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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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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5: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蘇晉自宮裡出來後,將幾名證人安置在了京師衙門,等回到府裡已是亥時了。

  這是化雪的天,白日裡僅存的熱氣都被積雪吸了去,到了夜裡更寒涼三分。

  她沒有回屋,批了件衣裳在廊前坐下,想起方才在正午門那名來迎她的內侍所說的話——「眼下這宮裡是柳大人在做主了」。

  宦官最是機靈,知道她與柳朝明交情匪淺,細細長長的音線聽起來就像是報喜。

  但喜從何來呢?

  蘇晉想,其實她一直知道柳朝明與自己的信念是有出入的,但當他在老禦史的故居問她可願暗夜行舟之時,當她跪在他面前許下一生之誌時,她以為那稍許的不同只是殊途同歸。

  可如今他奪下這江山一半大權是何故?

  僅僅為了製衡朱沢微嗎?

  若是如此,他何須設局被刺,煞有介事地病一場?他早知內情,只是秘而不宣,但他苦心經營的又是什麼?

  蘇晉自一旁拾了根枯枝,想學著沈奚的樣子在地上縱橫幾筆,可是心中紛亂如煙雨,不自覺手下用力,枯枝「喀嚓」一聲折斷,在這暗夜聽來格外心驚。

  她有些頹然地將斷枝扔在地上,一時又想起沈奚,想起他提的登聞鼓稅糧貪墨案。

  蘇晉放心不下,翌日早早起身,去錢三兒府上拜訪,來應門的小廝說:「錢大人稱自己近日乾了樁缺德事,去廟裡燒香念經了,等十五開朝了才回來。」

  蘇晉碰了個軟釘子,思來想去也只有去宮裡,還沒到都察院,就看到柳朝明從六部衙司裡出來,似是有什麼要緊事,前頭是一行引路的內侍,後來是一眾畢恭畢敬的朝臣。

  蘇晉忙退到一旁行禮,不妨柳朝明在她身前頓住腳,冷冷喚了聲:「蘇晉。」

  不是蘇時雨。

  「下官在。」

  柳朝明目光平視前路,語氣是生冷的:「身為僉都禦史,宮裡的規矩也不懂嗎?」

  蘇晉不知他提的是哪門子規矩,只好抿唇不語。

  一旁便有禮部的人提點道:「稟蘇大人,太子新喪,自今日起,當著青衣皂帶來上值了。」

  太子新喪,正午報喪,但她今日來此不過是有事尋趙衍,問問便走的。

  然而她也未多解釋,只「嗯」著道:「記得了。」

  柳朝明道:「明日再來記得換一身,開朝後,自去趙大人處領罰。」

  蘇晉看他前簇後擁的樣子,一時抑不住心中失望與疑慮,不知怎麼就回了句:「多謝大人教誨,下官這就回府換一身行頭。」

  柳朝明聲音更冷了三分:「那還杵在這幹什麼。」

  說來可笑,蘇晉的一身青衣原還是為朱景元備的,覃照林的媳婦兒前兩日才為她製好,沒想到今日穿來竟是為了朱憫達。

  蘇晉換好衣裳就已近午時了,一路再往宮裡去,還未到承天門,就聽到門樓上遙遙傳來號角悲鳴,三長一短,來來回回吹了三回。

  一行官兵身著喪衣自承天門禦馬而出,將素紙傘擱於京師各宅院府前。

  這是秦淮一帶的傳統,人們看到這樣的紙傘,便知道宮中有皇嗣薨殞,會去承天門前看白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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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這是太子薨殞,儀製只比帝王低一等。

  先在東宮停靈七日,十五開朝後,由諸王眾臣小出殯送去梓宮,停靈半年,等地宮建成,再大出殯送去皇陵。

  號角聲吹罷,有冥錢自承天門高臺一蓬一蓬地灑下。

  春陽暖融融的,雪不知何時早已化了,可這漫天白紙又為天地染上素色,仿佛寒冬還未過去。

  不兩日便有朝臣陸續返朝了,大約是聽到宮中出了大事,要麼像錢三兒一樣躲得遠遠的,要麼就早早回來作壁上觀。

  初十這日清早,蘇晉醒來後眼皮直跳,她已細細想過了,朱沢微誣陷朱南羨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他若想早日掌權不受非嫡非長的身份挾製,定會趕在開朝之前設法除掉朱南羨。

  她心中不安,卻因朱南羨被軟禁於東宮,裡外都有鷹揚衛把守,一時無計可施。

  思來想去只有去找趙衍,拖他請宗人府胡主事尋個方便。

  胡主事聽聞蘇晉的來意,雖也肯幫忙,但卻道:「宮中規矩是內外有別,東宮分屬內宮,棺槨停靈在東宮這幾日,只有皇嗣親眷,嬪妃臣女能來弔唁。蘇大人雖與十三殿下是莫逆之交,到底是個外臣,弔唁要等小出殯以後了。眼下莫說是去內殿見十三殿下,您就是在外殿漏了臉也是不合適的。」

  蘇晉問:「那書信呢?亦或旁的信物,可有法子遞到十三殿下手上?」

  「沒有。」胡主事道,「蘇大人您是不知道,內殿裡有幾名鷹揚衛是一日十二個時辰輪番守著,就連進去送個吃食也要裡裡外外搜身。下官曾也去過一回,看那幾名鷹揚衛的樣子,倒不像要害十三殿下,反而每樣送去的物件都拿銀針與藥粉驗過,想來是聽十二殿下吩咐,暗自裡護著十三殿下的。」

  蘇晉聽他這麼說,仍是不放心的。

  朱祁嶽願護著朱南羨說到底是因昔日交情,可他終歸是朱沢微的人,朱沢微想在他身上動心思鑽空子,實在太容易了。

  胡主事看蘇晉仍鎖著眉頭,便道:「這樣,下官命幾名信得過的內侍在東宮盯著,一旦有異動,即刻去都察院稟報大人。這外臣雖等閒不能入內宮,但東宮是儲君之宮,到底不同,若出了事,大人闖進去過問,至多也就被問個逾矩之責。」他說到這裡,有些過意不去,「就是要勞煩蘇大人,日夜都在都察院守著了。」

  「這卻無妨。」蘇晉聽胡主事這麼說,雖略微寬心,但轉念一想,如果真出了事,待她趕去東宮可還來得及?未雨綢繆總好過見兔顧犬。

  她正要思忖別的法子,宗人府外頭傳來女子細細碎碎的低語聲。有一小火者將數十女眷引來正堂,稟報道:「胡大人,今日去東宮弔唁的臣女過來記名了。」

  蘇晉這才想起今日是眾藩王妃與臣女一同弔唁太子與太子妃的日子。

  她與趙衍往堂後的陰影處退了退,待胡主事布好筆墨,小火者便引了兩名女子進來,其中一人蘇晉還認識,正是戚家的四小姐戚綾。

  目光與蘇晉撞上,戚綾略微福了福身,待記完名退出去時,則聽她身旁胭脂裙的女子小聲問道:「戚姐姐,堂後那個冷著臉的大人就是傳聞中的蘇大人麼?」又道,「他這樣好看,能笑一笑就好了。」

  她是年紀小,雖也壓低了聲音問這話,奈何四周實在是靜,還是傳入了蘇晉耳裡。

  蘇晉眉心微微一蹙,心裡卻自歎,原來在旁人眼裡她竟是這樣的,她還道自己接人待物都謙和有度呢。

  也不過半刻,眾女子便記好名由內侍引著往東宮去了,蘇晉思來想去沒尋著好法子,也跟胡主事告辭,打算去禮部再問問。

  剛走到宗人府門口,外頭已有人等著自己了,戚綾斂衽一拜:「趙大人,蘇大人。」

  趙衍見狀也不多留,與蘇晉對揖作別,待他走遠了,戚綾才又道:「敢問蘇大人,今日來宗人府,可是為十三殿下而來的?」

  蘇晉不言。

  戚綾道:「臣女知道十三殿下與蘇大人是至交,出了這樣的事,蘇大人為殿下奔波亦在情理之中。臣女只是想問大人,可有什麼話,有什麼信物要轉交殿下?臣女可以代勞。」

  蘇晉心中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殿下身在內殿,你此去弔唁,能見到殿下?」

  「不瞞蘇大人,臣女今日一早去求過姐夫。」戚綾道,「便是我阿姐戚寰的夫婿十二殿下,他準允我趁今日弔唁,去內殿探望十三殿下。」說著,像是怕蘇晉不信一般,自繡囊裡掏出一件物事遞與她看。

  竟是朱祁嶽隨身攜帶的權杖。

  蘇晉見了這權杖,便也不再遲疑,說道:「我沒什麼好帶給殿下的,怕他用過後擱在一旁被有心人做了手腳,只有幾句話,你切切記住。」

  「大人請說。」

  「你且告訴他,用過的,不可再用;信過的,不可再信;親眼所見,不一定是真相;親耳所聞,也不一定是事實。」

  東宮既有朱祁嶽的鷹揚衛相護,朱沢微若想害朱南羨,通過暗殺是不大行得通了,最有可能便是用毒。

  但遞與朱南羨的物件事先都有鷹揚衛驗過,朱南羨自己也不可能不防,在這樣的情形下,唯一能讓人百密一疏的法子,便是先製造一個以假亂真的假像。

  戚綾道:「是,臣女記住了。」說著轉身欲走,又頓住腳步,「能否請蘇大人將方才的話寫成字條?」她頰上有些微微的紅,「弔唁時要跪在正殿念兩個時辰的佛經,臣女怕,念完經文忘了大人的叮囑。」

  蘇晉點了一下頭:「好,你且等等。」

  戚綾看著蘇晉折入宗人府的身影,眸中閃過一絲黯然。

  這其實是她難以啟齒的私心——自年關宴到冬獵,十三殿下已直言回拒她兩回了。可如今他遭此大難,聽朱祁嶽的鷹揚衛說,殿下夜裡聽到一點聲響便醒,常在廊下坐到天明,她便忍不住想去看他,又怕他瞧不起自己,這才想到來找蘇晉。

  戚綾知道朱南羨待蘇晉是不一樣的,她想,若自己能跟蘇晉討得一樣信物,哪怕是一張字條再去看十三殿下,他或許就不會在意她的卑微,甚至還願與她再說上兩句話。

  蘇晉將寫好的字條交給戚綾,問:「你可是帶了銀針?」

  戚綾道:「是帶了,蘇大人怎知?」

  蘇晉道:「那好,你將銀針交與他時,記得告訴他若事出蹊蹺,銀針也是不可信的。還有,這字條他看過後便該燒了。」

  戚綾再向蘇晉福了福身:「臣女一定轉告殿下。」

  弔唁在東宮正殿,排頭由戚貴妃,喻貴妃,淇妃引著念誦佛經,後頭才是眾妃嬪女眷。戚綾去得晚了,自殿前先跟戚貴妃磕了個頭,輕聲喚了句:「姑姑。」等她點頭了,這才回了自己的位置。

