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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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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沈奚沈婧剛到瓊花閣,朱南羨一行人等已從裡頭出來了。

  戚綾就跟在朱南羨身後,映著影影綽綽的燈火,她的臉上有一抹動人的緋色,可朱南羨的神情卻不大好看。

  一行人等拜見過沈婧,朱沢微道:「皇嫂莫怪,今日之事到底與三哥有關,大家都是皇子,我與老十不怎麼好處置,因此皇嫂命人來傳皇弟時,我已去明華宮問父皇的意思了,方才才聽人說皇嫂被貓抓傷了,皇嫂的傷可還要緊?」

  朱南羨聽了這話,愕然問道:「嫂子被抓傷了?」

  沈婧溫聲道:「不要緊,只是皮肉傷。」一頓,又問,「你這裏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

  朱南羨一時鬱結,沒有答話。

  十王朱弈珩道:「回皇嫂,已明白了。」他看朱南羨一眼,言語裡沒甚麼責備的意思,「此事十三也有過錯,是他托人將信物交給戚四小姐,說有話要私下與她說,卻在對岸吃酒吃忘了時辰,叫戚四小姐好等,這才遇到了醉酒來林中的老三。」

  沈婧心中不信這說辭,看向朱南羨:「十三,真是你的信物?」

  朱南羨沉默了一下,十分簡略地答了句:「是。」

  戚綾輕輕道:「太子妃莫怪殿下,是……臣女不懂規矩。」

  朱沢微道:「三哥是醉糊塗了,幸而侍衛發現得及時,未釀成大錯,父皇罰他年關這幾日都在禁足在宮裡,明日冬獵是去不成了。」

  他說著一笑,也看向朱南羨道:「十三你也實在是粗枝大葉,你就是再想與戚四小姐說話,日後有的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連女兒家的顏面都不顧了嗎?皇嫂,您真應當好好敲打十三才是。」

  他這話說得露骨,戚綾聽了,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然而沈婧卻道:「七弟的話不假,此事確是十三的過錯。他從小粗枝大葉,做事前未必會考慮明白,但也未必會有旁的意思。」

  她再看向戚綾,和聲道:「十三初七就要回藩,這幾日又要冬獵,脫不開身,這樣,等年關一過,本宮與沈奚親自去安平侯府登門致歉。」

  戚綾還未答話,朱沢微道:「皇嫂的身份何等尊崇,若叫皇嫂登門致歉,卻是有些過了。再說此事雖不堪,結果還是好的,總算叫人曉得了十三的心意。方才父皇已下旨,說是夜色已晚,讓十三送戚四小姐回東宮跟著皇嫂歇上一夜,明日再帶上她一起去冬獵。」

  沈婧心中歎了一聲:「既然父皇已下了旨,那便這樣吧。」

  這時,沈奚道:「敢問七殿下,臣聽說方才九殿下與三殿下是一起過來的,眼下三殿下被禁足,九殿下人呢?」

  朱沢微道:「本王這個九弟是甚麼性情沈大人難道不知,他最是膽小,一見鬧出這麼大亂子,嚷著頭疼就先走了,左右也沒他甚麼事。」

  他說著,又與朱弈珩一起朝沈婧揖了個禮:「見皇嫂無事,皇帝與老十也就安心了。」他又拍了拍朱南羨,笑著添補了一句,「下回可不許如此不像話,如花美眷,因你受驚,你可要擔待起來。

  幾人把話敘罷,朱沢微與朱弈珩便往對岸去了。

  對岸仍是笙簫亂耳,觥籌交錯,朱南羨隔著瑤水,遙遙望了一眼,卻瞧不清蘇晉在哪裡。

  沈婧輕聲道:「十三,父皇既下了旨,你先與我一起送戚四小姐回東宮,回頭再過來不遲。」又看向沈奚,「你怎麼說?」

  對岸喧嘩不堪,推杯換盞間都是假聲色,沈奚心裡頭攪攪繞繞,哪還有功夫酬酢周旋,他巴不得找個僻靜處將事情想想明白,於是道:「我也去東宮,待會兒再與十三一同過來。」

  朱南羨回頭看了戚綾一眼,低聲道:「你……跟著本王。」

  戚綾斂衽盈盈一拜:「是。」

  雪夜不好行路,宮婢內侍舉著華蓋提著燈,仍是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至東宮。

  沈婧沈奚先去了正殿,朱南羨命兩名宮婢引著,為戚綾安頓好住處,才摒退左右,低聲道:「本王有話與你說。」

  然後他頓了一下,逕自道:「你手裡的劍穗,不是本王給你的。」

  戚綾生得一雙剪水秋瞳,映著這單薄的夜色,楚楚動人,她輕聲道:「不是十三殿下的東西嗎?」

  朱南羨道:「是。」但他又道,「沈家的三姐旁的不會,就愛打絡子編劍穗,沈青樾又是個習文的,那些年她給本王,四哥和十二哥,一共打了百十個劍穗,本王閑得沒處放,遺失一兩個也是有的。」

  戚綾垂下眸,緩聲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玖,百不為多,一不為少。這劍穗對殿下來說不算甚麼,對如雨而言,卻視若珍寶。」

  「如雨」二字,正是戚綾的閨名。

  朱南羨聽到這個「雨」字,微微蹙眉,說道:「你沒明白,本王的意思是,劍穗不是本王給你的,本王也從未命人約見你,今夜之事,應當是有人拿了本王的劍穗作梗,借本王的名義約見你,而你中計了。」

