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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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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趙妧垂下眼簾:「這裡是趙府別院,我叫趙妧。」她頓了頓,半晌又道,「我知道沈大人不會記得阿妧,但大人日後要在趙府住上一陣子,阿妧會照顧大人,直到大人將傷養好。」

  沈奚聽了這話,眉心一蹙,他別過臉,冷冷地道:「都察院趙衍的趙府?」然後道,「是誰跟你說,我要在這裡養傷?」

  也不等趙妧與沈六伯反應,沈奚忽然以雙臂之力撐起身子,將擱在臥榻前的木杖架在腋窩下,就這麼拖著無力的雙腿,沒有人扶沒有人摻,竟也下了地:「六伯,我們走。」

  他臉上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絲血色迅速褪去,唇色蒼白發青,豆大的汗液自額間如雨而下。

  沈六伯看著沈奚,眼眶一紅,喚了句:「少爺。」喉間便哽塞得說不出話來。

  從前的花架子,從前的厚臉皮,到今日是再使不出來了。

  那時他有貴不可言的身份,有尊崇無比的家世,有一副錚錚傲骨和配的上這副傲骨的滿腹才華與謀略,還有信賴他,關懷他,縱容他的家人,以至於他如何嬉皮笑臉放浪形骸都不會跌了份子。

  而今一身錦繡褪去,才發現原來他所餘除了一點可憐的傲氣,竟什麼也沒有了。

  沈奚不想靠著一個女子的施捨寄人籬下,他不願連僅存的驕傲都墜到塵埃裡。

  趙妧愣愣看著沈奚拖著無力的雙腿拄杖向前,他的唇一直在發顫,每走一步,臉色便更蒼白一分。

  趙妧又是怕又是急,慌亂之下想起蘇晉提點的那句「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於是脫口而出:「是阿婧姐姐讓沈大人在此養傷的。」

  腋下木杖忽然自地面一滑,沈奚肩臂脫力,整個人向前栽去,還好沈六伯從旁扶了扶,才讓他不至於跌倒。

  沈奚就著六伯的手半跪在地,抬目看向趙妧,眸中竟有霜雪意。

  趙妧被這眸光懾住,呆了片刻才怯生生地道:「沈大人不記得了,阿妧小時候去沈府住過,那時阿妤姐總鬧著讓您幫她起個新名,您氣不過,日日與她吵,後來阿婧姐便讓您來趙府住一陣子,但您沒來。」

  趙妧口裡的阿妤正是沈奚的三姐,四王妃沈筠。

  沈筠原名沈妤,只堪堪長沈奚一歲。她兒時嫌「妤」這個字太嫺靜,鬧著讓沈拓給自己改名,沈拓不理,後來等小沈奚長大了些,讀得滿腹經綸,沈三妹就來折騰小沈奚了。然竟是沈奚拗不過,吵了半年敗下陣來,自《禮記》中為她選了一個「筠」字,其意為「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

  沈奚忽然想起年關宴上,沈婧被貓抓傷後,自己曾掀開一個女子的衣袖瞧過傷口。

  當時沈婧還說:「你怎麼這樣?那是趙府的阿妧,她小時候還來沈府住過半月,當時三妹日日裡跟你吵架,吵完你氣不過,就去逗她尋開心,你不記得了?」

  沈奚想起沈婧,神色黯淡下來。

  他不再看趙妧,垂下眸,仍是想拄著木杖離開,可是方才一番動靜已耗盡他所有力氣,他就這麼半跪半伏在地,再也起不來。

  卯時三刻,天色水濛濛的,俄頃,外院傳來扣門之聲,又隱隱傳來幾句低語,原是蘇晉領著醫正方徐來為沈奚換藥了。

  蘇晉進得廂房一看便明白發生了什麼,她平靜地道:「方大人,有勞你與六伯將沈大人扶回臥榻上。」

  等他二人將沈奚扶回臥榻退出去後,蘇晉又對趙妧道,「二小姐,麻煩你吩咐下人將沈大人的藥湯再熬過。」

  趙妧聽了蘇晉的話才如夢方醒,自案幾上端起藥碗,輕聲應了一句:「阿妧待會兒將藥湯與早膳一併送來。」

  西廂又安靜下來,蘇晉看著伏在榻上默不作聲的沈奚,喚了句:「沈大人。」

  半晌,沈奚低低應了一句:「我已不是什麼大人。」

  蘇晉於是點了點頭:「好,沈青樾。」然後她道:「我知你眼下深陷困境心結難解,更因寄人籬下倍感屈辱,可是在這樣的困境裡,屈辱,心結,都是其次,只有活著才是最當緊,哪怕是忍辱負重地活著——這些道理便是我不提,你也該懂。」

  她頓了頓,將語鋒一轉:「但道理說起來最容易,人在困境當中,四面絕壁進退維穀,想要徹悟卻是難上加難。你眼下憂憤難當困於本心都在情理之中,我只與你說一句——切莫辜負了那些在你落難當頭,仍願對你真心相待的人。」

  蘇晉說到這裡,不再多言:「我讓方大人進來為你換藥。」

  外院靜靜的,蘇晉退出西廂,沈六伯已在外頭等她了。

  他似是有事相求,先跟蘇晉揖了揖:「勞煩蘇大人又為少爺奔波操勞。」又遲疑著道,「敢問蘇大人,四殿下如今可還在京中?」

  蘇晉已猜到他想說什麼了,是以問道:「六伯想讓青樾隨四殿下回北平?」

  沈六伯歎了一聲道:「也是方才趙二小姐提起少爺與三小姐,就是四王妃年幼的事,老奴才想起一事來。

  「少爺他自小是個愛鑽牛角尖的性子,六歲那年,大小姐為他采桑葚失足跌入淮水,他便自責了許久,小小一個人坐在大小姐屋前,成日裡一句話也不說。後來還是三小姐忍無可忍,將少爺教訓了一通,少爺他才好起來。蘇大人您是不知,少爺雖不怎麼提三小姐,但三小姐自小克他,因此老奴想,或許讓少爺去北平府與三小姐見上一面,少爺便能好起來了。」

  可蘇晉聽了這話卻猶疑。

  且不說眼下朝局混亂,她無法輕信朱昱深,單從沈奚往日的隻言片語便可得知,他自己也未見得對他這位三姐夫多麼放心。

  但這是沈奚的家事,蘇晉不好置喙,只能另說一個由頭:「而今太子薨殞,聖上病重,朝局不穩,四下人心浮動,這消息傳至邊疆,北境,東海,西北,嶺南,各處外敵蠢蠢欲動。四殿下這些年鎮守北疆,若他決定出征,最遲二月頭就要走了,可二月頭青樾還不能下地,隨軍趕路,即便有馬車拉著,恐怕身子也吃不消的。」

  沈六伯愣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蘇晉道:「六伯若信得過蘇某,便再給我些時日,蘇某已想到法子,或春深,最晚五月入夏,若青樾到時仍想去北平,蘇某一定送他平安離開。」

  沈六伯道:「老奴對蘇大人哪有什麼信不過的,只是怕久在京師,連累了您與趙二小姐。老奴雖不懂朝局,但也知道沈府遭難,十三殿下被禁足在東宮,蘇大人您的近況又能好得到哪裡去呢?何況眼下在這趙府別院裡住著,趙二小姐對下人們不放心,少爺平日的膳食,藥湯,都是她親自備好送來,好歹堂堂千金小姐,卻要做這些奴婢做的事,老奴實在過意不去。」

  蘇晉道:「過意不去也只能先記在心頭,趙二小姐質樸純善,這份恩情便是青樾日後還不了,蘇某也會替他報答。」

  兩人說話間,方徐自西廂裡退了出來,蘇晉上前問詢,得知沈奚的傷勢養了三日已略有緩和,放下心來,令方徐回了太醫院,才又對沈六伯道:「有勞六伯在外頭等等,蘇某有話,想單獨對青樾說。」

  沈六伯連忙應了:「好,那老奴就在院中守著,蘇大人若有事,喚一聲即可。」

  天已透亮,屋內燈油燃盡後,卻是暗沉沉的,沈奚還是以方才的姿勢伏在臥榻上,聽得蘇晉推門進屋,也未有反應。

  蘇晉自桌案前坐了,兀自斟得一盞茶,才緩緩地道:「我知道你眼下不願多思多想,但有的話,我不對你說,已不知當對誰說。」她將茶盞握在手裡轉了轉,然後道,「我……不打算留在都察院做禦史了,我要去刑部。」

  沈奚聽得這話,低垂的睫稍微微一動,半晌,開口道:「不好,太危險。」

  蘇晉明白沈奚的意思。

  而今柳朝明是朝局中唯一能製衡朱沢微的人,而他所轄的都察院如一柄遮雨傘,令身處其中的禦史都能不受宮變的波及,這也是朱沢微為何至今沒尋由頭整治蘇晉的原因。

  可蘇晉若離了都察院,一切便不好說了。

  蘇晉道:「我知道,可眼下都察院上頭有柳昀與錢月牽壓著,我行事必繞不開他二人,刑部與工部又成了空殼子,朱沢微手握吏部,有用人權,等三月提拔的人選下來,他勢必往這兩部衙司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搶佔先機,先進刑部做成刑部左侍郎,將刑罰大權握在手裡,我們如今的局面或許才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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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8: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沈奚一時沒有回話。

  蘇晉又道:「眼下聖上重病不起,朝局混亂,幾樁大案過後,各部各寺都有要職出缺,三月的月選雖不至於提拔尚書,但工部刑部總該有侍郎上任。

  「吏部文選司的主事章檬是你的暗樁,前兩日我已問過他,說是三月刑部侍郎的任命由吏部,內閣,與三法司一齊定奪,但朝中可擔任三品侍郎的官員少之又少,因此曾友諒擬的刑部侍郎備選名錄上只有一人,你猜是誰。」

  沈奚眸色未動:「長平小侯爺,任暄。」

  蘇晉道:「不錯,正是他。」

  任暄原任禮部郎中,兩年前自請去了吏部。去年朱景元提拔朝臣時,他便自吏部郎中升任至吏部侍郎了。

  說起來,任暄從禮部到吏部還與蘇晉有些淵源。

  當年蘇晉在京師衙門任知事時,任暄曾找她為朱十七代寫策論,後來代寫一事被朱憫達識破,任暄怕自己被牽連,便將蘇晉的策論原本呈交刑部,以撇清乾係。

  任暄本以為憑朱憫達的苛暴,蘇晉得罪到東宮頭上是在劫難逃。誰知後來她非但無事,還被提拔為禦史,加之此事後,朝中人漸曉得蘇晉與沈奚朱南羨關係匪淺,任暄得罪得起蘇晉卻得罪不起戶部侍郎與十三殿下,迫不得已,只好轉而投靠與東宮對立的朱沢微,去了吏部。