  這是後宮的規矩,弔唁自辰時到午時,先念誦兩個時辰的佛經,正午用過齋飯,自未時到酉時,再靜跪兩個時辰。

  至午時,嬤嬤來分發齋飯,戚綾刻意留到最後一個取,那嬤嬤看她一眼,暗自將齋飯與一枚腰牌放在她的託盤裡,道了聲:「去吧。」

  這是朱祁嶽事先交代好的,這枚腰牌可令她行至東華殿側門外。

  是剛入春的午時,日光濃烈而靜謐,戚綾隔著垂花門看去,朱南羨就坐在殿外臺階上,手裡像是擺弄著什麼,身旁還放著林林總總許多劍穗。

  戚綾見過這些劍穗,是曾經沈三妹編來送與他的。

  朱南羨自劍穗裡抽出一根一根紅色的絲絛,纏在手裡的東西上,似乎想要打個結,日後好掛在脖子上,置於衣衫內貼身藏著,但他實在手笨,怎麼纏也纏不好。

  朱紅絲絛在修長指間慢慢繞,陽光灑下來,將他手中物事折出一道光。

  便是那枚刻著「雨」字的玉佩。

  戚綾見狀,將手中託盤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輕輕走過去,喚了一聲:「殿下。」

  朱南羨愣了一下,抬起頭來看到是她,目光黯淡下去,垂下頭「嗯」了一聲。

  戚綾想了想道:「這絲絛還是臣女幫殿下纏吧。」

  朱南羨手裡動作一頓,將絲絛與玉佩一齊收進懷中,回了一句:「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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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5: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戚綾見他欲離開,便道:「臣女受嬤嬤所托,為殿下送齋飯來。」又輕聲道,「還有些話,蘇大人讓臣女務必轉達殿下。」

  朱南羨的腳步驀地頓住,似乎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

  戚綾自繡囊裡取出朱祁嶽的權杖給近旁的鷹揚衛看了,待他們退到遠處,才字條遞與朱南羨,道:「蘇大人還說,殿下看過這字條便該燒了。」

  春光簡靜,照在紙上為濃墨鑲上金邊。

  短短一句話,朱南羨反復看了數遍才放進袖囊裡收好,對戚綾道了句:「多謝。」

  他為兄嫂戴孝,額間綁了一條素色抹額,不過幾日已瘦了許多。

  戚綾垂下眸,又自取了銀針遞上前去,「這是臣女帶給殿下的,這裡雖已戒備森嚴,殿下多防範些總不為過。但蘇大人說,若事出蹊蹺,便是連銀針也不可信的。」

  朱南羨又道了句:「多謝。」

  然後戚綾便不知當說什麼才好了。

  她是女子,有天生的敏感纖細,直覺朱南羨對蘇晉是不一樣的,而這樣的不一樣,幾乎超過了所謂的至交之情。

  戚綾心中有惑,卻問不出口,回頭望院中石桌上望去,道:「殿下用些齋飯吧。」

  鷹揚衛已用銀針驗過她方才送來的齋飯了,朱南羨只「嗯」了一聲,走過去將筷子頭往桌上一齊,默不作聲地吃起來。

  天好像一下子就暖了,四下裡焚著香,檀味濃得像要將春光凝成霧。

  朱南羨吃得很慢,卻很仔細,仿佛滿世界只有這碗齋飯值得他認真相待,連吞咽也是緩緩的。

  但戚綾知道這是因他吃不下。幾年前她母親去世,心中鈍痛幾乎讓人失了五感,近十日時間她滴米未進。

  她不知怎麼愈發難過起來,想要為他做些什麼,卻不知他心中何所求,於是只好將方才的惑處問出口:「殿下珍之重之的那方玉佩,是與蘇大人有關嗎?」

  朱南羨手裡動作一頓,還未來得及說話,正殿方向忽然傳來女子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東華殿與東宮正殿相去甚遠,在這裡都能聽到喧嘩,想必是出事了。

  大部分鷹揚衛都被勒令在內殿把守,一時間面面相覷,不知誰走誰留。這時,垂花門外進來一人吩咐道:「此處留下四人,其餘的跟本王走。」

  正是朱祁嶽。

  他其實方才就到內殿外了,未曾進去是因為實在不知當怎麼面對朱南羨。

  朱祁岳看了朱南羨一眼,跟戚綾交代了一句:「你也留在此處。」便帶著數名鷹揚衛往前院而去。

  離得近了,竟聽到有「嘶嘶」的聲響,須臾便見幾條青紋蛇自樹梢探下半截身子,張口對著眾人吐信,幾名鷹揚衛已要拔刀斬蛇,朱祁嶽心中一凝,當下道了句:「別管這裡,快去正殿!」

  正殿已亂作一團了,鷹揚衛縱刀急揮,滿地都是蛇屍,卻還有蛇自各個方向爬行而來。這些蛇,青紋的,黑斑的,蜷曲糾結的,小的只有筷子粗細,大的幾欲成蟒。

  卻不能放火燒,因這裡是太子與太子妃的停靈之所。

  一眾女眷驚慌失措地擠在一處,有膽子小的已然泣不成聲。戚貴妃倒還冷靜,將身懷六甲的淇妃護在身後,吩咐殿中的內侍:「拿燭臺將它們嚇退!」

  內侍聞言,慌忙自香案上取了燭臺,那些蛇見了火色,雖不再上前,卻猶自徘徊沒有退走。這時,殿旁一側無人注意的角落裡,一條身覆黑紋的蛇直起半截身子,緊盯著一個正目視前方無暇他顧的內侍,忽然「嘶」地一聲往前撲咬而去。

  內侍手腕劇痛,手中燭臺一下落地,可那黑紋蛇卻緊咬不放,長而有力的蛇尾竟要朝他身上卷去。

  朱祁嶽一到前殿便看到這一幕,腰間「青崖」錚鳴而出,欲將蛇身淩空截斷。

  那蛇倒也機警,仿佛感受到劍氣來襲,蛇尾往回一縮,朝反方向打去。

  可惜卻沒快過朱祁嶽的劍,鋒刃已至,蛇身在這一收一揮之間竟自蛇尾被縱劈裂開。大蓬鮮血迸濺而出,這蛇猶自不甘心一般,竟驅著裂成兩半的身子,往人群處卷去,卻在半空僵住,跌落在地。

  一眾女眷見了這可怖的場景,竟有人逕自昏暈過去。

  正此時,宮牆外傳來一陣刺耳的笛音,蛇群聽了這笛音,忽然像瘋了似的,再不顧刀光火色,自四面八方朝眾人撲咬過來。

  蛇群如潮,無孔不入,雖鷹揚衛已將女眷層層護住,仍有幾名女子被咬傷。

  這些女子若非後宮妃嬪,藩王妻妾,便是京師貴女,朱祁嶽心道不好,一面揮劍斬蛇,一面吩咐道:「去外面把吹笛子的給本王揪出來!」又對身後幾名鷹揚衛道,「想個辦法把棺槨抬走。」言下之意,若蛇群不退,便要放火燒了。

  幸而這群蛇瘋咬了一番後,眼下竟像是疲了,攻勢竟退了不少。朱祁嶽趁著這個當口命鷹揚衛齊攻而上,一時之間也不知斬了千條白條,滿地無一處不是蛇屍。

  身後有膽大的女子見形勢緩和,問了句:「你沒事吧?」

  朱祁嶽回頭一看,說話的人是舒聞嵐之妹舒容歆。因舒聞嵐是個病秧子,這舒容歆久而久之倒成了半個大夫。

  她正捉了趙妧的手背細細看去,見那傷處只是流血,並無腫脹異象,便問了句:「你可覺得傷口發麻?」

  趙妧搖了搖頭:「只是疼罷了。」

  舒容歆見此,又去看了其餘幾個女子的傷處,鬆了口氣的同時又起了疑慮:「這麼多蛇,竟都像是沒毒的。」

  這便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

  這些蛇分明是被有心人驅使著放進東宮的,鬧出這樣大的陣仗,全是沒毒的蛇,只能說明一點——調虎離山。

  朱祁嶽心神一凝,當下連斬數條蛇蟲,吩咐鷹揚衛道:「將各位娘娘小姐保護好,跟本王一起去內殿!」

  還沒到內殿已然聽到沙沙的蛇行之聲與刀劍的鏗鏘劈砍。

  朱祁嶽疾步沖進院中,則見朱南羨一劍斬斷三條蛇蟒,另一隻手已取枯枝引了火,往蛇群身上燒去。

  他的左手似乎被咬傷了,素白的袖口滲出血來,卻沒避於殿內,不知為何,離得最近的殿門是關著的,外頭還倒著一名鷹揚衛的屍體。

  這些蛇與殿外那些一樣,在聽到笛音撲咬過一陣後,此刻已是力竭,再被火一燒,頃刻便被趕來的鷹揚衛斬得七零八落。

  奈何方才留在內殿的人實在太少,一眾人等包括戚綾全都受了傷。

  朱祁嶽看著殿前那名鷹揚衛的屍體,皺眉問道:「這裡是怎麼回事?」

  一名鷹揚衛答道:「回殿下,方才您走了不久,這些蛇便來了。我等本想護十三殿下與戚四小姐避入殿中,誰知羅子竟先一步將殿門合上,要行刺十三殿下。我等被羅子與蛇阻了退路,又奈何人手太少,護力不周,竟讓十三殿下與戚四小姐都受了傷,請殿下責罰。」

  朱祁嶽一搖頭:「不怪你們,是本王考慮不周。」

  這時,一名鷹揚衛拎著一個身著內侍官衣的人進了院內,將他往地上一扔,稟報道:「十二殿下,這便是那名驅蛇人。」

  驅蛇人生得矮小,臉上有一種病態的烏青。他似乎極其驚懼,爬跪在地看了朱祁嶽一眼,整個人不住地顫抖。

  朱祁嶽分外不耐煩地道了句:「拖出去殺了。」看鷹揚衛已將驅蛇人拎到了門外,似是想起什麼,又道了句,「等等。」他更不耐煩了,「先將他捆到一旁,本王待會兒還要審。」

  心裡卻想,這還有什麼好審的?這驅蛇人是受誰指使,想要殺誰,不是顯而易見嗎?但又困惑,七哥想要殺十三,他是知道的,但七哥手腕從來狠辣,怎麼又放進來些沒毒的蛇呢?

  朱祁嶽是個真正懶得動腦子的人,想不通也就不再想,又欲去看一下朱南羨的傷勢,可朱南羨卻獨自一人折往廊下坐了。

  不多時,太醫院的醫正也到了,為朱南羨與被咬傷的女眷瞧了傷口,回稟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這蛇確然像是沒毒的,但為以防萬一,微臣等仍需將被咬處切開,讓沾了蛇清的血排出,再敷以驅毒的傷藥。」

  朱祁嶽點了一下頭:「就照你說得做。」想了想,怕出意外,說道:「你等先為內侍切傷用藥。」

  幾名醫正於是讓受傷的內侍分至一旁,自藥箱裡取出銀製小刀與藥粉正欲開動,一旁忽有人輕聲喚了句:「十二殿下。」

  正是前幾日朱沢微府上,那名容貌與戚綾有七分相似的暝奴。

  她今日正是陪七王的側妃前來弔唁,此刻跪於地上,呈上一個藥囊道:「稟殿下,奴婢乃雲南人士,那裡多蟲蛇瘴氣,身上常帶著驅蛇清毒的藥粉,殿下可拿這個與眾位貴主用。」

  朱祁嶽自她手中將藥囊接過,目光不經意間落到被捆在一旁的驅蛇人身上,見他正轉過臉來,驚疑不定的瞧著暝奴。

  朱祁嶽將藥囊打開,湊於鼻尖聞了聞,瞧著暝奴手背的傷口,輕飄飄說了句:「本王見你也受了傷,怎麼不自己先用?」

  暝奴誠惶誠恐:「回殿下的話,眾位貴主都還傷著,奴婢怎麼敢——」

  然而不等她將話說完,朱祁嶽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藥粉往她手背傷處一倒,「嗤」的一聲,雪白的粉末接觸到傷口竟像要沸起來,原本只是淌血的傷口頃刻間腫脹變大,流出濃黃的水來。

  朱祁岳高喝道:「鷹揚衛!給本王將她拿下!」

  幾名醫正為內侍處理完傷口,又為女眷看過,朱祁嶽等了半碗茶的功夫,見一眾人等都無異色,這才放下心來,親自揀了一瓶方才用過的傷藥放到朱南羨身邊,隨意點了一名醫正:「來這裡上藥。」

