬,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甫來都城,不知她所犯何事?”

顧居敬?那親從官微揚著下巴,打量眼前之人。都城應該沒有人敢冒認顧居敬的姓名,但也不過是一個商人罷了,就算顧相是他的弟弟,皇城司的人做事,難道還要給他什麼交代不成?

“你閃開,否則連你一並抓起來!”親從官喝了一聲,轉身就要把夏初嵐拖走。誰知,他還未邁出步子,眼前便有一道陰影籠罩下來,緊接著掌風直逼他的面門。

“啪”的一聲脆響,他側頭捂住了臉,驚愕地說道:“大……大人……”

剛才那人冷冷地俾睨著他:“畫上之人,是男是女你分不出來?”

“……末將知錯,”他支吾著,“這就放人。”

那人掃了夏初嵐一眼,目光掠過顧居敬,然后面無表情地走開了。

顧居敬連忙護著夏初嵐和夏衍退到垂柳底下,他的身量很高大,剛好能把姐弟倆都擋在后面。

“你們沒事吧?”剛才他嚇死了,這群衙內平日里就橫行不法,根本無人能夠牽制,實在招惹不起。若是起了衝突,不知該如何收場。他沒想到來參加個曝書會居然會遇到皇城司的人,真是流年不利。

夏初嵐也有些被嚇到,還是搖了搖頭:“二爺別擔心,我沒事。只是第一次遇到這些人,覺得有些可怕。”剛才那人凶神惡煞地要把她拖走,若沒有人攔著,后果不堪設想。

夏衍低聲問道:“顧二爺,那個人是誰?好大的架勢啊。”

顧居敬道:“提舉皇城司蕭昱,授武功大夫。你們別看武功大夫品階不高,但是蕭昱權柄極大。而且他還是崇義公蕭儉的儿子,崇義公知道嗎?”

“知道。”夏衍敬畏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蕭氏子孫,怪不得如此有氣勢。蕭氏是前朝的皇族,傳聞太祖留有三道遺命,其中之一就是蕭家后人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也只在獄中賜死,不得連坐。蕭家還握有太祖賜的丹書鐵券,能夠免死,而且皇族對其十分禮遇。

可謂名門中的名門,貴族中的貴族,難怪蕭昱能夠在天子腳下橫著走了。

皇城司的人搜查了一陣,沒有找到人,將院中弄得一片狼藉,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

等出了宋園的門,蕭昱將剛才的親從官叫到面前來:“明日你自請調出都城。”

那人驚道:“大人,末將家在臨安,末將不想……”

“蠢物。”蕭昱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親從官愣在那儿,欲哭無淚。蕭昱的命令他不敢違背,可他打小在都城長大,沒有去過外地,還不知道怎麼跟家中的雙親交代。

另一名年長的親從官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嘆道:“你才來,不知剛才有多凶險。我們皇城司給皇上辦事,一般人的確不敢惹。可那顧居敬是什麼人?是宰相的親哥哥,這你也敢得罪?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那個戶部侍郎吳志遠,以前是何等風光,下場又如何?你自請調走,省得以后有麻煩。大人也是為了你好。”

親從官說不出話來,也只能自認倒霉了。

***

三省六部的衙署在內城的上四眼井附近,對面是惠民藥局。尚書省六部各有公廳,中書門下共用政事堂議政。百官在中書政事堂見宰相,位子皆設在宰相席位之南,升朝官可以坐,京官以下的官員必須站立。

前陣子莫懷琮暫領宰相之位,因前線戰事,累至病倒,中書一時群龍無首。這几日,顧行簡重回宰相之位,很快又將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只是都需忙到金烏西墜,方可從政事堂出來。今日難得早歸,問崇明道:“曝書會那邊怎麼樣了?”

崇明恭聲回答:“正想向您稟告此事。皇城司去宋園抓人,曝書會提前結束了。好在沒什麼大事,就是夏姑娘和夏公子受了點驚嚇,現在已經返回住處了。”

顧行簡蹙眉,正要扶崇明上馬車,忽然看到一輛華頂墜香囊的馬車停在面前。馬車后有一隊禁軍護衛,馬車旁邊站著一個嬌俏的侍女,對顧行簡行禮道:“好巧啊相爺。”

顧行簡上前,對著馬車拜道:“臣顧行簡,見過貴妃娘娘。”

馬車里安靜了一會儿,才有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來:“還未恭賀相爺官復原職。”

顧行簡道謝,原以為她要走了,正欲躬身退開,又聽她說道:“今日我和秀庭去曝書會,似乎看到顧二爺了,他跟皇城司的人起了點衝突。與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從前好像沒有見過。”

顧行簡沒想到她們也去了曝書會,心下一沉,面上如常地說道:“多謝娘娘關心。那是家兄故友的女儿,剛來臨安。”

馬車里的人沒說話,也沒吩咐走。

顧行簡只能維持著躬身的姿勢,一直行禮。良久,馬車里傳來一聲几不可聞的嘆息,終于下令前行了。

等馬車走遠了,顧行簡立刻對崇明說道:“回去。”

……

顧居敬送了夏初嵐和夏衍回家,叮囑他們好好休息,又匆匆走了。皇城司大肆抓人,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夏衍拿著書回房,夏初嵐正想叫思安准備沐浴用的東西,門忽然被“砰砰”地敲響。

院中几人都嚇了一跳,互相看了看,也許是顧五來了?六平走到門邊低聲問道:“什麼人?”

“夏姑娘在嗎?我是英國公府的人,我家夫人求見。”門外一個響亮的女聲說道。

六平几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剛到臨安落腳,英國公府的人怎麼會找上門來?他剛想回答對方找錯門了,外頭那人又說:“夫人說剛才在曝書會上看見夏姑娘了,原以為是認錯了,好奇之下,一路跟著來。她只是想找夏姑娘敘敘舊,並沒有惡意。”

原來是一路跟著她回來的,怪不得敢來敲門。莫秀庭也在曝書會麼?剛才一時慌亂,竟沒有注意。

夏初嵐對六平點了下頭,六平這才把門打開。

莫秀庭看到門開了,從容地走了進去,對夏初嵐笑道:“果真是妹妹,你几時來的臨安,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早知道就約妹妹一起去曝書會了。今天皇城司的人沒傷到你吧?”

“多謝夫人關心,我沒事。”夏初嵐淡淡地回道。要真是怕她被傷到,當時在曝書會上怎麼沒見她站出來?這個時候跑來假惺惺地關懷,多此一舉。

“我今日有些累了,夫人如果有什麼話,還請直接說吧。”她的口氣還算客氣,話中卻有逐客的意思。她不想再跟英國公府的人有什麼牽扯,更不想跟莫秀庭打交道。

莫秀庭也知道她不歡迎自己,耐著性子道:“夫君出征之前,跟我提了想讓你進府的事。你也知道父親母親他們一直不太同意,幸好被我說服了。我想先准備一下,等夫君回來,妹妹便可直接進府,你意下如何?”

思安和六平都不知此事,皆驚訝地望向夏初嵐。

夏初嵐淡淡一笑:“我想我上次跟世子說得很清楚了,我不會進英國公府,更不會做側夫人。”

莫秀庭嚴肅道:“妹妹可想清楚了?進英國公府做側夫人,可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的。以后盡享榮華富貴,也無人再敢輕視于你。單說這臨安是天子腳下,有權有勢之人數不勝數。若有英國公府的庇佑,也不會發生今日這樣的情況。何況你不是喜歡夫君麼?”

“英國公府的確有權有勢,但我高攀不起。側夫人又怎樣?依然是妾。”夏初嵐望著頭頂的藍天,悠悠說道,“我喜歡的人,不需要有權有勢,只要他重我愛我懂我,哪怕我們只有鄉間的三畝田地,男耕女織,我也安貧樂道。所以夫人,請回吧。”

莫秀庭看著她,不知心中為何竟松了口氣。她露出惋惜的表情:“妹妹可以再想想。若是想好了,派人來英國公府告訴我一聲。我真的不介意跟妹妹共侍一夫的。”

夏初嵐轉過身,吩咐道:“六平,替我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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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5: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莫秀庭走出院子, 身后的門迫不及待地關上。

她們往馬車的方向走,侍女說道:“夫人何必這麼低聲下氣地跟個商戶女說話?看她的樣子, 根本沒把您放在眼里。”

莫秀庭笑了笑:“我看出她心高氣傲的性子, 不願做妾。我越是如此說,她便會越排斥。我巴不得她不進府, 以后夫君回來問起, 我也可以交代了。反正現在已經知道她住在這里,若是跟母親說……”

侍女忽然停住腳步, 小聲道:“夫人,您看那是誰?”

他們的馬車旁邊站著個人。那人穿著紫色的官服, 束玉帶, 背對她們。身量很高, 肩膀卻稍顯瘦削,只是那身凌厲的氣勢,扑面而來, 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戰栗。侍女大聲問道:“前方何人?可知道這是我們英國公府的馬車?”

顧行簡慢慢地轉過身去,冷漠地看著莫秀庭。他眼中明明有万鈞之力, 面上卻云淡風輕。

莫秀庭一驚,連忙低頭行禮:“相爺。您怎麼會在這里?”

她有許多年未曾見過顧行簡了,只覺得這個人越發地深不可測, 威勢也越發地逼人。想當年姐姐對他一片痴心,甚至因此抑郁成疾,最后為了家族奉詔入宮。今日在曝書會上看到顧二爺,還是下意識地躲開了。

她以為這麼多年過去, 姐姐都為皇上生了小皇子,也該放下了。沒想到……遇到顧家的人,終是難以釋懷。

“陸夫人,我不希望你再打擾我的朋友。”顧行簡居高臨下地說道。剛才他連官服都沒換,急急地過來,聽到院子里莫秀庭一口一個側夫人,眉頭擠成了川字。

陸彥遠憑什麼要她去做妾?不可理喻。

“朋友?我並沒有見過……”莫秀庭愣了一下,想起剛才去過夏初嵐那里,聲音輕了些,“莫非夏姑娘是您的朋友?”

她原先看到夏初嵐跟顧居敬在一起的時候,根本沒想到顧行簡這一層。畢竟按照顧行簡歷來的作風,怎麼可能把他跟一個女子聯想在一起?可他竟然為了夏初嵐,親自在這里堵她。她震驚之外,覺得難以置信。這夏初嵐到底有什麼手段?折了一個世子還不夠,居然連當朝宰相都……

顧行簡沒有回答,而是淡淡地說道:“我不想再在附近看到英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你應當知道,英國公父子在前線打戰,現在是由我負責糧草的補給。”

莫秀庭臉色一白。眼下父親累病了在家,恰好給了顧行簡歸位的機會。現在前線戰事的成敗,的確有一半握在顧行簡的手里。她的手指微微顫抖,想起公公和丈夫在浴血奮戰,而顧行簡又是他們的政敵,心里捏了把汗,不敢說不好。

她几乎是狼狽地乘上馬車,迅速離開了此地。

等莫秀庭離開以后,顧行簡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官服。剛才一時情急,竟然連衣服都忘了換。若是這樣出現在他們面前,估計會把他們嚇到吧……他掉頭往相反的方向走,崇明亦步亦趨地跟著:“相爺,您何時才告訴夏姑娘真實的身份?她以為您是布衣平民,只有三畝田呢。”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崇明低頭小聲道:“夏姑娘當真難得,不慕榮華富貴,願跟著您到鄉間男耕女織。這麼好的姑娘,真是少見了……”

顧行簡沉默地往前走,手在袖中快速地轉著佛珠,壓下波動的心緒。他明白她的心意,可他比她年長許多,几乎是與父同輩,如何能對一個小丫頭動那樣的心思?再者自己這些年在朝中,樹敵不少,這次被從中書趕出去,與其說他是將計就計,其實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若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可以說是個沒有辦法去想將來的人。

可他似乎越來越在意她了,這種在意就像破土而出的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纏得他心亂如麻,几乎沒辦法思考別的事情。

像今日這樣,不管不顧地過來,實在有違他一向的作風。

顧行簡走回私邸,看見門是開著的,外面站著几個皇城司的人。

崇明一下子握緊手中的劍,顧行簡抬手阻止,從容地走了進去。

蕭昱負手站在院中,四處看了看。這位宰相大權獨攬多年,下面的官員應該沒少孝敬,還有個那麼富有的兄長,沒想到私邸竟如此朴素,估計是故意裝給外人看的。沽名釣譽,苟且偷安,惑主之輩,實在令人不齒。

南伯站在廊廡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請這位忽然闖進來的大人到堂屋里坐坐。可他身上冷冰冰的,臉上寫著“生人勿進”這几個字,南伯又有點不敢。

顧行簡單看那光風霽月的背影就知道是蕭昱。此人文武雙全,少有才名,又因為顯赫的出身,被特招入皇城司,很快便成為了干辦公事。他跟陸彥遠可以算是衙內里的佼佼者,不靠父蔭,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年紀輕輕便手握重權。

顧行簡心里其實還有几分欣賞他。只不過皇城司卻不是什麼好差事,平日里橫行霸道,仗勢欺人,風評很差。台諫曾猛烈地抨擊過好几次,斥他們為毒瘤爪牙,但他們依舊我行我素。

“不知蕭提舉到了寒舍,真是稀客。”顧行簡出聲道。

蕭昱轉過來,因比顧行簡還要高,目光便是向下看的:“相爺。”

他的相貌十分出眾,估計是隨了母親。記得崇義公夫人當年是名動京城的大美人,出身顯赫,是吳皇后的妹妹。崇義公還有個女儿,被皇上親封為清源縣主,帝后皆寵愛有加。

蕭家可以說是銜金含玉的名門,蕭昱更是一貫的目中無人。

“蕭提舉請屋里坐。”顧行簡抬手,蕭昱搖頭道:“不必。相爺可知四方館里抓的那個金國奸細,昨夜逃了?”

