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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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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9: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覃照林今晚值夜,本打算在正陽門樓湊合一宿,睡到一半,羅校尉忽然回稟說,外頭好像有刀兵之聲。

  覃照林無奈,只好叫上幾個官兵出去巡夜,哪裡剛走到昭合橋,就見十三殿下以刀挾了一個矮胖模樣的大員,正與二十來名暗衛對峙。

  今夜之局牽扯太廣,不成功便成仁。

  而與此局的成敗相比,陸裕為的命根本無足輕重。

  朱南羨正是想到這一點,眼見著暗衛握緊刀柄,他忽然將手中長刀往陸裕為脖子裡一送,鮮血瞬間迸濺而出。他隨即抽刀一斬,血珠子伴著凜冽的刃氣往前撲去。

  朱南羨趁著這一瞬間,往後一縱身,一把抓起已悄然退至他身邊的蘇晉的手,短促地道了一聲:「走!」

  二人剛一轉身,迎面撞上了正趕來幫忙的覃照林。

  覃照林瞧見蘇晉,眼珠子頓時瞪圓了:「親娘咧,你不是蘇知事麼?你這……老子是不是瞎了?」

  他這一驚一詫,卻擋了蘇晉二人的路。

  身後的暗衛沖上來,朱南羨將蘇晉往覃照林身邊一送,轉身橫刀在前,抵住數名暗衛的縱砍,身子往後一仰,刀身在身前挽了一個花,四兩撥千斤地又把暗衛逼退。

  蘇晉也不遲疑,當下拔出覃照林腰間長刀塞到他手上,斥道:「愣著做甚麼,還不去幫殿下?!」

  覃照林這才反應過來,留下羅校尉保護蘇晉,召集身後數名官兵沖上前去。

  朱南羨雖不再是以一敵眾,但這些暗衛都不是等閒之輩,加之雙方人數懸殊過大,須臾間就落了下風。

  蘇晉站在橋頭,暗自握緊短匕,對守在一旁的羅校尉道:「別管我,你去幫殿下。」

  誰知朱南羨聽了這話,縱刀擋去一矛橫挑,自兩柄長矛間穿身而過。

  他身上臉上都濺滿了血,卻還趁著這個空檔回頭道:「別來,護她走!」

  蘇晉雙眼驀地睜大,一句:「小心!」脫口而出。

  暗衛侍衛長正是趁著朱南羨回頭的功夫,忽然自覃照林身邊脫身,一個虎躍縱到朱南羨一側,舉刀當頭劈下。

  朱南羨一個側身避過,卻不妨身後落了空,被一名暗衛將刀架在了脖子上。

  脖間刀鋒森冷,朱南羨側過臉,目光在這名暗衛身上淡淡掃過。

  豈知這暗衛被他的目光懾住,似乎終於想起他刀下之人乃高高在上的大隨嫡皇子,一時竟沒下得手去。

  侍衛長目露陰狠之色,當下喝令道:「動手!」

  說著也不等暗衛動作,兀自抽刀向朱南羨刺去。

  正當時,忽然自遠處射來兩發箭矢,一發正中暗衛的手腕,一發正中侍衛長的背心。

  二人力道皆是一嵩4,朱南羨趁著這個當口,微微側身自雙刀的狹縫中避開,抬腳踢向暗衛中箭的手腕,長刀脫手,他矮身接過,橫刀一揮,當即便將二人攔腰斬成兩截。

  與此同時,蘇晉默不作聲地將兜帽帶好,抬目望去。

  長巷深處打馬走來兩人,離得近了,借著火光一看,一人正是日前見過的錦衣衛同知韋姜,而另一人,則是柳朝明。

  數名錦衣衛從長巷魚貫而出,與暗衛拚鬥起來。

  韋姜下馬與朱南羨一拱手:「殿下恕罪,末將來遲了。」說著也不遲疑,提起繡春刀加入了戰局。

  柳朝明也下得馬來,先合手向朱南羨一拜,目光略微頓了頓,落在他身旁鬥篷覆身的人身上。

  朱南羨看了蘇晉一眼,見她已將兜帽帶好,心中鬆了口氣。

  他將長刀收好,與柳朝明回了一揖道:「多謝柳大人。」隨即拉過蘇晉的手腕,低低說了一句:「走。」

  然而兩人還沒走出半步,便聽柳朝明在身後涼涼問道:「蘇時雨呢?沒與殿下一起?」

  朱南羨腳步一頓,微側過臉:「柳大人問的是蘇晉?」然後他道,「本王今夜未曾見過他。」

  柳朝明目不轉睛地盯著朱南羨身旁身著鬥篷的人,緩緩道:「是嗎?這又是誰?」

  朱南羨回過身來,將蘇晉往身後一掩,漠然道:「是本王跟馬少卿討的一名婢女。」又道,「怎麼,柳大人連本王的私事都要過問嗎?」

  柳朝明目光沉沉。

  他走下橋頭,不欲再與朱南羨多說,逕自繞過他抬手想將蘇晉的兜帽打落,朱南羨伸臂欲攔。

  然而正是此時,暗夜一道微光閃過,守在一旁的羅校尉忽然拔匕刺來。

  匕鋒本來是向朱南羨刺去的,哪裡知他與柳朝明相爭,剛出漏出空檔,令匕鋒忽然指向了站在他身後的蘇晉。

  朱南羨心中大震,回身撲去想要替蘇晉當下這一刀,重心失衡的同時,竟沒防住被柳朝明撥手推向另一側。

  匕首直指而來,柳朝明亦來不及反應,只得拽住蘇晉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側猛地一拉。

  這一旋身帶起的急風掀落蘇晉的兜帽,披風往後拂去,露出一頭青絲與素色衣裙。

  柳朝明不由怔住,他看著蘇晉,目光複雜不堪,似有詫異與驚怒交織,又更似有惘然與不解。

  便是這一愣神的功夫,令他一時沒避開身去,本來刺向蘇晉的匕首逕自紮入他的左臂。

  傷口不深,但鮮血依然汩汩湧出,羅校尉見一擊不成,還要再刺,身體卻忽然一緊——原來在他將匕首紮入柳朝明左臂的一瞬,蘇晉也拔出朱南羨給她的匕首,紮入他的右胸。

  與此同時,朱南羨挽刀如月,反手推刀,往其脖子上送去,逕自割下了羅校尉的頭顱。

  柳朝明怔怔地看著蘇晉,眼中驚怒恍若雷雲陣陣,卻一霎時又轉成秋日風雨,雨絲如霧,原來自一開始,他就沒看清過她。

  他甚至來不及顧及左臂汩汩流血的傷,一門心思只回想起老禦史臨終的話——

  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柳朝明覺得荒謬。

  原來竟是這麼個難法。

  滿腔的惘然與莫名的震怒無處安放,只得下嚥,竟有一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憋悶,五臟六腑就像被沸水浸過一般。

  他抬起眸子,涼涼地看向朱南羨:「殿下瘋了?若太子曉得你替她擋了這一刀,她還有命活嗎?」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柳朝明心頭陡然一震,竟下意識地為蘇晉將兜帽遮上,扯過鬥篷一角把她周身掩了,這才回過身去。

  韋姜看了這廂場景,正要請罪,被柳朝明一抬手止住。

  他看了眼昭合橋那頭,一乾暗衛均已伏誅,正被錦衣衛押解成排,等候他的問話。

  柳朝明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全殺了。」

  韋姜愣住,十分不解:「大人不留活口問話麼?」

  可柳朝明並不答他。

  韋姜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朱南羨,請示道:「十三殿下也是這個意思?」

  朱南羨微一點頭:「殺。」

  蘇晉看了眼柳朝明肩頭的傷,想割下一片衣角為他止血,一抬手卻發現手腕還被柳朝明緊緊攥著。

  柳朝明似被她的動作驚擾,垂眸一看自己握在蘇晉手腕的手,怔了一怔,燙手一般驀地便鬆開了。

  然後他搖了搖頭,往後避讓一步:「不礙事。」

  繡春刀出鞘,橋上二十多名暗衛須臾就斷了氣。

  韋姜拎著覃照林扔到橋下,拱手又請示道:「殿下,柳大人,這是個有功的,也要殺了麼?」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問朱南羨:「這是殿下的人?」

  朱南羨尚未從柳朝明方才那句話中回過神來。

  他有些惶惶然,片刻竟想起當日在宮前殿,沈奚對他說的那番話——

  你貴為殿下,卻沒有無上權力,甚至生於長於這無上權力的庇蔭之下。

  你若真想保護誰,不然你夠強,不然她夠強。

  彼時他還懵懂。

  但此時此刻,他是徹底明白了。

  是啊,他生於這權力的庇蔭之下,若不能將這權力握在手裡,連想為她擋一刀的資格都沒有。

  朱南羨別開目光,沉然道:「柳大人覺得該殺,便殺了吧。」

  覃照林不是傻子,那些暗衛雖然該死,可留幾個活口必然比全殺了更有用。柳朝明之所以讓韋姜殺光,想必是因為這些人都親睹了蘇晉的女裝。

  就算沒有當下篤定她是女兒身,哪怕有一絲猜測,也可能在日後釀成大禍,讓她喪命於此。

  覃照林知道自己也是大禍當前了,卻礙於韋姜在場,不敢多做解釋,只憋屈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柳朝明磕頭。

  柳朝明默了一默,對韋姜道:「想必太子殿下已在來此處的路上了,韋同知不如先去回了衛大人,待本官審完此人,自會前來。」

  眼前一位左都禦史,一位嫡皇子,韋姜擔心這二人的安危,本不願走,奈何也瞧出柳朝明是存心要將他支開,不敢多言,當下率著一乾錦衣衛離開。

  街巷又靜下來,直至此時,喧囂已過,方能聞到彌漫周遭濃厚的血腥氣。

  柳朝明看著覃照林,也不跟他廢話,只問:「家鄉在哪,家裡還有幾口人?」

  覃照林道:「回柳大人的話,末將正是應天城人士,上前年城裡瘧疾,家母和小兒沒熬過高熱,都去世了。眼下家中還俺與媳婦兒兩個。親戚不常往來……」

  柳朝明打斷他,問朱南羨:「他說的是真的?」

  朱南羨垂眸道:「本王要去問過左謙。」

  柳朝明道:「不必。」然後他看著覃照林,「本官不動你,你可知道為甚麼?」

  覃照林連磕了數下頭:「大人、大人只當末將已沒了舌頭,便是死,便是太子殿下問起,末將都不會將蘇知事的事吐露半個字。」

  朱憫達的問責只是原因其一。

  昭合橋頭死了太多人,怎麼都要留一個活口,否則朱憫達一定會生疑。

  柳朝明淡淡道:「除此之外,你且記住,將來不管是哪位殿下發現端倪,逼問於你,我都察院的手段,只會比這位殿下狠十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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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朱憫達來得比想像中的快。

  他心憂朱南羨的安危,竟讓十數名羽林衛精銳開道,在前來攔截的東城兵馬司中生生撕出一個破口,一路趕至城南。

  朱南羨是朱憫達從小看到大的胞弟不提,更重要的是,朱南羨手握西北領兵權,倘若他一死,西北兵權傍落,老七便再無後顧之憂,到那時,即便朱憫達順順當當地繼位,七王也有實力率兵造反。

  昭合橋仿佛被血洗過一般,橋上橋下都是斷首殘肢。

  竟沒留活口?

  朱憫達只覺渾身的血一下沖到了頭頂,他凜然問道:「誰幹的?」

  下頭跪著的有四人,早在他來之前,覃照林便將盔甲裡頭的外衫脫給了蘇晉,雖大了一些,好在換回了男裝。

  朱南羨垂眸道:「是我。」

  「你?」朱憫達冷笑一聲,「你有多大本事,本宮豈能不知?金吾衛不在身側,你是自哪裡招的天兵天將來殺這許多人?」

  他的目光掠過朱南羨,又落在蘇晉身上,又是一笑,聲音更冷了:「本宮也是好奇,近來應天城的大事,怎麼樁樁件件都離不了應天府從八品蘇知事?」

  蘇晉跪伏在地,垂首不語。

  朱憫達翻身下馬,看了一眼跪在蘇晉一旁緊要牙關的朱南羨,心知他此番險些送命,必然與這知事脫不了乾係,勃然怒道:「回話!」

  「回太子殿下。」蘇晉還未答話,跪在她另一側的柳朝明合手朝朱憫達一拜,「蘇知事是跟微臣一起來的。」

  朱憫達目光一掃,又落到柳朝明身上,泠然道:「左都禦史這是甚麼意思?」

  是在提醒他,當日在宮前苑,他柳大人拿著都察院的立場,已跟東宮買了蘇晉一命?