  醫正跪地與朱南羨一拜,將藥箱放在他身旁:「殿下,勞您將手腕放在藥箱上頭。」

  朱南羨「嗯」了一聲,正要挽起袖口,袖中的字條卻刺膚一動。

  他忽然想起蘇晉寫在字條上的那句話——用過的,不可再用;信過的,不可再信;親眼所見,不一定是真相;親耳所聞,也不一定是事實。

  朱南羨抬手將醫正一攔,兀自拾了放於一旁的藥瓶,自地上撿了把劍,四下望去,在角落裡找到一隻受傷的白耗子。

  這耗子是被一條細小的蛇咬傷的,此刻已奄奄一息。

  朱南羨將瓶口撬開,將藥粉灑在耗子身上,只見原本還滲著血的傷口被這藥粉一沾突然發黑,這耗子軟綿綿的身體像被凍住一般,白皮毛下透出紫灰色,竟是頃刻斃命了。

  四周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場景,又不約而同地去看方才用過同樣藥粉的內侍與女子,他們分明還好好的。

  朱南羨垂著眸,亦沒有說話,只是將藥瓶蓋上,原封不動地放在了一旁。

  正在這時,前院有人來報:「稟十二殿下,都察院的趙大人,蘇大人,金吾衛的左將軍聽聞東宮出了事,不顧鷹揚衛攔阻,往內殿這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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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東宮的蛇屍來不及清掃,四下裡一股難聞的血腥氣。

  趙衍一行人一到內殿便被守在門前的鷹揚衛攔下,朱祁嶽問道:「趙大人怎來了?」

  趙衍帶著蘇晉與左謙向他行禮:「臣等聽聞東宮莫名出現許多蛇,想到眼下尚未開朝,怕十二殿下人手不夠,又恐這些蛇唐突了故太子與故太子妃,這才趕過來看看能否幫忙查個究竟。」

  他這話說得妥當,輕而易舉借幫忙之由將私闖內宮的罪名蓋了過去。

  朱祁嶽心中卻想,這還有什麼好查的,連他都知道這是他七皇兄做的,難道趙衍猜不出來?

  春光淡淡的,蘇晉隨趙衍見過禮,便朝院中望過去。

  院中嘈嘈雜雜,前來弔唁的女眷,伺候於殿內的內侍,太醫院的醫正還有鷹揚衛全都聚於此。蘇晉自人群裡遍尋不著,收回目光時,才看見獨自倚在廊下的朱南羨。

  他正朝她望來。

  隔得遠,她該是什麼也瞧不清的,卻自那孤零零的身影裡辯出了幾分蕭索。

  蘇晉心裡於是就有些難過,卻知這難過不該示人,回望向朱祁嶽:「敢問殿下,東宮為何會出現這許多蛇,殿下已有眉目了嗎?」

  朱祁嶽點頭道:「宮牆外的驅蛇人本王已抓到了。」他沒提暝奴,因暝奴是朱沢微府上的。

  左謙問:「可有誰受傷嗎?」

  朱祁岳知道左謙雖這麼問,但他與蘇晉真正關心的人是朱南羨,便道:「是有幾人受傷,好在蛇是沒毒的。十三也被蛇咬了,你二人若不放心,可過去看看。」

  蘇晉與左謙拜謝過朱祁嶽,繞開人群,便朝朱南羨走去。

  離得近了,蘇晉才見他額間綁了一條素色抹額,也不過短短幾日,他就瘦了許多,手腕的傷還滲著血,臉上是蒼白倦容,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她這才知他遠避於人倚柱而站,並非嫌人群吵嚷,而是因在昭覺寺受傷過重,久立不住。

  蘇晉心中難過極了,滿腹牽掛被這難過攪碎,到了嘴邊化作輕聲一句:「殿下。」

  朱南羨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對他笑,要讓她放心,可一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又怕這樣做會對她不利,終究一抿嘴角,將這相逢的悲歡全都咽於心底,再滲入骨血,最後自黯淡的眼眸流淌而出,化作一抹幾不可見的,久違了的星光。

  他搖了搖頭道:「我沒事。」

  可蘇晉聽到這句「沒事」就更難過了,生於榮光墜於塵埃,繁華凋敝命懸一線,怎樣的「沒事」才可堪稱一句「有事」?

  她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心中像是有無聲雨下,雨絲如霧,在不見乾戈的戰場,在她心底激蕩起一蓬又一蓬的硝煙。

  蘇晉握緊拳頭,提醒自己糾結反復於事無補,當務之急是儘快查清此案真相,知其然,才能知其所以然。

  不時,鷹揚衛為內殿撒上雄黃粉,將未受傷的女眷請入殿閣。

  蘇晉叫來幾名宮婢內侍盤問一番後,跟趙衍低語了幾句,得了他的首肯,與朱祁嶽一揖:「敢問殿下,方才所有被蛇咬傷之人,無論是在正殿受傷,還是在內殿受傷,用了那藥粉後都無異象,除了那只白鼠,對嗎?」

  「正是。」

  蘇晉點了點頭,蹲下身,仔細去看地上的白鼠,只見它渾身發僵,傷口凝著的血是黑色的,白毛皮下也透出暗紫色澤。

  她細想了想,回頭望了朱南羨一眼,猶疑了一下,再看向他身旁的醫正:「有勞蔣大人為殿下的取一些血。」然後提點了一句,「左腕。」

  那醫正一聽這話便知道蘇晉要做什麼了,自藥箱裡取出一個盛藥用的小碟,待朱南羨往裡頭滴了血,將方才清蛇毒的藥粉往碟裡灑了些許。

  碟裡的血一接觸到藥粉竟與那白鼠一樣發黑凝固。

  蘇晉見了這場景,與朱祁嶽合袖一揖:「十二殿下,臣有個不情之請,望殿下給臣一個時辰時間,在這一個時辰之內,臣有辦法問明此案真相。」

  朱祁嶽不知她說的是哪門子真相,難道竟是要揪七皇兄的把柄麼?

  他正猶疑,一旁的鷹揚衛指揮使道:「蘇大人便是多此一舉了,此案的真相顯而易見,那條咬十三殿下的蛇是有毒的,喪命的白鼠也正是被同一條蛇所咬。」

  蘇晉搖了搖頭:「不對,若那條蛇本身就是有毒的,為何方才醫正為十三殿下驗傷時卻是無毒?」又道,「何況東宮戒備森嚴,驅蛇人在宮牆外驅蛇,試問他要如何登峰造極的本事,才能自單一的笛聲中驅使唯一一條毒蛇進入東宮內殿找到十三殿下?這根本是行不通的。」

  她說到這裡,與朱祁嶽一揖:「不知殿下方才可有注意,方才蔣醫正為十三殿下取得血,並非出自殿下被咬傷的右腕,而是左腕。這說明殿下中毒,實則與蛇無關,應當是他吃過什麼,用過什麼,亦或接觸過什麼,才導致這原該清毒的藥粉只對他一人有毒。」

  朱祁嶽聽了這話便明白過來了——這世上有些東西原本是無害的,但與它物混在一起,便成了劇毒之物。

  朱祁嶽指著地上那名阻了朱南羨避於殿中的兵衛道:「再給本王搜一次身。」

  然而另一名鷹揚衛卻道:「殿下,羅子不可能下毒的,他這幾日只是候在內殿之外,今日蛇出來後才進來院中,沒近十三殿下身就死了。且這幾日鷹揚衛互查,羅子是我與曹四查的,我等以性命擔保,他身上絕無異物。

  這是上十二衛的規矩,行守衛之責時,日日須行三次互查,若仍是被發現挾帶私物,則重罪處之,互查之人同罪。

  朱祁岳又吩咐其餘的鷹揚衛:「把今日十三用過的事物全給本王找出來。」

  這時,院中一名平眉鳳目的女子道:「十二表哥,我知道是誰下毒!」說話人正是那名飛揚跋扈的郡主朱郃樂。

  她抬手朝戚綾一指:「就是她!」

  朱祁嶽眉頭一皺,還未來得及攔阻,朱郃樂已振振有辭地說道:「今日午時,我等用過齋飯原都在正殿歇著,只有戚綾問嬤嬤多取了一份,往內殿來了。我當時還道她要做什麼,誰知她居然圖謀不軌,一定是她在齋飯裡下了毒,所以十三表哥的血見了藥粉才會發黑!」

  「不對。」另一名眉若遠山的女子道,「那齋飯你也吃了,你也受傷了,為何不見你用過藥粉血變毒發?」

  這女子正是舒容歆。

  她說話時慢吞吞的,言罷還看了蘇晉一眼,垂眸輕聲道:「望蘇大人明察。」

  朱郃樂道:「這還用問?齋飯本無毒,但戚四小姐在去的路上做了什麼就未可知了。」

  戚綾百口莫辯。

  今日她得了朱祁嶽的權杖,來內殿後,鷹揚衛也未搜過她的身。而她送來的齋飯,朱南羨確確實實也用了。

  她想到這裡,愧疚難當,也不知是否當真是自己馬虎大意,讓有心人做了手腳,一時也沒為自己辯解,四下望去,自石桌上捧了還剩一半的齋飯,朝蘇晉拜下:「便請蘇大人將這齋飯,這個碗,連並戚綾今日所攜事物都讓人驗一驗吧。」

  「不必。」蘇晉聽她這麼說,搖了搖頭道,「不是你。」

  朱郃樂冷笑道:「怎麼,傳聞中剛直不阿的蘇禦史也是憐香惜玉之輩,包庇起美人來了?」

  她這話粗鄙不堪,引得蘇晉微微蹙眉,然卻不再理她,而是對朱祁嶽道:「倘若齋飯有毒,那如何解釋白鼠亦會中毒呢?這白鼠可沒吃齋飯。」

  她說著,朝朱祁嶽一拱手,「十二殿下,其實答案已顯而易見了。臣聽聞,十三殿下初七夜裡在回到東宮前,十二殿下曾命鷹揚衛與金吾衛一起將東宮內殿一應事物都驗過一遍。所以若有毒物,一定是在初八以後放進來的。今日是初十,在這三日之內,這內殿有什麼東西以前沒有,現在卻理所當然的有了呢?」

  蘇晉說完這話,目光便落在院中一側的香鼎之上。

  太子與太子妃去世,朱南羨被軟禁於內殿無法弔唁,朱祁岳便命人為他抬了這香鼎進來,供他每日三次上香,跪於鼎前為兄嫂誦佛。

  戚綾一見這香鼎也想起來了,她方至內殿,還覺得此處的檀香味濃於正殿,厚重像要起霧,眼下香味被蛇屍的血腥氣掩蓋,倒忘了這茬了。

  朱祁嶽當下便對鷹揚衛道:「給本王將這香鼎驗徹底了。」

  鼎上焚著香,鼎中的煙灰還是發燙的,鷹揚衛拿著劍柄,在煙灰中翻翻找找,不過須臾,果然找到一團黑色的,凝膏狀的事物。

  蔣醫正一見這事物,忽然倒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去握於手裡細看,忽然驚呼一聲跪在地上:「稟、稟十二殿下,十三殿下,這是長生散。」

  長生散原不叫長生散,原名是凝焦。

  前朝悼宗皇帝沉迷長生之術,在宮中召集道士煉丹,後練出一枚丹藥叫「長生丸」,乍服之,令人心神愉悅,容光煥發,可久服之,卻聽人失魂喪誌,暴斃而亡,聽說死後血色烏黑發青,如墨一般。

  而「長生丸」裡最重要的一味藥,或者說,一味毒,便是凝焦。

  蔣醫正道:「凝焦的毒雖來的慢,卻來的狠,一枚『長生丸』裡所含凝焦只如微粒一般,且潛於人體內,若非遇到草河燈,就是七葉蓮,發作通常要等大半年後。」

  他說著,看了看手裡拳頭大的凝焦,搖了搖頭,放在一邊,「這下毒之人歹毒,竟弄來這麼大一塊『長生散』放於香灰當中,發散入殿下體中,難怪殿下的血遇了微臣的藥粉會發黑,那草河燈正是驅蛇毒的良藥。」

  蘇晉問道:「蔣大人,你且看看這樣大一枚『凝焦』,只通過焚燒發散的法子,要多久才能沉在人體當中變成致命之毒?」

  蔣醫正猶疑了一下:「終歸需要三兩日吧?」

  香鼎抬進內殿是初八,今日才初十,三兩日的話,就是說這枚「凝焦」應當是初八當日被人放進來的?可初八當日,東宮內殿已然戒備森嚴了。

  蘇晉想到這裡,當即朝朱祁嶽一拜:「還請殿下命鷹揚衛把守住內殿,不讓任何人出去。」

  朱祁嶽道:「蘇大人何出此言。」

  蘇晉負手而立:「因臣已知道這真正的下毒之人在哪兒了。」目光掃過眾女眷,落在微闔的殿門之上:「她正是在這東宮內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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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朱祁岳順著蘇晉的目光看向微闔的殿門——蘇晉的意思是,這下毒之人竟是來弔唁的女眷?

