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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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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30: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朱覓蕭看到朱南羨,臉色有些難看:「皇兄不在宮中陪父皇用膳,怎麼來此了?」

  朱南羨不理他,牽了蘇晉的手腕,對持刀攔在跟前的兩名侍衛道:「滾。」

  兩名侍衛連忙收刀拜下。

  水榭中的舞女見此態勢,也紛紛退到一旁跪拜。蘇晉看了一眼這些舞女,朱稽佑會享樂,連舞女都挑形貌相似的。

  朱稽佑在兩名碧眼女子的摻扶下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到朱南羨跟前:「十三弟來了?」他雙頰酡紅,目色迷離,一張嘴滿口酒氣,「來人,給本王的十三皇弟上酒!」

  一名婢女呈上酒來,酒杯旁,還有一個丹藥瓶。

  朱南羨問:「這是甚麼?」

  朱稽佑打了個酒嗝道:「這是寒食散,吃了以後——」他看了一眼朱南羨握在蘇晉手腕的手,「嘿嘿」笑了一聲,道:「來人,給蘇禦史上一杯『赭水』。」

  另一名穿著清涼的婢女呈上酒來,酒水呈赤紅色,與方才三色酒的其中一杯一般無二。

  朱南羨一聲不吭地鬆開蘇晉的手腕,端起那杯『赭水』,晃了晃,對獻酒的婢女道:「賞你了。」

  那婢女抬眸看了朱南羨一眼,雙頰頓時飛紅,從他手裡接過就被,慢慢飲盡。

  酒性發散的極快,不過須臾,這名婢女呼吸便急促起來,玉頸之間竟滲出細汗。

  朱稽佑看了這場景,忍不住舔了舔唇。

  一旁的朱覓蕭對婢女道:「愣著做甚麼?還不趕緊好好伺候十三殿下?」

  婢女應了聲「是」,也不知是酒性催發還是確有情動,不顧儀禮便往朱南羨身上貼去,卻被他一個側身避開。

  朱南羨掃了託盤上的寒食散一眼,淡淡道:「三哥這裡除了這些下作的東西,就沒別的了嗎?」

  這話儼然將朱稽佑與朱覓蕭一齊罵了進去。

  朱稽佑在山西大同府稱王,誰見了他不是俯首貼地,幾曾受過這種謾駡?他臉皮子抖了抖,幾乎就要發作,卻念及朱南羨是嫡皇子,生生將一口悶氣忍了下去。

  朱覓蕭心中亦恨極,眼中的猙獰色幾乎要掩不住,卻還笑道:「三哥,咱們險些忘了,十三皇兄自小尚武,眼下又好龍陽,你府上不是養著些會劍舞的公子嗎?」

  朱稽佑聽明白他的意思,端出一副猶疑色:「是養著,可九弟,十四弟,蘇禦史都在,又無功夫傍身,只怕那些個不中用的一個閃失,刀劍無眼。」

  朱南羨聽了這話,才瞧見對面還坐了一個九王朱裕堂。

  朱覓蕭道:「這有何妨?我等又不是沒見過世面,請吧。」

  須臾,只見水榭外走來十二名持劍公子,統穿著敞胸白裳。一時間鼓瑟起,持劍公子踩著鼓點,或攀山攬月,或素手摘星,倒真有幾分像練家子。

  笙歌再鳴,鼓點加急,忽然間,十二名持劍公子分作三人一列,朝四方刺來。

  朱覓蕭不知何時已退到蘇晉身旁,正要抬手將蘇晉推向那刺來的劍,卻被她一個閃身避開。

  與此同時,朱南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持刀,刀鞘打偏劍鋒,刀柄在手裡挽了個花忽然往下反壓,突如其來的力道使劍柄往上震開,三名持劍公子猝不及防,手中劍齊刷刷落在地上。

  朱南羨回過頭也不客氣,左手往回一折,只聽「喀嚓」一聲,朱覓蕭發出一聲慘叫,胳膊肘歪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竟是脫臼了。

  朱南羨收了刀,這才道:「花拳繡腿,不看也罷。」

  朱稽佑與朱裕堂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總算是看出,朱十三今日正是沖著十四來的。

  好半晌,朱稽佑才道:「十、十三弟。」朱南羨抬頭看他一眼,朱稽佑一抖,咽了口唾沫,「胳、胳膊。」

  朱南羨淡淡道:「嗯,胳膊。」然後擰著朱覓蕭的手,往回一送,又將胳膊給他接了回去。

  朱覓蕭哪裡受過這種罪,疼得聲嘶力竭,好不容易回緩過神來,再不掩恨意:「好,好,朱十三,你等著,本王——」

  話未說完,卻見朱南羨抬腳將方才落於地面的長劍一挑,右手接住,轉身便朝他刺來。

  一道寒芒自朱覓蕭眼旁閃過,擦著他的右耳,紮進一旁的地面。

  水榭中寂靜無聲。

  朱南羨將長劍從地面拔出,放在手裡把玩:「怎麼,還要讓本王給你全身都鬆鬆筋骨?」

  豆大的汗液從朱覓蕭額間滲出。

  耳邊不過破了一個口子,可卻有如鑽心刺骨一般疼痛。

  朱覓蕭這回真的有些怕了,瑟然道:「本王與你無冤無仇,你不請自來,到底想怎樣?」

  「無冤無仇?」朱南羨聽了這話,拿劍指向朱覓蕭的脖子,竟令他一時不敢起身,「本王在南昌府不過年餘,你派了五回刺客,本王回京,你命府兵在茶寮伏擊,你次次想要本王的命,這叫無冤無仇?」

  言罷,劍尖更往裡送了些許,脖頸上出現一道細微的血痕。

  九王朱裕堂見此場景,跌坐在一旁,忍不住勸道:「十三,算了。」

  朱覓蕭掙紮著道:「你既然將計就計讓你的兵馬先行,早做好埋伏將那群府兵全抓了,你就該知道他們不是本王派的,他們是,」他一頓,「他們是九哥府上的。」

  朱南羨將劍收了,看向朱裕堂:「你還幫他說話?」

  然後他自袖囊裡取出一封信,往地上一扔:「那這個呢?」

  朱覓蕭想要去拾信,奈何左邊胳膊動彈不得,只得催促朱裕堂道:「快念給本王聽!」

  豈知朱裕堂念到一半,朱覓蕭越聽越心驚,這竟是他當年寫給指派謀害朱南羨刺客的親筆。再不顧上胳膊的疼痛,朱覓蕭一把奪過信件,以牙代手,撕得粉碎。

  他又抬目環顧四周,朱裕堂不敢看他,朱南羨一副無所謂的神色,倒是蘇晉,眼中竟似乎有些微譏誚的笑意。

  朱覓蕭已是草木皆兵,問道:「你這副樣子是甚麼意思?」

  蘇晉一揖:「回殿下,殿下的密信不澆火漆嗎?」

  是了,密信都會加澆火漆,以防事先被人拆毀,而方才這封信,上面並無火漆痕跡,應當只是朱南羨命人仿寫的。

  朱覓蕭真是恨透這二人,握拳捶地道:「三哥,讓你的親兵衛將這二人抓了,就地正法!一起後果本王來擔!」

  朱稽佑愣愣道:「十四,這、這可是十三弟和僉都禦史。」

  朱南羨不以為然,四下看了看道:「三哥這府裡才養了幾個親兵衛?便是添上你十四王府的,也不過數百人。」

  朱覓蕭瞪大眼道:「你甚麼意思?」

  朱南羨道:「沒甚麼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本王既然敢單獨來,就不怕你的親兵衛。」說著,又揚起嘴角笑了笑,「你想知道你的親筆信在哪麼?來之前,本王已交給沈青樾,並命左謙在巷口守著,只要這府裡有動靜,金吾衛便會破府而入,沈青樾自然也會將信交到父皇與大皇兄手裡,到時人贓俱獲,你們這裡的人,又能活幾個?」

  朱覓蕭惡狠狠喘了幾口氣,終是道:「本王知道了,你是故意的,故意不將我派人刺殺的事回稟父皇好抓我的漏洞,故意謊稱兵馬後行好捕我的府兵,就連今日,你也是趁我措手不及故意來威脅我。」他一頓,怒吼道,「朱十三,你到底想幹甚麼?!」

  朱南羨道:「想幹甚麼本王已經告訴你了,只要本王想護的人,你一根毫髮也不能動,否則,後果自負。」

  言訖,他再不理朱覓蕭,向蘇晉伸出手,輕聲道:「來。」

  蘇晉知道他的用意,垂著眸,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水榭裡一場明鬥,竟未察覺外間世界已落起雪。

  細雪微微,二人一起出了三王府,府外是寂寂的,巷陌盡頭只有鄭允與覃照林在等著,沒有左謙,亦沒有金吾衛。

  想來也是,朱南羨剛回京師,金吾衛的領兵權還在景元帝手裡,他此刻若妄動,豈不落人口實?

  方才那套說辭,不過是他的智計罷了,但朱覓蕭做賊心虛,不敢不信。

  掌心的溫熱有些燙人,蘇晉低聲喚了一句:「殿下。」

  朱南羨一怔,慌忙將手鬆開,垂眸道:「是我怠慢了,我方才那麼說是因為,因為……」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臣知道,殿下這麼說是為了臣好,讓十四殿下再不敢對臣輕舉妄動。」

  朱南羨抿了抿唇,想說甚麼,又忍了下去。

  兩人並肩而行,一起往巷陌走去。

  雪粒子紛紛揚揚灑落,像是將時光都變慢了一些。

  須臾,朱南羨問:「當禦史,很好嗎?」

  蘇晉「嗯」了一聲道:「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朱南羨默了默,又想要說甚麼,卻終是道:「你喜歡就好。」

  落雪沾地即化,卻仍將天地染上清泠泠的素色。

  巷陌裡有顆老樹,是冬來,樹葉落盡,只餘枝椏。

  朱南羨仰頭望向老樹,忽然道:「蘇時雨,你看。」

  蘇晉卻轉過臉看他。英挺的側顏俊朗無雙,撲簌簌的雪落下,有一粒就歇在他的長睫之上。睫稍微微一動,朱南羨像是意識到甚麼,也側過臉來。

  睫稍上的微雪化水,溶入他眼底的湖光山色,朱南羨輕聲道:「你等等。」

  說著,他忽然縱身,在樹幹上借力,躍上一根粗枝。

  枝頭像是有甚麼東西被驚落,朱南羨一手攀住一根枝丫,一手卸了腰間長刀,足尖點在粗枝上,倒身而下,伸出刀柄接住那被驚落之物。

  竟是一隻拳頭大小,毛都沒長齊的雛鳥。

  朱南羨單膝立於粗枝之上,將雛鳥置於掌心,俯下身伸出手:「歲末天寒,候鳥南飛,它雖被遺下,卻獨自挺過這些日子,是一隻福鳥,送給你。」

  蘇晉又抬目看他。

  一雙修眉下的眼極好看,眸子裡淬了星一般明亮,又帶著溫柔的笑意。

  蘇晉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伸出雙手。

  朱南羨小心翼翼地將雛鳥放於她掌心,又道:「你讀書多,為它起個名字。」

  她的手有些寒涼,那鳥兒離開朱南羨溫熱的手掌,竟像打了個寒噤似縮了縮脖子,片刻後,又呆頭呆腦地四下張望起來。

  蘇晉的唇角噙起一枚極淡的笑意,低垂的眸子裡流轉著素日少見的輕柔笑意。

  她認真想了想,抬起眼來輕聲道:「微臣想將它喚作『阿福』。」

  蘇晉兒時寂寞,少時流離淒苦,這是許多年後,她伶仃了小半生的眸子裡再沒了燎原的灼灼火色,取而代之的是無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朱南羨心如擂鼓,卻一時移不開眼去,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半晌,他才垂下眸子,忽見她別在腰間的匕首,愣了愣才道:「你還帶在身邊。」

  蘇晉看了眼他目光的方向,低低應了句「是」,然後她忽然忍不住道:「微臣聽說,這把匕首對殿下極其珍貴,因此時時帶著,不敢怠慢了。」

  朱南羨移開目光看向一旁:「你聽誰說的,不過是尋常之物罷了。」

  蘇晉道:「是聽沈青樾沈大人說的。」

  她抬眸,看向朱南羨:「他說,殿下每回揣著這把匕首去吃花酒,桃花運都好。」

  朱南羨怔了半日,須臾,垂下眼瞼低聲道:「他的話你也信。」

  說著,想起蘇晉方才微涼的指尖,伸手解開氅衣的系帶,自樹上一躍而下,兜開墨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微抿著唇才道:「本王至今,是去過兩回那種地方,但只在門廳坐了坐便走了,帶匕首,也只為了防身。」