顧行簡雙手背后,淡然笑道:“你恐怕是搞錯了。我管中書,並不管刑獄。”

蕭昱走近几步,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冷冷說道:“相爺應該很想與金國議和吧?那奸細手里,握有軍事機密。一旦送到金國手中,英國公必敗。如此,相爺便可報仇了,也不用費心在糧草上動手腳。”

顧行簡眯了眯眼睛,知道自己已經被皇城司的探子盯上了,剛才與莫秀庭說的話,竟然這麼快就傳進了蕭昱的耳朵里。若是其他人,恐怕蕭昱已經動手搜查了。到底還是忌憚自己。

他氣定神閑地說道:“若我施政有過,自有台諫彈劾。提舉大人有證據,也可直接向皇上告發。但要隨便扣我一個包庇逃犯,通敵叛國的罪名,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蕭昱一雙眸子盯著顧行簡,企圖從他的表情里找出一點破綻,可他滴水不露,甚至眼神里還有几分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蕭昱到底是不敢隨便搜查顧行簡的私邸,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免不得被責罰。而且這個奸相深得帝心,要扳倒又豈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到。

時間流逝,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輕描淡寫。

“我們走。”蕭昱說了一聲,皇城司的人跟著他撤了個精光。

剛才顧行簡和蕭昱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讓南伯和崇明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崇明生怕蕭昱會動手,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看到蕭昱走了,這才松了口氣。不愧是皇城司,氣勢嚇人。

顧行簡像沒事人一樣回屋換了身尋常的袍子,崇明問道:“相爺,皇城司的那些探子怎麼辦?要不要處理掉?”

顧行簡搖頭:“皇城司的耳目無孔不入,處理了一個還會有新的。他們願意盯就讓他們盯著,處置了反而顯得我心虛。”

“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相爺跟金國的關系好,還不是為了能跟他們和平相處嗎?當年要不是相爺排除万難,北上跟他們簽訂和議,能夠暫時休止兵戈,重建江南嗎?這些武夫,各個當您是叛國賊呢!”崇明生氣道。

顧行簡輕笑:“虛名罷了,無需生氣。南伯,今夜不必備飯。”

南伯應了一聲,心想還是備著好了。看相爺這信心滿滿的樣子,万一出去又沒飯吃呢?

顧行簡本想去街上轉轉,一路上也不說話。崇明跟著他,知道被蕭昱那麼一鬧,相爺的心情肯定不好。剛走到主街,就聽到鑼鼓大作,高四十尺的望火樓上,士兵掛上旗子,標示方位,手指前方。一群巡鋪的兵士提著大小桶,灑子,麻搭等衝了過去。

原來是有一處院子上方直冒黑煙,疑似起火了。臨安房屋密集,人口稠密,一旦失火,若不扑救及時,就會造成很嚴重的損失。所以有專門的潛火隊和望火樓,日夜監視火情。

顧行簡不自覺就掉轉了方向,快步走到了夏初嵐的住處。六平站在門口,踮腳看向不遠處的屋子,剛才路上見過的那群士兵正在扑火,那家人門口還圍了一些百姓。

六平見到顧行簡,連忙過去行禮:“先生來了。小的可開眼了,臨安的潛火隊來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們還以為是你們燒了廚房。”

“哪能呢,思安還是能做几道菜的,燒不了房子。快,里面請。”六平抬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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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顧行簡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 應該減少與這邊的來往。剛剛看到潛火隊,人已經下意識地往這儿走, 根本顧不上許多。眼下還被六平看見了, 更不能就這樣調頭離開。

轉念想想,皇城司的人盯著他也許不是一兩日了。蕭昱那人雖然做事有些乖張, 但也不至于出格, 更不會欺負婦孺。

這樣想著,他放心了一些, 默默地跟在六平后面進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領,說道:“您先在這里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讀書, 思安在教姑娘包餛飩, 小的這就去請姑娘。”

包餛飩?她竟然還會這個?

顧行簡停住腳步, 問道:“廚房在哪儿?”

廚房里頭,夏初嵐穿著一身素色的褙子,腰間綁著一塊青布, 頭發綰成髻,跟思安並排坐著。桌上撒著面粉, 攤著一個個又薄又透的面皮儿,大碗里則是嫩紅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來,塞進面皮里, 雙手一合,一粒餛飩就出來了。

夏初嵐學著思安的樣子,塞了肉,然后兩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餛飩, 肚大飽滿,自己的餛飩則瘦癟癟的,很是難看。她默默地將餛飩藏在碗后面,思安探頭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几個就好。奴婢也是跟著趙嬤嬤捏了好几個,才掌握門道。”

夏初嵐伸手擦了下額頭上的汗,面粉不小心沾到了臉上,她似乎感覺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張臉像小花貓一樣。

顧行簡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嚇到了,眼下見她把自己涂成了大花臉,忍俊不禁,從袖子里拿了手帕走進去:“快擦一擦。”

夏初嵐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窘迫:“您,您怎麼到這里來了?”她穿成這樣,而且手上臉上都是面粉,不想叫他看見。而且不是君子遠庖廚嗎?總覺得他不該來這樣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來,看了看兩人,低頭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顧行簡見夏初嵐杵著不接,怕面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親自拿手帕幫她擦掉。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軟,是棉質的,上頭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兩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臉側,那處便像火燒一樣熱。心里像有無數只小蟲在爬,又癢又難受。

她實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將手帕拿下來自己擦,可是慌亂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個人僵住了。

頓了一會儿,她連忙收回手,往后猛退了兩步,抬起袖子給自己擦臉,連脖子都紅了:“我,我自己來。”他的手雖然瘦,卻很大。剛才似乎碰到了他指邊的繭,硬硬的一塊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筆所致。

顧行簡看著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樣,像春日的桃林,花開如錦,年輕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一旦靠近了,又覺得自慚形穢。

他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不動聲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扭頭看向桌面:“這餛飩看起來很好吃。”

夏初嵐調整了下呼吸,連忙說道:“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顧行簡在心中嘆了口氣,他只是平時吃素,喜歡清淡,並不是半點葷腥都不能沾。回到顧家以后,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給他吃。只是像那種味道偏重的羊肉,他還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邊,擦了擦手,將一個面皮拿起來,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沫,問道:“這要怎麼包?”

夏初嵐沒想到他也要包餛飩,只得走過來說道:“我也是剛學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進來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驟告訴我。”他以前也看別人包過,應該不是太難。為了解決晚上的溫飽,他只能自己動手了。

夏初嵐便站在他身邊,手指著皮和餡儿跟他大概說了一遍。他很快依樣捏了個出來,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樣好看。夏初嵐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著那粒圓滾滾的餛飩,又看了看排在它旁邊那個自己包的歪瓜裂棗,感受到了來自顧氏餛飩的無情嘲笑。

顧行簡又包了一個,側頭看到她氣鼓鼓地瞪著自己包的餛飩,莞爾一笑:“沒關系,下鍋之后就長得一樣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個試試看?”

夏初嵐依言坐了下來,她怎麼可能輸給一個男子?這簡直有辱她作為女子的尊嚴。

等到思安再回到廚房的時候,就看到兩個人坐著,一起包餛飩,有說有笑的,猶如相識了多年一般,談天說地。她原本還擔心姑娘今日受到驚嚇,所以特意叫她一起來包餛飩,分散點注意力。看來只需一個顧五先生,姑娘就會愁云全散,喜笑顏開了。

“姑娘,奴婢走開了一會儿,你們已經包了這麼多?沒想到顧先生連包餛飩都這麼拿手。”思安笑著走了進去,在鍋里燒水,“一會儿將餛飩煮熟了,咱們就可以吃了。”

夏初嵐側頭看顧行簡臉上有一層薄薄的汗,玉質溫潤,雖然很想幫他擦去,還是作罷,只問道:“您不是吃素嗎?這些餛飩真的可以吃?要不還是讓思安為您做一碗素面吧。”

“不必麻煩。”顧行簡一邊包一邊說,“我習慣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葷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慣。”

原來如此,不是個真正的和尚。夏初嵐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今日去曝書會,她已經看出來了。顧居敬對書畫之類的全無興趣,也不像是那種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帶他們姐弟倆去曝書會這個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雖然碰到蠻不講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讓那個學錄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實學的,並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才去考補試。

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來在房中專心讀書,聞到餛飩的香味,不等六平來叫,已經開門跑了出來。

顧行簡正在院子里幫忙擺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過來吃晚飯。

“先生几時來的?”夏衍跑到顧行簡的身邊,親昵地拉著他的手臂,“今日的曝書會可熱鬧了,我看到了很多傳世的書畫。雖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點可怕,但我們還是很高興。謝謝先生。”

帶他們去曝書會的是顧居敬,但夏衍知道顧二爺是個商人,應該不會喜歡這樣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們在臨安又不認識什麼人,想來想去,也只有先生會幫他籌謀了。應該還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來挺喜歡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雖然從小到大,喜歡姐姐的人數不勝數,但還是先生最好。不是貪圖他們家的財富,不是貪戀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對他們好。

顧行簡沒有否認,只摸了摸他的頭,真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若他還在國子監任教,必定會很寵愛這個學生吧。等到了補試那一日……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思安和夏初嵐端了餛飩出來,總共六碗,熱騰騰的,還有蔥香。因為人數少,也沒什麼尊卑的講究,便一塊坐下吃。思安還另外炒了兩個素菜,就放在顧行簡的手邊,顧行簡點頭致謝。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滿了,夏初嵐只能坐到顧行簡的身邊,下意識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這個人可能有點潔癖,怕他用不慣別人家的東西。顧行簡含笑看著她,側頭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沒那麼嚴重。”

夏初嵐臉一紅,趕緊低頭吃餛飩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顧行簡,臨安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嘰嘰喳喳的。夏初嵐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眼蒙頭吃餛飩的崇明,他們立刻不說話了。

顧行簡笑道:“無妨。清河坊那一帶最是熱鬧,有夜市也有酒樓茶肆,晚上燈火通明,至三四鼓人聲方歇。”

六平雙眼發亮,順口說道:“自從來了之后,還未見識過臨安繁華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帶我們去逛逛?”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腳,六平發出一聲驚呼,强忍著疼,整張臉都憋紅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連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顧行簡突然問夏初嵐:“你想去麼?”

崇明正在吃餛飩,聞言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相爺這是什麼意思?真要帶他們去清河坊啊?那一帶可是有許多官員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屬看見,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顧相跟個女子同游清河坊,這要是傳了出去,明日估計三省六部要炸開鍋了吧。

這個夏姑娘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竟然能讓相爺屢屢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嵐看到滿桌的人都盯著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實不一定要去湊這個熱鬧,但臨安的繁華,世人皆向往之,去見識一下,也能飽飽眼福。

她小聲問道:“會不會太麻煩先生了?”

“不會。”

滿桌的人都歡呼起來。夏初嵐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這個人今天是怎麼了?好像特別柔和,特別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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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清河坊在朝天門附近, 天街之側,有許多官營的大酒樓和商鋪。一入夜, 各個酒樓點滿燈燭, 亮如白晝,濃妝艷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彩樓歡門底下, 爭妍賣笑。絲竹管弦聲隨處可聞, 人聲鼎沸,比白天更喧鬧。

除了大酒樓和食肆以外, 沿街的浮鋪爭相叫賣,糖蜜糕, 時鮮蔬果, 豬羊肉, 河海鮮,品目繁雜。茶坊請茶博士臨街表演點茶技藝,蹴鞠社表演白打, 精彩處叫好聲不斷。另有關扑攤子,扑賣畫扇, 挑金紗,異巧香袋儿,玉柵屏風等, 彙集人流如潮。還有夜市賣卦者,各立旗招,上書自家名號,大喊“桃花三月放”, “時來運轉”。

天街燈火熒煌,一眼望不到盡頭,各色衣著的人群往來不絕,一番盛世的氣象。

思安和六平拉著夏衍,一頭扎進了關扑的攤子里頭。鑒于上次夏衍只投兩次銅錢就贏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扇子,他們很有信心讓夏衍再贏些東西。

夏初嵐跟顧行簡並排走著,靜靜感受著這人世間最極致喧鬧的繁華。

今夜在思安的慫恿下她沒有穿男裝,而是換了身女裝。輕薄窄衫曳地團花長裙,挽著披帛,行走間飄逸如飛。頭上梳成單髻,用桃紅綁帶固定,綴以珍珠和蝴蝶花簪,靈動嬌俏。

她用茉莉團扇輕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張臉,只一雙明眸四處張望。可縱然如此,還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來的年輕男子,直盯著她看。

她往顧行簡身后稍稍躲了躲,避開那些探究的目光。顧行簡回頭看她,淡淡一笑。這街市如此熱鬧,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麼多,還是不少人一眼就能發現她的美麗。

“哎呀!這位官人,大貴之相啊!”一個卦攤上的道人主動跑了出來,上下打量顧行簡,摸著山羊胡高深莫測地說道,“官人要不要來算一卦?絕對靈。”

崇明喝道:“江湖騙子,快走開。”

“是不是騙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滿滿地說道。

崇明還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無妨,走累了歇歇腳,便算一卦吧,權當解趣。”他舉步往卦攤上走,剛好有兩張圓凳,他坐下后提筆蘸墨,在白紙上寫下生辰八字。夏初嵐坐在旁邊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誇贊道:“官人寫得一手好字啊!”