  也不對,朱祁嶽細想了想,蘇晉方才說,「凝焦」是正月初八被人放進來的,可正月初八是停靈的第一日,後宮分明只有幾名位分高的嬪妃前來弔唁。

  難道這真正的下毒人,竟是父皇的嬪妃嗎?

  但是這些嬪妃在初八當日並沒有來過內殿啊。

  朱祁嶽正困惑不解,蘇晉道:「臣方才已問過了,初八當日,來過東宮內殿了除了鷹揚衛,便只有幾名內侍,既然上十二衛行守衛之責必先互查,那麼這凝焦就不是鷹揚衛帶進來的,因此只能是這幾名內侍其中的一人。

  「東宮守衛之嚴,凡內侍宮婢,在東宮正殿外會被搜一次身,在入內殿殿閣之前,又會被搜一次身,且兩回被搜身時,身上都該是『乾淨』的。

  「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這內侍一定是在兩回搜身之間,即從正殿到內殿的路上得了凝焦,到了內殿院中,趁人不備將凝焦放入香鼎,再到殿閣門前,讓守衛搜第二回身。」

  鷹揚衛指揮使道:「但是從正殿到內殿,沿途都有鷹揚衛把守,他們絕無機會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不一定要當面進行。」蘇晉道,「倘若一名內侍只是停下來歇個腳,你們也會起疑麼?」

  朱祁嶽道:「蘇禦史的意思是,是有人先將凝焦帶入東宮,藏在正殿到內殿路上,之後那名內侍自藏匿處取了凝焦,帶入內殿院中,放入香鼎。」

  「正是。」蘇晉道,「這真正的下毒之人,便是初八當日,將凝焦藏在正殿到內殿路上的這個人。」她說著,朝朱祁嶽一揖,「請十二殿下細想想,當日除了鷹揚衛,除了幾名內侍,還有誰來過東宮而不被搜身?」

  只有那幾名前來弔唁的嬪妃了。

  朱祁嶽聽到這裡,全然明白過來。

  初七宮變夜之後,宮中人心惶惶,以至於初八當日只有幾名分位高的嬪妃來東宮弔唁。其中戚貴妃與喻貴妃是該來的,皇貴妃被軟禁,後宮事物皆有她二人主理,其餘幾個嬪妃他沒甚印象了,反是淇妃身懷六甲,竟也來弔唁。

  朱祁嶽想到這裡,眉心微微一蹙,是了,他當時還在奇怪,淇妃懷著龍嗣,為避衝撞,按理是不該來的。

  蘇晉看到朱祁嶽這副的樣子,問:「十二殿下心裡已有數了對嗎?您懷疑的那個人,她是誰?」

  這時,身後微闔著的殿門忽然被推開,一名身著素色宮裝,眉眼清泠的婦人自殿內走出,淡淡道:「蘇禦史是外臣,既已幫忙問明瞭此案因果,便到此為止。至於下毒人究竟是誰,本宮自會查明。」

  這名婦人正是戚綾的姑姑,四王朱昱深的母妃,戚貴妃。

  然而蘇晉聽了這話,卻不肯甘休:「回貴妃娘娘,此案雖發生在內宮,但那下毒之人要謀害的卻是十三殿下。十三殿下是藩王,是我大隨正統,謀害他罪同謀逆,事關國體社稷,難道下官不該追查到底?」

  她說著,再次看向朱祁嶽:「臣知道殿下心中懷疑的人是誰,臣有一個極簡單的法子,殿下只需傳初八當日東宮正殿的守衛,問問有誰在弔唁之時離開過——」

  「蘇晉,夠了。」這回是趙衍在喚她。

  可蘇晉只是略略一頓,緊盯著遲疑不決的朱祁嶽,問:「殿下為何躊躇?」不等朱祁嶽回道,又問,「殿下心中可也生了疑慮?是不是在想自己嚴防死守為何還有疏漏?是不是覺得自己像是被算計了?」

  蘇晉說到這裡,逕自走到已奄奄一息的暝奴身旁:「這個女子,殿下可是事先就認識?」

  朱祁嶽愕然道:「你怎知道?」

  「殿下為何要命鷹揚衛嚴守東宮?不正是早就知道那人要害十三殿下嗎?」蘇晉沒提「那人」是誰,但朱祁嶽該聽出「那人」便是他的七皇兄朱沢微。

  「那人知道您疑心他,防著他,所以事先讓您記住暝奴的臉,記住暝奴正是他府上的人。這樣今日事發後,您理所應當便覺得暝奴身上揣的藥才是致死害人的毒|藥,您便不會防著太醫院的傷藥。

  「試問今日如果沒有暝奴,沒有她拿著另一份毒|藥聲東擊西,即便所有人用了太醫院的傷藥都無事,您是不是仍是會起疑?仍是不明這麼多無毒的蛇究竟要做什麼?您起碼會讓鷹揚衛與醫正查過整個東宮內殿之後,才讓醫正為十三殿下看傷?更或者,在查出這枚『凝焦』前,在您的疑慮被消除前,您根本不會讓任何人用任何藥?」

  蘇晉負手而立:「殿下,您的疑慮不是空穴來風,您之所以疏漏,正是被那人算計了。」她的目光自內殿一掃,在身懷六甲的淇妃身上輕飄飄帶過,最後灼灼然回到朱祁嶽身上,「臣不查那人,臣查不起他,可今日臣只想在這後宮中找一個他的同盟也不成麼?難道要任他胡作非為害人性命?!任他隻手遮天生殺予奪?!若今日的事再——」

  「蘇時雨!」

  「蘇禦史!」

  蘇晉的話未說完,便被趙衍與戚貴妃同時出聲打斷,趙衍的眼底已有慍怒之色,低聲斥道:「你也太不成體統!」

  蘇晉愣了愣,心中卻是意難平,再次開口道:「可是下官……」

  「時雨。」又有人喚了她一聲。

  是朱南羨。

  他定定地看著她,眉間有難掩的憂色,終於忍不住問了句:「你怎麼了?」然後搖了搖頭,蒼白無血色的唇角輕輕一彎,他還是對她揚起一笑,又說了一句,「我沒事。」

  心中浪潮漲了千丈萬丈,吞天沃日,卻在聽到這一句「沒事」的瞬間轟然落下,歸於江海。

  蘇晉茫茫然朝四周望去。

  是啊,她這是怎麼了?她從來冷靜自持,難道不知有些事追究到底有害無益嗎?

  這一場匿於她一個人內心深處,令她咄咄逼人的乾戈究竟因何而起?

  是看到他一身是傷倚柱而立還要對自己笑時?還是在得知十三殿下是在藥粉就要灑在他傷口的一瞬間才將醫正攔了下來?

  蘇晉甚至不敢細想,若今日她沒有去宗人府,沒有遇到戚綾,沒有請她將字條帶進東宮,結果又是什麼。

  她知道自己能為他做的有限。

  可是,原來,竟真的這麼有限。

  日光寂寂,所有人或驚或疑地看著她,蘇晉眸中火色卻漸次平息。

  她獨自一人垂首立著,目色靜得像豔烈無聲的春陽,下一刻,她的雙膝突然落在地上,朝朱祁岳,戚貴妃,趙衍各磕了一個響頭:「臣無狀,是臣好大喜功,心浮氣躁,對十二殿下與貴妃娘娘多有僭越,還請殿下,娘娘,趙大人懲治。」

  蘇晉說著,又朝朱南羨的方向磕了一個頭:「也唐突了十三殿下,請十三殿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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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朱南羨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蘇晉是怕她的一時關心則亂牽連了他,於是自請責罰來跟他撇清乾係。

  可事到如今,這樣的表面文章做不做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受製於人,今日能見到她已是很好了。

  朱祁嶽道:「蘇禦史是都察院的人,今日事畢,便由趙大人帶回衙署,依都察院的規矩自行懲處罷。」

  趙衍明白朱祁岳是有意放蘇晉一馬,當即拜謝道:「是,多謝殿下與娘娘寬宏大量,臣自會秉公處置。」

  朱祁嶽這才對蘇晉說了句:「平身。」又道,「蘇禦史既已查明真相,那便由你將此案前因後果整合一遍。」吩咐一旁的文隨,「他說你記。」

  等那文隨鋪開筆紙,蘇晉便道:「凝焦案雖是今日案發,真正下毒之日卻在正月初八。

  「初八當日,有人將凝焦帶入東宮,藏匿於正殿到內殿的一個隱匿之處。

  「當日晚些時候,這枚凝焦由一名內侍取得,隨後,他到東宮內殿,將凝焦放入了院中的香鼎當中。

  「因十三殿下一日三次在香鼎前為兄嫂拜祭,凝焦於是在滾燙的香灰中發散進入殿下|體內——這是整個下毒的過程。」

  「而至於為何在今日下毒。」蘇晉想了想道,「原因有三,其一,今日外臣女眷前來東宮弔唁,少不了會有一些生面孔,因此只有今日,這名驅蛇人出現在宮牆之外才不會惹人生疑。

  「其二,這麼多蛇,或原本就在東宮,或隔牆投入宮院,單憑一個驅蛇人的笛音就要令它們聽從命令當是不成的,因此東宮之中,應該有人與驅蛇人裡應外合,這人就是暝奴。驅蛇之法微臣不明,但想來應以氣味,藥粉等物誘之。殿下稍後只要命人審過這驅蛇人即可知曉。

  「其三,調虎離山。十三殿下是習武之人,內殿又得鷹揚衛嚴防死守,便是有再多蛇來,在百餘鷹揚衛的保護下,想必它們也傷不了十三殿下分毫。但,殿外若有一群身份貴不可言的女眷在就不一樣了。東宮正殿的守衛平平,蛇卻先在正殿出現,十二殿下來不及抽調人手,必然會將內殿的鷹揚衛帶走,導致十三殿下無人護衛,被蛇咬傷,理所當然地需用太醫院的傷藥。

  「要知道,下毒人真正的用意,正是要讓這瓶專治蛇蟲咬傷的藥粉接觸到十三殿下的傷口。換句話說,是要讓藥粉中的草河燈接觸到十三殿下|體內的凝焦——這是整個案情的經過。」