  朱憫達最受不得脅迫,卻又不得不顧及長遠。

  他自心裡暗暗忍下一口氣,轉而又問朱南羨:「本宮來的路上聽說,你在馬少卿府上瞧上了一名婢女,且將人搶走了,那名婢女呢?沒跟你一起嗎?」

  朱南羨抿了抿唇:「這一路來太危險,我讓她走了。」

  「走了?」朱憫達再忍不了他三人言辭含糊,眉間湧出肅殺之氣:「這暗夜深巷寂杳無人,一個區區弱女子,能走到哪去?插翅飛了麼?」一頓,又轉頭看向蘇晉,「反是蘇知事,莫名而來,莫名出現在此處,不得不讓人生疑啊。」

  他說著,忽然注意到蘇晉身上的衣衫。

  不對勁,這衣衫寬大,明顯不是她的。也就是說,在自己來此處前,蘇晉是換過一身著裝的。

  可究竟是甚麼原因,令蘇晉要將衣衫換過才能見人呢?

  朱憫達微眯起雙眼,腦中仿佛崩起了兩根弦,弦絲即將相接,馬上就要發出錚鳴之音,可就在這時,長街另一頭又傳來雜雜拉拉的腳步聲。

  朱憫達回身一看,原來是沈奚帶著馬府一乾吃月酒的官員,來此處尋他了,為首二人便是吏部的曾友諒與曾憑。

  沈奚率眾官朝朱憫達拜下,又自眼風裡掃了一眼跪在另一頭的蘇晉與朱南羨,心中微一揣摩,抬起臉對朱憫達嘻嘻一笑道:「太子殿下這回可要好生犒賞微臣了。」

  朱憫達以為他在為識破馬府設局一事邀功,微一點頭道:「嗯,是該賞。」於是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諸位平身罷。」

  沈奚拍了拍膝頭,又朝朱憫達一拱手,笑道:「殿下誤會了,微臣這回功勞大了,非但殿下該賞,十三殿下更該賞。」

  朱憫達眉心一蹙:「有話直說,別賣關子。」

  沈奚應了聲是,挑眉看向朱南羨:「敢問十三殿下,殿下可從馬少卿府上討走了一名婢女?」他說著,也不等朱南羨回答,將身形一讓,「你看看這是誰。」

  從沈奚身後,走出一婢女,青絲拂肩,身姿婀娜。

  朱南羨一愣,怔怔地看向沈奚。

  沈奚面色平靜,一雙眼卻直看入他的雙目,似是提醒一般問道:「這可是你方才搶走的那位?」

  朱憫達的目光掃向朱南羨:「是她?」

  朱南羨沉默一下,垂眸道:「是。」

  沈奚道:「十三殿下也太不會憐香惜玉了,這長夜深巷,怎好叫姑娘家一個人走,還好這是撞上了微臣,否則叫哪個歹人瞧見,殿下豈不要痛失所愛了?」

  話音落,那名婢女嫋嫋婷婷走到朱南羨跟前,輕聲喚了句:「殿下。」隨即朝他拜下。

  朱南羨不由看了眼沈奚,只見沈奚趁朱憫達沒注意,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嗯」了一聲,伸手將婢女扶起。

  朱憫達見此情景,心中略感寬慰,道:「也好,你既喜歡她,那便查一下身家背景,只要清白,先收往你府上做個侍妾吧。」

  朱南羨垂眸站著,半晌才說了個「好」字。

  朱憫達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蘇晉,語重心長的對朱南羨道:「當年母後仙逝,你為她守孝三年,之後又去西北領兵五年,實在是耽誤得狠了。去年開年,你皇嫂為你挑了兩名侍妾送去你府上,聽說今年你一回來,就把人送走了?這像甚麼話?你好歹是皇子,是本宮同母胞弟,再不成親,該要叫天下人笑話了。本宮已讓你皇嫂幫著選揀,今日事畢,你就回東宮住,你皇嫂自會領人給你看,有喜歡的,不說扶正,可先收作側妃,嗯?」

  朱南羨喉間上下動了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很想轉頭看一眼就站在自己身旁的蘇晉,但是他明白,哪怕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許都會害了她。

  朱南羨一世至今,從來直抒胸臆,坦率而直白。

  然而此刻,他雙手握緊成拳,狠狠將滿腔覆水全壓了下去,生平第一回隱忍不發地答道:「全憑皇兄做主。」

  其實朱憫達這番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朱南羨確確實實該成親了,但更重要的是,大隨實行封藩製,朱南羨只有成親,才能正式授藩。

  七王這廂算已欺負到他堂堂太子的頭上來了,他若再不緊著十三培養勢力,長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日後的禍患只會更多。

  這時候,長街另一頭又浩浩蕩蕩地走來一批人馬。

  朱憫達側目一看,除了自己帶來的羽林衛以外,竟還有衛璋的錦衣衛,最稀奇的是當先一人竟是十四王朱覓蕭。

  朱憫達在心中冷笑,老七躲著不出面,沒成想招來這湊熱鬧的傻帽。

  十四殿下朱覓蕭是當今皇貴妃之子,年紀雖輕,氣焰卻高,仗著先皇后故去,其生母乃後宮之首,把自己當成了半個嫡皇子,奪儲的念頭可謂司馬昭之心,可惜本事太小。

  朱覓蕭見過兩位皇兄,朱憫達淡淡問:「你做甚麼來了?」

  朱覓蕭眉梢一挑,「皇兄這話問得可大不近人情了,皇弟聽說十三皇兄有難,特特夤夜趕來搭救。」說著,看向朱南羨,仿佛放下心來大大鬆了口氣,「還好十三皇兄大難不死,皇弟這才好回去睡個踏實覺,可惜,皇弟睡好了,這宮中有人要整夜整夜睡不著了。」

  言語間,語峰直指七王。

  朱南羨自小煩他,覺得與他多說一句都是白廢口水,自是不理。

  朱憫達道:「你來搭救十三,就是這麼赤手空拳來的?」

  朱覓蕭歉然道:「大皇兄教訓的是,赤手空拳是不妥,奈何皇弟手下無人馬啊。」他說著,「嘖嘖」兩聲,眼神從柳朝明,掃到衛璋,再掃到沈奚身上,「再說了,皇兄這裡哪用的上我?都察院,錦衣衛,戶部,還有戶部侍郎身後的刑部,這朝堂勢力最大的衙門都在皇兄手裡了,當真令人生畏啊。」

  朱憫達聽了這話,心中一凝。

  是了,錦衣衛是怎麼來的?

  心裡這麼想著,目光便掃到衛璋身上,長街深處,衛璋一身飛魚服,負手端立,如刀削的臉上沒有絲毫神情,冷漠寡言。

  這麼一個人,應該是從來不授命於任何人的。

  也正因為此,皇上才命他做了錦衣衛指揮使。

  可為何今夜他會趕到此處,跟羽林衛一起力敵攔路的東城兵馬司呢?

  且不說錦衣衛究竟是不是來幫他的,就算是,被父皇知道了會怎麼想?可會覺得自己勢力太大,還未繼位就染指了他的王座?

  朱憫達越想越心驚,他與七王這一役,原已必勝,錦衣衛這一來,卻將已傾斜到他這方的秤桿子徹底壓垮了。

  朱憫達思及此,也不顧朱覓蕭嘲弄的神情,當即對衛璋道:「敢問衛大人,是從哪裡得到消息,能及時趕來此處?」

  衛璋面上仍沒甚麼表情,拱手道:「回太子殿下,鎮撫司在查仕子鬧事案,恐再出岔子,在應天城各處布了暗線,今夜此處異動,末將便來了。」

  這雖也說得過去,但一切畢竟太巧了。

  朱憫達想要細想,卻沒甚麼頭緒,心中將今夜之事理了一遍,決定從頭入手查起,便問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道:「將馬府上上下下搜過了麼?可有甚麼可疑的。」

  伍喻崢一拱手:「有。」當下抬手一招,身後的羽林衛帶出三人。

  蘇晉抬眸一看,心中大震。

  這三人分別是她在馬府後院見過的媛兒姐,嬤嬤,和管事老僕。

  伍喻崢道:「回殿下,屬下已按殿下的吩咐,在馬府的後院找到了此三人,他們都稱見過被十三殿下帶走的婢女。」

  朱憫達略一點頭,忽然抬手指向蘇晉:「那你三人且去認一認,之前被十三殿下帶走的婢女,可是此人?」

  三人聞此言,諾諾應是。

  嬤嬤和管事老僕借著羽林衛的火把看清了蘇晉的臉,誠惶誠恐地又朝朱憫達拜下,應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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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39: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朱憫達目色森冷,看向媛兒姐道:「你也去認一認。」

  媛兒姐垂首應了聲是,緩步走到蘇晉跟前仔細認了認,然後對朱憫達盈盈一拜:「回太子爺,奴家在馬府後院確實見過此人。」

  朱憫達寒聲道:「所以,今夜馬府拿你做局,就是要誘此人前來,對嗎?」

  媛兒姐看蘇晉一眼,點頭道:「應當是。」

  朱憫達的目光掃向伍喻崢,伍喻崢會意,續審道:「方才在馬府,你為何一口咬定是一名婢女把此人放走了?」

  媛兒姐泣聲道:「大人明鑒,那都是權益之計,奴家若不咬定是這婢女將此人放走,馬府那些人便會懷疑奴家,他們會打死奴家的。」

  朱憫達扯起嘴角一笑:「你倒機敏。」又問:「這麼說,是你趁著那名婢女送藥之際,將此人放走的?」

  豈知媛兒姐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她雙目注視著蘇晉,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公子怎麼會在這?」

  蘇晉本以為媛兒姐已出賣她了,聽到這一句,她才反應過來——

  媛兒姐不知發生了甚麼,唯恐說謊便識破,反而害了所有人,所以才說了一大半真話,直到聽到太子最後一問,猜到他在疑心蘇晉假扮婢女,才故意拋出一問,讓蘇晉自己將這個謊圓回去。

  還真不能小覷了這名在風月場上叱吒了數年的女子。

  蘇晉略一思索,正要回答,那頭沈奚「啊」了一聲,抬起一柄不知從哪兒順來的摺扇指向蘇晉,問道:「你二人既是馬少卿府上的,你們以前見過他麼?」

  二人面面相覷,均搖了搖頭。

  沈奚收回摺扇,「嗒」一下往掌心裡一敲,又問:「既然不認識,你二人為何讓他去宴堂陪酒?府裡多了個生人,且還是個男扮女裝的公子,你們就不曾起疑?這說不過去啊。」

  嬤嬤與管事老僕連忙跪下:「回稟這位大人,今日府上擺宴,除了我們府內的人,還從外頭請了幾名廚子婢女,我們只當這位婢女,不,公子,是從外頭請來的,所以沒有多想。」

  沈奚一笑道:「馬少卿是光祿寺少卿,光祿寺是做甚麼的?掌理祭祀,朝會,宴鄉酒醴膳饈之事,你說別的府辦家宴從外頭請人,本官信,你說馬少卿請人,」他將摺扇往身後一背,負手泠泠道:「真當本官沒見識是嗎?」

  沈奚其實知道馬府從外頭請了一撥「外人」幫忙擺宴。

  不,說是「請」還不儘然,應當說這一撥人乃曾友諒硬塞進馬府的。

  否則,若沒了這幾個「外人」在後廚下毒,曾友諒如何將謀害十三殿下的罪名甩在馬少卿身上,自己又全身而退呢。

  如今東窗事發,馬府裡那幾個外人早也消失無蹤,而下毒的酒具,也被銷毀了。

  沈奚正為此苦惱,他雖將曾友諒堵在了馬府,只可惜找不出他毒|殺朱南羨的證據,竟奈何他不得。

  但沈青樾生來一副七竅玲瓏心,他若想定誰的罪,便是沒有證據,也一定要編出一個證據。

  眼下正逢一出大戲,就看場上有沒有人能聞弦音而知雅意了。

  朱憫達聽了沈奚的問話,沒甚麼反應。

  伍喻峰轉而問媛兒姐道:「你為何會好奇蘇晉在此處?不是你將他放走的嗎?」

  媛兒姐一時不知怎麼接,只得咬牙胡亂道:「回殿下的話,奴家沒有放他走,他……他一直就躲在柴房的草垛子裡。」

  朱憫達眉梢一挑:「哦,那麼本宮倒想知道了,一直躲在草垛子裡蘇知事,為何會出現在城南呢?」

  蘇晉還未曾答話,立在她一旁的柳朝明道:「回殿下,是微臣命巡城禦史將她帶來城南的。」

  他肩頭的血稍止,但臉色與唇色都蒼白不堪。

  朱憫達的目光掃過來,瞥了眼他肩頭的傷,似是毫不在意地道:「哦,本宮倒是忘了,柳大人一慣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柳朝明道:「殿下誤會,微臣早知蘇晉在私查一名貢士的失蹤案,此案牽扯複雜,又像與之前的仕子鬧事案有關,事關重大,於是便派巡城禦史一道探查,竟也查到馬少卿的府上。」