  蘇晉道:「當年我代寫一事東窗事發後,十三殿下怕太子殿下仍因此事責罰於我,去十七那裡翻找證據,竟找到了任暄昔日為各宮殿下牽線用的紫荊花帖,上頭還有任暄的親筆。後來殿下他查朱十四,也自朱十四那裡找到同樣的密帖。這些密帖裡頭都藏著策論,當年害死過不少代寫的人,十三殿下將其整理之後,全都交給了我。」

  自然,朱南羨當時的意思是,這個任暄既然得罪了你,那麼且將他的把柄交給你,倘他再招你惹你,辦了他便是。

  沈奚卻道:「朱沢微既意屬任暄做刑部侍郎,這些密帖呈上去,他大可以不認。」他頓了一下道:「要緊的是,誰將你提到月選的名錄上。」

  蘇晉道:「我當年初入翰林,曾跟著如今的大理寺卿張石山張大人修過半年《列子傳》,算他半個學生,我打算去請他幫忙。」

  沈奚點了一下頭,他仍是沒什麼神采的樣子,但好歹較之晨時鎮定一些了:「刑部左侍郎的任命雖由三法司來定,但刑部無人,定奪|權實則是在內閣,都察院,大理寺,與吏部手上,其實,就是看柳昀的意思。」

  吏部自然意屬任暄,大理寺則會點名蘇晉,兩邊僵持,決定權就落到了內閣與都察院手裡,柳朝明既領內閣又是都察院首座,最後竟是要看他的臉色。

  沈奚輕聲道:「你是要與柳昀相商嗎?」

  一盞茶早已在蘇晉手中握涼了,她看著微微晃動的茶水,須臾,將其放下:「我與他已道不同,不會再有求於他。」

  沈奚垂下眸,一顆淚痣幽暗有光,須臾,他道:「也不該在這時。」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蘇晉卻聽得清楚明白。

  且不管柳朝明到底在謀劃什麼,他終歸與朱沢微是不對付的,如今要殺朱南羨要殺沈奚也想殺蘇晉的都是朱沢微,敵人的敵人便是盟友,蘇晉脫離都察院已是犯險,萬不該選在這時與柳朝明分道揚鑣。

  然而就像蘇晉方才說的,道理誰都清楚,倘若異地處之,得知沈府之災是自己信任之致的都察院所為,卻難保不失望不寒心。

  各走各路才是天經地義,都是凡人,誰又能修得一顆無悲無喜的無量心?

  蘇晉道:「你不必擔心,朱沢微看似大權在握,可他非嫡非長,羽林衛雖聽他驅使,到底名不正,加之柳昀拿內閣製衡他,他行事掣肘太多,心思又全在奪儲之上,一時顧不上我。我打算趁此時機,挨家挨戶走訪內閣幾名大學士,翰林院,詹事府,兵部禮部的要員。」

  沈奚聽了這話,右眼下的淚痣盈盈一閃,他轉過頭來,有些詫異有些了然地看向蘇晉,「以十三之名?」

  「是,以十三殿下是皇室嫡系,大隨正統之名請他們上書讓十三殿下主持大局。」蘇晉道,「我知他們為在亂局中保平安,一定會百般推諉,但這樣一來,朱沢微便會認為我只是在為十三殿下奔波,我只是想救殿下而已。」

  屋外傳來叩門聲,趙妧端著託盤施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沈大人,阿妧知道不當打擾二位大人說話,可是眼下辰時已過,沈大人實在當吃藥了。」

  蘇晉自桌案前站起身:「是蘇某疏忽了。」

  趙妧搖了搖頭,垂首進屋,將藥湯擱在沈奚塌邊,見他仰頭飲盡,再擱下一盞清水,一碟糕餅,一方布帕。然後將空藥碗收了,對沈奚道:「等沈大人與蘇大人敘完話,阿妧再將膳食送來。」

  她的語氣很輕,仿佛還未從清晨他硬要拄杖離開的驚駭中回緩過神來。

  沈奚莫名就想起蘇晉那句「莫要辜負了在你落難時,對你真心相待的人」,一雙桃花眼仍是沒什麼神采的低垂著,卻開口說了句:「多謝。」

  趙妧似是一愣,驀地抬起眼來看他。她的耳根疏忽一下便紅了,輕咬了咬唇,並沒多說什麼,對他盈盈屈膝一禮,又回身對蘇晉一禮,隨即退了出去。

  蘇晉道:「你有傷在身,按理我不該再打擾,但我還有一樁十分緊要的事要與你說。」

  她略一沉思,將前幾日朱沢微在東宮放蛇,給朱南羨下凝焦之毒的前因後果細細說罷,見沈奚眉間也有疑色,便道:「想必你也聽出來了,此事最蹊蹺的一點,凝焦是淇妃帶進東宮的。」她一頓,又道,「我起先也難以置信,隱約覺得摸到了什麼線索,然而畢竟淇妃身懷六甲,朱祁岳與戚貴妃都不願深究。但之後我問過宗人府的胡主事,初八弔唁當日,他剛好也在東宮料理停靈事宜,當日來弔唁的嬪妃中,確實只有淇妃離開過。」

  蘇晉看著沈奚,說道:「凝焦之毒,確確實實是淇妃幫朱沢微放進東宮的,但淇妃怎麼會是朱沢微的人?」

  蘇晉的疑慮並非空穴來風——昔日璃美人在宮前殿慘死,錢煜被誣衊淩辱璃美人,錢之渙這才對朱沢微心灰意冷,令朱沢微險些失了戶部這棵搖錢樹,陷入困局。而追本溯源,朱沢微困局的根由,都是因淇妃將璃美人引去宮前殿而起的。

  後雖未查出淇妃與此事相關的實證,但無論怎麼看,淇妃即便不與朱沢微對立,他二人也是兩不相乾的,今日怎麼又會站在朱沢微這邊,幫他謀害朱南羨呢?

  沈奚若有所思,片刻,竟開口喃喃道了一句:「什麼都是假的。」這是奶娘臨終時,留下的話,他別過臉看向蘇晉,「他們這一局,究竟布了多久?」

  蘇晉搖了搖頭:「我起初以為不過一兩年,羽林衛出事後,又想大約三五年,眼下竟也看不透。只覺我們之前參破的不過是一層表像,這裡頭算計了更深的東西。」她略一思索又道,「好在可借由凝焦一事,順藤摸瓜找找淇妃的線索。我在後宮無人,不知當如何去查,何況眼下也無更多精力,你左右養傷,閑來無事與其耽於過往,不如細想想到底還有什麼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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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3: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正月十五開朝,當日小出殯。

  靈柩自東宮抬出,一路送往梓宮,群臣著青衣皂帶跟隨儀仗隊一同而往,白紙裁成的銀錢落滿整個宮禁。

  朱憫達與沈婧的靈柩要在梓宮停靈半年,等地宮建成,再由大出殯送往皇陵,到那時已是七月流火的時節了。

  朱沢微知道祈福當日,在城門外看到朱南羨的人實在太多,誣陷他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是以小出殯翌日,他便借由一道旨意言明祈福之日,十三殿下自回南昌府途中聽到鐘鳴之音,折往昭覺寺營救太子,奈何去得太晚,營救不成反被奸佞所害,如今身受重傷,於東宮靜養,等閒不得探視。

  隨後幾日雨水一過,伴著驚蟄幾聲驚雷,謀害太子之案也水落石出——說是當日羽林衛數支兵衛同時反叛,伍喻崢雖率兵盡力抵抗,奈何敵眾我寡,一時保護不及,致太子與太子妃慘死。

  至於兵衛因何反叛,又受何人指使,卻是草草不清。

  眾臣心中有疑,倒也有人上書請求徹查,但朱沢微應是應了,事後便高高掛起,且如今宮中局勢撲朔迷離,等時日一久,朝中質疑聲便愈漸少了。

  二月時,北方傳來一喜一憂兩個消息。

  喜的是四王妃沈筠平安產下一子。其實沈筠原定的產期是三月初,奈何一月中旬,太子妃沈婧薨逝的消息傳到北平,未能瞞過四王妃,沈筠驚動之際腹中陣痛,竟提前兩月破了羊水,好在有驚無險。

  然而憂的卻是北涼得知大隨太子去世,國祚不穩,已集結三十萬大軍在邊界整軍。

  這消息一出,朝堂頓時炸開鍋來。

  北涼與大隨北疆紛爭已久,此事若放在尋常,並算不上棘手,可眼下朝局紛亂,人心浮動,嶺南一帶流寇四起,東海更有倭寇頻繁擾境,西北境外敵國虎視眈眈,北涼在這個時候糾結三十萬人,無疑雪上加霜。

  朝堂諸臣眾說紛紜,又莫衷一是,到了最後,看看朱沢微又看看柳朝明,竟不知以誰馬首是瞻才好。

  這也無怪,當年朱景元誅殺功臣,將帥之才所剩無幾,除開四王,十二,十三三位皇子,餘下便只有戚無咎,與兩三位老將軍。

  這日早朝下來,朱沢微迫不得已,只好與柳朝明商議。

  柳朝明倒是看得開:「著戚無咎去東海;十二殿下回嶺南;十三殿下若在東宮養好傷了,便去西北守著;至於北疆,眼下雖有四殿下北平府的將領守著,然形勢最是危急,當令四殿下不日啟程返北。」

  朱沢微雖與柳朝明諸多政見不合,但柳朝明最後這句話卻說到了他心底。

  但朱沢微也知道,眼下是奪儲大好時機,想要將朱昱深支去北平卻沒那麼容易。

  這廂商議下來,天邊已是層雲壓境,京師的春,日日都有雨落,整個宮禁晦暗有風,朱沢微站在宮簷下若有所思。

  朱弈珩看他這副樣子,說道:「七哥,我覺得柳大人的話有些道理,眼下大隨內憂外患,您若能讓四哥出征,一方面可解北境之憂,更要緊的是四哥一走,您在宮裡的位子不就更穩了嗎?」

  朱沢微雖未對朱弈珩放下戒心,但他這番言辭正中他的下懷,是以答道:「你以為我不想支開朱昱深?但他肯走嗎?而今朱憫達死了,朱南羨被關著,十七是個沒出息的,逃去了南昌府,這宮中已算是沒有嫡皇子了。且二哥老早便被柳昀整死了,三哥被蘇時雨參成了個廢人,這宮中的皇長子不是他老四朱昱深又是誰?

  「他倒是不動聲色,成日在北大營忙他的軍務,擎等著本王幫他將朱南羨料理了,等著父皇病逝,他雖非嫡卻是長,名正言順就該繼承大統。」

  朱弈珩道:「照這麼說,七哥這一通奔忙,豈非都為了四哥做嫁衣?」

  「無妨。」朱沢微笑了笑,「朱昱深的兵力都在北疆,眼下動亂,更無法調度。他且顧著在京師打好如意算盤,等著本王的鳳陽兵一到,他便端正站好,等著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金餡餅砸死好了。」

  朱弈珩想了一想,說道:「七哥,我有辦法讓四哥回北平。」

  朱沢微聽了這話,眉梢一抬:「果真?」

  朱弈珩的眸色誠懇之至:「請七哥且信十弟這一回,十弟一定不讓七哥失望。」

  他二人這廂說著話,天地間雨已落下了,朱祁嶽抬眸望向這漭漭密密的雨絲,半晌,開口道:「七哥,我想回嶺南。」

  自東宮凝焦案後,朱沢微便對他這個十二弟分外不滿,明明是他的人,卻非要秉著義氣保護朱南羨安危,弄得裡外不是人不說,現在竟還要自請回嶺南?