  蘇晉說到這裡,稍作停頓,等朱祁岳的文隨在紙上收了筆才接著道:「除此之外,還有兩點則需要太醫院的蔣大人解惑了。」

  她的目光落在白鼠身上,「一是白鼠為何會中毒?依臣淺見,這白鼠體內原是無毒的,然而它被蛇咬傷動彈不得,又在香鼎近旁,這才不慎將凝焦之氣吸入體內。」

  蔣醫正道:「正是如此,雖然凝焦在人體凝成致毒需要三兩日,但白鼠太小,想必只這一兩個時辰便足以致命了。」

  「另有一點,」蘇晉道,「十三殿下眼下雖無礙,但凝焦之毒仍匿於殿下體內,不知蔣大人可有什麼好法子,能為殿下將此毒解了。」

  她說著,朝蔣醫正深深一揖:「有勞蔣大人了。」

  蘇晉是正四品僉都禦史,蔣醫正哪裡受得起她的禮,回了一個更深的揖才道:「蘇大人放心,凝焦之毒雖兇險,解起來卻十分容易,十三殿下只需服些用葛粉熬製的清毒湯,不出一日,此毒便可解了。」

  不時,鷹揚衛已將東宮各處清掃乾淨,四下裡也灑上了雄黃粉。今日出了這樣的事,要再誦經弔唁是不成了。幾名內侍宮婢將內殿推開,在外頭跪迎戚貴妃帶著嬪妃與女眷離開。

  舒容歆在一行臣女身後吊了個末,轉眼一看,卻見戚綾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便喚了一聲:「如雨?」

  戚綾過了半晌才應聲,問了句:「容歆,你方才可聽清十三殿下喚蘇大人什麼?」

  舒容歆道:「蘇時雨,我聽我兄長提過,時雨二字,是蘇大人的字。」她說著,撐著下頜想了想,又慢慢笑了一下,「我從前聽兄長說起都察院蘇禦史才智過人時,只覺爾爾,今日見了才驚歎不已,這樣百轉千回的一個局,竟也能被他在一個時辰內參破玄機,說是當世諸葛也不當為過。」

  可戚綾聽舒容歆這麼一說,卻分外茫然。

  她又想起冬獵時在山洞裡看到的那個蘇晉了,一頭青絲灑落雙肩,好看的五官與面頰霞色相映成輝,一時之間竟難辨男女。

  戚綾心中有個荒謬,若這當世諸葛是個女子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堪破了所謂秘密,但她知道這個秘密能要了人的命,蘇晉的命,而既能要了蘇晉的,大約也能要了十三殿下的命了。

  戚綾想到這裡,目光落到舒容歆身上,見她還在看蘇晉,不由道了句:「快走吧。」說著也不等她,轉身匆匆離開了。

  眾臣女離開以後,趙衍也帶著蘇晉與左謙拜別了朱祁嶽,又跟朱南羨施禮。

  朱南羨默了默,忽對朱祁嶽道:「給我半柱香的時間。」又添了句,「我有話,想單獨對蘇禦史與左將軍說。」

  這還是自昭覺寺後,朱南羨第一回開口與他說話。

  朱祁嶽愣了一下,才點頭道:「好。」

  院中榆樹早已抽了新枝,枝上新葉簇簇,雖然朱祁嶽已帶著鷹揚衛遠遠走開,朱南羨仍帶蘇晉與左謙避到了榆樹下才道:「這幾日,朱沢微可有為難你們與沈青樾?」

  蘇晉搖了搖頭,垂下眸,答非所問:「我與沈大人把十七送走了。」

  她沒有提沈拓被扣留降罪的事,更沒有提昨日早上一道旨意,已將戶部侍郎沈奚革職候審。

  她不願讓他再憂心。

  蘇晉接著又道:「殿下放心,是鄭允帶十七走的,他們日夜驅車,眼下早已過了蘇州府。我當日已發急函命沿途監察禦史照應,亦發了急函去南昌府,請殿下南昌府的親軍衛去接應他,想必十七一定能平安。」

  朱南羨看著她,不過短短幾日,她便消瘦許多,好不容易撫平的眉間蒼蒼茫茫的又似起了霧。

  他將目光移開,落在不遠處的宮閣上,淡淡道:「我將金吾衛給你。」

  蘇晉驀地抬起眼來看他。

  「左謙。」

  左謙一拱手:「末將在。」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只聽命於都察院蘇禦史一人,要把她的性命,當作本王的性命一樣保護。」

  左謙道:「蘇禦史與殿下相交莫逆,此事便是殿下不提,末將與金吾衛眾將士也會竭力保護蘇禦史安危。」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倘若有朝一日大局危矣,便送她離開。」

  「是。」左謙道,頓了一下又說,「但末將也會拚盡性命救殿下出去。」

  朱南羨的臉上早已蒼白無血色,蘇晉原還想再說些什麼,起碼要告訴他,他只要在這宮中一日,她便守上一日,說什麼也不離開了。

  可她看著朱南羨的樣子,知道他傷重疲乏,眼下已是勉力站著,怕自己說了違他意的話惹他憂心,於是只好道:「我先走了。」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羨「嗯」著點了一下頭:「你也要保重。」

  蘇晉與左謙離開後宮後,便覺得四周有些不對勁。

  眼下申時已過,尋常到了這個時候,各衙司都已下值,何況眼下尚未開朝,多得是早走的,為何今日全都匆匆往一個方向而去。

  蘇晉心中生了疑,當即攔下一個從旁路過的,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吳。

  國喪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帶,吳主事愣了一下,發現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蘇禦史與金吾衛左將軍,連忙行禮道:「見過蘇禦史,見過左將軍。」又抬起頭來問,「方才傳旨,說今日申時二刻軒轅臺上行刑,蘇大人與左將軍沒接到嗎?」

  蘇晉與左謙方才都在東宮,確實沒接到什麼旨意。

  吳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蘇禦史與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蘇大人趕緊過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聽說竟要杖八十。」

  蘇晉一聽這話就愣了,半晌才聽到自己有些啞然有些惱怒的聲音:「有審才有刑,眼下年關未過正值國喪且尚未開朝,是什麼罪名竟要在軒轅台動刑?!」

  誰知吳主事聽了她這一問,竟也茫然:「蘇禦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審得麼?」他一頓,補了一句,「正是陝西道的稅糧貪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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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去年深秋入冬,登聞鼓曾被敲響過三回,分涉兩案,頭一樁是陝西的稅糧貪墨案,後一樁是山西的行宮修築案,此兩案都由都察院接手,其中,副都禦史錢月牽主審貪墨案,僉都禦史蘇晉主審行宮案。

  至年關節前,山西行宮修築案已審結,其中涉案人員工部左右侍郎,山西布政使等均已伏誅,三王朱稽佑在年關宴行刺後,被貶為庶人。

  而陝西的稅糧貪墨案卻遲遲未有消息。

  蘇晉記得,去年她巡按歸來,曾受監察禦史言脩所托,去城東魚嫋巷茶商馮夢平府邸探查此案究竟,當時她還在馮府遇上了來渾水摸魚的沈奚。

  沈奚與蘇晉提過,陝西稅糧貪墨案其實正是戶部尚書錢之渙與右侍郎杜楨所為,所斂錢財全都進了七王朱沢微的荷包,而這個姓馮的茶商,八成就是為這幾尊大佛銷贓的,抓到他,就能抓住七王與錢之渙貪墨的實證。

  當日夜裡,蘇晉與沈奚連蒙帶騙把馮夢平堵在了馮府,令京師衙門的衙差一舉擒獲。蘇晉原想跟柳朝明自請審查稅糧貪墨案的,誰知隔一日,京師衙門將馮夢平送來都察院後,柳朝明卻以行事衝動為由斥責於她,將貪墨案交由錢三兒主審,轉而將行宮案塞給了她。

  蘇晉想到這裡,心中已是疑雲叢生,卻猶自凝然道:「陝西道稅糧貪墨案是由錢大人主審的,錢大人他——」

  他這幾日不是去廟裡燒香念經,要等十五開朝後才回來麼?

  可蘇晉卻沒把這後半句說出口。

  錢三兒的話,自己就該信麼?他年紀輕輕已官拜副都禦史,在這勢力林立的深宮,他究竟是誰的人,自己到底清楚麼?

  她驀地想到這位都察院的三品禦史錢月牽也是姓錢的,他正是已亡故的羽林衛副指揮史錢煜的三弟,是已致仕的戶部尚書錢之渙的第三子。

  昔日宮前殿之局一下子湧入蘇晉的腦海。

  錢煜之所以被誣衊殺害璃美人,是因為在他身上搜到了璃美人平日所用的簪花。

  蘇晉知道錢煜是被冤死的,當時她還在奇怪,憑錢煜的身份,究竟有誰接觸到他平日的用度,將一朵簪花神不知鬼不覺藏入他衣衫內呢?乃至於後來錢之渙致仕,她也曾困惑,到底有誰有這樣通天徹地的本事,讓官拜尚書的錢之渙趕在這個緊要關口,說致仕就致仕呢?

  現在看來,此人並不需要有多大的神通,這位姓錢名絮的,手握貪墨案實證的都察院副都禦史就可以做到——是他將簪花藏入了錢煜的衣衫內,是他拿著貪墨案的罪證逼迫錢之渙致仕,也逼著錢之渙誣衊沈拓為同盟,拉了沈府下水。

  蘇晉知道錢三兒身世飄零,雖是重臣之子兒時過得還不如一個下人,卻憑著一身努力與才幹,不及弱冠便自立門戶,在這洶洶危局竟也闖出自己一番天地。

  可是,究竟是什麼讓她忽略了這樣一個能在宮前殿之局,在錢之渙致仕上起的關鍵作用的人物呢?

  是錢月牽天生一雙月牙眼,從來笑臉迎人嗎?

  還是她對這個都察院,對柳朝明以及以柳朝明馬首是瞻的錢月牽都太過信任?

  蘇晉終於知道初七當日,在她提議去找錢三兒拿稅糧貪墨案的實證,為沈拓,為沈府洗冤時,沈奚為何婉拒了她。

  恐怕他早已猜到誣衊沈府的罪證正是出自都察院,出自錢月牽之手,否則的話,朱沢微就算再勢大,怎麼會有底氣扣留一個刑部尚書?

  而錢三兒大概根本沒有去什麼廟裡,他只是對蘇晉避而不見罷了。

  那一句「錢大人近日乾了樁缺德事,去燒香念佛」,也是專程說給她蘇時雨聽的。

  也是,篡改罪證誣衊沈府,真是缺德大發了。

  一念及此,蘇晉掉頭就往軒轅台趕去,可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急聲問道:「那旨意上可有說是什麼罪名?」

  吳主事道:「小沈大人是包庇罪。」

  「沈尚書呢?」

  「刑部沈尚書與戶部錢尚書都是貪墨罪,判處的是流放,正午過後已由都察院言脩言禦史帶衙差押解出承天門了。」

  蘇晉真是氣昏了頭:「笞、杖、徒、流、死,沈青樾既是包庇,便未行貪墨,為何竟要杖八十?!」

  吳主事道:「因沈大人是戶部侍郎,身在戶部卻包庇貪墨,該罪加一等。」他說著,看蘇晉一臉情急,又道,「其實原也未一定要杖八十,下官聽方侍郎說,是七殿下下令杖八十,都察院柳大人的意思是杖三十爾後貶職,兩邊僵持不下,七殿下就讓沈大人自己選,是沈大人他選了杖八——」

  不等吳主事把話說完,蘇晉已往軒轅台急趕而去了。

  三品侍郎受刑,縱使仍值年關節,軒轅臺上也已圍著不少人,蘇晉隔著人群望去,只見沈奚被捆在刑凳上,也不知已被打了多久,後腰自腿鼓都滲出殷紅的血色,整個人已生死不知了。

  蘇晉心中一涼,疾步走上前去,逕自推開交叉攔於身前的長矛,對著行刑的侍衛便喝了句:「滾開!」

  長矛的鋒刃在蘇晉掌心拉出細長一條血口子,她卻渾不在意地握緊拳頭,對著上首的朱沢微與柳朝明拜道:「敢問七殿下,敢問柳大人,沈侍郎究竟是犯了什麼重罪,竟要杖八十?」

  朱沢微有些意外地一笑:「蘇禦史竟是在質問本王麼?」又道,「怎麼,你也是都察院的禦史,柳大人竟沒與你提過戶部的稅糧貪墨案?」

  一旁的刑部吏目代答道:「回蘇大人,小沈大人所犯乃包庇罪。」

  蘇晉道:「好,就算是包庇罪。包庇罪當行鞭笞之刑,沈大人身為刑部侍郎罪加一等也不過杖刑,但杖不上五十,否則等同於處死,七殿下要將沈大人杖八十,是想直接將他杖殺嗎?!」

