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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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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章

  鷹揚衛分列道旁,一致拜下,朱祁嶽翻身下馬,先將戚寰扶起身,說了句:「一路辛苦。」然後望向蘇晉這邊,問:「究竟出了何事。」

  一旁的驛丞忙將驚馬一事道來,末了說:「因蘇大人的妹妹為邱使丞求情,是故一切還等十二殿下定奪。」

  朱祁嶽的目光落在蘇宛身上,問了句:「你就是蘇禦史的妹妹?」

  蘇宛本就驚惶不已,又聽得跟前這一位乃是一位殿下,眸中之淚搖搖欲墜,嚇得說不出話來。

  蘇晉揖道:「回十二殿下,正是舍妹不假。」又道,「舍妹困於恩義,枉顧律法,實在是不懂事,臣這便將她領走。」

  豈知朱祁嶽聽了這話,深思半刻,大手一揮道:「不必,此案便由本王做主,饒了邱使丞一命,爾後交給刑部,從輕處置。」然後對蘇宛道,「蘇家妹妹平身。」

  蘇宛聞言,心中竟是不信,膝頭如釘在了地面一般,訥訥抬頭望去,只見眼前之人一身勁衣高大挺拔,眉飛入鬢,燕尾似好看的眼梢自帶三分義氣。

  蘇宛一時看呆了去,還是蘇晉從旁提點了一句:「讓你平身便平身罷。」她才諾諾站起。

  初時的驚駭平息,一眨眼眼淚卻滾落下來,蘇宛慌忙抬起手將淚抹去,看了眼朱祁嶽又飛快垂眸,紅著臉細著聲道:「多謝殿下。」

  朱祁嶽道:「你身為女子,卻能有這滔天義氣,實為難得。你兄長是禦史,凡事講規矩大法度,未免刻板,在本王這沒這麼多規矩,此事便到此為止,你且隨你兄長回罷。」

  蘇宛再應了聲「是」,待蘇晉拜別了朱祁岳與舒氏兄妹,便隨她離開了。

  這廂事畢,朱祁嶽再跟候在驛站的幾名太僕寺官員交代了幾句,外頭鷹揚衛已將馬牽過來了。戚寰見狀,不禁問道:「殿下不與阿寰一同回府麼?」

  朱祁嶽搖頭道:「不了,今日宮中月選像是出了點意外,七哥著令我回宮,我也是半道上折過來看看你,眼下既無事,我就放心了。」又看向戚綾,「如雨,你先陪你阿姐回戚府,一家子好生聚一聚。」

  言訖再不多留,一踩腳蹬上了馬,揚鞭而去了。

  朱祁岳回宮的路上還在想,前一日朱沢微提起月選,還道是不過走一個過場,人選早已內定了,如何今日就出了意外?等他回到宮中,看到那刑部侍郎的票選之下昭昭然寫著「蘇晉」二字,才知朱沢微為何急詔他回宮,於是問道,「蘇時雨升任刑部侍郎,是柳昀保舉的?」

  此刻殿內已無外人,朱沢微早已收起平日的和顏悅色,揉著眉心道:「倘是柳昀保舉,本王也不至於如此動怒。」沉了口氣,「是張石山提的人選,票決之時,柳昀身為蘇時雨的堂官,不得表態,但內閣那群老不死的,全都選了蘇時雨!」

  朱祁嶽愕然道:「怎麼會?大理寺推蘇晉,吏部推任暄,都察院不表態,哪怕內閣全選蘇晉,那還有七哥您這一票呢?」

  「所以我說曾友諒就是個廢物!」朱沢微再忍不住,將方才曾友諒遞來的一封請罪摺子捏作一團,狠狠置於地上,「而今各地戰起,軍餉糧草兵馬處處要本王操心,朱昱深朱弈珩朱南羨又沒一個安分的,本王就讓他曾友諒看住一個蘇時雨,這都看不牢,眼皮子底下還能出了事!」

  他說著,負手在殿中來回走了幾步,緩了緩心神才又道:「你知道蘇時雨前陣子幹什麼去了?」

  朱祁嶽道:「聽說是為十三奔忙,一下值便去各部各院的老臣處,請他們聯名上書為十三請命,讓他主持朝政。」他說到這裡,兀自一愣,「難道不是?」

  「是。」朱沢微道,「但這只是一個幌子。」

  他冷笑著道:「本王算是瞧明白了,蘇時雨其實老早就盯上了這刑部侍郎的位子,也知道內閣那群老不死為顧著保命,必不敢為朱南羨出聲。每日廷議一提起東宮,他們一臉愧色本王看在眼裡,他蘇時雨也看在眼裡。

  「蘇時雨便借著他們這個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思,挨個登門造訪,請他們為朱南羨上書,等將他們說得滿心愧疚難當之時,忽然退一步,說,『你們不上書也罷,三月的月選,你等選我蘇晉為刑部侍郎,我以刑部之名代各位大學士上書,也算你們對得起大隨正統了。』那群老不死的自然覺得這樣好,這樣兩全其美,因此今日全都選了他!」

  朱祁嶽道:「這麼說來,蘇時雨走訪這許多衙司,只是為混淆視聽,叫人以為他在鼓動群臣為東宮上書,實際上她真正想走訪的只是內閣這幾名大學士,是為了讓他們票選他為刑部侍郎?」

  朱沢微看了朱祁嶽一眼,自一旁椅凳上坐下,半晌沉聲道:「也不該怪曾友諒,這個蘇時雨與朱南羨實在走得太近,幾回以命相護,堪稱生死之交,連本王都以為他此番願為東宮上書實屬理所應當。」說著又道,「且他手上居然還握著任暄當年為朱十四朱十七操持代寫事宜的證據,被都察院一個叫翟迪的禦史呈到了奉天殿上。刑部侍郎本就要選恪守律法之人,本王原還可以用蘇晉任禦史未滿三年,資歷不夠為由篩了他,任暄出了這樣的事,刑部左侍郎的位子只能是蘇時雨的了。」

  他說到這裡,隔著窗扉一臉陰沉沉地望著東宮方向:「也不知這朱南羨除了坦蕩一些外有何過人之處,沈青樾蘇時雨這樣的人竟都肯為他所用。」想了想,忽地又籲了口氣,緩緩地道:「蘇時雨去刑部也好,日後沒了柳昀庇護,本王要動手也容易些。這樣的人,既不願跟著本王,也只有殺了。」

  外間天色已晚,朱祁嶽想到前幾日,東宮的付統領傳人來回稟說朱南羨想見自己一面,言語中又提及他思念父皇,難以入眠,本想跟朱沢微請個命,讓朱南羨去明華宮一趟,但眼下看朱沢微一臉怒意未褪,竟也不便提了。

  朱祁嶽心中一直對朱南羨有愧,不求他原諒,哪怕能如昔日一般說上幾句話也是好的,左思右想之間,心中便生了一個念頭,於是對朱沢微道:「明日清明節,七哥一早便要去皇陵麼?」

  朱沢微還在思量蘇晉的事,聽他這麼問,只淡淡「嗯」了一聲道:「雖說祖上的墳都在鳳陽,父皇也沒個要遷來應天皇陵的意思,怕動了風水,不吉利,但既是清明,規矩還是要有的。」

  朱祁嶽於是拱手與朱沢微一揖,請罪道:「七哥,明日我便不隨你去皇陵了,寰寰今日方至京師,一路辛勞,明日恰是清明休沐,我想在府裡陪陪她。」

  朱沢微應道:「隨你。」

  春夜月朗星稀,朱祁岳從朱沢微的殿閣中退出來,便一路往東宮去了。進得內殿,只見朱南羨獨坐於廊簷下,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朱祁嶽喚了聲:「十三。」見他沒動靜,走近了幾步又道:「你要見我?」

  朱南羨這才撐著膝頭站起身,逕自走向院中的一個鷹揚衛,說道:「把你的佩劍給本王。」

  那名鷹揚衛遲疑地看向朱祁岳,朱祁嶽一點頭:「給他。」

  得劍在手,朱南羨拔劍而出,將劍鞘扔在地上,抬目看向朱祁嶽:「十二,你我打一場。」

  朱祁岳原還猶疑,又聽得朱南羨道:「怎麼,不敢?」

  他便伸手扶上腰間「青崖」:「好,打一場!」

  鷹揚衛的劍是黑鐵所鑄,雖也剛利,卻比不過朱祁嶽手中被血火淬過兩次的「青崖」。朱南羨慣用刀,但他的劍技與朱祁岳一樣出自曹將軍,以快著稱。

  一時間,只見院中兩人揮劍如影,清光白光交織發出錚錚劍鳴。

  所謂外行人湊熱鬧,內行人瞧門道,兩人看似不相上下,倘仔細看去,便能知道朱祁岳因朱南羨有傷在身,一招一式間都收了力道。

  可惜「青崖」無匹的鋒刃在一個橫揮之間終是將鷹揚劍斬成兩截,朱南羨連退了數步,還好朱祁嶽及時收手,才沒傷了他。

  朱祁嶽看了眼地上的斷劍,說了句:「這劍不好,等你的傷再好些,我去幫你找一把好的來,我們再比過。」

  朱南羨將手中另一半斷劍往地上扔了,又自廊簷下坐下,片刻說道:「除非將四哥當年丟了的『世上英』找回來,再好的劍也比不過『青崖』。」

  他沉默一下,然後冷清清地笑了一聲:「可惜當年父皇命人為我們淬刀鑄劍,『青崖』,『崔嵬』,『世上英』,而今只餘一把『青崖』了。」

  朱祁嶽道:「你的『崔嵬』還在,我命人收著,等……日後一切好起來,我一定將它還給你。」

  然而朱南羨聽他這麼說,垂著眸似是思量了許久,有些難過地笑了一下:「我不在乎『崔嵬』。」他說,一頓又道,「我如今心中只牽掛兩人,若能知他二人安好,『崔嵬』誰喜歡誰拿走也罷。」

  朱南羨說到這裡,抬眸看向朱祁嶽,竟似有些懇切地道:「十二,你可有法子讓我見父皇一面,見……蘇時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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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6: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朱祁岳一時無話。

  春日夜微涼,他收起「青崖」,在朱南羨身旁坐下:「十三,我一直想問你,你與這個蘇時雨,當真如外頭傳聞中一般麼?」

  朱南羨雖從未親耳聽過所謂傳聞,但想來也知道是說他有龍陽之好,跟朝中禦史有染。

  他想了一下道:「蘇時雨怎麼想我不在乎,但這些年除她之外,我確實不曾對其他人動心。」

  朱祁嶽道:「那你也不當為了他不納妃不成家,父皇從來最寵你,他若知道此事,動怒是小,傷身是大。」

  朱南羨問:「父皇的身子還好麼?」

  「已是睡著的時候多,醒著的時候很少了。」朱祁嶽道,「即便醒來也是犯糊塗,我昨日去看他,聽醫正說,他這些日子偶爾轉醒,只喚幾聲母後的閨名,然後睜著眼等上片刻,見母後不來,就又睡過去了。」

  他說到這裡,歎了一聲,終是妥協:「也罷,明日清明節,七哥不在宮中,我讓人安排一下,命兩名鷹揚衛護送你去明華宮。」又道,「蘇時雨現已升任刑部侍郎,可至父皇寢殿,明日你見完父皇,我命他在明華宮外等你。」

  朱南羨暗自將朱祁嶽的話在心中過了一遍,點頭道:「好,多謝十二哥。」

  朱祁嶽拍拍他的肩:「這有什麼好謝的。」便起身離開東宮。

  朱南羨望著朱祁嶽的背影,眸色漸漸沉下來。

  昭覺寺祈福之前,朱南羨為推拒與戚綾的親事,被朱景元罰跪在明華宮一整夜。翌日天未亮,朱景元忽然摒退眾人,賜了他一道密旨,密旨上說,倘朱憫達身死,當由皇十三子朱南羨承繼儲君之位,掌上十二衛領兵大權,登極為帝。

  原來朱景元早就知道他這些兒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冬獵時便派了虎賁衛暗自保護朱憫達周全。之後雖未出事,但他並沒有完全放下心來,他知道,哪怕朱憫達順利承繼大統,將來也會有藩王割據,各地兵起的一日。