  戚綾愣了愣,有些茫然地看著朱南羨。

  長夜深深,朱南羨英挺的眉眼格外沉靜,他又續道:「方才本王沒當著人說出實情,是因為你到底是姑娘家,本王若再博你顏面,那麼此事傳出去,你的名聲便再沒有了。」

  確實如此,倘若他當眾否認,旁人會怎麼想她?便是她稱自己是中計了被人騙了,又有誰會信?旁人只會覺得她是故意去被三殿下輕薄,被發現了又故意賊喊捉賊,到那時,她才是真的百口莫辯。

  直至此時,戚綾才有點明白朱南羨話裡的意思了。

  可她仍是惘然的,他少年時常來戚府,一幫小姑娘裡,他不是只跟自己說過些話嗎?之前不是說,他將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貼身藏了兩年,打算送給自己的嗎?

  戚綾心中有些不甘與不信,於是道:「殿下言重了,若非如雨心中盼著與殿下私下見上一面,何至於中計。」

  朱南羨默了默,道:「本王言盡於此,與你多說這許多,是希望你再不要誤會。」

  戚綾還想問明白「誤會」二字究竟是何意,他是有心上人了嗎?可這些年,她從未聽說他跟任何女子走得比她更近。

  可沒等她追出兩步,朱南羨已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殿中太暖和,沈青樾倚柱坐在廊下,拾了根枯枝,滿是隨意地撩動著滿地雪碴子。

  梳香方才已來回過話了,那些貓之所以傷人,是因為有人為它們灌了瘋藥,這瘋藥藥性太猛,吃過以後,眼下都已奄奄一息了。

  沈奚又將心中的頭緒理了一遍。

  今夜的事,大致可分為兩樁——

  其一是老貓與瘋貓的死。這事面兒上看不算大事,但其流言卻與昔日宮前殿璃美人之死一脈相承,此事若當真與宮前殿的案子相關,那麼當中因果牽扯複雜,只得暫擱在一旁。

  其二便是三殿下輕薄戚綾的事了。這事在面兒上看也不複雜,朱稽佑本就是好色之徒,美色當前見色心起也不怪。然而往細處想想,如今的朱稽佑已不是昔日的藩王了,他目下性命難保,今日廢這麼大功夫討景元帝歡心,不就是為了讓其父皇佑自己一命?

  既如此,他何必要在這個關頭招惹戚家?這不等同於找死嗎?

  所以此事看似合理,事實上一定不是朱稽佑本意為之。

  登聞鼓一案後,朱稽佑剝權削藩,等同一招廢棋。那麼又會是誰,要利用這一招廢棋來做甚麼事呢?

  沈奚心中有一個念頭漸漸升起——既是廢棋,那麼這事的重點一定不在朱稽佑身上,後頭一定還有事發生,對,說不定就是一招聲東擊西!

  沈奚想到這裡,驀地站起身。可他還沒往瓊花苑走,就見朱憫達也回東宮了。他一邊與身旁的羽林衛交代了兩句,看到了沈青樾,頓時寒聲道:「方才命人到處找你,怎麼躲到這裡來了?」

  沈奚心中覺得不妙。

  這才亥時,往年的小年夜都鬧到子時末才散,朱憫達身為太子,這麼早回東宮,一定是出事了。

  他心中這麼想著,臉上卻端出一副笑嘻嘻的神色:「姐夫這個時辰回來,是哪個不體己的惹您動了氣,叫您看著吃不下宴了?」

  朱憫達懶得看他擺花架子,拋下一句:「你跟本宮進來。」得到殿中,他才又道:「柳昀受傷了,筵席提前散了。」

  仿佛有人將巨石拋於河中,沈奚已微漾的心中終於掀起波瀾。

  他問:「是柳昀?」

  不是「柳昀」,而是「是柳昀」。

  然而朱憫達卻沒注意這一字之差,只道:「登聞鼓一案後,老三氣不過,覺得蘇時雨毀了他,今日在那群持劍公子裡安排了一個刺客,原是要去殺蘇時雨,剛好柳昀在邊上,幫忙攔了一攔,就傷著自己了。」

  沈奚笑了一聲:「哦,三殿下今日可真閑,這頭有功夫調戲戚四小姐,那處還有閒心安排刺客,他是真不要命了?」

  朱憫達道:「刺客當場就抓了,確實是常年養在老三府上的一名持劍公子不假。」他頓了頓,問:「你在懷疑甚麼?」

  沈奚臉上還掛著笑,眼底卻寒意畢現:「那柳昀呢?甚麼事這麼巧,竟要勞動他左都禦史大人出來擋刀子?他可不是這樣的人。」

  朱憫達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奚,直覺他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勁了,默了一下才道:「他似乎是病了,今日自開宴後,臉色一直不大好。」

  沈奚冷笑道:「是嗎?難得左都禦史也犯病,我可要去關心一下才好。」

  他說著,不等朱憫達再作吩咐,舉步就朝殿外走去,可等他走至殿門,忽又回過頭,笑嘻嘻地道:「姐夫,今日出了這麼多事兒,不吉利,要不您跟陛下請個旨,這冬獵咱們改日擇個吉日再去?」

