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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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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8: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蘇晉道:「此事我已細想過了,殿下要離開東宮,本身就是犯險之舉,不管怎麼部署也沒有周全二字一說,你我只能相信他。我唯一擔心的是有變故,這些日子皇貴妃犯瘋症,上個月跑出過重華宮一回,後宮上下已清查過一次,四下裡都人心惶惶。我原想與左將軍商議對策,但清明過後,將軍與其親信被調去了北大營,明日申時過後了能歸返,到宮裡想必已入夜。好在王妃回來,不知王妃明日可否以拜祭故太子與太子妃之名去東宮一趟,只要能與殿下見上一面,哪怕是當著人,時雨有辦法教您用暗語問出殿下的部署。」

  「這好說。」沈筠道,「到時我將我這些個弟兄也交給你。」

  她說著,對身後的將士道:「秦桑,明日一入夜,你帶著弟兄們在宮門外找個隱秘處待命,一切謹聽蘇大人安排,記住,十三跟我是過命的交情,你們一旦接應到他,怎麼做不必我多說。」

  「將軍放心,屬下等一定竭盡全力護殿下周全。」

  不多時,方才被指派去尋蘇宛的將士業已歸來,回稟說蘇宛被引去見十二殿下的路上意識到有端倪,稱內急避去了荒草道上,誰知她只顧奔走竟迷了路,還好被舒府的小姐舒容歆撞見,將她領了回來。

  那將士道:「十二殿下得知蘇大人被歹人追殺,下令徹查雲湖山壇廟一帶,蘇小姐受了驚,已被卑職等領來典廄署,眼下正於偏堂內歇息。」

  蘇晉點了點頭,對沈奚沈筠道:「我先去看看舍妹,順道讓劉署令安排王妃在典廄署歇下,等明日天一亮,我與王妃一同下山。」

  蘇宛心知自己又惹了禍,正在偏堂裡等得六神無主,忽見堂門被推開,一名小吏提著燈籠將蘇晉引了進來。

  蘇宛一下子站起身,揪著衣擺不知從何說起,情急之下膝頭一軟便跟蘇晉跪下。

  蘇晉不作聲,直到那小吏躬著身將門掩上走遠了,才逕自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從前住在蜀中?」

  蘇宛道:「三哥當年離開蘇府後,父親大約是覺得愧對三哥,有回與母親爭吵,氣急之下提過一句您曾長在蜀中書香門第,不該這受這樣的離難之苦。」

  蘇晉又問:「此事你除了與七王妃提及,可還與他人說起過?除了我曾住在蜀中,你還知道什麼?」

  蘇宛道:「除了三哥的名諱與戶籍,別的我一概不知,當年三哥住在蜀中的事我也是無意聽來,以為誰都曉得,從沒在意過,因此也不曾對他人提及。」她說著,又問道,「三、三哥,我這回可是惹了大禍了?」

  蘇晉自心裡歎了一聲,雖然蘇宛並不知她本姓謝,但憑朱沢微的能耐,就算無法直接對她下手,派人去蜀中一打聽,至多三兩月也該曉得她的真實身份了。

  蘇晉沒有答話,對蘇宛道:「你先起身,我有話跟你說。」

  蘇宛似乎猜到蘇晉要說什麼,擔驚受怕地搖頭道:「阿宛沒臉站起身跟三哥說話,三哥就讓阿宛跪著吧。」

  蘇晉見她執意,也沒再勸,自桌旁坐下,說道:「等這兩日一過,我會命人將你送走,如今的京師實在太亂,待時局安定後,再將你接回來。」

  蘇宛初來京師只覺繁華,當時聽人說朝局大亂還猶茫惘,而今是徹徹底底地信了。

  去年蘇家老爺去世時,蘇府因分家產也鬧得不可開交過,可蘇府再亂卻不似京師步步殺機,連說出口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會變成害人性命的刀子。

  蘇宛哭訴道:「三哥,阿宛從今以後只當自己是個啞巴,求三哥不要將我送回杞州。阿宛的生母已去世了,大哥二哥分得家產後對阿宛置之不理,家道中落,主母要將阿宛嫁給一名縣令做妾換取錢財,可那縣令是個出了名的貪官惡霸,阿宛不想嫁給他。」

  此事蘇晉倒是知道,當時蘇宛已被迫要嫁去那縣令府邸,卻意外接到蘇晉自京師的來信,她暗自將這信藏了,然後連夜收拾好行囊離開蘇府。

  蘇晉道:「你便是能當自己是個啞巴,可你分得清哪些話是詐問哪些話暗藏玄機嗎?你太單純,有時一個反應一個眼神都會暴露你的心思。」她說著,站起身已是要走:「杞州蘇府的事我知道,我不會將你送回去,你這兩日安心歇著,我會讓照林為你安排好去處。」

  蘇宛與蘇晉雖相處不久,也知道她的三哥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見她心意已決,知道再無回緩的餘地,咬唇問道:「三哥,阿宛要怎麼做才能便得聰明警醒一些?」

  蘇晉垂眸略一想,道:「無他,多思多學爾。」

  是日夜,蘇晉與沈筠沈奚議事到亥時,隔日寅時起身,先去壇廟見了朱祁嶽,與他道明要去東宮故居祭拜故太子與太子妃,得了他的準允,這才先一步下了山。

  回到宮裡已是申時,蘇晉先一步去刑部,借由之前搜來的罪證,以謀害太子之嫌傳喚了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沈筠則在兩名鷹揚衛同知的陪同下去了東宮。

  天還未暗,然宮道上的內侍宮婢已埋首垂目匆匆而行,神色裡似是慌張。

  沈筠見了這場景,不由道:「本宮剛回來就聽人說皇貴妃犯了瘋症,後宮裡又不是沒瘋過人,何以這回竟鬧出這等陣仗。」

  一名鷹揚衛同知答道:「王妃有所不知,後宮自去年入冬後就不安寧,璃美人慘死之後,皇貴妃不日便瘋了。之後就有傳言說宮裡有不乾淨的東西,年關節前宮中老貓又去世了,鬧鬼的傳言於是更甚。其實這本是無稽之談,誰知二月初二龍抬頭那日,皇貴妃自重華宮跑了出來,闖進淇妃的宮裡指著她的肚子說,後宮的鬼鑽進了淇妃娘娘的肚皮子裡,變成了她腹中的小殿下。淇妃娘娘當夜果然腹痛,請醫正來看過也沒好,最後還是請道士來做了法才和緩一些,幸而沒傷到龍胎。」

  沈筠聽了這話卻笑了一聲:「本宮才不信有鬼,這世間的不乾淨,大都是有人作祟,有人心懷鬼胎。」

  那名同知忙應道:「王妃所言極是。」

  少傾東宮已至,沈筠去正殿朱憫達與沈婧的故居拜祭過後,便由兩名鷹揚衛同知引去了內殿。

  時已近暮,沈筠知道朱南羨入夜後便要動身,留給她的時間無幾,雖是分秒必爭,卻也不敢加快了腳步,怕被人瞧出端倪。

  得到內殿,她邁入院門,只見朱南羨竟是一副要出行的樣子,已背身等在了院中,聽得腳步聲,他回過身來,見得一襲紅衣入目,怔了半刻才難以置信地喚了句:「三姐?」

  他們一起長大,都曾習武,是再親密不過。

  沈筠三年前還在西北見過朱南羨一回,那時他還朝氣蓬勃無憂無愁,哪像現在這樣被困於一方天地,連人也憔悴下來。

  怒火自五內騰然升起,沈筠簡直恨不得即刻折去七王府一掌劈死朱沢微,卻謹記沈奚提醒的那句「萬事當壓在心頭」,右手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開,才走上前去,勉強鎮定著說:「我剛回京,聽說你……在東宮養傷,過來看看你。」

  朱南羨笑了一下道:「我已大好了。」一下子又想到沈筠是一月中才臨盆,今日穀雨她卻出現在京師,怕是月子還沒出就急著趕回來,剛要開口,卻聽沈筠說道:「你可要仔細養著,去年冬天,我在北涼邊境撿了個叫阿福的小將士,一身是傷沒好生養落下了病根,眼下日日鬧頭暈,連王府的東門西門都分不清。」

  朱南羨聽了這話原是詫異,但片刻之間他就反應過來——去年冬天的阿福,不正是他在三王府外送給蘇晉的那只雛鳥?

  沈筠必定不會無端提起這話,想來她已見過蘇晉,是蘇晉知道他今日要走,特地讓沈筠來接應他。

  朱南羨是以道:「三姐倒不必擔心這個,東宮統共就一個正門,我總不至於找不著。」

  二人轉而又說起其他,左不過昔日在軍中的一些舊事。

  沈筠本是郡主,又貴為四王妃,鷹揚衛不敢搜她,卻也不敢讓她近朱南羨的身,兩人相隔丈遠說話,不多時便日落。

  院中石桌上還擺著酒菜,沈筠正在想是為誰備的,外頭已有人傳話說十二殿下到了。

  朱祁嶽大步邁進院中,見沈筠仍在,便與她道:「四嫂還未與十三敘完話。」卻沒有要留她一起用膳的意思。

  沈筠再想起蘇晉提醒之言,端出一副冷色:「本將軍要回沈府了」言罷也不看朱祁嶽一眼,逕自折身而去。

  朱祁岳只當沈筠是見了朱南羨的情狀,怨自己薄待了十三,當下不疑有他,逕自走去石桌旁,對朱南羨道:「雲湖山那頭出了些事,我回宮得晚了,所幸沒耽誤了你日前提的要事。」又道,「事不宜遲,我們早去早回。」

  朱南羨卻道:「不急,等用過膳,天徹底暗了再走不遲。」

  誰知朱祁岳一看石桌上備好的酒菜卻是起疑,沉默片刻,只道了句:「付統領,拿銀針來。」

  那名付姓統領愣了一愣,回道:「稟十二殿下,這桌酒菜備好時屬下已逐一驗過。」

  朱祁嶽垂著眸沒去看朱南羨,說道:「本王知道。」然後道,「再驗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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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其實也不怪朱祁嶽心存疑慮。

  清明過後,朱南羨又反復提過幾回想再去明華宮探望朱景元,問他原因,他卻搪塞不言。

  防人之心不可無,朱祁嶽於是決定假意應承,跟他同去看看究竟。

  不多時,付統領便取了銀針回來,酒菜雖無異樣,朱祁嶽卻道:「忘了與你說,我回宮時已用過晚膳,你儘管吃,我等著便好。」

  朱南羨笑了笑,倒真聽了朱祁嶽的話,自去石桌前用過膳,等到天全然暗了,才將筷子放下:「不耽誤十二哥,我們這便走罷。」

  自東宮往明華宮,一路途經諸多宮所,朱南羨身旁除朱祁嶽以外,還跟著兩名鷹揚衛。

  穿過一條甬道,路過荒棄的蘭苑,朱南羨似是不經意般看了眼天色。

  戌時二刻已至。

  他走著走著步履減緩,捂住胸口悶哼一聲,扶著路旁一棵高大的榆樹便跌跪在地。

  朱祁嶽愣了愣,問:「怎麼回事?」

  一名從旁扶住朱南羨的鷹揚衛答道:「回十二殿下,十三殿下近日常犯心悸症,醫正說是因為憂思過度所致。」

  朱祁嶽卻是將信將疑,他看著朱南羨,想了一下道:「你既身體不適,不如我改日再陪你去看父皇。」

  朱南羨搖了搖頭,似是忍著痛啞著聲道:「不必,我稍歇片刻就好。」

  兩名鷹揚衛於是一左一右扶著朱南羨倚靠著榆樹坐下。

  榆樹上,也不知誰曾在此祈福,在枝稍上系了一根紅綢帶低低垂下。

  朱祁嶽在一旁看著,目光從紅綢帶移向這株高大的榆樹,只見枝葉繁茂如蓋,樹梢頭盈盈閃閃。

  朱祁岳原以為這盈閃著的是映著月色的水珠子,但細細一想,又覺不對——昨晚是下過一場雨不假,但那雨天明就停了,眼下已是入夜,樹梢頭怎麼還可能有水?