  蘇晉不知當回甚麼才好,只得道:「天已晚了,殿下該回府了。」

  朱南羨「嗯」了一聲,仰頭看了眼愈下愈大的冬雪,對等在巷陌的鄭允道:「把馬車讓給覃照林。」

  待送走蘇晉後,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牽了匹繫在巷陌的老馬,轉頭往街巷另一頭走去。

  鄭允不解,追上兩步道:「殿下,走錯了,咱們王府在東邊。」

  朱南羨沉默片刻才道:「本王不回王府,本王去沈府。」

  鄭允更不解了:「這個時辰去沈府?」

  朱南羨咬牙切齒:「去找沈青樾,本王今天非要將他碎屍萬段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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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31: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沈奚這頭被蘇時雨告了黑狀,隔一日,也有人匿名上表,參了三殿下朱稽佑一本,說他在府上豢養孌童姬妾,大肆鋪張。

  朱稽佑愚不可及,居然將這筆賬算到了蘇晉與朱南羨頭上,當庭就要請對峙,還好朱十四將他一攔,說三王府確有數名姬妾,卻不是三殿下養的,是這回回京以後,不知誰塞到府上的,應當問責掌賓禮,主接待的禮部。

  禮部自上而下都是一群三不開,素日裡最怕事,平白無故背了這麼大一口黑鍋,從尚書到侍郎,全趴在地上磕破了頭喊冤。朱稽佑見此,不甘示弱,也跪,也哭,比著嗓門扮竇娥。

  好好的一個早朝被鬧得雞飛狗跳,景元帝拂袖而去,倒也沒問誰的罪。

  沈奚昨晚被朱南羨提著刀追了一夜,早朝一散,回到公堂剛打了個盹兒,戶部右侍郎杜楨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在他案頭翻翻找找。

  沈奚掀開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從手邊撈了一本冊子扔過去,笑嘻嘻道:「杜大人,這兒呢。」

  這是陝西道的黃冊。

  秋收後各地上報稅糧數目,沈奚身為左侍郎,查南方各道,杜楨身為右侍郎,查北方各道,但為防貪墨,每份黃冊上都需有三位堂官署名。

  杜楨被沈奚逮了個正著,卻也不慌不忙,堂而皇之地翻開黃冊一看,訝異道:「喲,沈公子還沒落筆呢。」

  不落筆署名,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要等著皇上問責,一問責,三法司就要查,若真查出甚麼,那就完了。

  沈奚抬手在後腦支了個枕,腳伸到公案上頭,懶洋洋地道:「杜大人這麼急,是不是聽說姓馮的茶商被都察院拿了,洗錢銷贓的人沒了,上趕著來我這滅火?」

  杜楨知道他危言聳聽,笑道:「沈公子玩笑開過了。」然後將黃冊放在案上端正擺好,折身要走。

  沈奚又調笑道:「杜大人莫慌,我這就上都察院幫你問問馮夢平招了沒。」

  杜楨頭也不回地抬腳走了。

  沈奚最後這話沒開玩笑,馮夢平已讓都察院拿去兩日了,蘇時雨至今沒給他扯回銷,他是該去過問了。

  轉首到了都察院,蘇晉居然不在,隨意喚了個禦史過來,說蘇大人去承天門查問登聞鼓案落水中毒的女子了。

  沈奚挑眉:「她不審曲知縣的案子了?」

  那禦史道:「回沈大人,柳大人已將此案轉給了錢大人,蘇大人眼下查的是後兩樁。」

  沈奚覺得不妙,錢三兒從來唯柳朝明馬首是瞻,所以這是柳朝明親自過問了?

  他不再說話,折去刑訊室找人,裡頭卻空空如也。

  沈奚臉色變了,若此人真叫柳昀劫了,那他這一番辛苦豈不泡了湯?

  他想到這裡,逕自就往暗室而去,一路上眾禦史小吏見戶部侍郎面色不虞,都不敢攔阻,只在道旁見禮。

  沈奚還沒闖進暗室,暗室的門就開了,錢三兒從裡頭出來,他眼下已是副都禦史,與沈奚同屬正三品,兩人一見,相互一揖。

  錢三兒彎著月牙眼,十分和氣道:「沈大人來都察院怎麼也不請人通傳一聲,三兒好去正堂迎一迎。」

  沈奚看他一眼,忽而也笑了一聲,指了指他身後的暗室道:「只怕錢大人迎我的一會兒功夫,裡頭就鬧出人命了。」

  錢三兒又一拱手道:「沈侍郎說笑了,都察院行的是監察審訊權,怎會隨隨便便出人命?」

  沈奚負手,輕描淡寫道:「那好,你們都察院拿人也將就個真憑實據,拿馮夢平的證據呢?」

  錢三兒仍彎著一雙笑眼,不說話。

  沈奚又道:「當日拿馮夢平,是因本官接到了一封密信,說他謊報稅糧數目,可如今發現——」他一頓,從袖囊裡取出一張銀票夾在指間,嘻嘻一笑,「本官當日瞧走眼了,竟把銀票看成了密信,錯怪了馮老爺,還望錢大人將人請出來,本官好當面跟他賠個不是。」

  錢三兒聽了這話,眼中的笑意才漸漸褪了。

  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渾水摸魚,作假拿人,當眾翻供,他沈青樾真是甚麼缺德幹甚麼。

  沈奚見錢三兒仍不說話,往前兩步,湊近了些道:「三兒,你跟著柳昀這麼久,怎沒將他萬無一失的道行學到手呢?」然後他又笑了笑,伸手點點自己的右頰,「這兒的血還沒擦乾淨呢。」

  錢三兒臉色一僵,神色往同樣的位置摸了摸,果然有一絲血漬,想來是方才審馮夢平時濺到的。

  沈奚這才將笑容收了,淡淡道:「怎麼,小錢大人審得如此賣力,可是想將錢尚書的把柄握在手裡?不過依本官對柳昀的瞭解,他怕是只讓你審,不讓你上表吧,如此你心裡可是滋味?不如將人交給本官,叫本官幫你參你爹一本?」

  沈奚說話做事從來留三分餘地,可不留餘地時,也是鋒銳難當。

  錢三兒與錢尚書雖是父子但勢如水火,平生最恨旁人拿此事做文章,而沈奚非撿著這個說,看來是認為柳昀與錢三兒劫了他的證人不還,當真動怒了。

  正這時,暗室的門又開了,柳朝明一臉清冷地站著,淡淡道:「把馮夢平交給沈侍郎,侍郎便會懲奸除惡嗎?還不是先將此人攥在手上,權衡利弊留好退路,等待良機再作打算?」

  他說完這話,看錢三兒一眼:「讓人都散罷。」

  錢三兒朝二人再一揖,帶著中院一乾禦史全撤了出去。

  沈奚輕「哼」了一聲,走到抄手遊廊上抱臂坐下:「柳禦史把可利用的人都挖得一乾二淨,恨不能將天下人的秘密全當做籌碼握在手裡排兵佈陣,這樣的立身之道,又比我好得到哪去?」

  他從袖囊裡摸出把摺扇,敲了敲一旁的廊椅。

  柳朝明卻並不跟過來。

  沈奚笑了一聲,望著不遠處的宮樓,似是想到了甚麼,忽然「嘖」了一聲道:「去年七王在馬府設局誘殺朱十三,你趕去昭合橋頭後,命錦衣衛把那幫刺殺朱十三的暗衛全殺了,不單單是為了幫蘇時雨遮掩身份罷?」

  柳朝明掃他一眼:「何以見得?」

  沈奚搖開摺扇,不疾不徐道:「若只是為了遮掩身份,你大可以留一兩個活口,令他們當眾供出朱沢微後再殺。這些暗衛是七王刺殺十三最直接的證人,你卻在朱憫達趕來昭合橋之前,招來錦衣衛殺了他們,你是不願令太子借此打壓七王,得勢過大,所以毀了罪證?」

  柳朝明聽了這話,不置可否,抬步往前院而去。

  沈奚恍然一笑:「這麼說,蘇時雨的身份倒給了你一個絕佳的掩護,甚至連朱憫達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蘇晉身上,以為你是為了庇護她而動的手,沒覺察出你的真正目的?」

  柳朝明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淡淡道:「朱憫達沒察覺,沈侍郎怎麼察覺了?」

  沈奚道:「凡事可一不可二,登聞鼓下,陝西曲知縣之死,八成是因為陝西稅糧的問題。我在戶部,這被扣下的稅糧去了哪裡,是誰搗的鬼,我比你清楚。戶部尚書錢之渙是誰的人,我也比你清楚。我缺的,只是一個實證,你從蘇晉那裡聽說我在查,於是將馮夢平扣下隱瞞不報,為的是甚麼?怕登聞鼓一案牽出錢尚書,七王因此倒臺嗎?」

  可沈奚說到這裡,連自己都搖頭笑了:「但你怎麼可能是朱沢微的人?」

  他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將摺扇往手裡一敲:「啊,我知道了,製衡是帝王之術,你承老禦史之誌,承柳家之學,何須搬弄這一套?但你此生最重諾,你努力維繫七王與太子的平衡局面,一定是——」他回過身,抬起摺扇指向柳朝明,神色驀地變得凜然無比,「與除了太子與七王以外的其中一位殿下有過盟約。」

  天邊懸著寡淡的雲,庭中野草青青,即使在這個萬物蕭條的冬日,依然亭亭而發,仿佛從不曆盛衰。

  柳朝明看著沈奚,忽然慢慢地,緩緩地,彎唇笑了起來。

  都說左都禦史柳昀從來不苟言笑,可此時此刻,掛在柳朝明唇邊的笑容卻極其自然,仿佛他與生俱來就該是常笑著的,仿佛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而這一笑,他所有的,不為人知的淩厲,殺伐,不甘與孤寂,同時從眸中滲了出來。

  柳朝明抬手將沈奚支在自己身前的摺扇慢慢壓了下來,勾著嘴角道:「知我者,青樾也。」

  沈奚目色清冷地看著他:「是誰?你究竟承諾過甚麼?」

  如果蘇晉,趙衍,抑或任何一個認識柳昀與沈青樾的人在此,一定會覺得萬分詫異——他二人仿佛一剎那互換了臉孔,那個素日裡溫言笑語的人成了柳朝明,而清冷自持,淡漠孤傲的人變成了沈奚。

  卻同時鋒芒盡顯。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口:「沈侍郎打聽這些,是覺得時不我與,害怕格局失控嗎?那你當初悲天憫人地助朱南羨就藩,是嫌這宮中還不夠亂?你可知你的一時善意,看似幫了朱憫達,實際卻給了那些野心勃勃之人更多選擇。反正誰做皇帝,我是無所謂,你呢?」

  沈奚雙眼微闔,須臾,淡淡道:「是嗎?但願你能一直無所謂。」

  言罷,不再說甚麼,轉首往院外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中院,卻見迎面走來一步履匆匆之人,險些與他二人對面撞上。

  此人是宋玨,正是柳朝明派去跟著蘇晉的監察禦史。

  宋玨也來不及見禮,一看到柳朝明便急忙道:「不好了,柳大人,禮部出事了——」

  話說完,他卻像晃了一下眼,直覺柳朝明神色有異,可待他細細看去,又瞧不見甚麼端倪了。

  柳朝明淡淡問:「出甚麼事了?」

  宋玨道:「聽說今天早朝,三殿下與禮部起了爭執,眼下禮部幾位堂官都在喊冤,正鬧著上吊明誌呢。」

  沈奚本已走到院門口了,一聽這話,邁出去一半的腳即刻收了回來,回過身問:「死人了嗎?」

  宋玨道:「哪能啊,八成是做戲呢。」

  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去年仕子鬧事,禮部也這麼鬧過一回,目的就等著旁的衙門來管閒事,然後將麻煩往管閒事的衙門身上一甩,自己落個乾淨清白。

  沈奚道:「沒死人你急什麼,等真正死了人再說。」

  柳朝明吩咐道:「把院門閂上,禮部的人來找,一律不見。」

  誰知宋玨一聽這話,急忙道:「不能閂,不能閂。」然後他欲哭無淚道,「方才蘇大人不是去承天門問案麼,回來的半道上,被禮部的江主事截了。」

  柳朝明與沈奚同時一頓。

  宋玨又補充道:「就是禮部最能哭那個,蘇大人被他攔在半道上拽著官袍角不讓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上揩,下官也是好不容易才跑回來報信。柳大人,沈大人,你們行行好,去禮部瞧一眼蘇大人吧,大人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下官臨回來前,還回頭望了一眼,蘇大人怕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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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三不開——舊時諷刺那些懦弱糊塗,不敢有所作為的官僚。即「入朝印不開(不理政務),見客口不開(不談國事),歸宅門不開(不接見士大夫及下屬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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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46: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蘇晉原有一百種法子回都察院辟禍。

  但她早上路過承天門時,仔細瞧了一眼張貼在城門外,中毒女子的畫像,忽覺那中毒落水的女子的形貌十分眼熟,可惜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直到這日早朝,三殿下與禮部因府上豢養姬妾一事鬧起來,她才記起這畫像上的女子,可不正跟著朱稽佑府上那群舞女姬妾形貌相仿?