顧行簡微微一笑。崇明在旁邊暗道,那是自然,相爺的字拿出去可是能賣錢的。一般官員要是得了相爺的手書,都得藏在家里面當寶貝呢。

那道人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顧行簡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數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這廂先有禮。若是將來應驗,討些賞錢足矣。”

顧行簡愣住,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旁邊的夏初嵐卻笑了起來:“道人真會說好話,不過是否封侯拜相並不重要,這賞錢我給了。”說著從袖子里掏出銅錢,放在卦攤上,起身拉著顧行簡走了。

老道看著他們離去,暗自搖了搖頭:“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

夏初嵐只是下意識地拉著顧行簡的袖子往前走,覺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麼會信這些?這些算卦的人只會撿好聽的話說。來個男人,都說是宰相。來個女人,便說是母儀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對著顧行簡吐了下舌頭,顧行簡思緒復雜,想摸一下額頭,這才發現她的小手竟然拉著自己的袖子,義憤填膺地數落那個道人,頗有几分護犢子的氣勢。

人群里忽然起了騷動:“快讓一讓啊!”

“哇,過來了!”

人群忽然都涌到街上來,不約而同地朝一個方向看。有一隊廂兵跑過來,伸手維護秩序。顧行簡順勢握住夏初嵐的手腕,將她往回拉了一下,輕輕推到了身后,伸手護著:“小心些。”

她抬頭看了看他的肩膀,雖不寬闊,卻覺得能夠遮擋一切的風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過的地方還帶著微熱,心里就像浸了蜜一樣甜。

大街上先來了三五個人,舉著長竹挑起的白布,掛著紅紗燈籠,上面寫著酒名,以及制造的酒庫和釀酒者姓名,身后跟著數擔的紅封酒壇。還有俊美的少年,手中舉著銀質酒壺,沿途向路人勸酒。

原來是酒庫新出的酒,敲鑼打鼓告訴臨安百姓,邀他們前去品嘗。一群騎著銀鞍寶馬的美艷女子緊隨其后,頭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銷金衫裙,各執花斗鼓儿,或捧龍阮琴瑟,秀美如云。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雙媚眼如絲,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擁著上前。

從兩旁樓閣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計其數,將裝酒壇的太平車都鋪滿了,足以看出這個姚七娘在臨安的人氣。

姚七娘向兩邊的愛慕者點頭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顧行簡身上。她嘴角微翹,從鬢邊摘了朵鮮花下來,親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顧行簡的身上。人群中爆發一片熱烈的喝彩聲,爭相看到底是誰得了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睞。

顧行簡無奈,看了眼落在腳邊的花,沒有去撿。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瘋搶,顧行簡和崇明連忙護著夏初嵐后退到街邊的鋪子里,這才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想詢問夏初嵐有沒有事,卻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剛剛給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誰?”

顧行簡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釋,沉吟了一下。崇明連忙說道:“那個是臨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雙絕,很得達官顯貴的喜歡。有時候二爺家里舉宴,會請她來獻藝,不過爺跟她沒什麼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對顧行簡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箋又是送情詩,還相邀踏青等事都一並省略了。畢竟顧行簡才冠當世,仰慕者甚多,有些個名妓青睞,也屬尋常事。而且這些風月里的女人慣會逢場作戲,未必是出自真心,沒什麼好說的。

夏初嵐心里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視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條街的燈火好像都隨之黯淡了。

顧行簡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于她的頭頂,輕聲道:“真的沒什麼。”

夏初嵐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釋嗎?那是不是證明,他也有點在意自己?

“顧……知珩!”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聲音響起來。

張詠剛才在樓上看到姚七娘扔花,還在想是誰這麼了不起,一眼就瞧見了人群里的顧行簡。這家伙不是最不愛湊熱鬧的?居然也跑來逛夜市,還是專門來看姚七娘的?等他懷著迤邐的心思下了樓,看到顧行簡跟一個姑娘站在一起,居然還主動伸手摸她的頭,驚得他差點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了。

張詠看了一會儿,才大步走過來,顧行簡已經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見給事中大人沒有直接點破相爺的身份,只拱手一禮,也沒叫他。

“我們在樓上喝酒,你要不要去?這位是……?”張詠看向夏初嵐,瞪大了雙眼,好俊俏的丫頭!一雙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嵐行了一禮,以為是顧行簡的朋友,只是風格……有點大相徑庭。看此人穿著文人的衣袍,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們逛夜市。”顧行簡淡淡地說道,轉身就走。

張詠還在好奇地盯著夏初嵐看,揣測這姑娘究竟是什麼來頭,竟然能讓顧行簡親自領著逛夜市,好像還很維護的樣子。顧行簡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夏初嵐,用眼神驅逐張詠。

張詠沒辦法,得罪了這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他穿小鞋,只能懷著强烈的好奇心走開了。

這邊街上鄰近內城,本來就有很多官員往來。一個宰相,一個給事中,未免惹眼。對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這邊的官員在小聲議論,只是無人敢上前。

街角賣珠釵的攤子前,一名衣著鮮麗,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釵,詢問身邊的蕭昱:“哥哥,好不好看?”

看蕭昱沒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個地方,她也好奇地看過去,“咦”了一聲:“那個好像是顧相爺?很少在鬧市看見他呢。上回爹爹托人送去顧二爺那里的字畫,被退回來了。這位相爺真是誰的情面都不給。”

蕭昱不作聲,俊臉冰冷。顧行簡竟然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出來閑逛,好像絲毫沒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里。四方館的那個金國奸細,原本就是顧行簡引薦的,在館內任抄錄,平日里也沒什麼朋友。從刑部大牢逃脫之后,要想出京城,必須得找人幫助。否則臨安城內,遍布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無所遁形。

顧行簡到鬧市里,莫非是想辦法跟那奸細聯絡?

“哥哥?你為什麼老盯著他們看?”

“碧靈,我有事,留護院陪你逛。”蕭昱說完,也不等蕭碧靈回答,徑自走入人群里去了。

蕭碧靈嘆了口氣,知道兄長向來如此,也不跟他計較,繼續高高興興地逛夜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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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6: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他們沿街走到一間茶鋪, 坐下來喝茶。六平和思安拉著夏衍空手而歸,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的。思安悶悶道:“還以為能博個玉墜儿玩呢, 結果我們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錢, 什麼也沒有得到。”

夏初嵐笑道:“關扑本就憑運氣,有的人一夕之間輸得傾家蕩產, 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們玩一玩當消遣就好了, 千万別沉迷其中。”

三個人齊齊點了點頭。夏衍也覺得這東西容易上癮,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 不投出來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錯,否則真要輸得一文錢都不剩了。

此處的茶鋪偏離主街, 並沒有那麼熱鬧, 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沒坐滿, 三兩桌人,閑談的聲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兩個官吏,正在談論朝政:“你說這次我們能打贏金國嗎?”

“誰知道呢。英國公在前線打了勝仗, 朝廷上下卻不見得多高興。要我說,收回中原難啊。”

“是啊, 你看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現狀。二十年過去了, 當年從北方來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對北方沒什麼感情……唉, 此生,恐怕難以回去了。”

“皇上寵幸那些主和派,我們又能如何?只怕英國公這場仗打不了太久,雙方又要議和了。”

那兩人說到后來,直嘆氣,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響,放下錢就走了。夏初嵐原本只是隨便聽一聽,對這些政事沒有多大的興趣。六平他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剛才關扑的事情,顯然也沒有在聽,只有顧行簡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讀書人都是憂國憂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讀書人,各個都以處廟堂之高為人生的信仰。她猜顧五可能有些懷才不遇,如今朝中黨爭激烈,一個弄不好就被貶謫。所以剛才那算卦的道人說什麼拜相封侯,她還擔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涼水端過來,看到夏衍說道:“這位小郎君是要參加補試的吧?前面有放河燈的,據說那個仁美坊里曾出過兩位釋褐狀元,很多人都去那邊祈福。几位客官一會儿可以過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謝。他雖然覺得讀書是憑真才實學,祈福未必有什麼用。但臨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湊個熱鬧。

等喝過了茶,他們一直往前走到一條河邊,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燈。有父母領著孩子,有兄姐帶著弟弟,還有蹣跚學步的小儿跟在哥哥的后面,他們虔誠地把燈放入河中,然后閉目許願。那小小的一盞蓮花燈在暗色的河面上緩慢地流動,漸漸地越聚越多,把兩邊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們也去放一盞吧?”

夏衍點頭,思安便帶著兩人去找賣河燈的小攤了。崇明看到夏初嵐和顧行簡走上橋,橋上沒有旁人,他也就沒跟上去,只靠著橋下的一棵柳樹,不遠不近地望著他們。

夏初嵐手扶著石橋的欄杆,側頭看顧行簡沉默不言,便問道:“先生還在想剛才那兩人說的話?先生是主戰還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現在分成兩個黨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顧行簡支持哪一派,不敢貿然發言。

顧行簡本來不想跟她說這些,政治實在是太沉悶了,聽她主動開口提到,便順勢反問:“你覺得,應該戰,還是應該和?”問完又覺得,他其實是知道答案的。憑她那日在永興茶樓捐軍餉時說的話,也是支持收復中原的。

其實大多數朝臣剛開始的時候也都如此想。只不過后來與金國議和,日子逐漸好了起來,有些人不想改變現狀,就變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們便是忘本的奸臣。這也是他不想主動與她說自己真實身份的原因。大概會被討厭吧?

夏初嵐望著河里的蓮燈,趴在欄杆上,托腮說道:“主戰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過,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來是人之常情。當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給遼國,中原的几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來嗎?雖然大義上來說,主和派的確在委曲求全,放棄收復故土,偏安一隅。但戰爭需要勞民傷財,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著打仗,那麼臨安還有如今的繁華嗎?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賦稅壓得苦不堪言了。止戰,其實是一條生路,並沒有錯。”

顧行簡看著她被微弱的燈火映照的臉龐,滿是認真,忽然覺得被撫慰了。這麼久以來,他的確做著有違大義的妥協,這條路滿是荊棘和罵聲,不被理解。他嘴上說著不在乎,其實心里偶爾也會覺得疲憊。

今夜被一個丫頭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了無數次他想要在民間和朝堂聽到的聲音……他仰頭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蕭昱立在橋下的陰影處,面色沉了沉。他無意偷聽別人的對話,這不是君子所為。但他想盡快找出那個金國人,所以監視顧行簡到底都跟什麼人接觸,沒料到聽見這樣一番話。對他一直以來的成見,的確造成了些撼動。

橋上走來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嵐的身邊,仰頭問道:“姐姐,買花嗎?”

夏初嵐笑著搖了搖頭。小姑娘又轉向顧行簡,稚氣地說道:“先生,您的娘子長得這麼好看,你買個茉莉手串送給她吧,好不好?”說著已經從籃子里拿出一個茉莉手串,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著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來問道:“你爹娘讓你出來賣花的?”

小姑娘搖了搖頭,扁著嘴說:“我自己偷偷出來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這些花賣掉,明日就沒錢給娘抓藥了。您行行好買個手串吧?”