  朱沢微道:「杖不上五十,但包括五十,至於這多出來的三十杖,是沈大人自請代父受過。」他說著又是一笑,「蘇禦史怕不是忘了,沈拓身為刑部尚書,知法犯法,也應罪加一等,本王念在他年事已高,沒將流放改為梟首已是額外仁慈,但這追加的三十杖是怎麼也不該少的。好在沈侍郎一片孝心可照肝膽,也令他的老父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蘇晉道:「那就將杖五十改作貶職。」她強忍著心中怒火,拱手向朱沢微一揖,「沈大人痛喪至親,憂苦難解,困於本心,所下決斷不能作數,還望七殿下能準允微臣代沈大人做此擇選。」

  「你與他非親非故,憑什麼代他?僅憑至交二字?方才蘇禦史是不在殿上,不知柳大人與錢大人已然告誡過沈侍郎,但沈侍郎就是執迷不悟,本王能怎麼辦?」朱沢微不溫不火道,「蘇禦史若不信,自可親口問問你這二位堂官,看看本王所言是否屬實。」

  然而蘇晉聽他這麼說,目光卻絲毫不落在柳朝明與錢三兒身上。

  朱沢微看她這副樣子,再次笑道:「蘇禦史就不問問沈侍郎被貶後,是個什麼官職麼?」

  蘇晉茫然道:「什麼?」

  朱沢微的聲音帶有戲謔之意:「太僕寺,典廄署,署丞。」

  蘇晉一聽這話徹底愣住了。

  太僕寺隸屬兵部,掌牧馬之責,而典廄署,就是太僕寺下頭掌飼馬牛,給養雜畜的官署,其署丞雖也有從七品,但官品都是虛的,說白了,就是讓沈奚去養馬。

  蘇晉抬手指向沈奚,掌心的傷口滲出血,順著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緊盯著朱沢微,一字一句問道:「沈大人滿腹韜略,才智無雙,你們讓他去飼馬?」

  他這麼一個傲然如鬆不染纖塵的人,他們讓他去飼馬?!

  古有士人,可殺不可辱,可折不可彎。

  可這些道理今日到了蘇晉這裡已通通作不得數,她忽然將手一收,毅然決然負於身後:「飼馬就飼馬!」她道,「那便讓沈大人去太僕寺!」

  朱沢微惋惜地搖了搖頭:「原本去太僕寺是可行的,可惜啊,你說得來晚了。」他忽然收起眸中笑意,冷色道:「蘇禦史不知道宮中規矩嗎?沈奚的罪刑已定了,你與他非親非故卻要在此妄自做主,豈非擾亂行刑?來人!」

  「在!」

  「都察院蘇晉擅自擾亂行刑,將他捆——」

  朱沢微話還未說完,承天門轟然一聲被侍衛推開,朱昱深帶著數名兵衛踏馬而入。

  他應是從北大營匆匆趕來,一身墨黑勁衣還未來得及換,兩袖鐵護腕映著霞光發出灼目的金。離得近了,他翻身下馬,目光掃了昏迷不醒的沈奚一眼,最後落在朱沢微身上,淡淡道:「本王來替青樾做這個主,老七可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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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朱沢微的神色雖還柔和,目光裡已然有陰鷙之色:「四哥怎麼來了?」

  朱昱深道:「本王若不來,難道任你以包庇罪杖殺當朝三品重臣嗎?」說著,對行刑的侍衛道,「把他放開。」

  四王妃沈筠正是沈奚的三姐。朱沢微方才既言明只有與沈奚沾親帶故的人才能代他做主,那麼眼下朱昱深來了,他便不能出爾反爾。

  朱沢微於是道:「也好,那就由四哥將沈署丞帶回去,順道開解開解你這位小舅子,不要因一時悲憂鑽牛角尖,尋死尋到本王跟前,倒弄得像本王想要他的命似的。」他笑了笑,「四哥是不知道,這八十杖可是沈署丞自己討的,其實本王亦不想將他責罰得狠了,昨日曾尚書還說太僕寺典廄署新來了百匹良駒,缺人得緊,本王還盼著沈署丞能養好傷早日新官上任呢。」

  朱昱深任身後的兵衛為沈奚鬆了綁,沒理朱沢微。

  朱沢微再涼涼一笑,帶著一行人逕自離開了。

  兩名兵衛想將沈奚背去太醫院,可才架起他半截身子,就見血滲出衣衫,順著衣角淌落地面。

  蘇晉看得觸目驚心,問一旁的侍衛:「已打了幾杖了?」

  侍衛道:「回蘇大人,已五十二杖了。」

  蘇晉只覺胸口空茫茫的,恍然中聽得自己對那兩名想架起沈奚的兵衛呼喝了一句:「先別動他!」然後她環目四顧,「太醫院的人呢?都沒長眼睛嗎!」

  不時便有一名醫正提了藥箱疾跑趕來,此人姓方名徐,蘇晉認得,且他正是沈奚交給蘇晉的暗樁名錄上的一人,當是信得過的。

  方徐放下藥箱,先掀起沈奚的眼皮子看了看,又為他把了脈,這才從藥箱裡取出半片人參令他含著。

  蘇晉問:「方大人,沈大人他怎麼樣了?」

  方徐道:「回四殿下,回蘇大人,沈大人脈象虛乏,浮而無力,此乃重傷之狀,好在尚有一口氣在,下官眼下只能以人參將他這一口氣吊著,爾後再為他驗傷,但在此處不行,要抬回太醫院。」

  朱昱深吩咐一旁的百戶長道:「闕無,將就著這刑凳,帶人將青樾抬去太醫院。」

  喚作闕無的百戶長拱手稱是,隨即自兵衛中分出四人,疾而穩地將沈奚抬走了。

  朱昱深這才對蘇晉道:「多謝蘇禦史,若非禦史以命相阻,本王趕不及救青樾這一命。」

  薄暝時分,暮風四起,朱昱深的一雙眼在暮色裡深邃得望不見底,腰間羌笛古意悠悠,羌笛上竟還掛著一條劍穗。

  這劍穗蘇晉認得,朱南羨也有許多,正是沈奚的三姐,人稱沈三妹的四王妃送的。

  可就算他是沈奚的三姐夫,自己就該信他嗎?

  蘇晉不由想,自北大營往返宮禁至少要兩個時辰,稅糧貪墨案是午時過後才開始審,沈奚自甘領八十杖又是個意外,那麼是誰竟能如此及時地將朱昱深從北大營請來代沈奚做主?

  一念及此,蘇晉道:「四殿下行色匆匆,想必尚有軍務要辦,殿下若脫不開身,待太醫院為沈大人看好傷,可將沈大人交給微臣。」

  也不知朱昱深是否已知她心中生疑,卻並不計較,淡淡道了句:「也好。」轉身帶著眾兵衛自承天門取了馬,打馬離開了。

  蘇晉這才看向左謙,走到他跟前與他一揖:「有勞左將軍派兩名金吾衛去太醫院守著,一旦沈大人可以離開,叫他們即刻知會我,切莫讓四殿下的人搶了先。」

  左謙道:「蘇禦史放心。」

  蘇晉垂眸又想了一下,眸底浮起黯色:「另還要有勞左將軍,再派八名金吾衛給我,我就在此處等著。」

  左謙點頭道:「好,左某這便去值衛所。」

  四周的人已快散盡了,朱沢微走後,也再沒人來問蘇晉乾涉行刑的罪。

  蘇晉就這麼一個人站在廣袤的軒轅臺上,任暮風來襲,等著這天慢慢暗。

  不時,遠處有一人匆匆趕來,竟是都察院的一名禦史。離得近了,這禦史對蘇晉道:「蘇大人,錢大人讓下官跟您說,年關節以來蘇大人一直操持奔波,實在辛苦,這餘下幾日您就回府歇著,不必當值了。他還說,請您放心,宮裡這頭他會幫您看著,您上心著緊的事,他幫您一併上心著緊著。」

  語氣裡頭竟似有歉意。

  可蘇晉聽了不由笑了一聲:「不辛苦,本官怎麼會辛苦?柳大人錢大人一個纏綿病榻一個燒香念經都騰得出空來日理萬機,大案要案辦得讓人拍案叫絕,本官這就叫辛苦,豈非墮了我都察院名聲?」

  暮色聚於她眼底,染上霜寒之氣,化作夜下深湖。

  八名金吾衛已向軒轅台趕來,為首一人朝蘇晉拜道:「屬下金吾衛總旗姚江,奉左將軍之命,任憑蘇禦史調遣。」

  蘇晉「嗯」了一聲:「跟我來。」

  蘇晉記得,去年趙衍帶她巡視都察院各處時,曾在一間暗室前駐足。

  當時她還奇怪,都察院已有數間審訊房與刑訊房,為何還要額外多出來一間暗室,而趙衍的回答亦含糊不清,說總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親自審的。

  蘇晉於是想起來,在柳朝明把貪墨案的證人馮夢平交給錢三兒時,曾額外叮囑了一句:「帶去暗室審。」

  她從來是個洞若觀火之人,在都察院這些日子,不是不知舉凡有事關時局的案子,柳朝明與錢月牽大都是在暗室裡審的。

  證人既在暗室裡頭,那麼這證據,大約也在暗室裡頭了。

  此時已是酉時時分,都察院只有寥寥幾名低品禦史,見蘇晉帶著八名金吾衛闖入,都不敢阻攔。

  蘇晉繞過前院,繞過公堂,逕自來到中院暗室前,便要上去推門。

  院中一乾守衛這才反應過來蘇禦史是要做什麼,橫臂在蘇晉身前一攔,其中一名守衛長到:「蘇大人,柳大人吩咐過,沒有他的吩咐,誰也不能進這間暗室。」

  蘇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喝了一句:「金吾衛。」

  「是!」

  縱使敵多我寡,但金吾衛卻不是尋常的六部守衛可比,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些守衛扣在一旁,姚江自護衛長身上摸出鑰匙,遞給蘇晉。

  蘇晉開了鎖,伸手便把暗室的門推開。

  暮已四合,暗夜初臨,陰森的,帶著些許潮味的血腥氣撲面來襲。

  借著桌案上的幽幽燭火,蘇晉看清這間所謂暗室其實更像牢獄,長長的一條甬道,左右分了數間暗房,裡頭擺著各種刑具。

  最近的一間暗房的刑架上似乎懸著一個人,蘇晉心下狐疑,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燭臺,往暗房裡走去。

  離得近了,她才看清此人身上鞭痕累累,渾身上下已無一塊完好的肌膚,右手五指也沒了,可他胸口一起一伏,分明還是活著的。

  這人的頭原是低垂著的,卻在聽到響動的這一刻微微一動,而就是這一動,讓蘇晉覺得此人竟有些眼熟。

  她將燭火湊近了一些,問道:「你是——」

  那人驀地抬起臉來,雙目空洞地看著她,片刻,他張了張口,竟似從喉間發出一聲暗啞的悲鳴,失了神智一般道:「我招,我什麼都招!」

  蘇晉手中的燭臺一下子落在地上,燭火接觸到陰濕的地面,「嗤」一聲滅了,她連退了數步,直到背心撞到牢柱上,才扶了柱子穩了穩心神。

  她認出這人來了。

  他正是那個早該死了的,尚書錢府的大公子,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

  蘇晉知道,錢煜這副樣子已是生不如死,柳朝明亦或錢月牽保下他的命來絕不是為了救他,可他們用此酷刑,又想從錢煜嘴裡審出什麼?