  蘇晉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原想追著這條線索去查,可她昨日才得罪了朱稽佑,若今日又去他府上問案,豈不找死?

  蘇晉無奈,早朝過後,她取了筆墨,將中毒女子的畫像臨摹了一副,本打算從長計議,趕巧在回都察院的路上,撞見禮部江主事四處哭訴。

  凡有品級的官員見此場景,無一不遠遠避開,宋玨本也拉了蘇晉要走,可她忽然心生一計,吩咐道:「你回都察院找柳大人或趙大人過來,就說我被江主事截住了,想死的心都有了,請他們速速過來救命。」

  她不過四品禦史,禮部就算請了她管閒事,未必會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但倘使柳朝明或趙衍來了便不一樣了。

  蘇晉言罷,說一不二地就往江主事那頭走去。

  江主事也是乾脆,一掃蘇晉身上的雲雁補子,拽著她的袍角就開始哭,越哭動靜越大。

  宋玨一時鬧不清狀況,只好按照蘇晉吩咐地去做。豈料他這一番,非但把柳朝明招來了不說,連沈奚也跟著來了。

  禮部裡亂作一團,搭檯子的有,唱戲的也有,挑大樑的不是旁人,正是吏部尚書羅鬆堂與禮部侍郎鄒曆仁。

  蘇晉到禮部時,羅鬆堂已叫人從梁上放下來了。

  她湊近一看,嚇了一跳,羅鬆堂這回當真對自己下了狠手,脖子上一圈血印,躺在榻上氣若遊絲,大約真踢了凳子,若再晚放下來一刻,恐怕喉管子就勒破了。

  禮部侍郎鄒曆仁坐在一旁,哭得泣不成聲,儼然一副失了主心骨的神色。

  是以禮部眾大員一看江主事居然將僉都禦史請來了,都轉頭問蘇晉的意思。

  蘇晉跟兩位堂官見了禮,才問:「請醫正了嗎?」

  一旁一個年紀稍輕的五品補子道:「回蘇大人,醫正已在來的路上了。」

  早年禮部還有一個小侯爺任暄尚能鎮得住場子,去年吏部郎中曾憑沒了後,景元帝將任暄調去了吏部。

  蘇晉四下望去,如今的禮部,除了老油條,就是不經事,沒一個有正形。

  她心道既來之則安之,便吩咐一旁的小吏道:「先將房梁上的麻繩都取下來。」

  小吏稱是,帶著趕來的侍衛爬到高處,按蘇晉的吩咐做了。

  蘇晉又看著地上幾張上吊踩的矮腳凳,問:「你們禮部這樣的凳子還有多少,全部找出來。」

  等到矮腳凳與麻繩全集中在一處,蘇晉對一旁的侍衛道:「全部抬出去,放把火燒了。」

  這話一出,眾人都愣了。

  鄒侍郎哭到一半,打了嗝問:「蘇禦史這是何意?」

  蘇晉打了個揖道:「羅大人與鄒大人既將大局交給下官,那麼下官首先應當保證禮部今日不再鬧出人命。」

  羅鬆堂原還奄奄一息,聽蘇晉這麼一說,掙紮著看了鄒曆仁一眼。

  鄒曆仁會意,泣道:「蘇禦史燒了這些有何意義?若三殿下真來找我禮部麻煩,我等縱然不吊死,也可撞死,溺死,那刀抹脖子死,左右是將死之人,難道還要精心擇個死法不成?」

  話音落,蘇晉還沒答,則聽公堂外忽有一人道:「鄒大人此言差矣,你們禮部,難道不是最講究一個死法?」

  伴著這聲,一前一後走進來的竟是沈奚與柳朝明。

  沈奚彎下身,一勾手拾起一根麻繩,笑嘻嘻地道:「溺死要擇有水的地方,抹脖子雖乾脆,但一刀下去人就超生,連個話都留不了,撞死也是一閉眼的功夫,可倘使沒死成反撞成癡傻,豈不賠進後半輩子?唯有上吊,前前後後一出安排,擺凳子綁繩子,最能折騰,若叫人攔了,哭鬧個三天三夜都死不成,說不定還能等來個菩薩心腸,救人於苦海。鄒大人,我要是禮部的人,我也選上吊。」

  鄒曆仁被沈奚堵得說不出話。

  柳朝明看了一眼地上的麻繩與矮凳,言簡意賅地吩咐了一句:「燒了。」

  不多時,太醫院的醫正來了,先為羅鬆堂請了脈,見無大礙,又開了個補氣養生的方子,著人熬好藥送來,說道:「羅大人雖無大礙,但年事已高,這麼吊一回,實在有傷根本。」

  又順道為鄒曆仁號了脈,也說:「鄒侍郎憂傷過度,亦不可操勞,若能回府休養數日是最好。」

  兩位堂官應了,著人送走了醫正。

  羅鬆堂吃了藥,似乎精神了些許,一雙眼佈滿血絲,先望瞭望柳朝明,又望瞭望沈奚,大約覺得這二位得罪不起,最後看向蘇晉道:「蘇禦史,你也聽到了,我與鄒侍郎身體不濟,那我禮部這事,要不您給支個招?」

  蘇晉原就是為這是來的,聽他這麼說,也不推脫,逕自道:「這事若叫下官來看,還望羅大人與鄒大人能退一步海闊天空,親自跟陛下請罪。」

  此言一出,羅鬆堂一愣,泫然欲泣。

  鄒曆仁道:「蘇禦史,您這不是將我禮部往火坑裡推麼?三殿下府上的姬妾我等見都沒見過,何來請罪一說。」又像柳朝明二人打拱,「柳大人,沈大人,您二位評評理。」

  柳朝明沒理這話,只問蘇晉:「如何請罪?」

  蘇晉與他一揖,折身到桌案前,研磨提筆,須臾便擬好一封請罪書,呈給柳朝明等人看。

  請罪書上有三個意思,其一,禮部對三王府上養姬妾一事確實不知情;其二,禮部掌掌賓禮,主接待,三王府上出了這樣的事,確實是禮部過失;其三,禮部願彌補過失,著人去將三王府上的姬妾清走。

  蘇晉道:「羅大人,您可命人將此請罪書謄錄一份,呈給聖上。聖上若命你派人去三殿下府上拿人,你只需露個面,鎮個場子便好,餘下的人由我都察院出,拿人交涉,都由我都察院的禦史來。」

  以退為進,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然而羅鬆堂仍不放心,又道:「三殿下府上養了許多姬妾,若全給他請走,豈非惹他不痛快?」

  蘇晉道:「也不必全請走,拿個三兩人,做做樣子便好。」

  蘇晉不知朱稽佑如何找來這許多形貌相似的姬妾,但她若能趁機命人比對著死去女子的畫像,在三王府裡找出一兩個最為相似的來問過,答案或許能迎刃而解。

  她原本還愁應當如何去三王府拿人,踏破鐵鞋無覓處,禮部鬧得這一出,恰給了她機會。

  羅鬆堂再一想,他們禮部認個錯,三殿下折兩個姬妾,兩邊各退一步,何樂而不為,於是便應了。

  大事已了,蘇晉對羅鬆堂二位堂官別過,跟著柳朝明沈奚一起出了禮部。

  行至軒轅台,蘇晉想起一事,又喚了聲:「沈大人。」

  她走近幾步,一拱手問道:「敢問大人,各藩王府每年都會跟戶部上報年來的用度開支,這幾年山西大同府可曾出過差錯?」

  沈奚一愣,不由莞爾:「你問這個做甚麼?」

  蘇晉道:「實不相瞞,下官無意中聽人提起三殿下似乎在山西大同府修築行宮。又想修築行宮耗銀巨大,聖上倡勤儉,是明令禁了的,下官身為禦史,該當過問。」

  她說到這裡,心知沈奚此人七竅玲瓏,凡事也瞞不過他,又補了一句:「是九殿下說的,雖說是無意聽來,但卻像有意告知,下官因此才有些上心。」

  沈奚想了想道:「你既這麼提了,那本官姑且幫你一查。但你要知道,各藩王府歷年來明面上的帳目都沒出岔子,但各府私下有自己的帳目,倘若誰真想斂財,法子多得是,勢必不會擺到檯面上。」

  蘇晉一點頭:「下官明白。」又問柳朝明:「大人,那山西道的巡按禦史,可曾回函過此事?」

  柳朝明淡淡道:「提過,但不甚詳盡,你若願查,可再去一封急遞。」

  蘇晉道:「好,那下官這就命人去通政司傳信。」

  她見他二人頓住腳步,似是有話要說,於是一揖拜過,折身走了。

  等到蘇晉走遠,沈奚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輕飄飄說了句:「柳昀,你可真不是個東西啊。」

  柳朝明輕笑了一聲:「彼此彼此,沈侍郎的缺德事幹的不比在下少。」

  沈奚將扇子往手上一搭:「朱稽佑在山西修行宮,你三年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密函鎖在你櫃子裡沒有千百也有百十了,若要上表,已能將朱稽佑連帶著整個工部掀個底掉兒。怎麼,當作籌碼握在手裡?等待買家以物換物?」

  柳朝明看他一眼,輕描淡寫道:「沈侍郎手裡,除了戶部明面上的帳目,難道沒存著各藩王的私賬?朱稽佑與工部如何斂財,何時修行宮,打點了多少人,侍郎難道不是早已握有證據?隱瞞不報,等待良機,留條後路,倒是你一慣作風。」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各往各的衙門走。

  走到一半又頓住,沈奚回過頭,忽而笑道:「柳昀,象走田,馬走日,車走直路炮翻山,你對人對事猶如手中棋,分格而置毫不留情,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可你難道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矩來,直接將軍?」

  柳朝明亦笑了笑:「是,沈侍郎不得貪勝,入界須緩,棄子爭先,舍小就大,彼強自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盤中黑白,令你所有藏身之處消匿無蹤,無處遁形只好從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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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46: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蘇晉親自擬好信,著人帶去通政司。回到中院一看,只見左首一間的值房門戶緊閉,柳朝明不知何時已回來了。

  蘇晉面容沉靜地望著房門,半晌,對守在中院的一小吏道:「你去正陽門,請巡城禦史翟迪進宮面見本官。」

  小吏稱是,亟亟去了。

  蘇晉又思索半日,這才上前去叩門,須臾,裡頭傳來柳朝明的聲音:「進來。」

  他正提筆寫著甚麼,蘇晉把門推開,他也不曾抬頭,只問了句:「有事?」

  蘇晉道:「大人,我已將去山西道的急遞發了,特來回稟一聲。」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頭看她一眼,只見她回身將屋門掩了,又問:「還有何事?」

  蘇晉想了想,道:「大人這一年來過得可好?」

  柳朝明將手裡一封奏疏寫完,又自案頭拿了十二道傳來的外計信函,打算以青筆批閱。

  蘇晉見狀,走上前去,默不作聲的地將擱在案頭的筆放於筆洗裡淨了。

  柳朝明一邊看信函,一邊道:「你問這個做甚麼?」

  蘇晉去了一塊青墨沾水研好,取筆蘸墨:「下官不該問?」

  柳朝明看了筆一眼,狼毫尖的一抹綠仿佛初春將發的新芽:「你該問?」

  蘇晉將筆呈給柳朝明:「於公,大人是都察院的堂官,對下官有知遇之恩;於私,大人多次救我於危難,又是祖父故舊之後,待時雨如長兄,時雨投桃報李,因此關心大人,難道不該問?」

  柳朝明持筆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個錯處,懸腕批註:「我一直是老樣子,沒甚麼好與不好。」但蘇晉的意思,他到底還是聽出幾分,於是擱下筆,看向她:「說吧,你還有甚麼事?」

  蘇晉迎向他的目光:「我想問大人討一個人,巡城禦史,翟迪翟啟光。」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誰,微一頷首道:「嗯,明敏多思,見微知著,是個可造之材。」又道,「你既是僉都禦史,有用人之權,日後若要調用都察院中人,跟趙衍打聲招呼,他會指人去吏部備錄,不必再來問本官了。」

  蘇晉合手一揖:「多謝大人。」說著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筆,雖未抬頭,卻問了一句:「做禦史,很好嗎?」

  一模一樣的話,朱南羨也問過。

  彼時蘇晉的回答是,撥亂反正,守住內心清明,不必再渾噩度日。

  可同樣的話由柳朝明問來,意思卻仿佛不一樣了。

  蘇晉想了半日才道:「大人為何會如此問?」

  柳朝明筆一頓:「我不該問?」

  蘇晉沉默一下道:「難道不是大人教給下官,做禦史,當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嗎?」她一頓,看向柳朝明緩緩說道,「大人不記得了嗎?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

  蘇晉合上門,在庭院中駐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樹,蒼勁的枝丫映著冬日蒼白的天,顯得深靜而廣袤。