  朱憫達問:「柳大人既早知此事,憑大人百官之首的身份,為何不直接命禦史進馬府搜查證據,反是要來城南呢?」

  這時,蘇晉道:「回殿下,是微臣讓柳大人來的。」

  朱憫達冷哼一聲,並不理她。

  蘇晉垂下眸子,心中飛快地將方才沈奚的話,媛兒姐的話,與柳朝明的話細細嚼過,又道:「因方才微臣躲在草垛子裡,聽到有人說,十三殿下去了城南,要著人去追,正好之後巡城禦史來找,微臣便將這消息告訴了禦史,與柳大人一起來了城南。」

  朱憫達驀地轉過頭來,「哦?」了一聲。

  蘇晉唇畔露出一枚似有若無的笑,可她抬起頭,又是一副努力深思,仔細回想的模樣:「哦,微臣好像聽到他們說,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之命,若今夜不殺了十三殿下,不成功,便成仁?」

  朱憫達聽了這話,冷寒的眸子裡總算浮起一絲鬆快之色。

  是了,這就是他今夜的目的。

  蘇晉的生死他才不在乎,但倘若能從蘇晉這一枚「餌」誘出她背後的釣魚人,抓住老七害十三的證據,那老七這回不死也要脫一層皮了。

  而蘇晉正是猜到朱憫達的目的,才編出這一番胡話,來讓自己從一個局中「餌」,變成這一局的證人。

  既是證人,那太子非得保她一命不可了。

  曾友諒聽了蘇晉之言,怒目圓睜,他先看向沈奚,又看向柳朝明,最後看向蘇晉,心裡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這一番七繞八繞的問話,怎麼矛頭一轉就直指向他了呢?

  縱然是他指使人給朱南羨下毒,但蘇晉的話卻是胡編亂造,純屬栽贓!

  曾友諒抖著手指向蘇晉:「你、你血口噴人!老夫若知道十三殿下遇險,救他都來不及,怎會加害於他?!」

  蘇晉看著曾友諒,淡淡道:「大人這麼急是做甚麼,下官說是大人害了十三殿下嗎?下官說的是吏部一位大人,吏部上上下下,難道只有你曾尚書不成?」

  沈奚道:「也是,算上曾憑,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書您一人啊。」然後他持扇拱手,轉身向朱憫達請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證人在,曾尚書與郎中怕是暫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

  朱憫達微一點頭,抬手一揮。

  羽林衛一左一右分將曾友諒與曾憑押解在地。

  朱憫達冷聲吩咐一句:「帶走!」然後看了一眼沈奚與朱南羨,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宮回宮。」

  羽林衛很快牽了兩匹馬來。

  朱南羨默了一下,低垂著眸子走過去。

  天就要亮了,這一夜死生之劫,他雖能護她自昭合橋的血雨腥風中險險求生,卻無法在隨後波雲詭譎的謀亂中為她求得一片安寧。

  分明是這局中魚,卻像一個局外人。

  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蘇晉一眼。

  蘇晉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

  四目相對,朱南羨微微一愣,別開眸光,回過頭打馬離去了。

  朱憫達一走,朱覓蕭與眾臣看完這一場大戲,也拉拉雜雜地互相作別走了。

  近破曉時分,應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霧裡。

  方才朱憫達問話,腦中的弦一直緊繃著,竟沒顧及上肩傷,直至此時,肩頭的鎮痛才忽然傳來,柳朝明悶哼一聲,因失血太多,險些沒能站穩。

  蘇晉要去扶他,卻被他退讓一步,避開了。

  柳朝明扶住肩頭,目色沉沉望著街巷深處,問道:「名字。」

  蘇晉沉默一下:「姓謝。」

  果然。

  難怪老禦史看了蘇晉的《清帛鈔》後,指著其中一句「天下之亂,由於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於人才不出」說:「此句有故人遺風。」

  難怪當年老禦史只見了蘇晉一面,便拚了命,捨了雙腿也要保住她。

  原來她並非只具故人遺風,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後。

  柳朝明這才偏過頭看她,又問:「叫什麼?」

  蘇晉眸中閃過一絲惘然,低聲道:「我沒有名,只有『阿雨』一個小字,阿翁從前說,等我及笄了,會為我起一個好名字,可惜,」她一頓,「沒有等到。」

  柳朝明心中一沉。

  都察院的小吏牽了馬車來,站在長巷盡頭等他。

  柳朝明默了一默,輕輕「嗯」了一聲,便不再管蘇晉,朝馬車走去。

  他有些惘惘然,這一生他從未虧欠過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禦史的託付。

  可這個託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謬。

  他承諾過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為只是在波雲詭譎的朝堂為她謀求一方立足之地。

  卻未曾想是個女子。

  她是個女子,他要怎麼來守?

  柳朝明心中仿佛漲了潮的孤島,每走一步,便有一個念頭起,一個念頭落。

  他十九歲進都察院,只願承老禦史之誌,肅清吏治,守心如一。

  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禦史的孫女,故皇后去世前,老禦史做主,為他與其孫女訂了婚期。

  那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說過兩回話,連究竟長甚麼樣也記不清了。

  只記得還未迎她過門,她就患急症過世了。

  柳朝明幫老禦史料理完後事,站在白幡滿目的府邸,忽然想,這樣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禦史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麼顧及太多,反會怠慢了去。

  他一直覺得這樣就好,直到老禦史去世。

  他臨終時說,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他還說,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心頭驀地一震,他頓住腳步,回過頭去,只見蘇晉一個人站在橋頭,望著滿是殘血斷肢的橋頭,不知在想甚麼。

  他從前一直覺得她這副樣子實在是自淡漠裡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頭,可眼下看去,卻像是苦中作樂自顧冷暖。

  他覺得她孤伶伶的。

  柳朝明驀地回頭走去,一把拽緊蘇晉的手腕,不等她反應,折身往回:「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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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這日芒種休沐,沒有廷議,不必趕時辰。

  近皇城已是天明時分,朱憫達遣去羽林衛,命朱南羨與沈奚跟著,一起往東宮走去。

  不遠處,奉天殿的宮婢正在滅燈,爬上長梯拿竹竿微微一勾,掛在簷下得燈籠就被摘了下來,遠望去,好像一盞一盞星辰跌落。

  朱憫達側目看了眼跟在身後的朱南羨,問:「那些錦衣衛,是柳朝明帶來的?」

  朱南羨沒有作答。

  朱憫達冷哼一聲道:「朱沢微想殺你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籌謀許久布此一局,請來的暗衛必定不是等閒之輩,南城兵馬司不過一群草莽,如何與他們抗衡?再者,昭合橋頭的斷首殘肢刀口俐落,除了錦衣衛,還能是旁人幹的?」

  他說到這裡,腳步一頓,負手面向宮樓深處,緩緩問道:「那個蘇晉,是個女子?」

  朱南羨也驀地停住腳步,他雙手倏然握緊,卻強忍著心中突生的愕然,沒露出一絲情緒。

  朱憫達頗意外地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錯,有長進。」

  早在沈奚憑空帶出一名婢女時,他就猜到蘇晉是女子了。在聯想到她這夜換過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宮前苑耳房,十三為她拚死抵門不開。

  朱南羨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旁人瞧不出的異常,他能瞧不出?

  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瞞著,憑十三的個性,怎麼肯在那許多人前應了自己的親事?

  朱憫達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

  沈奚道一本正經道:「不知道,但姐夫這麼一問,微臣恍若醍醐灌頂。」

  朱憫達知道他又在耍花腔,懶得理他。

  再一想,沈青樾雖強詞奪理地為蘇晉打了掩護,但他確實沒看錯人。

  這個蘇晉實在聰慧,當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說成了一個證人,將髒水一股腦兒全潑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

  如此搖身一變,變成自己手裡一個必保的棋子。

  否則,他才不管蘇晉是男是女,左右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朱憫達想到這裡,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雖被你一通胡話圓了過去,但馬府的守衛,奴僕,知情者甚眾,蘇晉究竟是不是老七謀害十三的證人,她究竟跟十三從馬府出來的,還是被柳昀的巡城禦史帶出來的,有心人稍一打聽便能發現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說辭,按照這個說辭去辦,那些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殺了,一個活口也不能留。」

  沈奚目色微微一滯,低聲應了句:「是。」

  朱憫達在心裡琢磨,十四雖是個蠢貨,但最擅兩頭挑撥,他親睹了這一晚大戲,回頭再跟老七說,老七看著柔善,實則陰狠縝密,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等這兩日過去,仕子舞弊案有個了結,他跟老七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因此勢必要策劃周詳了。

  思忖間已至東宮,初夏之晨,東宮宮苑草木繁盛,葳蕤生光,還未走到正殿,就見一金釵宮裝的女子疾步迎來,她身姿娉婷,姿容傾城,右眼旁竟與沈奚一樣有一顆淚痣,正是太子妃沈婧。

  沈婧眼底烏青,想必等了朱憫達一夜,迎上前來款款施了個禮,問道:「怎麼去了那般久?」再看一眼跟在朱憫達身後的朱南羨,又關心問:「十三可有傷著?」

  朱南羨搖了搖頭道:「皇嫂放心,我沒事。」

  沈婧眉間憂色不減,正要囑人備水備食,卻被朱憫達一抬手攔住。

  他回過身,對著朱南羨與沈奚緩緩道:「你二人跪下。」

  朱南羨習以為常,雙膝落地,直直就跪了。

  沈奚沖沈婧聳聳肩,跟在朱南羨身邊跪了。

  沈婧與朱憫達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自小最心疼這兩個弟弟,看他二人一夜未睡的疲倦模樣,不由溫聲勸道:「殿下,這回就算了吧。」

  朱憫達沉了一口氣道:「一個胡作非為險些喪命,一個企圖瞞天過海,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宮還該罰得重些。」

  沈奚沖沈婧眨眨眼,似乎在勸:「二姐,我沒事,姐夫今日火氣大,只讓我和十三跪幾個時辰的確是罰輕了。你是沒瞧見,方才在昭合橋,柳昀受了傷,血都要流幹了,姐夫不也看都不看一眼嗎?」

  沈婧微微吃驚,轉頭看了朱憫達一眼,朱憫達面色轉寒,並不言語。

  沈奚笑嘻嘻又道:「姐夫,柳大人可是柳家後人,孟老禦史的獨傳弟子,連皇上平日都捨不得罰他,就說南北仕子案,他與我一起諫言,我被打折了腿,他就停了一個月早朝,您這回這麼折騰他,怕是不大好吧?」

  朱憫達知道沈奚這番話實則在問自己對柳朝明的態度。

  他也懶得瞞沈奚,直言道:「柳昀跟你不一樣,你怎麼想,本宮瞧得明明白白,但柳昀這個人,心思太深,不能不防。本宮不知今晚的錦衣衛究竟是誰招來的,但韋姜既然在昭合橋頭跟著他左都禦史殺人,想必錦衣衛能來跟柳昀脫不開乾係。

  「今日本該是全勝之局,錦衣衛這一來,攪得兩敗俱傷,若換了旁人,本宮早命人千刀萬剮了,正因他是柳昀,是都察院的首座,本宮才只立了一個下馬威。」

  沈奚見他開誠佈公,也逕自挑明問:「姐夫,那您覺得這錦衣衛果真就是柳昀招來的麼?」

  朱憫達道:「是,又不是。」

  他背負著手,悠悠道:「柳昀此人,性情寡淡,於他而言,最好莫過於身處是非之外,這也是父皇如此看重他的原因。當日若非他拿都察院的立場跟本宮買了蘇晉一命,今日也不必捲入這風波。所以,錦衣衛來的背後,一定還有人。」