顧行簡想了想,從袖子里拿出錢袋,整個儿放在小姑娘的籃子里,只拿了那個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頭說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沒想到有這麼大筆錢,連忙鞠躬道謝,要把一籃子花都送給他。他擺了擺手:“這些花灑點水可以多放几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賣些錢。”

“謝謝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會和和美美,子孫滿堂的。”小姑娘響亮地說完,高高興興地跑下了橋。

她一口一個娘子,說得夏初嵐都不好意思了。她見顧行簡沒有反駁,也就沒說什麼。

顧行簡站起來,轉身把茉莉手串遞給她:“這個送給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記得第一次在夏家見到的時候,他就覺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氣清新,隨著夏夜的風一點點地飄散在空氣里,沁人心脾。

夏初嵐紅著臉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過他的指尖,輕聲說道:“謝謝。”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氣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種,這個人是不是也有點喜歡她的錯覺。她正想開口說話,顧行簡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嵐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沉了沉目光,側頭看到橋下的水面上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著茉莉手串,口氣如常地說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燈,我們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嵐不知他為何又不送給她了,但下意識覺得肯定有什麼事,也沒多問,只點頭應道:“好。”

等他們下了橋,蕭昱才從橋洞里走出來,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與顧行簡的接觸並不多,寥寥數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邊的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多年前那道讓大宋向金國俯首稱臣的和議,堪稱是喪權辱國。他的先祖曾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漢族是天下正統,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顧行簡一路,對這個人倒算有些改觀。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話,有醍醐灌頂之感。

也許本就是各有立場,沒有對錯。

……

顧行簡把夏初嵐他們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讓崇明閂上門。南伯迎出來問道:“你們吃過飯了嗎?飯菜還熱在鍋里呢。”

崇明樂道:“南伯,我們吃過了。相爺是什麼人,總不至于連一頓飯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點了點頭,顧行簡則獨自回到房中,關好門。他坐下來,將茉莉花串放在燭台下,清楚地看見花朵上被刺出了几個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被抓起來的叫烏林的金國人。

烏林是金國的貴族,一心仰慕漢族的文化,特地到臨安來求學。他見過烏林所做的文章,所以推薦他進四方館當抄錄。他也沒想到烏林會盜取軍事機密,乍聽到蕭昱那麼說時,其實也有點意外。

他不敢說烏林一定是被冤枉的,但如果盜取機密的真的另有其人,而皇城司卻錯誤地把目光集中在烏林的身上,反而會導致那個真正盜取機密的人,蒙混出城,給前線造成危險。

當務之急,必須找到烏林,問清楚事情的真相。

可在臨安找人想要瞞過皇城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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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夜里, 夏初嵐躺在床上睡不著。她不知道顧五為何突然把那茉莉手串又拿回去了,總覺得他當時有些怪怪的。但他似乎不欲多言, 她也就沒有追問。

橫豎一個手串罷了, 她也不至于耿耿于懷。

她嘆了口氣,枕著自己的手心, 想起他今日的種種溫柔, 嘴角微揚。竟也不覺得遇到皇城司的人,有多可怕了。

只是擔心他有什麼事, 明日想去看看他。平時都是他來找他們,好像還不知道他住在何處, 也從沒有問過。現在想想, 除了家室, 她對顧五這個人可以說是一無所知,連生辰都是在算卦的攤子上偶然知道的。怎麼就栽進去了呢?

從前她有些不理解原主,覺得區區一個陸彥遠, 怎麼就能讓她愛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可等她自己遇見了顧五,雖然還不到原主的那種程度, 但終于明白感情這種事,真的是當局者迷。

也許不是每個人,在一生當中, 都會遇到那個自己願意奮不顧身去愛的人。但遇到了,又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夏初嵐翻了個身,看著帳頂, 睡意全無。眼看離補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等到補試結束,她也沒有理由再留在臨安,到時候與他分別,不知何時還會再見。他會不會把她忘了?

臨安的誘惑那麼多,街上隨便走過去一個妓子,都會給他扔花……

她輾轉反側,一夜都沒有睡著。天亮的時候,思安拿著一封信進來給她,是從紹興寄來的。思安說:“我們安頓下來以后,奴婢就把住處告訴給三爺了。大概是三爺寄來的。”

夏初嵐拆開信,果然是夏柏青寫的。他在信上詢問了他們的近況,並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夏柏茂打理生意也算井井有條,並沒有出什麼亂子。

她這個二叔畏妻如虎,又沒有爹和三叔的智慧,但也不算是扶不起。杜氏有句話說得對,她不可能永遠不嫁人,一直呆在夏家。就算曾經想過慢慢等對的那個人出現,再幫夏家几年,但現在她已經遇到了顧五,便生了几分嫁人的心思。

只希望二房能夠爭氣點,撐起夏家,給老夫人養老送終,善待其它兩房。這樣她也就放心些了。

其實如果分家了,她就不用操心這麼多。就算杜氏身体不好,找几個得力的管事,還是能把長房的那份家產經營好。但老夫人不同意分家,覺得住在一起才顯得人丁興旺,所以誰也不敢提這件事。連最不受老夫人待見的三房都沒有分出去,還是老老實實地跟他們住在一起。

畢竟夏謙和夏衍以后都想做官,走仕途的人最大的忌諱便是不孝和不睦。不齊家,何以治國平天下?所以二房覬覦長房也好,她看不慣二房也罷,還是要維持表面的平和,否則對家里走仕途的男人都沒有好處。

夏初嵐對夏家的事暫時放心,一夜未睡,精神不濟。等吃過早飯,她搬了張躺椅到院中的樹蔭底下,一邊看書,一邊乘涼。

夏衍昨夜玩過之后,今日專心讀書了。他表面故作輕松,其實心里很緊張。縱然對考上沒報什麼希望,但不可能不在意結果,總想准備得充足些。

思安跟六平怕打擾他,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很多。思安坐在夏初嵐的身邊做針線,六平則在灑掃院子。夏初嵐看了會儿書,將書攤放在肚子上,眯著眼閉目養神,偷得浮生半日閑。

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扑騰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飛了進來,樹上掉下几片落葉。

樹下的兩人一驚,就聽到樹上有個怪異的聲音喊道:“抓不到,抓不到!”

夏初嵐站起來,抬頭看到樹梢間有只通体雪白的肥鸚鵡,一雙黑眼睛正滴溜溜地轉悠。看毛色品種,十分稀罕,應該價值不菲。它扑騰著翅膀,停在樹梢上,又叫了兩聲。緊接著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請問有人在家嗎?”

六平連忙跑去門邊問道:“外面何人?”

“真是對不住,我家的鸚鵡飛到您家去了,能不能勞煩你們開個門?”外面的女人說話十分客氣。

六平回頭看了夏初嵐一眼,見姑娘點頭同意,他才把門開了。門外站著几個護院模樣的男子,各個身材魁梧。一個慈眉善目的嬤嬤站在門邊,剛才正是她說話。她身后還有一個容貌秀美的年輕婦人,眉尾有點紅痣,懷里還抱著個玉團一樣漂亮的小童。

那小童穿著錦緞的云紋短褙子,脖子上掛著赤金雙螭瓔珞,眉目精致,一雙眼睛像鹿一樣,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嬤嬤笑道:“打擾了。我們抓了鸚鵡就走。”

“請進吧。”六平抬手道。

一行人便進了門,夏初嵐讓思安把樹下的躺椅都搬走,方便他們抓鸚鵡。她退到廊下,好奇地看他們怎麼抓那只頗有靈性的鳥儿,其間感受到那美貌的少婦一直往自己這邊看。

她回看過去,輕輕點頭微笑。臨安的民風淳朴,素不相識的人都那麼熱忱,想必這几位也不是壞人。何況聽這家下人的口氣,還很禮貌。仆婦尚且如此,更別提主人了。否則她也不會放他們進來。

那少婦接觸到夏初嵐的目光,主動走了過來,大概抱累了,將小童放在地上,小童還站不穩,便乖乖地扒著她的腿,仰頭看著夏初嵐,滿臉的天真好奇。

少婦笑了笑,對夏初嵐熱絡地說道:“妹子,真是不好意思,下人一時沒看著,教這東西亂飛。你是臨安人嗎?”

夏初嵐看她跟自己年紀差不多,說話也挺和善的,回道:“我不是臨安人,是從紹興來的。因為弟弟要考補試,才來臨安。”

“哦,是這樣。”那婦人環看院子,又說道,“那你是怎麼租到這處房子的?是有親人在此地麼?我知道補試前后,國子監這附近一房難求。”

夏初嵐點頭道:“周圍的客舍都住滿了,此地是朋友幫忙找的。若沒有他,我們恐怕要露宿街頭了。”

那婦人若有所思,與夏初嵐自來熟地聊了起來。那邊護院們已經扛梯子上樹抓鳥,那鸚鵡卻很靈活,又從樹上飛到地面,一邊跳一邊叫囂:“抓不到,抓不到!”絲毫沒把他們這几個人類放在眼里。

思安忍俊不禁,不知道這潑皮的鸚鵡怎麼就飛到他們院子里來了。只見那鸚鵡上躥下跳的,弄得整個院子人仰馬翻,還是沒被抓到。

這個時候,外面走起來一個老者,看到院中的場景,愣了愣:“二夫人,您怎麼在這儿?”

那婦人無奈地說道:“南伯,二爺讓我去給五叔送點東西,雪球不小心從籠子里飛出來了,落在此處,虧得這位姑娘讓我們進來抓它。”

小童大叫了起來:“鳥,抓鳥!”

南伯衝他慈祥地笑了笑,又看向站在秦蘿身邊的夏初嵐,目光定住。他沒想到這座院子里竟住了個如此貌美的姑娘,難怪相爺天天往外跑,還要在外面吃飯。他覺得老懷安慰,這次八成是有戲了。

“小公子等著,我這就去把崇明叫回來,雪球馬上就能抓住了。”南伯柔聲安慰小童,又朝秦蘿和夏初嵐的方向行了個禮,轉身出去了。

“妹子,真對不住,一時半會儿怕也抓不住那壞東西。我站了一會儿,口有些渴了,能不能進屋向你討碗水喝?”秦蘿笑著問道。

夏初嵐聞言,抬手請他們去堂屋里坐,又叫思安去弄些涼水來。那個小童伸手,叫道:“娘,抱。”

秦蘿順勢把他抱了起來,摘下腰間的手帕給他擦臉。等到了堂屋,她坐下之后,又聊家常般地問起:“妹子,你多大了?”

“十七。”

“還這麼年輕。”秦蘿感慨了一下,忽然抬頭看她,“唉,我就不繞彎子了。實不相瞞,我是顧二爺的妻子秦蘿,比你虛長兩歲,你可以叫我姐姐。聽說二爺……最近跟你走得很近?”

夏初嵐嚇了一跳,沒想到眼前這位是顧二爺的妻子,竟如此年輕,連忙說道:“夫人千万別誤會,我跟二爺什麼都沒有。他是家父的朋友,所以比較照顧我們姐弟。”

秦蘿也是從相熟的几個夫人那邊聽到,顧居敬那日領著夏初嵐去曝書會了,很多人都看到,她以為他在外面金屋藏嬌,心里有點失落。她也不是不開明的人,男人有個三妻四妾的很正常,更何況是像二爺這樣的大商賈。

想當初她作為續弦進府的時候不過十五歲,原以為他身邊有很多姬妾,自己年紀小,根本壓不住,沒想到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沒有。他還安安分分地守了她几年,生下一個儿子,她已經覺得很知足了,也不求什麼。她只是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貪圖顧家的錢財,迷惑了他的心,才想來看看。

于是她從手底下的人那里打聽到二爺在此處租了個院子,猜想那女子必定住在這里。恰好這里離顧行簡的私邸很近,她就借著給顧行簡送東西,故意放走雪球,借機進來一探虛實。

沒想到一見著夏初嵐,她就輸得心服口服了。這姑娘貌美不說,又滿身的書卷氣,看起來知書達理,比自己强太多。難怪二爺會動心了。

“妹妹不用瞞我。其實我真不該來的,你大概也不想看見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來見見你。你一個弱女子在臨安也不容易。如果你願意進顧家,我回去就跟娘說,明日你收拾好東西就能搬進去,顧家上下絕不會虧待你。你若不願意,只想住在外面,那有什麼缺的就跟我說。二爺平日里生意繁忙,顧不上家,既然你我同是二爺的人,我又比你年長一些,理應照顧好你。”

秦蘿說得很誠懇,夏初嵐卻覺得這個誤會鬧大了,急忙解釋道:“夫人,真的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把二爺當成長輩,二爺應該也只把我當成晚輩。不信,您可以當面問問二爺,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秦蘿對夏初嵐的印象挺好的,覺得她不是那種口是心非的女子,所以才開誠布公。眼下見她如此說,又有几分迷惑了:“真的?”

“千真万確。”夏初嵐苦笑道,“二爺只是受人所托照顧我們。我心里有喜歡的人,絕不是二爺。”

秦蘿見她說得格外認真,原有的几分疑慮也打消了。看來真是自己搞錯了,二爺沒有養外室。那到底是受誰所托呢?據她所知,二爺除了對他弟弟的事格外上心以外,尋常人也使喚不動的。

她們說話的空隙,外面響起南伯的聲音:“崇明來了。”屋里的人便都走到外面的廊下,只見崇明飛檐走瓦,三兩下就將那只猖狂的鸚鵡抓回了籠子里。這是夏初嵐第一次見到崇明的身手,真是大出她所料。

崇明把裝著鸚鵡的籠子恭敬地交給秦蘿,秦蘿笑著道謝:“還是崇明你有辦法。”

小童高興地拍掌,樂得直叫:“飛,飛。”

崇明對他笑了下,拉了南伯到旁邊,低聲問:“二夫人怎麼會在這里?”

南伯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收到二爺的消息,等了半日都不見人來,就到街上看了看,聽見這邊院子有響動,就過來了。崇明,那位姑娘是不是……”

崇明迅速點了下頭:“南伯,我現在沒時間多說。這里交給你了,我還得回燕館。”他一大早就跟著顧行簡出門辦事,是特意回來抓這只鸚鵡的。

南伯應好,崇明又對秦蘿和夏初嵐一抱拳,大步走出去了。

崇明口中的燕館在清河坊里,是名妓姚七娘的住處,普通人進不去。時下妓子也分三六九等,像姚七娘這樣的臨安第一名妓自然屬于上上等,不做皮肉生意,只是賣藝。官私宴會,包括大型的慶典,她都被邀為座上賓。當然要是她喜歡誰,也可以請到燕館來,共度良宵。只不過至今還沒有誰有那榮幸與她共枕一席。

燕館布置得如同大家閨秀的院子,庭院深深,屋宇闊靜。院中有溪水潺潺,水流所經之處花草繁盛。涼亭里紗幔飄飛,放著香案香爐,懸掛大大小小的香球。姚七娘身著桃色羅裙,頭戴花冠,正坐在茵塌上擦拭琴弦,風姿綽約。一名婢子沿著石子小路走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兩句。

姚七娘柳眉微揚:“顧二爺和顧相爺?你沒認錯?”