  蘇晉仰頭看了這顆老樹一陣,須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開屋門,一旁的小吏走過來道:「柳大人,方才蘇大人命人去宮外傳了巡城禦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樹,筆直的枝丫伸得極長,可臨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兩端,仿佛一路並行著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馳。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將軍」。

  將軍嗎?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後蘇禦史要用誰,都不必過問。」

  蘇晉回到自己辦事的公堂,翟迪已在裡頭候著了。她命人將屋門掩了,又將翟迪帶到旁側的書閣,開門見山道:「本官已命人查過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陳,今年不過二十有一。自小聰穎,十七歲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長好賭,貪了你老父醫病的銀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氣不過,失手弒兄,後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舉人後,怕風頭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進士,來了都察院做巡城禦史,對嗎?」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輕的臉上寫滿詫異,細長的雙眼低垂,薄唇微抿。

  蘇晉斟了盞茶遞給他,淡淡道:「本官還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弒兄時留下的傷疤。」

  翟迪心中大震,沒敢接茶,逕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請蘇大人處置。」

  蘇晉將茶放在案頭,看著翟迪:「本官不會處置你。」然後她說,「本官看中你的堅韌,周密,見微知著,本官問你,從今以後,你可願跟著本官?」

  翟迪愕然抬頭:「大人?」

  蘇晉的雙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視:「但本官對你有個要求。」她一頓,「兩個字,忠心。」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過往雖有不鑒,但自入了都察院後,自問不曾出過差錯,一直忠心耿耿。」

  蘇晉卻道:「本官說的忠心,不是忠心於都察院,也不是忠心於左都禦史,更不是忠於這個王朝忠於當今聖上,而是,只忠心於我。」

  翟迪愣怔地看了蘇晉半日,片刻後垂下目光。

  蘇晉道:「本官不會讓你行悖逆道德人倫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勢力林立,日後必不可能一馬平川,倘若鐵索橫江,錦帆衝浪,你我或許就會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證,日後,若我蘇晉有一杯羹,必不會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蘇晉一寸立足之地,必不會少了你一分。」

  她說著,語氣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禦史,根基薄弱,跟著我,或許不是一個好選擇,甚至不如誰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細想想。」

  言罷,她抬腳出了書閣,往承天門問案去了。

  蘇晉承謝相之學,自小明敏透徹,洞若觀火,不到十八便高中進士,歷任翰林編修,縣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為禦史巡按年餘,不是看不透這宦海沉浮,有人搖槳亦有人掌舵。

  修築行宮這樣大的事,憑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會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連這回登聞鼓之案,外間看起來撲朔迷離,實際不過宮裡幾個始作俑者故弄玄虛。

  柳朝明與沈奚分明知道,卻按之不表,秘而不發。

  為甚麼?

  蘇晉明白這朝廷勢力林立,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顧及時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於時局之中,所以他謀定而後動,凡事要留三分餘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個暗室是甚麼?他所謀求的又是甚麼?

  蘇晉做不到對所有的案子緘默不言。

  她想起晏子言臨行刑前,對她說的話——這朝廷萬馬齊喑,總要有人發出聲音。

  但願有朝一日,有閒人,有禦史,能為我提上一筆,讓晏子言,許元喆這樣的名字重見天日。

  蘇晉自承天門問完案後,回到都察院已是酉時了,天早已黑透,宮門各處都掌起燈火。她剛邁進書閣,打算將案宗稍作整理,忽然發現翟迪還站在遠處等她。

  一見蘇晉,他大拜而下:「良禽擇木而棲,下官翟啟光,這一生願為大人鞍前馬後,九死不悔。」

  蘇晉沉默著看了他一陣,將手裡的卷宗連並著登聞鼓中毒女子的畫像交到他手裡,將三殿下與禮部的糾紛簡略說了,吩咐道:「你跟著禮部去三王府拿人,想必還會遇到諸多掣肘,但本官限你在三日內,找出與畫像相似的女子,且問清事件緣由,你能做到嗎?」

  翟迪對著蘇晉恭敬一揖:「最難做的大人已做了,餘下的不過照章辦事,若下官連這都辦不好,日後也不必跟著大人了。」

  蘇晉回京後原住在接待寺,可她眼下的身份留宿此處實在不合適,好在覃照林路子廣,不出兩日,為她在城東置好了一處宅子。

  宅子是兩進院落,覃照林將他的糟糠妻接過來打點膳食,再雇了一個喚作七叔的管家,總算有了落腳之處。

  蘇晉又將登聞鼓案子的卷宗反復看了數次,許多疑點都要等山西巡按禦史的回函來了才有答案,唯有一點她想不明白——

  這樁案子裡,曲知縣與徐書生是故意在登聞鼓下自盡的,可最後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馬錢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後數個時辰才毒發身亡,具體發作時間因人而異,可那女子為何那麼巧,偏偏到了承天門敲過登聞鼓後,就毒發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端倪,才造成這樣的巧合?

  趕去敲登聞鼓的路上?登聞鼓本身?還是承天門外的護城河?

  這一日,蘇晉下值後,先去承天門細細查看了登聞鼓,並無蹊蹺,又來到護城河前,蹲下身仔細去瞧河水。

  言脩與宋玨本與她一道下值,見蘇晉沒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與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著河水看。

  覃照林已趕了馬車來接蘇晉了,看他三人這樣,於是自一旁探了個頭問:「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讓俺媳婦兒給您燒熱水去。」

  蘇晉搖了搖頭,站起身:「去跟守衛借一個木桶一根麻繩。」

  覃照林照辦,宋玨嫌他粗手粗腳,自己將麻繩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個身子去打水。

  正這時,覃照林忽然叫了一聲「殿下」,然後撲通一下跪了。

  宋玨聞聲,抬頭一看,只見護城河的另一頭有兩人高高立於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與十三殿下朱南羨。

  他心中一驚,往前傾的同時重心失衡,帶著在一旁掌扶他的言脩一齊栽入了水中,引來朱祁嶽一陣大笑。

  護城河水只齊脖頸,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涼,承天門的守衛連忙過來撈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時勾在了一處,使不上力。

  朱祁嶽又笑了一聲,自腰間摸了一把匕首扔來:「接著。」

  兩人就著匕首,將袍裳割開,這才爬上岸,跪地一邊跟朱祁岳與朱南羨見禮,一邊呈上匕首歸還。

  蘇晉與覃照林一看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條遊蟒,蟒面猙獰,可不與當初朱南羨贈予蘇晉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嶽彎身將匕首一撈,笑道:「跪甚麼,你二人先將這一身濕衣換過,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賠進一個好心。」

  他眉飛入鬢,雙目狹長,與朱南羨雖同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卻少了幾分|身為皇嗣的貴氣,反倒多了幾分江湖的俠義氣概。

  目光掃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揮使,幾年不見,找個日子打一場?」

  覃照林擺擺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現在已不是啥指揮使咯。」他說著,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朱祁嶽手裡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鄭允提過,這匕首叫九啥玩意兒來著,仿佛是禦賜的?

  跟著蘇晉一年餘,覃照林的榆林腦袋瓜總算轉了一轉——那既是禦賜的,十三殿下當年為何送了蘇晉一把哩?

  覃照林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問道:「十二殿下,您手裡頭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這可是禦賜之物,每個皇子一把,乃我大隨皇子身份象徵,等閒豈能送人?」說到此,他忽然眉頭微蹙,轉頭看向表情難以言喻的朱南羨,「嘖」了一聲,「十三,我似乎記得,當年大皇兄得了這匕首,回頭便送給了皇嫂,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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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朱南羨雙手握緊韁繩,耳根子燙得像要燒起來,額間不知何故滲出細汗,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覃照林看了看朱南羨,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一語不發的蘇晉,撓撓頭道:「這咋不對哩,那十三殿下——」

  「照林!」未等他說完,蘇晉忽然開口喝住。

  然後她跟朱祁岳與朱南羨一揖,垂著眼簾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照林無狀,還望二位勿怪。」默了默,她又說,「二位殿下,臣……還有急案要辦,殿下若無他事,請恕臣先告退。」

  朱祁嶽愣了愣,不由看了朱南羨一眼。

  當日在奉天殿外,他記得十三為了這名禦史將刀架在了十四脖子上,何故眼下二人看上去又似乎不大熟的模樣?

  朱祁嶽沒想明白,轉而又以為或許是當日朱覓蕭做得太過,竟想對十七動手,十三才動怒的吧。

  思及此,朱祁嶽勒轉馬頭,大喇喇笑道:「那便不耽誤蘇禦史辦案。」又對覃照林道,「老覃,改日來本王府上比試比試!」

  言罷,與朱南羨一同打馬入承天門去了。

  蘇晉對著二人深揖拜別,轉頭掃覃照林一眼:「走了。」

  這一眼卻看得覃照林一愣,蘇晉常年操勞,面容一向蒼白無色,可眼下她的面頰上竟浮上一絲微紅,還挺好看的。

  不過,蘇晉到底好不好看不歸覃照林考慮。他甫知道她是個娘們兒時,心中著實彆扭了一段時日,後來跟著她輾轉奔走,親眼見識了她的果決果敢,智計無雙,在覃照林眼裡,蘇晉早非尋常人可比擬,哪還管她是男是女。

  他亟亟跟上,關切道:「大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咋臉紅了哩?」

  蘇晉沒理他,攀住車轅登上馬車,撂下一句:「回府。」

  覃照林「哎」了一聲,揮手揚鞭,馬車便轆轆跑起來。

  青石板路並不全然平坦,蘇晉坐在車室中,顛簸之間,藏在裹腰裡的匕首仿佛如烙鐵一般燙。

  其實當日沈奚亦真亦假地提起這把匕首時,她已猜到其來歷不凡,卻只作不諳內情,仍將它帶在身邊。可方才十二殿下既已挑明這是禦賜之物,她再將其據為己有,是怎麼也不合適了。

  蘇晉想到這裡,撩開車簾道:「照林,折回去。」

  朱南羨與朱祁嶽命內侍將馬牽走,一路行至軒轅台,朱祁嶽忽然想起一事,道:「十三,我就不隨你去瞧麟兒了,明日是岑娘娘的祭日,四哥還約了我一起去七哥那裡瞧一眼,看看有沒有幫得上的。」

  這三個尚武的皇子在眾兄弟中一向吃得開,朱南羨小時候也曾與朱沢微走得近,可惜長大後,東宮與七王勢不兩立,二人也因此疏遠。

  朱南羨微一點頭,任朱祁嶽去了。

  他在原地默立了一陣,倏忽間想起數年以前,朱憫達將九龍匕交給沈婧時,他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著,似懂非懂地只記得大皇兄說了一句「非卿不娶」。

  真是一輩子也沒幾回這樣無措的感受。

  他受教於沙場,素來講究迎難而上,可此時此刻,他一忽而十分想去見她,想將話說明白,一忽而又只想做個逃兵。

  這麼猶疑著掙紮著,一咬牙,轉身要往宮外而去,迎面卻見不遠處走來兩個身影。

  是蘇晉與覃照林。

  這日風輕雲淨,至黃昏時分,遠穹一片霞光火色。

  蘇晉垂著眸走近,跪地呈上九龍匕:「殿下,微臣不知這匕首乃禦賜之物,受之有愧,還望殿下收回。」

  她面頰上一抹微紅未褪,清致雋雅的五官映襯著灼灼霞光,不是絕色竟也傾城。

  朱南羨心跳如雷,片刻才道:「你先平身。」

  蘇晉猶疑了一下,與覃照林一起站起身來。

  朱南羨抬起手,與一年前的初夏一般,將匕首輕輕往回一推,目光移向一旁:「本王既已贈你,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蘇晉聽出他語氣中的執意,抿了抿唇道:「可是……」

  然而她還沒「可是」出個所以然,則聽一旁覃照林道:「殿下,這咋行?您把匕首給俺家大人了,那您以後娶王妃送啥?」

  朱南羨動作一僵,別過頭來,一臉無言地看了他一眼。

  覃照林撓撓頭,見他似有不解,於是解釋道:「俺的意思是,殿下,您看,太子殿下的匕首給了太子妃,這說明啥?說明這匕首是送媳婦兒使的,俺家大人她往後又不娶媳婦兒,您把匕首賜給她,她找誰送去?再說了——」

  「覃照林!」朱南羨終於忍不住,怒喝道。

  覃照林聞聲一抖,立馬跪下,卻猶自茫然地又撓撓頭:「咋了,俺說錯話了?」

  朱南羨一腳蹬在矮樁上,俯下身咬牙切齒道:「你日後不必跟著蘇禦史了,本王明日就跟左謙打聲招呼,讓你滾回兵馬司。」

  覃照林聽了這話,驚愕道:「俺不,俺就要跟著蘇大人!」

  朱南羨揚眉。

  覃照林道:「俺算是瞧明白了,就俺這熊腦袋,不跟著蘇大人,隔三差五就能不明不白地死一回。」然後他轉頭看向蘇晉,嘿然一笑,「大人,您說是不?」

  蘇晉沒答這話,匕首還在她手中,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覃照林唯恐朱南羨又像上回一樣要拿刀卸了他的腿,於是催促道:「大人,天晚了,俺們趕緊回家餵鳥罷?」