  朱憫達寒聲道:「你倒是想得出,冬獵是父皇定下的祖製,豈能因為區區一臣子受傷隨意更改?天家顏面還要不要了?」

  沈奚聽了這話,靜靜地站在殿門口,他臉上的笑意徹底收起來了。整個大殿的燈火都照在他身上,那顆奪目的淚痣天生含帶著一絲黯淡隱憂,過了會兒,他低低「嗯」了一聲,折身走了。

  朱南羨正往大殿來時,就見沈奚疾步從他身旁擦肩而過。

  他愣了一下,似乎從未見過這樣凜冽的,陰沉的沈青樾,待他再要回頭想看明白時,沈奚的衣角已擦著拱門消失了。

  等見到朱憫達,朱南羨問道:「皇兄,我聽說柳大人受傷了?」他微頓了頓,「我想去看看。」

  朱憫達見他似乎已明白事情的因果,猜到他想見的人其實是蘇時雨,當下也沒攔著,只道:「青樾似乎有些不對勁,我怕他會鬧出甚麼事端,你跟去看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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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6: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瓊花閣內有一暖閣,柳朝明閉目半臥於榻上,任醫正為他包紮傷口。

  宮前殿那名內侍給他的藥是在開宴前吃的,方才只是有些不適,眼下大約因為受了傷,藥力終於發散開來,五臟六腑如受烈火焚燒,灼痛之感幾欲奪魄。

  等醫正包紮好傷口,診完脈,柳朝明的額間已滲出細細密密的汗。

  蘇晉看他這副模樣,不由擔憂地問:「方大人,柳大人這病症可還要緊?」

  方醫正眉頭緊鎖:「柳大人這是風寒侵骨之症。按說尋常的風寒,不會如此來勢洶洶,老夫猜測,這應當是由於受傷所致,傷雖不重,奈何失血有傷本體,又或因連日操勞,這才徹底引發體內病氣,是故脈象沉而無力,乃重症之兆。」

  蘇晉聽了這話,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方才沈奚離開後,她又以親故去世為由,拒絕了幾位來求親的臣工,還是舒聞嵐這個病秧子過來提點了一句,說柳朝明的臉色似乎不大好。

  蘇晉舉目望去,只見柳朝明正自一處喧嘩的人群中慢慢走出,臉色豈止是不大好,已可稱作慘白無色了。

  她走過去方問了沒兩句話,則見一個內侍低垂著頭過來斟酒。

  蘇晉回京後,去過一次三王府,朱稽佑府上的十二名持劍公子她是見過的。這名斟酒內侍唇紅齒白,她瞧著眼熟,心中疑慮竇生,已是要拉著柳朝明退避,誰知杯酒之下寒光一閃,柳朝明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掩於身後,當胸便中了內侍刺來的一刀。

  傷口不深,內侍手中的短刀當下便被眼明手快的錦衣衛同知韋薑挑飛了。

  可左都禦史在年關宴上遇刺,這筵席怎還叫人吃得下去?且有不少去過三王府的朝臣業已認出這名行刺的內侍正是那十二名持劍公子之一,都猜測朱稽佑記恨蘇晉,是故派人刺殺她,奈何左都禦史為她擋了這一刀。

  朱憫達過來命人將行刺之人收押後,便將筵席散了。

  直至此時,蘇晉的心仍是懸著的,胸中雖有自責與內疚交織,偏生還長在了滿腹的疑雲叢叢中,千思萬慮自眸中滲出,化作一眉頭的蕭索。

  方醫正見她如此,還以為她只是因為心憂柳朝明所致,勸道:「蘇大人不必愁慮,柳大人此病雖看著兇險,但於性命無礙,老夫這就去為大人開一劑調理風寒的藥方,再佐以止血化瘀的藥湯服下,只要將養足月,必可痊癒。」

  蘇晉道:「有勞方大人了。」

  方醫正收拾完藥箱,還未退到門口,便見沈奚帶著一身寒氣逕自闖入暖閣之中,對著屋內一乾忙裡忙外的內侍道:「都滾出去。」

  內侍們見他目色森冷,不敢有違,無聲地退出閣外。

  沈奚又對蘇晉道:「蘇時雨,你也出去,我有話要問柳昀。」又添了句,「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外間守著。」

  柳朝明其實並未睡去,聽到動靜,微睜開眼沒甚氣力地說了句:「我沒事,你出去吧。」

  暖閣裡燒著炭火,在這寂無聲的雪夜嗶啵作響。

  沈奚看著柳朝明一臉疲態仿佛當真病入膏肓的樣子,冷笑一聲:「怎麼,這就開始稱病了?」他負著手來回走了兩步,頓下來問,「朱家老九,朱裕堂,是不是你的人?」

  柳朝明聽了這話,片刻,才緩緩答了句:「沈大人說笑了,九殿下貴為皇子,怎可能是我的人?」

  沈奚凜冽的眉間有將起的風暴,語氣冷寒得要結冰:「難道不是你命朱裕堂將朱稽佑引去對岸女眷處,這頭安排刺客故意自傷?反正朱稽佑不在場,事後問責,他也是百口莫辯。」

  柳朝明看他一眼,待瞧清他的模樣,忽然笑了一聲:「哦,沈侍郎這是著急了?」他一頓,「你想知道甚麼?」

  沈奚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榻前,一把揪起柳朝明的衣領:「我昨日看你還好好的,今日怎可能病成這樣?你從來運籌帷幄,若真有刺客,你難道不是早在百步之遙已全身而退?利用朱稽佑這一顆廢棋,不惜借刺殺蘇時雨的名義佈局自傷,費盡心機想要置身事外,為甚麼?」