  一念及此,他更仔細地朝榆樹看去,這才發現那閃著光的本不是水,而是一層塗在葉下的銀色粉末。

  朱祁嶽心中一凝,一句「當心」還未喊出口,坐於樹下的朱南羨已以迅雷之勢扯動了那條系於枝上的紅綢帶。

  巨大的梢頭在這麼一拉拽間傾覆而下,塗於葉上的毒粉也在震盪之中紛紛搖灑。

  兩名鷹揚衛避閃不及,將毒粉吸入,剛要起身便覺頭暈眼花。

  朱祁嶽正要掩鼻避開,朱南羨卻先他一步將他手腕製住,自己反倒抬手自樹梢頭虛虛一撈,隨即往朱祁嶽口鼻處灑去。

  朱祁嶽抬手要擋才發現朱南羨手中其實並無銀粉,灑粉的動作不過虛晃一招,卻讓他的背後露出空門。

  朱南羨當即一個旋身,並手為刀劈向他的脖頸,說了句:「對不住了,十二。」自梢頭摘下一片葉子,自他鼻尖一抹,朱祁嶽便徹徹底底地昏暈過去。

  每日戌時二刻後,蘭苑外的巡衛每隔一炷香的時間路過一次,也就是說,從戌時二刻算起,朱南羨有一炷香的時間不被人發現。

  他先頭在東宮所備的酒菜其實並沒有下毒,邀朱祁嶽一起用膳,不過是為了將時間拖至戌時。

  可惜方才放倒朱祁岳已費了不少周章,朱南羨知道留給他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他將朱祁嶽與另兩名鷹揚衛拖入蘭苑一間廂房之中,迅速褪下一名鷹揚衛的衣衫為自己換上,然後將三人的嘴堵了,用早也擱在房中的繩索將他們首尾捆牢。

  朱南羨還沒出廂房,就聽到蘭苑外已有了腳步聲。

  他心下一沉,一炷香的時間還沒到,這時便有腳步聲傳來,難道出了什麼意外?

  正思慮間,腳步聲已然近了,有人進到了蘭苑裡頭來,嚷嚷著道:「那邊也仔細找找!」

  朱南羨再不遲疑,將頭盔拉低了些許,推開門,朝屋外走去,面對著苑內一乾侍衛,似是而非地問了句:「你們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夜色沉沉,蘭苑是荒苑,沒有掌燈,一乾侍衛隔著扶疏的花木影,瞧不清朱南羨的模樣,但他的一身七品黑胄甲,他們卻是認得的。

  其中一名侍衛長當即跪地稟報:「回統領大人,卑職等是奉命來此尋找皇貴妃娘娘的。」

  朱南羨得知這些人不是為自己而來,卻沒能鬆下一口氣。

  聽他們的意思,皇貴妃想必又犯瘋症離開重華宮了,後宮巡衛與親軍衛眼下一定滿世界找人,自己在這個當頭想要逃出宮外實在困難重重。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

  朱南羨知道,他一旦錯過今夜,那這輩子恐怕都無法離開宮禁了。

  思及此,他淡淡地道:「此處不必搜了,本官已搜過了。」

  那名侍衛長猶疑道:「可是……」

  「本官的話你也不信麼?」朱南羨沉聲道。

  他站在暗處,侍衛們瞧不清他的臉,但他卻能借著侍衛們手裡的火把將他們服飾著裝看得一清二楚。

  「你等是後宮值衛十六所九隊的人,負責巡邏蘭苑至未央宮一帶,此處本官已找過,你們若不信,大可以再搜,但倘若耽誤了找皇貴妃娘娘,亦或是皇貴妃娘娘在你等巡衛的地界出了事,莫怪本官如實上稟,請都督府治罪。」

  侍衛長一聽這話,連忙道:「統領大人莫要動怒,屬下等這就去別的地方找。」

  朱南羨看著侍衛們走遠,面色卻更加凝重起來。

  依照原來的計畫,他本可以借著這一身七品黑胄甲,以及已熟記的巡衛時刻表,避過搜查去往前宮,可眼下皇貴妃失蹤,後宮勢必搜巡森嚴,東宮那頭自己與朱十二不見的消息想必不時便會傳得到處都是,再穿著鷹揚衛的盔甲只會弄巧成拙。

  一念及此,朱南羨心生一計。

  他走出蘭苑,自榆樹梢頭摘下兩片沾了毒粉的樹葉塞入袖口,躲在暗處等了片刻,直到看到一名落單的巡衛路過,才自暗處走出,喊了句:「這位小將士。」

  巡衛見來人一身黑胄甲,本是要拜,直到看清他的臉,才近乎不信一般地喚了句:「十、十三殿下?」

  朱南羨卻是不理,大步走到他跟前的同時,將毒葉握在手心,抬掌往他的口鼻處一掩,再補上一個手刀,巡衛便昏暈過去。

  朱南羨將他拖進蘭苑另一間柴房,將二人的衣甲對換,如法炮製地捆好,這才迅速離開。

  從蘭苑到前宮尚有一段距離,一路上不但要途經未央宮,裕華殿,更要穿過冗長的長留道。

  若自高處俯瞰,後宮時下已是亂紛紛,各巷各道都有奔走的巡衛、內侍與宮婢,照明的火把穿梭而行,惶惶間還伴著呼喊之聲。

  方才那名巡衛的頭盔很大,朱南羨將帽簷拉低,竟也能遮住半張臉。

  他只顧往前奔走,路過長留道時,與幾名衣著與自己相似的巡衛擦肩而過也不曾在意。

  然而那幾名巡衛卻頓住腳步,須臾,只聽得一個粗礪嗓子喚了句:「那邊那個!」

  見朱南羨不理,他又帶著人追上幾步問:「你怎麼是一個人?」又問:「你在做什麼?」

  朱南羨正自搜羅一個藉口敷衍過去,忽聽長留道外傳來繁雜的,快且疾的腳步聲。

  伴著這腳步聲,朱色宮牆外也有一條火把排成長龍行來。

  朱南羨一看這陣仗,心中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

  避無可避之際,長留道的一頭已然出現了一名眉點朱砂,身著暗紋蟒袍的人。

  正是聽聞皇貴妃失蹤,趕來後宮問話的朱沢微。

  朱南羨低垂著頭,與身旁另幾名巡衛一起退至道邊,齊齊跪地,俯身行禮。

  朱沢微原沒在意區區幾名巡衛,然而就在他路過朱南羨的時候,只見一名鷹揚衛匆匆自內宮跑來,朝朱沢微請罪道:「稟七殿下,十二殿下與十三殿下不見了!」

  朱沢微一聽這話,原還和緩的神色徹底涼了下來,眼中怒意忽起:「怎麼搞的?!」又道,「朱南羨不是在東宮嗎,怎麼會不見?!」

  那名前來稟報的鷹揚衛道:「回七殿下,今日入夜後,十二殿下原要帶十三殿下去明華宮探望陛下,可是方才皇貴妃失蹤,來值衛所稟報的虎賁衛稱,並未在明華宮見過兩位殿下。」

  朱沢微勃然怒道:「那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著人去找!」又看向身旁的羽林衛同知,問道:「伍喻崢呢?」

  羽林衛同知回道:「回七殿下,今日申時過後,刑部蘇大人以……謀害故太子之罪傳喚了伍大人,眼下伍大人恐怕還在刑部。」

  朱沢微咬牙切齒:「又是這個蘇時雨。」

  然而羽林衛只是暗自臣服於他,伍喻崢不在,當著身後一眾宗人府大臣,他卻不好擅自調兵。

  朱沢微陰沉沉地問:「人是何時不見的?」

  「回殿下,戌時過後。」

  朱沢微看了眼天色,時下仍是戌時,想必朱南羨還當在內宮,他緩了緩心神,吩咐道:「找人去刑部讓伍喻崢來見本王,即刻派人守住後宮各宮門。」剛要邁步子,餘光一掃,瞧見路旁還有幾個跪在夜色中的巡衛,不耐煩道:「你們幾個杵在這做什麼,還不趕緊去找朱十二和朱十三?!」

  幾名巡衛應諾,當即垂首彎身就要往內宮走。

  穀雨之夜,天邊雲團蓄積,月色自雲中時隱時現。

  朱沢微的目光不經意在前方幾名巡衛身上掠過,心中忽地閃過一種莫名之感。

  他還沒辨明這種莫名之感是什麼,一句:「等等。」就已喊出口。

  朱南羨的心頃刻沉至穀底,所幸比朱沢微的腳步聲更早響起的是一聲來自長留道外的呼喊:「找到皇貴妃了!」

  一名侍衛匆匆跑來,自朱沢微身前拜下:「稟七殿下,找到皇貴妃了。」一頓,似是又怕觸怒了他,猶疑片刻才又道,「皇貴妃現在、在延合宮故所。」

  所謂延合宮故所,正是故去的岑妃娘娘,朱沢微母妃的故居。

  朱沢微一聽這話果真震怒,方才的莫名之感一下子無從捕捉,甩下一句:「讓這幾個巡衛跟上。」當即悶聲不吭地往岑妃宮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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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昔岑妃被汙衊通姦,自盡於延合宮故所,屍體在房梁掛了五天才被人發現,此後延合宮就一直有了鬧鬼一說。

  朱沢微一行人等剛到延合宮便聽到裡頭傳來陣陣滲人的笑駡之聲。

  仔細聽去,不是瘋了的皇貴妃又是誰?

  故所舊殿已被折騰得狼藉不堪,皇貴妃蹲坐其中,指著岑妃的牌位尖利地嘲笑道:「我早和你說著宮裡有鬼你不信,血債血償,你做得那些事,你嘗不了,就變成厲鬼,鑽進她肚皮裡去了。」

  舊殿裡沒掌燈,涼涼一寸月光自雲頭灑下,照著皇貴妃塗滿脂粉的臉慘白滲人。

  她說著,起身上前,抱著岑妃的牌位大笑一陣,又跌坐在地,似是中邪一般忽然將笑意收了,怒駡道:「她也是個惡人!她害了我,所以她懷了一個孽種,懷了一個惡鬼!她一定不得好死,她要下拔舌地獄,要滾油鍋,要——」

  言語中雖未言明「她」是誰,但如今的後宮中,只有淇妃懷有身孕。

  朱沢微聽了這話,沉聲吩咐:「去把她的嘴堵了,抬回重華宮。」

  兩名侍衛應聲上前,一左一右挾住皇貴妃,見她還在不斷口吐怨咒之言,只好將她的嘴堵上,強行捆去了延合宮外。

  朱沢微看著淩亂的內殿,陰惻惻地道:「還不去收拾?」

  他這話雖未看著人說,但他身後除了宗人府的臣工便是親軍衛,唯獨幾個末等巡衛還閑著。

  那名巡衛長正自走神,聽了這話,忙不迭應了聲:「是。」帶著幾名手下進入舊殿。

  舊殿裡暗沉無光,只有巡衛長一人有火把,他將火把支在架上,半是疑慮半是不安地看了朱南羨背影一眼。

  後宮巡衛一個衛隊共十二人,六人一輪班。然而,自他們在長留道遇到這個人,他便一直默不作聲地跟著他們。

  眼下後宮非但有人失蹤,還傳言鬧鬼,他的衛隊恍然間多出這麼一個人來,還一直低垂著頭不聲不響,實在讓人心頭髮寒。

  朱南羨擔心讓那火光照到了臉,一直避在暗處收拾整理。

  舊殿東角有一長案翻倒在地,他將案身扶起,不期然身旁一個年輕的小巡衛撿了香爐要往長案上擺,蹲起之間借著月色一望,正好與朱南羨的目光對上,瞧清了他遮在盔簷裡的半張臉。

  小巡衛一下怔住,手中的香爐也驚落在地,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巡衛長唯恐七殿下斥責,先一步就罵道:「怎麼搞的?!」