  朱沢微不悅道:「你不知你是這禁宮之中唯一能名正言順領親軍衛的?你若回了嶺南,那這無主的兵權便成了誰都可以做主,到時宮中一亂,等你征戰回來,這帝位之上坐著的已不知是誰了,若還姓朱便也罷了,最怕最後是姓柳的,江山都易主了,你還打什麼江山?」

  朱祁嶽道:「可眼下外敵擾境,疆土之內水深火熱,不管帝位上坐著的是誰,難道不是先守疆土,保百姓最重要?」

  他默了一下,眉間憂色愈濃:「我是不太懂朝堂時局,可我常年在嶺南領兵,卻曉得一旦有流寇山匪,一旦有外敵入侵,百姓要遭多少無妄之災。」他回想了一番,說道,「七哥,你是沒見過嶺南的流寇,他們糾集起來宛如正規兵衛,更時與南疆外敵勾結,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何況廣西一帶天災連年,至今都未有緩和。十哥那裡什麼狀況你也知道,他自己入不敷出還要慷慨解囊,救濟平民。倘若嶺南一帶的流寇自廣西流竄北上該怎麼辦?到那時豈不由南往北,從桂林府到南昌府再到京師,沿途百姓都要遭災嗎?」

  朱沢微聽了朱祁嶽的話,覺得也不無道理,可他想了一下,卻道:「如今的朝局實在危急,你若一走,那整個朝綱便徹底亂了。你容七哥再想想,我這兩日好琢磨個法子,實在不行,便讓羅將軍去嶺南。」

  朱祁嶽道:「可羅將軍年事已高,此去嶺南何時將返?怕是再不能回京師。」

  「婦人之仁!」朱沢微斥道,「你自小便是這樣,既想顧全這一頭,又想保全另一頭,難道不懂顧此失彼,得不償失的道理?要攘外也得安內,時局已如一根繃緊的弦,你走了,倘若這根弦一斷,且不說別的兵衛,但是羽林衛,金吾衛,錦衣衛之間就要打一場,隨後你是願見朱南羨帶著南昌府兵踏破我鳳陽之境,還是願看著朱昱深帶著他北平軍衛邁進京師之門?到那時百姓不遭難嗎?

  「封藩就是這樣,到最後總有一爭,天下大統只容得下一個王,不流血不起乾戈必不可能,爭到今日局面是天下百姓有此一劫,你我既在上位,雖需擔待,但也不需過分擔待,總不能一力撐到最後,連自家江山都拱手讓人吧?」

  朱沢微說到這裡,將語氣一緩:「自然,你的顧慮為兄都明白,這樣,等時局稍事緩和,為兄即刻準你回嶺南。」

  朱祁嶽還待再說,然而朱沢微不欲再與他多費口舌,擺了擺手,令他退下了。

  人一旦到了高位,肩上便有了千斤重的責任。

  朱沢微以往只想奪儲,而今萬千事端湧到眼前,才知為君者其實不易,以至於他現在想殺個朱南羨都分|身無暇。

  一念及此,朱沢微對朱弈珩道:「將朱昱深支去北平的事,本王便交給你了,他若覺北平府十餘萬雄兵不敵北涼三十萬大軍,想從北大營借兵走,只要不多,都準了他。但本王要看到朱昱深在三月前離開。」

  朱弈珩道:「七哥放心,十弟有把握。」

  少時,吏部曾友諒又來稟報三月月選一事。

  往年的月選,四品以上官員都由景元帝親自任命,但今年不一樣,朱景元重病,朱沢微手握吏部,可稱此往在各部安插自己的人手。只要他的人分領各部要職,將權力漸漸歸到自己手上,柳朝明便是領內閣,也再不能製衡他。

  朱沢微聽完曾友諒的稟報,一時想起一事:「對了,沈青樾有下落了嗎?」

  曾友諒看朱弈珩一眼,沒答這話,朱弈珩道:「當日伍喻崢的人被金吾衛在宮門外攔了下來,沒瞧清蘇時雨將沈青樾帶上馬車後,究竟去了哪裡,但既是被蘇時雨帶走,左右與都察院有關。羽林衛已暗自查過都察院眾禦史府邸,都沒找到,眼下也就餘了柳府錢府和趙府。」

  朱沢微心想眼下時局分亂,不宜與都察院起正面衝突,於是道:「這三處且先不查,左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了三月,沈青樾就該去養馬了,他若不去就是瀆職,除非他不想要他的老父活命,否則只能乖乖去太僕寺就任。」一頓,又道,「蘇時雨近日在做什麼?」

  曾友諒道:「回七殿下,蘇時雨像是有些急了,倒是一改往日在都察院案牘勞形之態,一下值便去走訪從前支持東宮的翰林院,詹事府各要員,幾位老學士,兵部禮部也去過了,聽說這兩日還要去大理寺。」

  朱沢微聽了這話,笑著道:「這個蘇時雨討厭是十分討厭了,但對朋友確實是至情至性,當初打沈青樾的八十杖,若不是他以命相爭,恐怕拖不到朱昱深回宮。沈青樾的命是他救的,但他也太自不量力,竟還救朱南羨?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保自己的命。」

  他說到這裡,笑意更深了一些:「曾友諒,昭覺寺祈福當日,從朱南羨親軍衛身上搜出那封蘇時雨給杞州的家書,你著人送去了嗎?」

  「已送了。」曾友諒道,「蘇時雨杞州家道中落,蘇府四散,而今還只餘伶仃幾人,清苦得很,蘇家小妹接到這封家書,想求助於蘇時雨,如今已在進京道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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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這一日,蘇晉下值後,自宮中往大理寺而去,方至朱雀橋,春雨疏忽而至,她是帶著傘,可惜還未過橋,便見得一人在橋的另一端落轎。

  國喪之期,人人都著青衣皂帶,瞧不出官品。但這轎子她認得,是左都禦史柳大人的。

  轎旁有人舉著傘,柳朝明下了轎,步子一頓,目不斜視地往大理寺裡頭去了。

  蘇晉記得,兩年前她初遇柳朝明,便是在這朱雀橋頭的風雨裡。

  而今兩年過去,世事變遷,這春雨卻像無休止一般,自昨日落到今朝。

  蘇晉不知柳朝明來大理寺所為何事,左右不願與他照面,省得一通禮數後相顧無言。於是收了傘,去簷下避雨。

  署外簷下還站著一排被打發來候著的芝麻官,雖沒看出蘇晉官品,見她氣度不凡,忙為她騰出個寬敞位子。

  少傾,身旁有人問道:「不知兄台在何處高就?」

  蘇晉默了一下:「都察院。」

  說話的人是一瘦高個,聽了這話,不禁與他另一旁的山羊胡面面相覷,過了片刻,瘦高個的神色更恭敬了些,又道:「閣下既是都察院的吏目,何故在此處等著?」

  他將蘇晉當作吏目也無可厚非,須知都察院行糾察之責,官品非尋常衙門可比,就是未入流的吏目來大理寺,也斷沒有在署外候著的道理。

  然蘇晉並不想答這話,便反問道:「不知二位供職於哪個衙門?」

  瘦高個端手指著自己:「在下是太僕寺諸牧監的監正。」又指著山羊胡,「他是太僕寺諸牧監的主薄。」

  太僕寺掌馬政,極難得與大理寺打交道,這樣八|九品的芝麻官來此,無不是為登案來的。

  蘇晉本不欲管閒事,但想到太僕寺是沈奚即將上任的衙署,便不由多問了句:「不知二位前來所為何事?」

  兩人聽了這話,似是有些猶疑,又互看了一眼,須臾,那瘦高個才道:「太僕寺下頭,有一個叫邱阿九的使丞,不知閣下聽說過沒有。」

  蘇晉搖了搖頭。

  瘦高個籲了口氣,像是放下心來,這才道:「也不怕跟閣下說實話,我二人攤上的這樁案子,實在是太冤。眼下朝廷不是征馬麼?這個邱阿九便奉命將自廣西一帶征得的百餘民馬送往北大營。

  「後來送馬途中遇上盜匪,他本可以不管,卻不忍見一名女子落入匪寇之手,便路見不平,救了那女子。那些匪寇自然聰明,知道如今的世道,一匹馬遠比一個女子貴重,當下棄女子不顧,反是一哄而上搶走了十餘匹馬,閣下您說,這要我太僕寺如何跟兵部交代?」

  大隨實行全民牧馬政,北方一戶養一匹馬,南方則十一戶養一匹馬,待到要用時,這些馬便有由官府徵集,送往各大營,各邊防駐地。

  蘇晉聽他二人這麼一說,便知此事後果不小。

  須知在西北邊境的馬市上,一匹馬折合三十六斤茶葉,這一舉丟了十餘匹馬,可謂朝廷損失了千百兩銀子。且銀子還不是最重要的,如今北涼整軍,北疆即將戰起,而馬匹作為戰時最緊要的物資,對戰事增益極大,這失去的十餘匹馬,該自哪裡填補回來?