  柳朝明原是坐臥於榻上的,被沈奚揪起衣領,體內的灼痛之感在這一震盪間翻江倒海,他還未說話,便自胸腔裡震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被衾自他肩頭滑落,沈奚眸光一垂,只見柳朝明已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浸濕小半塊衣衫。

  他微愣了愣,心頭更是怒火中燒,揪在柳昀領口的手往回一搡,任他倒回在榻上。

  柳朝明卻徹底笑出聲來了,劇烈的咳嗽令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病態的潮紅,眼底盡是譏誚:「朱稽佑惡事做盡,死有餘辜,我拿他佈局,不過提前送他上路。怎麼,沈侍郎是何時學會了慈悲為懷,連一顆棄子的性命都要過問?」

  沈奚知他在顧左右而言他,正要發作,外頭忽有人叩門三聲,須臾,有一內侍怯聲道:「沈大人,小的奉太醫院方大人之命,為柳大人送熬好的湯藥,大人說了,柳大人的病情耽擱不得。」

  沈奚沒答這話,那內侍便當作是默許,推門而入,一邊將藥湯放在暖閣當中的六角桌上,一邊微微側目往臥榻處看了一眼。

  柳朝明大半髮絲已自髻中滑落,映著潮紅的頰,蒼白的唇,冷玉般的眉眼竟如畫中妖一樣攝人心魄。

  他歪歪斜斜臥倒於榻上,胸前的衣衫又滲出血漬,人卻是在笑。

  那是一種無悲無喜的笑,仿佛這世間的七情六欲都溶成了他眸中譏色。

  內侍一時看傻了眼,直到沈奚一句:「還不快滾?」他才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沈奚走到六角桌前,端起藥碗聞了聞,冷笑出聲:「還真是治病救人的良藥,給你用真是可惜了,」又道,「說吧,你大費周章置身事外,到底想要做甚麼?」

  柳朝明喘息著嘲弄道:「沈青樾你是急糊塗了嗎?若你我異地處之,今日之局,置身事外的豈知不是你?」

  他又笑起來:「自然,你這麼著急也情有可原,你是萬事留一線,自以為能換得狡兔三窟全身而退。直至今日避無可避,這才想回頭擺弄棋局?晚了,你仔細看看手中黑白,是不是早已被人顛覆了?」

  沈奚目色一滯,片刻,他垂下眼簾,眸中覆上一層霜雪,輕聲道:「夠了,不必說了。」

  柳朝明卻沒理他,續道:「其實我都知道,你為何要凡事留條後路,因為在你心底,朱憫達並非這個皇位最好的繼承人,他剛愎自用,護犢護短,把自家江山看得比天下萬民更重,他與朱景元太像了,雖也許會勵精圖治,但苛政,酷刑,屠戮,勢必不會比景元年間更少。

  「你在心底無時不盼著能有一個明君治世,能破舊立新,令民生富饒,可你又受時局所迫,因家人緣故,不得不輔佐於朱憫達。你困於本心,兩難之下進退維穀,只能在你狹小的天地中輾轉騰挪,盼著能憑你的無雙智計,能破山穿海,挖出一條的明路來。」

  他別過臉看著沈奚,一字一句輕聲道:「破山穿海勢必鮮血淋漓,是你不夠心狠才——」

  不等柳朝明說完,只聞「轟」的一聲,沈奚抬手將六角桌掀翻在地,上頭的湯藥,青花瓷瓶,筆墨與鎮紙全都跌落在地。

  巨大的聲響令整座樓闕仿佛都顫了一顫,與之同時,暖閣的門被推開,蘇晉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地狼藉,又看向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對身後的醫正道:「快去為柳大人看傷。」

  「都給本官站著不許動!」不等方醫正進屋,沈青樾怒喝道。

  他轉頭盯著蘇晉,指著柳朝明寒聲道:「蘇時雨你看好了,你真以為這個人幫你擋了一刀?你以為他當真是病了嗎?豈知他不是在自己身上動了甚麼手腳!」

  沈奚眸中的霜雪結成堅冰,對跪了一地的下人說:「都滾出去,沒有本官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然後他負手清清冷冷地看著柳朝明:「本官倒要看看,左都禦史這病是真的假的,說不定就這麼放著不管,再過一時半刻自己就好了呢?」

  正這時,退出屋外的下人忽然喊了一聲:「十三殿下。」

  朱南羨走進暖閣,看到屋中的場景,皺了下眉,當即吩咐道:「方醫正,你去給柳大人的傷口換藥。」

  方醫正稱是,正要上前,不妨沈奚又冷冰冰道了句:「站住。」

  方醫正腳步一頓,又眼巴巴地回望朱南羨。

  朱南羨道:「只管過去,不必理他。」

  然後他上前兩步,一把拽住沈奚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跟我出去。」

  沈奚的聲音寒意不減:「滾。」

  朱南羨道:「你忘了那年你和三姐被人追殺後,你承諾過甚麼嗎?」

  沈奚聽了這話,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茫然,片刻,他低垂著眸子,從朱南羨手裡扯回胳膊,繞開他抬步走了出去。

