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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0:31:0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顧家萱噘著嘴看夏初嵐, 站在顧行簡的身后,不想出來。

夏初嵐走到顧行簡身邊, 柔聲說道:“您出了很多的汗, 進去沐浴吧。由妾身招呼萱姑娘就好了。”

顧行簡看向她,用目光詢問。她微微點了點頭, 顧行簡才走了。

他走到門外, 還是不放心,叫了南伯過來看著。他知道夏初嵐應當不至于吃虧, 顧家萱只是一個半大的丫頭罷了,還不是夏初嵐的對手。畢竟他的妻子是夏家的家主, 這點威信手段還是有的。讓她給顧家萱立立規矩也好。

南伯聽顧行簡的意思, 只叫他在門外看著, 沒讓他進去。他便貼著牆根站著,里面的對話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夫人不會吃虧吧?萱姑娘可是連二爺都敢頂撞的。

“五叔……”顧家萱叫了一聲,顧行簡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夏初嵐和氣地笑道:“萱姑娘坐下吧。我讓人上茶水和糕點, 你想吃什麼?寒冬腊月來一碗熱茶最暖身子了。”

顧家萱卻不買賬,說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迷惑了五叔, 我不會承認你是我嬸娘的。你是商戶出身,根本配不上我五叔!”

夏初嵐徑自坐在榻上,不以為意:“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我都是你五叔的妻子,配不配得上,也只有你五叔說了才算。你不叫我嬸娘沒關系,稱呼而已。反而你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應當知道這個世上,不是所有事,都得按照你的規矩來。比如你爹娶你的繼母,你五叔娶我,都不會因為你的不喜歡而有所改變。”

她知道顧家萱出現在這里,必定是在顧家待不下去了。而她對出言不遜的晚輩,也不必客氣。否則顧家萱該以為她跟秦蘿一樣好欺負了。

顧家萱一愣,雙手在袖中握緊,有種被人戳到痛腳的感覺。從小到大,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長輩們都万分疼寵她,哪個會這樣跟她說話?她咬牙道:“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跟秦蘿一樣,不過是想利用我們顧家的權勢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夏初嵐用手指撥了撥棋盤里的棋子,笑了下:“秦姐姐也算是你的繼母,你直呼姓名,傳出去,別人會說你沒有教養。另外你大概還不太了解我。我這個人想要什麼,會憑自己的本事。等到你不用頂著顧家女儿的名頭在世上立足的時候,自然不會覺得女人凡事都要靠男人了。”

顧家萱聽夏初嵐的稱呼,知道她跟秦蘿的關系很好,這是替秦蘿教訓她呢。見夏初嵐並不如想象中的好對付,她轉身往門外走:“你等著!我去告訴我五叔你欺負我。五叔一向最疼我,不會坐視不理的。”

夏初嵐看出來她就是個被寵壞的小姑娘,也沒什麼心機手段,在她身后說道:“你在顧家待不下去了,才來的相府吧?若是在相府也待不下去,恐怕你只能去庄子上陪你姑母了。庄子上的確衣食無憂,但卻很簡陋,不比都城。你可要想好了。”

顧家萱的身体僵住,大聲說道:“那你們就送我去庄子好了,何必把我像東西一樣推來推去!”

她知道自己昨夜的確做得有些過分了,讓秦蘿動了胎氣。若不是祖母護著,她肯定已經被爹送到庄子上去了。可她怎麼知道那杯熱水會差點潑到顧家瑞的身上,她也是無心的啊。

秦蘿護著自己的儿子,她爹只知道護著他們母子倆,絲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她已經離家這麼久,久到她都快忘記上一回爹抱她是什麼時候了。她覺得她在顧家真的是多余的,永遠都不回來好了。

顧家萱越想越委屈,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涌下來。她抬起手擦干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夏初嵐原以為她還要強嘴,沒想到三言兩語就被說哭了,果然還是孩子心性。她嘆了口氣,從榻上站起來,想跟出去看看,但是小腹墜痛,只能坐在榻上緩緩。

南伯原以為夏初嵐會被顧家萱氣到,沒想到是顧家萱先被氣跑了。他愣了愣神,怕顧家萱有什麼意外,連忙追了過去。

等顧行簡沐浴完,崇明在他耳邊說了几句,他才知道昨夜發生了大事。秦蘿竟然動了胎氣?難怪阿兄要氣得把顧家萱送來了。他皺眉走回屋子里,只看到夏初嵐坐在榻上,顧家萱不見了。他坐到夏初嵐身邊問道:“家萱呢?”

“我對她說了几句重話,把她氣跑了。”夏初嵐主動交代道。

顧行簡道:“沒關系,她被家里人寵壞了。”

他知道夏初嵐做事有分寸,必定是顧家萱又出言不遜,她才會開口說重話。顧家萱從小被家里人嬌寵著,阿兄更是有些溺愛她,養成了她現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聽說在江陵府也是小霸王的模樣。

但畢竟是他的親侄女,他不可能漠不關心。而且當年他回顧家的時候,顧家萱也給了善意。

他對別人給過的好處,總是記得很清楚的。

顧行簡起身對夏初嵐說道:“你坐在這儿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她。”

夏初嵐點了點頭,顧行簡便離開了。

今日他們雖然不用進宮,但夏初嵐身体不適,也不方便去送夏家的人,便讓思安和六平代為送行。柳氏和夏靜月也在。六平這陣子來往于紹興和臨安,十分忙碌,常常站著都能睡著。夏初嵐不能對夏家的事放手不管,便只能時時派人盯著。

等載著夏老夫人一行的馬車出了城門,六平跟思安往回走。忽然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騎馬的人呼喝道:“讓開!前方道上的人快讓開!”

六平眼疾手快地將柳氏和夏靜月推到路邊。那馬儿几乎貼著六平的背后而過,馬速卻半分都沒有降下來。六平在地上滾了一圈,看到揚長而去的馬儿尾巴上插著一面小旗,應該是什麼顯貴公侯的衛從。馬匹所到之處,人仰馬翻,百姓怨聲載道。

夏靜月詢問柳氏可有受傷,柳氏搖了搖頭,她們又一起去看六平。

六平憨厚笑道:“小的皮糙肉厚,自然不會有事。三夫人和五姑娘沒事就好了。”

夏靜月氣道:“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的氣勢,竟然敢在御街上馳馬傷民。”

柳氏道:“不論是誰,都不是我們這樣的平頭老百姓可以管的。好在今日沒有受傷,別去想了。”

六平笑了笑,說道:“三夫人,姑娘還交代小的一件事。城中那處院子,空著也是空著。三老爺每日去市舶司也不方便,不如你們搬到那里去住吧?”

“這樣不太好吧?那是顧家給嵐儿的,我們住那里不合適,老爺也不會同意的。”柳氏為難道。

六平早就知道柳氏會這樣回答,便說道:“三夫人實在是太見外了。莫說姑娘本就有意給三老爺在城中買一處院子,只是怕三老爺不肯住。如今有現成的,姑娘又用不到,你們住進去了,以后來往也方便。再說,您也要為五姑娘想一想,到時候吳家上門過六禮,家門也要体面些是不是?您再推辭,就是跟姑娘生分了。”

柳氏別的不在乎,卻不舍得唯一的女儿受委屈。她知道夏初嵐是一片好意,為他們打算得周全,但還是不敢擅自做主,答應回去問問夏柏青再說。

***

今日夏初嵐本來要進宮,內宮中准備了多日。昨夜吳皇后收到顧行簡傳來的消息,便讓身邊的女官通傳各宮了。

晨起的時候,吳皇后一邊梳妝,一邊詢問女官是否知會了張賢妃和莫貴妃,女官說道:“兩位娘娘那里是最先去說的,張賢妃性子淡淡的,本來就不會計較這些。倒是莫貴妃看上去不太高興。不過娘娘,那個商戶女好大的架子呢。您准備了几日,她說不來就不來了。”

吳皇后一邊戴著竹葉金瓜耳墜,一邊說:“她是不值一提。本宮卻不得不賣顧相這個面子。”

女官也不敢再說什麼。宮內宮外,聽到顧行簡三個字,都是忌諱得很。用過早膳,吳皇后得到消息,說恩平郡王馬上要回都城了。除了几個月前皇上召他進宮的那一次,吳皇后已經有多年沒見到這個養子了。她自己膝下無子,有個樣子,自然也是格外看重的。

宮女前來稟報:“娘娘,崇義公夫人來了。”

吳皇后也有些日子沒見到妹妹了,聽說她忽然生病,一直不見好,難得進宮一趟,連忙讓宮女將人請進來。吳氏嫻靜柔美,年輕時是個鼎鼎有名的美人儿。雖說美人遲暮,但因為保養得宜,也不太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她向吳皇后行禮,吳皇后抬手道:“你病剛好,不用多禮。賜坐。”

女官連忙搬了繡墩過來,吳氏慢慢坐下。

吳皇后問道:“今儿怎麼想起進宮來見我了?可惜不湊巧,本來今日宮里有宴席,后來取消了。”

見吳氏不解地望著自己,吳皇后繼續說道:“顧相原本要帶夫人進宮來。昨夜傳了消息,說她夫人身体不適。”

吳氏點了點頭:“臣妾進宮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是跟您說一聲,碧靈的婚事大概算是定下來了。”

“是蜀中的鳳家嗎?”吳皇后嘆了口氣,“可惜碧靈不喜歡恩平郡王,原本想讓她給本宮做儿媳婦的。”

吳氏淡淡道:“您和皇上給她的恩寵已經夠多了。她那性子,不願意受束縛,嫁到皇家也不太合適。鳳子鳴待她挺好的,他親自上門求娶,令公也點頭了。但還得等鳳家那邊正式來提親。令公也只有這麼一個女儿,到時候免不了要嫁得風風光光的。”

吳皇后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她再疼愛蕭碧靈,終究也不是親生女儿,婚事當然還得崇義公夫婦拿主意。她問道:“前些日子聽說你忽然病了,翰林醫官去看也不見好,到底怎麼回事?”

吳氏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那日從忠義伯府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長得很像倩娘的女子……大概是我看錯了。”

“這麼多年,你也該把這件事放下了。倩娘早就不在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擾?”吳皇后寬慰道。

兩人正說著話,宮女跑進來稟報:“皇后娘娘,恩平郡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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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快請他進來。”吳皇后坐直了說道。

恩平郡王趙玖今年才二十二歲, 風華正茂的年紀。他相貌英俊,皮膚白皙, 一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模樣。他進殿之后, 行禮道:“儿臣拜見母后,姨母。”

吳皇后笑道:“你回來就好, 瞧著好像瘦些了。可去過你父皇那邊了?”

趙玖恭敬地說道:“剛剛從父皇那里過來, 父皇問了這趟差事辦得如何。儿臣便說不過是一些貪墨的官員,只要把事實都查清楚, 列名單上報給朝廷即可,不算難事。”

吳皇后滿意地點點頭。趙玖心思活絡, 皇上也比較喜歡他。相比而言趙琅是個悶葫蘆, 就沒那麼討人喜歡了。只不過當初皇上問她意思的時候, 她身為國母,不能有失偏頗的。雖不是親子,但到底是在她膝下長大的, 她當然希望趙玖能夠登上皇位。

吳氏知道趙玖跟皇后母子倆必定有話要說,自己不便在此, 就先起身告辭了。

等她走了,趙玖看了看吳皇后的左右。吳皇后將人屏退了,他才跪到地上說道:“方才姨母在這里, 儿臣不方便講。儿臣在揚州查案,查到當地官員貪墨,私放憑證,涉案的錢數巨大。而且好像舅父也牽扯其中。”

吳皇后的手猛然收緊, 震驚道:“你說什麼?這件事怎麼跟他有關?”