  朱景元於是便下了這道只有朱南羨知道的密旨,且將其存放於明華宮一處,命朱南羨一旦事發,當率南昌府兵回宮自取。

  卻沒想到昭覺寺驚變,朱憫達慘死,連朱南羨也未能回到南昌府,反倒被禁足在東宮。

  翌日寅時時分,朱沢微率一乾皇室宗親自皇城東門出發,往應天皇陵而去。

  他走後不久,朱祁嶽便以皇貴妃鬧瘋病為由,調離了守在東宮的羽林衛,將自己的權杖給朱南羨,讓兩名鷹揚衛護送他去明華宮。

  明華宮一直由虎賁衛把守,但凡有人進殿,無論是皇室宗親亦或朝臣內侍,都要裡裡外外搜過身。

  朱南羨進得內宮,便見朱景元躺在臥榻之上。他雙目緊閉,整個人已瘦沒了形,再不復昔日睥睨天下之威,反倒像個孤寡老叟。

  朱南羨心中如壓著一塊巨石,走前兩步,問太醫院李掌院:「父皇他還好麼?」

  李掌院正在臥榻旁收藥碗,聽得這一聲問,才發現竟是朱南羨來了,忙率著身後的內侍藥僕向他拜下,隨後道:「不瞞十三殿下,陛下已是大不好了。這幾日連藥湯都餵不進,往常的一碗藥,如今要餵送三回。今早陛下醒來過一次,念了幾聲故皇后,又念了兩聲十三殿下您,便又睡去了。」

  他說到這裡,一時如骨鯁在喉。有句話已到了嘴邊,卻咽了下去——朱景元大去之期早該至,全憑著一口氣撐到今日,想來正是為見朱南羨一面。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本王明白了。」他喉結上下動了動,又道,「你等先退出去,讓本王單獨陪陪父皇。」

  李掌院應諾,帶著一乾內侍宮婢盡皆退出宮外。

  內宮的門「吱嘎」一合,朱南羨沉沉帶著憂色的眸子裡像是點亮了一簇星火,他咬了咬牙,沒有先去臥榻近旁探視朱景元,而是環目朝這偌大的明華內宮看去。

  當初朱景元將密旨宣讀後,怕朱南羨帶著這樣一道旨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並未將其交給他,而是道:「朕便將這道密旨存放於明華宮中,若有朝一日,你當真要用上它,朕自會提點你它在何處。」

  外間天已亮,內間燭燈未滅,晃動著為宮中各物打下深影。

  朱南羨看著這明明滅滅的光影,心知明華宮太大,他若要逐一翻找過去,怕是來不及,可昭覺寺事變後,他再未能見父皇一面,父皇所說的提點,又在哪兒呢?

  一念及此,朱南羨驀地想起昨日朱祁岳提及父皇時說的一句話——他這幾日偶爾轉醒,只喚幾聲母後的閨名。

  是了,母後的遺物全搬去了西闕所,而今在明華宮中,唯一與她相關的便是一副朱景元親自為她所描的畫像。

  朱南羨的目光剎那間落在宮壁前泛黃的畫像之上,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將畫像摘下,先抬手仔細拂過宮壁,並無異象。然後移目望向手中畫,也無蹊蹺之處。

  朱南羨一皺眉,正待將畫像掛回原處細看,一抬手忽覺不對勁——宮中的畫軸的軸頭都是以上好的紫檀木製成,何以這幅畫竟如此之輕?

  心中一下子明白過來,朱南羨將畫軸直立,抬起拇指自軸頭口微微一撬,再倒過來往外一傾,一道明黃的密旨果然自空心的軸頭落出來。

  正是當初朱景元頒給他的那一道。

  密旨上除了蓋了玉璽之印外,還印著朱景元的私印,是一點都做不了假。

  朱南羨沉了口氣,將密旨收入懷中,又將畫像原封不動地掛好,這才來自龍榻跟前,看向這個寵了他半生的父皇。

  方才李掌院與內侍宮婢退出去得急,連餘在嘴角的藥湯都未給景元帝擦淨,朱南羨默不作聲地抬起袖口為他將藥湯揩了,然後握著朱景元枯槁的手,一時間竟想起了那日朱景元將密旨念完後,跟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南羨,朕其實不願頒這樣一道旨意給你。朕這麼多兒子裡,唯有你宅心仁厚,坦蕩如砥。你的品行,若逢盛世必是明君,但如今時局紛亂,江山各處隱患重重,唯有破之才能立之,坐令天下只有狠心之人勝任得起。

  「朕私心裡希望你一輩子都用不上這一道密旨,一輩子,都赤誠不移。」

  心中巨石壓得朱南羨喘不上氣,但他明白眼下不是傷悲之時,還有太多的事等著自己去做。

  朱南羨鬆開朱景元的手,來到臥榻前撩袍跪下,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心中說道:「父皇,兒臣不知今日是否是兒臣見您的最後一面,這三個響頭,只當是兒臣為您送終,但兒臣仍盼著您能等我帶兵回來。

  「兒臣其實也不想做這個皇帝,今日願爭帝位,說到底也是起於私念,怕自己再護不了心中想護之人。

  「但父皇放心,兒臣雖不明何為破而立,可是,若有朝一日,兒臣承繼大統,一定盡己所能守好大隨的寸疆寸土,一定將黎民蒼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會對得起父皇,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本心。」

  朱南羨磕完頭,抬手撫向心口揣著密旨的地方。密旨在畫軸裡藏久了,發散出淡淡檀香氣,他最後看了朱景元一眼,隨即站起身,再不回頭往明華宮外走去。

  蘇晉辰時便到了明華宮,卻因沒有傳召,被虎賁衛攔下,所幸等了不久,便見朱南羨領著兩名鷹揚衛自高臺走下來。

  戴孝期過,他額間的抹額已去了,漢白玉階稱著一身蒼藍蟒袍,整個人靜而沉斂。

  蘇晉迎上幾步見了禮。

  朱南羨道:「本王聽說蘇禦史不日要升任侍郎,原該為你好生慶賀,可惜近日在東宮養傷,竟是抽不出空閒。」

  蘇晉道:「殿下客氣了,官品是虛,職責是重,禦史也好侍郎也罷,都是為民請命,怎敢勞及殿下相賀。」

  朱南羨笑了一下:「是,本王昨日與十二皇兄比完武後還——」

  話未說完,他忽然悶哼一聲,撫住胸口一下子跌跪在地,竟像是喘不上氣一般。

  蘇晉連忙將他扶了,抬目看向跟在身後的鷹揚衛付統領,責問道:「怎麼回事?」又問,「殿下傷病未愈,昨日與十二殿下比完武,可曾請醫正仔細瞧過了?」

  付統領茫然道:「因十三殿下昨日比完武後,並不見異樣,因此卑職等未曾傳醫。」

  蘇晉斥道:「不見異樣便不傳醫了麼?十三殿下千金之軀,若出了事你等可擔待得起?」再不等他反應,斬釘截鐵地吩咐,「殿下由本官守著,你二人即刻去太醫院請醫正,一人為醫正引路,一人取了藥先過來。」

  付統領原還猶疑,但一想這重重宮禁把守森嚴,此處又是明華宮地界,平日連只耗子都跑不了,遑論蘇晉與朱南羨兩個活人,當即一拱手:「殿下,大人,卑職速去速回。」

  等兩名鷹揚衛的身影消失在明華台,朱南羨眉間因病痛而生的鬱色驟然消彌,他將蘇晉的手緊緊一握,暗自道了一聲:「走。」便牽著她,大步流星地往明華宮偏殿的一處耳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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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風聲在耳旁急掠而過,蘇晉一面緊隨朱南羨往耳房走去,一面聽他爭分奪秒地說道:「我算過日子,十日之內,我一定要走。」

  他將耳房的門推開,四下一望,自案頭取了筆紙:「此去萬險,你和青樾就在京師等我,當作不知此事,保全自身為重。」

  蘇晉見他像是要寫信函,找水為他研了磨:「殿下是要離開京師去南昌?」

  朱南羨拿筆沾了墨,點頭道:「是,冬獵過後,父皇留了一道密旨給我。」

  他說著,一面提筆,一面將密旨的內容與蘇晉說了,續道:「我雖手握上十二衛領兵權,但這十二衛中,守皇陵的忠孝衛與管儀仗的旗手衛等均是軍籍出身的民戶,戰力乏善可陳,更莫提羽林衛錦衣衛並不為我所驅使,六萬親軍可用僅不到三萬人。朱沢微的鳳陽軍六月便到,我若不回南昌府調兵,留在京師你我只能坐以待斃。」

  蘇晉道:「那如何離開東宮,離開後由何人接應,何人保護,殿下可有安排?若尚沒有,阿雨可為殿下打點。」

  「不必。」朱南羨道,「你升任刑部侍郎已成為朱沢微的眼中釘,萬不可再為我奔波,否則一旦被他拿住把柄,勢必不會輕饒。」

  信函簡明扼要,片刻間已寫完,朱南羨微微猶疑,重新沾了沾墨,於落款處畫上一個圖騰,又道:「但我確實有兩樁事要交付給你,你若有法子,讓沈青樾來東宮一趟,我有事想與他商議,自然若是冒險一定不要勉強。」

  描好圖騰,他擱下筆,將信函往蘇晉跟前一推:「還有這封信,你命人儘快發往西北都司,親自交到都指揮使茅作峰手裡,命他帶三萬西北軍以賊寇潛入大隨之名進駐信陽府,截斷鳳陽軍的後路。」

  蘇晉點頭:「可是茅大人如何確認這封信就是殿下所寫,僅憑殿下的筆跡,還是——」她說到這裡,目光驀地自信上掃過,落在尾處的圖騰上,不由怔了怔。

  竟是一隻長了翅膀的王八。

  朱南羨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聲道:「幾年前在西北領兵,有一回走到雪原裡,我跟茅子餓得慌,半夜溜出兵營,將冰河鑿了個洞,原打算釣魚,沒想到釣起來一隻王八。

  「當時實在是餓紅了眼,偷偷將這王八烤來吃了,沒有跟將士們分食。這事我二人對誰也沒提,之後還在王八殼上畫了對鳥翅膀,也就是個……謝它果腹之恩,祝它早登極樂的意思。」

  蘇晉愣怔地聽朱南羨說完,片刻,忍不住抿唇淺淺一笑,她垂下眸,見信紙上的墨漬已幹了,便仔細將其疊好:「殿下放心,阿雨一定命最信得過的人將這封信送去西北。」

  她唇角笑意不褪,像在透白的頰邊綻開一朵幽蘭,朱南羨隔著桌案看著蘇晉,想到此去南昌,前路驚險而浩渺,心中一時浮沉,不由說道:「那名來東宮為我看傷的蔣醫正是左謙的人,我已命他托話給左謙,如果我出事,金吾衛自會護你與沈青樾去往蜀中。但朱沢微陰狠狡猾,除非消息確切,你萬不可獨自離開京師,你在宮禁中尚有金吾衛保護,一旦離開,朱沢微便——」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俄頃又聽得有人喊「伍大人」,竟是羽林衛聽說了朱南羨來明華宮的消息,找到這裡來了。

  蘇晉心中一凝,對朱南羨道:「殿下與我獨處許久,羽林衛怕有貓膩,等回到東宮,一定會找藉口搜殿下的身,殿下身懷密旨,可有對策了?」

  朱南羨道:「我已吩咐蔣醫正前來接應。」

  「好,那殿下先去竹榻上歇著,阿雨會為殿下開脫。」

  蘇晉說著,轉身便要開門,左手剛好扶住門閂,只聽一聲「阿雨」,朱南羨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來,一手覆上她的手將門閂抵牢,一手握住她的胳膊將她往身前一帶。

  他俯下臉去,雙唇觸上一片柔軟。

  唇下的幽蘭卻輕輕一顫。

  她的呼吸清新又一下子淩亂,整個人晃了一晃卻沒有把他推開,而是遲疑著,猶豫地迎了上來。

  朱南羨的手於是順著她的胳膊滑下,撫過她的腕,像是要予她無限堅定與勇氣一般,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日光透過稀薄的窗紙傾灑入戶,門扉之外,羽林衛的腳步聲奔忙著逼近,而春陽卻靜謐,以無聲之姿兜頭澆下,又灩瀲得足以在心底掀起一場兵荒馬亂。

  其實也不過是一霎時的事,可朱南羨將蘇晉鬆開時,還猶能聽見五內之中的乾戈起與塵煙落。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朱南羨看著蘇晉,見她臉頰微紅,氣息尚不平穩,不由抬起手,將她滑落自頰盼的一縷發拂去耳後,輕聲道:「等我回來。」

  言罷再不多說,推開門閂將門打開,看著耳房外正待叩門的羽林衛道:「你們在找本王?」

  伍喻崢沒回話,方才去太醫院請醫正的付統領代答道:「伍大人見十三殿下不在東宮,擔心殿下安危,是以才找來明華宮。」又道,「卑職已將蔣大人請來了。」

  蔣醫正於是跟朱南羨施了個禮,說道:「微臣聽說殿下像是犯了心悸症,猜想應該是由舊傷所致。殿下眼下當好生歇息,待微臣為您把完脈,服了藥,再回東宮不遲。」

  朱南羨一點頭:「有勞醫正。」說著微微側身,將他讓進房中。

  蘇晉站在門口,以身形遮住半片光影,待看見那道密旨從朱南羨的袖口滑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蔣醫正藥箱的暗格中,才對著朱南羨揖道:「臣還有公務在身,這裡既有蔣大人在,那臣這便告退了。」