“千真万確,奴婢怎可能認錯。”婢子肯定地說道。

姚七娘笑了下,托腮道:“這冤家……你去請他們進來吧。”

……

顧行簡站在朱紅門外,負手看著天空。今日天空湛藍如洗,万里無云。顧居敬在他旁邊走來走去,抱怨道:“這小婢也真是的,讓我們站在門外,人來人往地多惹眼。”

顧行簡淡淡道:“阿兄是怕被熟人看見,傳到二嫂的耳朵里去麼?”

顧居敬尷尬地笑了一下:“胡說,我怎麼可能怕她。”

很快,那去傳話的婢子便回來了,開了門請他們進去。

顧行簡對燕館的環境清幽早有耳聞,但從前未踏入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院里有悠揚婉轉的歌聲:

“一別之后,兩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相思,千系念,万般無奈把郎怨……

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顧居敬回頭對顧行簡說:“阿弟,我猜這曲儿八成是唱給你聽的。”

顧行簡默默地走路,沒有接話。等跟著婢子到了涼亭中,姚七娘撥弦的手才停下來,嫣然笑道:“呀,真是稀客。”

她衣裳半敞,露出里面桃色的抹胸,整個肩膀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連顧居敬都看愣了。顧行簡卻一眼都沒看,直接在旁邊的席案落座。

姚七娘直勾勾地盯著顧行簡,真是朗月清風一般的人物。就算到了她的燕館,明明是風月之地,卻好像半點都沾污不了他。

“相爺,妾在街上給您丟花,您都不屑一顧,怎麼肯屈尊降貴到燕館來了?”

“我想請你幫忙找個人。”顧行簡直接說道。若說有人能夠在臨安輕易避過皇城司的耳目,也就是這些能夠自由出入任何地方,慣會揣測人心,善用各種伎倆的妓子了。應該連蕭昱都想不到,他會拜托姚七娘救烏林。

姚七娘站起來,走到顧行簡的身邊,手搭著他的肩膀,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找個人有何難?只要相爺陪妾一夜,妾的心都給你。”

顧行簡皺著眉避開她的手,顧居敬喝了口水,咳嗽道:“七娘,你好好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幸好這女子是在挑逗他弟弟,而不是在挑逗他。否則以她的姿色,自己恐怕沒有弟弟那麼淡定。

“你知道我不會答應。”顧行簡斬釘截鐵地說道。

姚七娘不甘心,又將紅唇主動湊到顧行簡的嘴邊,他一下站了起來,氣息平穩,非但沒被她撩撥到,反而冷冰冰地看著她。她自認姿色絕佳,還沒被哪個男人如此一再拒絕過,就勢坐在旁邊,嗔道:“相爺何必動怒?這可不是找人幫忙的態度。說吧,要找什麼人?”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道:“從大牢里逃脫的金國人烏林。”

姚七娘聽了之后,微微一怔,湊到顧行簡的耳邊細語道:“相爺憑什麼認為,妾會幫您呢?”

顧居敬說道:“七娘,當年你全家都死在金兵手中,你也一直在暗中資助那些反金的民間勢力。而且英國公籌集軍餉的時候,你帶頭捐了不少錢。烏林此人十分重要,關系到前線的戰事,你不會袖手旁觀的。”

姚七娘“噗嗤”一聲笑出來,用帕子擦了擦額角:“原來二位在來之前,還特地調查過妾了。相爺,您不是主和派嗎?英國公打了敗戰,對您來說應該是好事吧。何況烏林是皇城司要找的人,妾可沒那個膽子跟皇城司作對。相爺就不怕妾去皇城司告密?”

顧行簡望著手中的茶碗,篤定地說:“你不會。一旦英國公戰敗,金國便可大肆舉兵南下。到時候江南將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大宋再無路可退。我想你不會願意看見,二十年前汴京的那一幕重演。”

姚七娘的親人,就是死于靖康之難。她從此成為了人世間的浮萍,無依無靠,淪落風塵。她的確恨金人入骨,巴不得英國公把金人殺個精光才痛快。

她看著顧行簡向來從容淡定的面龐,收起吊儿郎當的笑容:“妾從來不會做賠本的買賣。相爺既然來了,應當知道這里的規矩。”

“事成之后,我們兄弟倆許你一個條件。只要不違道義,你盡管提就是。”顧居敬在旁邊說道。

一個是宰相,一個是大商賈,這條件可謂十分誘人了。姚七娘裊娜起身道:“好,既然有顧二爺這句話,妾應下了。二位回去等妾的消息吧。”

顧行簡抬手道:“云婀姑娘,有勞。”

姚七娘晃了下神。已經許久沒有人叫過她的閨名了,恍如隔世,仿佛一下子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回到幼年時,在爹娘膝下無憂無慮的日子。這個男人啊……真是會拿捏人,怕自己做事不盡心麼?其實他若肯陪自己一夜,哪里還需要什麼條件?偏偏他如何都不肯。

晚些時候,顧居敬和顧行簡從燕館里出來,崇明已經等在門外,一看到兩人就說:“兩位爺,二夫人去找夏姑娘了。”

顧居敬愣了一下,只覺得頭大。糟糕,不會是那日去曝書會的事情,傳到阿蘿的耳朵里了吧?因為事涉顧行簡,他就沒有多說,可就怕她誤會了,以為他跟夏初嵐有什麼。

“二夫人現在人在哪里?”顧居敬立刻問道,“她們倆有沒有鬧起來?”

“二夫人在夏姑娘的住處,我看處得還可以,並沒有鬧起來。也許是剛剛見面,還沒有攤牌?”崇明認真地說道。

“唉。這女人,得壞事!”顧居敬長嘆了一聲,連忙叫人牽馬過來,“阿弟,別愣著了,咱們得趕緊回去,晚了真要打起來了。”

顧行簡有點想笑,他想象不到夏初嵐那性子跟秦蘿兩個人打起來會是什麼樣子。應該不至于吧?那丫頭又豈是被人誤會,不說清楚的人。但想是這麼想,他也已經上了馬,跟顧居敬兩個人一道往私邸的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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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夏衍原本覺得院子里鬧哄哄的, 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后來安靜下來, 他就繼續專心地背書。等到書背完了, 才走出去看。院子里一個嬤嬤提著鳥籠,里面關著一只白色的鸚鵡。一個精致的奶娃娃用手拍了下鳥籠, 里面的鸚鵡就扑騰了兩下。

六平走過來:“公子讀完書了?也別太累了, 起來走動走動。”

夏衍點頭,有問道:“六平,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小娃娃是誰家的?”

六平就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下,然后手指堂屋:“二爺的夫人現在正跟姑娘說話呢。”

夏衍走到堂屋外看了一眼, 里面氣氛挺好的, 他也就沒進去, 轉身到院子里逗娃娃了。

秦蘿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來打擾夏初嵐這麼久,怪不好意思的,愧疚地說道:“妹妹, 先前是我沒弄清楚,你千万別介意。這下更好了, 你我姐妹也不會有什麼芥蒂,往后多走動。”

“秦姐姐哪里話,我知道你沒有惡意。我在臨安也沒什麼朋友, 難得與姐姐投緣。”夏初嵐輕輕笑道,“只是,我沒想到二爺的夫人竟如此年輕貌美。”

秦蘿的臉微微紅了些,對她說道:“論貌美, 我哪里比得過你?我是二爺的續弦,原配的那位夫人過世多年了,我前几年才進的門。剛剛聽妹妹說已有喜歡的人了?他可是在紹興?”

夏初嵐搖了搖頭,說道:“他在臨安。”

“哦?他家里是做什麼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客氣。”秦蘿興衝衝地說道。她原本就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顧家兩個男人,一個沒有姬妾,一個未曾娶妻,她平日連個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好不容易與夏初嵐一見如故,便真的把她當做妹妹一樣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他說以前在國子監教書。秦姐姐知道他嗎?他也姓顧,說自己在家中行五,叫二爺兄長。”

秦蘿暗暗吃了一驚。這,這說的不會是她那位五叔吧?聽這姑娘說話的口氣,好像還不知道五叔的身份是當朝的宰相?不過也難怪。五叔在民間的風評好像是毀譽參半,仰慕他才學的人很多,詆毀他求和弄權的人也不少,估計他有什麼顧慮才隱瞞的吧?

“二爺平日里來往的人多,稱兄道弟的也不少,我不太清楚妹妹說的是哪位……”秦蘿小聲道。

“沒關系。只是我喜歡他,他未必喜歡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秦蘿有几分同情起夏初嵐來,若喜歡的人是顧行簡,那情路就坎坷了。顧行簡是個出了名不近女色的,天上的仙女掉在面前都不會動心。聽說之前已經拒絕了好几個很出色的姑娘,號稱臨安的第一鐵石心腸,還是難以阻擋世間的姑娘喜歡他。

其實想想她自己何嘗不是嫁給了一個不可能喜歡她的人?

當初是家里生意上出了點問題,剛好二爺要娶位續弦,爹就主動提出讓她嫁過去。年齡相差倒還是其次,年長些的會疼人,可二爺畢竟守著亡妻那麼多年,肯定用情至深。

剛成親那會儿,二爺看她就像看孩子似的,根本不碰她。后來被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押著來同房,還是一個睡床一個睡榻。直到有一夜他在外面喝多了酒,她照顧他,兩個人才算做成了真正的夫妻。那以后次數就漸漸多了起來,很快她就有身子了。

二爺平日里是很寵她,但那是出于對妻子的尊重,還有看她年紀小,就多疼了一些,大概與愛情無關吧。而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二爺,所以得知他養了外室的時候,明知道改變不了什麼,還是巴巴地跑來看一眼。

“阿蘿!”顧居敬在外面喊了一聲,秦蘿還未動,院里的小娃娃已經興奮地叫了起來:“爹,爹爹!”

顧居敬大步跨進來,見這里並不是他所想象得那樣雞飛狗跳,還挺其樂融融的,頓時一愣。顧嘉瑞已經蹣跚地跑向爹爹,顧居敬走過去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揉了又揉,在他腦門上重重地親了一口:“乖儿子。”

小家伙樂得“咯咯咯”地直笑,掛著爹爹的脖子,也在他的臉頰吧唧親了一口。顧居敬便抱著他進了堂屋。

“二爺。”秦蘿紅著臉起來行禮,“我,我……”

顧居敬大手一揮:“我都知道了。你跟我出來一下。”說著,將儿子交給嬤嬤,率先走出去。

兩個人走到院子里,顧居敬將秦蘿拉到面前,低聲道:“你怎麼跑到這里來了?夏姑娘是阿弟的人,我只是幫著照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秦蘿臉更紅了,低聲道:“是我衝動了。我昨日去李夫人府上坐客,張夫人他們都拉著我說這件事。我還以為您……”

顧居敬嘆氣,將她摟在懷里:“瑞儿還小,我能做出這種事嗎?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對了,你沒說漏什麼吧?”

秦蘿道:“是五叔的事嗎?我聽著不對,就什麼都沒說。”

顧居敬滿意地點了點頭,見她無意識地拿手錘了兩下腰,知道是帶孩子辛苦,又有些心疼。家里請了奶娘,也有侍女仆婦,可她就是要親自帶,親自奶,固執的女人。

顧行簡從他們兩人身邊經過,輕咳了一聲,顧居敬連忙把小妻子放開了,衝他眨了下眼睛,意思是沒露餡。

“先生!”夏衍剛剛見小娃娃跟顧居敬在一起,顧居敬那麼疼愛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親爹,心中有些難過。他看到顧行簡,下意識地跑過去,只覺得在先生身邊,心里就很安定。

顧行簡按住他的肩膀:“還有几日就補試了,小友別太緊張,盡力就好。”

夏衍乖巧地點了點頭,拉著顧行簡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道:“補試那天,先生能來看我嗎?”

顧行簡想了想,對他笑道:“一定。”

夏衍高興地抱住顧行簡的腰,整個儿都貼在他的身上。顧行簡微怔,看了一眼旁邊死活要扒在兄長腿上的侄儿,還懵懂無知地望著他們,了然地拍了拍夏衍的背。這個孩子,有時候懂事得讓人心疼。不高興不好的情緒從來不會表達出來,但父親,永遠是他心底的一個傷痛吧。

夏初嵐看到夏衍對顧行簡突然親密的舉動,猜他肯定是想爹了。旁邊秦蘿和顧居敬兩個人正在逗弄孩子,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難免讓他心生羨慕。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子,大多數人在這個年紀,也是在父母的膝下承歡,他又能有多堅强呢?

她正想著,乍然看到顧行簡朝她走過來,愣了愣神。

“沒事吧?”顧行簡看了秦蘿那邊一眼,意有所指地問道。

“沒事,秦姐姐誤會我跟二爺……”夏初嵐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在后來說清楚了。我們還聊了一會儿,我挺喜歡她的。”很快,她又輕蹙眉頭。他的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氣。

顧行簡看她的神情,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味道,立刻開口:“是公事。”

夏初嵐微微一怔,低頭輕笑起來。她相信他的為人,只是不喜歡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沒想到他會解釋。他看到她笑,宛如春風十里,不自覺地跟著揚起嘴角。

秦蘿看到兩人之間的氛圍,非但不像她現象的那樣,反而瞧著彼此都有些意思,便拉著顧居敬的手問道:“二爺,不止是夏妹妹喜歡五叔吧,五叔看著好像也……?”