趙玖神情凝重地說道:“儿臣剛知道的時候也十分震驚,還以為是查錯了。可當地官員交上來的賬冊里面,清楚地寫著跟舅父來往的數目。他們將錢存進當地的便錢務里,然后將憑信用急腳遞發出去。儿臣就是拿不定主意,才回來請示您。”

吳皇后閉上眼睛,手指捏著翟服的袖沿。她沒想到吳致文竟然不聽她的勸告,為了斂財不惜觸犯國法,牽扯到揚州的貪墨案中去。這件事若被公之于眾,她跟趙玖都會被牽連。

皇上一再抑制外戚,絕不會輕饒此事。

“你可想到什麼補救的辦法?若是讓他將錢補上呢?”吳皇后急聲問道。

趙玖拜道:“賬冊要交給刑部,瞞恐怕是瞞不住的。而且皇城司的人在暗中盯著儿臣的一言一行,若是做假賬,恐怕會被他們發現。母后可有何好的建議?賬本這几日就要交上去了。”

他說完,抬眸看了一下吳皇后的表情,故意不提晚點要去拜訪顧行簡的事情。吳皇后神色僵凝,半晌才緩緩說道:“數年前顧相欠了本宮一個人情,你去相府問問他可有辦法。若能保得你舅父一條性命,那就足夠了。”

“那儿臣這就去相府。”趙玖拜別吳皇后,恭敬地從殿中退出來。他抿了下嘴角,沒想到吳皇后還留了這麼一手,這下顧行簡不幫忙也得幫忙了。他志得意滿地負手往宮外走,衛從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七八個人,很是惹眼。

等到了麗正門外,御馬房的人將他們的馬牽來。趙玖跨上馬,叮囑左右:“不可再像進都城時一樣。”

左右應是,他們才往裕民坊的相府馳去。

……

顧行簡走進顧家萱住的院子,門外的兩棵紅梅枝頭結滿了花朵,遠望如霞錦。屋子里面有細碎的哭聲。

南伯正柔聲安慰道:“萱姑娘,您快別哭了。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我聽著呢。”

“那個女人就是想趕我走。她憑什麼!”顧家萱邊哭邊說,淚水不斷地從眼眶里滾落。她覺得很委屈,好像都城這麼大,竟沒有她容身之處一樣。

顧行簡走進去,顧家萱看到他,一下子扑到他的懷里,哭得更大聲了:“五叔可要給我做主。我不想去庄子上。”

顧行簡扶住她的肩膀,將她從自己懷里拉出來,看到她秀麗的臉龐上都是淚痕,可憐兮兮的。他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問道:“昨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說秦蘿動了胎氣。”

顧家萱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低頭說道:“我,我也不知道。當時屋里就顧家瑞一個,嬤嬤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自己打翻了那杯熱水,秦蘿身邊的嬤嬤和侍女好像都怪我沒有看好他。我看到爹那麼維護那對母子,就跟他吵了几句。爹要打我,秦蘿來勸,我不小心推了她,她便摔在了榻上……”

顧行簡靜靜地聽她說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講話的時候便帶著股威嚴。顧家萱在他的目光之下,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連眼淚都止住了。

她一邊抽泣一邊說:“五叔,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顧行簡看著眼前低頭搓弄手掌的女孩,想到她母親几年前去世的時候,她還沒多大,在靈堂哭得撕心裂肺的,教人心疼。他對女孩儿一般比較寬容,便淡淡地說道:“家萱,你已經十三歲了,不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年紀。當時屋中就你們兩個?”

顧家萱點了點頭:“我進去的時候,就發現他在床上,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我還覺得奇怪,全家人都當顧家瑞是寶一樣,怎麼會放他一個人?而且那杯熱水在我進去之前就放好了……我當時只是坐在旁邊,沒有看顧他,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經她這麼一說,顧行簡知道這件事並非意外。顧家瑞身邊平時都有兩個嬤嬤,一個乳母,怎麼會讓跟他有敵意的顧家萱單獨相處?除非故意為之。此計的最大受益者應當是秦蘿,但他深知秦蘿的為人,就算跟顧家萱矛盾重重,也絕不會使出這樣肮髒的手段。

阿兄估計被氣糊涂了,也不想聽顧家萱解釋,所以便沒有深究。家中有這樣挑撥離間的小人,絕非好事。

他看向顧家萱,肅容道:“無論如何,你都當靜思己過。秦蘿是你的母親,她雖無生養你之功,但這些年操持家中,任勞任怨。你爹和你祖母都挑不出半點錯處來。更何況,她不曾苛待過你。等你想清楚了,我再送你回顧家賠禮道歉。”

顧家萱咬緊嘴唇不說話。顧行簡也未多言,起身走出去了。

南伯剛才一直在旁邊聽著,此刻走到顧家萱面前,柔聲說道:“萱姑娘,相爺也是為了您好。您想想看,馬上到議親的年紀了,若是被人家知道您跟二夫人不合,也不敢要您做媳婦,您說是不是?百善孝為先,您在女學應當都學過的。二夫人一向溫柔寬和,不會跟您計較的。”

“南伯……”顧家萱喃喃問道,“真的是五叔把姑母送到庄子上去的?因為那個女人?”

南伯鄭重地點了點頭:“相爺可是很疼愛夫人的,比二爺對二夫人還甚。萱姑娘可不敢這麼叫夫人了,相爺聽見會生氣的。”

顧家萱頓時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她爹和她的五叔都栽在了商戶女的手上,而且夏初嵐跟秦蘿還大不一樣。夏初嵐雖是商戶出身,身上卻一點小家子氣也沒有。她的氣質是那種淡然出塵的,十分特別。

……

思安和六平去送行回來,便到夏初嵐的屋中回稟情況。夏初嵐靠在榻上,蓋著氈毯,趙嬤嬤又給她塞了個湯婆子取暖。

說完了送行的事情,六平將賬冊交給夏初嵐,然后說道:“小的仔細問了王三娘和几個賬房,二爺在生意上處理得很好,也沒有再讓二夫人插手管內宅的事。只不過王三娘畢竟是個下人,夏家還是得有個主母才行。”

夏初嵐人在都城,對家中的事鞭長莫及,眼下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選。原本還指望蕭音能夠幫家里分擔一些,可上回出事之后,她就回蕭家去休養了,能不能再回來也不好說。

夏初嵐翻著賬本看,思安在旁邊的火盆里添了木炭,說道:“姑娘,四姑娘去揚州已經几個月了,奴婢覺得是不是有什麼事?”

“若有事二房不會這麼平靜。”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她嘴上這麼說,心里卻知道,夏初嬋心比天高,只怕早晚會招惹出禍事來。

這時顧行簡走進來了。

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也不敢在屋中久留,告退出去。

夏初嵐本來歪靠在榻上,身后墊著很多個軟枕,看到他進來,便直起身子問道:“相爺,萱姑娘沒事吧?”

顧行簡坐到她身邊,見几上放著的賬本,替她把滑落的毯子蓋好:“沒事。我說了她兩句,但此事有蹊蹺。”顧行簡便將顧家萱說的話告訴夏初嵐,夏初嵐聽了以后說道:“秦姐姐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她身邊的人動了什麼心思。此人包藏禍心,絕不能繼續留在顧家。”

“我會查清楚。”顧行簡點頭說道。

“內宅的事,相爺不便插手。還是交給我來查吧?先不驚動娘他們,以免打草驚蛇。”

秦蘿的性子軟了些,此番又動了胎氣,交給她的確更合適。顧行簡應好,夏初嵐又抓著他的手臂說道:“秦姐姐肚子那麼大了,眼下動了胎氣,嚴重嗎?我想過去看看她。”

顧行簡看了眼她抓著自己的纖白手指,然后才說道:“不用擔心,若是很嚴重,顧家已經來人了。我先讓崇明過去,等你身子爽利些,再去也不遲。”

夏初嵐現在的確出個門都困難,便點了點頭,松開手。她的皮膚瑩白,湊近了看,仿佛有光澤一樣。兩片唇瓣,因為在小日子里,沒有什麼血色。顧行簡伸手將她拉到懷里,撫摸著她的臉頰,低頭親吻她。

他的氣息是渾厚深遠的,讓人心安。夏初嵐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吻自己,眼睛睜大了片刻,便緩緩閉上了。她喜歡他的吻,綿綿長長的,不是霸道的掠奪,而是有種能叫人沉溺其中的溫柔。

和他親吻的時候,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歡。

顧行簡捧著她的臉,努力想將那兩片薄薄的嘴唇潤紅。只不過漸漸偏離了初衷,將她壓在了榻上,手摸向腰側。

這麼多年,他才總算知道了女人的好處。柔得似水,嬌嫩如花,一碰就無法收手。他原本以為是從前沒碰過女人的緣故。可他聽了阿兄的話,再去翻那些秘戲圖,只覺得如何都看不入眼,腦海中只有她的模樣。

屋中氣息混亂,還有隱隱約約的嬌吟聲。思安硬著頭皮在外面說道:“相爺,有人求見。好像是恩平郡王。”

里面安靜了片刻,傳來夏初嵐輕柔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儿,顧行簡才從屋里出來,面無表情地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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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趙玖觀察著顧行簡的住處, 一塵不染,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 但並不像一個宰相的住處。宰相俸祿不低, 這處府邸又是父皇賜的,几乎沒有花什麼錢。外表修得很華美, 內里竟如此朴素, 倒叫他意外。

顧行簡執掌中書數年,手上不可能沒有錢。而且無論是他編修的書, 還是他的字畫,都能在市面上賣出很好的價格。很多官員有幸拿到顧行簡的手書, 甚至都珍藏起來。

趙玖也有收藏一幅顧行簡的字, 是太后天壽的時候, 顧行簡進呈的賀表。

后來有一年,他為太后跑到北方去請了佛像回來,太后要賞他, 他特意討來的。顧行簡的字曾被很多書法大家推崇為當世第一,自稱一派, 流傳得卻很少。畫作就更少了,據說他輕易不執筆畫畫的。

趙玖猜測他的積蓄應相當可觀,或許存在了某處, 也或者有別的用途,總歸不可能跟窮字掛鉤。在屋中等了片刻,不見顧行簡的人影,他便讓隨從將禮物放在桌上, 自己先坐下來。

隨從說道:“顧相好大的架子,竟然讓殿下等。”

趙玖活動了一下手腕,斜他一眼:“本王能不能奪得皇位,就全看他了,等一等有什麼?本王這一次,定要贏過趙琅,再也不要回去過那種無人問津的苦日子了。”說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顯露出几分陰鷙。

此時,顧行簡走進屋子里,抬手行禮:“實在抱歉,臣有些私事來晚了,讓殿下久等。”

趙玖連忙起身回禮,說道:“老師不必多禮,我也剛來。聽聞老師大婚之喜,特備一份薄禮敬上。”他看了隨從一眼,隨從連忙將禮物捧起來,恭敬地呈給顧行簡。

顧行簡看到一個盒子,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何物,先收了下來:“多謝殿下,請上座。前些日子殿下的信上說要來拜訪,原以為還要几日,所以沒有提前准備。臣先讓人上些茶水。”

趙玖連忙說道:“是我來得著急了些。老師不用麻煩的。”

顧行簡笑了下,走到屋外叫來南伯,吩咐他去煮茶,又特意叮囑道:“用洪州的雙井茶吧,恩平郡王好似喝不慣北苑茶。”他對每個人的喜好都了若指掌。連趙玖這樣數年不見,不受重視的郡王,他也記得很清楚。

南伯點了點頭,手腳利落地去了。

顧行簡回到屋中跟趙玖寒暄了一番。

自從趙玖長大,出宮封府,他也許久沒有見了。年幼時,趙玖跟趙琅被接到宮中培養,是一眾宗室子弟中最為出眾的。后來因為皇上始終想要自己的孩子繼承皇位,便將他們放養了,如同棄子。

這些年,他們在宮外就像被眾人遺忘了一樣,不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直到數月前,皇上再度啟用他們,兩人自然是重振旗鼓。人一旦獲得從谷底爬上來的機會,便會死死地抓住不放。更何況那是天下至尊的位置。

寒暄之后,趙玖讓隨從退下去,直接說明了來意:“實不相瞞。我這次在揚州查案時遇到了一件難辦的事情。當地官員呈上的賬冊里,有我舅父的姓名。此事我雖然還未詳細問過他,但觀他平日的言行,應當不是清白的。我十分矛盾,一方面是國法,一方面是近親,實在難以取舍。”

他沒有說要請顧行簡幫忙,只是很直接地陳述了整件事。顧行簡不動聲色地問道:“吳大人涉案是否已經查實?”貪墨雖然在歷朝歷代都會被嚴懲,但皇親國戚難免有些特權。若吳致文涉案的金額不大,最多革職,不至于受刑。他如今不過在戶部掛個虛銜領取俸祿,也並沒有實權。

趙玖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低聲道:“舅父的金額在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已經構成了重罪。若我將賬本呈到刑部,吳家恐怕就要有災禍了。”

顧行簡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后宮之中,吳皇后,張賢妃和莫貴妃是互相牽衡的三股勢力。正因為吳家、莫家和張家互相制約,哪家外戚都不能獨大。若吳致文出事,吳皇后也會因此被牽連。

三家之中,張家相對弱一些。若吳皇后的勢力被削弱了,便意味著莫凌薇的勢頭會更强勁。

莫凌薇可不是什麼等閑的角色。在后宮中除了以色事人,還得有本事手段,才能力壓群芳,獨得皇上恩寵。顧行簡倒是知道,皇上近些年對男女之事很淡了,甚少臨幸后宮嬪妃,但莫凌薇承幸的次數最多。

她以妙齡入宮,不可能不想有一番作為。

顧行簡問道:“那殿下今日來是何意?”

“我來這里之前已經去請示過母后。母后說今次還得請顧相幫忙,保得舅父一命。”趙玖誠懇地說道。

顧行簡沉默不語。若是吳皇后授意,他便沒有推辭的借口了。早年他曾欠了吳皇后一個人情,答應日后必定相報。只是在這風口浪尖……他想了想才說道:“殿下盡快將賬本交給臣,臣看過之后,再做定論。”

趙玖暗自高興。有顧行簡這句話,此事便等同于成了一半。揚州的貪墨案辦起來並不難,難就難在他的舅父牽扯到其中。他如果秉公辦理,固然能得到父皇的賞識,但會寒了皇后和吳家的心。他兩邊都不想得罪,所以便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顧行簡。

等趙玖走了以后,顧行簡靠坐在椅背上出神許久。他這些年常常有鋌而走險的時候,但孑然一人,從未有過畏懼。今次吳致文的事,也不算是多麼棘手。可只要想到夏初嵐,他便如同有了一根軟肋,無法放開手腳。

……

夏初嵐在屋里看賬本,天色不知不覺暗下來。她聽趙嬤嬤說恩平郡王已經走了很久,相爺還一個人坐在屋里,也不點燭火。她就掀開毯子下榻,走到隔壁,果然看見顧行簡頭仰靠在椅背上,手揉著眉心,似乎很疲憊。

她走過去,輕聲叫道:“相爺,您哪里不舒服嗎?”