  他說著,勾唇一笑:「也不難猜,宮中十九位殿下,此人不是老七,若是老七,本宮的儲君位早就是他的了,也不是十四,十四太蠢,衛璋不是傻子,怎會擇他做主?餘下的人其中一個,想躲在暗處要韜光養晦?可他野心這麼大,連衛璋都想收服,總有一天會跳出來。」

  沈奚一臉拜服道:「姐夫真乃神人也。」說著做出五體投地之姿。

  朱憫達冷哼一聲道:「收起你的花架子。」語畢,溫聲換了一句:「阿婧。」將仍憂心看著朱南羨二人的沈婧的手置於掌心拍了拍,往殿門走去。

  等朱憫達與沈婧的身影消失在殿內,沈奚拍了拍膝頭,爬起來又推了一把朱南羨道:「喂,你不是真要跪上兩個時辰吧?」

  朱南羨沒理他。

  沈奚又道:「你放心了,你皇兄最聽我家姊的話,等下枕邊風一吹,他保管心軟,從小到大哪回不是這樣?」

  朱南羨仍沒理他。

  沈奚雙眼一彎,正中要害道:「十三,蘇晉真是女子?」

  朱南羨身形一震,抬眸盯著他。

  沈奚挑眉道:「這個蘇晉真是奇了。」又推一把朱南羨慫恿道:「那我現在要去找她,你想不想一起去?」

  朱南羨愣了愣,他也站起身,低聲道:「不去,本王要回府了。」說著,也不管沈奚,逕自往東宮外走去。

  沈奚自道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塞進嘴裡嚼了嚼,看不慣他愛答不理的樣子,忍不住挑釁道:「也好,你是該好好回府反思了,否則改日被指婚,諸事不由己,豈不萬念俱灰?」

  柳朝明不知該帶蘇晉去哪裡。

  原想將她送回京師衙門,可轉而一想,那裡龍蛇混雜,她一個女子,如何自處?

  又想帶她回都察院,但朱憫達現下定已猜出她是女子了,倘若東宮派人來將她帶走,又該怎麼辦?

  柳朝明生平頭一回覺得如此瞻前顧後,思來想去不由望向蘇晉。

  她正掀了車簾往外看。

  身上的外衫還是覃照林的,麻布粗衣實在礙眼。

  也不知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

  小吏幫柳朝明的傷上好藥,車夫探頭進來問:「柳大人,回宮麼?」

  柳朝明微一搖頭:「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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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行車至柳府,小吏去叩府門。

  開門的老僕見了柳朝明,愕然道:「大人回來了?」

  柳朝明經年公務纏身,時常沒日沒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聽了老僕這一聲喚,府內頃刻就有人疊聲接了一句:「大人回來了?」

  伴著話音從裡頭走出兩名隨侍,其中一人蘇晉見過,是當日在大理寺風雨裡給她送傘的那位,叫作安然,另一人身著素白長衫,五官清秀,與安然有幾分像,大約是兄弟兩個。

  兩人一起迎上來,卻又在看到蘇晉的一刻同時頓住,對視一眼,安然詫異地問:「大人,這是您……請到府上的客人?」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聲,吩咐道:「阿留,你去給蘇知事備一身乾淨衣衫。」

  阿留稱是,一臉好奇地又想說甚麼,被安然一個眼風掃過來,只好領命走了。

  安然問:「大人要在哪裡見客?」

  柳朝明看蘇晉一眼,道:「書房。」

  柳府是素淨的,大約因為主人不常在,府內連著下人統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實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禦史的府邸。

  柳朝明帶蘇晉繞過前院,進了書房。

  阿留已經把衣衫備好了,託盤上一襲月白直裰,湊近了,還能聞到杜若清香。

  柳朝明一時怔住。

  阿留笑道:「蘇公子,您身形纖瘦,這是大人少年時的舊衣,小的已拿皂粉洗過幾回,年年都會用香熏過一遍,公子放心穿。」

  蘇晉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將目光避開了去。

  蘇晉猶疑了一下,應了聲「好」,將衣裳接過折身去隔間。

  阿留跟在她的身後,又殷切道:「蘇公子,小的等下為你打水去吧?」

  蘇晉點了一下頭:「有勞。」

  誰知阿留說完,並不退出隔間,反是走上前去要為蘇晉更衣。

  蘇晉倏然退開一步,愣怔地看著他。

  與此同時,外間冷冷傳來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著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點沒想明白,說道:「大人自開府以來,除了沈大人幾個不請自來的客,這還是頭一回將人帶回府上。我與三哥打幼時跟著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愛熱鬧,但這接客之道,重在一個體貼熱情,阿留卻是懂的。」

  他說著,又看向蘇晉,殷勤地續道:「蘇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頭一回請來府上的人,是貴客。等下阿留為您更完衣,再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這身不太乾淨,阿留待會兒幫您洗了,對了,蘇公子您喜歡吃甚麼,小的讓劉伯去備著……」

  他說起話來拉拉雜雜的沒個完,蘇晉與柳朝明均一時無言地看著他。

  好在安然趕來書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逕自將他往外拉,一邊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還沒說——」

  安然探進個頭來跟蘇晉賠禮道:「蘇知事見諒,我四弟有潔症,又十分話癆,您多多包涵。」說著,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將他連扯帶搡地拽了出去。

  柳朝明看了蘇晉一眼,也出了書房,將門合上。

  蘇晉剛把外衫解下,就聽到外頭安然一時沒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聲音又響起:「不是,柳大人,您怎麼也出來了,不就換個衣裳麼……」

  柳朝明寒聲道:「找東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傾,蘇晉換好衣裳,推門出去。

  夏光正好,柳朝明負手站在一樹女貞子下,細碎的白花墜在枝頭,他身著仙鶴補子,長身玉立。

  柳朝明聽到開門聲,回過身來,日暉斜照,淡淡鋪灑在他的眉梢,本來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層光暈。

  他看了眼身著自己少年衣衫的蘇晉,眸光微微低垂,一時沒有說話。

  蘇晉走過去與他一揖,喚了句:「柳大人。」

  柳朝明「嗯」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身後的翹簷上:「你可想好日後怎麼辦了?」

  蘇晉微一搖頭:「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朝明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輕聲問:「為何要入仕?」

  蘇晉抿了抿唇才無不惘然道:「當年阿翁冤死,心裡不甘不忿,一門心思想要為他討個公道,討回清白,才苦讀入仕,可惜,」她語氣一澀,「後來發現,所謂公允,清白,正義,有時候只是當權者蠱惑黎民的手段,它們只能存於天下製衡,萬民一心的法則之內,否則,一文不值。」

  柳朝明問:「所以你便得過且過?」

  蘇晉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選了這條路,說甚麼也要走下去。那時已入仕,便一心想著把眼前的事做好。」

  柳朝明點頭道:「腳踏實地,且顧眼下,也不失為一種生存之道。」然後他忽然問蘇晉,「你幼時可曾聽說過柳家?」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數百年出過無數將相王侯,雖也有在爭權中流血犧牲的,但家族枝葉深廣,未曾傷其根本。

  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柳家乃杭州他這一支,謝相的摯友孟老禦史在兵起年間曾在柳家任師,謝相也曾去作客,頗受柳老敬重,算是半個舊交。

  蘇晉道:「聽說過,但幼時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謝相去作客後的原話是,柳家有子,自字為昀,其人如玉,光華內斂。

  柳朝明負手望著遠處道:「你當年落難,為何不來柳家求助?」

  蘇晉低聲一笑:「當年落難,親眼目睹至親之人被殘害致死,是誰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裏,我彼時不忿,只求苦讀為阿翁洗冤,該要如何去?」

  柳朝明垂下目光,須臾才道:「你……在朝中,還甚麼心願未了?」

  蘇晉一怔:「大人這話是甚麼意思?」

  柳朝明看入蘇晉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殺曾憑和曾友諒以報他二人當年加害你之仇?還是想為謝相洗冤?」他頓了頓,「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須走。」

  蘇晉不解:「大人要我去哪裡?」然後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離開京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她垂眸笑了一笑:「可是我離開了又能怎麼樣,我已孑然一身,在何處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無歸處,還不如留在這個是非地,盡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斷道。

  然後他避開蘇晉的目光,輕聲道:「我的故鄉。」

  蘇晉微微一怔,問道:「大人圖什麼?」一頓,不由又問,「是老禦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柳朝明不知應當怎麼答,心中覺得是,但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心中思緒像紛紛雪,沾地即化,杳無蹤跡。

  他別過臉道:「你身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離經叛道,難道還要在此處越陷越深?」

  他說著,沉了一口氣:「昨夜之局,你已捲入太子與七王的爭鬥之中,以為這就算完了嗎?朱憫達現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會利用這一點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罷了,可現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據,數百年前,西漢『七國之亂』西晉『八王之亂』歷歷在目,史鑒在前,黨爭愈演愈烈,少則一年,多則三載,整個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渦,無人倖免,你也一樣。你若再往下走,勢必深陷泥潭難以脫身,到那時墮於萬劫之淵,恐怕連我也難以保得住你。」

  風拂過,女貞子簌簌落下。

  蘇晉自這風中抬起眼,望著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當日大人在宮前苑已拿都察院的立場跟東宮買了我一命,而今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證人大人卻要送我走?那大人以後要如何在東宮與七王之間立足?」

  她背轉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仕途的一刻,已陷在這泥潭之中,時雨不盼獨善其身,只願堅守本心。」她說著,驀地輕輕笑了笑,「大人不是還問我,可願去都察院,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麼?」

  碎花拂落她的肩頭,順著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那是他年少時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氣風發,心懷大誌。

  奇怪她分明是個女子,他卻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時的自己。

  柳朝明移開眸光,目色沉沉地看著躺在泥地上的女貞子,輕聲道:「來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罷。」

  「你只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的身影微微一滯。

  柳朝明拂身走往長廊,問道:「安然,廂房備好了嗎?」

  安然自廊外探了個出來:「備好了,蘇知事這就要去歇了麼?」然後對蘇晉一笑,「小的這就帶知事過去。」

  柳朝明微一點頭,餘光看到蘇晉在那株女貞樹下默立了片刻,朝他深深一揖,折往廂房處了。

  安然將蘇晉帶到廂房,又亟亟轉回書房,看到柳朝明竟還站在長廊處,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無能,沒法為大人分憂,且還有一樁事,說出來怕更添大人愁悶。」

  柳朝明擰眉掃他一眼:「但說無妨。」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這樣,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時來了,貓在書房外聽了半日牆角,眼下正在正堂等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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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沈奚挑著把摺扇,正湊在正堂右牆細細品一副新掛上的《春雪圖》,就見柳朝明一臉冷寒地走進來。

  也沒跟他搭話,走到案前沏了盞茶,才問:「你來做甚麼?」

  沈奚心中不悅。

  朱南羨對他愛答不理便也罷了,柳昀也對他愛答不理。

  合著他前前後後折騰一夜竟裡外不是人了?