  那瘦高個一看蘇晉的神色,續道:「想必閣下也知道這其中厲害了。兵部那頭一聽丟了馬就要問責,因邱阿九是我二人點去送馬的,這瀆職之罪便竟落到了我二人頭上,且北方戰起,這時候丟了馬,聽說要罪加一等,處以流放。」

  蘇晉卻道:「既是這名邱姓使丞失馬,瀆職之罪也該由他來擔待,你二人雖也該罰,至多不過罰奉,何以竟獲此重刑?」

  「這便是最冤的了。」瘦高個道,「卻說那名隨行女子隨邱阿九進了京,一聽阿九因救她獲罪,情急之下,說她此來京師是為尋她離家多年的兄長,且她這位兄長如今正在朝中當官。」

  瘦高個說到這裡,重重一歎:「你說她一個清貧女子,便是有父兄在京師做官,又能是個多大的官呢?當時我們都這麼想,便也不曾在意,直到她將她兄長的姓名說出,才知當真是一個威名在外,招惹不起的。

  「邱阿九既救了那位大人的舍妹,便算對他有恩,太僕寺卿唯恐重罰阿九得罪那位大人,便將瀆職的罪名按到了我二人頭上。我二人受這無妄之災,也是有苦說不出,只好來大理寺伸冤。」

  蘇晉愣了一愣,剛想問問這個威名在外的大人究竟是誰,不妨一名大理寺的寺正從旁路過,認出了她,連忙上前拜見道:「蘇大人既來了,怎麼竟在此處避雨?」言語間神色一肅,看向寺門前的衙差,「可是這幾個不長眼的東西怠慢大人您了?」

  蘇晉沉默一下,說道:「方才見柳大人進了衙署,想必有事與張大人相商,我不便打擾,是以在此等著,無怪他人。」

  寺正惶恐道:「蘇大人這話實在見外,堂堂大理寺,難道還沒有禦史大人歇腳之處嗎?」說著彎下腰,恭敬道,「蘇大人裡面請。」

  蘇晉不好推脫,回身看向那兩名太僕寺的官員,問道:「你二人可要隨本官一同進去?」

  豈知那名瘦高個已是滿目怔色:「閣下,不,大人可是都察院左僉都禦史,蘇晉蘇大人?」

  蘇晉點了一下頭:「正是。」

  那二人臉色一下子全變了,跌跪在地,不住地磕頭:「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蘇大人竟也在這廊簷下避雨,一時多話,得罪了大人,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蘇晉道了句:「無妨。」再未多說,隨寺正去大理寺的偏堂歇著了。

  其實柳朝明來大理寺,不過為順路取一份文書,並不多作停留。

  他與張石山交代了幾句,方從公堂裡出來,就見一名寺正迎上前來,問道:「柳大人這便要走了?」

  柳朝明頓了一下,「嗯」了一聲。

  若放在尋常,他這樣的六品寺正,等閒不敢隨意與柳朝明搭話的,然今日不同,大理寺與都察院好歹兄弟衙門,人人皆知都察院柳大人與蘇大人關係匪淺,聽說蘇晉之所以能在兩年內官拜四品禦史,與柳朝明的提攜賞識是分不開的。

  寺正陪著笑道:「可巧了,今日蘇禦史蘇大人也來了,方才他遠遠瞧見您在衙署外落轎,怕耽誤了您的事,竟就站在署外簷下避雨,連寺門都沒進,好在下官瞧見,將他請了進來。柳大人,您可要見蘇大人?」

  柳朝明一時沒有作聲,片刻,他側過眸,淡淡往偏堂微闔著的門看了一眼,然後道了句:「不必。」抬步往衙署外走去。

  候在外頭的小吏已將轎子備好了,柳朝明自寺門拾級而下,還沒入得轎中,身後忽有兩人疾奔而來,隔得近了,噗通一聲跪下,濺得滿身泥漿,哭訴道:「柳大人,求柳大人為我二人做主啊。」

  柳朝明掃他二人一眼,卻是不理,只回了一句:「自去寫訴狀呈與監察禦史。」便入得轎中。

  卻說這二人正是蘇晉方才遇到的太僕寺瘦高個與山羊胡。

  然而那瘦高個聽了這話,更是不依不饒,跪行自轎前,攔了起行的轎子道:「回柳大人,若此事監察禦史可管,我二人也不必到您轎子前來喊冤了,正因為小的實在得罪不起蘇大人,得罪不起蘇大人的妹妹,這才來求您做主。」

  抬轎之人原沒理這瘦高個,卻在聽到「蘇大人」時,將轎子停住,一名隨行的小吏自轎旁輕聲道:「柳大人,他們說的好像是蘇禦史。」

  春雨一落便沒個休止,良久,柳朝明將轎簾子掀開,隔著漫天漫地的雨簾子望向外頭跪著的人,沒什麼表情地道:「何事,說吧。」

  卻說將柳朝明送出衙署後,那名寺正便去偏堂請了蘇晉。

  眼下已是二月近末,自正月十五開朝以來,蘇晉走訪各寺各部,想聯名上書為十三殿下或沈家請命的事,朝中不少官員已有耳聞,雖也有人稱道一句蘇禦史義薄雲天,但更多的人卻自背地裡歎笑,說蘇禦史一世聰明,卻在當下犯了糊塗,而今朝堂亂局,這要要請的命,該當向誰請去?

  是以大理寺卿張石山一見蘇晉,便道:「我知你是為十三殿下而來,也知你與殿下與小沈大人相交匪淺,但眼下時局實在艱難,每行一步都要三思,便是本官願與你一同請命,除非陛下醒來,你我的奏疏能遞到他手上,否則一切徒勞無功。」

  然而蘇晉靜了片刻卻道:「張大人誤會了,學生並不是為十三殿下而來。」她開門見山,「實不瞞大人,學生這些日子為殿下走訪只是一個幌子,今日至大理寺,其實是為兩日後的月選前來的。」

  蘇晉說著,一撩袍拜下:「學生懇請恩師,兩日後,內閣與三法司商議刑部侍郎的任命時,恩師將學生的名字提到月選的名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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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月選,即大隨每月初選舉,提拔官員的製度。

  而刑部正三品侍郎,作為三法司的堂官之一,照例只能由吏部尚書,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左都禦史來提名。

  張石山聽聞蘇晉想去刑部,微微皺眉。

  蘇晉現任四品禦史,去刑部做侍郎看起來是升遷,但眼下朝局紛亂,還有哪裡比都察院更安全呢?

  何況朱沢微想整治蘇晉不是一天兩天了,倘若她去了刑部,上頭又沒尚書壓著,豈不是要獨自擔起大樑,直面各方責難,反倒給了朱沢微好下手的機會。

  張石山雖這麼想,卻也知道蘇晉素來行事有自己的道理,並未多勸阻,只是道:「將你提到刑部侍郎的備選名錄上,也無不可,但你要想好了,離了都察院,日後的路便沒那麼好走了。」

  蘇晉聽了這話,一撩袍拜下,磕了個響頭道:「學生多謝恩師。」

  兩年前,蘇晉為了晁清的案子,也曾有求於張石山,彼時覺得讀書人膝下有千金,跪地求人猶如萬手攥心,而今她已官拜僉都禦史,這一跪卻是比當年容易許多。

  看來人是善變,兩年磨礪,竟也令她一身鋒芒盡斂,連膝頭骨也能屈能伸了。

  張石山又道:「本官雖能將你提到月選的名錄上,但你也知道,刑部侍郎的提拔,不是我一人說了算,還有個票決。我雖意屬你,吏部那頭一定意屬他人,說到底,最後就看柳昀一人的意思,你可與他提過此事了?」

  蘇晉默了默:「尚未提過。」卻道,「但恩師放心,學生自有籌謀。」

  張石山尚未來得及問她是怎麼個籌謀法,方才那名將蘇晉引進大理寺的寺正叩了叩門扉,在公堂外打了個請罪的揖:「下官知道不當打擾二位大人說話,但——」他一頓,神色似是焦急,「蘇大人,外頭像是不好了,有兩名太僕寺的官員攔了柳大人的轎子,下官從旁聽了一陣,竟像是在狀告您。」

  兩名太僕寺的官員,除了她方才見到的瘦高個與山羊胡還能是誰?

  蘇晉愣了一下,隱覺得不好,於是跟張石山請辭道:「學生出去看看。」

  春雨急一陣緩一陣,那兩名太僕寺官員正跪在轎前滔滔不絕地說著,忽覺四周像是靜了些,轉頭一看,見蘇晉撐傘站在不遠處,頓時一臉駭然地住了嘴。

  蘇晉走過去先與柳朝明一揖,問那兩人道:「你二人所狀告的,可是方才與本官所言的丟失馬匹的冤案?」

  瘦高個一時不敢答話,還是那山羊胡撐著膽子道:「回、回蘇大人,正是。」

  蘇晉原沒有將這案子往自己身上想,因她其實沒什麼妹妹。方才在一旁聽了一陣,才憶起去年冬天,蘇家老爺去世,她是寫了一封家書交給朱南羨,托他帶給曾收養自己的蘇府。

  正月初七當日,朱南羨趕去救朱憫達前,還將這封家書交給了他的一名親兵,囑他送去杞州,等閒不能耽誤了蘇晉的家事。

  怎奈隨後昭覺寺之變,蘇晉竟將蘇府的事全然拋諸腦後。

  一念及此,蘇晉道:「你二人方才所說的女子,可是姓蘇名宛?」

  山羊胡道:「回蘇大人的話,小的不知她的名,但確實是姓蘇。」頓了一下,又怯怯地道,「且她所言的兄長,確實就是蘇大人您。」

  蘇晉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倘說此事不是她的錯,卻也不能,因確是蘇宛抬出她的官品來壓人;可若全推到她頭上,也實在是冤,自凝焦一案後,蘇晉生怕東宮再出事,除了去趙府別院看沈奚,這月餘都在宮中,竟不知蘇家小妹上京來尋她了。

  蘇晉想到這裡,對柳朝明道:「稟大人,這案子下官有過,懇請大人容下官一日查明因果,倘若屬實,下官自甘領罰。」

  柳朝明立在風雨裡,任身旁的人撐著傘,沒答她的話,反是淡淡問太僕寺二人道:「那名邱姓使丞現在何方?」

  「回大人的話,他還在回京途中。」瘦高個說道,「但他丟失馬匹的請罪書,及蘇姓女子附上的杞州蘇府名帖,自證身份的印章,已經由通政司交到了太僕寺卿佘大人手上。」

  柳朝明一聽這話,眸光便冷了下來,一旁的都察院小吏一看他的臉色,隨即斥道:「既如此,此案尚不算水落石出,你二人這便敢攔左都禦史大人的轎子,實在不懂規矩,你等先回太僕寺,待邱姓使丞與蘇大人的妹妹進京後,此案有了切實說法,再伸冤不遲。」說著便為柳朝明掀了轎簾,囑轎夫起行。

  太僕寺的二人面上倏忽間就沒了血色,跪在轎旁不住地磕頭道:「稟柳大人,不是我等不懂規矩,可這案子倘若再拖一日,就太晚了啊。」

  蘇晉聽了這話,覺得事出蹊蹺,剛要開口問詢,不妨柳朝明忽地喚了一聲:「蘇禦史。」

  蘇晉拱手道:「下官在。」

  柳朝明道:「你自去鴻臚寺,將日前鴻臚寺卿縱下人鬧事的案子結了。」說著,看小吏一眼,小吏隨即呈上一封卷宗,「這是大理寺的案錄,其中明細你已知曉,就在鴻臚寺結案,不必再將人帶回都察院審了。」

  蘇晉接過卷宗,猶疑了一下,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忽聞長街一頭傳來馬蹄聲聲,竟是幾名刑部大員帶著羽林衛來了。

  幾名大員下得馬來,拜見過柳朝明與蘇晉後,為首一名郎中道:「稟柳大人,稟蘇大人,兵部有人上奏疏,說都察院蘇大人利用職權之嫌,為其妹的救命恩人,太僕寺使丞邱阿九掩蓋瀆職罪名,且栽贓嫁禍,竟命太僕寺卿將一監正一主薄以流放之名送出京師。七殿下接到奏疏後震怒無比,令下官等即刻請蘇大人回宮,殿下要親自細審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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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蘇晉一聽這話,便知道自己被設計了。