  然而她的思緒只恍惚了這一瞬便又回歸正途,她記得自己來這暗室的目的。

  蘇晉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自地上拾起燭臺,重新點亮,退出錢煜的暗房,往暗室更深處走去。

  「你想做什麼?」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沉靜而淡漠的聲音。

  蘇晉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柳朝明來了。

  隨他而來的還有數名錦衣衛,他們手執火把,將這暗室照得灼目刺亮,仿佛絲毫不介意這所骯髒的,帶著森森血腥氣暗室曝於火光之下。

  「在找錢之渙貪墨的實證?想為沈府洗冤?」須臾,柳朝明的聲音竟帶著一絲戲謔之意響起。

  蘇晉心下一沉,回過身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柳朝明竟是笑著的。

  他的笑極其柔和,置身於這奪目的火色中,整個人就像一枚華光千丈的玉。

  可蘇晉卻在他眼底看到了譏誚之意。

  她從沒有看過這樣的柳朝明,可有一瞬間,她竟又覺得,柳朝明原該就是這樣的。

  蘇晉眸中有暗夜深湖,湖底已暗流湧現。

  她問道:「錢之渙貪墨的實證,在哪兒?」

  柳朝明唇角笑意不褪,清清淡淡喚了一聲:「錦衣衛。」然後道,「將蘇禦史從這裡請出去。」

  兩名錦衣衛應聲,倒也沒動粗,而是跟蘇晉比了個「請」姿:「蘇大人莫要讓我等為難。」

  蘇晉沒有作聲。

  她逕自走到柳朝明身前,微抬起臉,將他眸中畢現的譏誚之意盡收眼底後,也回敬一笑,「柳大人還記得嗎?」她道,「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然後她將笑意一收,清澈目色裡驚瀾忽現:「我要的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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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暗室裡陰冷潮濕,柳朝明就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揶揄著道:「怎麼,你問我前沒先問問你自己,你的『正』究竟在哪裡?」

  他自錦衣衛手裡接過火把,掃了他們一眼。

  錦衣衛會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濟蒼生?那你今日在這又是在做什麼?」他將火把置於角落裡高架起的火盆,一邊漫不經心道:「前日言脩送來的卷宗你沒仔細看嗎?京郊有七品縣令縱下人鬧事,查到了鴻臚寺卿頭上,蘇禦史既這麼大義凜然,怎麼不親自過問?僅打發一個七品禦史前去問案就夠了?蘇禦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振扶綱紀才是你的本職,而不是在這,在本官面前,為你所謂的至交出口惡氣。」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裡蓬勃升起,將整個暗室照得通明徹亮。

  柳朝明將火把往一旁的水缸裡一扔:「再說了,沈青樾很無辜嗎?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實?錢之渙貪墨稅糧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時間,他從一名八品照磨節節高升自正三品戶部侍郎,手握把柄已不知幾何,足以參倒錢之渙,他卻無動於衷,為什麼?還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條後路。」

  「那沈尚書呢?」蘇晉一字一句道,「沈尚書清廉不阿,未行貪墨卻被你與錢月牽誣衊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訴我,栽贓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勢,也是身為禦史的本職?」

  「你既能說出『平衡局勢』四字,該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當中,為民生剛正清廉那是他為官本分。可拋開民生,自他擁立朱憫達的當日起,他利用刑部尚書的職權又做了什麼?」柳朝明道,「身在這樣的朝局中,誰都不乾淨,既自選了立場,那就成王敗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勢,所以沈府遭難,若換作朱憫達稱帝,怕是不將錢之渙曾友諒誅九族不能善罷甘休吧。」

  蘇晉道:「沈府遭難難道不是柳大人在裡頭推波助瀾,沈尚書好歹剛正,柳大人身為禦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盡忠職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來:「忠奸二字與我何乾?我是否職守又為何要與你分辨?是誰告訴你我柳昀就沒有立場,就當在這時局中遺世獨立?而你所謂的『忠』又是對誰盡忠?蘇時雨你捫心自問,你今日站在這裡質問於我,不正也因你站在東宮的立場,在此之前,你竭力為東宮謀劃,難道在你心中朱憫達就是明君,你對他盡『忠』難道不是因為你與朱南羨與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謂的忠,」蘇晉目不轉睛地看著柳朝明,「是忠於蒼天,忠於黎民,忠於正道,忠於本心。」

  「然後順便忠於那個與朱景元極其相似的,暴虐的,永遠將自家江山置於蒼生黎民之前的儲君?你不覺得虛偽盲從,不覺得矛盾可笑嗎?」柳朝明道,「你怎麼跟沈青樾似的貪得無厭?」

  他看著蘇晉,涼涼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為何自甘領八十杖?」

  「為何?」

  「因為他想明白了,他自認該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給朱憫達,沈府站定東宮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條絕徑。可他不甘心,身後壁立千仞,兩側深淵萬丈,他卻自恃聰明,以為能找到第二條出路,不一往無前倒也罷了,偏偏還要輾轉騰挪自毀良機。

  「其實憑沈青樾的智巧無雙,早在他升任侍郎的當年便可扳倒錢之渙,兩年前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當是曾友諒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東宮本在絕佳之境,沈青樾卻處處找後路,萬事留一線。仔細想想,他所謂的後路當真是為沈府,為家人而尋的生路?不是,他是為自己留的,為他實在太聰明,所以尚還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憫達並非明君之選,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鑽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當初,發現若當初他一心輔佐朱憫達不生那麼多玲瓏心思,恐怕沈府乃至東宮一家至今其樂融融,於是自省自咎,覺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嘗不是自己瞻前顧後所致?於是覺得自己該死,自領八十杖一了百了。」

  蘇晉定定地看著柳朝明:「足下絕徑,身側懸崖,沈大人無從選擇,只不過因心裡的一絲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錯了嗎?」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渦當中,所謂善念在這渾濁水裡滌一滌,倒過來就成了惡念,就如朱南羨。」

  蘇晉心中一凝。

  「他生來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寵,倒是坦蕩磊落,赤誠光明。但他自小在宮中長大,難道不明白封藩割據是什麼?難道看不出朱憫達與朱沢微這麼多年爭的是什麼?難道不知道沈青樾這些年又在籌謀經營什麼?他都知道,他只是懶得去想,他厭惡兄弟相爭,厭惡奪儲之鬥,直至這兩年幡然醒悟,才發現手裡無權掌中刀劍亦不過破銅廢鐵,想護的人護不了,所擁有的也將岌岌可危。

  「其實朱南羨心思通透更勝他許多兄弟,領兵出色不失為帥才,怪只怪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正宮皇后所出,早已身在旋渦最中心還妄想遠避爭鬥。卻正是這遠避爭鬥的『善念』苦了他那個剛愎自用不得人心的長兄,要為一簷之下的三兄弟撐起一片天地,隻身面向所有兵戈。而當朱南羨終於摒棄所謂『善念』匆匆趕來與他的皇長兄比肩而站時,已經太晚了。」

  夜已深沉,天外月朗星稀,一縷月色透過高窗灑落入戶,卻被滿室烈烈火光焚得支離破碎。

  蘇晉張了張口,想為沈奚與朱南羨分辨兩句,她覺得沈奚因善念而留餘地沒有錯,也覺得朱南羨因善念而避爭鬥也沒有錯,即便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裡,想要討回公道為沈府洗冤也沒有錯。

  可她分辨又有什麼用呢?

  蘇晉覺得柳朝明至少有一點說得對——皇權分割勢力林立,她深陷旋渦,已有了自己的立場。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場,便不該與他分辨何為正何為善。

  身在旋渦,就該有旋渦中的規則。

  而她所謂的「正」,他所謂的「正」,難道只能存於這旋渦之外嗎?

  蘇晉只覺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觸了礁,被一道暗流捲入水底。

  心中霧色茫茫,人間風雨連天,她曾自暗夜裡窺得一抹月色,乘舟奮力而行,擺渡千裏萬裏,卻眼見著這一抹月色隨火光分去,化作一場海市蜃樓麼?

  蘇晉輕聲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裡?」

  柳朝明別開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蘇晉道:「當年許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禦史之言激勵於我,告訴我身為禦史,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禦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猶在耳——」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言猶在耳,當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當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騙我嗎?!」

  「你且當我是在騙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現,「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裡去了?許元喆去世時不甘不忿的蘇時雨那裡去了?彼一時你心中不曾痛恨過那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你後來辛辛苦苦為東宮謀劃時難道忘了朱憫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嗎?他對那些無辜枉死的仕子,對那些慷慨赴義的義士有一絲同情心嗎?他沒有,他只顧著想怎麼利用此事將朱沢微一軍,好好鞏固他的儲君位。你祖父就是謝相,當年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歷,你是想扶朱憫達這樣一個人上位讓殺功臣誅仕子這樣的事再來一次?

  「何況眼下藩王割據,廣西一帶天災連年,嶺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東海,西北邊疆,更有外敵虎視眈眈。當年誅殺功臣後能征戰之人幾何?你說朱憫達若上位,是攘外還是安內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龍椅要緊?朱南羨倒是帥才,但朱憫達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軍待命,若朱沢微打來就進京勤王等閒不得離開?準他去西北征戰了嗎?」

  柳朝明說到這裡,忽將語氣一緩,一臉無所謂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可以覺得我手段卑鄙,骯髒齷齪,倒行逆施,你認為我拿老禦史的名聲騙了你也無妨,栽贓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殺朱憫達,我確也事先知情,沒必要解釋,你我既已不同路,從今以後,你走的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

  話音戛然而止,嘴角譏誚的笑意也驀地僵住。

  因柳朝明看見,有眼淚自蘇晉眼底滾落,順著臉頰滑出一道淺痕,然後「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來那淚水已在她的眼裡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緊拳頭,竭力撐著沒有眨眼才不至於讓淚落下。

  可惜當第一滴淚淌落,眼眶便如決了堤一般,須臾就有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

  然而任憑淚落如斷線之雨,蘇晉卻狠狠咬住牙關,直咬得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蘇晉自己知道為何流淚了。

  她想自己終於還是撐不住,自昭覺寺之變之後,她輾轉奔波,夜不成寐,卻徒勞無功,朱南羨一身傷重依然命懸一線,沈奚受盡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連心中高懸的明月也要墜了嗎?