顧居敬點頭,又欣慰又感慨:“我估計阿弟是要栽在這個丫頭身上了。他昨夜竟然領著這丫頭去逛清河坊的夜市,好像還被不少人看見了。今日便有人來問我。我就等著看他何時表明身份,估計好事也就近了。你先別告訴娘此事,等他們定下再說。畢竟他這個人很別扭,也不知道會不會順利。”

“我曉得。總歸是多了一個妹妹,以后可有人說說体己話了。”秦蘿開心道。

顧居敬見她像個孩子一樣歡喜,搖了搖頭,大掌摟著她的腰,在她的腰側細細摩挲。一點都不像生過孩子的,這腰身還跟几年前一樣好。他有些心猿意馬,感覺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好像一直扒著自己的腿想要往上躍,低頭看去,見儿子瞪著一雙鹿眼,不滿爹娘忽視他似的,一直“啊啊”地叫著。

顧居敬大笑,將他抱了起來,輕按著他的腦袋:“小東西,你怎麼這麼粘人?”

“您別這麼寵他,抱習慣了以后,怕他粘著您了,誰都不要呢。”秦蘿伸手要把儿子抱回來,顧居敬搖頭:“讓我抱一會儿吧,平時陪你們娘儿倆的時間也不多。”

秦蘿看著顧居敬,心中一暖,沒再說什麼。

既然誤會解除,顧居敬便帶著妻子儿子先走了。夏初嵐送顧行簡出門,見他轉身要走,忍不住叫住他。

“衍儿補試之后,我們就要離開臨安了,不知何時能再見到先生?”

顧行簡一頓,轉過身,看到她沐浴在日光里,白得發亮,臉上的表情十分認真:“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姓名家世,先生真的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我嗎?”

顧行簡背對著夏初嵐,沉默了很久。久到夏初嵐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會就此走掉,他才緩緩地開口:“補試過后,我就全部告訴你。”說完,便大步走了。

希望到時候,她不會掉頭就走。畢竟吳志遠……還有許多許多事。當變成顧行簡,他就不會再像顧五這麼干淨純粹。

夏初嵐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了,嘆了口氣走回去。這人,有時候真的覺得離自己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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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夜幕降臨, 整座皇宮籠罩在一片樹影和明滅的燈火之中。

前朝和后宮以一條名叫錦胭廊的長廊相隔。這條長廊自西向東,長一百八十楹, 裝飾豪華, 隨著地形高低起伏。江南多煙雨,所以皇宮中几乎所有的建筑都由廊橋相連, 可以不打傘就通達各處。

皇宮的后苑建了個小西湖, 因高宗喜愛西湖的風光,又不忍每次出行大動干戈, 勞民傷財,索性就把西湖搬進了皇宮里面。只不過國庫一直不充裕, 高宗又提倡節儉, 因此很多亭台樓榭還在斷斷續續地建造中。

高宗站在小西湖畔澄碧殿的露台上, 舉頭遙望夜色。湖面被風吹起褶皺,倒映著天上的銀光,月色正好。董昌拿了一件外裳披在高宗的肩上, 小聲道:“官家,韋醫官到了。”

高宗返回殿中, 韋從挎著藥箱站在那儿:“微臣奉太后懿旨,來給官家診脈。”

高宗坐在御榻上,對韋從說道:“朕的病自己心里有數, 韋愛卿只需告訴朕一句實話,是否此生再難有子嗣了?”

韋從驚恐地跪下道:“官家,您別這麼說。”

高宗抬手按住額頭:“你不用安慰朕。莫貴妃的孩子自出生就先天不足,是朕的原因。害得她年紀輕輕喪子, 郁郁寡歡,是朕之過。”

“官家,您千万別再自責了,保重龍体啊!”董昌率先跪下來,其他人也都跟著下跪。

“朕已經到了這個歲數,對子嗣的事也死心了。”高宗擺了擺手,悵然地望向窗外,“韋醫官不用再給朕開藥了。”

韋從嘆了一聲。其實高宗這病都是年輕時嚇出來的。當年被糊里糊涂地推出來繼承皇位,又為了躲避金兵的追擊一路慌張南下,每到一處地方都不敢停留太長時間,加上朝廷內部還發生了兵變,時常命懸一線,就被活生生地嚇出了毛病。

如今高宗膝下子嗣很成問題。唯一的皇子還在一年前夭折了,太后和皇后都很著急,但這個病,著實是治不好了。

殿上的人都俯首,不敢說話。這個時候,一個內侍在殿外喊道:“官家,皇后來了。”

高宗收起愁緒,讓董昌他們都起來,正聲道:“宣。”

吳皇后來給高宗送補身子的湯藥,她十四歲就侍奉高宗,在先皇后過世以后由貴妃進封為后,賢德明禮,宮中上下都對她尊敬有加。她給高宗行禮之后,讓宮女奉上湯藥,見高宗面色不豫,便勸道:“皇上,這湯藥是母后特意吩咐熬制的,您還是喝了吧。”

“來人,給皇后賜坐。”高宗拿起湯碗,將藥一飲而盡。吳皇后松了口氣,這才坐下來,對高宗說道:“聽說皇上最近几個月都沒有臨幸后宮,可要臣妾再張羅些新人進來?”

高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讓董昌將殿上的人都帶下去,然后才說:“皇后,朕這個身子不行了,不要再糟蹋那些年輕的姑娘了。往后,后宮不要再納新人。”

吳皇后一聽,連忙跪在地上:“皇上,您這是為何?是臣妾無能。”

“這怎麼能怪你?快起來。”高宗伸手欲扶,吳皇后才從地上起來,又聽高宗說,“皇后啊,你近前來。”

吳皇后慢慢走過去,站在高宗的面前,高宗拉她在身旁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說道:“朕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子嗣了,你們也都知道,何必再自欺欺人?只是對于皇儲,朕一時拿不定主意。普安和恩平兩位郡王,你看哪個更好?”

吳皇后沉吟了一下。

早年太祖駕崩,是作為弟弟的太宗繼承帝位。靖康之難以后,太宗一脈几乎死絕,高宗又生不出孩子,便從太祖的后代里選了几個孩子,養在東宮里。等這些孩子長大一些,又挑了兩個出眾的,分別養在吳皇后和張賢妃的膝下,一個是恩平郡王趙玖,一個是普安郡王趙琅,兩人皆已成年,出宮建府。

因為高宗一直想要自己的孩子,對這兩位郡王便不是很重視,但如今卻不得不慎重考慮在他們中選一個繼承人了。

“皇上春秋鼎盛,現在考慮這些是不是還太早了些?”吳皇后說道。

高宗搖頭道:“帝王又豈是朝夕之間能夠培養出來的?朕以前總想著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來繼承皇位,現在看來,這一切都是天意啊。”

太宗從太祖那里拿走的皇位,最后還是得還給太祖的后人。

“臣妾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雖說恩平郡王是在臣妾膝下長大的,但普安郡王看著也很好,只不過他們出宮以后,很難到內宮來走動,也有些時日沒有見了。顧相曾經教過他們,不如皇上問問他的意思?”

高宗對皇后沒有一味推薦自己養過的孩子,感到十分欣慰。想想顧行簡當初的確在東宮教過他們,對他們的品行應該有所了解,便想明日朝參結束之后,留他問一問。

等吳皇后回宮之后,高宗想著去莫貴妃那儿看看她,蕭昱來求見。他跪在殿上,抱拳道:“皇上,烏林逃脫之后,皇城司雖已在全城大肆搜捕,但人犯至今還未捉拿歸案。臣建議,讓殿前司加强對各個城門的盤查,不要讓可疑之人出城。”

他覺得此案復雜,烏林應該還有同黨。若是光盯著烏林一個,可能會有漏網之魚。

高宗抬手示意他起來:“愛卿辛苦了,朕知道你的意思。”

蕭昱想了想,還是說道:“這個烏林是顧相舉薦的,皇上以為顧相會不會藏匿犯人?”

他是天子的耳目,對天子絕對忠誠,所以敢說這話。高宗笑道:“那是你不了解他。”

蕭昱見皇上都這麼說了,也不多言,躬身退下去了。

第二日朝參,多是討論前線的戰事,主和派和主站派又是一番激烈的爭論,毫無結果。等朝參結束,張詠本來想堵住顧行簡,好好問一問那日在清河坊的姑娘到底是誰。但高宗卻先一步把顧行簡叫到了垂拱殿。

高宗把殿上的內侍都屏退,只叫顧行簡上前來:“顧愛卿,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你都教過,覺得哪一個的人品才華更為出眾?”

顧行簡抬眸看了高宗一眼,好端端的,為何要問他這個問題?

他拜道:“臣教兩位殿下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當時兩位殿下年紀都還小,尚且看不出高低優劣來。”

高宗的聲音低了些:“不瞞愛卿,朕想在他們兩人中,選一個冊封為儲君,繼承大統。你看如何?”

顧行簡一驚,皇上這几年頻頻為子嗣的事情求醫問藥,難道是醫治無果,所以放棄了?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出宮以后,就像被世人遺忘了一樣,銷聲匿跡。朝臣們見皇上不重視,也沒把他們往儲君的方向想,這兩位的境遇可不算太好。這突然提起來……恐怕朝堂上要掀起一番波瀾啊。

“立儲之事事關重大,絕不能馬虎,還請皇上三思而后行。”

高宗點了點頭:“從前是朕對他們關心太少,過兩日便宣他們進宮來,此事再從長計議吧。不過朕近來有些精神不濟,韋醫官叮囑說要盡量減少外出。朕本想出宮去國子監參加補試,現在看來只能由愛卿代勞了。”

顧行簡愣了一下,不確定地問道:“皇上要臣,代天子幸學?”

高宗微微笑道:“是啊,愛卿有何難處嗎?”

“沒有,臣領旨。”顧行簡拜道。

***

那日顧行簡離開之后,便再也沒到夏初嵐的住處來。

倒是秦蘿中間來過几次,每次都要人拉來一車的食物,東西几乎堆滿了整間耳房,夠兩戶十口之家吃上一陣了。夏初嵐委婉地拒絕過,但秦蘿以為她是客氣,依舊故我。

從這個二夫人就可以看出,顧二爺賺錢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否則哪里夠她折騰。

夏衍每日都在埋頭苦讀,直到補試的前一日,他因為太過緊張,一整晚都沒有睡著,白日起來,頂著黑黑的兩個眼圈,把思安和六平都嚇壞了。吃早飯的時候,夏衍頻頻看向門口,期待顧行簡出現,可直到上馬車了,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先生明明答應過他,補試那日會來的,為何失約了呢?難道是忘記了補試的日子?就算不能來,為何不提前告訴他一聲呢?

他們還沒到國子監,馬車就難以前進了,堵在路上,只能下去步行。國子監外更是人山人海,父母都在小心叮囑自己的孩子,考試要注意什麼,然后才送他們進去。補試並不像科舉那樣要考几天,一般就上午和下午兩場。第一場考的經史,是筆試。第二場考的策論,乃是問答。

主考基本就是國子監的官員,還有太學的教員。偶爾皇上也會御駕親臨,以表對國學的重視。

夏初嵐送夏衍到了國子監的門口,只對他說:“放輕松些,別太看重結果。”

夏衍點了點頭,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仍是沒有發現顧行簡的身影,耷拉著腦袋進去了。

中庭里面已經彙聚了不少的試子,夏衍進來,有些人便對著他指指點點的。因為他年紀小,個頭也小,在一群試子里就顯得很惹眼。几名學錄正在拿著戶籍狀一個個地對人,夏衍站在最后面,聽到前面兩個比他大一點的少年說:“聽說了嗎?今日本來是皇上要來,現在換成顧相了。”

另一個孩子十分雀躍:“真的是顧相?那我可一定要好好表現。”

他們倆說得興奮,其它的少年也湊過去,七嘴八舌地討論顧行簡。夏衍沒想到參加補試就能見到一直仰慕的人,又打起點精神來了。不知道顧相是什麼樣子呢?高的矮的,還是胖的瘦的?

那日負責報名的學錄拿著戶籍狀走到他身邊,對他笑了笑:“夏衍,今日好好表現。”

夏衍連忙對學錄鞠躬道:“是。”

學錄便從他身邊走過去了。等對完了戶籍狀,學錄們走到最前面的香案那里,將名簿交給祭酒。

夏衍個子小,看不見前方,只聽見祭酒在說話。他昨夜未睡,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聽祭酒長篇大論,更想睡了。好不容易等祭酒說完,一個卒吏跑進來說道:“祭酒大人,顧相說會晚點到,讓您照常開始,不必等他。”

祭酒點了點頭,等到了時辰,高聲道:“關門!鳴鐘!”