  那命小巡衛卻盯著朱南羨猶自愣怔。

  就在朱南羨並手為刀,決定豁出去了的一瞬間,小巡衛卻驀地回過神來,慌裡慌張地回了句:「沒、沒事,屬下絆了一下。」

  巡衛長惱道:「當心些!」

  舊殿還未收拾好,外頭有人來報:「稟七殿下,蘭苑附近的巡衛找到了十二殿下了!」

  朱沢微瞳孔一縮:「在哪兒?」又問:「找到十三了嗎?」

  「回七殿下,未曾找到十三殿下。十二殿下與兩名鷹揚衛大人被捆在蘭苑一處廂房中,似是中了毒,怎麼喚都喚不醒,其中一名鷹揚衛的鎧甲與頭盔被人扒下來了,蘭苑那頭的巡衛說,他們第一回來搜蘭苑時,是被一個瞧不清臉孔的鷹揚衛統領大人攔了下來,他們猜測……興許是十三殿下換了鷹揚衛的黑胄甲。」

  言語間,朱南羨與一乾巡衛收拾完舊殿,從朱沢微身旁退出宮門。

  朱南羨聽得這話,猜到這些侍衛應當是一發現朱祁嶽便已分人過來稟報,匆忙之中竟疏忽了被捆在柴房中,另一名與他對換了衣裳的巡衛。

  可是,他們既然在蘭苑找到了朱祁岳,就算一時被十二殿下中毒分了神,不多時也會徹底搜查蘭苑。

  留給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了。

  那頭,朱沢微已道:「傳令下去,即刻讓鷹揚衛自查!一旦發現十三,一定要將他平安送回東宮!」

  「是!」

  朱沢微又道:「伍喻崢怎麼還沒到?!」

  另一名來回話的侍衛道:「回七殿下,方才去傳伍大人的侍衛說,蘇大人稱故太子被謀害一案關乎國體社稷,一定要讓伍大人寫完證詞才過來。」

  朱沢微怫然怒道:「兩個王爺一個中毒一個不知所蹤,他蘇時雨還有膽子提國體社稷?簡直本末倒置,可惡至極!」又道,「伍喻崢沒長腦子嗎?後宮都亂成這樣了,刑部是狼山虎穴?他出不來了嗎?!」

  朱南羨知道朱沢微為何一定要伍喻崢來。

  因為他要讓這支只聽從於他的親軍衛封鎖整個後宮,甚至整個宮禁,他要在這重重宮闈中設下天羅地網,讓自己插翅難逃。

  可是自己跟的這支巡衛隊是被朱沢微親令隨行的,若非朱沢微下令,自己若擅自離開,必定會惹人生疑。

  朱南羨正自想轍,袖口忽然被人微微一拽,身旁那名已認出他的小巡衛忽然「哎呦」一聲蹲伏在地:「這位兄弟,我方才搬東西的時候好像被什麼東西紮了後腰,您能不能幫我看看?」

  朱南羨在巡衛長狐疑的目光下點了一下頭,垂首蹲下身,就聽那名小巡衛以僅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小的掩護,殿下快走。」

  朱南羨不動聲色地掀開他後背的衣衫,低聲回了句:「你會死。」

  那名小巡衛飛快地笑了一下:「殿下救過小人一家的性命。」

  朱南羨聽了這話,抬目看了一眼小巡衛的臉,卻是陌生得很。

  其實也不怪他不記得,當年這名小巡衛的兄長在當年在東宮當差,打碎了景元帝賞給朱憫達的琉璃碧玉瓶。後宮侍衛犯這樣的過錯,重則是要被杖殺的,好在卻被先一步回宮的朱南羨撞見。在朱南羨看來,這樣的瓶子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又見那侍衛跪地告饒著實可憐,便道:「這沒什麼,就說是本王打碎的好了。」

  時隔經年,朱南羨早已將這事忘得乾淨,卻沒料到有人竟將這當作救命之恩,一直牢記心頭。

  一言畢,小巡衛忽然就地一倒,捂著肚子打滾道:「哎喲,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是不是中毒了,延合舊殿裡的東西是不是有毒呀……」

  他這麼一嚷嚷,餘下五名巡衛皆是一愣,不由舉了火把,盡皆上來查看,巡衛長還斥道:「小聲點,當心攪擾了殿下。」

  朱沢微已然被攪擾了,守在延合宮外的兩名侍衛一聽「舊殿裡的東西有毒」,忙不迭進到裡頭去稟報。

  於是就在眾人的注意力被分散的當口,朱南羨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終於退至拐角處,他飛快地一轉身,再次朝宮外走去。

  朱南羨走後不久,幾名侍衛匆忙從內宮處趕來,撲跪在延合宮的階下,誠惶誠恐道:「七殿下,小人等、小人等又在蘭苑的柴房裡找到了一名巡衛,但他穿著的卻是鷹揚衛的黑胄甲,跟十二殿下一樣也是中了毒。小人猜,或許是十三殿下跟他對換了……」

  「廢物!」不等侍衛說完,朱沢微便道。

  延合宮外的巡衛長聽了這話,像是想到了什麼,驀地抬目朝四周望去——方才那個一直跟著他們的,沉默不言的巡衛到哪裡去了?

  地上的小巡衛還在叫著疼叫著中毒,巡衛長卻徹徹底底反應過來。

  他目露大駭之色,一下子也跪倒在了臺階下,結結巴巴地道:「稟、稟七殿下,方才小人的巡衛隊裡,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小人不認識。」

  朱沢微緊盯著他不說話,目色裡已卷起風暴。

  一旁的羽林衛同知代斥道:「既有人不認識,為何讓他跟著你的巡衛隊?!」

  「是在半道上撞上的,後來七殿下讓我等跟來延合宮,那人便、便一起跟著了。」

  朱沢微眼中風暴驟烈。

  是了,早先在長留道上看到這幾名巡衛時,他心頭就有種莫名之感,原來這莫名之感竟源自對朱南羨背影的熟悉。

  這麼說,朱南羨從始至終,就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朱沢微只覺渾身的血一下都沖到了腦門,怒到極時,又出乎意料地冷靜下來。

  他環目一掃,一言不發地走到仍在地上打滾的小巡衛身前,親自蹲下身將他的衣衫一掀,只見他聲稱被紮傷的後腰連一道傷痕都沒有,於是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道了句:「來人。」

  「在!」

  「殺了。」

  刀光如晝,鮮豔奪目血迸濺而出,被月色一照,竟像為這暗夜籠上紅霧。

  朱南羨步履飛快,長留道眼看就要走到頭,卻見前方人影一閃,竟是伍喻崢帶著數名鷹揚衛從前宮趕來了。

  朱南羨默不作聲地退到一旁拜下。

  伍喻崢趕著去見朱沢微,竟沒注意到道旁跪著的正是朱沢微翻遍宮禁找不著的十三殿下。

  可惜這樣的忽視並沒有讓朱南羨懸著的心放下多少。

  羽林衛指揮使既到了,後宮通往前宮的正門恭旋門一定已被朱沢微的人把守住了。

  但他一定要從恭旋門離開——傍晚時分,沈筠來找他對暗語,他的一句「東宮統共就一個正門」,正是暗示了沈筠自己的計畫。

  後宮各出口已把守森嚴,正門有沈筠接應,只有正門有希望。

  思及此,朱南羨更加快了腳步,行至恭旋門甬道,只見一襲紅衣入目,沈筠背負紅纓槍,果然正等著他。

  見朱南羨走近,她腳步一折,行在他前面半步,低聲說道:「前頭守著的兩人已被伍喻崢換了自己的人,恐怕不會聽我號令,實在不行我只有動手,你借機先走,他們不敢傷我,若有人追來,我能替你擋一時。」

  朱南羨道:「好,多謝三姐。」

  沈筠又道:「眼下整個宮禁已快要戒嚴,前宮那裡,我已派人告知蘇時雨與左謙這裡的意外狀況,他們定會接應你,可惜我不能陪你去前宮,你萬事當心。」

  朱南羨「嗯」了一聲。

  說話間已至恭旋門,守在門前的兩名羽林衛朝著沈筠一拱手:「稟四王妃,臣等奉七殿下之命,今夜嚴禁任何人離開後宮。」

  沈筠道:「怎麼,連本將軍都要攔嗎?」

  「自然不敢攔四王妃,只是四王妃身後這名巡衛恐怕不能擅離。」

  「放肆!」沈筠斥道,「這巡衛曾是我四王府的人,本將軍今夜要帶他回府見四殿下。」然後對朱南羨道,「別管他們,我們走。」

  說著,邁步行到恭旋門前,卻見那兩名羽林衛將長矛交叉一併,竟果真將沈筠與朱南羨攔下。

  沈筠二話不說,將紅纓槍一摘,槍頭自下朝上往長矛的交並之處撞去,迅速對朱南羨道了句:「走!」

  朱南羨借著長矛被挑開之際,大步流星就自狹口出側身而過。

  兩名羽林衛已認出了他,見他要走,隨即丟下長矛,同時朝朱南羨後肩抓去。

  朱南羨一個旋身避開,揪住其中一人的手往內一折,只聽「喀嚓」一聲,竟是將這人的腕骨掰斷了。

  那人眉頭驟擰,當下就要叫喊出聲,幸而趕上來的沈筠手握紅纓槍往他胸口一個橫打,生生讓他將一聲「叫喊」憋回胸腔之內,反倒吐出一口血來。

  沈筠就勢將紅纓槍一收,槍身在她手心滑過,隨著她步履飛旋,槍尾往上微挑,又撞在另一人的咽喉處,令他也無法呼喊出聲。

  宮闈裡已有人聽到打鬥之聲朝這裡趕來。

  朱南羨最後朝沈筠一點頭,疾步沒入沉沉夜色。

  伍喻崢遇到朱沢微時,朱沢微正率著一行人等往長留道趕來。

  伍喻崢知道形勢緊急,自免了請罪之禮,朝朱沢一拱手,跟在他的身側,一邊往恭旋門走,一邊壓低聲音道:「稟七殿下,屬下已命羽林衛把守住前宮各門,此外還分了人盯緊了蘇時雨與左謙,哪怕十三殿下能從後宮出去,沒有他二人接應,想必也插翅難逃。」

  這一夜中,朱沢微已是第三回聽到「蘇時雨」三個字,他實在是氣極,咬牙切齒道:「朱南羨不是在乎蘇時雨嗎?他儘管著跑,這筆帳本王一定算在他刑部蘇侍郎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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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是紛亂而深沉的。

  伍喻崢剛從刑部離開,沈筠的暗衛便來告知了蘇晉後宮的情形。

  蘇晉知道,不出一刻,整個宮禁即將被羽林衛封鎖,朱南羨雖已離開後宮,可若無人接應,恐怕出不了這個宮禁。

  蘇晉略一思索,問道:「左將軍那邊如何了?」

  暗衛道:「回蘇大人,十二殿下中毒十三殿下失蹤,值衛所已傳了今日在宮中的所有指揮使大人。」

  換言之,左謙那邊更脫不開身。

  刑部主事吳寂枝道:「蘇大人,實在不行就由下官掩護,先接應到十三殿下再說。」

  這個吳寂枝原是沈奚的暗樁,蘇晉初來刑部,可信之人只有他。

  「不妥。」蘇晉道,「伍喻崢一定派了羽林衛盯緊我與左將軍,我若堂而皇之地離開刑部,他們必定暗自跟蹤。」

  這時,守在公堂外的小吏叩了叩門扉,稟報道:「蘇大人,戚府的四小姐說有要事請見。」

  暗衛與吳寂枝聽了這話俱是咋舌,戚府的四小姐是女眷,怎麼竟找來刑部?