顧行簡看向她,搖頭道:“沒有。你怎麼過來了?”

夏初嵐猜測他跟恩平郡王的談話不怎麼愉快,但也沒刻意提起,畢竟朝堂上的事情太復雜了,她不精于此道,也未必能幫上忙。如果他願意說,她當然樂意聽。可他不願意說,她也不勉强。就像他今日看到她在翻賬本,也什麼都沒有問一樣。

夫妻之間是最親密的關系,但也要留給對方一點獨立的空間。相處之道,也是門學問。

她輕松地笑道:“聽說恩平郡王今日送了一百枚登州的鮑魚給您?大宋境內有四寶,登州鮑魚是最難得的。鮑魚要趁新鮮吃,反正咱們兩個人也吃不完,我想分一些給顧家,再分一些給三叔他們,可以嗎?”

“家里的事你做主即可。”顧行簡柔和地問道,“身子可舒服一些了?”

夏初嵐道:“好多了。我讓廚娘將鮑魚煨湯,您也喝一些吧?還是太瘦了。”后面一句她說得很小聲,他的手臂摸起來比她粗不了多少,弱不禁風的模樣。本來就比她年長許多,她希望他能長命百歲的。

顧行簡不由地有些好笑,這是連他的飲食都要開始管了?嘴角卻帶了笑意:“聽夫人的吩咐便是。”

過了兩日,夏初嵐的腹痛沒那麼明顯了,也可以出門。她趁顧行簡去宮中朝參的時候,讓六平駕馬車到顧家去。

顧家萱這兩日都躲在自己的院子里,由南伯照顧著,几乎沒有出門。夏初嵐想她大概也不願意見到自己,便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地同住一個屋檐下。顧行簡倒是每日都去看看她,他好像特別喜歡女孩儿。

當時在逛夜市的時候,他看到那個賣花的小女孩儿,也特別柔和。

夏初嵐到了夏家,先去了顧老夫人的住處。顧老夫人在和顧家瑞玩,對她依舊很冷淡。她也沒在意,告辭去往秦蘿住的院子里。侍女和嬤嬤都站在門外,侍女低聲說:“請夫人稍等,奴婢進去通傳一聲。”

過了一會儿,侍女才出來說道:“二爺和夫人請您進去。”

夏初嵐進到里間,看到秦蘿靠坐在床上,只穿著中衣,中衣的領子很高,但掩不住她皮膚上的一片紅痕。顧居敬欲蓋彌彰地坐在几步遠的榻上,床旁邊還擺著一張杌子。

她還想怎麼要等這麼長的時間,原來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顧居敬朗聲道:“弟妹過來了。阿蘿在里面呢,你們倆聊著,我去娘那邊看看。”他似乎是著急走,還有點被人撞破的窘迫。夏初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側身讓顧居敬離開。

等他走了,秦蘿才直起身子,伸出雙手道:“妹妹怎麼過來了?”

夏初嵐走過去,握著她的手臂,坐在床邊:“聽說姐姐動了胎氣,我本想立刻過來的。但小日子忽然來了,腹痛難忍,才晚來兩日,姐姐別怪我。”

秦蘿輕聲細語地說:“稍稍跌了一下而已,沒什麼大礙,我哪里就那麼嬌貴?是二爺太緊張了。家萱在你那儿,沒打擾你跟五叔吧?你們才新婚,你怎麼就來了小日子……”

“我也沒想到這麼剛好。”夏初嵐無奈地笑了一下,又說,“對了姐姐,我有件事想問問你。瑞儿身邊的嬤嬤和乳母,都是你親自找的嗎?是老人還是新人?”

秦蘿不知道她怎麼問起這個,還是回答道:“三個都是新的。原本我從家中帶了陪嫁嬤嬤過來,她專門負責照顧瑞儿的。但是那嬤嬤家中有急事,便又向我推薦了一個嬤嬤,也在秦家做事。我想自家的人,總歸知根知底,便用她了。妹妹,是有什麼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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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原來顧家瑞身邊的嬤嬤是秦家人。

夏初嵐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秦蘿對顧家沒有所圖, 不代表她那些父兄也沒有。時下嫁女都有富嫁的風俗,更別說二爺就顧家萱這麼一個女儿, 到時候肯定要風風光光地辦婚事。秦家怕二爺的家產要給顧家萱拿走許多, 就設計此事,最好讓二爺厭棄了顧家萱, 這樣家產就能守住了。

若是再往深點的地方想, 二爺比秦蘿年長許多,肯定要走在秦蘿的前面。顧家瑞又是二爺唯一的儿子, 以后所有東西都要留給顧家瑞和秦蘿的,秦家還怕撈不到好處?

秦蘿被自己的娘家算計, 她自己還被蒙在鼓里。而且以秦蘿的性子, 若是知道真相, 可能會受不住打擊。她剛剛動了胎氣,不能在這個時候再受刺激。

夏初嵐自然而然地聯想了許多,心思百轉千回。她有原主的全部記憶, 可能還有原主殘留在身体里的意識,又在這個世上活了几年, 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說話做事已經越來越像這個時候的人了。

秦蘿看著夏初嵐的神色,隱隱覺得不對勁,便問道:“妹妹可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夏初嵐笑道:“沒什麼事, 就是跟萱姑娘說的事對一對。姐姐好好休息吧。”

秦蘿剛才被顧居敬折騰了一下,確實有點累了。這會儿是强打著精神跟夏初嵐說話。她躺在床上,夏初嵐為她蓋好被子,靜悄悄地退了出來。夏初嵐沒有直接離開顧家, 而是坐到花廳里,叫人去將顧家瑞身邊的嚴嬤嬤請來。

嚴嬤嬤聽說是夏初嵐要找她,覺得十分奇怪。自己是照顧公子的,跟相府那邊可從來沒什麼瓜葛。但夏初嵐雖不住在顧家,到底是相爺的妻子,嚴嬤嬤也不敢怠慢,連忙去往花廳。

她之前也沒見過夏初嵐,但還是一眼就認出坐在花廳里的明麗少婦就是相爺的夫人。杏黃裘衣,妝花褙子,銀泥裙,身材在重重包裹之下,仍顯纖細玲瓏。早就聽聞相爺娶的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還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家主。這麼年輕的女家主,嬤嬤還沒見過。

夏初嵐正在看案上木質蓮花座的白瓷香合出神,眼角的余光瞥到一個五十歲上下,兩鬢有些花白的婦人走進來,便端起茶碗吹了吹。嚴嬤嬤行禮道:“老身見過夫人。”

“你就是嚴嬤嬤?”夏初嵐邊喝茶邊說道,“平日你照顧公子辛苦了。”

嚴嬤嬤笑道:“夫人說得哪里話。老身本就在秦家做事,現在跟著二夫人到了顧家,自當盡職盡責。二夫人平日待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寬厚,小公子伶俐可愛,能伺候他們是老身的福氣。”

這個嚴嬤嬤能說會道的,也是個心思活絡的人。若非如此,恐怕想不出這樣的計謀。夏初嵐笑了笑:“我把你叫來,也沒有別的事,就想問一問,萱姑娘跟二夫人爭執那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我聽萱姑娘說,當時小公子身邊沒有一個人?”

嚴嬤嬤的眼珠飛快地轉了轉,然后從容地說道:“萱姑娘也真是的,怎麼能這樣亂說話呢?當時小公子身邊肯定跟著一個嬤嬤,大概是小公子鬧著要什麼東西,那嬤嬤看到萱姑娘在,就讓她代為看顧一下。怎知道返回去的時候就看到萱姑娘站在榻邊,小公子被熱水燙了,哇哇直哭呢。不是老身多嘴,萱姑娘平日里就驕橫跋扈的,二爺和二夫人不知道有多頭疼。”

那個嬤嬤和乳母必定也是被秦家收買的,所以嚴嬤嬤才能說得這麼順口。她越是鎮定從容,對答如流,越說明有問題。尋常人回憶几日前發生的事情,都會停頓一下,努力記清細節。因牽涉到主人家,也會更謹小慎微。想必這番話在嚴嬤嬤心里已經演練過數遍了,才能如此自然。

“那熱水是你們放在公子身邊的,還是萱姑娘放的?”夏初嵐繼續問道。

“自然是萱姑娘。老身等几個人很小心,不會把危險的東西放在公子的身邊。”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轉著自己手中的茶碗問道:“那裝熱水的茶碗是像我手中這樣綠釉的,還是如同擺在圓桌上的那套白瓷?”

嚴嬤嬤順著夏初嵐的目光,看了看屋中擺放的白瓷茶具,不知她問這個干什麼,回答道:“應該是跟夫人手中的茶碗一樣。”

夏初嵐淡淡笑道:“我剛從二夫人那里出來,看到她屋里的圓桌上也擺放著相同的白瓷茶具。我猜想府中各處大抵相同,應該是在同一個窯子定制的。我手上的這種茶碗則是專門用來接待客人的。我想請問嬤嬤,你說熱水是萱姑娘倒的,她為何不用屋中本就有的白瓷茶碗,而要專門跑去拿給客人用的綠釉茶碗呢?她離家日久,恐怕連這茶碗擺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嚴嬤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夏初嵐問她的話都是下的套,她好像不小心就鑽進去了。此時她已經沒有剛才的鎮定,也不敢再掉以輕心,胡亂說道:“或者是老身記錯了。”

夏初嵐臉上的笑意更深:“剛剛我問二夫人,二夫人也說是綠釉的茶碗。到底是你記錯了,還是那碗熱水分明就是你放的,故意激化二爺跟萱姑娘的矛盾?”

嚴嬤嬤一下子僵住,仍是嘴硬道:“夫人,您就憑一個茶碗,如此污蔑老身,老身不服氣。”

“當然。”夏初嵐將茶碗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說道,“我派人去查過,你的儿子要在昌化縣買院子,找了好几個牙人。你的月錢到現在不過是六百文,丈夫早亡,你的儿子沒有正當營生,全靠你的月錢接濟。你要不吃不喝做上三五十年,才能買得起那樣的院子。你倒是說說看,這麼大筆錢是從哪里來的?”

“我……我……”嚴嬤嬤倒退兩步,驚覺事情敗露,想要奪門而出,卻被六平攔住了去路。

她只得又退回來,直接跪在夏初嵐的面前:“夫人,不關我的事,這一切都是秦家老爺指使我的!他說只要將萱姑娘趕出顧家,便能給我一大筆錢。我儿子不爭氣,我也是想家里的日子好過些!何況我沒有真的想傷小公子,那水只是比溫的稍燙。您千万不要告訴二爺和夫人,您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夏初嵐搖了搖頭:“晚了,二爺已經聽見了。”

嚴嬤嬤驚慌地看了看四周,顧居敬從小門那里掀開簾子進來,怒視著嚴嬤嬤:“原來是你做的好事!傷我儿子,誣我女儿,險些害阿蘿流產,此心當誅!”

“二爺饒命,二爺饒命啊!”嚴嬤嬤瑟瑟發抖地趴在地面上,只顧求饒了。

顧居敬不理會她,叫崇義帶人進來,將嚴嬤嬤捂了嘴,直接拖出去送官。夏初嵐只旁觀,沒有說話。嚴嬤嬤是秦蘿的人,她沒有擅自處置的權力,才請了顧居敬在后面聽著。

等顧居敬處理了嚴嬤嬤,再看向夏初嵐時,眼神就有几分微妙的變化了。

他一直以為夏初嵐能當夏家的家主一半是運氣好。不過是一個十几歲的小丫頭,若沒有她爹在世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出手幫忙,也不可能把夏家撐起來。可今日他在后堂,將她盤問嚴嬤嬤的手段看在眼里,忽然有種毛骨悚熱的感覺。

這丫頭絕不是什麼需要依靠男人養在屋里的小嬌花,她完全可以憑一己之力,立于世上。

“兄長打算接下來怎麼做?”夏初嵐問道。

顧居敬回道:“我要去秦家問問,他們到底安的什麼心!秦家敢算計到我的頭上,我絕不會輕饒他們。”

夏初嵐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本不該我多嘴,但秦姐姐待我如同親妹,我還是想說几句。她終究是秦家的女儿,她的父兄算計顧家,她並不知情。這些年她怕兄長為難,從來沒為家里提過什麼要求。兄長是不是也能替她想一想?秦家若在你手中出事,你們夫妻之間,恐怕也會生出嫌隙。”

顧居敬沉默,似在思考夏初嵐的話。片刻后才說道:“我會再想想,今日之事多謝弟妹了。”

夏初嵐笑道:“一家人,不用如此見外。是相爺先發現了蹊蹺,要我往下查的。他很關心兄長的事。”

顧居敬睜大了眼睛,說道:“是嗎?他當真很關心我?”