  沈青樾於是扯著腔調道:「哦,我來替十三殿下把蘇時雨搶回王府。」

  柳朝明端起沏好的茶,並不吃,回過身看著他。

  這就要端茶送客了。

  沈奚的臉皮厚得像城牆,非但不走,還堂而皇之在八仙椅上坐了,懶洋洋地道:「怎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柳大人招來錦衣衛,將了東宮一軍,我這『太子|黨』不也沒當著太子殿下的面戳穿你?」

  柳朝明聽了這話,將茶擱下,往沈奚左手旁坐了,悠悠道:「哦,沈大人是怎麼看出錦衣衛是本官招來的?」

  沈奚以手支頜,眨眨眼:「我說是直覺,柳禦史信嗎?」

  柳朝明側目掃他一眼,輕描淡寫道:「信,且本官還相信,在猜到朱十三帶走的婢女是蘇晉後,沈侍郎費心尋來一個替身,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幫太子殿下潑七王殿下的髒水,並不是為了給自己留後路。」

  沈奚微微一愣。

  柳朝明此言可謂一語中的。

  確實,他早也猜出朱南羨從馬府帶出的婢女,除了蘇晉不作第二人想。

  那麼只有兩種可能,其一,蘇晉是男扮女裝,其二,蘇晉本就是女子。

  如果是第一種可能,蘇晉便沒甚麼見不得人的,在太子盛怒之下,她大可以說出在馬府的見聞,保自己一命。

  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她就是欺君之罪,朱憫達一定容不了她。這樣的情形下,自己先找來一個婢女,幫蘇晉在面上囫圇過去,蘇晉若足夠聰慧,接下來便會借著借題發揮指認吏部,變成朱憫達手上一顆可用的棋子,如此東宮才會留她一命。

  但無論是哪種可能,他沈青樾都不用親自出面指認吏部。

  沈奚確實是太子|黨,但這多半是因為沈婧的緣故,否則憑他的智計,在這群王割據,各方勢力林立的朝堂下,未必不能如柳昀一樣先作壁上觀。

  在這亂流之中,立場若站得太早太堅定,幾乎等同求死。

  昨夜他早堪破馬府之局,若他真想將馬府中七王心腹一網打盡,大可以讓羽林衛先鋒先將馬府圍得水泄不通,甚麼下毒的暗殺的一個跑不出去。

  退一步說,就算有人跑了,他都不用蘇晉出面作證,只要一碗茶的功夫,他就可以湊齊假的證人證據毒酒血刀,然後一一擺在曾友諒跟前指認他。

  但他不願,他不要做這個出頭鳥。

  所以他讓蘇晉來。

  這就是沈青樾,凡事都為都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反正在他看來,這裡留一絲縫,那裡留一道口,湊在一起狡兔三窟,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他的容身之處。

  他這點心思,連朱憫達都未曾參破,還以為他在盡心盡力地辦事呢,卻不料被柳朝明看透了。

  沈奚「嘖嘖」兩聲,搖頭道:「柳昀,你知道我最討厭你甚麼嗎?你平時擺擺高深裝裝莫測便罷了,我最討厭你現在這副洞若觀火鋒芒畢露的樣子。」

  柳朝明淡淡道:「彼此彼此,沈侍郎一步百算,更令柳某心折。」

  沈奚湊近道:「讓我猜猜,柳大人今日的戾氣為何這麼重?」然後把摺扇往掌心一敲,恍然道,「哦,可是因為我把蘇時雨推到了風頭浪尖上?」他往椅背上一靠,挑起扇子指點江山,「你也不想想,她這樣的身份,遲早要在刀山火海裡蹚過一遭,昨夜不是我,不是她夠機敏,指不定已經死了呢。」

  話雖沒錯,聽起來卻不入耳。

  柳朝明轉臉看著他,忽然道:「沈侍郎今日這麼心浮氣躁,是太子殿下又命你殺人了?」

  沈奚從來無所謂的神色在聽到這一句後忽然變得淩厲,笑容一下便收了:「柳禦史氣度高華,難道手上就沒沾過血?」他負手起身,冷笑了一聲,「大家都不乾淨,誰也別說誰。」

  柳朝明平靜道:「正是,沈侍郎自在帳中運籌帷幄,都察院的事,比千裏更遠,侍郎便不必管了罷。」

  沈奚回過頭來,雙眼忽然一彎:「柳禦史所言甚是,帝王有帝王的製衡之術,我等臣子也該有自己的求存之道不是?」

  二人既達成一致,柳朝明這才問:「說吧,你來甚麼事。」

  沈奚負著手,看向堂外灼灼夏光,默了一默道:「晏子言快死了,說想見蘇晉一面。」

  柳朝明一愣:「還是沒能多拖幾日?」

  沈奚嘲弄地笑了一聲:「陛下甚麼性情,你我豈能不知?這回寬限了兩天,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節哀。」

  沈奚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堂門前,盯著浸在日暉裡的草木,懶懶道:「有甚麼哀不哀的,我們一起長大,一起在翰林進學的許多人,晏子言也不是頭一個遭到這種事的。每回盡力去求情,哪回真救了人?我只是沒想到,旁的人或是被冤或是真出了岔子,終歸有由頭可尋,他從小心氣最高,末了竟要死在這心氣上了。」

  他言語之間頹喪不堪,柳朝明不由抬頭看向他。

  幼時在翰林進學,沈奚年紀最小卻絕頂聰明,頗得晏太傅所喜,所以晏子言從小便嫉妒他。

  沈青樾又是個「你討厭我那我更要氣死你」的脾氣,兩人從小到大,不知打了多少回架,從泥地裡打滾到對簿公堂,沈奚往東,晏子言便往西,晏子言說對,沈奚便說錯。

  外人一直以為他二人這是結下世仇了。

  直到發生南北一案。

  晏太傅致仕後,徒留一個虛銜,晏家兩位兄長知道聖上乾綱獨斷,各上了本摺子以後便也沒信兒了。

  沒想到最後為晏子言奔波的卻是沈青樾。

  連被打折了的腿傷都還沒養好。

  柳朝明問:「甚麼時辰行刑?」

  沈奚道:「明日晨,在正午門。」

  柳朝明道:「等等吧,蘇時雨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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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40: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阿留的嘴雖被堵了,仍為蘇晉備好了膳食,打好熱水。

  蘇晉奔波數日,終於能一洗風塵。

  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內外彌漫著淡淡杜若香,香氣怡人,入眠後連夢都沒有。

  蘇晉這一覺從天剛亮睡到天黑,醒來時已是夜半,安然進來說戶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帶她進宮見晏少詹事。

  蘇晉雖沒想明白晏子言為何臨行刑了要見她,但思及人之將死,也並未推脫,跟沈奚上了馬車。

  暗夜中,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裡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蘇晉從大牢的後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沈奚忽然頓住腳步,遞給蘇晉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蘇晉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一雙桃花眼低垂著,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只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面謝你。」

  蘇晉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麼,終是一嘆:「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麼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願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麼不願與我說的,也許願與你說。」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盡頭。

  他似在閉目養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蘇晉,愣了愣道:「是你。」然後他沉默一下,往蘇晉身後看了一眼,輕聲問:「只有你一個人麼?」

  蘇晉還記得上回見晏子言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裡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髒汙的囚袍遍佈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

  蘇晉點頭道:「我來送少詹事一程。」

  說著,進得牢房,將手裡的酒罈放下,借著上路飯餘下的酒盞,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過來,一笑道:「多謝。」然後無不遺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了。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蘇晉道:「是杏花釀。」

  晏子言握住酒盞的手一頓,眸色黯下來,忽問:「沈青樾果真沒來麼?」

  蘇晉不知當說什麼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開春,都會親手釀幾壇杏花釀,我這輩子,從未誇過他甚麼,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開春意外嘗了他的杏花釀,說了一句,酒不錯。」

  蘇晉道:「沈大人說,他每回來看少詹事,您都要與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礙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裡的杏花釀,仰頭一飲而盡,「哼」了一聲道:「我才懶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慣他每回來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從小到大非要氣死我的勁頭到哪裡去了?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勁頭到哪裡去了?我不跟他吵兩句,只怕他會悶死。」

  蘇晉垂眸道:「有些話我眼下提或許不應當,但清明如少詹事,不會不知聖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請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後,立場站得模棱兩可一些,也不至於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這話沈青樾也提過,氣極的時候,還嘲笑我非要跟他對著幹死了活該,誠然我最初的確是為了跟他對著幹,才認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請查案,但是,」他一頓,語氣驀地變得十分篤定,「你若親眼目睹這些仕子之死,親眼見了他們苦讀一生的才華與希望被輕賤,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場,難道不該為他們討回公道?寧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態也。」

  晏子言抬目注視著蘇晉:「我晏子言,從小到大,天賦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從來堅守本心,對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蒼生民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青史會還我一個公道。」

  這一刻,他雖一身髒汙囚袍,但蘇晉仿佛在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風采。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願去麼?」

  蘇晉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說甚麼,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

  兩名刑部的差役走進來,為他帶上腳銬,站在牢門口低聲道:「少詹事,請吧。」

  晏子言點了一下頭,拾起那壇杏花釀,為自己斟滿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門,卻又在回頭道:「為甚麼不?你胸懷錦繡,不如跟著他,做一名撥亂反正的禦史。這天下萬馬齊喑,終歸要有人發的出聲音。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然後他頓了一頓,又是一笑:「蘇時雨,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悟道雖遲,幸而未晚。

  甬道兩端都有門,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門外。

  晏子言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看向長道無盡的深暗處,舉起酒杯,高聲道:「鬥了一輩子,這一役,可是我略勝一籌?」

  火光幽微,暗處似有人在輕聲嘆。

  晏子言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酒盞置於地上,低聲道:「跟他說,今生做了一輩子仇人,累了,來世做知己吧。」

  言罷,再也不回頭,大步流星地往午門外走去。

  蘇晉看著他的背影。

  她原認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現在看來是她錯了——若一個人縱然一身枷鎖亦能坦然無悔,當是名士無雙。

  行刑隊走到正午門外已不見身影,朝陽初升,沈奚不知何時提著杏花釀也來到軒轅台,輕聲問:「他方才,可有留話?」

  蘇晉點了一下頭:「少詹事說,與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來世,願為知己。」

  沈奚看著遠處矗於在長風中的巍峨宮樓,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彎身拾起被晏子言置於地上的酒盞,斟滿一杯杏花釀,對著宮樓無盡的風聲處遙遙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蘇晉作別了沈奚,往承天門而去,心中不斷想著晏子言最後的話。

  但願我死後,終有一日,有禦史,有閒人,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見天日。

  做一名禦史,當真可以明青史,清吏治,洗冤屈嗎?

  得到宮門處,身後忽然有人喚了一聲:「知事大人。」

  是京師衙門的趕車的雜役阿齊來了。

  阿齊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來了,劉大人讓小的在承天門這等您——」

  蘇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沒等他說完,跳上馬車打斷道:「是出了甚麼事?」

  阿齊道:「小的也不清楚,似乎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關。」

  蘇晉腦中像是有甚麼東西轟然炸開,她不再說話,當即一揚韁繩,打馬揚塵而去。

  退思堂內團亂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臉烏青,被兩名衙差死死製住,卻依舊目眥欲裂。

  孫印德臉上也掛了彩,聽了這話,「哼」著冷笑一聲道:「跟本官有關係麼?老太婆不知從哪聽來的她孫子舞弊被抓,一直纏著本官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說句實話。再說了,陛下的聖旨早就下來了,她的孫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著也是拖累,本官說的不對麼?他孫子該死,讓她跟著她孫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此言一出,連一向圓滑的劉義褚也是滿臉鐵青,手中的茶盞幾乎要捏碎了去:「孫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你這麼告訴她,跟攆她赴死有何區別?」

  孫印德輕蔑一笑道:「攆她赴死?她投河自盡,是本官推下去的?」

  「你說甚麼?」

  蘇晉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問道。

  然後她看了眼被衙差製住在地,滿目悲憤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劉義褚,驀地折轉身去,亟亟趕回自己的屋舍。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離開時,更要乾淨一些,大約是元喆的阿婆為她收拾過了。

  桌案上放著一雙鞋墊,是阿婆比著她靴子的大小為她做的。

  是了,當日她為了讓阿婆住得安心,便請她為自己納了一雙鞋墊。

  蘇晉緊緊地將這鞋墊握在手裡,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決然折回退思堂。

  退思堂中,劉義褚與孫印德仍吵得不可開交,蘇晉站在堂門,輕聲喚了一句:「皋言。」

  然後她問:「阿婆怎麼沒的?」

  周萍聽了這話,目色中的憤懣忽然化作無盡的哀楚,張了張口,啞聲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個人出去,她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抹眼淚,我本已留了個心眼,還問她可是出了甚麼事,她說她只是想元喆了,沒想到後來……」

  「沒想到後來,阿婆直至傍晚都沒回來,我和皋言這才著人去找,卻在淮水邊找到她的屍體,撈上來時,人已泡漲了。」劉義褚接著道,轉頭盯著孫印德,終於遏製不住怒意道:「我與皋言本已為阿婆置好棺材,姓孫的竟不讓我們把阿婆抬回來,強命著衙差在城外找了個地方匆匆扔了,把我與皋言綁了回來!」

  孫印德厲聲道:「你還想抬回來?也不怕旁人以為是咱們衙門鬧出命案了?明日不用上值了?」

  「那你就任她曝屍荒野?」蘇晉冷目注視著,寒聲道:「孫印德,我將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幫忙照顧,只求你能積點德,不管不問便好,你以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過頭來就是這麼積德的?」

  孫印德怒喝道:「大膽!你小小從八品知事,竟敢對本官頤指氣使,小心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蘇晉冷笑一聲道:「你可以上奏朝廷,把我治罪又怎樣,大不了是冤屈之人的名錄上再添一筆,我倒是想問問孫大人,到底有何臉面告訴阿婆,許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該死的?」