  蔣醫正連忙起身跟蘇晉拜道:「蘇大人慢行。」

  蘇晉離開偏殿,繞自明華台,待確定自己已離開羽林衛的視野,腳步驀地加快。

  她知道自己與朱南羨獨處的這片刻必會惹人生疑,且她身上確確實實揣著他要發往西北的密信,眼下只有儘快回到都察院才能脫險。

  明華台至奉天殿有一深長的甬道,午時未至,甬道內寂寂無人。

  蘇晉剛走到拱門處,不妨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了句:「蘇大人。」

  竟是伍喻崢帶著四名羽林衛追來了。

  他對蘇晉拱手道:「蘇大人莫要怪,伍某想起凝焦一案後,十二殿下與七殿下為護十三殿下周全,都特特叮囑過,凡與十三殿下接觸過的人,無論是王公大臣還是皇室宗親,都要裡裡外外搜過身。方才蘇大人在明華宮獨處許久,伍某不得不照章行事,蘇大人見諒。」

  言罷,也不得蘇晉回話,目光一掃使個眼色,四名羽林衛當即上前,兩名架著長矛擋了蘇晉去路,兩名拽了她的胳膊,將她左右製住。

  蘇晉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不提朱南羨的密信,單是女兒身的身份便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蘇晉心思急轉,可再多的計謀,也攔不住羽林衛用強。

  她狠狠自心裡一歎,取捨之間,正打算曝露女兒身來掩藏朱南羨的密信,身後忽然有一人喚了句:「伍喻崢。」

  這淡而沉著的語氣蘇晉記得。

  她回頭望去,只見朱昱深正從甬道另一頭走來,他今日未著勁衣,一身玄色蟒袍稱得如刀削般英挺的面容魏然生威。

  離得近了,他淡淡道:「你是長了膽了,三品侍郎的身也敢隨意搜。」

  朱昱深鎮守北疆十年戰功赫赫,在武將中威望無人匹敵,伍喻崢不敢拿糊弄蘇晉的說辭糊弄他,當即請罪道:「四殿下恕罪,卑職不過按十二殿下之命行事,四殿下若覺不妥,那卑職這便停手。」

  朱昱深「嗯」了一聲:「你走吧。」

  待伍喻崢帶著羽林衛退下,蘇晉這才與朱昱深見了禮,說道:「今日清明,四殿下沒去皇陵嗎?」

  朱昱深道:「有軍務在身,是以沒去。」

  沒帶鐵護腕的手背末有一道疤,猙獰著蔓延自袖口之內,蘇晉聽他提及「軍務」,便道:「臣聽聞原打算運往北平的糧草被誤調去廣西救濟災民,所幸湖廣還有多餘的糧草增援,不日便要運來京師。」

  朱昱深道:「是,但各地都有匪寇兵亂,能省則省,糧草兵馬省不下,便在人力物資上開源節流,是故本王仍要在京師多留幾日,等糧草一到親自押運。」

  蘇晉揖道:「四殿下辛苦。」又道,「所幸北方戰事尚不吃緊,四殿下是一軍統帥,多留這幾日只當是養精蓄銳了。」

  朱昱深看著蘇晉,片刻問道:「本王聽說青樾初二便要去太僕寺上任,他的身子養好了嗎?」

  「已大好了。」蘇晉道,「只是腿腳還未痊癒,恐怕要等入夏時分才離得開木杖。」

  朱昱深點頭道:「那好,若有不便之處,你可來尋本王。」

  翌日清明一過,蘇晉升任刑部侍郎的旨意便下來了,都察院的交接事宜尚需半月料理,但人人見了蘇晉已會稱一聲「侍郎大人」了。

  太子薨殞,各地兵起,景元二十五年自開年便不順,如今月選過後,派去各地的將領也有了眉目,一切似乎步上了正軌,人心惶惶朝堂終於迎來難得幾日的平穩。

  人在亂局中偶得心安,總會想法設法地要將這心安拖得長一些,久一些。

  三月初一是趙府老祖宗的八十大壽,趙衍自一月頭就開始分發請帖。他是出了名的孝子,老祖宗是他的祖母,往年壽辰也會相邀慶賀,但朝中各大員公務繁忙,又逢月頭,通常是禮到人不到。但今年不一樣,許是京師裡太久沒有喜事,自辰時起,便有人到趙府吃上流水席了。

  蘇晉與趙衍是都察院同僚,早在年關節期間便收到了邀帖,然而後來諸事繁雜,竟將此事拋諸腦後,直到近日想起,才發現自己湊了個巧——沈奚是三月初二上任,初一老祖宗壽辰這日,正是沈奚要離開趙府別院的日子。

  蘇晉一大早令七叔置辦了賀禮,又命覃照林午時一過便去趙府別院的後門接走沈奚,千叮嚀萬囑咐一刻也不許遲,若耽擱到夜裡,趙府人來人往,若叫人發現沈奚住在趙府得趙二小姐日夜照顧,趙妧日後如何自處?

  覃照林倒是爽快得很,大喇喇地道:「蘇大人,俺辦事您有啥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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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這日清晨,趙妧起了個大早,原想先幫沈奚打點好行囊,沒想到來趙府祝壽的賓客比往年陡然增了一倍,趙衍在前院新開了三十席,人手不夠,連趙婉趙妧這樣的千金小姐都喚去幫忙。

  一直到近午時,趙妧才趁著吃晌午的空閒來了別院。

  沈六伯已理好行囊了,趙妧又點驗了一遍,確定一應妥當,從膳房裡取了兩小壇酒,拿布囊細緻裹了,對沈奚道:「阿妧知道沈大人每逢春來都要釀酒,今年卻不得閒,這兩壇是阿妧幫大人釀的,大人自己留一壇,另一壇可拿去給蘇大人,他這兩月間為大人奔忙,實在操勞。」

  沈奚隔著布囊都能聞到杏花香。

  他看趙妧一眼,拄杖到石桌跟前,一邊將布囊解開,一邊道:「蘇時雨不好酒,且也並不在乎我會否答謝她。」將一壇杏花釀取出,忽地笑了笑,「趙二小姐說得對,是該借花獻佛,這一壇便轉贈給你。」

  趙妧頰邊又染飛霞,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片刻,她將酒罈子回推寸許,輕聲道:「阿妧與蘇大人一樣,也不在乎沈大人會否答謝。」她微一咬唇,「但是,倘沈大人當真要謝,為阿妧的扇子上提兩行字就好。」

  言訖,也不容沈奚推辭,自去廂房裡取了扇子與墨寶。

  女子常用紈扇,而趙妧取的扇子卻是一柄男子用的摺扇,扇面除角末畫著三兩點桃花,餘處空無一物。

  這樣的摺扇,她卻要沈奚題了字來自己收著,寓意為何沈奚不用想也明白。

  他又看了趙妧一眼,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提筆坐於石桌前,落了三兩次筆竟一觸扇面即收,良久將筆擱下,說道:「我向來是個有什麼說什麼的人,心中有幾個句子,卻不甚吉利,想到二小姐的摺扇是男子所用,日後或該贈人,覺得不題也罷。」說著將桃花眼一彎,笑嘻嘻地道,「其實趙二小姐若覺得沈某的字好看,沈某大可以抄幾幅字帖給你,從《出師表》到《晁錯論》,你覺得可好?」

  《出師表》有言: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晁錯論》有言: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權之計。

  趙妧雖讀過書,文章卻念得少,她不明沈奚言中深意,但那柄未題半字的摺扇是何意,於她卻十分明瞭。

  午時已過,豔陽卻收起芒刺。連著好幾日沒下雨,雲團子終於又蓄積起來。

  趙妧垂眸靜立半刻,然後將攤在石桌上的摺扇慢慢合上,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好,那待沈大人的傷養好了,便給阿妧寫兩幅字帖。」

  她抬頭看了眼天,又道:「今日趙府賓客多,想來又要落雨,正院那頭還等著阿妧去幫忙,就不多陪沈大人了。」

  沈奚一點頭:「也好,覃照林想必也該來了,等他一到沈某自會離去,你先回正院,不必再來送。」說著,自石桌畔取過木杖,撐著站起。

  他如今身上的傷已大好,只是腿腳仍是不便,每當坐下與起身都頗為費力。

  趙妧在一旁看著,忍不住上前將他扶了扶,正這時,別院之外忽然傳來零碎而繁雜的腳步聲,隨即只聽一個聲音怒斥道:「阿妧你在做什麼?!」

  竟是趙家夫人。

  因相隔甚遠,趙夫人一時沒認出沈奚,目光直直落在趙妧摻著一陌生男子的手上,頓時只覺氣血上湧,又道:「給我鬆開!」

  趙妧被這一聲嚇得整個人都顫了顫,卻怕沈奚離了自己的摻扶站立不住,直到看他將木杖架好,才回過身,紅著臉喚了聲:「母親。」

  來到別院的不止趙夫人一人,除了趙家大小姐趙婉以外,竟還有一乾自別府來祝壽的女眷。

  原來晌午用膳之時,一乾人等提及穀雨節的踏春,說是想去京郊的草場。趙夫人原想問問趙妧的意思,卻沒找著她,這才聽一旁的嬤嬤說阿妧這兩月好清靜,閑來無事像是去了別院。趙夫人於是想起別院的幾株杏花樹最好,起了賞杏的心思帶著一眾女眷前來,未曾想竟望見這樣丟人現眼的一幕。

  趙夫人低聲對一旁的嬤嬤道:「去正院請老爺。」然後橫臂將一眾女眷攔了攔,自行走下臺階,對院中那一抹長身玉立的青衫身影道:「你是何人?」

  到底是自家醜事,若沒有旁人瞧見,責駡一通也該遮過去。可眼下京中貴婦貴女俱在,也只有儘量處之泰然才可能有轉圜的餘地。

  可惜沈家公子並非籍籍無名之輩,就這麼拄杖回身淡淡一句:「青樾見過趙夫人。」便引得院中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沈府敗落的消息京師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萬不曾料到這一位昔日名震京師的貴公子如今竟落榻在都察院趙府。

  且看樣子,還是被趙家二小姐私自請來的。

  趙夫人與沈夫人畢竟是故舊,縱然沈奚這樣出現實在不妥,她也不好開口責問,左思右想竟沒了主意,所幸過了不久,趙衍便自前院趕來了。

  趙衍一看趙妧的樣子便已猜到七八分因果,心中怒意一壓再壓化作眸中一閃而逝的暗沉色,未對沈奚開口反是先對趙夫人道:「夫人莫怪,當日青樾受傷後,是為夫自作主張將他接來別院,怕你擔心他的傷勢,便未曾與你提及,妧妧知道此事也是因為那日她恰好在宮中,與為夫青樾一同乘馬車回的府。」

  說著,又對趙妧道:「讓你來請青樾去正院用膳怎得耽擱這麼久?」

  趙妧知道她父親是誠心為她遮掩,紅著臉欠了欠身道:「女兒知錯了。」

  趙衍於是淡淡「嗯」了一聲道:「祖奶奶想見你,你這便過去罷。」

  等到趙妧離開,又對趙夫人道:「後院有幾株杏花比這裡更好,夫人若要賞杏,不如移步去後院?」

  趙夫人當即福了福身,也帶著一行女眷離去。

  院落裡頃刻只餘伶仃幾人,趙衍看著沈奚,十分不客氣地道了句:「請沈大人移步來趙某書房敘話。」言罷負手轉身,自顧自先往前院去了。

  沈六伯狠狠一歎,對沈奚道:「少爺,這趙大人讓您去書房,勢必沒好事,不如咱們趁現在先走吧。」

  沈奚看著趙衍的背影,似是萬般輕巧地說道:「眼下怎麼還走得了?到了這個地步,那群有心的無心的趕巧的湊熱鬧的,下值過後勢必都要來,今日我不在趙府吃個壽宴稱了他們的心意,日後必出麼蛾子。」說著扯起嘴角一笑,一邊拄杖往趙衍書房而去,一邊道:「世人慣愛捧高踩低,我是無所謂,但我最怕欠人情,趙衍要跟我私了也好,將就著今日還了,日後也好無牽無掛。」