  豈知蘇晉聽了這話,握著匕首的手忽然收緊,眼中像落起一場驚雨,竟也似乎有些無措地看了覃照林一眼。

  朱南羨像是意識到甚麼,喉結上下動了動,輕聲問了句:「鳥?」

  覃照林大喇喇地道:「俺家大人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拳頭大的雛鳥,可寶貝了。」

  朱南羨愣了愣,轉頭看向蘇晉,眼深處浮上湖光山色,輕聲道:「是阿福?」

  像是有日暉照進蘇晉眸中驚雨,將霽月光風都擺在了她觸手可及之處。

  覃照林道:「殿下您咋知道,您可別說,俺跟著俺家大人一年多,大人瞅俺的次數還沒瞅那鳥多,還命俺……」

  「覃照林。」蘇晉終於也忍不住,沉了口氣道:「你去守馬車。」

  覃照林最後撓了撓頭,見朱南羨未曾阻止,莫名「哦」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退走了。

  薄暮的風吹來,一縷髮絲從簪中脫落,拂過蘇晉低垂的眼簾。

  朱南羨安靜地看著她。

  片刻後,他亦慢慢垂下眸子,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彎起一個十分柔和的,了不可見的弧度。

  卻是悄無聲息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點的動靜,便會驚散那一抹剛淌進他心底的,似是而非的溫軟月色。

  這樣的月色流光,是他多年來,杳渺不及的一場夢。

  霞色不知何時已褪去了,仿佛就是一瞬之事,可蘇晉仍立在原地,臉色比起平日更加蒼白,不敢抬頭,亦沒有動,雙手將匕首握得十分緊,連指節也發青了。

  仿佛這並非匕首,而是水中的一根浮木。

  朱南羨看她這副無措的樣子,伸手輕輕將匕首從她手裡取出,然後攤開她的掌心,再將匕首置於其上,輕聲道:「你……回吧。」

  蘇晉抿了抿唇,低低應了一聲「是」,略一猶疑,打揖拜下:「微臣告退。」

  蘇晉方走了沒幾步,只見軒轅台另一端亟亟跑來一個內侍,見到朱南羨連忙跪下道:「十三殿下,不好了,小殿下在宮前苑,像是被甚麼魘著了,抽搐不止。」

  這內侍口中的小殿下正是朱憫達與沈婧之子,皇太孫朱麟。

  朱南羨聞言大震,看了一眼正望著他二人的蘇晉,轉身大步往宮前苑而去,一邊問:「傳醫正了嗎?」

  內侍道:「已傳了,因見殿下您在附近,先過來回稟殿下。」

  蘇晉聽了他二人所言,不知何故,竟覺得朱麟的症狀聽起來有些耳熟,略一猶疑,抬步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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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今日聖上去昭覺寺祈福,招太子與太子妃一同進齋食,朱憫達早已去西鹹池門外候著了,沈婧原帶著朱麟在宮前殿等,眼下卻未見人影。

  朱南羨趕到宮前苑,醫正已來了,他大步走去,只見朱麟小小一人蜷縮在臥榻之上,醫正在其人中,合穀,泉湧等穴位施了針,朱麟的狀況似乎已有緩和,但面頰卻蒼青無色。

  朱南羨一到,殿裡殿外的內侍宮女跪了一地,醫正原也要跟他見禮,被他抬手一攔問:「怎麼好端端地魘著了?」

  醫正道:「回十三殿下,皇太孫殿下乃急驚風之症,所幸並不甚嚴重,微臣已命人為他熬了順氣止驚的藥湯,服下後若子時前能醒,當無大礙。」

  朱南羨略微放心,又問:「為何會犯急驚風?」

  醫正道:「回殿下,倘使急驚風伴有熱症,通常乃疾病所致,然皇太孫殿下並無發熱跡象,故原因有三,外感六淫,疫毒之邪侵體,尤以風邪,暑邪、濕熱疫癘之氣為主,偶亦有暴受驚恐所致。」

  朱南羨愣了半晌:「甚麼玩意兒?」

  醫正道:「所謂六淫,乃風、寒、暑、濕、燥、火,而所謂疫毒,正如《素問》「刺法論」中所提及……」

  「他的意思是,小殿下的急驚風,或受寒受濕,或中毒,或受驚嚇所致。」

  蘇晉站在殿外,聽那醫正拉拉雜雜說個沒完,忍不住打斷道。

  朱南羨看她一眼,對守在門外的羽林衛道:「外頭寒涼,讓蘇禦史進殿。」

  然後他想了想,喚來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吩咐道:「小殿下碰過的所有物件一律不要動,命宗人府將今日出行東宮即宮前苑的內侍宮女名錄呈來,傳令太醫院將麟兒今日的膳食殘羹,及用過的器皿全部驗過。」

  一乾人等領命退下了。

  朱南羨又喚來守在一旁的宮女問:「皇嫂呢?」

  這名宮女叫作梳香,乃太子妃的貼身侍婢,她道:「回十三殿下,太子妃方才被皇貴妃娘娘一道急召傳走了,因小殿下已睡熟,就命奴婢等留在此處照顧。」

  朱南羨又問:「除了你,還有誰?」

  另一旁一個婦人模樣的答道:「回十三殿下,還有奴婢。」

  朱南羨劍眉微蹙,「嘖」了一聲,此人是朱麟的奶娘,與梳香一樣,日日裡照看小殿下,等閒不會出了差錯。

  他的目光掃過蘇晉,見她欲言又止,溫聲道:「你有話便說,不必顧忌。」

  蘇晉想了想,問那奶娘:「既是驚風症,那方才去通傳十三殿下時,為何要說成魘症?」

  驚風亦稱作驚厥,與魘症雖有相似,但魘症乃睡夢中發作,而急驚風正如那醫正所說,多為外邪侵體,或受驚嚇所致。

  蘇晉原並不知道這個理,但她最近查登聞鼓之案,得知最後死去的女子所中之毒乃馬錢子,此毒發作後伴有驚厥症,故而翻過醫書。

  奶娘道:「回禦史大人,奴婢以為魘著就是驚風症呢。」

  蘇晉追問:「太子妃走後,小殿下醒來過嗎?」

  奶娘與梳香互看了一眼,有些難堪地道:「太子妃走後不久小殿下便醒了,大約想去找太子妃,一個勁兒往外跑,我和梳香便跟著,到了抄手遊廊上,也不知怎麼我二人一個說話的功夫,小殿下就犯病了。」

  蘇晉又問:「可曾命人四處查過了?」

  梳香道:「羽林衛已四下查過了,可抄手遊廊四周就是花苑,冬日裡一覽無餘,實在瞧不出甚麼端倪。」

  蘇晉看向朱南羨,朱南羨微一點頭,吩咐道:「帶本王去看看。」

  朱麟發病的那一段抄手遊廊呈拱狀,是淩空架著的,四下望去確實一覽無餘。

  天已黑盡了,身後的侍衛舉著火把,蘇晉似是想到甚麼,忽然矮下身,隔著欄杆朝往外看。

  朱南羨見狀,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過兩歲小兒,所見之景未必與他們相同。

  他接過一旁侍衛的火把,與蘇晉一同矮下身,正對著視野的是一排廂房,其中一間窗門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開的。

  朱南羨與蘇晉對看一眼,兩人同時起身,往那間廂房走去。

  得到廂房門口,朱南羨將火把交給羽林衛,上前一把推開廂房的門。

  夜風伴著推開的門忽然湧入,屋中空無一人,忽然間只聞「砰」的一聲,像是有甚麼重物撞落在門上。朱南羨抬頭一看,只見一衣衫淩亂的女子竟淩空朝她撲來,模樣猙獰而可怖。

  朱南羨毫不遲疑地往一旁退開,那女子前後晃了幾下,懸在原處漸漸不動了。

  竟是一具懸在半空的女屍。

  周圍或有膽小的宮婢見了這一幕都驚叫出聲。

  朱南羨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尚算鎮定,這才舉高火把,朝那女屍看去,長舌吐出,面頰紫紺,雙眼翻白佈滿血絲,確實是吊死無疑。

  因這女屍就吊在離門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羨甫一推開門,她便被門帶到了門後,卻又被掛在房梁上的繩頭扯了回來,這才令人錯覺她是淩空撲來的。

  朱南羨命羽林衛將女屍放下,又問宮前殿的管事牌子:「這是你們宮苑的宮女?」

  管事牌子張公公猶疑了一下,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大驚失色:「殿、殿下,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宮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延合宮從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則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數年前岑妃慘死,其屍體懸在延合宮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發現,因此岑妃故去後的幾年,延合宮一直不曾有嬪妃遷入。

  直至去年,這宮裡才住進了一主一僕,正是璃美人與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宮的璃美人卻莫名吊死在宮前苑,這樣的巧合,就像是有甚麼不乾淨的東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慄。

  朱南羨微微皺眉,按說像璃美人這樣的位分,等閒是不能到前宮來的,緣何會出現在此處?

  張公公問:「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已在來的路上了,您看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可要再派人去知會陛下?」

  朱南羨道:「你去安排。」然後像是想起甚麼,咳了一聲道:「既是後宮事宜,蘇禦史再留此處是不合適了,先退下罷。」

  蘇晉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沉吟片刻卻道:「方才殿下問微臣南昌府外計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緊要處忘了與殿下說。」

  朱南羨微一點頭,命眾人都在原處待命,將蘇晉帶到花苑另一側。

  冬夜沉沉,蘇晉眸色似火,逕自便道:「殿下,這不對勁。」

  朱南羨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兒在此,那麼羽林衛一定內外守備森嚴,出了這樣的事,一定是東宮的人,或者羽林衛本身出了問題。」

  蘇晉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許是守衛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驚風,不一定是受驚所致,小殿下才兩歲,遠遠瞧見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嚇出驚風亦牽強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細細查,因臣覺得這事……」她頓了頓,「並非一樁懸案這麼簡單,破綻太多,反而更像是一個局,漏洞重重請君入甕。」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卻更加撲朔迷離。

  起碼彼時她能看透自己十餌,朱南羨是魚,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盤棋,她是棋子,朱南羨也是,執棋者又是誰?目的是甚麼?

  蘇晉的眉間漸漸浮起濃重的憂色,像一場蒼蒼漭漭的寒雨。

  自別後重逢,朱南羨已許久沒在她眉間看到這樣的蕭索了。

  蘇晉再一猶疑:「殿下,我擔心……」

  未等她說完,朱南羨忽然伸手,將自她簪中脫落的一縷髮絲拂到她耳後。

  指尖的溫熱從她頰邊掠過,竟像一路燃起火來。

  然後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頓,似是有些尷尬,喉結上下動了動才道:「你甚麼都別多想,只要記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頓了頓,輕聲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與父皇到了,勢必裡裡外外搜查牽連,那時再脫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蘇晉忍不住抬頭看他,宮閣夜色下,朱南羨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後回轉身沉聲吩咐:「羽林衛,把守各宮門,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宮前苑。」

  蘇晉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門走去。

  這是出宮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樓閣便離她遠一分,可蘇晉卻越走越心驚。

  於是她頓住腳,仰頭看向夜空。

  月與星已不見了,蒼穹覆上層雲,厚重得像一隻攪動風雲的手。

  而她,或許只是這手裡的一枚棋子。

  蘇晉記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築行宮,是九王無意透露給她的,那麼巧,給三王修築行宮的人正是當初與她有仇的孫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還在疑惑敲登聞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發身亡,便有人已做給她看了。

  就像是對她拋磚引玉。

  是對她投木桃,以求瓊瑤為報。

  可這個人是誰?東宮?七王?還是十四?或者每個人皆有參與,甚至還可能有別的誰,她瞧不見的,躲在暗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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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48: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蘇晉心中有個荒誕的猜測。

  她覺得有人想讓她儘快破了登聞鼓之案。

  所以借九王之口,將三殿下在山西修築行宮之事透露給她,所以不惜以小殿下的急驚風,告訴她最後死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好在登聞鼓下毒發。