  吳寂枝本要代蘇晉出門送客,蘇晉思忖了一下卻道:「請她進來。」

  與戚綾同來的還有她的貼身侍婢,二人與蘇晉見完禮,正尋思著如何開口,便聽蘇晉問道:「你可是為十三殿下來的?」

  戚綾稍作猶疑,應了聲「是」,說道:「如雨踏春歸來,原本隨阿姐在宮中等十二殿下,剛才聽聞十二殿下中了毒,十三殿下也失蹤了,故此如雨自作主張,想來問一問蘇大人,十三殿下可是今夜要離開東宮?」她微一咬唇,「可有如雨幫得上忙的地方?」

  蘇晉默不作聲地看著戚綾,片刻,摒退了吳寂枝與暗衛,說道:「昨日在雲湖山,你百般照顧舍妹,讓七王妃不至於從她口中問出本官身份,本官還未曾謝你。」

  「蘇大人客氣了。」

  「但在謝之前,本官還有一問。」蘇晉負手看著戚綾,「你可是猜到了本官的什麼身份?」

  戚綾猶疑了一下道:「如雨雖不確定,但想來總是差不離。」她抬眸看了蘇晉一眼,「大人可是女子?」

  蘇晉明白,越多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她便離危險更近一分,可事到如今,只有這個女兒身才是她避開羽林衛最好的掩護。

  一念及此,她摘下發冠,露出一頭青絲:「讓你的侍婢進來與我對換衣衫。」

  六部衙司在奉天門與正午門之間。

  蘇晉與戚綾一進奉天門,便見羽林衛已開始搜查各宮巡衛了。

  兩人避去暗處,戚綾問了一句:「羽林衛既已動作,說明八面宮門已快要封鎖,大人可知怎麼找到殿下?找到殿下又從何處出去?」

  蘇晉早也琢磨過這個問題。

  八面宮門雖即將封鎖,但明日清晨四殿下出征,西鹹池門還在裝載糧草兵械,且負責裝載兵械的人,正是沈奚安插在兵部的暗樁,兵部郎中何莧。

  蘇晉道:「我早前用一隻叫『阿福』的鳥與殿下傳過暗語,殿下從後宮出來,想必會以此做暗記與我接應。」

  她說著,環目一掃,只見墀台右下角的檯子上雕著一隻展翅的石朱雀,當下心神一動,走上前提燈照著朝朱雀一寸一寸看去,果然在尾羽下方找到一個側著寫的「福」字。

  「往西。」蘇晉道。

  自奉天殿往西,依次是西闕所,明華前宮,未央宮,以及琴台閣。

  二人行至一處宮所,正自宮院往內找去,忽聽身後淺草微微一動,朱南羨從一道暗牆背後繞出來,先喚了一聲:「戚四小姐。」目光落在她身旁的婢女身上:「你……」

  他不知何時已換了一身內侍著裝,走近了兩步才道:「阿雨?」

  蘇晉言簡意賅:「我與四小姐送殿下去西鹹池門。」

  朱南羨知道眼下一刻都不容緩,點頭道:「好。」

  已近子時,越近鹹池門越喧囂,想來朱昱深天明出征,所要裝載的糧草兵械已到了最後點算的階段。

  三人繞過一條長徑,忽見前方兩道黑影走過,仔細看去,竟是羽林衛。

  蘇晉心道不好,羽林衛來此,看來是要將這最後一道鹹池門也封禁了。

  這時,朱南羨低聲道了句:「簪子。」

  戚綾還未反應過來,蘇晉已將頭上一根銀簪拔了下來,交到朱南羨手中:「殿下當心。」

  朱南羨一點頭,腳下步履如飛,身形快若急電又暗無聲息,倏忽間已追上兩名羽林衛,右手肘繞過其中一人的脖子狠自一折,左手便將銀簪紮入另一名回過頭來的羽林衛脖頸中。

  他回頭看向蘇晉與戚綾,微一偏頭示意她們跟上,三人一時也顧不上掩藏屍體,逕自朝鹹池門趕去。

  鹹池門燈火通明,一名侍衛看到戚綾,遠遠過來便與她一拱手:「戚四小姐,四殿下明日出征,兵部正在此點算糧草兵械,任何人不得通過,小姐若要出宮,還請從旁的宮門離開。」

  戚綾道:「可是刑部蘇大人說戚府馬車就在鹹池門外,還說何大人知道,這位將士可否去請一請何大人?」

  不多時,兵部郎中何莧便舉著火把過來,還未跟戚綾相互見禮,便聽一旁的婢女喚了一聲:「何大人,是我。」

  火光一下子照在蘇晉臉上,竟映出一副女子清致之極的容顏。

  然而何莧只怔了一霎時,便又舉著火把看了一旁身穿內侍衣裝的朱南羨一眼,低聲道:「殿下與大人放心,下官知道當怎麼做。」說著折回身,引著戚綾三人便往鹹池門外走去。

  鹹池門外果然停著一輛單匹馬拉的車,然而卻不是戚府的,而是兵部的。

  何莧臉上掛著歉色,對戚綾道:「左都督的馬車還沒到,四小姐既趕著回府,便乘本官這一輛。」

  戚綾欠了欠身:「有勞何大人。」

  暗夜中一聲鞭響,車馬轆轆起行。

  朱南羨坐在車轅趕車,蘇晉掀開後簾望去,鹹池門外的燈火越來越亮,喧嘩聲比方才更大了,想來也知道是伍喻崢帶著一眾羽林衛趕到了。

  羽林衛既找來了此處,豈有不追的道理?

  一念及此,蘇晉一咬牙,掀開車簾對朱南羨道:「殿下,這麼逃不是辦法,那兩個死了的羽林衛一定已被發現了,不出一刻,伍喻崢便會增派兵力搜遍城西,他們快馬加鞭,這馬車卻拖載了三人,遲早都會被追上,為今之計,只有將馬卸了,你一個人走。」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不肯勒韁:「我走了你怎麼辦?」

  蘇晉道:「殿下放心,我早已吩咐照林來接應我,在這巷末中藏一藏便好。」一頓又道,「如果殿下走不了,你我今夜只會一起死在這,說不定還會連累四小姐。」

  朱南羨揚鞭又往馬上一抽,馬車載著三人繞過一條深巷,卻並不見緩。

  他道:「那我送你去見覃照林。」

  春夜的風擦著蘇晉的臉頰急速刮過,她想了一下道:「殿下可還記得那日在昭覺寺,殿下讓阿雨走時,跟阿雨說的話?」

  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蘇晉安靜地笑了一下:「對阿雨來說,也是一樣。」

  朱南羨的睫稍微微一顫。

  蘇晉再道:「阿雨留下尚有一線生機,可殿下若再將這馬車趕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條。」

  朱南羨聽到這裡,終於狠咬牙關,勒停了馬車。

  蘇晉一刻不停地跳下馬車,一邊解馬繩一邊道:「秦桑就在應天城正西門外等候殿下,殿下只要出去就能看到他們,只是從正西門往南昌走一定會在城郊繞路,羽林衛一定會分人自南門截道,殿下一定要……」

  朱南羨按住她的手,打斷道:「覃照林當真會帶人來接應你?」

  蘇晉看入他的眼:「阿雨什麼時候騙過殿下?」

  戚綾走近欠了欠身:「殿下放心,在覃護衛來之前,如雨會以戚家之名……幫殿下,保護好蘇大人。」

  朱南羨不再說話,喉結上下一動,接過馬繩三下五除二便解開,翻身上馬,回身看了蘇晉一眼,最後說了一句:「等我回來。」

  等到朱南羨的身影在巷末消失,蘇晉立刻對戚綾說了一句:「走!」

  戚綾跟著蘇晉走了兩步,問道:「覃侍衛在哪裡接應大人?」

  「他不會來。」

  覃照林早已被她派去保護沈奚。

  今夜皇貴妃犯瘋症,意外頻頻,以至於到現在整個宮禁都被封鎖,連金吾衛都出不來,她孤身在此已是困獸。

  戚綾愣道:「大人這是……拿命救殿下?」

  蘇晉沒答話,卻仍是疾步往巷末內走去。

  便是困獸,她也要做困獸之鬥,只要有一線生機,就不能放棄。

  身後的手忽被一拽,戚綾自頭上拔下一根金簪遞給蘇晉:「這簪子裡頭藏了一把小刀,刀上淬了毒,是我兄長命人為我做的,大人留著防身。」

  蘇晉愣道:「那你呢?」

  戚綾道:「我留下,大人快走,我是戚府的人,羽林衛不敢傷我,我去馬車旁守著,為大人能拖一時是一時。」

  鹹池門已洞開,暗沉沉的巷外已有馬蹄喧嘩,蘇晉接過簪子握在手裡,說了句:「大恩不言謝。」便折入一條窄巷。

  子時已過,應天城西早已閉門閉戶,蘇晉本想拍開一戶人家藏身片刻,奈何她身處的窄巷竟是背街,左右只有高牆。

  巷末深深,朱沢微的人來得遠比她想像得要快,不多時,前方巷口處出現一個舉著火把的羽林衛。

  蘇晉忙貼身於牆壁凹處。

  誰知這羽林衛似乎是看到了她的身影,竟舉著火把不依不饒地往窄巷裡走進來。

  火色卓然,即便她貼於凹處也避不開這灼灼火色的映照。

  羽林衛還未行至她身前便已看到了她,正要呼聲喊人,忽見一隻修長如玉的手自火色背後伸出來,指間刀在羽林衛的脖頸處輕輕一劃,一道淺淡血痕出現的同時就已變得黑紫。

  羽林衛無聲向前栽倒,而他身後站著的,正是面無表情的柳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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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蘇晉愣怔地看著柳朝明,一時想不明白他為何會出現在此。

  羽林衛手裡的火把跌落在地,發出「嗞」的一聲。

  柳朝明掃他一眼,沒說話,轉身便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看向猶自遲慮的蘇晉:「還不跟來?」

  這條深巷是背街,想要避過羽林衛的搜查,只有穿過前面的岔道,躲到對面的民戶中去。

  然而岔口處已有兩名羽林衛把守。

  柳朝明走到巷末,對蘇晉說了句:「等著。」然後他獨自穿過巷口,朝岔道處走去。

  兩名羽林衛看清來人竟是柳朝明,戒備之餘盡皆詫然:「……柳大人?」

  柳朝明沒回話,逕自走到他二人跟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莫名說了句:「蘇時雨,出來。」

  蘇晉頃刻明白了柳朝明的意思,從暗巷內走出。

  兩名羽林衛不由朝柳朝明身後望去,火色映照下,刑部蘇侍郎竟是一身女子衣裝。

  他二人俱是大驚,反應過來正待呼人,可惜已經晚了,就在他們分神的一霎時,柳朝明已抬手自他二人的喉間劃過。

  蘇晉這回看得清楚,藏於柳朝明指間的是一柄短小的薄刃,刃鋒上應當是淬了某種見血封喉的毒。

  兩名把守岔口的羽林衛雖死,但眼前縱橫交錯的民巷也不是安全之地了。

  蘇晉知道,不出半刻,羽林衛便會發現同僚的屍體,加派人手挨家挨戶地搜查民戶。

  她看向走在前頭半步的柳朝明,忍不住問了句:「大人會武?」

  「不會。」柳朝明道,「只會殺人。」

  他說這話時沒有回頭,腳下步子卻是一停,蹙眉掃了一眼前方小徑,略一思索,折身往他二人方才路過的一個岔口走去。

  這倒與蘇晉此時此刻的想法不謀而合——那條岔路通往吏部尚書曾友諒的府邸,而曾友諒的朱沢微的人,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就眼下的情形來看,去往曾府也是下下之策,憑曾友諒的警覺,只要他二人進去,一定是出不來了。

  蘇晉看向柳朝明的背影,自己反正死路一條,去曾府搏一搏命倒也罷了,柳昀為何也要一同前去?

  思及此,一個念頭在忽地在腦海中閃過,她怔然道:「大人竟是一個人來的?」

  柳朝明一頓:「你當我是什麼了?」他微鎖眉,「料事如神?」

  若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子,若不是線人稟報說戚府的四小姐去了刑部,他如何也算不到蘇晉會以女兒身瞞天過海。

  事出緊急,他猜到戚綾的侍婢是蘇晉時,根本來不及部署,甚至來不及知會任何人,剛才出現在那條背街長巷也只不過先她一步,若晚一步,她就該死了。

  柳朝明上下看蘇晉一眼:「你穿成這樣真是瘋了。」

  蘇晉低垂著眼簾:「大人不該來。」她頓了頓,「大人來此,是將自己置於險境。」

  朱沢微想要她的命,何嘗不想要一直在朝野中製衡自己的左都禦史的命呢?