  趙妧走到半途便被亟亟趕來的趙婉攔了,四下裡一顧,見無人在近旁,才責難了一句:「你這回也太不像話!」然後牽著她的手道:「阿娘讓我領你去見爹。」

  得到趙衍書房,趙夫人與趙衍,還有趙大公子趙阡早已在裡頭等著了。

  趙妧走近還未來得及拜見,只聽趙衍怒喝一聲:「跪下!」她渾身一顫,雙膝便落在地上。

  趙衍是何等精明之人,不用審已知道當日沈奚受刑後昏迷不醒,一定是趙妧自作主張將他接來趙府,一口氣憋在心頭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當下裡只道:「今日壽宴後,你自去祠堂裡誦經七日,等到穀雨前夕再出來。」又道,「出了這樣的醜事,京師你是再不能呆了,父親這幾日會為你尋一門親事,等穀雨節一過,你便嫁走。」

  此話一出,莫說趙妧,連趙夫人,趙婉與趙大公子也是大吃一驚。

  趙婉素來瞭解自己這個妹妹,雖說溫婉懂事,可倘若心裡有了自己的主意,即便表面順從了父母的決定,心思也轉不過來。

  她看了趙妧一眼,忍不住為她求情道:「爹,您方才不是為妧妧遮掩過去了麼?為何不讓她在京師多留一些日子,這麼匆忙要將她嫁走,如何找得到好人家?」

  趙衍道:「遮過去也是一時遮過去,我方才一番說辭漏洞百出,騙騙爾等也罷,如何騙得了朝中那群大員?這醜事不日一定傳遍京師,把她嫁走才是為她好。」

  趙大公子趙阡道:「妧妧既是被人撞見與沈大人一處,父親……為何不去問問沈大人的意思,說不定大人願娶妧妧為妻呢?」

  「虧你還在朝中做官,當真糊塗!」趙衍一拍桌,斥道,「你以為沈青樾還是昔日的沈青樾?是太子妃之弟是戶部左侍郎?眼下的時局,朱南羨自身難保,蘇時雨鋌而走險,他沈青樾的脖子上更是隨時隨刻架著把刀,趙府肯收留他兩月已是仁至義盡,他是個明事理之人,便是我願將妧妧嫁給他,你且去問問他敢不敢娶?」

  話音落,只聽守在書房外的小廝叩了叩門道:「老爺,沈大人到了。」

  趙衍將臉上的惱怒色收了,沉著聲道:「請他進來。」

  外頭的雨尚未落下卻已沉沉一片暗色,書房裡掌著燈火。

  沈奚拄杖進屋,將木杖支好隨即跟趙衍揖了揖,開門見山道:「這兩月住在別院,為趙大人,趙二小姐添了不少麻煩,但沈某如今身無長物,這筆賬也只有請大人記上,等日後再行歸還。」他的目光自跪著的趙妧身上一掃而過,又道,「至於二小姐的名聲,還請趙大人拿個主意,是要沈某娶她,亦或有別的想法,沈某絕無二話。」

  趙衍不動聲色:「沈大人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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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沈奚笑了笑道:「年關宴上聽來些閒話,說是趙大公子任編修已滿三年,今年要往禮部升遷,又說趙大小姐跟兵部侍郎的公子訂了親,春末便要出嫁。沈某不才,區區一名太僕寺署丞,今日能站在此跟右都禦史大人說上話,也僅憑著早已調敗的家世,哪還敢在大人面前做決斷?」

  禮部與兵部是唯二不怎麼站邊的衙司,趙衍將兒女安置在這兩處,擺明瞭是想置身事外。

  沈奚的話聽起來沒說個所以然,其實那句「凋敗的家世」已暗指了他如今的處境。

  趙衍道:「沈大人說笑了,趙某為官數十載,明白家世背景都是最次要的,依沈大人的才略品貌,妧妧若能嫁給你,實在是我趙府高攀。只是妧妧自小便與我的一名學生訂了親,此人姓顧,時任山東道監察禦史,三月末便要回京述職,趙某還打算借此時機,將妧妧與顧生的親事定下日子,恐怕我趙府與沈大人是有緣無分了。」

  外頭一場急雨落了下來,伴著轟隆隆的驚雷聲,天地一片晦暗。

  沈奚聽了趙衍的話,點頭道:「這樣好,郎才女貌,也算了卻趙大人一樁心事。」隔窗看了眼雨影,再揖了揖道,「大人既已有了決斷,那沈某便不多叨擾了。」

  趙衍於是起身要送,一邊說道:「今日趕巧是府上老祖宗的壽誕,前院正宴請賓客,沈大人左右無事,吃過筵席再走不遲。」

  沈奚拄杖回過頭來:「也好。」

  待沈奚走遠,趙衍複將書房的門合上,回過身,一言不發地看向跪在屋子正中,微微顫抖的趙妧。

  片刻,他歎了口氣,對趙阡道:「裕達,你這便給山東顧府回函,將雲簡與妧妧的親事應承下來。」

  趙阡忍不住道:「父親,您忘了嗎?雲簡兒時在趙府住過兩年,他是有口吃症的,如此草率地將阿妧嫁去,豈不委屈了她?」

  「那也好過將她留在京師。」趙衍道,「如今朝局艱難,人人自危,誰都怕與東宮扯上乾係。不說翰林院與詹事府的任職官員已被撤換了多少,就說日前太常寺卿只是為十三殿下說了句話,不就被按了個罪名革職查辦了?妧妧與沈青樾扯上這不明不白的乾係,早日離開京師才是要緊,若然被有心人利用,豈知不會害了她?」

  趙衍說到這裡,再看向趙妧,放緩語氣規勸道:「妧妧,你自小是個知禮順從的孩子,為父相信你收留青樾也是因一時心善,此事就此作罷,你心裡哪怕再有什麼,趁這幾日也該揩去抹去。至於雲簡,他雖有口吃,人品卻是難得的正直上進,你日後嫁去濟南府,他必不會虧待於你。」

  雨水昏天暗地,屋內燈影恍恍。

  趙妧自進書房後,一直低垂著眼簾,趙衍雖瞧不清她的神情,卻能望見她雙眸每一開合,便有淚珠自頰邊滾落。

  但她什麼違逆的話都沒說,只俯首貼地跟趙衍行了個禮:「女兒知道了。」

  晌午的流水席拉拉雜雜一直吃到未時,直到雨將落,才有人來請各位前來祝壽的大員移步往花廳吃茶。

  這些官員品級並不算頂高,有的不在宮裡辦差的更是許久了見不上一回,眼下借著右都禦史的壽宴相聚,難免要互攀交情,是以花廳裡三五成群,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暢快,不妨廳門忽地被推開,兩名小廝引著一名拄杖之人來到廳前,十分恭敬地說了句:「大人這邊請。」

  來人正是沈奚。

  若照以往,沈府大公子,戶部左侍郎這麼出現在這一眾區區五品六品的官員面前,眾人無不跪拜相迎。然而時移世易,饒是沈奚拄杖過門檻時頗是費力,花廳裡的大小官員也只顧著面面相覷,連招呼都不曾招呼一聲,更莫提上前幫襯。

  片刻,還是一名身著正五品常服的白臉皮迎了上來,接過沈奚的木杖,給他搭了把手道:「沈大人仔細門檻。」

  沈奚看著此人老老實實的模樣實在眼熟,正琢磨著在哪裡見過,只聽這人又道,「沈大人是貴人多忘事,在下姓周,單名一個萍字,時下任京師衙門府丞,兩年前還在做通判時,與沈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沈奚這才似是而非地想起來:「蘇時雨那個在應天府衙的故友?」

  「是,是。」周萍道,「難為沈大人竟記得。」

  他一邊引著沈奚走往花廳一側的燈掛椅,一邊扯著袖口將椅面揩乾淨:「沈大人您坐。」

  這時,廳中忽有一人扯著嗓子道:「周大人,您便是不在宮中任職,好歹是個官拜五品的府丞,這麼鞍前馬後地伺候一個七品養馬使,怕是不合適罷?」

  說話人姓盧,生得方臉闊唇,已近不惑之年。

  沈奚記得此人——幾年前他其實是刑部郎中,原可以升任侍郎,卻因徇私錯判了一樁案子,被沈拓問罪,官職不升反降為主事,因此一直對沈府懷恨在心。

  這句「七品養馬使」一出,引得周圍一陣哄笑。

  沈奚卻渾不在意,將木杖往高幾旁擱了,就著周萍為他揩乾淨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刑部的盧主事,怎麼,當年你為了小妾娘家的案子故意判錯罰輕,被降品留任,這些年過去都沒個長進,竟還只是個主事?」

  「那也好過沈大人,三品跌到七品,腿瘸著沒好便要去養馬。倒也是,」盧主事道,「太僕寺典廄署在京郊雲湖山草場,沈大人明日上任是風吹草低見牛羊,放馬高歌倒是比我等廟堂中人快活幾分,這麼一看,讓沈大人調笑兩句倒也理所應當了。」

  他說到這裡,冷笑一聲:「沈大人到時可仔細著莫從馬背上摔下來,這沒養好的腿再折一回,怕是這輩子都要離不開木杖了。」

  「盧大人這話未免刻薄。」周萍道,「太僕寺典廄署給養戰馬千匹,其署丞如何以『養馬使』三字蓋論之,且沈大人他——」

  話未說完,被沈奚抬手一攔。

  沈奚望著盧主事,似是想起些什麼,忽而又嘻嘻一笑道:「盧大人被降為主事後,曾跪在沈府外磕了一日一夜的頭,稱自己是被豬油蒙了心,剛才沈某還道盧大人這麼些年沒長進,如今看來倒是說錯了,盧大人至情至性,心頭上的豬油被血淋著滌蕩這許多歲月,也全褪沒了。」他對盧主事一拱手,「大人的話沈某記住了,大人提醒得對,沈某一定仔細將腿傷養好了才放馬才高歌,一定不辜負了大人這一副切切實實的心肝肺。」

  朝中早有箴言,莫要跟沈青樾逞嘴皮子功夫。

  盧主事吃了這一記軟刀子,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罵了又不知是被罵了哪裡,心頭怒意蓬勃偏生找不到回嘴處。抬目往窗外一看,雨不知何時已停了,流霞燦烈,申時早也過去,為天地染上近乎紮眼的暗金色。

  盧主事早也聽說夜間壽宴,朝中有不少肱骨大員要來,正渴盼著有人能來治一治沈奚,眼前忽地一亮,只見兩名小廝引著太僕寺卿黃止嚴往這頭來了。

  黃寺卿臉上還有未褪的恭維色,想來是先頭遇上了哪個大人物,見盧主事推開花廳的門跟他見禮,愣了一愣才道:「盧大人免禮。」

  盧主事道:「黃大人怎麼也被請到這處來了?正堂那頭來了貴客麼?」

  黃寺卿肅然道:「是,本官方才在府外落轎,未曾想——」他拱手朝天比了個揖,「竟撞見了十殿下大駕,眼下十殿下被請到了正堂,又聽說待會兒都察院的柳大人,吏部的曾大人都會到,本官自然不便打擾。」

  他說著,環目往花廳裡一望,瞥見近旁坐著的竟是沈奚,下意識就要抬步拜見,被盧主事一攔,才想起昔日沈侍郎已被調任太僕寺,不由收住步子,咳了兩聲。

  盧主事於是提點沈奚道:「沈大人,黃大人好歹是你的堂官,他來了你不招呼不拜見倒也罷了,你坐著他站著,這是個什麼道理?」

  沈奚聽說朱弈珩到了,正自心中琢磨個因果,被盧主事這麼一說,當下也不曾在意,「嗯」著一聲,起身便將座位讓給了黃寺卿。

  黃寺卿雖自沈奚手裡得了座,見他似是深思著,一臉並不將自己放在眼裡的神色,心中又生不滿,再咳了兩聲。

  盧主事正色道:「沈大人,您不把本官放在眼裡倒也罷了,黃寺卿好歹是您的堂官,眼下也算是您與寺卿大人第一回見,磕個頭行個禮,不算過分罷?」

  沈奚一聽這話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黃寺卿有些惶恐道:「行禮應當,磕頭……就不必了罷?」

  盧主事笑道:「你我好歹朝中大員,該有的禮數當不可少,若是相熟,免了倒也罷了,可沈大人日後要跟黃大人常來常往,今日禮數周到些,照心照肝,日後也少去許多誤會不是?」

  黃寺卿心中雖惶恐,但一時又覺得盧主事說得有理,何況能得沈青樾一拜,實在是再長臉不過。

  一念及此,他躍躍欲試:「那……沈署丞不然就跟本官見個禮?意思意思磕一個頭就好?」

  沈奚頗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那好,行禮就該行全套,也不必意思意思。」他將木杖遞給一旁的周萍,說著就要屈膝而下,「下官沈奚,拜見黃——」