  偏生她的戶籍確實記在杞州蘇府名下,倘若蘇宛當真搬出她的官品為人求情,導致無辜的人獲罪,說她以權謀私並不為過。

  事已至此,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蘇晉將手裡卷宗遞還給都察院小吏,與柳朝明一揖作別,隨刑部的人回宮裡去了。

  都察院小吏對柳朝明道:「大人,七殿下早對蘇大人心存不滿,此案又證據確鑿,難以辯駁,七殿下必定往重了罰。蘇大人此去凶多吉少,小的可要即刻去鎮撫司請衛大人?」

  柳朝明沉默一下,道:「不必。」

  眼下內憂外患,各地都在整軍,好在朝綱尚存,任憑宮中派系鬥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事好歹有人做主。倘若在這個時候讓錦衣衛與羽林衛正面衝突,朝政陷入亂局,外頭那些敵寇匪賊趁火打劫,頭一個遭殃的便是百姓。

  柳朝明面色森冷,說道:「你即刻回宮,看他們要將蘇時雨帶往何處,找人拖住了。」

  小吏稱是,又問:「那大人呢?」

  「本官去一趟文遠侯府。」

  柳朝明知道,要救蘇晉只有一個法子,證明蘇家小妹上京一事蘇晉並不知情,是故她抬出兄長官品來求情,也並非蘇晉授意。

  早年蘇家老爺承謝煦,齊帛遠之恩,與他二人多有來往,因此文遠侯那裡應當留有與蘇府老爺的來往信函。

  酉時已過,雨水漸收,蘇晉回到宮中,由幾名羽林衛領著,往奉天殿而去。

  朱沢微已在奉天殿內等她了,見她進來,看了曾友諒一眼,待羽林衛將殿門合上,曾友諒便道:「蘇禦史,兵部有人狀告你以權謀私,為太僕寺邱使丞掩蓋罪行,現已證據確鑿,你可知罪?」

  蘇晉心知朱沢微是打定主意整治自己,分辯雖無意,也只能周旋一時是一時,於是道:「曾大人是吏部尚書,便是有人狀告本官,也不該由您來審,當由都察院或刑部問責,大理寺覆核,聖上定奪。」

  「蘇禦史此言差矣。」朱沢微漫不經心道,「朝中已無刑部尚書,柳昀是你的堂官,張石山於你有師恩,他二人都當避嫌。你身為禦史,知法犯法,教唆家中小妹仗勢欺人,人人得而誅之,你卻還要在此跟本王論該由誰來審你,豈不多此一舉?」

  蘇晉道:「七殿下既要問罪,想必已查過此案,該知臣離家十年之久,與家中人少有往來,也不過是去年家父過世時去過一封家書,並不知家中小妹上京,何來教唆縱容,何來以權謀私?」

  朱沢微道:「蘇禦史能說會道,本王不欲與你爭辯,且此案人證據在,已容不得你抵賴。」他說著,讓羽林衛將蘇晉的家書,蘇宛的名帖,以及太僕寺卿的證詞一併呈於殿上,續道,「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可認罪?」

  蘇晉掃了一眼所謂證據:「所以七殿下這是不願審,讓臣直接招認嗎?」

  朱沢微笑了一聲:「顧左右而言他。」隨即淡淡道,「來人,上刑。」

  一旁的羽林將一副拶子扔在地上。

  另一邊廂,卻說那名都察院小吏跟隨蘇晉回宮以後,見羽林衛將一乾內侍自奉天殿裡清了出去,心道不好,於是佯裝從墀台一旁路過,與守在墀台下的吳敞揖了揖道:「小吏見過吳公公。」又道,「今日柳大人在外辦案,想起一樁急務要交給蘇大人,可蘇大人卻不見蹤跡,也不知吳公公可否請下頭內侍幫忙找找,否則等柳大人回宮後見不著人,小吏便不好交差了。」

  吳敞是何等耳聰目明之人,當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雜家下頭的內侍各有各的職責,等閒不敢曠值去尋人,但蘇大人不是十三殿下走得近麼?眼下清明將至,殿下這幾日都在附近的西闕所進香,柳大人尋蘇大人這事雜家記住了,雜家這就打發個小的去西闕所問問。」

  西闕所位於前宮與後宮之間,昔日故皇后便在此離世,後來每年清明前夕,朱景元都會來此進香悼念亡妻。

  而今朱景元病重,但規矩不該廢,朱沢微是懶得管此事,便日日裡打發朱南羨去代父悼念。

  朱南羨一身素衣抹額跪於西闕所的小佛堂內,正待拈香,忽聞外頭有人叩門三聲,:「十三殿下,小的要進來換香了。」

  一名小火者推門而入,跪地跟朱南羨行了個禮,將竹箕裡的新香擱在案臺上,又將香灰掃了,躬著腰退出去時,低低說了句:「蘇大人有難,奉天殿。」

  朱南羨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沉。

  他雖不知這小火者是受何人指使,但他如今被禁足,此人託付到他這裡,想必形勢已萬分危急了。

  朱南羨的目光四下裡一掃,借拈香之際,將案臺上一把剪香的剪子攏在袖中,負手回身:「本王要見伍喻崢。」

  一名守在堂內的羽林衛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見伍大人所為何事?」

  朱南羨道:「怎麼,本王要見區區一名指揮使,也要跟人請示了嗎?」

  他雖落難,好歹還是嫡皇子的身份,且堂內還有鷹揚衛守著,那名羽林衛不敢再有疑:「屬下失言,屬下這就去請伍大人。」

  少時,伍喻崢進得佛堂,跟朱南羨拜見道:「不知十三殿下要見卑職所為何事?」

  朱南羨站在一片晦暗的光影裡,張了張口,似是說了句什麼。

  伍喻崢沒聽清,再拜道:「殿下恕罪,可否請殿下再說一遍。」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本王傷病未愈,又進了一日香,實在是沒甚力氣,你且走近一些,本王不過想問問南昌府兵的事。」

  伍喻崢聞言不疑有他,走近了數步,然而就在這時,忽見銀光一閃,朱南羨反手一抬便將一把剪子抵在了伍喻崢脖子上:「叫守在外頭的人都滾,本王要去奉天殿。」

  剪子頭雖不鋒利,但在朱南羨精準的力道下,竟也刺破伍喻崢脖頸皮膚,淌出一行血來。

  堂中的羽林衛與鷹揚衛面面相覷,伍喻崢倒還鎮定:「十三殿下以為憑一把剪子就能製服卑職嗎?」

  朱南羨道:「自然你也可以兩敗俱傷地跟本王打一場,或者將外頭的羽林衛叫進來,合力將本王殺了也無妨。但你奉命護送本王來西闕所進香,本王若死了,你可能活?反正朱沢微要的只是羽林衛,不缺你一個指揮使,且你手太髒,身上昭覺寺的案子還沒洗乾淨,倘本王也死在你手裡,他正好將所有罪名往你身上一推,自己反倒乾淨清白。」

  伍喻崢聽了這話,目光一黯,神色似有鬆動。

  朱南羨於是道:「本王不過是想去奉天殿一趟,去不了那今日你我便一起死在這。」他笑了一聲,「反正本王是不要命了,你要不要命,就看你自己了。」

  伍喻崢再一沉吟,隨即喝道:「羽林衛聽令!」

  「在!」

  「即刻退到西闕所外頭去,本官有要事與十三殿下相商。」

  朱南羨一進奉天殿便見蘇晉被一名羽林衛製服在地,她的手指被夾在拶子中,左手的四指五指已被夾破淌出血來。

  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在奉天殿中動大刑,是以朱沢微未用杖未用笞,卻用這種對付婦人的刑罰來逼蘇晉認罪。

  朱南羨瞳孔一縮,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抬腳踹開製住蘇晉的羽林衛,拎起刑官的領口將他攘倒在地,然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拶子鬆了,細看了看蘇晉手指。

  好在用刑不久,沒傷到骨頭,但十指的指節間皆傷痕累累,想來是受了不少罪。

  朱南羨這才抬眸看了眼蘇晉,見她額間細細密密盡是汗,眸色已疼得渙散,心中宛如被人刮了一刀,啞著聲道:「我來晚了。」

  蘇晉的眸光這才漸漸聚攏,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朱沢微道:「十三你也太不像話了,當年父皇為母後進香,每日自辰時守至戌時,眼下戌時未過,你便擅自離開西闕所,實在是大不孝。」

  朱南羨恨不得一刀劈了朱沢微,卻強忍住心頭怒火,直起身,目光自地上的狀紙上一掃,淡淡道:「皇兄誤會了,本王聽聞你在此問案,怕有冤錯判錯,特地趕來為蘇禦史作個證。」

  他說著,彎身拾起地上的狀紙,粗略看了一遍,見那狀紙右下角已被蘇晉畫了押,知道她一定是被羽林衛強按了指印,於是將狀紙撕了,又道:「這訴狀上的筆跡不是蘇禦史的,其中內容也是胡說八道,蘇禦史的家書是本王著親兵去送的,他何時至,何時歸,她根本不知情,且蘇禦史少時離家,十年未跟杞州蘇府往來,怎麼可能知道當年的家中小妹要上京尋她?恐怕這個叫蘇宛的長什麼樣,蘇禦史都不記得了。」

  朱南羨說到這裡,慢條斯理再添了一句:「也不知皇兄查清沒有,這名蘇宛當真就是蘇禦史的妹妹?還是被有心人利用,專程上京來栽贓陷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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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言不搭後語,既十年沒跟蘇府來往,蘇禦史又如何及時得知其父過世的消息?」朱沢微道,「十三你與蘇禦史相交甚密,救他心切,這本王理解。但你不能為了救人就作偽證,為兄念你傷病未愈,暫不與你計較,你若再胡攪蠻纏,莫怪為兄連你一齊重懲。」

  朱南羨道:「皇兄認為本王作偽證,是因此案尚未水落石出。本王雖是行伍之人,也知道審案定罪需人證物證俱在,眼下蘇宛與太僕寺邱使丞尚在進京途中,皇兄單憑幾樣由通政司呈來的物件就要重罰一名四品禦史,恐怕於理不合。」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忽然抱拳對著朱沢微一揖:「皇兄不如稍後幾日,等蘇宛與邱使丞進京,到時若仍證明蘇禦史有教唆縱容之罪,皇弟甘與她一同領罰。」

  日暮戌時,大殿幽幽,朱沢微隔著昏黃的燈火看向朱南羨,片刻隻道:「來人,再給本王多掌幾盞燈。」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朱沢微其實知道他這個十三弟心思明透更甚旁人,但他自小所得的偏寵太甚,雖赤誠坦蕩,卻不願直面這昭昭皇權背後的晦與暗。

  都說剛則易折,朱沢微原以為朱南羨經此番大難,即便不會一蹶不振,怎麼也要大半年才回緩過來。沒想到這才短短月餘,他這個從來一根筋的十三弟非但生出了這許多彎彎繞繞的心機,竟還能強壓下對自己的痛恨,變得能屈能伸起來了。

  是因為這個蘇時雨嗎?