國子監朱紅的大門緩緩關上,將里外隔絕。鐘樓里的鐘連敲三下,鐘聲悠遠,宣告補試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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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中庭已經擺好了香爐香案, 案后懸掛文宣王的畫像。祭酒跪在案前,先上了三炷香, 然后倒酒, 以示對先賢的尊重。然后國子監的官員和太學的教員跟考生們互相行對拜禮,三揖之后, 考生們前往各個大殿, 進行上午的考試。

夏衍被分到了大成殿,殿上擺放著數十張狹窄的黑木矮案, 每個案子上都備有筆墨紙硯。正前方的一個架子上掛著一幅卷起來的絹帛,里面應該就是考題。

考生站在各自的席案前, 對著考官三拜, 然后入座, 等待開考的鐘聲。

三名考官分別坐在大殿的最前和最后。夏衍看到坐在正前方的那位考官,愣了一下,這不就是那日學錄身邊的大人?剛才聽另外的考官喊他祭酒, 原來是國子監的祭酒大人,也是個鴻學之人, 怪不得有些傲慢。那日在宋園,他拂袖而去,顯然是不太喜歡自己吧。

祭酒的目光環視全場, 從夏衍的身上不著痕跡地掠過去。

天氣炎熱,幸好大成殿的四周都是蒼梧,樹冠遮天蔽日,為殿內送來陣陣涼風。

大殿上的考生都十分緊張, 夏衍正坐著調整呼吸,旁邊那人忽然“嗚哇”一聲吐了出來。祭酒皺了皺眉,讓卒吏來把他帶走,立刻又有几名雜役進來清掃地面。食物的腐臭傳到夏衍這邊,他也有點想吐了。

補試雖然不是科舉,沒有經歷重重的選拔,但一旦入了太學,便等同于半只腳邁進了官場,分量也很重。在場的大多數都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加上天氣炎熱,身体便容易產生不適。

祭酒讓人去搬了几座冰塊放在大殿的各處,板著臉說道:“你們記住,通過補試,進了太學也不是一勞永逸。太學有非常頻繁的公私考試和殘酷的淘汰制度。因此這場考試,只當做學問的試金石。你們可以看看這四面掛著的字畫,全是名家之作,當然考題的答案不會在里面。”

考生們哄笑了起來,那種緊繃的氣氛,總算有所緩解。

國子監外,考生的父母們都不願離去。雖然里面要考一日,外頭烈日當空,他們站在這里對考生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幫助。但這畢竟是孩子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場考試,因此他們整顆心都掛在國子監里面。

夏初嵐笑了笑。看來古往今來,望子成龍的父母都是相同的。

“我們回去吧。”夏初嵐轉身對六平說道。六平一愣:“姑娘,我們不等公子出來啊?”

“我們站在這里無濟于事。等到傍晚考完的時候,你再來接他便是。”說著,已經抬腳往前走去。

思安和六平跟在她的后面,心想:姑娘這心也真寬,公子考補試這麼大的事,她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等他們走回馬車旁邊,有一群禁軍前來清道:“宰相代天子駕幸國子監,諸人讓道!”

一時間本來擁堵在道路上的百姓,紛紛避讓到兩旁。禁軍清道之后,兩行騎馬的皇城司親從官在前方引路,他們生得高大,面目威嚴,震懾得百姓都不敢說話。

親從官后面跟著几十個穿綠衣戴襆頭的隨從,手中捧著各式器具,大概是內侍省或殿中省的人員。接著是一頂寬大的官轎,由四個人抬著,后面還跟著几頂稍小些的轎子,最后是穿綠袍束犀角帶的低品階官員和宮廷的樂工。

一路過去浩浩蕩蕩的,足有數百人之多。

夏初嵐聽到身邊的人議論:“你說奇不奇怪,原以為前陣子宰相停官了,怎麼說也得貶出都城去。結果短短時日,馬上官復原職,皇上寵幸更甚。這代天子出行啊,排場就是大。”

“你懂什麼?別看現在前方戰事捷報頻頻,最后還是要與金國議和。滿朝上下,還有誰比宰相大人更懂得與金國人打交道?而且金人也只認他。”

“唉,你們聽說了嗎?最近禁軍不是在滿城抓人?進出城都得搜查。昨夜皇城司的人在城北的草料場附近抓了兩個人,據說是金國的奸細。”

“皇城司的事你也敢說?不怕他們把你抓起來!”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說話那人連忙捂住嘴,剛好儀仗也走完了,百姓們便四下散去。

夏初嵐坐回馬車上,若有所思。因為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顧行簡的印象並不好。原來他前陣子被停官了?心里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但因為太快,沒有來得及捕捉。

等他們回到家,發現秦蘿抱著顧家瑞站在門外等他們。

夏初嵐問道:“秦姐姐,你怎麼來了?快進來。”又伸手捏了捏顧家瑞嫩嫩的臉蛋。看到可愛的孩子,心情總是容易變好。

秦蘿道:“我今日也無事,過來看看你。不打擾吧?”其實她是聽顧居敬說,顧行簡這兩日要過來跟夏初嵐說清楚。她怕夏初嵐一下子接受不了,先來這里給她提個醒。

夏初嵐笑道:“當然不會。”

……

顧行簡一連几夜未睡安穩,坐在轎子里閉目養神。姚七娘果然很快找到了烏林,他已經餓了几日,渾身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口都結痂了,奄奄一息。但顧行簡從他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得知,四方館有一位通譯,似乎跟樞府的官員私下有來往。

烏林說女真語,雖認得漢字,但漢語說得並不是很好。在獄中時,那些人不管不顧地動刑,烏林畢竟是金國的貴族,骨子里也有傲氣,就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說了。

至于他為何能從牢里逃脫,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以為是有人劫獄,他也就跟著逃出來了。恰好讓皇城司的人以為他畏罪潛逃,布下天羅地網抓他。

顧行簡查了下四方館和樞府,有兩個人同時不見了,但城門那儿卻沒有他們出城的記錄,大概是搜查很嚴,他們心虛,不敢直接拿著東西出城。事涉金國,顧行簡的立場不能出面干預此事,便將烏林的供詞和查到的線索一並暗中交給了蕭昱。

昨夜,皇城司的人終于在草場附近將那兩個人拿住,從他們那里取回了丟失的機密。

樞密使今早親自進宮向皇帝請罪,他和蕭昱也被皇帝叫進宮中,因此才耽誤了來國子監的時辰。最后烏林的冤屈得以洗刷,皇城司也不用再四處抓人。最重要的是保住了這份機密,對于前線的戰事來說,便少了几分危險。

蕭昱這個人,辦事能力還是很值得贊賞的。只要指引條正確的路,便能很快得出結果。只不過他們的立場終究不同,將來的關系如何,也很難預料。

倒是他連日來忙于了結此事,等到終于告一段落,已經到了補試的日子。夏衍那孩子看到他沒出現,應該會失望吧?待會儿在國子監見到,不知會是何種反應。

到了國子監前,顧行簡撩開簾子下去,樂工本來要吹樂,被他抬手制止了。現在考試已經開始,吹吹打打的,會打擾到里面的考生。他跟禮部的官員一起進了大中門,穿過中庭,國子監的大司業和其它沒有監考的官員出來相迎,齊齊拜道:“顧相。”

顧行簡被眾多官員和隨從簇擁著走在最前面,氣場十足。他抬手道:“不必多禮。開始多久了?”

“才剛剛開始。”大司業回答道。

“不要驚擾考生,你領著我們去各個大殿看一下吧。”

……

考試已經開始了一會儿。經史考三道題,從儒家經典中各選取一段話,要解釋其中蘊含的義理。因為考生的年齡都偏小,所以選取的三段話都不是很難,几乎是人人會頌的名句。

這樣一來,解題就顯得很重要了。夏衍並沒有急著下筆,他一邊磨墨一邊思考。先生說過寫長篇累牘不如言之有物,但要怎麼做到言之有物呢?

祭酒看到別的考生運筆如飛,都生怕時間來不及,只有夏衍還坐在那里遲遲沒有動筆,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恰好此時顧行簡和禮部的官員巡視到附近,祭酒連忙起身行禮。顧行簡點頭,示意他不用多禮,一眼看到了坐在殿中的夏衍,還在不緊不慢地磨墨。別的考生都寫完一頁紙了,他還沒有開始寫。

是被考題難住了?他掃了眼考題,並不是太難,至少應該難不倒他。

身后禮部的官員怕打擾到考生,聲音很小:“相爺,可是有什麼問題?”顧行簡搖了搖頭,嘴角扯了一下,心想讓這孩子安心考完上午吧。便繼續若無其事地巡視別的大殿去了。

夏衍正在專心地想怎麼破題,與別的考生一樣,都沒有發現顧行簡已經來過了。

上午的經義考完,國子監提供給每人三品食物,在下午的時策開始之前,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

時策對于這些沒有及冠的少年來說,顯然比經義更難。經義考的是書中的內容,左右脫不開平日所讀的書籍。但時策關于政治,可能還涉及到律法,賦稅還有賑災等等方面,選題十分寬泛。大家因為惴惴不安,話都很少,吃完東西了便閉目養神。

時策在后殿進行,五個人為一組,抽選一道題目回答,答題的時間為半柱香。答完之后,整組人在后庭集合,等所有人都考試完畢,就可以離開國子監了。

分組是抽簽的,夏衍抽得很靠前,很快就有教員來帶他們這組進去。

他排在最后一個,因為緊張,手抓著大腿兩側的袍子。后殿里面朝北放著几張烏木桌子,后面坐著很多的官員,有細小的說話聲。朝南放著五張圓凳,每張圓凳后面都坐著一個負責記錄名字和結果的學錄,以防弄錯。祭酒坐在居中的位置,正跟旁邊穿著紫色官袍的人說話。紫色,便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夏衍忽然猛地停住,先生?他用力揉了下眼睛,先生怎麼會坐在祭酒的旁邊?

夏衍因為太過震驚,呆站在原地發愣,別的考官都看向他。

顧行簡也朝他看過來,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然而這里有許多人,為了避嫌,也只能裝作不認識一樣。

帶領夏衍的教員回頭低叫了一聲:“后面那個,快跟上!”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低頭小跑著跟了上去,整個人還有些恍恍惚惚的。

考生在烏木桌前依次站好,夏衍又偷偷看了顧行簡一眼,沒有認錯,真的是先生!紫色的官袍,束玉帶,天哪,這是正一品的官服!

“看什麼呢!”顧行簡身邊的官員輕斥了一聲,夏衍連忙收回目光。

他頭上忽然出了很多的汗,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沒想到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的先生,居然是朝中的一品大員?先生怎麼從來沒有說過呢?他在腦海中迅速地想了几個一品的官位,雙腿越發軟得厲害。

他不會是在做夢吧?

這個時候祭酒說道:“顧相替天子駕幸國子監,親自參加時策的考試。爾等一個個報上姓名。”

前面四個人依次報了,到了夏衍的時候,他還在想顧行簡的事情,魂不守舍。

后面的學錄小聲提醒:“夏衍,快報。”

夏衍這才回過神來,朗聲道:“紹興府,夏衍,十二歲。”

他是本次參加補試的考生中年紀最小的,在座的官員都有所耳聞。祭酒知道夏衍是顧行簡推薦入學的,特意看向顧行簡。他正低頭看各個考生的戶籍狀,臉色如常,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對夏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代。祭酒就讓考生們行禮之后各自入座了。

夏衍腦袋里嗡嗡的,兩只手攥在一起。先生竟然就是顧相?先生怎麼可能是顧相?他真的懷疑這是一場夢,大概是自己太想念先生了,才會產生幻象。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齜牙咧嘴的,總算清醒地認識到,這不是夢!

他胡思亂想的空當儿,第一個考生上前,祭酒將放置考題的簽筒拿給他抽選,里面是十張紙條。他抽了一個,展開一看,臉“嘩”的一下雪白,杵在那儿。

祭酒問道:“怎麼不念?”

他將考題大聲念出來:“今兩浙路田稅,畝一斗,福建和江南的田稅,畝三斗,為何?”

這考的是田賦,也牽涉到歷史。其它几人都抓耳饒腮的,慶幸自己沒抽到這題,可也不知道別的題目會不會比這題更難。那考生念完題目以后,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

“這道題,太難了……學生不會。”最后,他老實說道。

顧行簡也覺得國子監出的題目有些刁鑽了,口氣溫和地提示道:“這三路都曾是吳越國的領土,當時的田稅是一樣的。”

祭酒看了顧行簡一眼,心想不愧是顧相,他們几個官員和教員絞盡腦汁出的題目,可以難倒這些考生和普通人,但對顧相來說還是太簡單了,一言便切中了要害。

但那名考生顯然對田賦不是很了解,最后半柱香的時間到了,也沒說出所以然來,重重地一鞠躬,沮喪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剩下的三個考生抽到題目,有的答不出來,有的答出來也說得不好。考官們對年紀小的夏衍本來就不看好,紛紛搖了搖頭,覺得這組恐怕沒人得上品了。

輪到夏衍上前,他深吸了口氣,恭敬地從祭酒手中的簽筒里抽取題目,展開之后念道:“皇佑二年,吳中大飢,唯杭州宴然,何也?”