  孫印德道:「蘇晉,你不要信口雌黃,許元喆是皇上親下旨點名道姓的亂黨,憑你一口一個冤屈,足以叛你忤逆聖上,千刀萬剮不足以贖罪。」

  蘇晉振袖負手,平靜又堅定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為公允二字犧牲的貞臣義士何其辜?清白自在人心,縱有人背後作祟,縱皇天不鑒,鮮血四濺或可一時障目,卻遮不住天下蒼蒼民悠悠眾口,終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會重現天日,反是你——」

  她向孫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雙眼,痛斥道:「你身為父母官,上愧於蒼天,下負於黎民,貢士失蹤,你怕得罪權貴不允我查;仕子鬧事,你避於街巷不出;血案再起,你為保自己不受都察院問責結黨投誠七王,設局險些害死十三殿下!而正是今日,深宮之中尚有義士斃於刀下九死不悔,你卻在這計較一個自盡的老嫗會不會汙了你的清白?你還有清白在麼?實在靦顏人世,行若狗彘!」

  孫印德聽到最後一句,暴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這麼跟本官說話?!不要以為你背後有左都禦史,有十三殿下護著你,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以為只有你有靠山,你大可以現下就去都察院投狀告本官,且看看能否動得了本官!」

  蘇晉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懲治你,不假他人之手。」說著,她逕自繞開孫印德,往衙門外走去。

  孫印德嘲弄道:「不假他人之手?你不過區區知事,本官看你還能掀起甚麼風浪。難不成還能爬到本官頭上不成?哦,你怕是不知道吧,再過幾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蘇晉腳步一頓,回過頭來道:「那就給孫大人賀喜了,另還盼著孫大人記著,無論你用何種手段,爬得多高,我蘇晉,總有一天定會讓你跌下來,摔得粉身脆骨,給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蘇晉覺得自己一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而堅定。

  幼時家破人亡的不忿與不甘在見識過世態炎涼宦海浮沉後化作烏有,只剩滿心的悵悲與惘然。

  哪怕那年被吏部構陷,也僅憑了求生的意誌,一步步從死人堆裡爬出來。

  如果說從前的執著與奔波只是為了心中的情與義,那麼今時今刻,仿佛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墮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看見浮光。

  正如柳朝明所說,暗夜行船,只向明月。

  哪怕要蜉蝣撼樹,哪怕會螳臂當車。

  蘇晉守在承天門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見柳朝明的轎子從裡頭出來。

  蘇晉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央,攔了轎子。

  安然命人停了轎,柳朝明走出來,看了眼蘇晉,摒退了轎夫。

  是日暮黃昏的天,有風吹過,夾道兩旁荒草蔓蔓。

  蘇晉雙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著眸道:「懇請大人,收時雨做一名禦史。」

  柳朝明本想拒絕,卻在她的眉間看到了異乎尋常的清晰與決絕,話到了嘴邊,化作一句:「為何?」

  蘇晉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有兩種結果,一則,死;二則,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柳朝明靜靜地看著她,輕聲道:「本官是問,為何要做一名禦史?」

  暮風拂過,蘇晉自這風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守心如一。」

  「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

  「今生今世,此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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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41: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孫印德的手下不肯透露將元喆阿婆的屍體拋於何處。

  蘇晉與周萍劉義褚在淮水邊尋了一整晚,只能無功而返。

  當夜,宮中來旨,著蘇晉於翌日廷議後,進宮作證光祿寺少卿設局刺殺十三殿下一案。

  蘇晉臨睡前將已有的線索又理了一次,除卻她當日跟沈奚一唱一和往吏部身上潑得髒水,晁清的失蹤,的確與七王手下的人脫不開乾係,就看明日奉天殿上,媛兒姐的供詞能交代多少內情了。

  翌日天未亮,沈奚頂著一雙烏青的桃花眼往東宮走去。

  他跟柳朝明一樣,被勒停了早朝,如今算是半個富貴閒人,只可惜,已連著幾日睡不好。

  過了垂華門,還未進正殿,胳膊肘忽然被人從旁一拽。

  沈奚一個趔趄還未站穩,就看朱十七閃忽著雙眼,一臉擔憂地道:「青樾哥哥,我皇兄已在東華殿悶了近兩日,你能去瞧瞧他麼?」

  沈奚心中不悅。

  十七是自小就跟著他與朱南羨廝混的,自己好歹也算他半個兄長。怎麼朱十三的愁悶這小兔崽子就瞧得出,他沈青樾的愁悶他就瞧不出呢?

  沈奚撚開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若無其事地道:「應該的,你皇兄的腦子經年不用打結得厲害,眼下能稍稍轉一轉,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樁。」

  說著就要甩袖而去。

  朱十七追著他走了幾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來都回王府了,聽說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進宮來說要跟父皇求情,這才被大皇兄攔下,禁足在東華殿的。」

  沈奚頓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輕飄飄道:「東華殿是嗎?」

  天剛濛濛亮,朱南羨一身玄色勁衣,反手橫持一把長刀,刀鋒微轉,在曉色中劃出水一樣的光,他足尖輕點地面,整個人如淩空之鳥,將刀稍倒刺而下。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著一排劍,都在這刀稍帶起的刃風中發出錚鳴。

  沈奚抄著手,倚在遊廊看著,戲謔道:「喂,這一招叫甚麼?平沙落雁?」

  朱南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刀柄在掌心轉了個滿月,又提著刀大開大合地縱劈而下。

  沈奚嘁了一聲。

  十七在一旁解釋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練武的時候都不理人的。」

  沈奚鬱悶不堪。

  他是本著好心才跟十七過來瞧一眼朱十三,沒成想人好好地練武洩憤呢。

  頭腦簡單的人真好啊。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尋開心,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還不痛快他才能舒服。

  他抄著手在遊廊走來走去,並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現在悔過了?開始進學了?你知不知道這本書我六歲就倒背如流了?」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這本書是我念的。」

  沈奚將書扔回給他,坐下來翹著腳又對朱南羨道:「我以為你在府裡悶了兩日,能有點長進,沒想到,還是在修莽夫之道?」

  朱南羨縱刀如流星,自刀鋒裡看了他一眼。

  沈奚覺得朱十三真是油鹽不進,「哼」了一聲道:「你這麼下去,下回被誰暗殺了都不知道。」

  朱南羨嘴角微微一彎,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過,再抬手往上一挑。

  數把長劍忽如劍雨一般撲簌簌朝沈奚飛撲而去,錯落不一地紮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腳邊。

  劍雨中還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頰飛來,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擋開,刀鞘擦著刃身,在空中打了轉,斜斜滑下。

  削落沈奚右肩一縷發。

  沈青樾額間有一滴汗慢慢滑落。

  朱南羨收刀入鞘,回身揚眉,明亮的眼含帶笑意:「怎樣,被本王這麼一嚇,你心情可好些了?」

  沈奚面無表情地抽出摺扇搖了搖,吐出兩個字:「無聊。」

  朱南羨默了一默,將刀遞給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有人要殺你和你三姐,是我趕到救了你二人。」

  沈奚挑眉:「怎麼,要討債?」

  朱南羨點頭道:「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教我,我要怎麼不納妃就能赴藩?」

  沈奚「嘖嘖」兩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圖什麼?為了蘇時雨?」

  朱南羨不置可否。

  沈奚抄著手道:「罷了,誰讓我欠你一個人情呢?那你聽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時機——」

  待到辰時正刻,蘇晉已等在墀臺上候審了。

  今日的審訊不同於往常,事關皇子國體,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諒,光祿寺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裡頭面聖大半個時辰了。

  戶部沈奚姍姍來遲,半刻前才進去。

  俄頃,墀台另一端又走來四人,正是太子朱憫達,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羨,與十四王朱覓蕭。

  他們分別身著明黃,淺朱,深紫,竹青四種顏色的袍服。

  上有蒼天茫茫,下有宮閣長風,四人風姿威儀,仔細看去,卻各有各的不同。

  朱憫達不可一世,眉目端肅;朱沢微五官陰柔,眉間一點朱砂;朱南羨劍眉星眸,英姿勃發;朱覓蕭白膚秀目,眼中卻帶有一絲輕慢。

  但到底是皇子龍孫,四人一同走來,氣度煌煌,仿佛這天地之間只能容得下他們一般。

  奉天殿殿前內侍與虎賁衛侍衛長同時高唱道:「跪——」

  一時間奉天殿延至墀台,數百人齊齊跪地。

  四人來到殿前,一名內侍從殿內退出來道:「稟四位殿下,陛下還在問左都禦史與沈尚書的話,請殿下們稍後片刻。」

  朱憫達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

  內侍跪下磕了個頭,彎著腰退回進奉天殿去。

  朱覓蕭「哎」了一聲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說從小到大咱們這麼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鬥鬥嘴便也算了,怎麼每回輪到你身上,父皇就這麼上心呢?」

  朱憫達斜乜他一眼,輕蔑道:「你既從小妒忌十三,怎未見得你跟他學半點好?」

  朱覓蕭「嘖嘖」兩聲:「學甚麼?胸無城府,還是直來直去?沒辦法,皇弟頭上可沒一個太子哥哥鎮場子,凡事得靠自己呀。」說著又無不惋惜地看著朱沢微:「七皇兄,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這麼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寵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

  朱沢微與朱憫達一樣,都當朱覓蕭是個蠢貨。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羨一眼,溫聲道:「十三,自你從西北回來,為兄還未好好為你接風塵。小時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長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誤會就不好了。」

  朱南羨只道:「七哥說笑了。」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微微一笑,負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對殿門前跪著的人道:「你叫蘇晉?」

  蘇晉稱是。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臉來,讓本王看看。」

  蘇晉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

  「是清致端秀。」朱沢微似乎頗意外地點了點頭,又回頭看著朱南羨道:「十三,當年你那頓血淋淋鞭子就是為他挨的?」說著溫和一笑:「既這樣,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頭跟曾友諒打個招呼,把他派給你做個侍讀如何?」

  朱南羨一愣,不由看向蘇晉,見她正怔怔地看著自己,卻在目光對上的一刻,將眸子垂了下去。

  朱南羨剛想說甚麼,奉天殿的內侍出來通稟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請。」

  朱憫達當先抬步邁進了奉天殿,朱南羨跟在朱沢微身後,路過蘇晉跟前,腳步微微一頓,然後目不斜視地步入了殿內。

  內侍這才又道:「京師衙門的蘇知事?陛下也命你進去。」

  蘇晉五年前也進過奉天殿。

  那是她殿試與唱臚之時。

  時隔經年,再入奉天殿內,左手邊立著天子皇孫,右手邊站著高官權臣,上首的帝王雖已年邁,但一雙鳳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儀令人不敢直視。

  她自深殿上拜下,聽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蘇晉?」

  蘇晉道:「回陛下,微臣是。」

  景元帝道:「聽小沈卿之言,當日正是你聽見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

  蘇晉道:「回避下,正是。當日微臣躲在草垛子裡,親耳聽到侍衛說,他們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殺十三殿下。」

  景元帝道:「你到馬府去做甚麼?」

  蘇晉道:「為查故舊失蹤案,微臣的一位故舊乃今科貢士,日前莫名失蹤,微臣查到與尋月樓的老鴇有關,而此人被馬府收作妾,於是趁著月宴,去查問下落。」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詞?」

  沈拓當下呈上一份奏疏,一邊回道:「稟陛下,供詞都在這本奏疏裡。確如蘇知事所言,這名叫作晁清的貢士,與尋月樓故去的頭牌甯嫣兒一起聽到馬少卿,陸員外與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關仕子鬧事一案。之後,馬少卿聲稱晁清聽到了不該聽的,要對他下手。」

  景元帝道:「這麼說,這晁清才是關鍵的證人了。他人呢?」

  沈拓遲疑道:「回陛下,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景元帝將奏摺扔到地上,斥道:「你們就是這麼給朕辦事的?」

  右手邊的臣子頓時跪了一地。

  景元帝這才悠悠道:「罷了,不見就不見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著人去查,看看可還有人聽到這幾人究竟如何謀劃了仕子鬧事,還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誰。」他說著一頓,又問,「曾卿,你怎麼看?」

  曾友諒跪行著排眾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稟陛下,臣雖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謀劃了鬧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與謀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脫不了乾係,是臣管教無方,待臣回去後仔細查過給陛下一個交代。」他一頓,又道,「不過陛下,仕子鬧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誘赴馬府之局,險些喪命,殘害皇子等同謀逆,不得不細查啊。」

  曾友諒明知此案的關鍵得從晁清入手,卻又將聖上的視線轉到馬府局的誘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為進,聲東擊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羨身上,問道:「十三,你當日為何要赴馬府之局?」一頓,寒聲道:「朕倒是聽人說,你仿佛是為這名蘇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羨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話,是。」

  話音落,滿堂譁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龍椅,斥道:「不知輕重!來人——」

  未等他說完,朱南羨忽然直直跪下,鄭重道:「父皇,但兒臣這麼做,更是為了大皇兄與七皇兄。」

  朱南羨從來胸無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憫達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覓蕭一驚,柳朝明頓了頓,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無辜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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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4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朱南羨把今日晨,沈奚的話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太子不可能贏,因為他「染指」了錦衣衛,你父皇不允許任何人的勢力駕臨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贏,因為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諒是誰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但他也不會輸,因為你父皇還需要利用他來製衡太子,所以更不會動曾友諒。

  這麼算下來,誰最無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來,他處置不了太子,也不能處置七王,那麼被無故牽入此局的你,才是他虧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讓你父皇明白他虧欠你,這樣你若想問他討甚麼,他才更容易給你。

  那麼,如何讓他覺得虧欠?