  朱沢微想,若十三還是從前的十三,暫不取他性命實也無妨,可他如今既要算,既要謀,那便是勁敵,是對手,是對自己而言,非殺不可的人。

  眉間朱砂發出嗜血之澤,朱沢微神色一肅:「強詞奪理。此案牽連之廣,太僕寺卿,兵部員外郎皆可作證,何來沒有人證一說?你可知被蘇晉構陷的兩名太僕寺官員明日便要被流放隴西?你讓本王等,等什麼?等著蘇時雨將該嫁禍的人嫁禍了,該救的人救了,再來偽造好證據來本王面前自證清白麼?」

  一言及此,朱沢微再不看朱南羨,高聲吩咐道:「來人!將僉都禦史蘇晉及為其包庇罪行的十三王朱南羨一併——」

  話未說完,奉天殿的門忽被推開。

  夕陽西下,柳朝明站在日暮最後一縷霞色中,目光自殿中掃過,涼涼開口道:「本官聽說七殿下拿了我都察院的人,特來問問殿下,此人究竟所犯何罪?」

  朱沢微的神情愈發陰鬱:「刑部拿人的時候,柳大人也在場,竟不知蘇晉利用職務之便,栽贓嫁禍太僕寺兩名無辜官員,為其妹蘇宛的救命恩人脫罪一事麼?」

  「若殿下口中的蘇宛是杞州蘇府的蘇宛,」柳朝明跨過門檻,步入殿中,「本官可證明蘇禦史對其小妹上京一事並不知情。」

  他說著,喚了一聲:「言脩。」

  少傾,言脩便自奉天殿外呈著一個託盤而來。託盤上除數封舊信之外,還有一張狀紙。

  柳朝明道:「杞州蘇府的老爺是文遠侯的故舊,這些年時與文遠侯有書信往來,七殿下若看了這些信函便知,蘇禦史自十年前離家,確實不曾與蘇府中人聯繫,便是她的近況,蘇家老爺也是自文遠侯處得知。

  「去歲入秋,蘇老爺最後一封信函裡稱身子每況愈下,大去之期不遠矣。文遠侯收到此信,託付本官打聽,這才知蘇老爺已於初冬去世。事後本官將此事轉告蘇禦史,她才寫了家書慰問。十年光陰,蘇府變遷幾何她不知,家中人添幾何減幾何她也不知,難道單憑一封去往蘇府的家書,七殿下便要誣衊我都察院的人以權謀私麼?」

  「正是如此。」朱南羨道,「蘇禦史將家書交給本王後,也曾言明不知蘇府如今有人丁幾何,要請本王的親兵幫她細細問過。此言本王原封不動地轉告了那名親兵,皇兄既得了蘇禦史的家書,想必本王的親兵也在回京的路上,皇兄等他回京,著他問過便知。」

  朱南羨知道,朱沢微既得了蘇晉的家書,那麼這名送信的親兵一定已遭遇不測,可也正因為此,朱沢微誣陷蘇晉的陰謀才有了漏洞。

  朱南羨續道:「蘇禦史的家書,本王看過,裡頭只提了蘇老爺一人。至於這名蘇家小姐,她既接了蘇禦史的信決定上京,想必是見過本王的親兵,且打聽過蘇禦史近況的。她一人之言終歸是做不得數,皇兄可等本王的親兵回京後,著二人對峙,看看蘇禦史究竟是否教唆縱容,抑或此事根本就是一場誤會,是蘇家小姐情急之下只提了蘇禦史的名,便被有心人借題發揮。」

  柳朝明最後道:「倘七殿下信不過本官與十三殿下,也無妨,此處還有一份文遠侯親筆所寫的證詞,七殿下總不該信不過文遠侯。」

  齊帛遠雖早已致仕,但他是昔年朱景元身邊三位謀士中唯一還活著的人,身份非常人可比,朱沢微便是再大權在握,也不敢不賣齊帛遠這個情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看來今日也只有放蘇晉一馬了。

  朱沢微的目光自殿中掃過,從朱南羨到柳朝明最後落到蘇晉身上。

  他才不信蘇晉只是杞州蘇府的一個私養子,那蘇家老爺另兩個公子的畫像他老早就看過了,與蘇晉沒有半點相似,且那二人文墨不濟,連個秀才都沒中過,怎可能有一個這樣驚才絕豔的兄弟?既然有,蘇府又為何要蘇晉攆走呢?

  他一直覺得蘇晉的身份可疑,卻一直未能查出什麼,但今日一案後,他心中疑慮更深了。

  朱南羨與柳朝明倒也罷了,他二人自蘇晉入仕後便對她多有照拂。

  可這個蘇時雨究竟是什麼人?竟能得孟老禦史與文遠侯同時關照如斯。

  朱沢微驀地覺得自己已觸碰到了一個巨大秘密的邊緣,他只要順藤摸瓜,順著蘇晉與孟良與齊帛遠瓜葛往深處查,就能抓住一個致命的把柄,一個足以致蘇晉的命,致朱南羨的命,甚至還能令柳朝明元氣大傷的把柄。

  一念及此,朱沢微忽然一點都不生氣了,他笑了笑,溫言說道:「不提文遠侯,蘇禦史此番有十三與柳大人同時作保,本王哪還有什麼信不過的呢?看來這案子的確是本王操之過急了,蘇禦史,你平身吧。」

  蘇晉方才被拶了指,眼下雖有緩和,但十指鑽心之痛尚未平息。

  她以掌末撐著地面,緩緩站起身,額頭已汗涔涔一片,可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只聽朱沢微又道:「你這以權謀私的罪名的確是個誤會,本王便不追究了。但朝廷損失的馬匹確實與你有脫不開的乾係,若放在尋常倒也罷了,眼下北疆即將戰起,西北,嶺南也有動亂,正是用馬之時。

  「蘇禦史一向勤勉,本王不欲罰你俸祿來彌補損失,且罰奉也不解失馬的燃煤之急,蘇禦史足智多謀,不如你替本王想想,有什麼法子能儘快為北大營添補上這損失的馬匹?」

  殿中除朱沢微一黨,一共就站著三人,蘇晉,朱南羨與柳朝明。

  大隨的民馬官府都有載錄,等閒不能調配,朱沢微又不讓蘇晉以俸祿彌補過失,那麼他這話,只能是說給一個人聽的。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失了多少匹馬?」

  朱沢微道:「兵部報的是十九匹,但傷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十三你是領過兵的,知道戰時用馬,有傷殘的有病痛的皆不可取,否則耽誤戰況豈非得不償失?是以這回自廣西徵調而來的百餘匹兵馬,恐怕都不能用了。」

  朱南羨淡淡道:「那便請皇兄具體說個數,這損失的馬,全由我南昌府作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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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朱沢微目不轉睛地盯著朱南羨,笑道:「好,那為兄請人去點算,順道將征馬的信函也寫好,今日就發往南昌府。」

  他說著,看了立於一旁的兵部員外郎一眼,那名員外郎會意,隨即退下了。

  一事已畢,朱沢微想了想道:「還有最後一事。」他看向蘇晉,「自廣西徵調的民馬雖暫不可上戰場,送往太僕寺養一養,日後興許能用。但,陡然增了百餘匹傷馬,太僕寺典廄署的人手定然不夠,還望蘇禦史知會沈署丞一聲,令他三日後,待廣西的民馬一到,便該去太僕寺上任了。」

  蘇晉低垂著眼簾,半晌才開口道:「回殿下,沈青樾當日受刑過重,太醫院那頭說至少要將養三月才可痊癒,原定的上任之期是在四月中,眼下不過二月近末,他恐怕難當此任。」

  她的雙手受了傷,原本分外無力地垂在身側,可她說到這裡,卻抬袖作了個揖道:「可否請殿下寬宥些時日。」

  朱沢微似是有些為難:「不是本王不願寬宥,但事有輕重緩急,沈署丞的傷是一人之傷,大不了拄杖上任,倘若耽誤了戰時用馬,枉顧的便是邊疆千百條性命,你說可是這個道理?」他又悠悠一笑,「自然沈青樾好歹曾是戶部侍郎,本王也不願為難他,這樣,待月末清明一過,三月伊始,再著沈署丞去太僕寺你看如何?」

  他說到這裡,也不待蘇晉回答,最後添了一句:「其實那日沈青樾受刑昏死過去,本王一直擔心他的傷勢,事後還著人專程去沈府探望,這才得知自沈拓被流放,沈府已散了,沈奚也不知下落。蘇禦史若實在為難,不如將沈奚現如今的落戶處告訴本王,本王願親自探望,倘使他果真傷得太重,本王再行斟酌。」

  蘇晉將合著的手慢慢垂下,不再說話了。

  這時,大殿的門微微隙開,一名內侍在外稟報道:「七殿下,十殿下請見。」

  春夜初臨,朱弈珩身著素衫,還未入殿笑容便淺淺蕩開:「知道七哥在問案,十弟原不該在這時候打擾,但眼下有一事,實在要緊得很。」一頓,說道,「四哥已決定回北平,出征與北涼之戰了。」

  朱沢微一愣:「當真?」眉宇有喜色一閃即逝,「他可曾定了幾時離京?」

  「也就這兩日了。」朱弈珩道,「還沒將日子定下來是因為戰時糧草與人手的調配格外棘手,四哥還在五軍都督府與幾位都督商議,但最後如何定奪,還要看七哥您的意思。」

  他頓了頓,目光與柳朝明三人對上,各自見了禮,才又續道:「七哥已問完案子了麼?可要十弟將四哥,幾位都督,與兵部龔尚書請來奉天殿一敘?」

  朱沢微面上雖不露聲色,心中實是巴不得朱昱深早日滾蛋,聽朱弈珩這麼一說,竟還佯作深思熟慮一番才道:「罷了,你一來一回也是辛苦,本王便親自去一趟五軍都督府無妨。」他說著,看向方才退於殿末寫征馬信函的兵部員外郎。

  那名員外郎點了一下頭,即刻將信函呈給朱南羨。

  朱沢微緊盯著朱南羨在信函上署了名,吩咐人連夜將此函送往通政司,隨後道:「那這裡都散了吧。」又道,「十三,為兄看在你心系疆土,自請獻馬,今日便不與你計較擅離西闕所,私闖奉天殿之過,你有傷在身,就先回東宮歇著罷。」

  言訖,帶著左右一乾人等揚長而去。

  內侍與兵衛都候在殿外,燈火煌煌的大殿上,片刻隻餘下三人。朱南羨的目光自蘇晉傷痕累累的指間掃過,沉默一下,抱拳對柳朝明一揖:「今日當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知道朱南羨這聲謝,實是在謝自己托人去西闕所知會他蘇時雨遇難一事,未曾多說,只回了個揖道:「十三殿下有禮。」