  蘇晉想要證實這個猜測。

  她越走越快,幾乎是要跑起來,到了承天門,喚過一個守衛:「登聞鼓最後一個案子案發時當值的都有誰?即刻來見本官。」

  不多時,當日當值的都到了。

  蘇晉問:「最後一案案發時,可曾有誰路過承天門?」

  其中一名守衛答道:「回禦史大人,小的記得那女子敲完登聞鼓後,三殿下的儀仗恰好自承天門進宮,一旁還跟了個五品大員為其引路。」

  蘇晉問:「你可記得那五品大員樣貌?」

  守衛有些遲疑:「只記得身材矮瘦。」他想了想,「但若叫小的見到,一定認得出。」

  蘇晉微一沉吟,取筆道:「取筆紙來。」

  筆落紙上,須臾勾勒出一幅人像,五短身材,魚泡眼,下巴有顆黑痣,正是前京師衙門府丞,時任工部郎中的孫印德。

  那守衛一見,愕然道:「回禦史大人,是此人不錯。」

  蘇晉半晌說不出話來。

  登聞鼓之案就像一道四分五裂的古譜,而現在,她已湊齊了五中之三——

  殘譜之一,死去的女子聽口音是山西人,且形貌與三王府中的姬妾相似,八成是從三王府中逃出來的。

  殘譜之二,孫印德幫三殿下在山西修築行宮,說不定見過這些形貌相似的姬妾。

  殘譜之三,死去的女子事先被下了馬錢子之毒,此毒毒發會有驚厥症狀,她敲完登聞鼓後,一定是看見了孫印德與三殿下,大驚之下引發驚厥,促使毒發身亡。

  蘇晉眼下只需要查明兩點,此案便可破了:其一,此女子的真正身份,以及三殿下府上的姬妾為何形貌相似;其二,此女子敲響登聞鼓的目的。

  而今日晨,翟迪已隨禮部去清查三王府中的姬妾,倘若此行順利,他能帶回兩名姬妾來都察院審過,那麼蘇晉所需查明的這兩點惑處亦迎刃而解。

  可蘇晉卻有些不敢破此案了。

  若一個人的心是一條河流,那麼此時此刻,她的心河仿佛被人不斷地注入流沙,雖不如巨石一剎那激起千層浪,但久而久之,可令山川改道。

  她要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計其中。

  她不知道長此以往,倘若按照他人的意願走下去,會釀就甚麼後果。

  天幕在上,雲蓄得太快,連月光都照不透了,又一場大雪將至。

  蘇晉回到都察院公堂,提了筆要寫奏表,可僅僅寫了數行便胡亂揉成一團。

  做了一年多的清明禦史,一路走來不是沒有過坎坷,可她始終謹記柳朝明那一句「守心如一」,蘇州禦寶文書作假一案,累及知府知事慘死,她也曾捫心自問,後來明白皇權之下豈能倒行逆施,痛定思痛於是一斂渾身鋒芒,學會了以退為進,但到底,還行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之上。

  可時至今日,倘若她要走的路,成了上位者,謀權者手中的一枚棋,前路迢迢盡頭的明月光亦化作海市蜃樓,她該退嗎?

  外頭有人叩門,進來的是言脩,宋玨與翟迪三名禦史。

  翟迪呈上一份訴狀道:「大人,下官已審完三殿下府上的兩名姬妾,查明登聞鼓下毒發身亡的女子姓盧名芊芊,乃山西濟陽縣人,今年三月被擄去山西大同三殿下府邸,其因由已在訴狀上做了詳錄,大人可要先看過?」

  蘇晉沉默了一下問:「可是與工部郎中孫印德有關?」

  翟迪三人互看一眼,露出訝異的神色,道:「大人如何得知?是又查出甚麼了嗎?」

  蘇晉搖了搖頭,接過訴狀看起來。

  宋玨問過案後,心中猶自激蕩,斥道:「所以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胸懷韜略,有治世之才;四殿下與十二殿下鎮守邊關,可謂一代名將;可這個三殿下,叫我說句大不敬的,實在罪大惡極,好色便也罷了,偏巧他還能好色出花頭來了。」

  他說著,左右一看,見言脩與翟迪都默然不語,更加激憤難平:「之前九殿下也好色,擄過一名知縣夫人做小,下官以為這已十分出格,誰知三殿下更過分,竟找了畫師依他的描述先畫一幅美人圖,再比著這個美人圖,派人去找相似的,找不出就要挖人膝蓋骨,我說三殿下府上怎麼那麼多形貌相似的美人呢,原來這後頭也不知堆了多少人的膝蓋骨頭。」

  蘇晉放下訴狀,抬眸問道:「之前發去山西的急遞,山西道巡按禦史回函了嗎?」

  言脩道:「已回了,他們在徐書生故宅裡找出一封遺下的書信,正是他上京前,寫給曲知縣的一封遺信稿,上頭竟說,當朝工部劉尚書,工部曹侍郎,聯合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利用賣放工匠,收受賄賂,且大力徵召壯丁為三殿下修築行宮,用以……」他一咬牙,「安放這些他擄來的美人。」

  朝廷的工匠每年都要服勞役,而所謂賣放工匠,則是私底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找旁的工匠,亦或違令徵召的壯丁來代替。

  蘇晉看完訴狀,忍不住將狀紙連同青筆往案上一拍。

  這個工部與朱稽佑,實在罪惡滔天,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

  而收受的賄賂去了哪裡,不用想都知道,朱稽佑與工部都是十四的人,除開上下打點與開銷,餘下的,自然進了朱覓蕭的口袋。

  宋玨看蘇晉也是義憤填膺,即刻道:「大人,咱們既已握有訴狀與證人,可要根據三殿下府上兩名姬妾的訴狀,緝拿工部郎中孫印德回都察院審訊?這個孫印德下官略有接觸,十足十的小人,屆時不怕問不出工部尚書侍郎貪墨的實證。」

  蘇晉一點頭,提起青筆正要作批,然而筆落紙上的一瞬間卻頓住。

  她想起今日之事,想起這重重宮閣背後,那些攪弄風雲的,看不見的手。

  一滴青墨落在訴狀上,蘇晉執筆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慢慢將筆擱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宋玨大惑不解:「大人,事實已擺在眼前,這還有甚麼好想?」他一頓,似乎有些不忿,「難道大人怕得罪權貴?不再為民請命了?」

  「宋禦史,說甚麼呢?!」言脩見宋玨口無遮攔,即刻將他喝住,「大人這年餘所辦之案哪一樁哪一件不曾有過權貴,大人幾時退縮過?」

  翟迪細細看向蘇晉,只見她眉宇間的蕭索中,除了有與他們三人一般無二的憤然,更有茫惘與彷徨,似乎她所顧忌的不單單只有此案,不單單只有眼前。

  他微一沉默,作揖道:「大人,宋禦史心直口快,您別將他一時激憤之言放在心上,下官與言禦史,宋禦史既然跟了大人,相信大人行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大人您放心,您如何吩咐,我們便如何去做,除此之外,絕無二話。」

  他說著,看了宋玨與言脩一眼,沖門外揚了揚下頜,然後又道:「大人,那下官們先告退了。」

  蘇晉淡淡「嗯」了一聲,看到他三人退到門口,像是想到甚麼,忽然問了句:「柳大人已回府了嗎?」

  言脩道:「方才下官路過柳大人的值事房,裡頭還點著燈,柳大人今日大約是要留宿都察院了。」

  待他三人走了,蘇晉兀自沉吟一陣,推開門往柳朝明的值事房而去。

  外頭不知何時已落起雪,蘇晉叩開柳朝明的門,他正給一封急信寫回函,見她來了,也沒抬頭,只淡淡問了一句:「怎麼沒回府?」

  天冷氣寒,蘇晉掩上房門,並不往裡走,只站在門口道:「大人,下官好像查明白登聞鼓的案子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抬眸看她一眼,複又落筆:「這是好事。」

  蘇晉站在門檻旁,垂下眸:「是好事。」卻不再說話了。

  屋內燭火微微,外間世界雪落無聲,柳朝明沉默片刻,輕聲問了句:「你怎麼了?」

  蘇晉想了想道:「大人,我……不知是否應當上表彈劾。」

  柳朝明聽了這話,亦不作聲,懸腕回函,直到寫下最後一句「書不盡意,餘言後續」,才擱下筆,自竹架上取了氅衣,推開門道:「隨我出去走走。」

  落雪如絮,廊簷宮閣染滄涼的白,自都察院去軒轅台,要走過一條深長的甬道。

  蘇晉與柳朝明錯開半步,不遠處有內侍提著宮燈走過,見了他二人,遙遙一拜。

  柳朝明問:「為何不上表?」

  蘇晉仰頭看這滿天雪,道:「時局危矣,牽一髮而動全身。」然後她低低一笑,「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柳朝明不置可否。

  蘇晉道:「所以我有些擔心,倘若我聽從安排行事,若結成惡果,該怎麼辦?」

  柳朝明看了她一眼,這才道:「你跟我說這些,是想知道,現如今誰才是那個執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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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蘇晉搖了搖頭:「執棋的人太多了,太子,七王,十四,甚至更多,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或是位高權重的朝臣,我人微言輕,只想知道身為棋子,應當怎麼做。」

  柳朝明道:「既身為棋子,那便做你該做的。」

  他穿過甬道盡頭的門,拾階而上,廣袤的軒轅台一下子撲入眼簾,滿天滿地都是落雪紛紛。

  「在這亂局之中,執棋者眾,這是壞事,也是好事,滄海橫流,誰又能真正做到把控全域?」

  蘇晉垂眸又是一笑:「大人的意思是,執棋者眾,所以執棋人有時亦作棋子?」她一頓,問道:「這可是大人的切身體會?」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而是反問:「你身為女子,卻深陷危局,為何?」

  蘇晉愣了愣,片刻又明白過來。

  是了,她身為女子,卻執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許更比天下男子單純許多。

  她不為平步青雲加官進爵,也不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懷明月想以一葦渡江,何至於將自己置於險境?

  柳朝明亦抬眸望向這漫天落雪說道:「所謂堅守本心,從來不會是一條坦途,你所往之處橫亙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烏雲蔽日,但你胸懷坦蕩,何須在意誰會攪弄風雲,只要心中明月常在,總有攬月之日。」

  蘇晉沉吟許久,輕聲道:「大人是說,但行好事,不問前程?」

  柳朝明淡淡道:「你若這麼想。」

  蘇晉又思索了一陣:「所以不交僧道,便是好人?」她說著,忽然自顧自地笑了,「大人曾經做棋子時,可是將佛經道經都抄過不少?」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覺得她又將那幅巧言令色的花頭端了出來,可別過臉去看,卻見她側顏笑靨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樂子一般。

  柳朝明一時有些恍然。

  他還記得初遇蘇晉是暮春,她眼中蒼莽如秦淮連天的風雨,綿延不去,後來直至她升任巡按離開京師,他也只見她真正笑過一回,是在得知晁清還活著之時,而那個笑容,也是轉瞬即逝的。

  而今不知是否是他錯覺,蘇時雨自巡按歸來,臉上的笑容忽然多了起來。

  像是被忽襲而來的清風帶著暖意消融了心中冰雪,亦或有蒼穹傾灑下日光洗去眉間蕭索,伶仃小半生的眸子裡火色漸褪,染上半壁春光。

  只是不知她的光風霽月從何而來。

  柳朝明看著蘇晉的笑顏,淡漠的眸光倏爾變得柔和,他轉回頭,沒甚麼表情地說道:「佛經道經抄得不多,賬倒是記了不少,頭一條便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欠了我都察院二十大板,至今未曾上門來領。」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怔住。好不容易想起仕子鬧事後,她因未能平息態勢,有負所托,確實跟都察院欠了二十大板至今未能兌現。

  她細細思量了一陣,剛想說甚麼,抬眸卻見軒轅台一側跌跌撞撞跑來一人,竟是宮前殿的管事牌子張公公,隔得老遠就喚了一聲:「柳大人留步。」

  蘇晉心中浮上不好的預感。

  吊死在宮前苑的璃美人死相可怖,至今還如一道陰影籠在她心頭。

  可璃美人是後宮之人,出了再大的亂子也該由皇上或皇貴妃來審,這張公公跑來找左都禦史做甚麼?

  難不成又出了別的亂子?

  果不其然,張公公一到柳朝明跟前便跪拜道:「柳大人,宮前殿出大事了,皇貴妃娘娘,淇妃娘娘,幾位殿下還有大臣都來了,眼下那頭指明讓左都禦史大人,僉都禦史大人過去。」

  柳朝明眉頭一皺,皇貴妃與淇妃均在,何以讓他這名外臣過去?

  張公公見他似有不悅,忙不迭將事情的緣由一一道來,又解釋說:「原本十三殿下已將一切事宜安排妥當,誰知太子殿下來了之後,命羽林衛逐一自查,後來竟在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錢大人身上搜出璃美人常用的簪花。之後太醫院的醫正為璃美人驗過屍身後,說她臨死前被人淩|辱過,而她身上,也搜出了錢大人的權杖,是故殿下懷疑……懷疑是錢煜大人將璃美人淩|辱之後殺害的。」

  柳朝明淡淡道:「既這樣,拖去宗人府審問便是。」

  張公公道:「是這個理沒錯,可是,大人您也知道錢大人的身份,錢尚書得知此事,當下便趕來伸冤了。」

  蘇晉甫一聽這張公公提起錢煜,還在感慨這朝中何以如此多姓錢的。

  戶部尚書錢之渙是一個,左副都禦史錢三兒又是一個,而今聽說錢之渙趕來伸冤,她才反應過來,敢情這還是一家子?