  只可惜柳朝明權勢滔天,要對他下手實在太難,而今夜他與她在深巷落單,朱沢微正好一石二鳥。

  柳朝明沒說話,加快腳步往曾府走去。

  二人走到曾府的側門,卻不叩門,而是避於一旁的牆柱凹側。

  蘇晉問:「怎麼進?」

  柳朝明看了一眼巷口,只見兩名羽林衛舉著火把趕來,於是低聲道:「等著。」

  這兩名羽林衛大約是發現了岔口處的屍體,得令過來讓曾府戒嚴的。

  他二人與應門的老僕從說了不到兩句,柳朝明便先一步繞出牆柱,與蘇晉一起用先頭的辦法將兩名羽林衛封喉。

  應門的老僕目露驚駭之色,剛要喊出聲,柳朝明已伸手掐住他的喉嚨:「想活命麼?」

  喉間的窒息之感伴著尖銳的刺痛,老僕脹紅著臉,艱難地點了點頭。

  柳朝明又道:「帶路,敢回頭就死。」

  此處是偏院,大概由於曾府附近發現羽林衛的屍體,府裡的護衛都去了前院聽令,偏院內倒是沒什麼人。

  老僕依言將柳朝明引到下人的處所前,正要摸了銅鑰開鎖,忽聽身旁有人喚了一句:「鐘老伯他們是——」

  竟是一名護衛自前院回來了。

  柳朝明當機立斷,三兩步過去,任憑護衛防備著製住自己的手肘,手腕往回一撇,用指間刃在他的小臂拉了一道口子。

  刃上淬的是箭毒木汁,無論傷在哪裡,只要見血,必定奪命。

  他到底不是習武之人,這麼一來卻讓背後露出空門。

  說時遲那時快,老僕摸同鑰的手忽地移往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就往柳朝明背後紮去。

  好在蘇晉早有防備,暗道一聲:「大人當心!」抬手自柳朝明身前一擋,匕首在她的左臂劃開一道口子,她卻將早已握在掌中的金簪小刀紮入老僕肩胛處。

  戚綾這柄金簪小刀上不知染了什麼,傷口分明不深,老僕卻昏暈著走了兩步,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了。

  柳朝明看了蘇晉一眼,見她捂著的右臂不斷有血滲出,默不作聲地蹲下身,在老僕身上翻找出同鑰,打開一旁的廂房門,這才說了句:「進來。」

  進得廂房內,蘇晉一時也顧不上傷口,在櫃格處翻找出一身男子的長衫直裰,忍痛將身上的侍婢衣裙換下。

  柳朝明也不知從哪兒翻出一瓶金瘡藥,擱在桌上道:「你自己上藥。」

  蘇晉傷在右臂,一隻手上藥多有不便,且還要重新褪下衣衫穿上,她試了試,只覺太耽擱時間,正自房內找了條布帶在傷處裹了,草草止血。

  柳朝明在一旁沉默地看著,片刻,莫名又說了句:「我刀上有毒,可能沾了些在手上。」

  蘇晉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在解釋為何不幫自己上藥,當下搖頭道:「這點傷無事。」她裹好傷口,走出院外,往方才穿著的侍婢衣裙裡裹了幾塊石頭,沉入湖底,對柳朝明道:「我們先走。」

  她雖沒說去哪裡,但兩人都知道,想要在曾府力求自保,除非在羽林衛進府之前先一步挾製住曾友諒。

  醜時已過,越往前院走,各處守衛越是森嚴。

  且曾友諒也並非庸碌之輩,柳朝明與蘇晉剛踏上通往正堂的回廊,便見不遠處的拱橋處,一列護衛舉著火把朝後院搜來,而行在這些護衛當中,被重重保護起來的,正是吏部的曾尚書。

  柳朝明心道不好,回身拽了蘇晉的手腕,拉著她疾步又避回來時的高牆處。

  貼身於高牆,他這才將握於蘇晉的手腕的手一鬆,心中已來不及細想,下意識道:「你快走。」

  蘇晉愣了一下:「大人?」

  護衛已越行越進,來時的路似乎也被一段一段把守住,高牆之外竟傳來喧嘩聲,想必是死在偏院內外的羽林衛與僕從已被發現了。

  柳朝明垂著眸,輕聲又道了句:「你找個地方,躲起來。」

  蘇晉終於反應過來:「不行,大人是因為我才落入險境。」她想了一下道,「他們不知大人在此,想搜的只是我罷了,我去找曾友諒,大人尋個時機離開。」

  她說著就要往前院走去。

  柳朝明當下握住她的肘間將她拉回,一句話還沒說出口,忽見前方火光一閃,護衛已經搜到了此處,高呼道:「大人,在這裡!」

  暗沉沉的黑夜一下子亮如白晝,數十護衛舉著火把將蘇晉與柳朝明層層包圍。

  曾友諒自一群護衛中越眾而出,看到柳朝明,訝異地一抬眉:「柳大人?」

  他然後笑了:「左都禦史與刑部侍郎竟同時出現在我曾府,不知道的還當我曾府窩藏了什麼謀逆叛國,十惡不赦的罪人呢。」

  他說到這裡,眸色一冷,問了句:「伍喻崢到了嗎?」

  一旁的護衛答道:「到了,聽說蘇大人在此,伍大人已帶著羽林衛趕過來了。」

  蘇晉心中一片冰涼,伍喻崢帶著羽林衛一併來此,其目的只有一個,取她的性命。

  哦,不對,還要取柳朝明的性命。

  然後誣衊是她殺了柳朝明?亦或者是離開的十三殿下殺了兩名朝廷重臣?

  融融火光將兩人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長,蘇晉目光落在柳朝明的影子上,忽然想問問他,今夜究竟為何要來?

  她知道柳朝明曾對老禦史承諾了要照顧自己。

  可究竟是什麼樣的承諾,令他竟不惜性命?

  伍喻崢帶著羽林衛到了,他看了柳朝明與蘇晉各一眼,不由遲疑默然。

  但他又想了,反正朱憫達他都帶人殺了,在生死簿上再添上兩筆,哪怕是朝廷的肱骨重臣,又有何妨呢?

  罪孽太深,連一念之仁都是奢侈。

  思及此,伍喻崢拱手道:「柳大人,蘇大人,得罪了。」

  然而就在他抬手下令之時,前院裡忽然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小廝:「曾大人,伍大人,四殿下帶著幾名出征的兵衛往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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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曾友諒詫異不已。

  朱昱深要天明才出征,怎麼這時候就找到曾府來了?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細想,朱昱深的身影已然出現在了回廊外。

  一名隨行的將士上前一步道:「曾大人,殿下聽聞十三殿下失蹤,看羽林衛在貴府附近搜巡,特來問問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又朝另一旁行禮,「柳大人與蘇大人也在。」

  曾友諒道:「是,今夜十三殿下被賊人擄走,一個時辰前出現在敝人府邸附近,臣正派了人在府內查看,沒成想竟撞上柳大人與蘇大人,正打算問一問二位大人。」

  朱昱深看著他,淡淡地道:「曾大人的意思,是要審柳大人與蘇大人?」

  「四殿下誤會了。」曾友諒道。

  他心知今夜再要殺柳朝明與蘇晉已是不成了,朱昱深不比其他王爺,西鹹池門外即將出征的萬餘將士都聽他號令,此刻與他對上實是不智。

  「審案問案是三法司的責權,既然都察院與刑部兩位堂官俱在敝人府邸,想必正是有要案要辦,兩位大人不願透露,曾某不再問就是。」曾友諒又道,看了伍喻崢一眼,與他一起拱手對蘇晉與柳朝明一揖,「天色暗,府上下人沒看清柳大人蘇大人的模樣,想必多有得罪,二位大人莫怪。」

  蘇晉與柳朝明不動聲色地回以一揖:「曾大人客氣了。」

  二人隨朱昱深一起出了曾府,巷道旁即刻有扈從牽了馬過來。

  朱昱深回身與蘇柳二人道:「本王尚有要事要去兵部,先行一步。」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與蘇晉一起向他施了個大禮:「今夜當多謝殿下。」

  朱昱深道:「兩位大人客氣,說來見笑,本王也是乍聞內子回京,趕來宮中的路上恰好撞見此事。」言訖,他不再多說,翻身上馬,揚鞭而去了。

  朱昱深走後,先前喧嘩不斷的西巷漸次靜了下來。

  想來也是,羽林衛既不能對他二人下手,自當把兵力分去正南門,追堵要自城西繞道回南昌的朱南羨。

  蘇晉走了兩步,腳下忽地一個踉蹌,整個人晃了一晃險些沒能站穩。

  方才弦崩得太緊不曾察覺,眼下從曾府出來,才發現受傷的手臂酸麻不已。

  柳朝明回過身來,問了句:「你怎麼了?」

  蘇晉只道這一時的不適是失血過多所致,搖了搖頭道:「沒事。」

  二人一路行至奉天門外。

  暗夜沉沉,更深露重,雖是無雨之夜,青石板道依舊水意泠泠。

  蘇晉看向與自己錯開半步,走在前面的柳朝明。

  今夜之事在她眼前掠過,她知道,若不是柳朝明及時趕來,此時此刻她怕已成了羽林衛的刀下亡魂。

  先頭的困惑又自心頭生起,蘇晉想了想,問道:「大人今夜為何要來?」

  柳朝明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甬道內並非無人,宮中渾亂方息,四下裡還有提著燈匆匆而行的內侍,只是見了他二人便行禮避開,倏忽閃滅的燈火在夜裡像一雙雙眼。

  「我不知道。」須臾,柳朝明道。

  其實只是下意識就去找她了,連落入險境都是後知後覺。

  蘇晉愣了一愣。

  冷月如輝,將地上兩道淺影拉長,同路而不同道,於是分外寂寥。

  蘇晉又問:「大人當年……究竟對老禦史承諾過什麼?」

  ——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抬目看向天上月。

  其實在深巷裡找到她之前,眼前都是她那日蹲在都察院的老樹下,抬著手背一下一下無聲抹淚的樣子。

  這些時日,她這副樣子數次出現在他恍惚之際,如工筆醒染,墨色深烙,連心底漏著風的空茫之感都清晰如昨。

  柳朝明淡淡道:「那是我的承諾,與你無關。」

  蘇晉於是點了點頭:「好,大人既不願說,時雨便不問了。」

  然後她抬眸,順著柳朝明的目光,也看向天上一輪明月,忽然喚了一聲:「柳昀。」

  柳朝明的睫稍微微一顫。

  「今日承蒙你捨命相救,我記下了。」她折轉過身,鄭重其事地對他揖了揖,淡淡地笑了一下,「但也只能先行記下,相報要待日後了。」

  柳朝明知道為何要待日後。

  時局太亂,立場不同,恩仇都在等著塵埃落定。

  月色流轉在她的眸,眸裡火色讓他想起初見她的樣子。

  暮春雨紛紛,隔著雨簾,他分明沒有看清,卻記得她眼底烈火與現在一樣灼灼。

  柳朝明沒說話,淡淡「嗯」了一聲,抬步便往都察院走去。

  刑部衙司與都察院是一個方向,蘇晉剛要跟上,手臂傷處的酸麻之感竟傳至渾身上下。

  她這才意識到曾府老僕用來刺傷她的匕首興許了淬了什麼毒,否則一刀不深不淺的口子,即便失血再多,又怎會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

  蘇晉走出幾步都如踩在雲端,一時之間竟站立不住,抬目望去,只見柳朝明的背影竟也漸漸模糊起來。

  不遠處還有宮婢內侍提燈走過。

  蘇晉知道她不能倒在這裡,若叫人發現,一旦解下衣衫為她驗傷,那她便當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眼前景物逐漸變暗,她努力追上兩步,昏暈過去之前,又喚了柳朝明一聲。

  柳朝明心緒沉沉,一時間沒注意到身後異樣,直到聽到一句「柳昀」,才回轉身來。

  蘇晉如同被抽了脊樑骨,正自向前栽倒。

  柳朝明怔了一下,上前兩步伸手一撈,矮下身將她接住。

  然後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整個人驀地便僵住了。

  削瘦的身軀分外無力地臥在他懷裡,清淡的,帶著些許草藥味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的下頜就抵在蘇晉的髮間,卻不敢垂眸去看她。