  裝無辜,裝不知情,裝兄友弟恭。

  朱南羨道:「自春闈以來,仕子舞弊鬧事案,一直是父皇的心結,兒臣自西北回來,親見宮中大皇兄與七皇兄數度為此案奔波,兒臣想為父皇與二位皇兄分憂,卻一時不知從哪裡下手。恰好兒臣與這位蘇知事是舊識,早先便聽說她在查仕子失蹤一案,又懷疑失蹤案與鬧事案本是有關,所以聽說蘇知事莫名趕去馬府之局尋找線索,兒臣一時情急,才跟著趕去。」

  說著,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兒臣莽撞了,竟不料險些招來殺身之禍,日後兒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後行。」

  景元帝聽了這話,目色凜然掃了朱沢微一眼,對朱南羨道:「此事不該怪你。」一頓,又問,「那照你看,此局就是馬少卿一乾臣子一手謀劃的?」

  朱南羨一時未答。

  沈奚道,你父皇精明通達,你這番言辭,雖博取了他的同情,未必能博取他的信任。

  所以第二步,你要讓他完全信任你。

  朱南羨,你知道你從小到大,為何如此受寵?

  正是因為你母後。

  你父皇愛篤你母後,你的性情又是與你母後最像的,赤忱,善良,果決,坦率,最重要的是,她寬容大度,又憐憫之心。

  數年前,七王的母妃有一回在你母後湯藥裡下毒,人證俱在,可是待到要審,你母後念及七王年幼,竟說此毒是她不小心放的,你父皇這才饒了岑妃一命。

  這世上,唯有情感,最能一葉障目。

  你不必提到你母後,只需讓他覺得此事與當年之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就能信你。

  朱南羨道:「兒臣雖不知馬少卿為何要設局害兒臣,但兒臣之所以能保得這一命,」他一頓,看了朱憫達與朱沢微一眼,「若不是七皇兄的東城兵馬司為大皇兄的羽林衛開道,兒臣恐怕早就葬身昭合橋頭。」

  景元帝聽了這話,冷冷道:「他二人若再遲些,朕要了他們腦袋。」然後又溫聲對朱南羨道,「南羨,你起來回話。」

  沈奚說,你既已取得你父皇的同情信任,照理是可以提要求了。

  但是,你的要求是不娶妻便就藩,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你父皇又是個看中規矩方圓的人,僅憑虧欠與信任,還不足以讓他答應你。

  你母後雖大度,但也果決聰慧,當年她雖保了岑妃一命,可是從今以後,再未允許過她踏入正宮殿門半步。

  所以你也要一樣,你要就藩的目的,是你早猜想到這宮中有人害你,卻不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心灰意冷避而遠之。

  朱南羨並不起身,垂眸低聲道:「父皇,兒臣這幾日已想過了,兒臣在宮中待著毫無建樹,還請父皇準兒臣不日就藩。」

  景元帝肅然道:「你尚未納妃,且藩地也需仔細擇選,此事太過倉促,容後再議。」

  沈奚道,這藩地也有個講究,我問你,在哪就藩你父皇一定能同意?

  朱南羨略一思索道,江西,南昌府?

  沈奚道,不錯,正是南昌。

  你父皇與你母後正是在南昌相識,為你取字為南羨,南之一字,也源自南昌。

  你父皇私心裡一直想將這塊寶地留與你或十七。

  加之今年南昌府流寇四起,急需治理,眼下還未合適人選,你若能及時就藩,無疑能為他解決心頭之患。

  朱南羨悵然道:「兒臣這幾日總想起母後,母後生前,嘗與兒臣提起昔日在南昌府與父皇同甘共苦的日子,可惜兒臣出生在應天,未曾有幸回母後故鄉親見親聞,若父皇懇許,還望父皇恩準兒臣擇日就藩南昌。」

  景元帝道:「也罷,南昌近來流寇四起,你素來擅領兵,由你去也好。」一頓又問:「憫達,南羨的親事,沈婧操持得怎樣了?」

  朱憫達道:「回父皇,還在選。」

  景元帝「嗯」了一聲:「加緊些。」

  沈奚負手,望著即將升起的朝陽說,朱十三,其實你心思澄明,很多事,你不是不知,只是不願多想。

  今日這番話,我只說一次,你記住了。

  你若想從別人那裡得到甚麼,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麼。

  你若想要一擊必勝,你就要知道對方最致命的弱點在哪裡。

  你心中其實都明白,你大皇兄與七皇兄想要甚麼,馬府那些要害你的臣子又想要甚麼,乃至於,你父皇想要甚麼。

  沈奚一頓,續道,你甚至明白,我為何要說這些。

  因為我不知道,我今日助你就藩,是對還是錯了。

  你雖看著無權,但你根基太高,你是嫡皇子,且這些年來,你雖從未經營,但不經意間金吾衛左謙已被你收服,你在西北五年,兢兢業業,就算有一天沒了領兵權,你還有那方的軍心。

  倘若你赴藩蕩平流寇,有了政績,有了自己的親軍衛,你勵精圖治有了財源民心,真正封疆為王,那麼——這宮中的格局,就要變了。

  自然,你大皇兄不會覺得這是壞事。

  因為他瞭解你,你們兄弟情甚篤,你不在乎儲君位也更不會跟他搶,你起勢,只能對他更有利。

  你七皇兄也不會覺得這事不好。

  因為各藩王割據,由你分去一部分勢力雖表面看起來不利於他,當你從東宮下一枚死棋,變成一枚可以自主的活棋,他會覺得有機可趁。

  然而時局瞬息萬變,牽一髮而動全身。

  你今日的選擇,表面上只是就藩,但事實上,你是從太子殿下的臂翼下走出來,隻身踏入這嗜血的旋渦之中。

  從今往後,你要獨自面對這權權相爭的波雲詭譎,你將在這條爾虞我詐的道路上披荊斬棘,你肩負的,將不再只是一方將士的軍心,你還需擔起疆土與民生,社稷與立場,你的雙手,將真正沾上血汙。

  但願到那時,你依然能初心不改。

  你想好了嗎?

  朱南羨緩緩沉下一口氣,鄭重地往殿上磕了個頭。

  若要靠他人的庇護,才能守住初心,連真正想保護的人都保護不了,還要這安穩何用?

  「父皇,兒臣已想過了,七日後是母後的祭日,等祭日一過,兒臣就赴藩,兒臣這幾年在外漂泊,未能守在父皇母後跟前盡孝道,實屬不該。古有名士為其母守孝五年,兒臣思念母後心切,願效仿之,想在南昌再為母後守孝兩年,納妃的事,兩年後再說吧。」

  景元帝長嘆一口氣:「既是你的心願,罷了,朕準了。」

  深殿寂寂,殿中一時無話。

  景元帝又看向蘇晉,問道:「你說此人是你舊識,何意?」

  朱南羨抿了抿唇,卻並不看蘇晉,心中回想起沈奚的話——

  你若想從別人那裡得到甚麼,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麼。

  對他的父皇而言,蘇晉不過螻蟻,她究竟是誰,究竟在此事中扮演了甚麼角色,並不重要,不如實話實說,從而消除他的疑慮。

  朱南羨道:「回父皇的話,當年兒臣赴西北前,大皇兄曾命兒臣對一個奇難的對子,兒臣無奈,只得四處請教,蘇知事是當年的二甲進士,兒臣正是受了她的指教,才過了大皇兄一關。」他微微一頓,忽又道,「父皇,兒臣既不日要就藩,那金吾衛的領兵權,兒臣明日一早便去兵部交還罷?」

  景元帝看著他,神色漸漸緩和:「也好,難得你考慮周全。」說著,似是想起甚麼,看向柳朝明道,「柳卿,朕記得孟老禦史當年幾次上書,要力保一個蘇姓進士,可是此人?」

  柳朝明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景元帝看向蘇晉又問:「你是哪一年的進士?」

  蘇晉道:「回陛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進士。」

  她這麼一說,景元帝便想起來了——姓蘇,杞州解元,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更有狀元之才,當年看了她的年紀,他還頗震驚,怕此子鋒芒太過招來橫禍,親自命禮部將她的名次從第一壓到第四。

  沒成想還是難逃一劫。

  不過,就這麼自殿上看下去,倒已是光華自斂,大巧不工了。

  且當做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景元帝道:「既是二甲進士,在京師衙門任一知事,實是屈才,且朕還聽說,此人在仕子鬧事當日還立了一功?」

  他說著,看向柳朝明:「既如此,柳卿,你便遂了你恩師的心願,收蘇晉入都察院,升任巡按禦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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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4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大約深覺虧欠朱南羨,景元帝道:「沢微,你這次回京辦漕運案,既已結案,便不必守在朕身邊了,這兩日你也回安慶府罷。」

  朱沢微眸色微黯,應道:「是。」

  景元帝看向深殿之下,緩緩道:「傳兵部龔荃,禮部羅鬆堂,左都督戚無咎。」

  三人早已候在殿外,被內侍一傳,即刻進殿覲見。

  「刑部,禮部,兵部,都察院,中軍都督府聽令。」

  三部尚書,柳朝明,戚無咎同時越眾而出,撩袍跪拜而下。

  「光祿寺少卿馬誌,設局謀害朕的十三子,證據確鑿,是為作亂犯上,十惡不赦之罪,著,淩遲處死,誅九族。」

  沈拓俯首領命。

  「吏部,刑部之內,均有要員涉案,令都察院十日內清理此案相關人員,如確有謀害皇嗣之心者,格殺勿論。」

  柳朝明俯首領命。

  「五城兵馬司在此次鬧事中,未能盡忠職守,著,東城兵馬指揮使,斬首示眾。北城、西城、中城兵馬指揮使,革職查辦。南城兵馬指揮使……也革了,不必查。」

  龔荃與戚無咎領命。

  景元帝道:「龔尚書,左都督,兵馬司不可久日無人,你二人多操勞些,人員的查辦與頂替,限三日內辦好。」

  說著,他又看向沈拓道:「沈卿,前日行刑之後,那些北地仕子可有再鬧?」

  前日被行刑的除了春闈主考裘閣老,詹事府少詹事晏子言,還有春闈同考官與副考官一共八人,翰林院參與複審的學士一共五人,一甲的狀元與榜眼,探花許元喆已在數日前咬舌自盡。

  沈拓道:「回陛下,已沒有再鬧的了。」

  景元帝點了點頭:「你們平身罷。」

  五人拜過之後,站起身來。

  景元帝又看向禮部羅鬆堂問:「羅尚書,依你看,這一科餘下的進士,當如何處置?」

  羅鬆堂抬起眼皮往殿上覷了一眼,諾諾道:「啟稟陛下,陛下您說怎麼辦,臣就怎麼辦。」

  景元帝看他一副沒嘴葫蘆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森然道:「照朕看,全殺了,連著你的頭一塊砍了。」

  羅鬆堂嚇得一抖,跪倒在地「篤篤」磕起頭來。

  景元帝懶得管他,又看向朱憫達等人,問:「你們四個怎麼看?」

  朱憫達,朱沢微,朱南羨均未答,反是朱覓蕭自以為了悟聖心,搶著道:「回父皇,依兒臣看,也是全殺了好。」

  景元帝面上沒甚麼表情:「哦,為何要殺?」

  朱覓蕭想了想道:「因為他們舞弊,誆瞞聖聽,這回全殺了,日後天下讀書人都不敢舞弊。」

  景元帝「哼」著冷笑了一聲:「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你如此浮躁,真該跟著你這三個皇兄好好學學。」