夏初嵐點了點頭:“相爺是個外冷內熱的人。您是他唯一的兄弟,他心里自然是很在乎您的。”

顧居敬揚起嘴角:“臭小子,總算沒白疼他。晚點我派崇義去相府把萱儿接回來,今次真是錯怪她了。唉,怪我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就衝她發火。那孩子這兩日必定很傷心吧?”

夏初嵐說:“萱姑娘雖然住在相府,但我和她並沒有什麼交集。縱觀這次的事件,她也並非完全無錯。幼弟在側,她沒有看顧。繼母在上,她沒有尊敬。依我看,倒不如別告訴她事情的真相,讓她記住這次的教訓。當然這只是我的愚見,如何做完全取決于兄長。”

顧居敬對顧家萱一直十分溺愛,沒有正視過她身上的問題。今天夏初嵐特意提出來,顧居敬才驚覺女儿已經十三歲了,照此發展下去,恐怕以后嫁人都困難。

他看夏初嵐的眼光越發不同了。怪不得阿弟喜歡,這丫頭為人處世,有大家之風。

……

朝參過后,官員陸續退出殿外,高宗把几個重臣留了下來,商量與金國重開榷場的事情。再度議和之后,大宋已經不用再向金國俯首稱臣,歲幣也有所減少,兩國約定在邊境重開榷場。

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卻因為金人在興元府等地大肆換走銅錢,而遭到了朝中不少大臣的非議。

莫懷琮和陸彥遠都建議等到普安郡王將興元府的事了結之后,再提開放榷場的事情。

眾臣看顧行簡沒有說話,有的干脆不表態,有的模棱兩可。

這時董昌跑到高宗身邊,在高宗耳邊低聲說了几句,高宗又驚又震:“此事當真?”

董昌鄭重地點了點頭。

高宗也無心繼續議政了,揮了揮手讓眾臣離開,自己則從小跨門走了。

從殿中出來,朝臣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說話。顧行簡獨自往麗正門走,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看見陸彥遠站在他身后,朝他抱拳道:“陸某還未恭賀相爺大婚。相爺在婚假中還來朝參,可真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顧行簡淡淡地回禮:“殿帥過獎。”

陸彥遠站在陽光下,年輕朝氣,臉龐當真是英俊。又因為是武將出身,身量高大魁梧,充滿男性的氣息。顧行簡心底不知為何升起几分羨慕,陸彥遠笑道:“相爺應該知道,我與尊夫人算是舊識了。她十四歲的時候,我便認識她了。不知她是否告訴過您,此番進都城之前,我們還在馬車上敘過舊?”

顧行簡在袖中的手指一抽,不動聲色地問道:“殿帥想說什麼?”

陸彥遠走近了几步,與顧行簡只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低聲說道:“相爺可曾想過,您與她相識時日尚短,她這麼快答應嫁給您,是真的喜歡你,還是為了忘記情傷?三年前,她可是為了我要自盡的。我能給她的,您永遠都給不了。”

顧行簡的手握緊成拳。如果他年輕十歲,此刻已經一拳頭打在陸彥遠的臉上了。可他面上只笑了笑:“我能給她的,殿帥又何嘗給得起呢?口舌之爭無意,我還有事,先行一步。”他甩袖轉身,而后便負手離去了。

陸彥遠沒想到這樣都不能激怒顧行簡,苦笑了一下。他不信顧行簡真的如此大度,能半點不介意當年的事。他帶不走她,但他可以等。

而且顧行簡真的喜歡嵐儿麼?憑他對顧行簡的了解,此人城府極深,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嵐儿身上若沒有什麼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娶她。

可惜他到底不是皇城司的人,沒辦法掘地三尺,找出蛛絲馬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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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夏初嵐回到相府, 顧行簡還沒回來。今日朝參,可能皇上留他們在宮中議事, 到下午也有可能。她隨便吃了些東西, 覺得有些累,就在趴在榻上睡了過去。

思安搬了火盆放在榻旁, 趙嬤嬤給她蓋上毯子, 兩個人都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

思安去門外拉了六平:“姑娘怎麼這麼累,一回來就睡著了。”

六平嘆了口氣:“還不是為了二夫人跟萱姑娘的事情。姑娘這几日讓我去查那個嚴嬤嬤的底細, 還親自見了几個牙人,這些費腦子的事情, 當然累了。今日去顧家, 姑娘讓那個嬤嬤招了罪行, 二爺把她送官了。顧家的事,姑娘比誰都上心。”

“都是為了相爺。姑娘知道相爺在朝堂上已經夠累的了,便想幫他分擔家里的事。相爺可得真心疼我們姑娘才好。”思安喃喃道。

顧行簡回到府中, 徑自走回住處。崇明跟在他后面,覺得相爺今日好像有心事。但他也不敢多嘴問, 想必待會儿見到夫人心情就會好了。

顧行簡在屋外停了一下,思安和六平連忙向他行禮。

顧行簡看向他們,神色如常地問道:“夫人在里面干什麼?”

思安回道:“夫人睡著了。奴婢去叫……”

“不用。我有些餓, 你去准備午膳。”顧行簡吩咐道,思安連忙去了。六平畢竟是小廝,不敢在內院久留,連忙告退。

顧行簡走進去, 看到夏初嵐團在榻上,趙嬤嬤坐在她身邊陪伴著,手里還拿著一個繡繃。趙嬤嬤是夏初嵐的乳母,自小看她長大的,比思安在夏家的時日要長多了。她平日里話不多,年紀大了,膽子也比較小。

趙嬤嬤看到顧行簡進來,忙起身行禮,顧行簡擺了下手,用手勢示意趙嬤嬤到屋外去。

寒冬腊月,他身上披了件深藍的寶相花紋鶴氅,清貴非常。趙嬤嬤不知道相爺找她做什麼,跟到了院中才問:“不知相爺找老身何事?夫人喜歡蹬毯子,老身不敢離開她太久。”

顧行簡的目光看向遠處,淡淡問道:“前几日夫人進都城之時,你可有同行?”

趙嬤嬤不知道顧行簡突然問這件事干什麼,搖頭道:“老身是跟老夫人一起走的。姑娘說要收賬,便比我們晚了几日。”

收賬……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繼續說道:“接下來我問你的事,你需如實回答,若有隱瞞,我絕不輕饒。”

趙嬤嬤一凜,隱約覺得今日顧行簡來者不善,戰戰兢兢地回道:“老身一定,一定不敢欺瞞。”

“我想知道三年前英國公世子在泉州時,他和夫人之間所有的事。越詳細越好。”

趙嬤嬤愣了一下,連忙跪在地上:“相爺,那些事都過去了。夫人早就不跟英國公世子往來了。那個時候夫人年紀小,不懂事,您千万別怪她啊。”

“你先起來。我只想知道真相。”顧行簡淡淡地說道,“你若不老實說,我也有辦法讓你招認。但你要明白,倘若那些辦法使出來,對你和夫人都沒有好處。”

趙嬤嬤看著顧行簡清冷的神色還有周身散發出的威嚴氣息,閉上眼睛道:“是,老身說。”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開始從頭說起。

……

夏初嵐睡了一覺,覺得精神好多了。午后的日光是最充足的,只可惜屋里為了防寒,都掛著厚重的棉幕。她掀開棉幕,聞到了窗外寒梅的陣陣清香。

“思安,相爺還沒回來嗎?”夏初嵐朝外問道。

思安跑進來,回稟道:“回來了,但是……”

“怎麼了?”

思安走到榻前,小聲道:“但是奴婢看相爺好像不太對勁,整個人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入宮不太順利。”

夏初嵐裹上裘衣,走到隔壁的屋子里。顧行簡正坐在書桌后面,手中翻閱著文書。果然如思安所說,神色清冷,面色不霽。她走過去,輕聲問道:“您用過午膳了嗎?我睡過頭了,思安他們也不叫我。”

顧行簡抬眸看她,點了下頭:“無礙,我用過了。”然后又繼續看文書,似乎很忙碌的樣子,不欲再說。

夏初嵐本來還想說說顧家的事,怕打擾到他,便輕聲告退了。

顧行簡看了眼她離開的背影,整個人仿佛都陷在陰霾里。趙嬤嬤的話一遍遍地在腦海中回響。有些事,他絕對無法從外人那里得知。

他甚至能想象,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是如何歡喜地跟自己的乳母訴說有多喜歡剛認識的那個年輕人。她的性子,原本是活潑天真的,根本不像現在這樣。而且三年前她每日都期待與陸彥遠見面,他們之間有過十分親密的舉動。

她當真不喜歡自己吧。只是覺得自己身上有跟夏柏盛相似的地方。便如夏衍那般,不自覺地產生了依賴。

顧行簡抬手揉著額頭,只覺得心里似乎臥著一條毒蛇,正吐著殷紅的信子。嫉妒正在吞噬他的理智和自持。她跟陸彥遠的事明明成親之前便已經知道,但再聽趙嬤嬤說起來,心中還是如同針刺。

……

夏初嵐在屋子里看書,趙嬤嬤和思安在旁邊做針線。趙嬤嬤時不時地抬頭看夏初嵐一眼。相爺全都知道了,他心里不可能沒疙瘩。相爺當時的樣子十分可怕,她不說清楚他是不會罷休的。

她知道相爺可不是普通人,進退百官,那手段非比常人。與其讓他猜忌,還不如直接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而且相爺不讓她告訴姑娘,說姑娘若是知道了,她就不能繼續呆在姑娘身邊了。

“嘶——”趙嬤嬤的手指不小心被針扎破了。思安連忙問道:“嬤嬤,您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閃了下神,不用擔心。”趙嬤嬤尷尬地笑了笑,把手指頭放進嘴里吮著。

夏初嵐看了她們一眼,其實也沒看進多少書,心里一直記掛著顧行簡。他今日的態度,雖然與平日並沒有太大的反差,但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到了晚飯的時候,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吃完。前几日也是這樣,可今日的氣氛卻有些怪怪的。顧行簡放下碗筷以后才說:“明日我要出都城一趟,有些公事,可能三四日才能歸。”他看著夏初嵐,不放過她臉上任何微小的表情。

夏初嵐笑著應道:“好。您需要帶什麼嗎?我為您准備。”

顧行簡擺了擺手:“不用,南伯會准備。我還有些公文要看,今夜會很晚,你不用等我。”

他說不用等,夏初嵐還是會等的。

思安等到顧行簡走了,才對夏初嵐說道:“相爺還在婚假啊,為何突然要離開都城?姑娘沒看到相爺剛剛的樣子嗎?他分明是想您留他呢。”

夏初嵐敲了一下她的頭:“相爺有公事要辦。我若留他,豈非讓他公私不分?他也不是那樣的人。你一定看錯了。”

思安嘟著嘴揉了揉被夏初嵐敲過的地方,是她看錯了嗎?可為什麼姑娘說話之后,她看到相爺雖然笑著,眼中卻有失望的情緒一閃而過呢。姑娘是當局者迷,覺得相爺不會跟那些年輕男子一樣耽于情愛。可相爺看姑娘的眼神,跟那個英國公世子,分明沒有兩樣。

這一夜更鼓響了兩下,夏初嵐看到書上的字都有了重影,第六次打了哈欠,顧行簡卻還沒過來。

趙嬤嬤勸道:“相爺說了讓姑娘不要等,姑娘還是先睡吧。您還在小日子里,不能太勞累的。”

“好吧。”夏初嵐猜他是政事上遇到什麼難題。這個人有時跟自己挺像的,遇事只喜歡自己悶著解決,不習慣說出來。她扶著趙嬤嬤下了榻,寬衣之后,躺到床上,卻沒什麼睡意。

要三四天見不到他了。那樣的日子還沒開始,就已經覺得有些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床邊才有細微脫鞋的聲響。她連忙閉上眼睛,感覺到他躺在邊上,伸手過來給自己掖好被子。她在小日子里,他們都是分被子睡的。但他身上很暖,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靠過去。

顧行簡看到她的睫毛扑閃了兩下,就知道她沒有睡著。但他也沒有點破,只是摸了摸她額角的碎發,然后摩挲著她的臉。他想了一整天,覺得那些事都過去了,成親之前便打算既往不咎,現在也不會改變。只要她願意做他的妻子,他便會護她一輩子周全。

可在他們成親之前,她依然見了陸彥遠。雖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卻如同有根刺,扎在心底,拔也拔不掉。

夏初嵐感受到他的目光,實在裝不下去,側頭看他:“您不睡覺嗎?明日還要早起呢。”一直看著她做什麼,她臉上又沒長花。

顧行簡笑了下:“你不是也沒睡。是我吵到你了?”

夏初嵐搖了搖頭。他不回來,她自然不能安心睡。

“今日進宮遇到什麼事了嗎?我看您情緒不太對。若是您不介意,可以說給我聽聽。”

顧行簡几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將她抱到懷里。小小的一團,真是柔弱無骨,睡了這麼久,身上還不怎麼暖。

“沒事,別多想。快睡吧。”他拍著她的背,柔聲說道。

夏初嵐也實在有些困,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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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第二天, 夏初嵐醒來的時候,顧行簡已經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沉思, 昨夜半夢半醒中, 仿佛覺得他沒有睡著,翻了几次身。再想到他昨日的種種不對勁, 總覺得是有什麼事。如果不是朝堂上的事, 又是何事讓他如此煩心?