  話未說完,只聽花廳的門「砰」一聲被推開,沈奚還未來得及拜下便被疾步走來的人摻著胳膊一扶。

  蘇晉冷目掃了一眼黃寺卿,然後看向他身旁之人,寒聲道:「盧主事,本官身為你的堂官,今日與你也算是第一回見,擇日不如撞日,你這便跪下跟本官磕三個頭,不將見禮行妥當就不必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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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刑部無尚書,蘇晉身為左侍郎,統轄整個衙司。

  盧主事萬沒想到一向忙得席不暇暖的蘇大人竟會在這個時辰趕來壽宴,心中慌亂不已,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拜見,身旁的黃寺卿已然從椅凳上滑下,跪地告饒道:「蘇大人恕罪,蘇大人恕罪。」

  一時間,花廳裡的眾官員皆誠惶誠恐地跟蘇晉見禮。

  蘇晉沒有搭理,只抬手將周萍扶了扶,說了句:「多謝皋言。」自他手裡接過木杖,看沈奚架好,二人便一同走了。

  自升任刑部侍郎,都察院還有諸多事宜要交界處理,蘇晉這幾日忙得兩頭奔波,原沒打算這麼早趕來趙府祝壽,誰知今日一下值,便聽覃照林著人來回稟說自己壞事了,耽擱了半個時辰才到趙府別院,一問沈六伯,沈奚已被趙衍請走了。

  情急之下,蘇晉也沒來得及多加責難,匆忙趕來趙府,便看到這樣的一幕。

  出了花廳,未至正院,覃照林與蘇宛還在垂花門處等著。

  蘇晉對沈奚道:「聽聞今日壽宴朱沢微柳昀都會到,你與他二人照面實在不便,不如先與覃照林去馬車上等我,我去見過趙大人,隨了禮就來。」

  沈奚移目掃了眼蘇宛,說了句:「蘇家妹妹也來了。」

  蘇晉看出他目光中的思慮,解釋道:「七叔這幾日病了,是阿宛幫我將賀禮備好,便將她一併帶來。」

  其實也是她這個「兄長」做得不好,自出了太僕寺的案子,蘇晉將蘇宛領回府便跟她約法三章,這些日子自己又因公務忙得腳不沾地,更無暇顧及這個妹妹。前兩日才聽覃照林的媳婦兒說,蘇宛到了蘇府後,只出戶過一回,還是跟著覃氏去置辦府內蔬食。

  蘇晉心中有愧,今日下值後,她與覃照林趕回蘇府取賀禮,見蘇宛一人抱著賀禮可憐兮兮地守在院中,便動了惻隱之心,著她一併跟來,心想著即便不留下來用膳,趁著這個唯一閑下來的當口領她出門轉轉也是好的。

  蘇晉對蘇宛道:「還不見過沈大人?」

  蘇宛只覺她三哥身旁的人個頂個的品貌出眾,眼前這一位一身青衫稍顯落拓,如畫的眉眼依舊寫盡風流。

  待蘇宛行完禮,沈奚略一思索,再對蘇晉道:「朱沢微既要來,你也速去速回。」

  蘇晉明白他言中之意,朱沢微陰狠狡詐,已拿蘇宛做文章整治了她一回,今日蘇宛在這,難防朱沢微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蘇晉將沈奚的話牢記在心,去得正堂拜見了朱弈珩,再給趙府的老祖宗道了賀,贈了禮,便辭說要走。趙衍知她近來繁忙,也未多留,誰知才將蘇晉送到正院,外頭小廝便亟亟趕來稟報:「趙大人,七殿下,曾大人已在府外落轎了。」

  酉時已過,兩名婢女正引著花廳的一眾官員前來正院入席,不期然瞧見朱沢微與曾友諒的身影出現在府門口,忙不迭地又跪了。

  朱沢微卻是和氣,溫聲道了句:「此處也不是宮裡,眾卿不必多禮。」這才步至院中,見到蘇晉,像是有些意外地問道:「看蘇侍郎的樣子,竟是不吃席就要走麼?」

  蘇晉與他揖了揖:「回七殿下,衙門裡還有幾樁要緊的公務,臣不得不回去看看,也是怕耽擱了趙大人開席,是以先來道賀,宴席確實吃不成了,還望殿下,曾大人,與諸位臣工盡興。」

  其實蘇晉知道朱沢微為何肯來湊這份熱鬧——早上廷議時,提起去嶺南平流寇的將領,朱沢微力排眾議沒讓朱祁嶽去,反而點了羅將軍。羅將軍是當朝老將,雖也曾戰功累累,畢竟年過六旬,並非最佳人選。眾臣面上不敢說,心中卻是不滿。朱沢微高高在上卻沒把皇位坐穩,恰好借著趙府的壽宴來籠絡人心。

  朱沢微聽蘇晉說要走,倒也沒像以往一樣為難她,笑著說了句:「蘇侍郎宵衣旰食,實乃眾臣楷模。」目光移向她身後的蘇宛,又問:「聽說蘇侍郎的小妹進了京,想必這一位正是?」

  蘇晉於是看了眼蘇宛:「跟七殿下見禮。」

  朱沢微甫一進府,蘇宛便已跪過一回,眼下又要再跪,卻被朱沢微虛虛一扶,又笑道:「其實蘇家妹妹自進京以後,本王已聽十二弟提起過數回,說令妹雖為女子,但俠肝義膽,他實在賞識得緊。」

  說著,目光有意無意間落在蘇宛漸漸紅透的臉皮子上,似是想起什麼,忽地道:「倒是要冒昧問一句,不知蘇家妹妹年方幾何,可曾許過人家了?」

  蘇宛聽得這一問,將頭垂得更低,蘇晉在一旁代答道:「戊戌年七月生,雖還未許人家,但家父去歲過世,如今尚在孝期,是以臣這個做兄長的並未曾考慮舍妹的婚嫁。」

  朱沢微笑道:「這卻不妨事,先定下來也不要緊。」

  早在朱祁岳承諾蘇宛輕饒太僕寺邱使丞後,朱沢微便聽線人稟報說這個蘇家小妹對十二殿下甚是感激,跟著蘇大人離開時,還回頭望了殿下好幾眼。

  一念及此,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道,「好歹也是三品侍郎的親妹妹,不然就由本王做個主,將令妹許給祁嶽做個側妃,蘇大人的意思呢?」

  蘇晉萬沒有想到朱沢微竟打起了蘇宛婚嫁的主意,心中懊悔不該因一時的惻隱之心將蘇宛帶來,眼下他當著眾臣的面為朱祁嶽提親,自己至多能說一句「高攀不上」,可然後呢?倘他執意要令朱祁岳娶蘇宛,自己是應承還是不應承?

  蘇晉正躊躇,忽聽守在府外的小廝再一次亟亟來報:「趙大人,柳大人與錢大人到了。」

  大約因一場急雨方止,這日的晚霞格外燦烈,分明已是夜將至,卻自雲頭灑下一片鎏金。柳朝明披霞而來,似是攪動了暮色,離得近了,目光不落群臣也不落蘇晉,而是看向朱沢微道:「七殿下不進堂裡坐?」

  朱沢微笑著沒說話,朱弈珩於是代答道:「柳大人有所不知,七皇兄想為十二皇弟與蘇大人的妹妹說門親,正等著蘇大人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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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柳朝明聽了這話,「嗯」了一聲,竟也跟著站著不言語了。

  蘇晉無奈,只好使出一計拖字訣,說道:「回七殿下,若舍妹能嫁與十二殿下為妃,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臣離家多年,家中還有長兄主母,此事並非臣一人能夠做主,殿下可否容臣先寫信知會家裡一聲?」

  朱沢微竟是不強求:「也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蘇侍郎應該去信。」他頓了頓,忽地將話鋒一轉,連笑意都更深了,「近日宮中諸事繁多,蘇侍郎公務纏身,想必不能多陪家人,蘇府小姐遠到而來,未免寂寞,趕巧過幾日穀雨踏春正是由內人張羅,蘇府小姐既是堂堂侍郎大人的妹妹,不如就由本王做主,予蘇侍郎兩日休沐,由侍郎陪同令妹一併前去。」

  蘇晉還道朱沢微何以如此突兀地要為朱祁嶽納妃,原來提親是假,以退為進,讓自己與蘇宛跟去踏春才是真。

  她方才已去信為由,半推半拒了親事,眼下當著眾臣的面,斷斷不能將踏春也一併拒絕。

  蘇晉於是只好應承下來。

  一旁的朱弈珩道:「七哥這兩日休沐真是給到了緊要當頭,蘇大人自升任侍郎,日日裡都察院刑部兩處奔波,可謂當朝操勞第一人,趁著穀雨節養一下精神,也算磨刀不誤砍柴工。」

  他說到這裡,目光自柳朝明身上一掠而過,忽地抿唇而笑:「本王真是後知後覺,才發現昔日都察院的四位大禦史都在此聚齊了,以諸位之勤勉,想必自蘇大人離任後,還未曾得空與她飲過一杯餞別酒,今日是個難得的吉日,不然就由本王與七哥做鑒,你四人碰杯吃上一盞,也遙祝蘇大人去了刑部後,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自沈府出事,蘇晉與柳朝明錢月牽再沒說過一句除公務以外的話,朱弈珩這麼一提議,三人面上雖無異樣,心中卻各有各的浮沉,還好趙衍打了個圓場,說道:「十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等忙得疏忽了。」隨即命人斟了酒。

  蘇晉在四人中到底是後生,當下也不遲疑,對著柳趙錢三人舉杯:「昔日在都察院承蒙三位大人照拂,餞別實在不必,這杯酒合該由下官敬上。」

  先頭的霞色已褪了,柳朝明這才自沉沉暮色裡望來,與趙衍錢三兒一併將酒飲盡,淡而又淡地回了句:「你做事勤巧,這是長處,但偶爾卻有些浮躁,如今既任侍郎,掌刑罰政令,更該一日三省吾身。本官知你近日勞苦,仍望你在穀雨二日不懈怠散逸,凡事三思而行,休沐過後,便不必來都察院了。」

  蘇晉恭敬稱是,再與諸王大員拜過,隨即領著蘇宛離去。

  得到蘇府已近中夜,覃氏雖早已將客房打理妥當,但沈奚與沈六伯只住一夜,明日去太僕寺領了官印,便要搬去雲湖草場的典廄署。

  蘇晉得了空閒,責問覃照林:「你今日去趙府為何去遲了?」

  覃照林道:「這事確實是俺錯了。俺趕馬車趕到半途,路過十王府,看到他們在招募府兵,心想著時辰還早,就停下馬車過去瞅了幾眼,哪曉得後來應招的人越來越多,把路給堵了,俺這就去遲了。」

  沈奚聽了這話,不由問:「朱弈珩在招募府兵?」

  覃照林見蘇晉眼裡仍有責難色,不敢與她搭腔,聽得沈奚問話,忙應道:「是,沈大人,俺也是覺得蹊蹺才過去瞅了瞅,您說眼下各地都在徵兵,十殿下趁著這個當口招募府兵做啥?」他頓了頓,實在覺得自己近日是長了腦子,忍不住自告奮勇,「沈大人,蘇大人,俺有幾個靠得住的兄弟,要不俺讓他們去十王府應招,借機摸摸這裡頭的虛實?」

  誰知蘇晉與沈奚對看一眼,皆搖了搖頭。

  沈奚道:「朱弈珩這個人,最愛攪渾水,弄出這麼大陣仗,豈知不是虛晃一招?此事等有了別的眉目再說,他這麼正大光明,現在查也是白費功夫。」

  蘇晉想起一事,問:「照林,今日路過沈府取回來的信呢?」

  覃照林一拍腦門:「哎,俺咋將這事忘了。」說著,連忙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擺在桌上,又盯著封口處澆了火漆的軍印問,「沈大人,這火印是四品宣武將軍印,俺記得這樣的信不走通政司,是由將軍親兵快馬送至,除收信人外,任何人不能拆封,否則軍令處置,這寄信的是跟大人相熟的哪個將軍麼?七殿下派人日日守著沈府,咋沒將這信偷走哩?」

  沈奚道:「因這封信是家書,朱沢微懶得管。」

  沈六伯一聽這話便反應過來,連忙將火印置於燈燭下看了又看,喜不自勝道:「少爺,這信果真是三小姐寄來的。」他一頓,看覃照林與蘇晉臉上都有疑色,解釋道,「蘇大人覃侍衛有所不知,我家三小姐是有軍籍的,授封郡主那年,陛下還賜了她四品將軍的品階。」

  在大隨,所謂將軍其實是武官散階,與縣主,郡主一樣,都只是個封號,雖有品級,但無職權。其中有的人譬如左謙戚無咎,既有將軍的封號,又各自在親軍衛,在都督府任職,但沈筠這個將軍,就純屬空殼將軍了。

  蘇晉道:「要為將軍,必有軍籍,沈家書香門第,三小姐的軍籍是從何而來。」

  「三小姐自小便與四殿下走得近,四殿下的母妃正是戚家人,三小姐幼時常去戚家,還跟著四殿下學過武,後來戚家小少爺染病過世,戚府的軍籍就空出來一個名額,戚老爺安平侯便將三小姐收為義女,將這名額給了她。」

  沈六伯說到這裡,忍不住笑道:「再後來北疆不是戰亂麼,四殿下便帶兵去平亂,有一回三小姐趁人沒留意,帶了幾個親兵偷偷跟了去,沒成想還立了一功,得勝回來後,陛下說她巾幗不讓鬚眉,非但封了郡主,還賜了個四品將軍銜。」

  「她那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趕巧了撞上大運。且這白撿來的四品將軍,難道不是陛下看在戚府,沈府,以及朱昱深的顏面上勉強給的?」沈奚毫不在意道,「沈筠從小到大除了丟人現眼外沒幹過一樁正經事,這種陳穀子爛芝麻就不必往外抖了,叫人笑掉大牙還要沈府來為她背黑鍋。」

  蘇晉早也聽說沈奚與沈筠自小便不對付,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沒成想到了如今這樣的境地,他提及沈筠語氣依舊不善。

  沈六伯好不尷尬,一邊將信拆開來一邊與試圖與蘇晉解釋:「我家少爺與三小姐吵雖吵,但感情還是好的。」

  然而,仿佛就是為駁斥他一般,那拆開的信紙上,鬥大的字只寫了兩句話,甚是氣急敗壞——

  出了這麼的大事也不來信說一聲?小王八羔子你給我等著!