  又想起宋玨仿佛提過,錢尚書家有八位公子,其中的嫡長子聽說在羽林衛任職,想必正是這一位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了。

  柳朝明又問:「陛下呢?」

  張公公道:「十三殿下早就命雜家去請過了,可陛下一聽聞皇太孫殿下出了事,一時急火攻心,反倒起不來身。」

  他說著,又道:「還不止如此,小殿下到現在都未醒,究其原因,到底是太子妃沒在跟前才出了岔子,可太子妃又是皇貴妃娘娘一道急詔請走的,方才太子殿下一問,那急詔竟不是甚麼要緊事,又懷疑到皇貴妃娘娘頭上去了。」

  柳朝明聽完這話,並不立時動身,沉默了一下問:「眼下都有誰在?」

  張公公道:「回柳大人,後宮裡,也就皇貴妃娘娘,淇妃娘娘,與太子妃在;大臣裡頭,吏部的曾尚書是陪錢尚書一起來的,又因小殿下出了事,戶部沈大人跟著太子妃前後腳就到了。」

  柳朝明微一頷首又問:「都有哪幾位殿下?」

  張公公道:「十三殿下是原本就在的,太子殿下也不必提了,因是延合宮的璃美人出了事,明日又是岑妃娘娘的祭日,都說……都說是岑妃娘娘的魂魄作祟,因此七殿下也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十二殿下與四殿下。」

  柳朝明聽他言語中有不敬,漠然看了他一眼。

  張公公縮了縮脖子,續道:「還有十四殿下,皇貴妃娘娘來了不久,十四殿下帶著九殿下,十殿下,三殿下也趕過來了。」

  他說到這裡,皺眉想了想,似乎怕人太多,將自己也說繞了進去,半晌才重新開口道:「雖眼下在宮前殿的,除了聖上,已是這宮裡頭最金貴的主兒們了,可是因各方都有牽扯,都洗不清乾係,一時竟找不出個公允審案的人。原本說要去尋刑部的尚書沈拓沈大人,可他畢竟是小殿下的外祖,怕偏袒太過。」再細細一想,「哦,對了,後來還是十殿下跟眾人提議,說是請左都禦史大人您去審。」

  蘇晉聽完他的話,也是理了半晌才理順。

  現如今在宮前殿一共有三波人,為首的分別是皇貴妃娘娘,太子殿下,與七殿下。

  而璃美人之死又與小殿下的急驚風有直接關係。

  皇貴妃急詔傳走太子妃,有坑害小殿下的嫌疑,所以她不能審此案。

  被指殺害璃美人的錢煜是羽林衛副指揮使,羽林衛正隸屬朱憫達,所以他也應當避嫌。

  而璃美人生前所居延合宮,生後死相與在延合宮故去的岑妃一模一樣,令人心生畏懼,鬼神之說雖不可信,但此事若由岑妃之子朱沢微來審,也是怎麼都不合適了。

  聖上纏綿病榻,故皇后早亡,前朝後宮出了這等亂子,這審案人最後竟要落到左都禦史頭上,也是荒唐。

  只是不知這多出來的淇妃是個什麼來頭。

  柳朝明聽完張公公的話,已邁步往宮前殿而去。

  蘇晉這頭正思量,張公公忽然湊過來訕訕地道:「蘇大人,太子殿下方才震怒,查得嚴,雜家怕惹事上身,便將您在宮前殿逗留過一陣的事說了出來,您待會兒行行好,給雜家做個證就成,雜家可甚麼也沒幹。」

  其實他不必解釋,蘇晉亦能猜到她這廂被叫去宮前殿是為何。

  她點了一下頭,回了句:「無妨。」

  張公公看了眼她的神色,又問:「蘇大人,您可是在奇怪這淇妃為何會在宮前殿?」

  蘇晉只顧著往前走,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這宮裡頭的管事牌子哪一個不是將察言觀色的功夫練到極致的?

  張公公當下便道:「這說起來又是另一段談資。先頭不是說岑妃故去後,延合宮空了幾年才住進去璃美人與她的侍婢嗎?雖說住進去的是主僕,可因為那婢女姿容出色,恰遇到醉酒的皇上,也就幸了兩回便有了身孕,眼下已晉為淇妃,占了延合宮正宮之位,可謂後來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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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48: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雪越下越大,不遠處,宮前殿高聳佇立。

  蘇晉抬目望去,忽覺這紛飛的大雪好像一張巨大的漁網,朝眼前的殿閣撲襲而去。

  太子,七王,十四,還有那些她看不見的,躲在暗處的,眾人各執漁網一角,都在等著自己的那條魚。

  可是,他們太貪婪,想以靜製動,想後發製人,所以他們讓柳昀來做這個收網人。

  柳朝明走到宮前殿外停住腳步。

  張公公會意,退到一邊去了。

  柳朝明看著這浸在紛飛落雪中的宮闕,忽然道:「兵部禮部不沾邊,其餘各部尚書,甚麼情況你心中當有數。」

  蘇晉「嗯」了一聲。

  工部尚書是十四的。

  吏部曾友諒是七殿下的。

  而刑部尚書沈拓乃太子妃沈婧之父,是太子|黨無疑。

  柳朝明道:「唯一複雜的是戶部,尚書錢之渙與右侍郎都是七王的人,但沈青樾太厲害,把這兩人的把柄握得牢牢的,卻不揭發。」

  蘇晉道:「這是沈大人的作風,凡事留餘地,所以戶部反而是相互牽製的局面。」

  柳朝明道:「今日之局,戶部尚書錢之渙是七王的人,錢煜是他嫡子,卻在太子的羽林衛任副指揮使,朱憫達與朱沢微可會對這個人放心?」

  蘇晉不解:「大人為何要與我提這些?」

  柳朝明看她一眼,嘴角帶過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你不是想知道如何做一名棋子?」然後他回過頭,面容沉靜地望向眼前宮閣,於紛紛落雪中,邁入殿門。

  宮前殿的上首分列二人,皇貴妃與朱憫達。

  柳朝明進得殿中,與蘇晉一起向這二人行叩首禮。

  朱憫達道:「柳大人既來了,此處便交給柳大人審吧。」然後他四下掃了一眼,點選了一人:「曾尚書,就由你將已審好的案情說與柳大人聽。」

  曾友諒越眾而出,一揖稱是,然後道:「柳大人,今日宮前殿共發生兩樁案子,且彼此相關。頭一樁是璃美人慘死宮前苑廂房,現已查明璃美人死前有被淩|辱過的跡象,且在她的屍身上搜出羽林衛錢煜大人的權杖,太子殿下命羽林衛自查後,錢煜身上亦搜出璃美人的簪花。

  「第二樁案子則是皇太孫殿下的急驚風。今日午過,小殿下本與太子妃一起在宮前殿等候太子殿下,後太子妃被皇貴妃娘娘一道急詔傳走,因小殿下已熟睡,太子妃便命羽林衛嚴加守備,裡外不得有人出入。然而小殿下熟睡醒來不久,便自抄手遊廊上犯了急驚風。方才十三殿下已探明,小殿下犯急驚風的遊廊,正對璃美人慘死的廂房,而醫正業已查出璃美人的死亡時間與小殿下犯急驚風的時間相近,疑小殿下是受驚犯病。」

  柳朝明道:「疑受驚犯病,便是說,真正的病因還未得證實?」

  曾友諒道:「是。」

  柳朝明道:「醫正何在?」

  早前為朱麟探病的醫正僂著背出列:「回柳大人,方才十三殿下已下令,小殿下所有碰過的物件都不可動,還命醫正們將小殿下今日的膳食殘羹以及用過的器皿全部驗過,想必就快驗完了。」

  柳朝明聽了這話,看向朱南羨,二人對面一揖。

  柳朝明又望向殿上,對朱憫達道:「太子殿下,既然小殿下的病因還有待查明,臣請先問璃美人之案。」

  朱憫達頷首,柳朝明剛要開口,卻聽皇貴妃忽然道:「此案不必審了,畢竟是後宮之事,是誰做的本宮心中已有數,柳大人只需將那惡貫滿盈之人依法懲治了便是。」

  她這話一出,跪在殿中的錢煜便忙不迭磕頭哭喊道:「柳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實在冤枉啊。」

  柳朝明聽出皇貴妃話裡有話,問道:「那麼依皇貴妃娘娘之見,這惡貫滿盈之人都有誰?」

  皇貴妃斜著眼掃了錢煜一眼,「哼」了一聲道:「他,只是其中一人。」然後她抬起染著鮮紅蔻丹的指尖,指向一旁的淇妃,「她才是罪魁禍首!」

  淇妃一聽這話,眼中露出惶恐之色,跪倒在地:「姐姐何出此言?」說著,便撚起娟帕拭起淚來。

  她生得楚楚動人,又身懷六甲,這麼一下子跪在地上,將周圍的人都驚了一番,奈何女眷太少,又懾於皇貴妃之威,都不敢上前摻扶,還是沈婧默了片刻,上前將淇妃扶到一旁的椅凳上坐下,輕聲道:「娘娘當心身子。」

  皇貴妃道:「今日聖上去昭覺寺祈福,早傳旨讓本宮,淇妃,太子與太子妃來明華宮與他一起用膳,說有事相商。接到旨意後,淇妃便來見本宮,說想帶著璃美人一起去見皇上,本宮還當她良心發現,想要為舊主謀個福分,哪裡知她存的竟是這等害人的想頭!」

  淇妃啜泣道:「可姐姐不是斥妾身不懂分寸,婉拒了麼?」

  皇貴妃厲聲道:「本宮是婉拒了,可隨後不是你讓她扮作你的婢女,隨你一起去前宮?!」

  淇妃驚恐地睜大眼:「姐姐怎知?」她又自椅上滑下,半跪著對著柳朝明哭訴道,「大人明鑒,璃姐姐是妾身舊主,妾身出此下策,也只是為了報恩,斷斷沒有要害她的心思。」

  柳朝明合手一拜:「娘娘請起,微臣不過一介臣工,當不起淇妃娘娘如此大禮。」

  淇妃點了點頭,起身又道:「且妾身與璃姐姐走到一半便腹痛難忍,唯恐胎兒不安,回宮請醫正診治了,後來璃姐姐去了哪裡,妾身並不知曉。」

  柳朝明問:「你們此行,可是往宮前殿而來?」

  淇妃含淚稱是:「前宮之中,只有宮前殿無主,可供妾身等閒人逗留。」

  柳朝明又問:「敢問淇妃娘娘犯腹痛是何時?行至何處?」

  淇妃道:「是巳時,行至明華宮外。妾身一犯腹痛,就折回延合宮了。妾身還記得,醫正為妾身診完腹痛,剛好到午時,皇貴妃姐姐還命人為妾身送了膳食,可惜妾身用不下,命侍婢拿去送給正在前宮的璃姐姐,誰知道……」

  她話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柳朝明又看向沈婧,對她一拜:「敢問太子妃,您帶小殿下到宮前苑是甚麼時辰?」

  沈婧略一想:「午過,是用完中膳才去的。」

  所以說,璃美人比太子妃先到宮前殿?可羽林衛守備宮殿前,是要上下搜過一遍的,何以沒瞧見璃美人?

  照這麼看,似乎當真是羽林衛出了問題。

  柳朝明道:「璃美人來宮前殿時,可有侍婢跟著?」

  早已跪在殿中的一名宮婢怯怯道:「回大人,奴婢跟著。」

  柳朝明道:「璃美人慘死,你作何解釋?」

  宮婢一下子貼面伏地,急聲道:「回大人的話,美人到了宮前殿後,說不要人伺候,奴婢原就是淇妃娘娘身邊的侍婢,美人又說了這話,奴婢就折回延合宮找娘娘去了,後來發生了甚麼,奴婢實不知啊。」

  柳朝明道:「是誰讓你跟著璃美人的?」

  宮婢道:「回大人,淇、淇妃娘娘。」

  柳朝明道:「這就是了。」然後他淡淡道,「拖出去,杖殺。」

  整個宮前殿仿佛默了一瞬,上來兩名侍衛將宮婢拖走了。

  柳朝明又問:「璃美人身邊伺候的人都有誰?」

  須臾,四名內侍與宮婢出列,止不住發抖地道:「回大人,是、是奴婢。」

  柳朝明簡言意駭:「杖殺。」

  他吩咐完,轉回身,朝皇貴妃一揖:「敢問皇貴妃娘娘,您是如何得知淇妃娘娘讓璃美人扮作自己的侍婢,往宮前苑而去的?」

  皇貴妃冷聲道:「這怕不是大人該過問的吧?本宮執掌後宮,該知道的事,自然有人來回本宮。」

  柳朝明道:「照娘娘的意思,延合宮守衛,還有娘娘所居的重華宮守衛,侍婢,內侍,皆有重責?」

  從方才的問話來看,是淇妃想要帶璃美人去宮前殿,且也是她的侍婢將璃美人一人留在了宮前殿。

  皇貴妃原以為柳朝明處置淇妃身邊的宮婢,是對淇妃起了疑心,何以又問責起她重華宮的人來了?