  朱南羨這才看向蘇晉,微微一頓才道:「柳大人這裡交給你,我就守在瓊花閣,若有事,儘管命人來尋我。」

  蘇晉等醫正為柳朝明重新包紮好傷口,片刻,新熬的藥也煎好了。

  送藥的內侍將湯碗擱下,正要上前去伺候柳朝明吃藥,便聽蘇晉道:「你退下,這裡交給本官。」

  她知道柳朝明最不喜生人,剛要親自將他扶起,誰知手一碰到他的肩頭,他驀地一顫,有些愕然地睜開眼,頓了一下才問:「你做甚麼?」

  蘇晉想起他說的「男女授受不親」,自己曾經雖也這麼照顧過晁清與周萍,但柳朝明畢竟知道她是女子。

  蘇晉解釋道:「我知道大人不習慣有生人伺候,只是想扶您起來吃藥罷了。」

  柳朝明眼中像是蓄滿秋日深濃的霧氣,片刻,他垂眸道:「我自己來。」

  蘇晉在他身後支了個軟枕,他一隻手撐著坐起身來。

  冬日的藥涼得快,也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已不燙手了,柳朝明自蘇晉手裡將藥接過,仿佛絲毫不覺得苦,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他就坐在那裡,不再躺下,也不再說話了。

  蘇晉也不知當說甚麼才好,她將藥碗擱置一旁,蹲下身,去收拾方才內侍未來得及清理的筆墨。

  屋中炭盆燒得噗噗作響,柳朝明沉默許久,側目去看她映著火色的側臉,清致的眉間蒼莽蕭索,他方才就注意到了。他輕聲問:「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蘇晉拾起筆紙的手微微一頓:「我知道大人想置身事外。」

  然後她沉默一下,又說:「但我相信大人不會故意傷我。」

  柳朝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快消失:「不怕我騙你?」

  蘇晉站起身,將筆紙放於桌上,拿鎮紙壓好,紙上不知誰的筆跡疏狂潦草,寫著一行「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蘇晉背對著柳朝明,良久,才靜靜道:「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

  所以她便是懷疑,也要相信。

  柳朝明掩於被衾內的手驀然收緊青筋曝露。

  他別過臉不再看她:「你走吧,我累了。」

  蘇晉低低「嗯」了一聲。

  等她行至門口,卻聽柳朝明又道:「你跟東宮走得太近,這不好。」

  蘇晉沒有回答。

  她想她明白柳朝明的意思,藩王割據,形勢危急,而今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倘若當真出事,東宮乃眾矢之的。

  可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軀,總免不了被束縛於心的感情,被深埋的慾望驅使著,走上一道茫茫前程,在不及反應時,已前行得很遠,再無回頭路。

  蘇晉只道:「我已命人安排安然進宮來照顧大人。」

  言下之意,她明日還是會去冬獵。

  任何事,她都不會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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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6: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蘇晉自暖閣裡出來,宮樓外忽然傳來辭舊迎新的號角聲。

  她這才意識到景元二十四年已在這一夜紛擾中過去了,三短一長的角聲吹出令人唏噓的刀兵氣,回蕩在深宮中,又一歲枯榮。

  得到瓊花閣殿內,朱南羨問:「柳大人好些了嗎?」

  蘇晉道:「已服了藥,但病勢太急,一時半刻也無法緩解,只能先將養著。」

  朱南羨「嗯」了一聲:「明日冬獵,大皇兄還有事務要交代,我先回東宮,醜時一定再過來。」他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沈奚一眼,又道,「如果有事,命人來東宮尋我。」

  蘇晉應聲道好,待朱南羨走了,沈奚這才別過臉看她一眼,他似乎已清醒些了,像是在思量甚麼,片刻隻道:「我們出去說。」

  瓊花閣外有一處中庭,這裡人跡罕至,連積雪都未曾清掃。

  沈奚垂眸看著這滿地茫茫的雪,輕聲道:「今夜怪我,是我不夠冷靜。」

  他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捧了一把雪仰頭覆於面上,任冰冷刺骨的雪粒子擦過自己的面頰,然後甩了甩頭,搖頭一身冰霜雪意。

  那一雙洞悉世事的桃花眼終於重歸清明。

  沈奚道:「時間緊迫,你我先看局勢。」

  他走至庭院一角,一邊自樹梢折了一枝臘梅,一邊道:「宮前殿一案至今,十四失勢,三王倒臺,當日我們所說的可能佈局的皇子裡還剩四人——四,九,十,十二。」

  他半跪於雪地,已梅枝在積雪上寫下一個「九」:「首先排除九殿下,因為他是柳昀的人。」

  蘇晉垂眸沉吟道:「依今夜柳大人遇刺之際,九殿下被授意引三殿下離開來看,他的確為大人所驅使。」

  「不止如此。」沈奚道,「朱老九之所以能為柳昀所驅使,是因為柳昀手裡早已握有他的把柄。」他那梅枝點向那個「九」字,「這個把柄是他朱裕堂背叛朱十四的實證。」

  「我那裡有一本私賬,朱稽佑自就藩山西,便與朱十四一起大肆斂財,乃至於後來修行宮,賣放工匠,朱裕堂雖與他們一夥,但一直未曾染指這些惡事。直到景元二十三年夏,朱裕堂忽然放開手腳,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所以我猜,一定是當時發生了甚麼不可挽回的事。」沈奚抬眸看向蘇晉,「你可還記得,景元二十三年,即兩年前,發生過甚麼?」