  時隔六日,穀雨節的踏春日便到了。

  這是京師女眷一年到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因踏春踏的是時令,並非遠足遊賞這麼簡單,期間還有供奉春神,要祈來年雨,求來年福祉。

  是以踏春雖是由女眷前往,每一年都有幾名朝中大員,王孫公卿領著親軍衛隨行。

  蘇晉得了朱沢微的恩典,穀雨這日恰是休沐,她一早起身,先把蘇宛叫來跟前,將該交代的都交代一番,又叮囑道:「倘若有人跟你刨根問底打聽我這些年的事,你便說我離家得早,以一句『不知道』推了。」

  蘇宛稱是,忍不住又問:「可是三哥,阿宛有些分不清哪些話該應答,哪些話不該應答,怕說漏了嘴。」

  其實蘇晉的身世,除了蘇老爺外,蘇府並無人知曉,府中只傳言說她是蘇老爺外頭的私生子,是以蘇宛所謂的說漏嘴,不過是指私生子這個說法罷了。

  蘇晉道:「這卻要你自己掂量,切記能少說絕不多言,能沉默絕不開口。」

  蘇宛諾諾應了,便隨蘇晉上了馬車。

  得到西城門口,已有幾名隨行官員在此處候著了,這年隨行的官員十分少,品級最高不過太常寺卿,見蘇晉來了,急忙過來拜見,其中一名禮部主事是陪孫女來的,躬著身道:「眼下只等十二殿下與王妃就該起行了,往雲湖山走,夜裡祈雨,是以來去要兩日一夜。」

  蘇晉點了點頭,將蘇宛帶去了女眷處,那名主事忙不迭也跟了過來,介紹道:「這是刑部侍郎蘇大人。」又道,「這是蘇大人的妹妹蘇宛小姐。」

  這些女眷都乃京中貴女,其中不少人已見過蘇晉,一應恭恭敬敬地與她行禮。

  蘇晉原想將蘇宛交給趙妧照顧,環目一掃,趙妧竟是沒來,正躊躇間,只見戚綾越眾而出,與她欠了欠身道:「如雨日前去迎阿姐回京,在驛站與蘇宛小姐有過一面之緣,蘇大人若放心不下,可將蘇宛小姐交給如雨照顧。」

  除了戚綾,蘇晉也再不認識旁的誰,正好朱祁岳與戚寰也到了,於是一點頭道:「那好,多謝戚四小姐。」

  言罷負手轉身,與朱祁嶽見過禮,翻身上馬,隨車輦走了。

  城西鹹池門去雲湖山要三個時辰,蘇晉一人騎馬獨行,正有所思,方才那名禮部主事打馬快行了幾步,跟上前來,十分恭敬地道:「蘇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已不記得下官了。」

  蘇晉看他一眼,微一搖頭:「你是禮部的江主事,兩年前我去禮部避雨,曾見過你一面。」

  當年蘇晉還是京師衙門的從八品知事,時移世易,沒想到短短兩年餘,她已升任三品侍郎了。這樣亂的時局,也不知是擾亂了她還是成就了她。

  「是,是。」江主事道,「難為蘇大人竟記得下官。」

  他頓了一頓,一時想到禮部羅尚書交代來的差事,不敢怠慢,又試探著問:「前幾日早上廷議,七殿下欽點了羅將軍去嶺南平流寇,朝中對此是議論紛紛,聽說幾名將軍還弄了一份聯名書,為羅將軍鳴不平,這幾日鼓動人簽,蘇大人您是什麼意思呢?」

  蘇晉這下明白江主事問這番話的用意了,禮部羅鬆堂慣來是個牆頭草隨風倒,眼下朝中對嶺南戰事各執一詞,這位羅尚書八成是怕得罪了人,派人來她這試探刑部口風了。

  蘇晉以為這卻沒什麼好遮掩的,實話實說道:「羅將軍確實不是最好的人選,他嘗在西北領兵,熟知那裡的地理環境,對嶺南及南疆煙瘴之地卻是陌生。但三日前他已領命起行,斷沒有將士出征到一半又半途叫回來的道理,費時耗物不說,影響士氣才是關鍵。」

  而這樣一封聯名書,說是為羅將軍請命,卻要在他出征後才尋人簽署,難道不是那幾名餘下的武將做做樣子,一不為得罪朱沢微,二又可保全名聲?

  簽與不簽實在一樣。

  江主事道:「那蘇大人的意思,就是不署名了?」

  蘇晉一笑:「不然江主事幫本官去問問羅大人的意思,我刑部怎麼做,全當以你們禮部馬首是瞻。」

  江主事嚇了一跳,誠惶誠恐道:「蘇大人千萬別這麼說,這叫禮部如何當得起?」心中卻知已被她瞧出了心思,連忙將話頭掐了,轉而扯到旁的閒事上頭。

  因太僕寺典廄署也在雲湖山草場,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分外平坦,加之有人閒話,不時便已到了。

  隨行的宮婢內侍張羅著各大員女眷用過午膳,正待歇息,蘇宛的四方桌上,不期然坐下來一名女子。

  此女子身著宮裝,頭帶梅簪,生得彎眉善眼,正是朱沢微的側妃。

  因朱沢微的正妃早些年就過世了,是以宮中人都管這一名側妃叫作七王妃。

  「方才蘇大人帶妹妹來時,本宮便已覺著妹妹生得分外面善。今次踏春,因宮中出了些事,戚貴妃與喻貴妃都不曾來,反是由本宮張羅,還盼著不要怠慢了妹妹才是。」

  蘇宛方才在車輦內已聽戚綾說了,宮中的皇貴妃這些日子犯了瘋病,鬧得後宮人心惶惶,而今坐鎮後宮的兩位主子脫不開身,是故沒來。

  蘇宛謹記蘇晉的教誨,與七王妃拜了拜,答道:「王妃客氣了。」

  七王妃笑道:「本宮聽說蘇家妹妹是杞州人,蘇家老爺早年竟還與文遠侯有些來往,可是?」

  蘇宛不知她口中的「文遠侯」竟是何人,所幸先頭蘇晉提點過她如遇此問應當如何作答,於是道:「家父早年遊歷江山,結交甚廣,後來才在杞州落戶,至於他從前認識過何人,又與何人相熟,臣女在家中只是麼妹,他從不曾與我提起當年事。」

  七王妃道:「是,早也聽說蘇老爺是個寡言之人,對自身經歷連家中人都不詳言,且當年他將蘇大人接到蘇家時,還引起不少紛爭,也並不曾為蘇大人辯解兩句,只是苦了大人自小流離失所,沒一日過上好日子。」

  蘇宛聽了這話,兒時蘇晉來蘇府後的爭亂又浮上眼前,一時間心有戚戚焉,不由說道:「那時雖亂了些,可三哥從前住在蜀中時,過得還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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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七王妃頓了一頓道:「哦,蘇大人被接到蘇府前,原不是住在杞州,而是蜀中?」又分外和氣地笑道,「杞州距蜀中千百裏,蘇大人是怎麼到蘇府的?」

  蘇宛聽她這麼問,知道自己惹禍了。

  她沒想到三哥的官做得這麼大,這些人連她曾住在哪裡都不知曉。

  蘇宛這才明白蘇晉所說的「句句警醒,字字推敲」是何意。她心中慌亂不已,覺得七王妃的每一抹笑意每一句疑問都暗含了一個陷阱,正不知所措,取水歸來的戚綾自一旁福了福身,笑著道:「稟七王妃,臣女的王妃姐姐得了一枚南疆古簪,樣式頗為稀奇,今早出行前還再三說您是簪子的行家,想拿給您瞧瞧,正巧眼下得閒,不如由臣女陪您過去,一起為阿姐掌掌眼?」

  七王妃笑道:「也好。」

  戚綾知道七王妃已對蘇晉的身份起疑,將她引自戚寰處匆匆回來,誰知蘇宛的座兒上已沒了人影。

  她忙跟隔旁一名女子打聽,那女子道:「方才有個侍衛過來說蘇大人讓蘇家小姐去見十二殿下,蘇小姐便隨那名侍衛走了。」

  她們所處的驛站位於山道旁,再往前走是一條山林掩映的岔路,一邊拾階而上通往今晚歇息的壇廟,一邊是通往雲湖山草場的捷徑。

  朱祁嶽用過午膳後,已先一步去往廟壇上香了,戚綾環目一望,只見蘇晉與另幾名大臣還在遠處的溪水邊,不由地道:「蘇大人未曾走遠,如何會讓蘇宛小姐獨自一人去見十二殿下?」

  然而此問一出,她心中已有了答案,當即繞過山道,往溪水邊走去,隔著侍衛遙遙與蘇晉一拜:「蘇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蘇晉看她目色焦急,心中已猜到因由,朝驛站望了一眼,只見那裡女眷繁多,卻是什麼都瞧不清。

  她點了一下頭,對侍衛道:「讓戚四小姐過來。」

  身旁幾名大臣無一不識趣,跟蘇晉拱了拱手,退得遠遠的去了,蘇晉這才問戚綾:「可是蘇宛被人帶走了?」

  戚綾道:「是,來了個侍衛,說蘇大人您讓蘇宛小姐去見十二殿下。」又自責道,「都怪如雨,走開了那麼一時半會兒,沒看顧好蘇宛小姐,蘇大人還是趕緊讓鷹揚衛去找人吧。」

  蘇晉沉吟一番道:「除非有特詔,親軍十二衛不聽文臣調令,且蘇宛並非失蹤,是被『十二殿下請走』,只有確認殿下那裡沒人,他們才會去找。」

  戚綾道:「那大人可要命人去通稟十二殿下?」

  是該命人通稟,蘇晉想,但她與蘇宛是被朱沢微特地「安排」來踏春的,朱沢微既然命人借她之名請走蘇宛,想必以後的事也已部署周全。

  蘇晉問:「蘇宛被帶走前,可曾有人與她說過什麼?」

  「七王妃來問與蘇小姐說過話。」戚綾道,「如雨去取水,聽得不大清,只記得蘇小姐言語中提及大人曾在『蜀中』住過,後來七王妃追問,蘇小姐倒是不曾再說。」

  蘇晉終於明白過來,如今朱沢微是徹底對她的身世起疑了。

  可她分明記得蘇府人不知她兒時住在蜀中,也不知蘇宛是從哪裡聽來,更令人擔心的是,她到底還知道多少?

  一念及此,蘇晉道:「煩請戚四小姐幫蘇某去驛站守著,我親自去找十二殿下。」

  通往壇廟的山道看似近,去時遠。

  蘇晉沒讓任何人跟著,事關機要,她是誰也不能信。

  這回她是真正讓人找著了死穴,女子的身份倒也罷了,最怕蘇宛還知道一個「謝」字。

  當年的相禍牽連數萬人,無數無辜之人被套上同黨之名處死,倘若讓朱沢微曉得她是謝相孫女,借機大做文章,誣衊沈奚,甚至誣衊朱南羨,那自己豈不是救人不成反害之?