其它四個考生都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這道題也簡單不到哪里去。皇佑二年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信他能答得出來。

夏衍沒想到竟然是這道題!先生給他說德政的時候,特意提到過這件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顧行簡,顧行簡也正看著他,嘴角含著點笑意。

祭酒以為是太難了,夏衍答不出來,剛想給個提示,夏衍已經說道:“皇佑二年,當時是范文正公主持兩浙西路,募集錢糧,發給百姓。他鼓勵百姓出門游玩,勸說佛寺大興工事,又將倉廩和官舍都翻修一新,動用民力上万,使荒年之中貧者除了依靠官府的救助,也能夠自救。所以那一年,吳中只有杭州平安無事,這是文正公的惠政。那以后,荒年發放糧食,募民興利,已經成為了法令。”

他說完之后,整個后殿都安靜了。官員們原本不看好他,時策的題目本就出得很刁鑽,不指望考生們能答上來,怎麼知道他答得頭頭是道,比前面几個答得都好。祭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個“雪中芭蕉”一直被他認作是偶然,今日卻不能再用簡單的“偶然”二字來評價這個孩子了。

他跟左右商量之后,對夏衍身后的學錄點了下頭,學錄連忙寫了個上品。夏衍松了口氣,又看向顧行簡,他已經跟身邊的官員說話了,沒有再看這邊。

夏衍跟著其它四名考生行拜禮后,退了出去。教員讓他們在后庭等待,與他一組的几個少年都圍著他:“你怎麼這麼聰明呀?”

“你平日都讀什麼書?”

“我家在臨安,我們交個朋友吧?”

與他們剛才進殿時的冷漠高傲不同,現在好像都搶著跟他交朋友了。

夏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覺得還是自己的運氣好,抽到的題目,剛好先生……顧相給他講過。他心心念念的,便是聽顧相講一堂課,沒想到不止聽了一堂課,還與他朝夕相對。他教了自己那麼多啊!

怪不得市面上那麼難買的書,先生都有。還有先生的字,連三叔都誇好,卻說不出出處。

夏衍又回頭看了后殿一眼,已經有新的五個考生進來行禮落座。先生坐在眾官員之中,紫衣寬袍,外表儒雅清雋,談吐出眾,如此的耀眼。自己怎麼會以為擁有這樣風采的人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呢?真是笨死了。

***

夏初嵐和秦蘿坐在院子里的樹蔭底下,顧家的嬤嬤抱著顧家瑞在旁邊玩。顧家瑞跟夏初嵐熟了,也讓她抱。他的手揉著夏初嵐的臉,嘴里咿咿呀呀地跟她說話,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可愛極了。

秦蘿在做顧家瑞的衣裳,看了眼夏初嵐,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妹妹可與那人說過自己的心意?”

夏初嵐點了點頭,嘆口氣:“說過。他說補試之后就告訴我一切。可這麼多天都沒有音訊,誰知道是不是反悔了呢?有時候我覺得,他真的挺難懂的。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能說。”

“也許是有苦衷吧?妹妹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的家世背景,都出乎你的意料呢?”秦蘿試探地問道。

“這……我倒沒有想過。但只要他沒有家室,其它的並不重要。”夏初嵐把顧家瑞抱給嬤嬤,支著下巴問秦蘿,“當初姐姐有想過嫁給二爺會是什麼結果嗎?”

秦蘿笑了起來:“其實我是被我爹推給他的,最初也沒想到他會接受我。畢竟他年長我許多,剛開始我還有些怕他呢,總覺得他很凶。后來接觸久了,發現年長的男人其實挺好的。沉穩,重感情,還會疼人,對我和瑞儿都很好。”

夏初嵐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很羨慕姐姐和二爺的感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姐姐一樣幸運。”

秦蘿對顧行簡其實也不算了解。他這麼多年獨身一人,也拒絕了不少的姑娘,誰知道是不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呢?但顧行簡看起來是個謙謙君子,如果真的喜歡誰,應該也會對她很好吧。

院子里忽然響起敲門聲,思安以為是六平去接夏衍回來了,趕緊過去開門,歡喜地叫了起來:“先生,您可是好久不來了!姑娘,快看看是誰來了。”

夏初嵐心里一動,一下子轉過身去,看到顧行簡站在門外,身形頎長,猶如松竹。明明只是几日不見,卻好像隔了很久。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您怎麼不進來?”她笑著問道。

顧行簡站在門口沒有動,只是看著她。補試一結束,他回去換了身衣服就趕過來了。夏衍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這件事還是由他親口來說比較好。

可一看見她,話到了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若是可以,他寧願自己是普普通通的顧五,而不是顧行簡。至少這樣在面對她的時候,就沒有諸多的顧慮。

秦蘿看了嬤嬤一眼,嬤嬤抱上顧家瑞,跟她一起走到堂屋里面去了。思安也很識相地走開,總覺得先生今天哪里不太一樣?

顧行簡走進院子,站在夏初嵐的面前:“你跟我出去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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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7: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黃昏的街道籠罩在一層暖融的夕陽里, 街邊有些鋪子已經收攤了,有些卻剛剛開始擺攤。夏初嵐跟在顧行簡的后面, 靜靜地等著他開口。他會說什麼呢?她莫名地有些期待, 又有些緊張。

一個小童蹣跚地跑過來,差點撞到他, 他俯身按住小童的肩膀, 叮囑道:“小心些。”

小童咧嘴,奶聲奶氣地道謝, 然后風風火火地跑遠了。

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溫柔, 大概很喜歡孩子吧?

“衍儿早上沒見到先生, 好像沒什麼精神去考試。”夏初嵐看著跑遠的孩童, 喃喃說道。

這几日沒看見他,她也沒什麼精神。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子,不會說得這樣直白。

顧行簡低頭看著她發髻上的花簪, 緩緩開口道:“我在國子監見到他了,還是他第二場考試的主考之一。”

夏初嵐回頭, 看著他深邃的雙眸。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國子監關門之后,還可以隨便進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國子監教書了?

顧行簡走近一步,凝視著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學, 你在街上應當看見了。”

夏初嵐踉蹌一步,差點沒站穩。顧行簡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兩個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間,她的心跳得飛快, 仰頭看著他,聽見他清晰的聲音:“我就是顧行簡。”

不遠走街串巷的貨郎的叫賣聲,還有街邊孩子們的嬉鬧聲,仿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這句話,如轟雷般響在耳畔。

她閉了閉眼睛,抓著他的手臂才能站穩,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開玩笑……”

顧行簡見她不信,放開她的一只手,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裝飾著金色的魚紋,並有姓名,這是象征高官身份的金魚袋!

夏初嵐苦笑了一下,移開目光。

腦海中無數次閃過,卻被她刻意忽略的念頭,終于從角落里重新拉扯了出來。這個人就是顧行簡,他出現在紹興的時間,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家中行五,叫顧居敬兄長,還有今天秦蘿對她有意無意的試探。

她以為他是個窮書生,或是仕途不順的小官,她甚至想過她養著他就好。山水之間,江湖之遠,他想干什麼,她就陪他干什麼。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懷才不遇,而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那個重用吳志遠,被主戰派深深唾棄的主和派之首。陸彥遠說他工于心計,排除異己,不擇手段。作為一個大權獨攬多年的權臣,想想也不可能干淨純粹。

這個身份,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范圍。她松開顧行簡的手,往后退了兩步,鄭重地行了個禮:“民女不識相爺,請相爺恕罪。”

她低著頭,顧行簡看不見她的表情,心中沒來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隱瞞。”

他的確從未刻意隱瞞,因為她也從不曾認真問起。她現在后悔知道了真相。寧願他就是顧五,是她喜歡的那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這個身份,比陸彥遠還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紹興的時候,他一口就回絕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体不適,先告退了。”夏初嵐轉身就走。她下意識地逃開,不想再說什麼。

“夏……”顧行簡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飛起的發梢,掠過他的指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遠。

明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街角的巷子里,蕭昱雙手抱胸,看向站著街邊的顧行簡。他不是故意又聽牆角,而是想來問問那些證據是不是顧行簡幫他找的。想不到看見這一幕。堂堂顧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癟的時候。這姑娘也有些意思,尋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顧行簡,不是激動地扑過去,就是驚喜地暈過去吧。

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丟在街邊。

“你還想看多久?”顧行簡轉過身,目光冷厲地看向蕭昱所站的巷子。蕭昱知道被他發現了,只能走出去。

顧行簡冷冷地問道:“莫非皇城司沒有別的要務,提舉大人整日盯著本相作何?”

“我來道謝。”蕭昱這人眼睛長在頭頂,要他說這几個字其實很難。可一想到那兩人差點就帶著機密混出城去了,他還緊盯著烏林不放,便覺得自己無能。幸好補救及時。

他雖然臉上還是擺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獨尊的樣子,口氣卻算是誠懇的。

顧行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蕭昱。這件事他不會,也不能承認。

蕭昱皺眉,不喜歡顧行簡那種高高在上,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跟剛剛被女人丟下時判若兩人。他收起心里原有的那一點點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說完,就轉身走了。

***

夏初嵐一路走回住處,只覺得心里有一團亂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頭睡一覺。

她走進家門,秦蘿正坐在院子里等她,一見她就站了起來:“妹妹……”看樣子五叔是坦白了。

“姐姐為何不早告訴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覺得五叔隱瞞是有苦衷的,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比較好。”秦蘿有好几次忍不住要說了,但就怕是這個結果。由她說出來的話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嵐的面前,拉著她的雙手:“妹妹是覺得五叔哪里不好?”

夏初嵐搖了搖頭:“恰恰相反,當朝宰相,有多少公卿之女願意給他做妻。我只是商戶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並不喜歡她們。在你出現之前,二爺給五叔家里請個廚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願意靠近。”秦蘿認真地說道。也許連五叔自己都沒發現,對著夏妹妹的時候,他整個人柔和得就像春風一樣。

秦蘿剛進門那會儿,覺得二爺板著臉很凶,五叔看起來很儒雅,應該是五叔更好說話。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長得凶凶的二爺其實很愛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雖然彬彬有禮,但卻有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淡,並且獨來獨往慣了。

后來她知道是從小跟家里人分開的原因,也有點心疼他。

這樣的人,得有多大的緣分,才能遇到一個自己願意去靠近的人。

“姐姐,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嵐疲憊地說道。

秦蘿知道感情這種事不能逼太緊了,很容易適得其反。無論是誰,知道身邊的人陡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緩一陣子。她點頭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夏初嵐點頭,秦蘿送她回房休息,叮囑思安好好照顧她。然后喊了嬤嬤抱上顧家瑞出門,沒想到顧居敬親自來接他們。

“二爺。”她快步走到顧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說了。”

“這小子動作夠快的呀。”顧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蘿的臉色不對,一邊抱著她上馬車,一邊問道,“怎麼,哪里不順利嗎?”

秦蘿點了點頭,本想伸手把顧家瑞抱過來,顧家瑞身子已經扑出去一半,卻被他爹按住小腦袋,大手一揮,就被嬤嬤抱到后面那輛馬車去了。小家伙自然不滿地哭叫起來,顧居敬按住秦蘿:“嬤嬤會哄,你跟我說說話。”

秦蘿只好坐進了馬車里。

馬車返回顧家,顧居敬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儿,身量高大,占了大半的空間。秦蘿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邊,小聲問道:“二爺不去看看五叔嗎?”

“那家伙我去了也不會說什麼,更不會給我好臉色。弄不好還嫌我吵,直接趕我出來,你信不信?”顧居敬摟著她的腰,低頭親她,“你把情況跟我說說?”

秦蘿伸手攀著顧居敬的肩膀,頭靠在他的頸窩里,說道:“五叔把夏妹妹叫出去單獨說的,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夏妹妹回來之后,我看她挺沮喪的。大概是……不太好。”

顧居敬皺眉:“我就不明白了。阿弟是宰相,她沮喪什麼?應該高興才對啊。”

“您不懂女人。有時候就想簡簡單單地守著一個人,布衣百姓,農夫獵戶,都比宰相好。而且夏妹妹好像痛恨官場上的人,她說她爹就是被一個狗官害死的,她三叔還被那個狗官弄得丟了官。”秦蘿抬頭看顧居敬,“您知道這件事麼?”

顧居敬一拍掌,他倒把吳志遠那個混蛋給忘了。

“讓他們兩人都好好靜一靜吧。等我把糧價的事情壓下去,親自找夏家的丫頭談一談。”顧居敬將懷里的人抱起來一點,江南的女子就是太瘦小了,跟只養不大的小奶貓一樣,“不說他們了,這几日想我沒有?”

“想了……”秦蘿紅著臉,不敢看他灼熱的視線。從他把儿子弄去另一輛馬車,她就知道他肯定要在車上做點什麼。

顧居敬捏著她的下巴,一下子吻住了她柔嫩的雙唇,吮吸起來。女人還是像這樣溫順聽話點的好,夏家那丫頭一看就是只野貓,藏著利爪,也就阿弟才喜歡那種的。

顧行簡回到私邸,看到南伯和崇明兩人正在收拾東西,這才意識到要搬回相府去了。南伯笑著問道:“相爺,您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崇明也回過身看向顧行簡,今日特意沒跟著,怎麼反而這麼快就回來了?

顧行簡沒說什麼,獨自回到房中,望著桌上被鎮紙壓得平整的花箋出神。不久,南伯帶了個內宮的小黃門來找他。小黃門神情嚴肅:“相爺,官家要您立刻進宮。”

顧行簡站起來:“發生何事?”

小黃門躬身道:“官家收到五百里金字牌急腳遞,前線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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