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在相府里, 不用給婆婆請安,也不必操持家中事務, 竟比在夏家的時候要清閑得多。

趙嬤嬤和思安進來, 伺候她起床。思安出去倒熱水, 趙嬤嬤給她梳頭發,小心地問道:“相爺昨夜是不是很晚才回房?”

夏初嵐從銅鏡里看她的神色,答道:“是。嬤嬤你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趙嬤嬤勉强笑了一下:“大概是最近天冷, 在相府里睡得不太習慣。”

夏初嵐轉過身子,握著趙嬤嬤的手腕, 稍稍用了點力:“嬤嬤若有事千万不要瞞著我。”趙嬤嬤平常深居簡出的,膽子也沒有思安大,若藏著什麼事情很容易就看出來。

趙嬤嬤內心原本就煎熬著, 實在不忍自己從小帶大的姑娘還蒙在鼓里,便跪在夏初嵐的面前說道:“姑娘,昨日相爺回來就問了您跟英國公世子的事情。我怕他從別人那里聽了亂七八糟的話,更會胡思亂想, 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了。相爺還讓我不要告訴您,否則就不讓我在姑娘身邊伺候了……請姑娘恕罪。”

夏初嵐終于明白顧行簡為何反常了,原來是因為陸彥遠。夏初嵐將趙嬤嬤扶起來,寬慰道:“不怪你。那件事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只不過想問清楚。你不說,他也有辦法從別人那里知道。他還說什麼了?”

趙嬤嬤仔細想了想:“相爺還問我前陣子是不是跟您一起進的都城。”

難道是陸彥遠在紹興堵過她的事情,也被他知道了?可她明明嚴詞拒絕了陸彥遠,什麼都沒有做啊。他為什麼不問她呢?怕知道答案,還是怕她撒謊?

不過原主的事,解釋起來確實麻煩。她的確曾經很喜歡陸彥遠,所以陸彥遠才不甘心放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眼下顧行簡不在府中,夏初嵐沒辦法直接找他當面說清楚,只能等他回來的時候再說了。

思安端了熱水進來,夏初嵐遞給趙嬤嬤一個眼神,兩人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她淨面之后涂上面脂,在妝台上挑選首飾,如往常一樣,聽思安說最近城里的趣事。這時,南伯在外面叫道:“夫人,宮里來人了。您快准備一下。”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她跟宮里素無往來,顧行簡又不在府中,宮里來人是要干什麼?但她不敢怠慢,挑了几件貴重的首飾,又上了點淡妝,到前堂去恭候。

不久以后,宮里來了几個女官,為首的那個穿著男裝,神情傲慢,隱約有些眼熟。

思安仔細想了想,不禁捂住嘴巴。這不是他們初進臨安那日,在關扑的攤子遇到的那對主仆中的侍女麼?她是女官,那麼她的主人便是宮中的娘娘了?一個娘娘,怎麼會在市井里頭玩關扑?這太不可思議了。

小魚瞄了夏初嵐一眼:“夫人的身体無礙了吧?”

“無礙了。”夏初嵐客氣地回道。

小魚面無表情地說道:“那就好,貴妃娘娘明日在禁中辦梅花宴,邀請夫人前往。”

前几日夏初嵐沒去內宮謝恩,想必几位娘娘都有微詞。今次也不敢再推辭了,連忙答應下來。

“夫人還沒有誥命在身,而且明日只是雅集,不算正式的宴會,穿自己的衣裳就可以了。夫人身体不好,記得穿厚一些。”小魚臨走時提醒道。

“多謝姑娘好意。”夏初嵐讓思安送小魚等人出府。

顧行簡不在,夏初嵐只能問南伯:“這位莫貴妃是最受皇上寵愛的妃子嗎?這樣的雅集一般都有誰去參加?”她是商戶出身,從來不曾參加過這種貴婦人的雅集,自然什麼都不知道。

南伯斟酌著回道:“莫貴妃在內宮之中的確最受寵。而且她還給皇上生過一個小皇子,只可惜夭折了。若是小皇子還在,恐怕就沒有普安和恩平郡王兩位什麼事了。夫人不用擔心,雅集其實跟宴飲差不多,就是多一些行令啊,寫詩作畫之類的。”

原主的琴棋書畫都是自小學的,雖然不算出類拔萃,但也能夠拿得出手。夏柏盛和杜氏對原主的教育不會比普通的大家閨秀差。只是她沒進過宮,難免會有些緊張。

當了宰相的夫人,接觸到的人也截然不同了。皇宮對于平民來說,便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場所,而且她要面對的人,隨時都能輕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南伯寬慰道:“一會儿我給忠義伯府去個信,讓忠義伯夫人明日陪著夫人進宮。她這樣的場面見慣了,由她陪著,您就不用擔心了。”

“還是南伯想得周全。”夏初嵐松了口氣。忠義伯夫人在成親的時候幫了她許多忙,好像跟顧行簡的交情還不錯。顧行簡能夠信任的人,自然也值得她信任。

南伯跟在顧行簡身邊多年,對朝堂上的事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剛才他話里提到眼下炙手可熱的兩位郡王,夏初嵐就順便問了下:“恩平郡王就是前兩日過府,送了登州鮑魚的那位吧。我記得他好像是養在皇后娘娘膝下的。南伯,這兩位郡王的人品如何?”

南伯回答道:“正是他。當時皇上領了几個宗室的孩子進宮,想從中挑選繼承人。兩位郡王都很出色,普安郡王年長些,便給張賢妃養,皇后當時還不是皇后,便養著恩平郡王了。今次皇上派了普安郡王去興元府,恩平郡王去揚州辦差事。若說人品,倒沒有明顯的優劣之分。恩平郡王心思活絡,普安郡王為人穩重,應該說各有千秋。”

夏初嵐點了點頭,又詢問了一些事情,南伯都一一回答了。夏初嵐越聽越覺得吃驚,原來南伯也是深藏不露,說起政事來頭頭是道,不比三叔差,這哪里像個普通的管家?

南伯等夏初嵐問完了,才如常地去忙碌了。

夏初嵐一個人在府中呆了半日,無人可等,無事可做,便想去夏柏青家里坐坐,免得胡思亂想。夏柏青最后還是被柳氏說服,同意搬到太學附近的那處院子住,但堅持每個月都將俸祿的一半給夏初嵐當做房租。還說夏初嵐不肯要,他們便不住。

最后夏初嵐拗不過三叔,只能答應了。

夏柏青他們搬進去也需要時日,現在仍居都城郊外。要把租的院子退了,還要忙著收拾東西。這個時辰夏柏青應該還在市舶司,他原本就熟知海上事務,為人正直肯干,故而十分受上司的賞識,也漸漸得到了市舶司上下的認可。

夏靜月的婚期定在明年秋天,過了年就要在家里繡嫁衣了。

到了臨安之后,柳氏跟夏初嵐之間親厚了許多,沒有原本在夏家時的客套。她將繡好的茉莉手帕用錦盒包好送給夏初嵐:“嵐儿,你看看喜不喜歡。”

那花樣十分精致,花朵飽滿,栩栩如生,好似有春夏的清新之感。

夏初嵐謝過柳氏:“三嬸的手好巧,我很喜歡。”

柳氏笑著說道:“你喜歡就好。下次還有什麼喜歡的花樣再跟三嬸說。三嬸平日也沒事,再給你做几條換著用。”

夏初嵐點頭應好,又跟夏靜月閑談起來。吳均在解試中名列前茅,兩家都很高興。夏靜月不停地誇他有才華,夏初嵐打趣道:“靜月,哪有這樣誇自己未婚夫君的?我自然知道准妹夫很厲害。”

夏靜月臉一紅:“三姐姐莫笑我。若論才華,天底下又有哪個人比得過姐夫呢?吳家公子跟姐夫比,就是小巫了。”她又小聲說道,“三姐姐,我能不能求一本姐夫的書?跟我一起練琴的李家姑娘她們都很仰慕姐夫的才學。知道我是你的妹妹,都問我借書呢。”

“你一會儿把書名給我,等他回來我問問他。”

夏靜月本來要報書名,聞言愣了一下:“姐夫不在家嗎?他不是還在婚假之中?”

夏初嵐苦笑:“他是宰相,宵衣旰食,哪能真正地休息。這几日府中也不停地來人,他就沒有一刻閑下來過。”

夏靜月心想,那不是夫妻兩人連相處的時間都很少?她還是小女儿心思,若是成親了,自然願意整日跟夫君膩在一起。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柳氏走出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三十上下,態度還算和氣:“我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明日貴妃娘娘在宮中舉辦梅花宴,皇后娘娘特意邀請夏大人的夫人和女儿一同進宮參加。”

柳氏一愣,怔在門邊。那女官疑惑地問道:“夫人怎麼不說話?可是有什麼問題。”

柳氏連忙行禮:“臣婦失禮了。明日一定准時入宮參加宴會。”

女官滿意地點了點頭,坐上華頂馬車走了。

夏初嵐沒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也請了柳氏和夏靜月,大概是想借此機會,看看夏靜月到底如何。

柳氏和夏靜月從沒去過這麼高規格的宴會,十分緊張。而且她們連身像樣的衣服和頭面都沒有。現在做肯定是來不及了,只能去街上買現成的。

夏初嵐便命六平駕馬車,陪著她們一起去清河坊一帶的成衣鋪和金銀首飾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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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昌化縣在臨安轄下的几個縣中算最富裕的, 這里人家多做小本生意,往來都城與縣城之間, 有臨安最大的一座便錢務。商人將銅錢存入就近的務辦, 然后官府發放憑證,再由商人從異地取出。這大大方便了遠途的交易, 促進商業繁榮。

昌化縣令在官舍里飲著小酒, 聽著小曲儿,手指頭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聽到興起處, 他拍掌叫了聲好,那彈曲儿的歌妓點頭致意。月色正好, 襯得歌妓人比花嬌。

這時, 一個衙役跑進來, 在縣令耳邊說了一番。昌化縣令聽完,差點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誰,你再說一遍?”

“相爺, 是相爺啊!”衙役整張臉湊在一起,“突然駕臨便錢務, 帶了几個人進去就把賬本全都搜去了,現在正查賬呢!您說我們哪個人敢攔著啊。”

相爺不是在婚假嗎?怎麼跑到昌化來了。

“快快,快給我更衣, 快啊!”縣令踹了那衙役一腳,也沒心情再喝酒聽曲儿了,一陣風似地回房,換了官服便出門。

坐在轎子里的時候, 他心里便直打鼓。好端端的,相爺怎麼跑到昌化縣來查便錢務的賬呢?原本年末的時候,審計院也會派官員下來,但大体招待他們吃吃喝喝,走走過場,也就回去了,哪能真的查?便錢務的賬就是一筆爛賬,根本對不上的,滿朝官員誰不知道這件事?

到了便錢務外面,果然看見很多面容威嚴的衛從立在門外,里頭燈火通明。几個便錢務的小吏站在門外,連大氣都不敢出。

昌化縣令下了轎子,扶著官帽就往里面衝。到了大堂,看見一個穿著深藍鶴氅的男人筆直地坐著,便錢務的賬房全都跪在他的下首。那人淡淡的眉毛,眼眸深邃,面龐清瘦,渾身透著股身居高位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是宰相又是誰?

“下官昌化縣令魏瞻,見過相爺。”昌化縣令俯身拜道。

顧行簡手里拿著佛珠,看了魏瞻一眼,淡淡笑道:“年末本是最忙的時令。但我去看了看縣衙大門,朱門緊閉,請問魏縣令在忙什麼?”

魏瞻抖了抖說道:“這,這……”

顧行簡料他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拿起手邊的賬本,一下擲到魏瞻的腳邊,冷冷地說道:“你別告訴我,這種東西也能叫賬簿。”

魏瞻連忙俯身撿起來,顫抖的手指翻開,第一頁和第二頁倒還好,到了后面橫欄豎欄里填的竟然都是詩詞。他愕然,跪在地上:“相爺恕罪,下官,下官真的不知……”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說辭來,覺得今日大体是要完蛋了。

顧行簡站起來,走向內堂:“你跟我進來。”

魏瞻只能戰戰兢兢地跟了進去,崇明把門關上。顧行簡對魏瞻說:“便錢務的賬目,外頭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我要真正的賬本。”

魏瞻輕聲道:“下官,下官不知道相爺是何意?”

顧行簡看著他,扯了扯嘴角:“你是審計院出來的,不會不知道我的意思。便錢務表面上看起來賬目很亂,但大樁的錢進出,特別是涉及到官員的,都有一筆暗賬。你把它交給我,我會想辦法救你。”

魏瞻雙手抓著大腿兩側的官袍,手心全是汗水。那些賬簿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果交出去了,他還有活路嗎?他深呼吸了几口氣,不知道要說什麼,嘴唇顫抖著。

顧行簡冷聲道:“你轄下的便錢務牽涉到揚州的貪墨案,到時候你這昌化縣令脫不了干系,等你入了刑部大牢,那些人便會放過你嗎?今日你將它交給我,我可保你一命。並且讓你家小都到金國去,重新開始。”

揚州的貪墨案辦到什麼程度,魏瞻是不知道的。大凡是巨案,通常都是對地方官員保密的。手眼通天之人能從進奏院那里弄到關系,知道一些細枝末節,魏瞻沒想到此案將便錢務都牽扯進去,心中往下一沉,哆嗦著說道:“相爺真的能保我一家性命?”