  蘇晉記得,一輩子都不會忘。

  景元二十三年暮春,仕子鬧事,至初夏,朱景元處死晏子言一批朝臣義士後,草草收場。

  沈奚道:「後來發現仕子鬧事是被七王的人順水推舟刻意鬧大,然而策劃這場鬧事的罪魁禍首裡,只處置了一個吏部曾憑。」

  蘇晉道:「當日在奉天殿,陛下最後把曾憑交給了柳大人。」

  「是,曾憑是七殿下朱沢微的人。柳昀得了曾憑以後,一定通過種種手段,審出朱老九背叛朱十四投誠七殿下這一事實,令他招供畫押,隨後拿這份供狀去威脅朱老九。九殿下不得已,只好歸於柳昀,這個臣子之下。

  「這也是為何在曾憑死後,曾友諒數次討要曾憑生前供狀,都察院置之不理的原因——因為這份供狀,正是柳昀拿來驅使朱裕堂的把柄。」沈奚說著,拿梅枝在「九」字上一割,在旁邊寫上一個「柳」,「一個會被臣子驅使的皇子,不可能有實力與能力精心佈局奪儲。」

  他說著,沉了口氣,又在旁邊一處雪地上寫下「四」與「十二」,「宮前殿一案的佈局人,我最懷疑此二人,因我一直疑心柳昀深陷此局是因為他跟一位殿下有所合謀,而我若是他,一定是在這兩人中選。」

  沈奚在「四」之下寫了一個「沈」,在「十二」之下寫了一個「戚」:「自然,以姻親來看,四王妃是沈筠,十二王妃是戚家大小姐戚寰。他二人若得沈戚兩家的支持,實力不弱。然而,沈家不必提,是站與東宮一方。戚家作為開朝元勳,之所以在朱景元誅殺功臣後還能枝繁葉茂,是因為戚府從不參與爭權。」

  「沒了沈戚二府,十二與四若要宮變,必有文臣相佐,六部當中,兵部與禮部不站邊,其餘四部勢力劃分已明朗,別的文臣我雖非個個都看清,但要論這餘下當中實力最強的——」沈奚枯枝一動,指向方才寫的「柳」字,「非他莫屬。」

  「若我是柳昀,要與這二人其中一人合作,」他將枯枝放在「四」上畫了一個圈,「我選他。」

  蘇晉道:「若柳大人當真蹚了這渾水,四殿下性格持重沉穩,確實是比十二殿下更好的人選。」

  沈奚抬目看向蘇晉:「可也未必,柳昀這個人,心思深沉,心智過高,身為皇子放這麼一個人在朝中,自己卻在邊疆守江山,不怕賺來的錦繡山河被這個人搶了嗎?」

  他最後在雪地上寫下一個「十」道:「他是一個變數。」

  「如果只有以上三人,那我的答案已經確定無疑了。」沈奚道,「可偏偏多出來一個朱弈珩,我看不透這個人。」

  蘇晉知道沈奚的意思——各皇子各自為勢,或精於兵道,或強於文儒財資。

  而蘇晉對朱弈珩的印象,只有一個美姿容。

  他貌如珠玉,說話得體,可除此之外呢,再沒有了。

  沈奚道:「朱弈珩與朱十二都是淑妃之子,小時卻被寄養在貴妃宮中,他曾與朱家老九相依為命,又一同受教於四殿下半年,他不受寵,就藩的旨意,還是朱十四幫他討的。」

  「就這麼一個人,把這蹚水攪得渾濁不堪,多出來太多合縱連橫的可能性,讓我看不清。」沈奚蹙眉道,「朱弈珩沒有兵力,政績平平,為人看似平和實則心氣甚高,心機之深比七殿下更加莫測。奪儲是實力之爭,若時日還長,若還有十年乃或數十年,作為人臣大可以選擇朱弈珩這麼一個好苗子一同慢慢培養勢力。可眼下連一個月都沒有了,誰會選擇輔佐他?便是強如柳昀也不該選。而作為皇子,誰又願與這麼一個毫無實力又莫測的人合作?」

  「柳昀之所以寧肯自傷也要置身事外,應當也是因為這個『十』。他尚無法看清局勢,沒有人能真正把控局勢,所以他寧願隔岸觀火,伺機而動。」

  沈奚將梅枝往地上一扔,盯著雪地上寥寥草草的字跡:「我有種直覺,真正的答案就在這裡面,但我想不出,我一定是有甚麼看漏了,一定有甚麼算漏了。」

  蘇晉看著這一地棋局,也辨不清方向。

  她隱隱覺得沈奚說得對,答案就在這裡,可她與這幾位皇子不過片面之交,此事連沈奚這個長在深宮的皇親國戚都看不透,她如何看透?