  蘇晉想到這裡,愈發加快了腳步。

  仲春的山道草木葳蕤,前方的岔口時隱時現,她就要踏上通往壇廟的石階,忽然,前方的樹影微微一動。

  這一刻分明是沒有風的——樹影無風自動,只能說明樹後藏了人。

  蘇晉一下子停住腳步,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趙府的壽宴上,柳朝明說的那句「你行事偶爾浮躁」,又說「凡事三思而行」。

  是了,她一時情急,只顧著擔心蘇宛被人問話,可自己現在不也落了單?

  朱沢微安插的人手勢必不敢當著眾人的面將堂堂三品侍郎擄走,可如果她登上石階,山道蜿蜒,那便徹底脫離眾人視野了。

  更不能往回走,蘇晉想,踏春一共兩日,朱沢微既做了部署,她再跟著隨行,等入了夜,自己獨居一房,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早知就該多養兩個護衛,唯一一個覃照林,還被她指去跟了沈奚。

  蘇晉想到沈奚,腦中靈光一現,目光驀地落在那岔口另一旁的羊腸小徑上。

  記得方才與她搭話的禮部江主事提過:「雲湖山草場與太僕寺典廄署的草場相鄰,從壇廟的岔口過去,也就小半個時辰,下官年輕時也在典廄署任職過,每月回府一次,路上圖近便,就抄這條小路走。」

  蘇晉想到這裡,當即一折身,沒有上也沒有下,反是往小路上去了。

  俄頃,身後果不其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所幸春時草木深,竟能掩住她大半身形。

  蘇晉不敢回頭,一邊撥草探路,一邊盼著沈奚能將馬放得遠一些,再遠一些,最好有馬能脫了韁,跑到她的眼前來。

  身後的腳步聲已越來越近了。

  草木漸漸變淺,蘇晉覺得追兵的手就要探到自己肩頭,正這時,更遠處竟真地傳來馬蹄聲。

  只可惜,這馬蹄聲並非來自典廄署的方向,而是雲湖山草場。

  蘇晉只當朱沢微另行在草場埋伏了人手,當即提了官袍,只顧奔走。

  她這一舉動引得馬蹄聲也更急更快,不期然間,似乎還有人喚了幾句「停下」。

  蘇晉俱是不理,又前行數步,忽見眼前馬影一閃,一柄紅纓槍逕自擋於身前。她抬目望去,只見駿馬高抬前蹄嘶鳴不已,而馬上坐著的竟是一名女子。

  女子一身暗紅勁衣,袖口紮入鐵護腕中,春光傾瀉,她姿容傾城,一雙桃花眼與眼角淚痣幾乎與沈奚沈婧如出一轍,可淩厲的眉尾卻為她平添三分英氣。

  她拿下頜指了指前方,說了句:「你沒瞧出來麼?這是片拿淺草掩蓋住的泥蕩子,當心陷進去。」然後看了眼蘇晉的官服,將紅纓槍往背後一收,翻身下馬,俐落地與她拱了拱手:「我叫沈筠,你是新升上來的官?我從前怎麼沒見過你?」

  其實在沈筠自報家門前,蘇晉已看出她是誰了,當下回了個揖道:「在下姓蘇,名晉,時任刑部侍郎,與四王妃的確是頭一回見。」隨即又問,「王妃到此是特地來尋青樾的麼?」

  沈筠與沈奚雖互不搭理,但與沈婧常有書信往來,早也聽過蘇晉蘇時雨的大名。

  她當下被戳破心事,一時也沒來得及客套一句「久仰久仰」,反是道:「我聽阿姐提過你好幾回,說青樾十三都與你走得很近,十三我是很放心的,也就是青樾,他自小就很不成器,腦子不靈光還偏生愛琢磨,沒事找事的本事可謂一等一,想必為你添了不少麻煩,二姐寵他覺得他什麼都好這其實是偏袒太過,但我就很公正了,我先代他跟你賠個不是。」

  說著,合手彎身,竟當真又跟蘇晉揖了一揖。

  蘇晉不知倘使沈青樾的腦子都不靈光,那這天底下還有誰的腦子可堪沈家三姐一句誇讚,卻聽沈筠又十分拙劣地找了個藉口道:「自然我也不是特地來看青樾,只是出門賞玩,路過雲湖山草場,正在思索是否該順路去典廄署瞧上一眼。」

  應天府八面城門都有蘇晉的人,從未聽說過四王妃近日進京的消息。

  沈筠這廂儼然是瞞著沈府甚至瞞著朱昱深,走山道逕自奔著沈奚來的,她卻非要說是順路,哪有人順路順上月餘,從北平一路順到應天城?

  蘇晉堪破不說破:「那也確實是巧了,蘇某也正是要去尋青樾,王妃方才想必已瞧見了,有歹人在追蘇某,王妃既是順路,不如陪蘇某一起去典廄署,互相之間好有個照應。」

  「不急。」沈筠肅然道,「你先說說看是誰膽敢追殺你,我帶上兄弟去將他們宰了再走不遲。」

  蘇晉無言,半刻才道:「究竟是誰蘇某倒沒留意,但王妃既有多餘的人馬,可否派兩人幫蘇某去尋一尋舍妹。」又道,「她叫蘇宛,今日跟著眾女眷來雲湖山踏春,一行人就在據此不遠處的壇廟與驛站。」

  「這好說。」沈筠道,隨即摘下腰間權杖扔給身後一名將士,說道:「秦若,你帶兩個人去找,記住,蘇侍郎的妹妹就是我好兄弟十三的妹妹,一定要找仔細了,一有消息即刻來典廄署回稟。」

  那名叫秦若將士應了聲「是」,帶了兩人打馬而去。

  沈筠於是又望回蘇晉,再望了眼身後一眾與蘇晉一樣堪破不說破的將士,似是萬分不得已地歎了一聲:「如此,我等也只好先去典廄署等著,順便瞧上一眼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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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典廄署官衙破敗,還不如那一排排在草場延展開的馬廄氣勢雄渾。

  沈奚三月初二上任,這幾日已將典廄署的職責摸了個大概。

  這個衙門說白了就是純養馬,非但要養自己署裡的馬,還要管理大隨各官廄的馬匹飼養狀況,若逢太平盛世,就是個再清閒不過的衙門,可如今天下戰起,三日前羅將軍出征才徵集了一千匹民馬,明日四殿下返回北平,除親自押送糧草外,還要徵調從西北馬市購來五千戰馬。

  「兵部今年一共買馬八千匹,五千送去北疆給四殿下,另三千送來京師北大營。」馬廄外,一名姓林的掌固拿著份公文與沈奚解釋道,「四殿下那頭是戰時急務,兵部十分爽快,該配給的馬草鞍韉早已批下來,難就難在這送來北大營的三千戰馬。

  「馬匹一路從西北到京師,路上總不能餓著,水常有,馬草卻不是處處都有,運馬實在是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化整為零,分成十個批次,發往各地官廄,由各官廄配好馬草,再轉運回京,但這樣十分耗時,最早九月才能運到,七殿下那頭卻說最遲六月要見著馬,因此上上下下都沒了轍。」

  沈奚知道朱沢微為何最遲六月要見到馬——他的鳳陽軍六月便要進駐北大營,這三千匹戰馬說是戰時備用,其實是先給他的鳳陽軍。到時有了足夠的兵力又有了鐵騎,這個皇位他想坐不穩都難。

  沈奚漫不經心道:「七殿下財力雄厚,他既要調馬,馬草供給他不出力麼?」

  林掌固道:「殿下倒是說了馬草不夠鳳陽可以出,但後來又提了一句鳳陽沒人手運這麼多馬草。」他歎了一聲,指著公文上的日子,「沈大人您看,這是今日兵部批下來的調令,三千匹戰馬最遲三月二十日就要發送,但馬糧供給還懸而未決,您從前在宮裡做大官,可否著人打聽打聽,看看鳳陽的人手問題可解決了?」

  沈奚在心裡笑了一聲,鳳陽那頭的人手問題怎麼可能解決得了?朱沢微已打算讓鳳陽軍傾巢而出來京師搶皇位了。

  他看了眼地上一片碧草之中唯一一根枯黃,彎下身,將其拔了:「七殿下要六月見著馬,見不著他比任何人都急,兵部既定了日子,殿下也承諾了馬糧由鳳陽出,說明他心裡自有對策,你急什麼?」

  林掌固道:「按理下官不該著急,但三千戰馬下旬就要起行,配給的馬糧只夠吃一月,鳳陽軍至今沒有動作,若叫戰馬餓上數日,傷了病了是小,最怕真打仗了不頂用,耽誤戰事又平白浪費錢糧。」

  他說著,朝天拱了拱手:「如今朝野還沒穩下來,各地隱患齊齊爆發,馬不好,仗就打不好,到最後苦的都是百姓,下官雖只是個九品掌固,好歹吃的也是皇糧,這樣的小事沒盡到責,豈不愧對民生愧對陛下嗎?」

  沈奚聽了這話,頗意外地看了林掌固一眼,這才將他遞來的公文仔仔細細瞧了一遍,似是不經意,問了句:「你真想讓我幫忙?」然後笑嘻嘻地道,「就不怕本官騙你?」

  林掌固愣了一愣,拱手道:「豈敢。」又道,「下官雖屈居末流,但也知道今年戰起,買馬運糧處處都要用銀子,戶部之所以周轉得過來,都是因為沈大人任左侍郎期間未雨綢繆,大人韜略無雙,下官豈有不信大人之理?」

  沈奚點了一下頭,方才拔下的枯草自指尖一轉:「兵部所批下來的運馬路線,最後由典廄署發出,本官雖為署丞,但署令大人言明不讓我碰兵馬信函,你若信得過本官,明日你將路線圖帶來給我,待我改過後再發去沿途各官廄駐地。」

  林掌固聽了這話,駭然一驚:「大人您竟要修改運馬的路……」

  話未說完,便聽得有腳步聲傳來,林掌固慌忙住了嘴,將手裡公文對半一折,收進了懷中。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不讓沈奚碰兵馬信函的典廄署劉署令。

  他寒聲道:「不好好當值便也罷了,趁本官不在,還扯起閒話來了?」又看向沈奚,「沈署丞今日的一百匹馬可刷完了?」

  沈奚將枯草往嘴裡一銜,嘻嘻一笑道:「叫大人失望了,還有五十匹,下官這就刷。」說著,扶著木欄轉過身,拾起馬刷子往馬廄裡去了。

  劉署令在外頭看著,片刻,慢條斯理道:「按說沈大人是署丞,腿腳也不好,刷馬的活不幹你來幹,但如今各地征馬,太僕寺上下忙成個陀螺,你是新來的又幫不上忙,只能做些雜活,還望沈署丞莫要往心裡去。」

  沈奚拿馬刷子蘸了水,刷馬的動作已頗是熟練,毫不在乎道:「劉大人多慮了,在沈某心裡,公務不分大小貴賤,為的都是家國天下,譬如這刷馬的活計,一根一根將馬毛理順,也算為大人您盡了份心不是?」

  劉署令聽了這話只覺彆扭,反應了半刻才知沈奚似是將手裡刷的馬比作自己,正待發作,忽見一小吏自衙署裡跌跌撞撞地奔來草場,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大人,來人了——」

  太僕寺下頭的幾個衙署離得很近,而今公務繁忙,各自間常有走動,劉署令正在氣頭上,聽了這話,只當是兄弟衙門來了人:「來人就來人,讓他在公堂裡候著。」

  小吏咽了口唾沫,不知該怎麼回話,因來的那個人雖未自報家門,但那一身三品孔雀繡常服已令公堂內一眾官吏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

  半晌,小吏才緩下口氣,說道:「大人,這回來得可是個了不得的大官,且他後頭還跟著十幾個了不得的將士。」

  劉署令聽他語焉不詳,分外的不耐煩,一邊回頭一邊道:「典廄署這種鳥不生蛋的犄角旮旯能有什麼大官來,總不能是黃寺卿,他堂堂四品大員除非天塌下來否則下官太僕寺典廄署署令劉長青拜見蘇大人,蘇大人大駕真是蓬蓽生輝,下官未能遠迎,實在該死實在該死。」

  蘇晉的目光自沈奚身上一掠而過,看向地上說話說了一半就打著顫跪下的劉署令,笑了一聲道:「這裡四野茫茫,天地為廬,劉大人還能蓬蓽生出輝來,可見是大肚能容海納百川了。」又道,「本官聽聞劉大人有個習慣,每日午過,必小憩上兩個時辰,到了夜裡,再大憩上四個時辰,一直想問問劉大人,你這能撐船的宰相肚皮,可是睡出來的?」