  蘇晉靜立片刻,也說了一句:「多謝柳大人。」然後又道:「鴻臚寺的案子,下官連夜去辦,明日辰時前,一定將卷宗寫好,呈到柳大人案前。」

  「不必。」柳朝明道,「此案本官已交由錢月牽去辦了。」他的目光也在蘇晉的指間掃過,隨後漠然道,「且你的手可還提得起筆?」便往殿外去了。

  自凝焦案後,朱南羨已有月餘未曾見到蘇晉。

  他知道東宮敗落後,蘇晉與沈奚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可他萬沒有想到沈奚竟會受刑至險些喪命,沈奚落得如斯境地,蘇晉一人,想必獨木難支。

  從來有什麼說什麼的朱南羨,此時此刻面對蘇晉竟一時寡言,連聲你過得好不好都問不出口。

  因他知道她過得好還是不好。

  殿外傳來腳步聲,想來是羽林衛來「請」朱南羨回東宮了。

  燦若星辰的雙眸驀地雲屯霧集,蘇晉看朱南羨這副樣子,知他在思慮她與沈奚的處境,於是道:「殿下不必憂心,我已想好對策,殿下困在東宮須先保全自身才——」

  「你等我。」

  不等她說完,朱南羨便打斷道。

  與此同時,殿門被推開,伍喻崢帶著一行羽林衛在外拜見道:「十三殿下,末將來護送您回東宮。」

  朱南羨原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在這殿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全都沉於心底。

  外頭已是夜深深,蘇晉是臣子,斷沒有獨自留在奉天殿的道理,只好對著朱南羨施了個禮,退出殿外。

  朱南羨站在通明的大殿中舉目望去,見蘇晉行至墀台,那名叫言脩的禦史便迎上前來,似是說了句什麼。

  但蘇晉只是沉默地站著,片刻,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獨自往太醫院的方向去了。

  朱南羨想,他大約知道蘇晉為何失望。

  這名叫言脩的禦史,是蘇晉升任僉都禦史後便一直跟著她的,是除了翟迪以外,她最信任的下屬。而今他竟受柳朝明驅使,將齊帛遠與蘇府老爺往來的信函呈於殿上,想來也是柳朝明安插在她身邊的耳目了。

  雖從未加害過她。

  朱南安靜地站在大殿中,任憑蘇晉獨立於暮色風聲中的樣子在他心上烙下深影,然後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有些可笑。

  這場他其實自小就明白,卻避之不及的奪儲之爭終於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席捲到他眼前,如一頭猛獸,吞併了他的家人,他的桃花源,如今竟還妄圖要吞併他這一生摯愛。

  於是昔日從戰場所帶下來的不屈,從不言說的倨傲,在這一刻通通被碾得粉碎。

  倘若這裡才是他的戰場,他何嘗不是做了半生逃兵?

  朱南羨在羽林衛的隨行下前往東宮,卻自沉沉夜色裡回過頭,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那象徵著無上皇權的奉天之殿,忽然對伍喻崢道:「有鷹揚衛護送本王即可,你等且回吧。」

  伍喻崢看東宮將至,心想也出不了什麼岔子,便應聲退下了。

  待羽林衛走遠,朱南羨邁入東宮,忽對跟在一旁的鷹揚衛統領道:「朱祁嶽最近在做什麼?」

  這名鷹揚衛統領姓付,是朱祁嶽特地叮囑來護衛朱南羨安危的。但朱南羨卻不領情,直至今日,還是頭一回跟他開了尊口。

  付統領受寵若驚,即刻道:「回十三殿下,十二王妃快進京了,且聽說嶺南要打仗,十二殿下近日是北大營,王府,五軍都督府輪軸轉,是故不常來東宮。」

  朱南羨「嗯」了一聲道:「皇嫂這時候進京,該能趕上穀雨節的踏春了。」

  付統領道:「是,且十二殿下在年關宴上領了陛下的命,要與王妃在京師住到入秋了時分才走。」他說著,知道朱祁嶽心中一直覺得對朱南羨有愧,便試探著道,「十二殿下說,小時候幾位殿下走得很近,到時等王妃回來,一家子還該聚一聚呢。」

  朱南羨行在夜裡,眸光低垂,片刻卻道:「本王近日睡不好,總是夢見父皇,不知他身體怎樣了。」然後他頓了一下,輕聲道,「你若能見到十二,便與他說,讓他得空來東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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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一路往都察院而去。穿過甬道,便見朱弈珩自前方亭閣內繞出,素色長衫,腰扣裡嵌了枚白玉,整個人像披了一身新月色。

  柳朝明頓住腳步:「十殿下不是隨七殿下去五軍都督府議事了麼?」

  「柳大人是明知故問?」朱弈珩淺笑道,「朱沢微從未對本王放下過戒心,軍餉糧草等事宜,他怎會令我一同相商,走到半途便以清明將至為由,打發本王明日便前往皇陵,督管清明掃墓的事宜,要等三月頭才準允本王回宮。」

  他說著,見柳朝明神情寡淡,往道旁讓了一讓:「長夜寂寞,不過想與大人閒話一二。」

  此處已被朱弈珩打點妥當,四下無人,亭中小火爐上煨著一壺雨前茶。

  柳朝明步入亭中,自提了茶壺為自己斟了一盞,淡淡道:「其實四殿下回北平的日子早已定下了吧。」

  朱弈珩「嗯」了一聲,給自己也翻了個茶盞:「朱沢微以為人人都是他?爭皇位爭得連江山都不顧,若不是錢之渙沈青樾相繼卸任,戶部無人可堪大任,導致發往北平的糧草遲遲未決,當時北涼一整軍,四哥便要回了。」

  柳朝明道:「發往北平的糧草懸而未決,倒不是因為戶部不作為。」他端起茶盞看了一眼,將這頭一道茶水澆在亭畔的花木中,「北疆戰事頻繁,大隨又正值新舊皇權交替之時,北涼一直伺機而動,沈青樾早已料到今年會有戰事,早在年關節前,便將各地的糧冊,軍餉糧餉的草本擬好了。

  「只是,昭覺寺事變後,朱沢微將撥去西北馬市買馬的銀兩增添了一倍,原定買馬四千匹,而今要買馬八千匹。戶部周轉不開,這才拖了殿下北平的糧草。」

  朱弈珩道:「其實也無可厚非,戰時本就是用馬之時,多投些銀子在兵馬上,也算為各地增補戰力。」他想了想,「不過,朱沢微多買這些馬,恐怕要先自己用?」

  「因他現在急了。」柳朝明漫不經心道,「朱沢微非嫡非長,身上還背著謀害太子之嫌,想要問鼎哪有這麼容易?且他甫一上臺,新舊皇權交替不明,以至於江山各地埋了幾十年的隱患齊齊爆發,他對外要平亂要當政,對內又想攆走四殿下殺了朱南羨來坐穩他的王座,身旁真正可信之人獨有一個朱祁岳,但朱祁嶽又是個拎不清的性子。

  「朱沢微能怎麼辦?只有靠兵馬——調鳳陽軍以增補兵力之名進駐北大營,買來的八千匹馬,三千匹都先配給他的鳳陽軍。他心裡是明白,亂象之下,誰握著兵馬大權誰就握有天下。」

  第二道茶烹好,朱弈珩提了茶壺,為自己與柳朝明重新斟得一盞茶,點了一下頭道:「是,亂象之下,唯有兵馬才是王道。」

  他將柳朝明方才的話咂摸了一番,忽而笑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將文遠侯與蘇府老爺的信呈於奉天殿,借著為蘇時雨洗清冤屈的契機,引朱沢微對她的身份起疑?因他追究?你是想讓東宮一黨置之死地而後生麼?」

  柳朝明沒什麼表情地道:「隨你怎麼想。」

  朱弈珩續著笑道:「當年蘇時雨落水後,十三連夜送走兩個承天門侍衛,我的人覺得可疑,便混在朱沢微的追兵裡頭擄了一個走,一問才知蘇時雨竟是個女子。我連夜寫信給四哥,跟他說應天府蘇晉可利用,過了三個月,四哥竟回信說,你柳大人要保此人。

  「我當時還不信,深以為都察院左都禦史鐵石心腸出了名,不害人已很好,何來保人?直到昭覺寺之變,大人險些因一封令蘇時雨避禍的信函毀損大局,我才知四哥所言不假。」

  他一頓,琥珀色的雙眸望向柳朝明:「柳大人如今是幡然醒悟還是破罐子破摔?怎麼突然就悟出了棋子當用則用,當棄則棄的道理?」

  柳朝明亦默不作聲地回看向朱弈珩,忽而也是一笑:「此事本官故意與否有何要緊?東宮一黨與朱沢微之間已成死局,倘若本官不將蘇府老爺與齊帛遠的信呈於殿上,朱沢微便不想法子殺蘇時雨殺沈青樾了嗎?拖得愈久,局面只會愈不利,光靠蘇時雨一人奔忙,便是做成刑部侍郎,掌了刑罰大權,也是行於刀尖之上,動輒粉身碎骨。」

  他說著,添了一句,「眼下這種態勢,想要付出最少的代價扳倒朱沢微,你我都不行,除非朱南羨與沈青樾出手。」

  朱弈珩道:「你既知道蘇時雨近日奔忙是為任刑部侍郎一職,何不將就著兩日後,內閣與三法司議決之時,點了她的名,幫她一把?」

  「她不需要我幫。」柳朝明收袖步到石桌前,看了眼朱弈珩沏的第二道茶水,水清葉卷,浮浮沉沉,便將茶盞握在手裡,「且我也不會幫她。」

  「既然背道相馳,一切就該各憑本事。」

  蘇晉受了拶刑,離開奉天殿後便去了太醫院。她的手雖未傷及筋骨,但指間皮肉皆有破損。醫正方徐為她上過藥,叮囑她十日內不可提筆,不可負重,不可操勞過度,切忌留下病根。

  蘇晉一一應了,這才回了都察院,命翟迪著人去查蘇家小妹蘇宛進京一事。翟迪一日後回復說,蘇宛與那太僕寺的邱使丞已走到了京師附近,大約這兩日就該進正陽門了。

  時已二月末,清明前夕,蘇晉恰逢一日休沐,本打算去正陽門接蘇宛,但又想到朱沢微命沈奚不日便去太僕寺上任,取捨之間,便命剛從鄉裏回來的覃照林去正陽門接人,自己去趙府別院看沈奚。

  沈奚初至趙府還是一月中,庭中杏樹剛結了花苞,而今月餘過去,杏花已快開敗。

  這一日,春陽還未從雲層裡探出頭,趙妧便抱著竹箕,自院中將這一夜落下的杏花瓣拾了,還未直起身,便聽身後一個聲音悠悠地道:「你拾這些花瓣做什麼?」

  是沈奚。

  他不知何時一人拄著杖從廂房裡出來了,一身青衫倚在門欄,眸光淡淡悠悠。

  月餘時日,沈奚身上的傷雖已好了許多,但臉上笑意卻比以往少了,多數時候,他都一人在屋裡呆著,偶爾拄杖到院中,也不過是倚著門欄靜立些時候,也不知在想什麼,像今日這麼早起身出屋,還是頭一遭。