崇明皺眉道:“你在質疑相爺?”

魏瞻想了想,似下定了決心,走到屋中的多寶閣前,旋轉了下花瓶,一面牆便開縫了。顧行簡早就知道這便錢務內暗藏玄機,不動聲色地坐著,等魏瞻進去抱了一個木盒子出來,交給他。

十二月的天,魏瞻整張臉都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說道:“相爺,都在這里了。”

顧行簡將蓋子掀開,掃了一眼,又合上,淡淡地說道:“你回去收拾東西吧,自有人跟你們接應。接下來,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魏瞻低著頭,渾身抖如篩糠。

顧行簡對崇明點了下頭,崇明拿了塊黑布過來,將木箱子蓋上,抱在懷里,兩個人便從內堂出去了。

顧行簡負手走出便錢務,對左右衛從說道:“盯著那些賬房,直到把賬目理清楚為止。”

“得令!”

顧行簡上了馬車,微微伸手挑開車窗上的簾子。夜色深沉,只有街邊賣吃食的攤子生意正好。兩個穿玄衣的人站在昏暗的巷子里,轉身離去。他放下簾子,輕拍了拍那木箱子,吩咐馬車往前走。

他在去往驛站的途中,看到街邊有几個護院模樣的男人在拉扯一個小姑娘。那姑娘衣裳都被扯破了,大聲呼喊救命,可往來的行人都低著頭,不敢出手。

他讓崇明過去看看,崇明三兩下將那些護院打跑,拎了那瘦小的姑娘回來。顧行簡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發現“姑娘”的喉嚨上有個微小的喉結,應該是個少年,只是打扮成姑娘的模樣。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很是漂亮。

顧行簡皺眉問道:“你為何這種打扮?”

那少年有些畏懼他,低聲道:“我,我被姐姐姐夫賣到伺候男人的地方,我不想……逃出來的。剛才那些人就是要抓我回去的。”

顧行簡放下簾子:“崇明,將他送回家里去。”

“大人,我不能回去!姐姐和姐夫還是會把我送到那地方去的。我不想一輩子呆在那種地方伺候男人。他們若把我抓回去,肯定要打死我的。我已經好几天沒吃東西了。”少年跪在地上,伸出滿是傷痕的手臂,大聲說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吧。”

天寒地凍,他的衣裳都破了,整個人一直打著哆嗦。他的眉眼狹長,挺翹鼻尖,櫻桃小口,男生女相。崇明小聲道:“爺,不然先帶著他吧?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里,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顧行簡在馬車里沒說話。崇明嘆了口氣,跳上馬車,駕馬離去。可走了一段路,他回頭,看到那少年還腳步蹣跚地跟在馬車后面,終于脫力,栽倒在了地上。

……

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救了他的大人坐在屋里,那個頂好看的小哥哥坐在床邊。

崇明拿了湯藥喂他,還告訴他有些燙。他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之前他伺候過的大人,一看見他都是雙目放光,有的還喜歡將他雙手捆縛起來弄。他天生長得嬌小,叫聲又跟女孩儿似的,好像更刺激了那些人的獸欲。

剛開始不習慣,每次完了都哭,后來也不覺得什麼了。可這次居然有人要買下他,將他送到都城里去,給某位高官豢養。他聽說了很多小兄弟死在官員內宅的事情,所以他不想去,拼命地想跑出來。

崇明給他喂完了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江流。”他小聲道。

崇明模糊地記得自己有個小弟弟。可惜除了零星的片段,什麼線索都沒有。所以看到陳江流,他便動了惻隱之心。自己命好遇到了相爺,也不知道小弟弟如何了。是不是如同這個孩子一樣,在人世間飄零受苦。

顧行簡看了他們一眼,起身走出去。崇明壯著膽子跟出去,對顧行簡說道:“相爺,能不能把他帶回都城?我想照顧他。”

顧行簡道:“你可知他是何來歷?相府不能留來歷不明的人。”

崇明垂著頭不說話。這麼多年,他很少開口問顧行簡要什麼,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太妥當。可就是覺得那麼柔弱的男孩子,又有那樣的遭遇,實在太可憐了。

顧行簡道:“罷了,帶回都城交給二爺安置吧。”

“謝謝您!”崇明高興地說道。

顧行簡徑自負手往前走了兩步,叫衛從去傳昌化當地的官員。他既然人都來了,戲得做足。昌化縣因這座便錢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吏治十分灰暗。

這時候,一個人跑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几句。

今日莫凌薇在宮中辦梅花宴?

他皺了皺眉。自從知道陸彥遠上過夏初嵐的馬車之后,他就安排了暗衛在她身邊。一半是保護,一半是監視。他在家里沒有問她,是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說了她也可以否認。

他們之間,還沒有建立起牢固不破的信任。他喜歡她的聰明,她的性情,她的美貌氣質,還有她的懂事明禮。但他不喜歡她跟舊愛有所牽扯。他慣常習慣對事物有絕對的控制欲,不喜歡身邊的人或事脫離掌控。

那人回答道:“是,前几日莫貴妃身体不適,皇上很緊張,以為她又有喜了。但翰林醫官查過之后,只說貴妃娘娘是心情郁結所致。所以皇上便讓她辦這場梅花宴,說禁中很久沒有熱鬧過了。”

是故意趁他不在的時候?

就算他現在馬不停蹄地趕回去,也要晚上才能到都城了。

***

夏初嵐早早到了和寧門外,怕晚些時候御街擁堵。忠義伯夫人比她到得還要早,看到夏初嵐穿了散花的大袖衫和水紅色的小團花襦裙,手臂上挽著披帛,猶如壁畫上走下來的仙女儿。

她梳了高髻,為顯得隆重,還插著赤金的步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長些。

忠義伯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挽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一會儿進去,夫人不用緊張,跟著我就好了。”

“多謝夫人。我三嬸和五妹住在城外,恐怕還要些時辰,我們等一等她們吧?”

忠義伯夫人笑道:“好說好說。天寒地凍的,去我的馬車上等吧。我為了解悶,帶了几本新出的話本,挺好看的。”

夏初嵐上了忠義伯夫人的馬車,看到那些話本都是描寫男女情愛的故事,用詞也挺露骨大膽的。若是以前她看到這些肯定要丟到一邊,現在倒是覺得也能入眼了。等了些時候,外面漸漸熱鬧起來,都是相熟的貴婦人之間寒暄的聲音。

有人到了馬車旁邊問道:“這不是忠義伯夫人的馬車嗎?”

忠義伯夫人聽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便帶著夏初嵐下了馬車,說道:“你們怎麼才來?我們早就到了。”

夏初嵐站在后面,聽忠義伯夫人向那些貴婦人介紹自己。那些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几分探究和驚艷。

等到寒暄完了,忠義伯夫人又帶著夏初嵐去結識另一撥人,剛剛的那些婦人就小聲議論道:“這位相爺的妻子好年輕呢?看起來不過十几歲,年輕貌美。往我們這些人里頭一站,風頭都被她搶去了。”

“也不知道一個商戶女,到底哪里入了相爺的眼。改天相爺若給她請了誥命夫人的身份,我們都得向她行禮呢。”

“我看未必。官人說,相爺其實是好男風的,娶這個夫人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有個頂寵愛的小倌養在府里呢。”

女人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別人,喋喋不休。

等忠義伯夫人帶著夏初嵐認了一圈人,柳氏和夏靜月總算到了。她們昨日逛到很晚才買到得体的成衣,夏靜月跟在柳氏的后面,樣子十分拘謹,看到夏初嵐才好些了。

“三姐姐,我真的好緊張。你一點都不緊張嗎?”夏靜月在夏初嵐身旁說道。夏初嵐看到她的手指都在發抖,忍不住笑了下:“我早上起來都沒喝水,你說我緊張不緊張?”

夏靜月抬手掩著嘴笑:“我也沒喝。”

一行人過了和寧門,跟著領路的女官往禁中走。宮苑的建筑多是以紅色為主,廊橋縱橫交錯,樓閣高低有致,小西湖風景宜人。今次在梅堂賞花設宴,梅堂在小西湖邊上,屋頂是中高兩邊低的單檐歇山頂,分前后殿,殿前有蹲獸,四面掛著錦簾,繡著金絲的花紋。

宮中忙碌了兩日,將梅堂內外裝點得花團錦簇,還搬了很多名品擺在三層的青石台上,掛上象牌,供人賞玩。

几位娘娘都還沒到,眾人便分散開來賞花。

夏靜月俯身看那些見都沒見過的名花,名字都起得很有詩意。這時,有人在旁邊說道:“妹妹,你們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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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7 00:32: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夏初嵐轉頭看去, 莫秀庭和英國公夫人許氏站在一旁。許氏神情復雜,莫秀庭過來執了她的手, 親熱地說道:“好久沒看見妹妹, 真是越發出眾,站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夏初嵐輕輕掙開手, 笑道:“世子夫人還是不要叫我妹妹吧。你我並沒那麼深的交情。”

莫秀庭也不以為意, 繼續說道:“妹妹成親怎麼不通知我一聲?我好備了薄禮前去相賀。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是相識一場, 千万別跟我見外。”

她說話的聲音不小,引得周圍的貴婦人們紛紛側目。

她們看好戲一樣圍了過來, 三言兩語地在旁邊議論。

“這不是英國公世子的夫人嗎?聽說相爺的夫人以前跟英國公世子好過,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英國公世子打戰回來那日就進宮向皇上求請了, 要她做側夫人,可皇上早就把她許給相爺了。”

“嘖嘖,兩男爭一女, 這不是話本里才有的事情?你說她到底是喜歡英國公世子還是喜歡相爺。”

“誰知道呢?去英國公府做側夫人,可沒有嫁給老男人做正妻風光。”

左右都低笑起來。人太多, 分不清說話的到底是誰,但議論聲不堪入耳。若是常人聽到這些議論肯定要羞愧地離去了。

女人的名聲在時下還是很重要的。

柳氏和忠義伯夫人上前來,要帶夏初嵐走開。夏初嵐也不想跟莫秀庭多做糾纏, 正待轉身,又聽莫秀庭說道:“妹妹以后若過得不順心,隨時告訴我們,我跟母親都願意重新接納你。”

周圍的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柳氏欲開口, 夏初嵐拉了拉她的手,徑自走到英國公夫人面前,笑道:“夫人如此寬宏大量,晚輩也十分感動。只是晚輩過得很好,倒有些擔心英國公府。世子是嫡長子吧?您肯定期待著他能早些開枝散葉,這樣英國公府也就后繼有人了。”

許氏臉色發白,莫秀庭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那些議論聲立刻就變成她生不出孩子這件事了。時下孝義大過天,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何況陸彥遠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子,以后要繼承爵位的。他已經二十几歲,卻還無一子,英國公夫婦不可能不著急。

夏初嵐扯了扯嘴角,翩然轉身,與柳氏她們一起走開了。

莫秀庭只覺得周圍的人指指點點,臉上火辣辣的,對許氏說:“母親,我去貴妃娘娘那里看看她。”說完低頭走進人群里,逃也似地離開了。

……

吳皇后正跟蕭碧靈走在長廊上,往梅堂徐徐行去,身后跟著兩列宮女和內侍,捧著各色精致的器皿。蕭碧靈挽著吳皇后的手臂,撒嬌道:“姨母,您跟父親母親說一說,讓我早點嫁人不行嗎?”

吳皇后掩嘴笑道:“你這丫頭不知羞,哪有姑娘家這麼著急嫁人的?你才十五歲,不著急。”

“鳳哥哥已經不小了,我早點嫁給他,好給他生儿育女呀。”蕭碧靈嘟著嘴說道。以前婚事沒定下來的時候倒也不著急,現在父母都點頭了,哥哥非要把婚期定在后年。后年還要等很久呢。

女官在旁邊說:“令公必定是舍不得縣主。縣主嫁人之后,娘娘再要見您也不容易了。縣主可得經常進宮陪陪娘娘。”

“我會的。姨母這麼疼靈儿,靈儿也舍不得您呢。”蕭碧靈露出小女儿的嬌態,吳皇后捏了捏她的臉,兩人有說有笑的。

她們走到半路上,有一個宮女跑過來,將梅堂發生的事情告訴吳皇后。吳皇后“哦”了一聲,淡淡笑道:“難得也有世子夫人吃虧的時候。這個夏氏倒是個妙人,能讓相爺跟世子相爭,恐怕也不是尋常女子。”

“何止啊。在紹興的時候,她還差點跟鳳哥哥成了一對呢。要不是我收到消息直接去堵……”蕭碧靈嘴快,話未說完,連忙伸手捂住嘴。

吳皇后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里對夏初嵐越發好奇。鳳子鳴也是當世不可多得的才子,這一個兩個都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否比當年的莫貴妃風頭更勝。

她們到了梅堂,內侍上前唱禮,所有人都過來恭敬地行禮。吳皇后穿著翟服,戴著鳳冠,坐在殿中,儀態端庄,雍容華貴。她發現自己是最早到的,張賢妃和莫貴妃都沒有到,抬手道:“都免禮吧。”

眾人都低頭站著,吳皇后問道:“哪一位是相爺的夫人?上前來給本宮瞧瞧。”

夏初嵐本來站在人群的最后,聞言一怔,連忙上前几步:“皇后娘娘,臣婦在此。”

“抬起頭來。”吳皇后和顏悅色地說道。

夏初嵐微微抬起頭,目光還是垂視地面。吳皇后在見到她的那一刻,露出震驚的表情,這不是……倩娘?她閉了下眼睛,身子微微前傾,想將夏初嵐看仔細。不,不是倩娘,倩娘若在世,也不可能如此年輕了。只是眉宇之間,還有氣質都太像了……

所有人都不敢直視皇后的鳳容,自然沒有察覺皇后的失態。吳皇后平復了下心緒,不動聲色地問道:“聽說你是紹興人?”