  皇貴妃柳眉倒豎,厲聲道:「左都禦史這是要做甚麼?不分青紅皂白殺人嗎?」

  柳朝明淡淡道:「不知皇貴妃娘娘可否透露,今日聖上傳諸位一起用膳,可曾提過要商議何事?」

  皇貴妃並不答話。

  這時,沈婧看朱南羨一眼,略一猶疑道:「這倒沒甚麼,父皇他說……想議一議十三的親事。」

  柳朝明道:「既如此,那便不該有他人在。臣之所以處置的這些宮婢內侍,是因為他們分明知道璃美人扮作婢女隨淇妃前往,卻不攔阻,這豈非釀成璃美人慘死的根由?」

  皇貴妃道:「那此案的真凶呢?此案的內情呢,左都禦史不問明白嗎?」

  柳朝明還未答話,七王朱沢微忽然笑道:「皇貴妃娘娘,此案的真相不是已明擺著了嗎?

  「璃美人原就在宮前殿歇息,羽林衛來之後,卻沒人稱見過她,說明羽林衛中一定有人隱瞞不報,且此人身份不一般,否則不可能在羽林衛重重搜查下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藏起來。今日在宮前殿,有這等權力除錢煜不作第二人想,又在他身上搜出淇美人的簪花,是以真凶除他之外,不作他人想。」

  皇貴妃一聽這話,憤然指著淇妃道:「可是她明擺著沒安好心——」

  「本宮與老七所見相同。」不等她說完,朱憫達忽道。

  然後他說:「柳大人,此案你全權處置,不必有任何顧忌。」

  柳朝明朝他一揖,繼而道:「重華宮延合宮所有守衛,侍婢及內侍杖責三十。至於淇妃——」他轉首對皇貴妃道:「璃美人之死,淇妃娘娘有教唆之責,娘娘身懷六甲,臣不便處置,此事還當交給皇貴妃娘娘。」

  皇貴妃聽了這話,神色略有和緩,「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柳朝明看向一臉慘然的錢煜,沉默一下,倏爾寒聲道:「淩辱及殘害後宮妃嬪,論罪當誅。」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怔然。

  錢之渙大怒道:「柳朝明!你不問因由明哲保身是為不忠不義,你——」

  柳朝明沒等他說完,再合手朝朱憫達與朱沢微合拜下:「但錢尚書一家都為朝廷效力,其功至偉,臣請赦錢氏一族死罪,改將錢煜淩遲處死,太子殿下與七殿下以為如何?」

  朱憫達沉吟片刻,道:「本宮會照你的意思,向父皇請示。」

  錢之渙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看了看朱憫達,終於泫然欲泣地望向朱沢微:「殿下?」

  朱沢微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就這麼辦罷。」

  一乾侍衛上來將錢煜與泣不成聲的錢尚書帶走了。

  宮前殿一時寂然無聲,蘇晉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出草草收尾的戲碼,終於明白柳朝明進宮前殿那句話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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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4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從方才的審訊中可知,璃美人死前,淇妃曾有意讓她隨自己陪皇上用膳,可惜皇貴妃不允,淇妃便讓璃美人扮作自己的侍女前往。

  然而走到半途,淇妃卻稱腹痛回了延合宮,將璃美人一人留在宮前殿,這才是導致她後來慘死宮前苑廂房的根由。

  皇貴妃的猜測沒有錯,淇妃的確有最大嫌疑——是她費盡周折地將璃美人帶到了前宮,又留她一人於此。

  先不提後來從錢煜身上搜出的罪證,單說璃美人出現在前宮的因由,就與淇妃脫不開乾係。

  若尋常人問案,定會尋著淇妃這條線索往下查——她與璃美人的真正關係如何,兩人可有齟齬?她可有害死璃美人的動機?她是否與錢煜合謀殺害璃美人?

  可柳朝明審到此處,卻忽然將矛頭一轉,開始處置延合宮重華宮的宮婢內侍,其原因有二。

  其一,倘若璃美人之死當真跟淇妃有關,這便是後宮之事,不該他左都禦史過問,何況論身份,淇妃身懷龍種是君,柳朝明是臣。

  其二,璃美人位分卑賤,她的死其實微不足道,這事之所以鬧得這麼大,是因為跟錢煜與小殿下扯上了乾係。

  那麼由此往細處想,倘若今日之事是一個局,倘若錢煜真的是被冤枉的,那麼這個佈局人,他有辦法殺掉璃美人嫁禍錢煜,有辦法令小殿下在嚴密的守備下犯急驚風之症,那麼他一定是這重重宮闈中的上位者,與皇權息息相關。

  誠如張公公所言,今夜除了陛下,整個大隨最金貴的主兒都在宮前殿了,是以這佈局之人,很有可能便在這大殿之中。

  或者說的更確切一些,這佈局之人,正是這諸位殿下中的其中一人或幾人。

  那麼究竟是誰呢?

  蘇晉抬眸望去,跟著朱憫達的有朱南羨,跟著七殿下的有四王與十二,跟著十四的有三王,九王,十殿下。

  可這派系的劃分,就誠如她目之所見的一般了然嗎?

  還是這裡頭錯綜複雜,不可深究?

  想必柳朝明正是堪破了這一點,才草草處置了一大幫子無關緊要的人而不再追查的吧?

  蘇晉想起進宮前殿前,柳朝明對她說——戶部尚書錢之渙是七王的人,錢煜是他嫡子,卻在太子的羽林衛任副指揮使,朱憫達與朱沢微可會對這個人放心?

  是了,太子與七王勢如水火,沒道理老子為七王效力,兒子為太子效力。

  因此,倘若不去想佈局人是誰,單看此局,錢煜已是一枚棄子。他一日在羽林衛,朱憫達就一日不能對羽林衛放心,是故想要除掉他;而對於朱沢微來說,有錢煜在羽林衛,戶部錢之渙就無法全心歸屬於他,所以他也不願意保錢煜。

  今日宮前殿上的三個派系,分以太子,七王,皇貴妃為首。

  殺了錢煜,太子與七王都會滿意。

  而皇貴妃左不過瞧個熱鬧,想借機抓住淇妃的把柄懲戒她,柳朝明為淇妃安上教唆之罪,推給皇貴妃處置,她勢必也會滿意。

  這便是為棋子之道——要深諳執棋人所想,要清楚自己的處境,最重要的是,即便身為棋子,亦要有人執棋之心,要明白自己手上,有哪些可用的籌碼,從而走出令所有人都滿意的一步。

  而今夜,柳朝明正是利用自己手裡為數不多的籌碼,殺了錢煜又將淇妃推給皇貴妃,聲勢浩大地杖殺杖責了一群事實上無關緊要的人,為璃美人之案提上一筆看似圓滿實則囫圇的「終」,卻讓他人無從追究。

  這樣的手腕,少一分則欠火候,多一分則惹眾怒。

  蘇晉沉默而有所悟地看著眼前無疾而終的戲碼,忽覺這雪夜中的深殿仿如一艘沉入深海的大舶,海潮攪帆,龍骨盡碎,她已深陷漩渦之中。

  不多時,太醫院掌院進殿來道:「稟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今日小殿下碰過的物件,用過的器皿,以及膳食殘羹已驗完,並沒查出可致急驚風之症的癘邪。」他一頓,又遲疑道:「故而微臣以為,小殿下的驚風症,大約確是受暴恐所致。」

  殿內一時無聲。

  片刻,只聞一個十分沉澈好聽的聲音道:「如何會是驚恐所致?遊廊與廂房離著三丈遠,麟兒一個兩歲孩童,便是親眼見著璃美人被害,也未必明白發生了甚麼。」

  蘇晉循聲望去,說話之人是十殿下朱弈珩。

  古人嘗用「顏如宋玉,貌比潘安」來形容一個男子美姿容。

  而眼前的十殿下朱弈珩,正當得起這八個字。

  人如芝蘭玉樹,聲如金石擲地,五官挑不出一處瑕疵,誠如一塊稀世寶玉。

  蘇晉看著他,忽然想到提議讓柳朝明來審案的人,正是這個朱弈珩。

  朱憫達聽了朱弈珩之言,也以為然,寒聲道:「再驗,將麟兒今日碰過的,沒碰過的,用過的沒用過的物件裡裡外外重新驗過!」

  他言語間已有動怒之勢,太醫院掌院連忙磕頭請罪,諾諾退下了。

  這時,朱沢微溫聲道:「老十所言甚是,麟兒一個兩歲小兒懂甚麼,平素裡還不是只知聽從皇兄皇嫂之言?實在怪了,皇嫂也就走開那麼兩個時辰,麟兒怎麼就犯病了?」然後他朝左上首揖了揖,「不知皇貴妃娘娘所為何事,竟在這個關頭以一道急詔請走皇嫂呢?」

  皇貴妃杏眼一眯,慍怒道:「怎麼,老七懷疑到本宮頭上來了?」

  朱覓蕭聽了朱沢微之言,頓時怒不可遏:「朱沢微!殺錢煜得錢之渙,今日之事你受益最大,你少裝著置身事外!」

  三王朱稽佑原不明所以,聽著朱覓蕭開口,也跟著起哄道:「十四說得是,朱沢微,你壞事還幹得少了?本王看今日死的幾個人,跟你們一幫人都脫不開乾係!說不定就是……說不定就是你過世母妃的鬼魂作祟!」

  此話一出,朱沢微原本柔和的面色立刻變得冷寒無比。

  他還未開口,四王朱昱深便道:「三哥,死者為大,岑娘娘是我等長輩,你說這話實在是大不敬了。」

  朱覓蕭冷哼一聲:「不然怎麼解釋璃美人莫名吊死?你們都是傻子嗎?真當是錢煜一人所為?誰信?!」

  九王朱裕堂怯聲道:「算、算了吧?此案柳大人不是已結了嗎?就是錢煜做的,與咱們都……沒甚麼乾係吧。」

  十二朱祁嶽卻冷笑道:「怎麼解釋?十四這話真是說到點子上了,那你們不如先解釋解釋今日皇嫂不在麟兒身邊守著,被一道不明所以的急詔傳走究竟是為何!」

  一眾皇子吵得不可開交,朱憫達也懶得管,只冷眼看著,反是沈婧出來對著上首的皇貴妃盈盈一拜,然後對眾人道:「其實皇貴妃娘娘急傳臣妾,正是為今日父皇招我等商議之事,十三的親事。」

  朱南羨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動,垂眸不語。

  朱祁嶽挑眉看了朱南羨一眼,斜起嘴角玩笑似的道:「他的親事拖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要議也不差這麼一會子。」

  皇貴妃似乎懶得再跟這群晚輩費口舌,淡淡道:「那是因為本宮近日得知,十三早已意屬一人,所以傳沈婧過來問明白,想借今日晚膳與陛下提一提。畢竟十三老大不小了,又是嫡皇子,正妃之位懸而未定,先納個側妃也是好的。」

  朱祁岳聞言更好奇了:「早已意屬一人?是誰?」

  皇貴妃看了一眼一旁的貼身侍婢,那侍婢應了聲是,上前對著眾人福身拜下:「回諸位殿下的話,是這樣,皇貴妃娘娘前陣子翻閱宗人府的出納載錄,在『拾遺』一欄中,發現一年多前,有人自雲集河裡拾到一方女子用的玉佩恰與十三殿下所帶的玉佩糾纏在一起,後拿去問十三殿下,殿下說……」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皇貴妃,似乎有些遲疑後頭的話該不該說,見皇貴妃點頭,才繼續道:「殿下說,那名女子用的玉佩也是他的,是他專程找人打來,要送與心上人的。」

  一年多前,雲集河。

  蘇晉單聽到這兩個詞眼,深覺不妙。

  她原有一方玉佩,因是她祖父留給她的唯一之物,從來貼身帶著。直至一年多前,她被追殺落入雲集河中,這方玉佩才遺失不見。

  蘇晉本想回頭去找,但卻怕惹人生疑,只好作罷。

  可此刻聽這宮婢所言,難道……

  朱祁嶽伸掌推了推十三,樂道:「好啊,十三,你我相交多年我對你可是無話不談,你卻要將此事瞞我,甚麼玉佩,快拿出來讓本王一看。」

  朱南羨眉峰微微一蹙,即刻又展開,沒甚麼表情地道:「本王沒帶。」

  皇貴妃不鹹不淡道:「左右要等太醫院查麟兒病因,十三,你是嫡皇子,納妃收妾理所當然,此事沒甚麼好丟人的,你便說那女子是誰,本宮為你做主了便是。」然後她看向朱南羨,像是想起甚麼:「本宮記得,那玉佩上,似乎刻著一個『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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