  有一瞬間,柳朝明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寸許月光和懷裡的這個人。

  而這寸許月光,就像要在他身前鋪開一道素色紅塵。

  好半晌,身旁才傳來遲疑的一聲:「柳大人?」

  原來是奉天殿一名值夜的內侍趕了過來,跪在地上與他一拜,問道:「大人可要小的背蘇大人去太醫院?」

  懷裡人呼吸平穩,想必所中之毒並不致命。

  柳朝明沉默半刻,才安靜地回了一句:「不必。」他將蘇晉橫抱而起,吩咐內侍道,「你去太醫院,傳醫正方徐來都察院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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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到醜時正刻,後宮已被徹底封禁,各宮都被勒令自查,凡有不在的或行蹤有疑的,一經發現,當立刻上報。

  折楊宮內,一星燈火如豆。

  戚寰剛從內侍手裡接過第二道藥,便聽竹榻上一聲低哼。

  是朱祁嶽醒了。

  睜開眼時還有一陣恍惚,然後才想起蘭苑外,十三對自己下毒,奇怪內心卻很平靜,大約是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他。

  戚寰擱下藥碗,向朱祁嶽行了個禮,喚了聲:「殿下。」

  朱祁嶽偏過頭去,屋內光太暗,一星燭火微微晃動。

  戚寰其實與戚綾長得有些像,尤其當罩上一層暗色,恍惚中,簡直覺得她就是她。

  但他知道她不是。

  戚寰是京中這麼多貴女中,最知書達禮的一個,就是已是深夜的現下,她只要未睡,依舊妝容精緻,雲鬢環釵一絲不亂。

  也是,她是戚府的嫡出小姐,原本是該嫁給朱南羨這樣的嫡皇子的。

  朱祁嶽喚了聲:「寰寰,過來些。」

  戚寰便依言走近了些,卻並不坐。

  因為在家夫為妻綱,他沒吩咐她坐。

  朱祁嶽自心裡一歎,問道:「怎麼樣了?」

  戚寰道:「回殿下,殿下所中之毒並非尋常麻藥,而是一種特意調配過的藥粉,只要沾上,體虛骨軟,重則昏迷七日不醒,還好殿下吸入時下意識屏了呼吸,因而不甚嚴重。」

  「我不是問這個。」朱祁嶽偏過頭來看她。

  她的含珠唇其實長得極美,一雙水杏眼其實也好看。

  他道:「我是問,宮中的情形怎麼樣了。」

  「方才七皇兄傳旨,十三殿下被帶人劫走,已派了羽林衛去追捕。今夜後宮出事,現已全部封禁,各宮正自查,要等卯正時分才允人出入。還有一事,」她說到一半,抬眸看了朱祁嶽一眼,輕聲道,「如雨今夜行蹤可疑,有人質疑是她帶十三殿下離宮,已被傳去了宗人府問話。」

  「戚綾被朱沢微帶走了?」朱祁嶽聽了這話一愣,「那她現在人呢?」

  他才服過藥,醫正說過他醒來正是虛弱之時,不宜悲怒。

  戚寰見朱祁嶽要撐著坐起,不由斂了眸,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難過,然後才走去塌邊,在他身後支了個枕,又續道:「方才殿下昏睡時,臣妾已去宗人府看過她,她好歹是戚家的人,宗人府不會為難她。」說著,又笑了一下,「而且沈三妹也被傳去了宗人府,想必她會照應如雨,等到卯時天亮,後宮的封禁解了,她二人便出來了。」

  朱祁嶽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道:「這就好。」

  手邊的藥湯已溫涼,戚寰端起藥碗,對祁嶽道:「不燙了,我服侍殿下吃藥。」

  朱祁嶽看了那深濃的藥湯一眼,沉默片刻,忽道:「十三這回走了,如果被抓回來了,那就死路一條了吧。」

  然後他又苦笑了一下:「這藥我不吃了,最好能多病幾日,若好得快了,七哥又要讓我幫他去追十三。」

  他在擱在塌邊的手倏然握緊,一雙好看的飛眉擰起,燕尾似的眼梢寫盡頹然:「我不想去追十三,他不原諒我,騙我,對我下毒都好,這是我欠他的。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走得遠遠的,然後好好活著,再也不要回來。」

  戚寰愣怔地看著朱祁嶽。

  她在嶺南陪了他數年,看過他因流寇亂殺百姓而震怒,因痛失將卒而傷悲,卻從未見過他這般頹敗喪氣。

  哪怕她當年滿心歡喜地嫁給他時,他掀了喜帕,眼中的難過與失望也只不過是一閃即逝的。

  戚寰覺得,她心中的十二殿下該是意氣風發的將帥,該是快意恩仇的劍客,該是不問功過是非只從心而行的俠士,卻獨不該是在這深宮中的皇儲。

  她實在是想讓他開心一些,自她回京,已經很久沒見他真地開心過了。

  於是她溫聲道:「日前踏春時,如雨說我那支南疆蛺蝶銜花簪別致好看,我想送給她,可這支簪子原是殿下送的,怕這中間隔了一層他不願收,只好說原本就是殿下送的。」她說著,又笑了一下,「殿下,我離京太久,又思家得緊,且自小與如雨感情甚好,不忍分開。這些年她一直在府裡也沒個著落,不如等入秋後,讓她隨我一起回嶺南,日後我與她姐妹二人,也好彼此做個伴。」

  朱祁嶽聽了這話,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他怔然地看了戚寰一眼,像是想解釋什麼,卻咽了下去,只回了句:「……再說吧。」

  寅時三刻,宮外傳來號角聲,這是要出征的將士開始整軍的聲音。

  整軍過後也非立時出發,還要點帥,要祭酒,要敬皇天,敬社稷。

  蘇晉便是聽到這號角聲醒來的。

  事實上她心中一直記掛著今夜的紛亂,並未睡多久。

  眼前的這間屋子她曾來過,一張青竹榻,一扇高窗,一張書案,是柳朝明值事房的隔間。

  書案旁,柳朝明背身而坐,正提筆寫著什麼。

  蘇晉原想問一問今夜的事,卻不知從何問起,正自猶疑,忽然感到右臂的傷口處有一絲冰涼的異樣。

  她掀開被衾一看,只見傷處已用草藥與棉布帶子仔細包紮過了。

  「是請太醫院的方徐為你看的。」柳朝明聽到身後的動靜,知道她在憂心什麼,一面在卷宗上提上最後一句,一面說道。

  方徐是她的人,縱然應當放心,可是又多了一個人知道她是女兒身。

  蘇晉撐著坐起,點了一下頭道:「多謝大人。」

  柳朝明沉默半刻,斟了一杯涼水,擱在她的塌邊,輕聲道:「只是麻藥,傷得不深。」

  方徐說,這麻藥其實也就麻一麻手臂腿腳,蘇大人大約是因為先頭弦崩得太緊,一直無意識地忍著,所以鬆懈下來才會昏暈過去。

  蘇晉「嗯」了一聲,端起手邊的溫水,慢慢啜了一口。

  屋外有人叩門,推門而入的是禦史言脩:「大人,那頭來人說後宮內,皇貴妃……」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便看到了臥坐於榻上的蘇晉,愣了一愣,行禮道:「蘇大人也在。」又問,「蘇大人身子不適?」

  蘇晉沒回話。

  後宮被封禁她是知道的,可看言脩的樣子,竟是在前後宮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的情形下,還獲取那裡的消息?

  他說的「那頭」是哪頭?

  言脩遲疑地看了柳朝明一眼,不知還否應當說下去。

  柳朝明搖了一下頭道:「無妨。」

  「是。」言脩道,「皇貴妃被帶回重華宮後,七殿下便命侍衛將她鎖在了偏殿當中。除此之外,這幾月為十三殿下問診的蔣醫正已被殺了,十二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所調製的,後來在一株榆樹上找到,毒雖不致命,終歸是傷身的。

  「還有,朱沢微以『十三殿下賊人劫走,恐危害大隨朝』的名義派了八支精銳羽林衛從正南門離開,去追十三殿下了,聽說暗地傳了密令,一旦找到十三殿下,就地殺了。」

  言脩說到這裡,看了蘇晉一眼:「十三殿下被『劫』,十二殿下中毒,此事理應交給三法司審理,但七殿下說,三法司中,恐有人涉足此案,他手上有些證據,故此也要參與問案。」

  蘇晉一下愣住。

  她知道朱沢微說三法司裡「有人涉足此案」的人非她莫屬。

  而她今夜切切實實去接應了朱南羨,只要把昨日到今日與她接觸過的人逐一抓去審問,難保不會有人透露什麼關鍵。

  何況朱沢微現在已然知道了她自蜀中來。

  柳朝明對言脩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然後他轉頭看向蘇晉,問道:「你準備怎麼辦?」

  蘇晉知道,只要她一離開都察院,單是她將伍喻崢留滯在刑部直至夜深,導致十三殿下失蹤這一條,也足夠令朱沢微把自己傳去問話了。

  而自己只要到了朱沢微那,恐怕就出不來了。

  蘇晉搖了搖頭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燭光將她整個人籠在一蓬幽微裡,她沉睡方醒,臉色仍是憔悴而蒼白。

  柳朝明沉默地看著蘇晉,半晌道:「你現在只有一條路。」他一頓,「與我合作。」

  蘇晉愣了一下,頃刻明白柳朝明的意思。

  他與她雖立場不同,但朱沢微太過得勢,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在這個時機,與柳昀合作確實是最恰當,甚至唯一的選擇。

  蘇晉垂下眸,靜靜地道:「我是為十三殿下效力,認識大人已久,冒昧問一句,大人又是為哪位殿下敬忠?四殿下還是十殿下?」

  柳朝明淡淡道:「你覺得呢?」

  蘇晉一時未答

  她與朱弈珩與朱昱深接觸都不多。

  朱弈珩太莫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樣,實在猜不透。

  而朱昱深太深沉,這些年一直鎮守邊疆,其餘事好像都置身事外,更令她看不透。

  假如這兩人是同一邊的呢?

  那麼朱昱深為何要在這個奪儲的關鍵時刻出征?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想不明白。」她說著,無奈地笑了一下,「我確實無路可走,除了與大人合作以外,我別無他法。這個問題我不該問,亦沒有資格問。」

  她終於將杯中水飲完,擱在了手邊。

  柳朝明看著那空了的杯子,杯底一圈冷暈像圖窮匕見折出的光:「其實我……」

  他話未說完,屋外便傳來言脩的叩門聲

  「大人,七殿下帶著人找來都察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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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朱沢微一進中院,就看到柳朝明與蘇晉同時從值事房走出來。

  他也不囉嗦,當即吩咐:「把蘇侍郎帶走。」

  身後兩名羽林衛應諾,正要上前拿人,柳朝明抬手一攔,冷冷地道:「敢問七殿下,因何緣何竟要在我都察院拿人?」

  朱沢微笑了一聲:「柳大人不知道麼?昨日蘇侍郎無故將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滯留刑部寫所謂證詞,導致前宮護衛失利,十三王朱南羨失蹤,本王正是要傳蘇侍郎問責。」

  「如果七殿下指的是伍喻崢提交給刑部,有關故太子被謀害一案的證詞——」柳朝明道,「此事是由本官,蘇侍郎,大理寺卿張大人共同商議,由刑部傳令證人伍喻崢,三法司立案重審。」

  「笑話!」朱沢微道,「大皇兄被害乃是因羽林衛內部叛亂所致,相關犯人早已處決,三法司即便要重審,也應當與本王商議後再做決定,如此擅做主張,豈知不是蘇時雨假借刑部審案之名濫用職權?柳大人身為左都禦史,行糾察之責,竟要為蘇侍郎遮掩罪行麼?」

  「本官已說了,重啟此案是我三法司共同的決議,七殿下若覺不妥,不如傳三法司一同問訊。」柳朝明一頓,忽地一笑,「只是不知七殿下可能夠在朝野中找出一個適當的人選,共同審訊我三法司?」

  這句話實實在在戳到了朱沢微的痛處。

  而今朝中無君主,三法司已成為最高的刑罰機構。

  若放在尋常,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相互牽製倒也罷了,怕就怕他們忽然同氣連枝,這樣的情形下,除非朱景元或東宮太子行君主之權,否則誰都奈他們不能。

  朱沢微簡直恨得牙癢癢。

  當初他費盡心力想要往刑部安插自己的人,沒成想卻被蘇晉暗度陳倉。

  後來他看蘇時雨自入刑部便與柳昀分道揚鑣,倒也實在鬆了一口氣,只是不知昨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一夜過去天還沒亮,這兩人又和衷共濟起來了。