  蘇晉昔日身為禦史,察覈百官綱常,而今雖離了都察院,從前的耳目卻還在。

  劉署令不住地磕頭:「蘇大人恕罪蘇大人恕罪,下官再也不睡了,再也不睡了!」

  蘇晉淡淡道:「你睡不睡與本官無關,但今日沈署丞餘下的五十匹馬——」

  「下官來刷。」劉署令斬釘截鐵道,「明日的往後的,都由下官來刷。」

  他說著,偏過頭望向馬廄,只見沈奚嘴裡還咬著方才那根枯草,吊兒郎當的樣子連蘇侍郎來了也不曾拜見,連忙斥道:「還不快出來給蘇大人行禮?」

  沈奚看向蘇晉,淡淡地笑了一下,扶著木欄吃力地從馬廄裡走出來,說道:「行,那下官這就向蘇大人——」

  話未說完,他卻一下愣住,因他看到了蘇晉身後,那個穿著暗紅勁衣,眉眼與自己極其相似的人。

  沈奚原是扶柱而立,可在他看到沈筠的這一刻,扶著木柱的指尖一顫,慢慢鬆開,似是不經意,從嘴邊取下枯草扔了,一身的力氣於是全壓在了尚未痊癒的雙腿上,雖有鑽心之痛,好在叫人看不出異常。

  好半晌,他就這麼站著沒動,他覺得自己雖無法往前,所幸也不能後退。

  因此不至於失了顏面。

  沈筠也沒動,一開始是因為近鄉情怯,直到沈奚出現在眼前,她的腳步才真正如被藤蔓纏住一般。

  在沈筠的心中,沈奚縱然不成器,縱然招人煩,縱然與她從小吵到大,可他始終是瀟灑的,恣意的,是不染纖塵,又奪目出色的。

  她從沒見過他落魄成這樣,一身粗布衣衫上還濺著泥漿,一名區區六品署令也敢對他頤指氣使。

  家中出事後,沈奚沒往北平去過半個字,沈筠收到消息時真是憋了滿腹怒火,早產月餘不說,還沒出月子就忍痛將小兒交給奶娘,帶了十數將領日夜趕路,生怕晚一步這唯一的親弟弟也沒了。

  誰知她見到的沈奚竟是這個樣子,她簡直想都不敢想,她記得他最愛潔淨。

  蘇晉知道沈奚腿傷未愈,看他這麼不扶不倚地站著也不是辦法,於是摒退了眾人,自馬廄裡拾了三根條凳安置好,說道:「今日我雖是被歹人逼迫至此,但也確實有要緊的事過來見你一面。」她一頓,「我是為十三殿下來的。」

  沈奚聽了這話,才默不作聲地往條凳上坐了。

  蘇晉看了眼他的反應,見他連看都沒看沈筠一眼,心知沈筠該是可信之人,於是向她揖道:「四王妃。」

  沈筠點了一下頭,將背上的紅纓槍取下遞給一旁的護衛,說了句:「你在此處守著。」也過來坐下,沒看沈奚。

  蘇晉這才道:「殿下昨日已讓蔣醫正給我帶話,說他明日入夜便要走,但情勢危急,他怕累及我等,並未透露具體計畫,我能做的只是借刑部問案之名,幫他拖住伍喻崢,可我仍不放心,私心裡想讓蔣醫正再去一回東宮,又怕打草驚蛇。」

  「確實不妥。」沈奚道,「十三既已計畫周全,你我妄動只怕打亂了他,且你這兩日就要正式去刑部,朱沢微的眼線想必盯你盯得十分緊,還不如讓這個吃閒飯沒事幹的人想想法子接應他。」

  沈筠原聽得仔細,陡然一句「吃閒飯沒事幹」入耳,反應了半刻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忍不住就回道:「十三被關在東宮兩月,你在這喂馬養馬沒想出半個轍來,說我吃閒飯沒事幹你就很成氣候了,滿肚子詩書都讀到腸子裡去了還能生出三頭六臂?小時候讓你跟我練武你死都不肯,眼下吃虧了才知道自己連個馬刷子都舉不起來,閑飯吃多了好歹能化作力氣,剛才那個劉署令換我我就把他揍一頓!」

  沈奚冷笑著道:「我原來以為你只是腦子進水,沒成想事到如今簡直水漫金山,這麼多年下來你解決麻煩還是這麼一個法子,吵不過就打打不過就叫人一起打?結果哪一回不是將事情越鬧越大哪一回不是讓我幫你擺平?你五歲打太常寺卿小公子,七歲打太傅府二少爺,九歲那年厲害了,一拳打到三殿下臉上去了,你一生至今孜孜不倦立誌於丟人現眼,時至今日還能這麼執迷不悟死不悔改也算是活出了你的獨到之處,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七歲那年我打太傅府二少爺,難道不是因為我那個只有嘴皮子利索,一張嘴就到處惹事生非的弟弟被人揍到泥潭子裡爬不起來?說到丟人現眼,我沈府最丟人的一回難道不是沈公子風流倜儻,十六歲那年被七戶前來說親人家堵在門口,嚇得關在屋裡一日夜又管不住腿腳,第二日竟換了一身二姐的衣裳打傘出門結果又被龔尚書家喝醉的二公子撞了個正著。龔二公子後來哭了半年要娶沈府四姑娘,當時沈府上上下下都納悶這四姑娘是誰,丫鬟侍婢查了個遍沒查出來,直到龔二公子說四姑娘也長著顆淚痣才知姑娘原不是姑娘,正是沈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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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23:5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龔二一年到頭除了醉著就是睡著眼瞎心也瞎,若不是本少爺讓他長了回記性,憑他的酒癮想必八年前就溺死在酒罈子裡了。是非曲直我好歹拎得清,你沈三小姐七歲起追著朱昱深去戚府學武,十八般兵器到了你手裡簡直要把戚家的房梁掀了,爹跟二姐每回把你拎回來手裡的債本就要添幾筆,那二年沈府債臺高築險些沒叫爹愁白了頭。」

  「你還有臉提爹和二姐?是,你是生財有道,你九歲囤蠶絲十一歲囤油布,堂堂尚書沈府也就前院像個正經人家後院簡直是個商鋪子。你剛滿十六就溜去秦淮河坊湊熱鬧,十三怕你文弱書生陷在裡頭出不來,好心去尋你結果他被砸了一夜的香粉帕子你倒是躲在人群裡撿了一夜,回府將每條帕子上畫上幾朵桃杏轉手賣給香粉客開價十兩銀子一條,你是空手套白狼,若不是孟老禦史作保爹險些因這事丟了烏紗帽。」

  「那你呢?你五歲起日日去戚府學武,說了九年你想要軍籍想做戚家人,全京師上下都把你和戚無咎湊成一對了你才跟爹和二姐說你想要軍籍其實是為了陪朱昱深出征?那頭皇上已快把朱昱深與曾家大小姐的婚賜下來了卻生生被你攔了,你還不嫌丟人策馬追上北伐軍當著三軍之面讓朱昱深日後娶你。你可知陛下原不想將你嫁給朱昱深且他平生最恨人擅做主張?你這廂觸怒天顏若不是故皇后與戚貴妃一力為沈府求情,莫說爹的烏紗帽二姐的太子妃位,他二人恐怕連命都要沒了!」

  沈筠聽了這話倏然站起:「那爹和二姐現在在哪裡呢?當年大姐為你我采桑葚落入淮水後,我們跪在大姐的墓前承諾過什麼?我這些年汲汲學武在你看來就只是為了投四哥所好?當初我嫁去北平你不想來送,後來萬般不得已來了,你單獨跟我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你會好好保護沈府,你說無論這時局怎麼變世道怎麼變,你一定會守好爹守好娘守好二姐。可是——」沈筠一頓,「我這回回來看到的是什麼?沈府敗落爹被流放我們的阿姐呢?!」

  「是!」沈奚道,「是我自私是我承諾沒有踐諾,是我看著那些仕子慘死看著連晏子言都能赴義不悔於是徹底對朱景元朱憫達失望,是我萬事留一線想要守住底線守住本心,是我妄自尊大地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我就是該死我對不起二姐我罪惡滔天。」

  沈奚說著,驀地也站起身,身後的條凳被帶著掀翻,他卻因站立不住,後退了兩步險些被條凳絆倒,還好蘇晉從旁將他扶住。

  沈筠愣怔地看著沈奚,半晌,啞聲問了句:「你的腿……怎麼了?」

  是啊,接到的密信上只說太子妃薨殞於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於東宮,刑部尚書沈拓被流放,戶部侍郎沈奚被貶去太僕寺。

  可仔細想想,既然十三都無法安好命懸一線,青樾這幾個月又遭遇了什麼?

  沈奚沒答這話,卻緊緊盯著沈筠,眼眶裡盈盈閃閃,竟似乎已有了淚:「我做得不好我該死我認了,可是你呢?你這些年就做得很好嗎?你十五歲開始,朱昱深每北伐一回你就追去一回,沙場屠戮刀劍最是不長眼,你一個女子每回跟去出征,二姐就坐在廊簷下整夜睡不著地擔心你。你嫁去北平這麼多年,二姐每此去信都問一句『回不回』,『回不回』?結果你這麼多年就回來過一次,呆了還不到十日又隨軍去了西北,都沒等到我從杭州府回來。

  「二姐她這一輩子都為旁人著想,為你為我,為十三十七,你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麼?她畢生所求不過團圓二字,去世前一日還在跟朱憫達請旨,說想帶上麟兒,與爹娘,與我一起去北平看你,她滿懷期冀地盼著這一日,你呢?你連麟兒出世的那年都沒有回來,你連麟兒都沒有見過。」

  沈奚一言至此,沒有再說,因他看到沈筠的眼底已有淚滾落。

  他對蘇晉搖了搖頭,慢慢將胳膊從她手心裡抽出來,然後跌坐在地,片刻,也緩緩地流下淚來。

  涼風四起,碧色連天,蘇晉獨立於這暮裡草場,竟不知該說什麼。

  倏忽間,她覺得這樣其實也好,沈奚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出事至今,他從來沒有提過沈婧一回,沒有提過昭覺寺那場令人驚心的事變一回,他只是反復地將這場夢魘放在心裡回溯,將所有的過錯與愧疚都加諸己身,現在沈筠來了,他好歹能說出來了。

  四野盡頭有兩人急忙忙跑來,蘇晉仔細看去,是沈六伯與覃照林。

  沈六伯原是聽說四王妃來了,趕著來見三小姐,沒想到走近了一看,沈筠與沈奚竟是一個站著一個跌坐在地,沈奚一身粗布衣裳全然髒了,兩人眼裡都不斷有眼淚滑下。

  沈六伯本想要勸,心中忽地想起許多年前大小姐去世時,沈奚沈筠難過了半年後,也是這麼吵了一回就徹徹底底地好了。

  他於是沉默著從旁而立,等了良久,才抬手抹了抹眼角,一邊去扶沈奚,一邊對沈筠到:「小姐莫要埋怨少爺了,少爺他這些日子過得也很難。老爺被流放後,少爺代老爺受罰,七殿下原想趁機將少爺杖殺,若不是蘇大人拿命去攔,少爺現在早已沒命了。」

  沈筠看著沈奚。

  自北平到應天的路上,她一面策馬一面在心裡咒駡了沈奚月餘,怨他未守好阿姐未守好沈家,怨他不來信與自己坦言相告,更怕他一時衝動將自己的命也賠進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滿腹怒言消彌於無形。

  沈筠想,她的弟弟曾是驕傲到目下無塵的一個人,可現在呢,他滿身泥漿,被人驅使,雙腿未愈所幸自暴自棄地跌坐於塵埃。

  或許對他而言,死最簡單,難的是忍辱負重地活著。

  沈筠背轉身去,抬起衣袖揩了把眼淚,隨即看向守在草場一頭的將領,高聲喚了句:「秦桑,帶將士們過來!」

  「是!」

  斜陽西下,日暮溶金,一眾將士列成方陣,沈筠回轉身,一身紅衣灩瀲如血,她一掀衣擺,帶著將士朝蘇晉單膝拜下,然後雙手抱拳,說道:「蘇大人,我這個弟弟不成器,想必出事至今,從未謝過你一回。但你的救命之恩,我沈筠會代他銘記在心。

  「我雖只是一名女子,雖只領區區百餘將士,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哪怕有朝一日我拚得只剩赤手空拳,只要大人有所驅馳,我沈筠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晉看著沈筠,也合手對她揖下,說道:「四王妃請起,王妃既是青樾的三姐,便與青樾一樣,稱在下一聲時雨即可。」又道,「其實王妃大可不必言及恩情一說,時雨當日不過阻了阻行刑的侍衛,真正將朱沢微攔下的,還是四殿下。」

  沈奚就著沈六伯的手站起身,沉默片刻,道:「要敘話改日再敘,當務之急是十三明日要獨自離開東宮,方才說由沈筠去接應,但怎麼接應如何接應,這卻要想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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