  朱覓蕭臉色一白,輕聲說了句「是」,不敢接話了。

  景元帝的目光落到沈奚身上,悠悠道:「小沈卿素來足智多謀,依你看,此事該如何解決?」

  沈奚微一思索,合手一拜道:「回陛下,臣以為餘下那批進士,殺與不殺都一樣,但若是殺了吧,太麻煩,還不如廢物利用,著他們寫個供狀,發誓日後不做誆瞞聖聽之事,拿著此供狀,發去各部各寺,抑或府道縣上試守一到三年,看其表現再作擢貶,也彰顯吾皇賞罰有度,寬厚仁愛。」

  景元帝聽了這話,神色緩和了些許,語氣依舊肅然:「照你的意思是放了?倘若怨憤再起,何如?」

  沈奚想了想,嘻嘻一笑道:「回陛下,這取才用人之道,不是臣的專長,臣是戶部侍郎,最擅與黃白之物打交道,殿上正好有兩個狀元之才,陛下不如考考他們?」

  這兩位狀元之才,正是景元十四年一甲頭名柳朝明,以及景元十八年恩科,二甲第一蘇晉。

  景元帝微一頷首,道:「柳卿,你說。」

  柳朝明合手一揖:「回陛下,臣以為朝廷不可無才,眼下各官職出缺,這一批新科進士正好可用。倘若北地仕子仍不平,可仿效恩科,立此春闈為南榜,再於今年八月開秋闈,只錄春闈落榜的北地仕子,立此為北榜。如此,南北便不會再有怨言。」

  景元帝點頭道:「不錯,如此一來可平息態勢,二來也能緩解朝廷用人難題。可若是年年南北榜,豈不耗材耗力,操持繁瑣?」一頓,忽然看向蘇晉:「你說。」

  蘇晉品階太低,諸卿均已平身,只有她一人跪著。

  早先柳朝明讓禮部私下整理的貢士名冊,便已分了南北二地,她看過,再結合柳朝明方才的話,頃刻如茅塞頓開。

  她伏地一拜,直起身道:「回陛下,微臣以為,其實不必每年分為兩榜取仕,只需讓禮部將進京趕考的仕子分為南北兩個名冊,再分地取仕,譬如取北四南六,如此,當不會再怨聲載道。」

  景元帝看著蘇晉,眸中閃過一絲異色,緩緩道:「既已升你做禦史,便不必跪著了,你且平身罷。」

  蘇晉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景元帝嘆道:「後生可畏啊,憫達,你代朕擬一個旨,此回又是舞弊又是鬧事,也折騰夠了,餘下的事,便按柳卿,小沈卿,蘇卿三人的提議去做。」

  朱憫達應是。

  景元帝複又看向曾友諒:「曾卿?」

  曾友諒頓時撲跪在地,磕頭道:「啟稟陛下,臣實不知吏部下頭究竟是哪個亂臣賊子,竟敢謀害十三殿下,臣明日,不,今日就去查,待查出此人,臣,脫冠,向陛下請罪。」

  景元帝幽幽地看著他,忽然道:「朕信曾卿。」頓了頓,又道:「但朕聽聞,曾尚書的侄子,吏部曾憑,也攪在此局之中?朕瞭解曾卿,卻不瞭解曾郎中。」

  說著,也不等曾友諒辯解,吩咐道:「柳昀,你且將曾憑傳到都察院,革職審訊,若他確參與謀害十三皇子,就由都察院處決了罷,不必再來回朕。」

  柳朝明合手稱是。

  景元帝擺擺手:「朕乏了,你們都退下罷。」

  一乾人等拜別了景元帝,從奉天殿退出來。蘇晉是最後一個出來的,殿門前已有人等著她了。

  朱覓蕭先喚了一聲:「蘇知事。」又譏誚道,「哦,不對,眼下已是蘇禦史了。」

  豈知此言一出,前頭不少人紛紛駐足。

  朱覓蕭一看,竟有都察院柳朝明,戶部沈奚,太子朱憫達,七王朱沢微與十三王朱南羨。

  他心中感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名區區知事能轉眼被擢升為禦史,無人庇護豈能成事?

  朱覓蕭翹起嘴角,仿佛根本沒看到這些人,笑道:「本王呢,最近對蘇禦史的事頗好奇,著人去查了查緣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蘇禦史跟吏部有些淵源?」

  蘇晉沉默不言。

  朱覓蕭又道:「聽說當年曾郎中的妹妹,曾尚書的親侄女對禦史可謂一見鍾情,一心想與禦史結為秦晉之好,曾家找人說媒,沒想到蘇禦史好大的膽子,拒得是斬釘截鐵,這才叫尚書大人覺得你不知好歹,記恨上你的罷?」

  不等蘇晉說話,朱覓蕭逕自走到柳朝明跟前,合手打了個揖:「柳大人,眼下蘇禦史可是都察院的人了,這樁事本王已查過了,蘇禦史他委實冤屈,這個公道,您豈能不替她討回?」

  柳朝明目光沉沉,也未曾答話。

  朱覓蕭又笑了一聲,轉首看向朱沢微,似是驚慌道:「七皇兄,怎麼辦,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為吏部只是辦了一個小小進士,沒想到眼下竟叫都察院盯上了,今日的案子,您至多折一個吏部郎中,可倘若以後因為蘇禦史,將曾尚書折進去了,皇兄可怎麼辦?」

  朱沢微知道,朱覓蕭前前後後折騰一通,為的就是挑撥離間。

  他巴不得吏部與都察院鬥得死去活來,自己與太子鷸蚌相爭,兩敗俱傷,然後自己從中獲利。

  朱沢微看著柔善,實際上是個笑面虎,朱覓蕭跳樑小醜似挑撥到他眼前來,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

  朱沢微眉間的朱砂浸在廊下一片陰影裡,顯得分外柔和,他溫聲道:「十四弟,說起這個,皇兄倒是想起來,你這麼多年,仿佛一直想納晏府的大小姐,晏子萋為側妃?」

  朱覓蕭面色一僵。

  朱沢微嘆了一聲,拍拍他的臂膀:「只可惜,這晏子萋從小就喜歡沈青樾沈大人,有心人稍一打聽便能知道,她為了這事,鬧了三回退親,本已聲名狼藉,幸而皇上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將晏子萋指給了長平小侯爺。你說你這啞巴虧吃的,該向誰討去?是鐵石心腸不為美色所動的沈大人?還是沈大人背後的東宮呢?」

  朱沢微這麼一提,蘇晉想起來了。

  難怪她代寫策論,請任暄帶她見晏子言時,任暄推說因為一樁私事,不便去晏府,反將她帶到了金水橋頭。

  原來他早已與晏子萋訂親。

  朱沢微這一記軟刀子,可謂以牙還牙——十四不是要挑撥他與都察院的關係麼?且將沈家與東宮送與他折騰。

  朱沢微說完這話,當下與柳朝明這頭鄭重一揖,折身走了。

  朱憫達喚了一聲:「十三。」也轉身欲走。

  沈奚正要跟著去,柳朝明忽道:「沈青樾。」然後跟朱憫達一拜:「太子殿下,臣有事要問過沈侍郎。」

  朱憫達微一頷首,與朱南羨一道走了。

  蘇晉與沈奚跟著柳朝明,一路無言往都察院而去。

  沈奚平生最恨人拿他的爛桃花開玩笑,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哎」了一聲道:「不是,柳昀,你到底甚麼事找我。」

  柳朝明頓住腳步,轉過頭來,遲疑道:「你——」

  沈奚頭皮一麻:「打住。」

  蘇晉還是頭一回見沈青樾這副吃癟的樣子,眸色微微一詫。

  沈奚眼角跳了跳,正要挑扇反擊,不曾想柳朝明也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色,卻淡淡道:「不是要問你晏家的事。」

  沈奚平白吃了個啞巴虧,扇子僵在半空,頃刻往回一收,搖開,緩緩扇了扇,仿佛十分鎮定道:「哦,那是甚麼事?」

  柳朝明道:「前日你來我府上,在正堂的《春雪圖》上瞧出甚麼了?」

  蘇晉聽到《春雪圖》,不由愕然看向柳朝明。

  沈奚的神色緩下來,對蘇晉道:「本官問你,晁清晁雲笙,可有別號?」

  蘇晉道:「有,他極擅字畫,嘗以賣畫賣字為生,字畫提陵山居士。」說著,卻又自顧自遲疑道,「《春雪圖》是他最得意之作,等閒不會販賣,為何?」

  沈奚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柳昀怕都察院去查,動靜太大打草驚蛇,早在四月中,便勞煩我幫忙找這個叫晁清的人。那字畫,大約是他近兩日才收到的。」

  晁清失蹤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說,在她冒雨去大理寺請張石山幫忙後,柳朝明便著人去找晁清了?

  難怪後來他能從諸多線索中,找出張奎這個證人。

  蘇晉當即對柳朝明一揖:「讓大人費心了。」

  柳朝明看她一眼,默了默,淡淡道:「沒事。」

  沈奚道:「蘇時雨,照你看,晁雲笙若當真還活著,會躲去哪裡?」

  蘇晉想了想道:「若是我,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刑部與吏部的人,外頭盡是追兵的情況下,我絕不會流落在街頭,客棧不能住,更不能與他人接觸,因為甯嫣兒已經死了,我與誰接觸,就會給此人招來殺身之禍。

  「我更不會出應天城,因為憑刑部的能力,一定有辦法在沿途設禁障,一舉將我捕獲,所以,我一定會找一個不被人發現的落腳處。」

  沈奚道:「你是說牢獄。」

  蘇晉道:「這我已想過了,晁清失蹤的第二日,我便去應天府下頭的縣衙看過,沒有。」

  沈奚問:「那京師衙門呢?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蘇晉道:「我也找過了,也沒有。」她一頓,問:「就是不知道刑部大牢與大理寺牢獄。」

  沈奚與柳朝明對視一眼:「已查過了,也沒有。」

  柳朝明聽到蘇晉提起大理寺,忽道:「蘇時雨,照你方才這麼說,《春雪圖》乃晁清最得意之作,等閒不賣?」

  蘇晉道:「正是。」

  柳朝明微一思索道:「那你可有想過,在甚麼情況下,他才會棄這幅畫於不顧?」

  蘇晉垂眸鎖眉道:「性命攸關?」再一想,晁清嗜畫如命,僅僅是性命攸關,不足以讓他放棄這副《春雪圖》,那麼他最後將《春雪圖》出售,一定是想傳達甚麼,一個念頭漸漸浮上心底,蘇晉驀地抬頭道:「心灰意冷。」

  柳朝明道:「一個人,在何種情況下,才會對自己平生最得意之技心灰意冷?」

  蘇晉遲疑道:「除非……他以後不能再畫了。」

  此言一出,蘇晉倏然怔住。

  是了,有一個地方,她從未去找過,因為她私心裡,根本不敢想晁清會在此處。

  沈奚道:「依照《大隨律》,凡偷盜十兩以上,會被斬去右手,官府怕這些人因失了右手流血致死,會在衙門下設一個醫牢,將這些沒了右手的人關於此處,但京師別有不同,京師的的醫牢,設在大理寺。」

  蘇晉心頭震慟不堪。

  晁清平生最擅作畫,其畫靈氣滿溢有大家之風。

  沒成想到了最後,竟要以壯士斷腕之誌保取一命嗎?

  她的眉間浮起濃濃的傷色,卻又在一瞬間轉成劫後餘生的慰然。

  無論如何,只要人還在就好。

  蘇晉當即行了個大禮:「多謝柳大人,多謝沈大人,下官這就去醫牢找他。」說著折身便要走。

  柳朝明卻叫住她:「慢著。」

  蘇晉回身道:「大人還有甚麼要叮囑的麼?」

  柳朝明眸中像是有春日晨時乍暖還寒的霧氣,淡淡道:「你先去都察院,寫好狀子交與趙衍,讓他在都察院立案,他自會派禦史拿著狀子隨你前去,想必如此一來,大理寺必不敢攔阻。」

  蘇晉怔了怔,唇角一彎,竟展顏露出一枚喜悅的笑來,合手又是一揖:「下官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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