  滿世界積雪通明,朱南羨是踩著醜時正刻回來的。

  蘇晉垂眸看向雪地上這個對朱南羨而言可稱得上殘忍的棋局,忽然半跪下身,俯身以長袖將雪痕一拂,「既已沒時間從全域與源頭找答案,那我們便從事件的結果往前推,能推多少便算多少。」

  她拾起被沈奚置於地上的梅枝,說道:「我們現在所有的線頭都引自於宮前殿的案子,但我們手裡真正的線索只有一個。」

  她在雪地上寫下一句話——

  什麼都是假的。此生唯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這是朱麟奶娘臨終時的遺言。

  蘇晉道:「她能作為一個案子的核心,引出這麼大一個局,那麼這個人臨終留下這麼一句話勢必有深意。」

  她俯身圈出一個「假」字,「所謂甚麼都是假的,從結果來看很簡單,其一,小殿下所中之毒不是皇貴妃指使人下的;其二,璃美人不是錢煜害死的。可這兩點便是她不說這句話,我們也能想到,所以重點不在『假』字上,而在這兩個字身上。」

  蘇晉又以梅枝圈出「什麼」二字。

  「既然什麼都是假的,那麼此案的結果可以是假的,此案所釀成的後果也可以是假的。

  「宮前殿一局中,所牽連的有三方——東宮,朱十四,和七殿下。其中朱十四與七殿下被人設計陷害,暫可以不管。最大的善果結在東宮。」

  沈奚道:「昔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一直是姐夫的心腹大患。宮前殿一局,令姐夫趁機除掉錢煜,之後再以清理錢煜餘黨之名,肅清羽林衛。」他說到這裡一頓,忽然知道蘇晉想說甚麼了。

  只見她在雪地上寫下五個字「肅清羽林衛」,抬頭問道:「倘若這個結果是假的,會怎麼樣?」

  朱南羨沉默一下,道:「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自十年前便跟著大哥,你的意思是,羽林衛當中,被設計處死的副指揮使錢煜實際上才是真正效忠大哥的,而留下的伍喻崢,才是問題所在?」

  蘇晉道:「我不確定,但這是我如今可得出的,唯一清晰的推論,也許這下頭還藏著許許多多我看不清的東西,但我目下想不到。」

  沈奚道:「這雖是推論,但不得不防,何況明日就是冬獵,倘若羽林衛叛變東宮,後果不堪設想。」

  三人一時不言。

  其實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朱憫達能撤換羽林衛。

  可朱憫達剛愎自用,若要讓他以區區一個推論就撤換自己的護衛,對他而言無疑為一個笑話。

  更何況,倘若撤換了羽林衛,冬獵之時又當由誰來保他安危?

  金吾衛嗎?堂堂太子居然要十三殿下所領的親軍衛來保護?他儲君的顏面何在?

  這時,朱南羨自腰間抽出長刀,以刀鞘為筆,在雪地上畫出一道起伏山脈,「冬獵在封嵐山,由虎賁衛隨行,羽林衛只去三十騎,其中跟去林中狩獵的至多十二騎。既如此,我命金吾衛提早出發,進山暗中護衛大哥,倘隨行羽林衛有異動,一舉伏滅。」

  蘇晉問:「冬獵前不會搜山嗎?」

  「會。」朱南羨道,然後他以刀鞘在山脈左側畫了一長一短兩條線,指著那條長線道:「自這條線往西是禁區,搜山只搜林場以內,禁區外是不管的。」然後他又指著那條短線道,「這是條掩於禁區的捷徑,可直接通往林場,我可命左謙帶金吾衛在禁區外駐留,等搜山過後,再自這條捷徑潛入林場。」

  他說著,看向蘇晉與沈奚:「你們放心,這條捷徑是陡壁,是當年冬獵時我與左謙發現的,只有我二人知道。」

  沈奚問:「你能讓金吾衛做到悄無聲息地潛入林中嗎?」

  朱南羨想了想道:「能。」他再用刀柄在山脈當中畫下八個叉,說道,「封嵐山依山脈走勢,水流流向,分佈八個崗哨,我可命其中三十二名金吾衛穿崗哨服徘徊在崗哨附近。四人一組,倘若發現大哥的蹤跡,分兩人留守,兩人做巡邏狀跟蹤。大哥一旦遇到危險,可鳴角告之。」

  沈奚道:「這樣好,不用打草驚蛇,又可自暗地裡看看這些羽林衛是否真的忠心。」

  朱南羨點頭道:「因各皇子進山時機不同,有這三十二名金吾衛在,我進山後也可自他們處隨時得知大哥所在。」

  他垂眸略略思索,又道:「可時間太緊,我來不及提前部署,眼下突然調動金吾衛三十二人,黎明時分北大營點兵,勢必會有所察覺,上報兵部。何況這麼多人夤夜出城,也必定瞞不住城門守衛與巡城史。」

  沈奚道:「兵部郎中何莧是我的人,北大營發現少人雖要上報兵部,但他作為郎中,幫忙押個一日卻沒問題。」

  蘇晉道:「殿下召集金吾衛後,可命他們從城南正陽門出,再繞行往西去封嵐山。」她看向朱南羨,「覃照林從前是城南兵馬指揮使,我屬下禦史翟迪,曾總領城南禦史,合他二人之力,令三十二金吾衛出城再瞞上兩日總該不是問題。」

  她說著,再看一眼天色:「事不宜遲,我們各自安排,寅時正刻,我在承天門口等殿下與沈大人。」

  蘇晉言罷,方走了沒幾步,卻聽沈奚在身後喚了聲:「蘇時雨。」

  他垂著眸,右眼下一顆淚痣閃著清冷的光:「這是東宮的危局,其實你……不必捲進來。」

  蘇晉卻道:「大人多次助我,殿下待我深恩,我非草木,豈能無動於衷?」她說著,驀地淺淺笑了笑:「翟迪今晚值夜,我先去都察院找他,殿下與大人若得空,幫我去蘇府幫我把覃照林提進宮來,他功夫好,冬獵時由他護著我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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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6: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黎明未至,朱沢微站在茶樓上,看著不遠處的承天門。伴著一聲金角長鳴,門樓上乍然亮起燈火,像是在暗夜裡點燃一顆星。