“回皇后的話,臣婦是泉州人。三年前才搬到紹興的。”

泉州……那麼遙遠的地方,吳皇后沒有去過,倩娘肯定也沒去過。這世上人那麼多,也許只是長得很像罷了。

吳皇后又問了夏初嵐家里的人,夏初嵐一一回答。大概怕冷落了其它人,吳皇后問了几句,便讓她退下去了。然后說道:“御園里的柑橘樹結了很多果實,本宮特意叫宮人摘下來,分給諸位。願新的一年,大家都能吉祥如意。”

“謝皇后。”眾人齊聲說道。

吳皇后又叫了柳氏和夏靜月近前說話,其它人則分著橙黃的柑橘。夏初嵐將柑橘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橘香清冽,十分提神。

過了不久,莫貴妃和張賢妃也來了。

莫凌薇裹著雪白的裘衣,像是白狐的皮毛所制,襯得她的臉色如玉雪般瑩白,里頭是鸞鳳牡丹的妝花褙子和金泥裙。畢竟是快要三十的人了,沒有年輕時那般驚艷,成熟的風韻都藏在眉梢眼角里面。

張賢妃的年紀大一些,但保養得宜,穿著厚重的宮裝,神色十分清冷。她一入宮位分就很高,在這三人里面,本應是最風光的,否則當年普安郡王也不會交給她養。據說她剛伺候皇上的時候也相當得寵,不過如曇花一現,很快被新人所代替。

兩人上前向皇后行禮,吳皇后笑道:“不用多禮。貴妃妹妹主持這梅花宴,倒是本宮先來了。”

莫凌薇低聲道:“皇后恕罪,臣妾晨起的時候,覺得有些不舒服,喝了一副藥才來的。”

“可有大礙?”皇后關心地問道。

莫凌薇搖了搖頭:“臣妾這身子骨您也知道,時好時壞的。只是耽誤了主持梅花宴,是臣妾不對。”

“小事罷了,都坐下吧。”皇后寬和地說道。

莫凌薇和張賢妃分別坐在皇后的兩側,莫凌薇起身讓宮人們領著貴婦貴女們入座。夏初嵐雖然是宰相的妻子,但沒有誥命在身,這在座的內外命婦,每個人都比她高上一截,她只能排在最后面,和柳氏夏靜月坐在一起。

她也沒想著出風頭或是親近貴人,坐在外頭也自在些。她們的座位被安排在廊下,殿內都看不太清楚了,上菜的宮人就在她們旁邊走動。柳氏覺得這樣安排不太合理,夏初嵐笑著擺了擺手,根本不在意。

廊外梅花飄落,很快便在席面上落了一層花瓣。夏初嵐跟夏靜月正談論著跟梅花有關的故事,里面莫凌薇忽然吩咐宮人去取畫。她起身說道:“今日既然名為雅集,自然得以詩詞助興。太后拿出一副罕見的畫作供各位賞鑒,只是這畫沒有題字,請諸位各顯神通。題得最好的那位,本宮將這花冠賞給她。”

小魚捧著一個托盤上前,掀開蓋在上面的黃布,只見一頂精致的五鳳花冠,鑲嵌著五顆北珠,鳳翅輕顫,做工精美,璀璨奪目。眾人發出一陣驚呼,視線都被那頂花冠吸引過去。

吳皇后的手指微微收緊。這樣的好東西,她的中宮都不一定拿得出來,莫凌薇一出手就這麼大方。

宮人去取了畫回來,莫凌薇將它掛在木屏風上,供眾人賞看。坐在殿外的人也忍不住湊近了看,到底是哪個大家的畫作,值得太后和莫貴妃當眾展示。

畫中是月下庭院,一妙齡少女舉著酒杯向一個士大夫勸酒。女子眉眼微垂,盡是嬌羞。士大夫摸著胡子,面露笑意,伸手欲接酒杯。畫的邊角處,几叢墨梅十分有意境。周圍的人嘖嘖稱贊:

“栩栩如生,好畫啊。”

“筆力深厚,如身臨其境。”

“敢問貴妃娘娘,這是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筆?”

莫凌薇笑了笑,徑自看向夏初嵐,問道:“夫人可知?”

這幅畫沒有押字,也沒有署名,夏初嵐自然看不出來,搖了搖頭。夏靜月站在旁邊若有所思。她隱約猜到了這幅畫是何人所作,只是不敢確定。因為那人的畫作几乎沒有在市面上流傳,她是從那墨竹的運筆推斷的。

她拉了拉夏初嵐的袖子,小聲道:“三姐姐,這好像是……”

這時,莫凌薇朗聲說道:“這幅畫乃是顧相所作。”

滿座嘩然,眾人面面相覷。顧行簡的畫作極為難得,市面上几乎看不到真跡。此刻在內宮中驚現他的畫作,他的夫人還不認得,一時又成為眾人的談資。

莫凌薇看到夏初嵐的臉色,暗自冷笑。區區一個商戶女,目光短淺,竟連他的畫作都看不出來,怎麼配得上他!

夏初嵐站在那幅畫前面,才驚覺自己真的一點都不了解他。他的字那麼好看,畫原來也這麼好,可以拿出來供眾人賞鑒的。身旁那些或嘲笑,或羨慕的目光都不重要了,她心中只剩下嘆服兩個字。這個人究竟還藏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

莫凌薇讓宮人將畫卷起來,小心地放入錦盒里面,又叫人抬上書案,擺在殿中:“有誰想要試試,盡可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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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有的人上前提筆寫詞, 莫凌薇讓宮人將畫好好地送回太后宮里去。皇后道:“沒想到母后還藏著顧相的畫作。”

莫凌薇笑著回答:“是母后聽說臣妾要辦梅花宴,主動提出把這幅畫拿出來, 給宴席助興的。但她寶貝得很, 不肯借太久,要臣妾用完了馬上就還回去。”

吳皇后也忍不住笑, 甚至能想象太后的樣子:“她老人家是什麼時候得的顧相的畫作?好像連皇上那儿都沒收藏几幅。”

“似乎是前几年皇上天壽的時候, 顧相送給皇上的賀禮。母后看見了覺得很喜歡,就討去了。”張賢妃在旁邊說道。

吳皇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難怪了。”

夏初嵐聽到吳皇后她們的對話, 心念百轉。那些貴婦人寫的多是關于情愛的詩詞,那幅畫表面看上去的確是郎情妾意, 但顧行簡送給皇上的賀禮, 不可能是這樣世俗的東西, 恐怕有什麼更深的含意在里頭。

她凝眉沉思著,身邊的忠義伯夫人和柳氏又一直攛掇她。她認不出夫君的畫作,總不能讀不懂他的畫意吧?否則她以后哪還有臉說自己是宰相夫人。她深吸了口氣, 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 一氣呵成。

內侍來收她寫的東西,然后呈給皇后。

吳皇后先誇了聲“好字”,然后才念道:“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万里歸來顏愈少,微笑, 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莫凌薇怔住,捏緊手中的帕子,看向夏初嵐的目光隱約有几分不可思議。在場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覺得夏初嵐所題,跟畫的意象好似不大符合。

吳皇后慈祥地問道:“夫人為何作此解?”

夏初嵐行禮之后才緩緩說道:“臣婦寫的這首《定風波》是關于蘇軾的好友王鞏和王鞏的寵妾柔奴的。當時受烏台詩案牽連,王鞏被貶嶺南。几年后北歸,王鞏要柔奴向蘇軾勸酒。蘇軾問柔奴嶺南如何,柔奴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大為感動,于是做下這首《定風波》。臣婦妄加揣測,相爺自比柔奴,喻皇上為王鞏。表明此生追隨帝王,無怨無悔。”

她說完后,梅堂安靜了片刻。夏靜月微微抬頭,看著夏初嵐的背影,心中感慨。縱然她能看出這是相爺的畫作,卻看不出三姐姐能看到的東西。所以站在相爺身邊的人應該是三姐姐。

“好!解得好!”不遠處傳來一聲贊許。眾人側目看去,見穿著常服的皇帝大步走過來,身后跟著董昌,恩平郡王還有一眾宮人,浩浩蕩蕩的。

吳皇后連忙帶頭出去行禮,其它人跟在她身后。高宗朗聲笑道:“都起來吧。果然還是做妻子的最懂夫君啊。”

夏初嵐沒想到九五之尊的皇帝竟如此平易近人,連忙回道:“皇上過獎,臣婦也是胡亂猜想的。班門弄斧了。”

高宗走到殿中坐下來,笑道:“你們該如何便如何,別因為朕來掃興。宰相的夫人近前來。”

高宗本來只是在花園里散步,聽說太后舍得將顧行簡的畫拿出來給梅花宴助興,便好奇地走了過來,想聽聽這些婦人會如何解讀顧行簡的畫作。他連續聽了几個,頻頻搖頭,說的都是些情情愛愛的,格局太小。正待走開的時候,便聽見夏初嵐的《定風波》,心頭一亮。

趙玖也凝神聽了很久,目光落在夏初嵐的身上。

早就聽聞顧相娶了個美貌的商戶女,還當他是色令智昏。今日看來,此女不僅貌美,還頗有几分巧思,跟旁的女子不太一樣。

顧行簡看人向來很准,看女人的眼光應該也不會差。

只是趙玖尚且拿捏不准,此女在顧行簡的心中到底分量几何。

莫凌薇微微笑道:“連皇上都誇好,那看來臣妾的花冠得賞給相爺的夫人了?”

“賞!朕再加貢品絲綢十匹,貢茶十磚,名品花卉十盆,赤金香合十個,珠釵環翠一套。順便賀你們新婚。”

夏初嵐沒想到皇帝賜下這麼重的賞,連忙跪謝聖恩。這哪里是賞她,分明是借著由頭賞顧行簡。她說的那番話,恐怕也說到皇帝心坎里去了。她一直覺得為人臣子者,能有一位懂他的君王何其有幸。就像秦孝公之于商鞅,宋神宗之于王荊公。顧行簡其實是幸運的。

高宗與夏初嵐閑談几句,怕她不自在,就讓她入座吃東西了。他心想,能讓顧行簡和陸彥遠爭求的女子,果然不是凡品。雖是商戶出身,但進退有度,沒有半點小家子氣,也毫不怯場。他原先還有些擔心顧行簡娶此女,是一時衝動,恐會遭朝臣詬病。

現在看來,二人之間是惺惺相惜的吧。世間女子仰慕顧行簡才華的何其多,但能懂他的人卻寥寥無几。

高宗又對吳皇后說道:“兩位郡王年紀都不小了,還沒有正妃。明年開春之時,皇后主持,為他們選妃吧。”

“臣妾遵旨。”吳皇后起身道。

趙玖和張賢妃也連忙謝恩。趙玖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莫凌薇垂頭看著自己的指尖,沒有說話。高宗觀她神色,知道她又想起小皇子了,便輕咳了一聲說道:“朕去花園里散步,這梅花宴也差不多了,貴妃作陪吧。”

“是。”莫凌薇起身走到高宗的身邊。高宗走出梅堂,在袖子底下拉住她的手:“今日可開心?”

“宮里好久沒這麼熱鬧過了,臣妾自然開心。”

高宗笑了笑:“你最喜歡的那几盆花開了,朕帶你去看。你若喜歡,朕再在宗室里面挑個年紀小的皇子養在你膝下,以后由他來奉養你。”

莫凌薇抬頭看高宗,他眼角的細紋里都是柔情。

她搖了搖頭:“臣妾想自己給皇上生。”

“別說傻話。”高宗刮了下她的鼻子,牽著她往前走了。

***

宮中的梅花宴結束,眾人陸續離宮,打道回府。夏初嵐謝過忠義伯夫人,又和柳氏夏靜月道別之后,上了自家的馬車。皇上和皇后都是十分寬和的人,並不如想象中的可怕。至于莫凌薇那隱隱的敵意,夏初嵐卻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是因為之前莫秀庭的事?

“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小的多想了,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似的。”六平在馬車外面說道。

有人跟著他們?她知道六平的武功雖然不如崇明,但感覺十分敏銳。她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沒發現什麼異常。

“早點回相府吧。”

相府在內城,沿街還有禁軍巡邏,治安一向很好。就算有人盯上他們,也不可能在內城動手。但被人盯著的感覺總歸不好。

她回到府中,南伯關切地詢問她今日宮中的情況。

夏初嵐三言兩語說完,又問南伯:“莫貴妃以前是否跟相爺有過節?”