  這麼下去不行,朱沢微想,若不能在三法司打開一個缺口,他要登極著實太難。

  「三法司要重審故太子被謀害一案也無不可,但事情一碼歸一碼,本王的兄弟一個失蹤一個中毒,與蘇侍郎卻有脫不開的乾係。」朱沢微道,「怎麼,本王要傳蘇大人問個話也不成嗎?」

  他說著,逕自喚道:「羽林衛!」

  「在!」

  「不必理會都察院,把蘇侍郎帶走!」

  這是要用強了。

  柳朝明眉心驀地一蹙,眼中狠意畢現,然而他還未開口,忽地又有一行人自中院外走來。

  竟是左謙與隨行的金吾衛。

  「七殿下,柳大人,蘇大人,末將今日奉令護衛六部衙司與都察院,聽聞此處有喧嘩,特來問一問殿下與二位大人,可有用得上末將的地方?」

  他這話雖言及蘇晉與柳朝明,卻是盯著朱沢微說的,是個「你要動手我便動手」的意思。

  親軍衛的輪值通常是一個月在北大營練兵,一個月守衛宮禁。

  朱沢微總算明白過來——難怪自二月開始,左謙就心甘情願地被支開,領著金吾衛去了北大營。

  朱南羨怕是早算好了自己要三月離開,特命左謙在他走了以後,輪值回來保護蘇時雨吧。

  也難為他這個從來大而化之的十三弟,如今為了一個蘇時雨,竟也細心成這樣了。

  罷了,事已至此,今日已非動手的最好時機。

  朱沢微離開都察院的時候,心中的怒氣已消散了不少。

  他將柳昀最後一個狠意畢現的眼神放在心中咂摸一番後,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最初發覺蘇晉的身世與齊帛遠孟良有關,還以為她只是兩位老謀士的一名故舊之後,可今日看了柳昀竟不惜代價救蘇時雨的樣子,他忽然有點明白這位故舊是誰了——

  他想到了一個「謝」字。

  腳下的步子一頓,朱沢微涼涼開口:「蘇晉二字,當真是蘇時雨的真名嗎?」

  身旁一個親隨答道:「回七殿下,小的查過戶籍,此事千真萬確,且蘇侍郎的戶籍是自出生當日就上好的。」

  「那也未必是真的。」朱沢微笑道。

  憑謝相的高瞻遠矚,早早地為自己的親人後輩多留幾個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

  怪只怪謝相去世已逾十載,直至今日,他才想到蘇晉的身世或可與這位大名鼎鼎的當世第一大儒有關。

  「派人追上蜀中的探子,讓他著重查謝煦,往死裡查,當年在蜀中只要與謝煦接觸過的,哪怕說過一句話,看過一眼的,都一一抓回拷問。」

  朱沢微說著,看向遠天第一縷破雲而出的光,緩緩笑道:「本王有預感,這個蘇時雨的真實身份,恐怕有意思得很。」

  卯時三刻,沈筠自宗人府出來,看到恭旋門外,有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正等著自己。

  朱昱深一身朱色鎧甲,從來深邃的眼底浮起溫柔之意。

  沈筠原是有些忐忑的,怕他怪自己拋下小兒為了沈奚趕回京師。

  可一見朱昱深唇角淡淡的笑容,她便將這忐忑忘了,滿心滿眼都是重逢之喜,摘下背上的紅纓槍,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跟前:「四哥,半年不見,你我來比一比!」

  這是她小時候追著他習武養成的陋習,明明打不過,偏生還愛比試,那時只盼著這樣投其所好地追著他,跟著他,他就能多記得自己一分,在他心裡,自己就能與眾不同一分。

  桃花眼灩瀲如春,掌中紅纓宛如遊龍橫貫而去。

  朱昱深不避不讓,抬起手臂精準地一擋,槍頭撞在鐵護腕上發出「鐺」的一聲。

  他的手腕朝上一翻,反手握住槍身往回一扯,沈筠便被帶到自己懷裡。

  「我就要出征了,夜裡才聽說你回來,過來看看你。」朱昱深輕聲道,又將她放開,問,「已去見過青樾了?」

  沈筠疑道:「四哥怎麼知道?」

  朱昱深唇邊噙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掃了她靴頭的草泥一眼:「回府後,讓下人幫你把靴子洗了。」

  沈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將靴頭往地上蹭了蹭,笑得開懷:「還是四哥周到!」

  她看了天色一眼,又分外無奈地道:「可惜四哥這回出征,三妹沒法陪你了,二姐過世,阿爹被流放,青樾也險些喪命,我與朱沢微已是不共戴天,我要留在京師,查清所有害我沈府的人,我要讓他們統統付出代價。」

  朱昱深沉默地看著她,半晌,牽過她的手,溫聲道:「不陪也罷,隨我走一段,算是相送了。」

  沈筠於是又開心道:「好。」她想了想,「四哥,等十三登基,我與他一起報完仇,立刻就回北平,珺兒和瑾兒就勞煩四哥先照顧了。」

  朱昱深別過臉看她一眼,淡淡道:「好。」

  將帥出征,內眷不能相送。

  沈筠雖也有宣武將軍的封號,但因未著將軍服,還沒走到鹹池門便被侍衛攔下。

  鹹池門外,四方將士列陣,號角聲聲。

  此次自京師出征共萬餘人,並著朱昱深在北平的兵馬,一共二十來萬大軍,即便如此,要與北涼的三十萬軍馬作戰,仍是十分艱巨的。

  大隨立朝之初便與北涼征伐不斷。

  景元八年以前,北涼還曾佔據北平府不退,後來安定侯率兵出征,雖奪回了北平,可北涼一直擾境不平。

  直到景元十五年,也就是十年前,年僅十九歲的朱昱深自請掛帥,征戰北疆,以少敵多一戰成名,才將北涼大軍擊退到北境疆界之外,徹底守住了大隨的太平。

  蓄了一夜的雲團子沒落下雨來,到了辰時,竟被萬丈春光照破。

  餞別酒當擺在西城之外的十裡亭,在宮中就前來相送的臣子其實並不多。

  朱昱深帶著一眾將領正祭酒敬完社稷,便見長道一頭,有一身著仙鶴補子,氣度清冷的人緩步走來。

  正是左都禦史柳朝明。

  離得近了,柳朝明對著朱昱深一揖,清清淡淡地道:「臣奉命查案,正好要自西鹹池門離開,想著四殿下今日出征,便過來送一送殿下。」

  朱昱深伸手將他一扶:「柳大人不必多禮。」

  這時,人群另一端有一人道:「柳大人也在。」

  柳朝明循聲望去,只見朱弈珩越眾而出,走得近了,他笑了一聲,用僅三人聽得到的聲音說了句,「真是巧,柳大人與我順路順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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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群臣早已退得遠遠得去了。

  朱弈珩又道:「我今早跟七哥請了個旨,帶著府兵與一支羽林衛去追一追十三,看看能否把我這個丟了的十三弟尋回來。七哥準允了,現下我也正是要離宮,想到四哥出征,順道過來相送。」

  朱昱深與柳朝明一時都沒回話。

  朱弈珩回頭看了一眼隨他而來的內侍。

  那名內侍會意,隨即奉上來一壺烈酒。

  朱弈珩取了杯盞斟了三杯:「既這麼巧都來了,柳大人不如與我同敬四哥一杯,為四哥踐行?」

  柳朝明默了默,自他手裡接過杯盞,與朱昱深朱弈珩一起往酒裡澆過黃土,三人一同飲罷。

  出征時辰已到,號角吹徹西城。

  朱昱深放下酒盞,看了柳朝明與朱弈珩一眼,說了句:「本王此去不知何時來歸,二位自當保重。」

  言訖,回頭翻身上馬,領著出征的兵將起行。

  錦旗飄飄,出征的衛隊猶如長龍,映著蒼天春|色,緩緩自鹹池門而出。

  柳朝明與朱弈珩就站在城門處,一直等到衛隊在視野裡消失,才一同折回身,並肩往宮內走去。

  長道深深,兩旁的內侍見了他二人都遠遠行禮避開。

  好半晌,朱弈珩才似是而非地說了句:「柳大人,第二回了啊……」

  柳朝明雖聽得明白,卻沒有回話。

  第一回,他因一己私念,讓蘇晉去通政司送信,險些損毀大局;而這第二回,他捨命去城西尋蘇晉,自己卻落入危境,是朱昱深趕來救了他。

  朱弈珩笑道:「如果說柳大人從前幫四哥,只是因為十年前的一場君子之約,因為一環碎了的玉玦,那麼時至今日,大人既然肯在四哥出征之日前來相送,是否說明你承了四哥的恩情,自此往後,與在下徹底算是同黨之友了?」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口,說道:「十殿下以天下為盤,屠刀為子,翻手覆手之間,與四殿下一齊布下十年之局,將太子,三王,十四,以及不日後的朱沢微甚至朱南羨斬落其中,此心縝密,驚才絕豔,柳某莫不相及,做個看客倒也罷了,無心與你一齊攪渾水。」

  「柳大人說笑了。」朱弈珩道,「大人手握大權,半身都已在渾水之中,若不在水裡攪動攪動,豈不平白少了三分美景?」

  他說著,又笑道:「時局如旋渦,順勢而昌,逆則亡,我與四哥雖能佈局,也非時時事事都在牢握鼓掌,就譬如今日,四哥最後一句『二位自當保重』,正是意外得知十三手握立儲密旨,讓我二人在十三手裡找一條後路。」

  「你的後路不是已找著了麼?」柳朝明勾唇一笑,「你自請帶著兵衛去追朱南羨,難道真是為尋回他?還不是為了打著追捕的名號暗自助他回南昌,讓日後新任的太子殿下,大隨儲君記你這一恩,留你一條性命。」

  朱弈珩道:「彼此彼此,大人與蘇時雨結盟,難道真只是為了救她?不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

  柳朝明又笑道:「隨你怎麼想。」

  長風拂來,二人說話間已至奉天門,巍峨宮樓矗立無聲,門樓的鐵馬卻叮噹作響,有宮人躬著身自廊閣間匆匆穿行,帶著滿目的憂色與惘然。

  這沉沉的,無盡的深宮。

  柳朝明在墀台與朱弈珩分道後,回頭看了眼廡殿頂上欲氣勢如虹的飛龍石雕。

  明明欲騰雲而去,卻又被縛於重簷。

  不知怎麼,他就想起十年前,年僅十六歲的自己站在充斥著冷鐵之氣的四王府,聽得朱昱深問:「柳昀,你可有什麼珍貴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兩人待他深情厚誼,一個是早早過世的母親,一個是後來收養他的老禦史。

  他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遞去:「這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殿下若看得起,聊報當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溫潤,淡白色澤微微生光。

  朱昱深卻道:「本王不要你相報,本王只願以此為信物,與你立下一個君子盟約。」

  說著,他接過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而無措的目光下,那枚幾乎與他性命一樣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塊。

  朱昱深將碎裂的玉玦收起,然後自身後的劍臺上取下一柄通體如墨,嵌著鎏金暗紋的佩劍遞給他:「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與你柳昀立下盟約,日後登極,願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當許你三諾

  ——北境戰亂,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會自請掛帥征戰,這第一諾,本王便許你北疆太平。

  十年前朱昱深出征的號角聲與今日如出一轍,隔得很遠了,很久了,也響徹宮禁。

  收在袖囊的三枚殘玉一如當年溫涼,柳朝明取出一塊握於掌中,反復摩挲出些許熱度,忽然就不想要最後一枚玉玦了。

  世間事本不圓滿為何還要求圓滿?