  她隔著淚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覺得可笑。

  孟老禦史她都沒見過,其實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禦史該有的樣子,都不是老禦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寧肯信他佈局稱病只是為置身事外,手握極權不過為製衡朱沢微。

  她曾見過他斷案時的剛直不阿,見過他問訊時的嚴謹縝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覺得他近似於無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蘇晉那時候想,她也該成為這樣的禦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見滿室火光,才發現原來引路人並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裡,立在旋渦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處。

  而當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過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著蘇晉的眸色自淚光裡漸漸轉黯,看著她垂下眼簾,不再說話,然後折轉身,推開暗室的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覺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著風,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斷海一般將他心頭思緒齊頭斬斷,一下子什麼念想也沒了。

  好半晌,他才動了一下,腳步不受控製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來蘇晉沒有走遠。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樹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著眼淚。

  柳朝明覺得自己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無法後退,可每她抹一下淚,就覺得有人拿著子午釘,一根一根釘在他心裡。

  蘇晉覺得自己不是難過,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實很怕東宮護衛不利,朱南羨沒命了她要怎麼辦,也怕太醫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過來了又該怎麼辦,她甚至不知道在這樣的朝綱中,在這樣的危局下,她該怎麼去守那個忠於蒼天忠於本心,為民生請命的誌,她說過今生今世不悔此誌的,可她現在陷在這旋渦中就要喘不過氣來。

  人這一生,總會遇到這樣的絕境,你環目四顧,發現身邊無人可依無人可靠,甚至連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盡。這時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雙足,你要一個人撐著慢慢站起來,然後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當年謝相去世,這樣的絕境蘇晉已遇到過一次。

  彼時她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任拉車人拉著自己遠離故居,然後兀自從牛車上摔下來,一個人蹲在荒徑旁的老樹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淚。

  然後知道傷悲無意,憂憤無意,寡斷優柔更無意。

  人這一生,唯有向前。

  臉上的淚漬漸漸幹了,眼底也再無新的淚湧出,蘇晉慢慢站起來,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遠處,卻並不看他,而是平視著前方道:「當初許下的誌,時雨自己去守;被雲遮了的明月,時雨載舟去尋。」

  「大人高誌,恕時雨不明,但大人的話時雨聽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間沒有正道,沒有大義,沒有蒼生黎民與初心,只有,立場。」

  說完這話,蘇晉便轉身往太醫院而去了。

  守在太醫院的金吾衛還沒來知會她,可她卻覺得自己在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卻並不暗,國喪之日整個宮禁縞素一片,連樓闕下懸著的燈籠也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就像有誰在還未化去的雪上點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蘇晉到了太醫院,就看醫正方徐正自裏間暖閣裡退出來,見了她行了個禮道:「蘇大人。」

  蘇晉見他臉上似有憂色,心下一沉,問道:「方大人,沈大人怎麼樣了?」

  方徐道:「下官為沈大人上好藥時,倒是醒過來一回,卻只是睜開眼,也不知怎麼,與他說話竟是沒反應似的,下官怕他或聽不見或視不見,就鬥膽,提了一句太子妃,隨後沈大人就將眼合上,怎麼喚都喚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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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蘇晉聽到這裡, 推開暖閣的門去看沈奚,只見他合眼趴在臥榻上, 臉色憔悴蒼白, 右眼下的淚痣幽暗無光。

  蘇晉又問:「已餵過藥了嗎?」

  「餵過了, 田七作主味的藥湯,一日服兩回, 沈大人腿股傷得很重,三日後要再換過藥,之後每七日換一回。」方徐道, 「其實下官應當將沈大人留在太醫院照顧, 只是……」

  蘇晉知道他在顧慮什麼。

  太醫院人來人往, 也不知哪個醫正哪個吏目就是朱沢微的人,即便金吾衛能一日十二個時辰輪班守著, 可他們不懂醫理, 朱沢微的人要避過他們下手實在太容易。

  正思慮間,金吾衛總旗姚江也趕來太醫院了, 對上蘇晉眸中的憂色,他道:「蘇大人且放心, 柳大人並未與我等計較私闖都察院暗室之罪,只提點了一句, 說您應當是來太醫院了。」

  蘇晉沒答這話,想了想道:「有勞姚總旗分幾名金吾衛將沈大人抬去承天門外蘇某的馬車上, 且當心些,莫要令他再傷了。」又對方徐道, 「方大人,三日後為沈大人換藥,就有勞您隨我走一趟了。」

  方徐揖道:「蘇大人不必客氣,下官應該的。」

  夜已很深了,這日為蘇晉趕車的不是覃照林,而是蘇府的總管七叔,他問道:「大人,咱們這是回府嗎?」

  蘇晉掀開車簾看了眼沈奚,抬手捏著眉心道:「且讓我想想。」

  沈府是去不了了,昭覺寺之變後,沈奚利用這幾日已將沈府眾人散了,只留下了六伯一人守著空院。蘇府也不行,覃照林前日與他媳婦兒一起回鄉下過年關節,要等龍抬頭過了才回來,沒有他在,朱沢微的人找來連個能擋的也沒有。

  金吾衛雖能用,但上十二衛治軍嚴苛,誰值勤誰出巡,五軍都督府記得一清二楚,如今朱南羨落難,朱沢微正愁抓不住把柄整治左謙,若令分人來日夜守著蘇府或沈府,連累了金吾衛就不好了。

  蘇晉正躊躇,忽見不遠處一星燈籠忽明忽暗。仔細看去,竟是趙衍的二千金趙妧與她的丫鬟。

  趙妧已在這承天門外等了好幾個時辰,見蘇晉望過來,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盈盈施了個禮:「阿妧見過蘇大人。」

  是春來微寒的夜,她披了一襲湖藍鬥篷,頰上染著微微一抹紅。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這麼晚了趙二小姐仍不回府,是在等趙大人?」

  趙妧搖了搖頭,頰上的紅更甚了,輕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氣才道:「敢問蘇大人,沈奚沈大人可在您的馬車上?」她一頓,垂下眼簾竟不敢看蘇晉,「若沈大人沒有地方落腳,可以去趙府。」

  蘇晉聽了這話,微微蹙眉,並不作聲。

  趙妧等了半晌,見蘇晉沒甚動靜,頰盼的紅蔓延自耳朵根,又道:「是父親與阿妧說的,方才阿妧離宮時,遠遠看見沈大人在軒轅台受刑,便跟父親打聽,這才知沈府出了事,因阿妧家裡與沈家有交情,父親便歎著多提了句,說沈大人在劫難逃,便是活過來,也沒有落腳處了。」

  這交情其實是趙妧的嫡母趙夫人與沈奚母親沈夫人的。她二人是同鄉遠親,分別數載,又一同隨夫婿進京,自然常來常往,趙妧幼時還去沈府住過幾回。

  蘇晉淡淡地問:「趙府裡便有沈大人的落腳處麼?」

  趙妧輕聲道:「趙府西南角有個別院,專留給喜清淨的客人,有單獨的院門,正對著朱雀巷,而今空著,沈大人若無地方可去,蘇大人可帶沈大人隨阿妧去趙府。」

  然而蘇晉只是沉靜地看著她,又不答話了。

  趙妧這才怯怯抬頭看了蘇晉一眼,對上她灼灼的眸光,頃刻低下頭,道了一句:「大、大人放心,這是,這是我父親的意思。」

  蘇晉自心裡一歎,這才道了句:「好。」又道,「便請趙二小姐帶路罷。」

  趙府位於城南,驅車而去要大半個時辰,趙府的別院不大,但格外清新雅致,院裡春杏已抽了新枝,隱可見幾枚花骨朵,西廂兩側還提著一副對聯,那字跡蘇晉認得,正是趙衍的。

  一到別苑,蘇晉便囑咐七叔去沈府將沈六伯請來,與趙府的下人將沈奚安置在廂房臥榻上,然後對趙妧道:「趙二小姐,蘇某有話與你說。」

  趙妧點了下頭,看了身側丫鬟一眼,那丫鬟會意,帶著一乾下人退出去了。

  蘇晉這才道:「蘇某知道趙大人其實並不知情,將沈大人帶回別院,是趙二小姐自作主張。」她說著,對上趙妧震驚的神色,又道:「但蘇某也知道你不會害沈大人,外頭虎狼環視,若要害他,不管他便罷了,何必搭上你閨閣千金的名聲?」

  蘇晉說到這裡,合袖對趙妧揖下:「蘇某實在是沒辦法了,想不出比趙府更好的去處,此番當真多謝二小姐,這恩情蘇某銘記在心,日後一定加倍奉還。」

  若說如今這京師之地還有什麼是朱沢微不敢妄動的,都察院與都察院的堂官當屬其中之首,而趙衍官拜右都禦史,僅次於柳朝明,朱沢微就算發現沈奚在趙府,一時也無計可施。

  趙妧盈盈回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放心,阿妧一定好生照顧沈大人,蘇大人若想來探望便只管來,就是要勞煩大人堂堂禦史不走正門,要繞自朱雀巷走別院側門。」說著又斂衽屈膝,「怠慢蘇大人了。」

  「這卻無妨。」蘇晉道,「只是蘇某心中還有放不下之事,需日夜在宮中守著,再來要等三日後。雖說趙大人府上的人蘇某等閒不該有疑,但二小姐仍需切記,絕不可讓生面孔,讓來府上少於三年的下人接觸沈大人,送與沈大人的任何事物,水,藥湯,食物,衣物,只能假以你最信得過的人,且都需細細驗過。」

  趙妧低垂著眼簾默記了一番,怯怯地道:「可否請大人將方才的話寫下來,阿妧怕自己會忘。」

  蘇晉點了一下頭,在桌案旁坐了,將就一壺冷茶研了磨,等她寫完,七叔也帶著沈六伯進來了。

  沈六伯一見蘇晉就要拜,一雙眼已朦朧有淚:「老奴多謝蘇大人,多謝趙二小姐救命之恩。」又自責道,「少爺那日自昭覺寺回來已十分不對勁了,說是老爺出了事,這幾日送走了老夫人遣散了下人,其餘的時間就一人坐在院裡發呆,一坐一整夜,也不說話。今日去宮裡前,還跟老奴說,六伯你也走吧,老奴當時覺得不好,想攔著少爺,但又怕耽誤少爺宮裡的事,就沒出聲。哪裡知出了這樣的事,半條命都沒了,早知如此,說什麼都該讓少爺離開京師去避避的。」

  蘇晉聽他這麼說,卻自心中一歎,沈奚哪裡能離開,他若離開,被扣在宮裡的沈拓就不該是流放,而是梟首了。

  她將沈六伯扶起,說道:「事已至此,傷悲無意,好在行刑的侍衛未下狠手,蘇某已問過太醫院的醫正,說沈大人只要好生將養,日後是可痊癒的。」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眸色一黯,又道,「只是沈大人自責難當,又一身傲骨,平生未受過這樣的挫難,怕是沒想過連家宅都不能回,醒來後應當不願留下,到時望趙二小姐與六伯多勸勸他,若實在勸不住,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左右身上的傷要緊,心裡的也只有慢慢來。」

  沈六伯道:「蘇大人放心,老奴便是不眠不休,也要照顧好少爺。」

  蘇晉點了點頭,再對趙妧道:「等這一陣緩過去,蘇某想到法子便將沈大人接走,絕不牽連了二小姐。」

  趙妧低垂著眼簾搖了搖頭:「不礙事的。」又道,「阿妧只知道,蘇大人這樣聰慧的人都沒了辦法,阿妧不幫,便沒人幫沈大人了。蘇大人只管放心,我父親不常回府,沈大人在這別院住著,阿妧是可以為他瞞上一陣子的。」

  子時已過,蘇晉見此間已料理妥當,再叮囑了幾句藥湯與藥材的事,便匆匆趕回宮裡去守著了。

  沈奚自夢裡浮浮沉沉間聽到有人說話,卻聽不清究竟說了什麼,浮遍周身的傷痛恍若將他置於一缸炙燙的,渾濁的水中,與這個世間隔開,只反復地,依稀地看見的六歲那年的桑葚樹,聽到大姐笑著說,小奚饞嘴想吃桑葚咯,阿姐幫你去淮水邊采。

  卻一次也沒夢到過沈婧,一次也沒有。

  沈奚真正醒來是在三日後的清晨,天還未透亮,廂房裡點著燭火。

  他睜開眼,借著幽微的火色瞧清倚在臥榻旁人,喚了聲:「六伯。」他已是數日未開口說話,發幹沙啞的聲音令他頓了頓,才又開口問,「這是哪裡?」

  沈六伯這三日裡都提著心,被沈奚一喚便醒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門被推開,自外間進得一人。

  是趙妧寅時起身,親自熬好藥湯送來了。

  她不知沈奚已醒了,直至將藥湯擱在榻前案幾之上,側過頭一看,才發現沈奚的雙目是睜著的。

  趙妧的耳根一下便又紅了,抿了抿唇,才輕輕道了句:「沈大人已醒了。」見沈奚沒反應,又輕聲道,「沈大人,該吃藥了。」

  濃濃的藥霧撲面襲去,沈奚這才自霧氣裡轉頭望來,分外好看的桃花眼沒什麼神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是誰?」又道,「我不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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