南伯的心里突突地跳了兩下,疑心夫人知道了什麼。莫貴妃的確喜歡過相爺,但相爺沒有給過她好臉色,這應該不算有什麼吧?而且這些事,也不該由他一個下人來說。他笑著說道:“我不太清楚。還是等相爺回來,夫人親自問問吧。”

夏初嵐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她也想跟顧行簡好好談談,說陸彥遠的事情。可又不知道顧行簡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今日因為他的一幅畫,她可是差點在眾人面前出丑了。

夜幕深沉,但臨安是座不夜之城。

崇明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的路,好不容易才進城。他飢腸轆轆,想要去街邊的攤子買點宵夜,問馬車里的人:“爺,江流,你們要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顧行簡正在看書,眼角余光看到陳江流手捂著肚子,又說道,“你給江流買點。”

崇明應好,將馬車停在路邊,跳下去買炊餅了。

陳江流跟顧行簡同坐在馬車里,一整天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這個大人深沉得可怕,看著他的目光是審視的,仿佛能將他看穿。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莫名地覺得心慌。

崇明買了炊餅回來,包在紙里,還是熱騰騰的。陳江流小口地吃著,覺得身上都暖和了許多。

他第一次來臨安,聽到外面街上的喧鬧聲,跟昌化入夜后的安靜截然不同。他有點好奇,都人不睡覺的嗎?

馬車到了相府,陳江流側身,恭敬地讓顧行簡先下去。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踩著腳凳下馬車,徑自入府。崇明扶陳江流下來,將他身上的衣服裹緊:“冷嗎?”

“不冷。哥哥,這是哪里?好氣派啊。”陳江流一邊搓著手,一邊抬頭看府門。他不識字,自然不認得匾額上寫的是什麼。

崇明道:“這是大人的家,也是我的家。”

陳江流乖巧地點了點頭:“那以后也是我的家了。”

崇明摸了摸他的頭,也不知道相爺會不會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先帶他進府安置了。

顧行簡往住處走,南伯聽到他回府的消息,連忙跑來:“相爺,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三四日?”

“夫人呢?今日入宮可有什麼事發生?”顧行簡問道。暗衛是不能進宮的,但他在宮里也有眼線。只是他還來不及見那眼線,自然問南伯更快。

南伯暗暗偷笑,原來是擔心夫人才這麼早回來。他說道:“聽夫人說今日挺順利的。今日進宮許是累了,她早早就睡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諒莫凌薇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做什麼。但他還是忍不住趕回來了。

他回到住處,今夜是趙嬤嬤值夜。趙嬤嬤一看到他就渾身打顫,相爺怎麼回來了?她把事情都告訴姑娘,相爺知道了不會趕她走吧?

夜色昏暗,顧行簡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屋里燭火都熄了,他輕輕地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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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屋子里十分安靜, 什麼聲響都沒有。

顧行簡的腿差點絆到凳子,只能點了一盞燭燈, 先去淨室。冬天淨室里一般都備著熱水, 一大缸的水,底下燒著柴火保持熱度。兩人夜起時可直接取用, 不必再叫下人。

淨室里頭熱氣騰騰, 水汽氤氳。顧行簡在浴桶里放好水,脫了外袍, 中衣,褲子, 坐入浴桶中, 舒服地呼出一口氣。沒有什麼比在寒冬的夜里用熱水浸泡身体更舒服的了。

他的聲音不算大, 但夏初嵐還是醒了。

其實他剛進來的時候,她就有些醒了,只是當時還有些迷糊, 並沒有聽真切,以為是趙嬤嬤來看她有沒有蹬被子。直到淨室里傳來動靜, 她才睜開眼睛,起初懷疑趙嬤嬤在里面打掃,但轉念一想, 趙嬤嬤不可能趁她睡著的時候進來,便狐疑地下了床。

淨室的門板虛掩著,陣陣熱氣和微弱的光亮從里面透出來。

夏初嵐輕輕推開門,看到顧行簡閉目仰靠在木桶邊沿上, 肩膀裸露在水面之外。他的皮膚很白,縱然光線昏暗,水氣彌漫,也壓不住他皮膚透出的白光。白淨書生之類的,大概就是形容他的長相吧。

他明明很瘦,但無論是站或是坐,總給人種穩如泰山的感覺。夏初嵐沒想到他這麼早就回來了,欲悄悄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后有個聲音說道:“是我吵醒你了?”

然后“嘩”的水響,他似乎從浴桶中站了起來,拉開門,徑自站到她身后,低頭在她耳邊道:“夫人,我好像忘了拿衣裳。”

溫熱的氣息吐在她的脖頸,帶著香胰子和檀香的味道。夏初嵐的臉一下子紅了,不敢回頭,倉促地說道:“我,我去拿。”然后几乎是逃開了。

顧行簡看到她倉皇逃離的背影,輕輕笑了下,笑容又緩緩斂住。等他穿好衣裳出來,夏初嵐已經裹了件裘衣,正經地問道:“您怎麼提前回來了?用過晚膳了嗎?廚房應該還有些吃食,我讓人去熱一下。”

“不必麻煩,我用過了。”顧行簡一邊拿布擦臉,一邊招手讓她坐在榻上,“今日進宮如何?”

“還算順利。忠義伯夫人,還有三嬸和靜月陪著我。皇上和皇后也都是十分寬厚的人。”夏初嵐慢慢說道。顧行簡細長的手指抓著布,微微側頭傾聽。從這個角度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手背下面青綠的血管蜿蜒曲折,異常明晰。

夏初嵐鼓起勇氣,抓住他的手腕說道:“我有些話想說。”

顧行簡的手忽然被她抓住,垂放下手臂,轉過頭看著她。他的目光很深邃,容易迷失其中,所以很難看懂。

“您是不是知道了我進都城之前,陸彥遠堵過我的馬車?”夏初嵐試探地問道,“是陸彥遠告訴您的?”思安和六平肯定不會主動跟顧行簡說,那麼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陸彥遠自己說的。

她不知道陸彥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但本來就是她該解釋的事,她應該主動交代。

顧行簡“嗯”了一聲,轉頭看向別處,神色清冷了几分。

夏初嵐的手上用了點勁,緩緩說道:“他當時要我跟他走,我拒絕了。我之所以沒有跟您說,是因為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跟我沒有關系了。從我嫁給您的那刻起,從來沒有想過再跟別的男子有瓜葛。但您問趙嬤嬤我跟他之間的事,還不讓我知道。您想做什麼呢?”

顧行簡的手被她抓著,不能回避,只能坐在榻上。他詢問趙嬤嬤之后,就猜到趙嬤嬤會告訴她。他甚至想過,她知道自己過問這些陳年往事之后的反應,震驚,憤怒乃至狡辯。可她都沒有,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身側,仿佛在訴說一件與她毫無關系的事情。

不愧是夏家的家主,這份臨危不亂的心性,他十几歲那會儿也未必有。

“我什麼都不打算做。”顧行簡淡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你要我如何相信,一份曾經至死不渝的愛情,過了三年便了無痕跡。”

所以陸彥遠糾纏不休,甚至跑到他面前來示威,他都可以理解。畢竟他們曾經相愛過,還愛得十分轟轟烈烈。陸彥遠忘不掉,她便能全忘了?而他也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大度。

夏初嵐握著顧行簡的手,嘆了口氣:“可是人是會變的。小時候我跟家里的姐妹斗草,總是想贏,不贏就很不痛快。但長大以后,我覺得輸贏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相爺,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更懂得自己要什麼。”

顧行簡側目看著她,沒有說話。

夏初嵐站起來,走到顧行簡的面前:“您不相信是麼?那我就證明給您看。”

顧行簡抬頭看她,她解下裘衣扔在一旁,雙手扶著他的肩膀,低下頭親吻他。他的嘴唇有些干,她濕潤的唇瓣貼上去,很快就將他的嘴唇潤濕。然后她的舌頭試探地往他口里伸了伸,看他緊閉牙關,有點氣惱,嘴唇跟他貼得更緊密。

忽然,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腿上抱坐著,主動加深了這個吻。這丫頭敢來招惹他,膽子也太大了。

夏初嵐張著嘴巴,銀絲從嘴角滑落,羞人的嘬弄聲,在靜謐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雙手環著他的肩膀,感覺他的手掌伸入中衣下面,隔著抹胸撫摸她的胸前。她渾身戰栗,腳趾蜷在一起,小嘴吃力地吞吐著他火熱的舌頭。她几乎喘不上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感受他的手指捏起了挺立的頂端。

不知不覺,她的衣衫退到腰間,抹胸半落,從脖子以下被他吻出了大片的紅痕。明明是寒冬腊月,應該很冷,渾身卻是滾燙發熱的。

顧行簡扶著她的腰,啞聲問道:“小日子完了嗎?”

她含羞點了點頭,便被他攔腰抱起來,放在了床上。他除掉身上的束縛,整個人覆上來,男性火熱的軀体壓著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嘴唇又被他吻住。他吻了很久才放開她,看她雙眼里彌漫著水霧,整個人都是癱軟的。

“相爺……”她軟聲叫道,整個人已經有些飄飄然了。

“還叫相爺?”顧行簡捧著她的臉,親吻她的眼皮。她的睫毛刮著他的嘴唇,很癢。

夏初嵐茫然地問道:“那叫什麼……”

顧行簡現在沒有時間跟她細說,感覺到她已經足夠濕潤了,便頂了進去。

夏初嵐輕叫了一聲,雙手攀緊他的后背。被他撞了几下,身下又脹又酸的不適感才消除下去,沒有先前那麼難受了。她不停地嬌喘,雙腿笨拙地纏著他的腰身,几乎讓他動不了。

顧行簡輕笑一聲,低聲道:“嵐嵐,放松些。”

夏初嵐的注意力還在他的稱呼上,輕輕地松了勁,然而還沒等她細想,快感瞬間便將她吞沒了。

她以為他要一次就好了,像新婚之夜一樣,沒想到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她的手抓著床頭,到后面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顧行簡抱著她去了淨室,回來后,將她摟在懷里,親吻她的額頭。她剛才又笨拙又努力地迎合他的樣子,激起了他所有的欲望,他一下子沒有控制住,便要的狠了些。

他看了看手腕上泛著紫光的佛珠,想起以前在大相國寺聽住持方丈說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法,好像漸漸對男女之事就不怎麼感興趣了。沒想到活到這個歲數,還是徹底破了戒。住持方丈在天有靈,也不知是否會怪他佛法修得還不夠精深。

懷里的人呼呼大睡,他卻一點睡意都沒有,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

陸彥遠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在他身下承歡,在他懷里安睡,這些都是陸彥遠從沒有得到的。這是他的妻子,她望著他的目光,還有歡愛時的情動都是騙不了人的。

趙嬤嬤聽到屋里的動靜直到三更天才漸漸消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疼姑娘。那麼嬌弱的身体,怎麼受得住相爺如此索求……但換個角度想,夫妻之間,本來就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就算相爺心里不痛快,這下應該也沒什麼話說了。

第二日,思安來換趙嬤嬤,聽趙嬤嬤說相爺已經回來了,還折騰了姑娘半宿,暗暗吃了一驚。她站在門外等著,侍女們都已經拿好洗漱的東西候著。顧行簡開門出來,吩咐思安:“別叫醒夫人,讓她多睡一會儿。”

“是。”思安應道。姑娘可是很少睡懶覺的,這個時辰還不起身,恐怕真是累極了。

崇明覺得相爺今日精神特別好,嘴角還帶著笑意,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跟夫人發生了什麼。能讓相爺精神百倍的,也只有夫人了。

顧行簡正打著拳,南伯過來請安,順便把崇義今日來接顧家萱的事情告訴他。顧行簡這趟去昌化,特意派人敲打了一下秦家的人。估計他們下次不敢再如此膽大妄為。其實依照他的性子,不會這麼便宜秦家。但是兄長特意交代他,那些都是秦蘿的家人,要留几分余地。

南伯又說道:“剛剛知道昨日夫人進宮時,莫貴妃從太后那里拿了相爺的畫給眾人題詞。夫人題得最好,皇上賞賜了很多東西呢。”

顧行簡停下來,側頭問道:“什麼畫?”

“就是那年皇上天壽的時候,您送給他的賀禮,后來被太后討要去了。還是給事中大人幫忙進呈的。”

顧行簡想起那幅畫來,原本只是興起時的游戲之作,沒有題詞也沒有落款,卻被張詠拿去,獻寶似的給了皇上。沒想到皇上十分喜歡,還贈給了太后。

他拿過崇明手里的布擦汗,又問道:“那夫人題了什麼?”

南伯便將《定風波》還有夏初嵐的話重復了一遍:“這件事都已經在都城里傳開了,人人都說相爺找了位知音人呢。禁中傳來消息說,昨夜皇上特意去了太后的宮里,御筆題了《定風波》在畫上。”

顧行簡微怔,隨即笑了下,這丫頭竟還有這樣的本事,居然拉近了他們君臣之間的關系。這些年皇上重用他,信任他,君臣之間心照不宣。但皇上還是愛聽這樣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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