  就像眼前這無悲無喜的宮禁,走到江山易主的這一日,恐也是滿心落索吧。

  早上還盛烈的春光到了午時被風吹散,層雲壓境,在深殿之上鋪開一蓬又一蓬暗色。

  又要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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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0:01: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借月色落吻過你眉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暗夜一場雨落,歸雲山兩旁的山道被淋得泥濘不堪。

  囤了一夜的暑氣終於消褪,朱南羨披著蓑衣,與身後數千名南昌軍匍匐在背山處,屏息凝神地盯著東側山道的隘口。

  若他所料不錯,半個時辰後,鳳陽軍的先行隊就會從隘口經過。

  這已是景元二十五年的六月末。

  三個多月前,朱南羨自宮中逃出,遭遇羽林衛追捕,萬分危急之時,正正撞上了朱弈珩所帶的追兵。

  朱弈珩自傷一刀,幫他將羽林衛引向了別處,朱南羨這才得以徹底逃脫,帶著為數不多的護衛回到南昌,與朱旻爾匯合,僅休整了半日,就集結南昌軍,取道湖廣,直奔歸雲山,攔截趕赴安慶取馬的鳳陽軍。

  其時已是破曉時分,朝陽卻被掩在雲後,漫天漫地的雨水將巍峨山崗澆得混沌一片。

  朱旻爾伏在朱南羨身側,猶自不安地問:「十三哥,鳳陽軍怎麼還沒來,該不會是發現我們的埋伏了吧?」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要不我們再派一個探子?」

  朱南羨掃他一眼,笑了一聲:「都如你這樣沒耐心,再無準備的敵人也該被打草驚蛇了。」然後他將聲音壓低,目光直視著隘口方向,「等著,就要來了。」

  這裡是兩山夾道的狹路,是鳳陽前往安慶駐地最近的一條路。

  兩個月前,從京師傳來的邸報說,年初在西北馬市所買的三千戰馬因糧草耗盡,被轉至安慶駐地,令鳳陽軍前去取馬。

  鳳陽軍的統領章翽得知這一消息,心中覺得蹊蹺——馬既是從西北運來,為何要先轉至更南方的安慶駐地呢?

  而此時此刻,章翽看著眼前的隘口,心中的蹊蹺之感更甚了。

  或許是常年領兵積累的直覺,歸雲山的地形讓他不安,隘口之後是兩山夾道的狹路,而隘口之前,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渡河的方式只有一種——穿過一座架在兩岸的吊橋。

  「統領大人,前頭有什麼不對勁嗎?」跟在身旁的一個兵將問道。

  這裡是大隨境內,誰會對他們一個取馬的先行隊動手?

  章翽搖了搖頭,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多了,說了句:「讓後面的人跟上。」率先穿過隘口。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三千鳳陽先行隊全進入山道,雨水已不復初時磅礡了。

  陽光就要掙破雲層,朱南羨的目光在這一刻格外沉靜。

  他知道,山下的三千鳳陽軍,是他奪儲之路上所要殲滅的第一支軍衛。

  只有先發製人地將這支先行軍阻在這裡,他才能徹底阻擾朱沢微讓鳳陽軍進京的計畫,才能先一步率兵趕往京師,不辜負那些信任著他,等待著他的人。

  雲散得很快,不多時,天邊有一絲微明的光照下。

  似是有一陣風襲來,將山端的一顆小石子吹落。

  小石子順著山坡,跌跌絆絆地滾落下來。

  朱南羨十分無言地看了身旁那個耐不住性子的朱十七一眼,在章翽反應過來,帶著鳳陽軍要撤離之前,毅然決然喊道:「動手!」

  這一聲恰如霹靂弦驚,方才還寂然無聲的山道忽地出現了無數身著墨綠蓑衣的兵將,一個個比人高的山石從山坡上滾落,朝狹道上的鳳陽軍砸去。

  朱南羨將蓑衣摘下,在鳳陽軍還未反應過來前,朗聲高喝:「先鋒隊,跟本王沖!」

  一時間只聽喊殺聲響徹天際,數不盡的人影自兩側山坡朝狹道湧來,刀兵利刃在破曉第一縷霞光中映出帶著血的亮色。

  章翽到底是一軍統領,見此情形,臨危不亂,指揮道:「鳳陽一衛二衛列陣迎敵!」然後問一旁的兵將,「看清是什麼人了嗎?」

  那名兵將猶疑地回了句:「好像、好像是十三殿下的南昌軍。」

  章翽一聽是朱南羨,面色頃刻沉了下來。

  十三殿下領兵的厲害他早有耳聞,他也知道而今的朝局,七殿下與東宮勢不兩立,此去京師,鳳陽軍與南昌軍終有一戰。

  但他沒想到會在歸雲山遭遇朱南羨的伏擊。

  十三殿下是五月才趕回南昌府的,他究竟用了什麼辦法,竟比自己的先行隊還先一步來到歸雲山?

  章翽不解,卻也明白眼下不是深究的時候。

  他環目一掃,局勢瞬間了然於心:自己率兵有三千之眾,南昌軍看樣子大約也有三千,人數雖相當,但南昌軍早有準備,自己這方卻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兩廂交手已成頹勢,不宜再戰。

  也罷,是他失策遭到暗算,好在鳳陽大軍據此不過二十裡,退後重整,區區三千南昌軍倒也不在話下。

  想到此,章翽決然道:「鳳陽一衛二衛無論如何扛住,其餘人等,隨我先撤回歸雲河對岸!」

  隘口狹道雖易遭伏擊,但若列陣防守,倒也是掩護撤退的絕佳地形。

  然而章翽退出隘口還未走多遠,後方便有一名兵將來報:「統領大人,不好了,來路上的吊橋被人砍斷了!」

  章翽聞言大驚:「什麼人砍斷的?」

  「小的不確定,但看他們的兵服和領頭人的旗幟,像是西北茅作峰茅將軍的衛隊。」

  章翽徹底愣住了,茅作峰坐鎮西北,乃西北都司的都指揮使,當朝三品昭勇將軍,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一念及此,他忽又反應過來。

  清明過後,京師曾發來一份邸報,聲稱西北邊境有寇匪潛入大隨,是以西北軍要增派兵力進駐信陽府,抓捕寇匪。

  照眼下的情形看,原來抓捕寇匪只是一個幌子。

  事實上,是當時被軟禁於東宮的十三殿下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給西北大將軍茅作峰傳了信,讓他等待時機與自己一起先發製人,殲滅鳳陽軍的先行隊。

  想到這裡,章翽徹底明白過來,原來早在二月,朱南羨就籌謀好要對鳳陽軍動手了。

  當務之急已不該想著如何交戰,而是要想法子回到鳳陽大軍的營地,讓他們知道十三殿下伏擊截路這一消息,早作應戰突圍的準備。

  「把馬都牽過來!」章翽吩咐道。

  百餘匹戰馬頓時聚齊在隘口後的低窪處。

  章翽帶著先行隊的精銳翻身上馬,迅速道了句:「跟我走!」隨即沿河逆流而奔,打算在歸雲河上遊的淺灘處涉水而過。

  然而他這一行動,被此刻高立於山端的朱南羨盡收眼底。

  他將身後朱色披風一掀,回身便往背山處走去,吩咐道:「追上去!」

  背山的平地上,一望無際全是高大威勇的戰馬,不多不少三千匹,正是朱沢微辛辛苦苦自西北馬市買來,打算交由鳳陽軍用的。

  其實也無怪章翽覺得運馬的路線不對,因那份路線圖,是被在太僕寺任職的沈奚精心改過,以馬草調配不均做了個瞞天過海的藉口,然後將戰馬先轉移至離南昌府更近的駐地,讓朱南羨先得了馬。

  這也是三千南昌軍能較鳳陽軍先一步趕至歸雲山的原因。

  朱南羨帶著先鋒隊策馬疾行,跟在他身旁的護衛秦桑調侃道:「殿下,這七殿下從西北買來的馬就是好,跑起來也比尋常的馬快,您說要是七殿下得知咱們搶了他的馬去打他的人,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

  朱南羨聽了哈哈大笑。

  一旁的朱旻爾忿忿不平道:「他害我皇兄皇嫂,就這麼氣死了才是最好!」

  上遊的河水經過一夜雨水灌注,也已湍急無比,好在河頭還有一座棧橋。

  章翽率著一眾鳳陽精銳行至此,只見前方有一個穿著銀甲,身覆朱色披風的人正等著他。

  仔細看去,不是十三殿下又是誰。

  而朱南羨身旁的戰馬他也認出來了,園字方頭的標識,正是自西北馬市買來的。

  章翽的心越來越沉。

  眼前雖只朱南羨一人,但他知道,只要他們再往前一步,不遠處的灌木叢,更遠處的山頭,或許就有朱旻爾帶著弓箭手舉弓對著他們。

  他是終於明白,那個從來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早已對他們鳳陽軍,對朱沢微動了必殺之心。

  深陷絕境,或許唯有捨命一搏才能換取一線生機。

  章翽看了身後跟著自己的一眾將士一眼,自背上摘下長矛,一揚韁繩,任駿馬載著自己往朱南羨奔襲而去,手中長矛直指朱南羨脖間。

  朱南羨不慌不忙,在長矛刺來之時,仰身避過,隨後腳踩馬鐙,縱身上馬的同時抽出腰間長刀,借著駿馬之力,矮身斬向章翽的戰馬。

  長刀掠過馬腹,直接斬下前肢。

  章翽心道不好,正欲棄馬而走,誰知身旁的朱南羨也同時棄馬。

  他伸手抓住章翽的長矛將人帶回,隨即就以迅雷之勢,把沾著馬血的長刀架在了章翽的脖子上。

  一擊製勝。

  餘下的鳳陽兵將見統領落敗,紛紛趁著這個空檔勒馬轉頭,想從河岸涉水而走。

  朱南羨將他們的舉動看在眼裡,卻不攔不阻,似是胸有成竹。

  正當時,兩旁的山坡上果然出現數列弓箭手,張弓如滿月,齊齊對準正欲渡河的鳳陽軍。

  箭還未發,河岸另一頭又傳來疾馬之聲。

  隨聲而近的是一支穿著西北軍服的衛隊,領頭一人身著三品將軍服,方臉闊鼻,生得濃眉大眼,正是昔日與朱南羨有袍澤之誼的西北都司指揮使茅作峰。

  茅作峰一見朱南羨,高聲道:「殿下,末將來晚了一步,殿下莫怪啊!」

  他雖是致歉,言語中卻沒半點誠意,想來是當年在西北與朱南羨行軍打仗兄弟相城,沒大沒小的慣了。

  朱南羨倒也不怪,朗聲笑道:「跑了一個人算你的!」

  「殿下放心,一個都丟不了!」茅作峰道,當即領著衛隊,將正待涉水的鳳陽軍包圍其中,統統拎來了河水這頭。

  日破雲出,天陽之光在掙脫開一夜風雨濃雲後,終於以盛烈之姿灑下金光,照在朱南羨英挺的眉梢。

  朱南羨看著章翽,淡淡道:「死還是降,選一個?」

  章翽沉默半刻,歎了一聲,與身後一眾鳳陽軍一起將手裡的兵器扔在地上。

  不多時,隘口那頭的將領也清理完戰場過來回稟。

  朱南羨命秦桑將此戰中所有活的死的鳳陽軍逐一點算過後,對茅作峰道:「人雖能點算清楚,但消息沒辦法封鎖。今日對朱沢微的鳳陽軍開戰雖是出其不意,但消息不日便會傳回京師,本王在京師的至交盟友都有危險,本王要先趕回宮保下他們,所以二十裡之外的五萬鳳陽大軍就交給你對付了,切記,不降則殺。」

  「殿下放心。」茅作峰道,「末將早已想好了,留西北大軍守信陽,末將帶著一萬人前往安慶駐地,殿下的五萬南昌軍取道徽州,如此三面環伺,鳳陽軍想進京也沒有路。」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三面駐地中,你守的這一方最薄弱,等南昌軍行近,我會派人傳令他們留兩萬人在安慶府。」

  他說著,回頭看向秦桑,「派去安慶府的使丞回來了嗎?可有今日的邸報?」

  「已回來了。」秦桑道,一邊呈上邸報一邊遲疑道:「殿下,今日還自安慶府取來一封的密信,像是……都察院柳大人的。」

  朱南羨一愣,柳昀?

  柳昀為何會給他來信?

  然而當朱南羨將信拆開看過後,臉色頃刻變了,他沉默一瞬,當即吩咐道:「十七,你帶著三千先鋒隊,先一步趕回京師,我十日後與你在應天城外與你匯合。」又道,「秦桑,你帶上幾個人,跟本王先去蘇州府,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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