  趙妧的耳根子有些發燙,扣在竹箕兩側的手倏然握緊,半晌,才輕聲道:「杏花花期要過了,阿妧……想將花瓣收起來,學著做杏花釀。」

  沈奚聽了這話,不由愣了一下。

  沈家公子聰明絕頂,自小學什麼會什麼,後來跟沈老夫人學得一手杏花釀,釀出來的香醇引得人人稱道,於是每年釀的酒都有人來討。

  可惜今年春至,他大半時日都耽於過往與自咎,反倒沒了以往的閒情雅致,而今抬頭一看,杏花竟要凋敗了。

  沈奚一時無言,片刻,只「嗯」了一聲。

  趙妧看他一眼,又垂下眸:「沈公子早起,是有什麼事嗎?」

  沈奚點了一下頭道:「今日宮中月選議決,蘇時雨恰逢休沐,想必會來,她是個趕早的人,大約辰時前就該到了。」

  趙妧一聽這話,連忙道:「那阿妧這就去為蘇大人備茶。」說著便端著竹箕要走。

  沈奚看了眼她的背影,默了一下,喚了句:「趙妧。」然後拄著杖,慢慢走向庭中,自杏樹上壓下幾根花枝細看了看,淡淡道:「你竹箕裡的都是殘花瓣,釀出來的酒如何可口?花開堪折直須折,枝稍頭幾株已開到極致,不採摘也當敗落,不如轉作佳釀,反能留存許久。」

  他說著,手腕輕輕往下一撇,任純白的杏花瓣拂過眼角淚痣,折下幾枝極豔極靜的杏花往趙妧的竹箕裡一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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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懷中竹箕驀地一沉,柔軟的花枝擦過手背。

  趙妧的心如擂鼓,不知所措地立著,半晌抬起頭來,卻見沈奚早已拄著杖,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眸光渺渺,不知在想什麼。

  不多時,蘇晉便到了,隨她一同而來的還有蘇府的管家七叔,從太醫院帶來的藥材也是由七叔拎著。

  沈奚的目光落在蘇晉被細布包裹的指間,心下裡一沉,問道:「朱沢微為難你了?」

  蘇晉原不想答這話,但也知道凡事瞞不過他,叮囑著七叔將藥材交給沈六伯,才一點頭道:「是,從前收養過我的蘇府敗落了,府中有一小妹上京尋我,與一名太僕寺的趕馬使丞同路,途中失了馬,朱沢微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但眼下已無事了。」

  沈奚卻知她說來輕描淡寫,這事卻沒那麼容易過去,又聽她言語中提及太僕寺,便問:「朱沢微可也提了讓我不日上任?」不等蘇晉回答,便雲淡風輕道,「也好,住在趙府終歸不妥,不如早日搬去典廄署,聽說在京郊,養馬千匹,草色迢迢,總好過困於一隅。」

  一旁的趙妧前來奉茶,喚了句:「蘇大人,沈大人。」

  蘇晉道了謝,看沈奚提了茶壺為自己斟茶,想了一想道:「你要搬去太僕寺也好,覃照林近日已回京師了,我讓他隨你與六伯一同前去,左右我常歇在宮中,有金吾衛護衛。」

  杯中水滿,沈奚將茶盞推到蘇晉跟前,又替自己斟了一盞:「這麼看來,朱沢微已心焦氣躁,你不該趕在這個關頭去刑部。」

  蘇晉知道沈奚的意思。

  朱沢微甫一上臺,位子還沒坐穩,大隨已是內憂外患。他從前只顧奪儲,是以運籌帷幄不慌不忙,而今天底下的大事全都湧到他一人跟前,顧暇不及,難免心急著將東宮一黨全都趕盡殺絕,這點從太僕寺失馬的案子便可看得出來。

  倘使蘇晉在這個關頭升任刑部侍郎掌了刑罰大權,朱沢微怕是一日不殺她一日沒法睡安穩。

  蘇晉道:「我知道,可是如今你與我,還有殿下,誰又不是命懸一線?朱沢微手握吏部,勢必借著單月選雙月選,往各部各寺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去刑部才能遏製住曾友諒,才能以問案之由挾製住羽林衛。挺過這一時,你我就有喘息的契機,否則等到入夏,朱沢微的鳳陽軍就該到了,若不能趕在這之前救出殿下,殿下便真的沒命了。」

  可你只是獨自一人,如何挺得過這一時?

  沈奚嘴角動了動,卻沒將這句話說出口,因他知道蘇晉眼下的選擇是她隻身面對這個時局,唯一能搏得的一條生路,若換他在她的境地,也只能這麼做。

  沈奚垂眸看向茶盞,一時無言,片刻忽地道:「蘇時雨,你容我再——」

  話未說完,只見守在別院外頭的七叔匆匆進來,對蘇晉道:「大人,覃護衛那頭打發人來說小姐在城門口出事了,只有請您過去看一看。」

  蘇晉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七叔口中的「小姐」,正是她那便宜妹妹蘇宛,不由蹙眉道:「又出了什麼事?」

  「聽說是衝撞了一位王妃車輦,竟使王妃的馬車險些翻落,前去相迎的官員正在問罪呢。」

  蘇晉聞言,正想問是哪位王妃,一旁的趙妧看她的神色,輕聲道:「蘇大人,今日回京的應當是十二王妃,從前的戚家大小姐戚寰。」一頓,續道,「前幾日戚府的四小姐戚綾便與我提過此事,還邀我一同前去相迎,我……因這頭走不開,便未曾應她,但聽說戚寰姐姐方出了月子,此次回京是帶了小殿下一同回的,怕是不要傷到小殿下才好。」

  蘇晉聽她這麼說,便對沈奚道:「我只有去看看。」又道,「朱沢微著你上任的日子是清明節後,三月初二,初一我讓覃照林過來。」

  沈奚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片刻,只提點了一句:「朱沢微不知你根底,你的妹妹他想必做不得假,但太僕寺這名姓邱的使丞,你可得當心。」

  蘇晉一點頭,匆匆走了。

  沈奚自院門口目送她上了馬車,又看著車馬消失在朱雀巷,默立良久,拄杖自石桌旁坐下,沒有再回房中。

  趙妧過來收茶盞,一看蘇晉的茶水還是滿的,不由自責道:「是阿妧疏忽,蘇大人方要走時,才看到他雙手受傷,阿妧不該將茶水煮得這般燙。」

  沈奚垂著眸,眼角的淚痣盈盈閃閃,低聲說了句:「不當怪你。」又道,「怪我。」

  他將木杖放於一旁,彎下腰,杏樹下拾起一根花枝,慢慢自地上交叉劃過兩道橫。

  趙妧見狀問道:「沈大人是要寫字麼,阿妧幫您取筆墨來。」

  沈奚扶著下頜,對著地上兩道橫默立良久,桃花眼忽地一彎,竟是笑著道:「久不思慮,腦子已不活泛,再寄託於筆墨,本官這一世聰明豈不盡皆廢了?」

  然後他將花枝一扔,莫名其妙說了句:「太僕寺就太僕寺,戶部侍郎是替天子管錢財,半個子兒不落自家兜裡,而今朝中無天子,再沒什麼比養馬更好了。」

  朱雀巷離正陽門驛站不遠,驅車過去不到半個時辰。驛站內外已有鷹揚衛把守,不遠處一簡雅的馬車翻倒在一旁,想來正是十二王妃戚寰的。

  蘇晉舉目往驛站內看去,竟有不少眼熟的,除了戚四小姐戚綾以外,舒聞嵐兩兄妹也在,而當中一名穿著華服,眉目清麗舒雅的女子,想必正是戚寰了。

  蘇晉走過去先與戚寰見了禮,隨即致歉道:「聽聞舍妹唐突,驚擾了王妃的車馬,不知王妃與小殿下可有傷著?」

  戚寰是個分外知書達禮的,微一搖頭,說道:「蘇大人有禮,本宮的傷不礙事,反是令妹似是扭到了胳膊,舒大人身旁跟著大夫,本要為她看一看,可她……」戚寰說著,往驛站的角落裡看了眼,只說道,「還是蘇大人親自去勸一勸罷。」

  蘇晉隨她的目光望去,只見角落裡跪著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粗布衣衫,樣貌平平,而他身旁那名穿著藕色衣裙,細眉細眼的女子想必正是蘇宛了。

  蘇晉走到蘇宛跟前,打量了她一番,依稀從她的模樣裡辨出幾分與蘇老爺的相似之處後,轉而問一旁驛丞:「方才究竟出了何事,細細與本官道來。」

  驛丞道:「回蘇大人的話,早些時候邱使丞趕馬回京途中馬匹受了驚,衝撞了十二王妃的車馬,令車馬翻到,王妃受傷,小殿下也驚哭了。眼下太僕寺回京的馬已被太僕寺卿帶走,舒大人的大夫業已為王妃和小殿下看過,眼下只等著十二殿下亦或刑部的人來將邱使丞領走,只是您這妹妹……」

  蘇晉微一點頭,轉頭看向蘇宛,淡淡問道:「你跪在這是做什麼?」

  杞州蘇府並非大家大戶,蘇宛自小在府內長大,哪裡見過這等陣仗。

  眼下皇親大臣環立,她早已嚇破了膽,卻聽她這位百聞不如一見的兄長還端的鎮定從容,不由怯怯抬眉看了蘇晉一眼,喚了聲:「三、三哥。」

  蘇晉皺了一下眉,這才想起她曾在蘇府行三,於是「嗯」了一聲:「隨我回府。」

  豈知蘇宛聽了這話,雙手卻自衣擺揪得緊緊的,狠咬下唇,忽然竟跟蘇晉磕下頭去:「求三哥救救阿九!」

  「胡鬧!」蘇晉怫然道,「他先是失馬,爾後趕馬衝撞了王妃馬車,令王妃受傷小殿下受驚,理應受罰,何來妄自相救之理?」

  蘇宛自地上微抬起頭,雙眸已蓄起淚:「可是邱大哥是阿宛的救命恩人,他失馬是因遇上盜匪,是為了救阿宛,今日有馬匹受驚,也是因為其中一匹傷馬沖亂了馬隊,說到底都是無心之失,難道竟要為此償命麼?」她又道,「那此事阿宛也有錯,也當陪他一起償命。」

  「在其位,謀其職。他救你有恩,失馬有過,但恩過不相兩抵,即便為此償命,也並不算冤屈。」蘇晉說著,不再跟她廢話,隨即看向候在驛站外頭的覃照林,道,「照林,把她架上馬車,帶回府中。」

  覃照林正應了,驛站外忽然傳來一聲:「十二殿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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