  朱沢微知道,那是冬獵伴駕的親軍衛在點兵了。

  身後傳來輕穩的腳步聲。

  朱沢微沒有回頭,仿佛早就知道這個人會來,十分自然地開口道:「前日老十來投誠我,你知道他的見面禮是甚麼嗎?」

  他身後的黑袍人沒有答話。

  朱沢微笑了一聲:「他說他有辦法幫我保住錢之渙,保住戶部,如果一切順利,他還能將刑部拆了送給我,聊表誠意。」

  刑部尚書正是沈奚之父沈拓。

  黑袍人詫異道:「他竟能動沈家?」

  朱沢微低低笑道:「說出來真是嚇死人了,老十說,他在都察院有同夥,能幫我拿到錢之渙貪墨稅糧的實證,順便做做手腳,栽贓給沈家。」

  黑袍人道:「錢之渙貪墨稅糧的實證是從登聞鼓曲知縣一案得來的。都察院能接觸到此案的人,官職一定不小。為首四人中,柳昀,趙衍,錢月牽,蘇時雨,個個不簡單,朱弈珩說的人是誰?」

  朱沢微頗是無所謂:「不知道,他不願說。」

  黑袍人沉吟一番,似是抱有一絲希望道:「既然能保住戶部,那你是不是不用在冬獵上動手了?」

  朱沢微眉間朱砂殷紅一閃:「笑話,你沒聽到昨晚父皇說了甚麼嗎?冬獵過後,朱憫達要代天子祈福迎春,照這個意思,等十五巡完軍,就該準備著登基了。

  「朱憫達若繼位,頭一個要殺的便是我。我就是有命回鳳陽再率兵打進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何況朱南羨占南昌要地,又能號令西北衛所,他若存心要護他這個大哥,便是聯合你我二人之力,至多與他戰個平手,想攻入應天府是難上加難。」

  他說著,冷哼一聲:「而且老十不知道要搞甚麼,說他還需再部署幾日才能將他從都察院得來的證據給我。我哪來的幾日給他,我一日也不想給!」

  黑袍人的聲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望:「冬獵前搜山的侍衛裡有你的人,你已在林場裡安插了暗衛?」

  朱沢微「嗯」了一聲:「這些暗衛都是死士,無名無姓,無根可循,等事畢直接死個乾淨,何況,除了他們,我還藏了一招暗棋。」

  他說到這裡,陰柔好看的臉孔上閃過一絲狠厲,「他們在宮前殿做局設計我,還嫌不夠?又搞了幾隻貓來故弄玄虛?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也不管那個佈局人是朱憫達還是旁的誰,反正我有一招暗棋致勝,先把皇位搶到手裡才是正經。到那時,我定要這些設計我陷害我的人一個一個不得好死。」

  黑袍人問:「若搶不到皇位,你該怎麼辦?」

  朱沢微眸色淡淡的:「這有甚麼好問的,成王敗寇,搶不到不就是一個死?」他頓了頓,「鷹揚衛的虎符到手了嗎?」

  黑袍人卻不答這話,他想了一下道:「父皇不日就要傳位,你眼下動手實在倉促,其實若由大皇兄繼位,你也不一定會死。我幫你去找十三,他從小心善,又是個言出必行的人,若他願在大皇兄手下佑你我一命,想必——」

  朱沢微怒從心頭起,回轉身來譏諷道:「找朱南羨做甚麼?為了苟延殘喘地活著嗎?這麼多年,我已苟延殘喘地活夠了。」

  黑袍人道:「可是七哥——」

  「你就知道十三,十三對你很好嗎?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朱祁嶽這些年所得到的都是他朱南羨不要的,順手塞給你的。」

  一陣風過,將黑色兜帽往後掀了些許,露出朱祁嶽一雙狹長的好看的眼,眼角似燕尾上翹,卻帶著些許愕然色。

  朱沢微冷笑道:「難道不是嗎?你小時候想學武,你母妃怎麼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朱南羨在父皇跟前一句話便把你拉去軍營做陪練,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將士誰把你這個成日跟在他嫡十三殿下身後的庶皇子當回事?

  「你當初喜歡戚綾,心心念念要娶她,結果朱十三一句不願娶妻想在西北領兵,父皇便為他辭了與戚寰的婚約,又為了保全戚家的顏面,把戚寰硬塞給你。

  「學武的皇子都要外出歷練,當年曹將軍要帶朱南羨走,可是這宮中上上下下,父皇,朱憫達,太子妃個個覺得曹將軍太嚴苛,怕咱們的嫡十三殿下跟著他吃苦,後來怎麼辦?不是又把你塞過去?」

  朱祁嶽垂眸低聲道:「當初將軍要帶十三走,是因為母後仙逝,將軍怕他悶在宮裡日日難過。將軍雖嚴苛,我卻能跟著他學真本事,十三也是知道這個,才跟父皇請旨讓我代他去的。」

  「那又怎麼樣?你落入山匪手裡性命垂危時,不是我趕來找官兵救了你?你腿骨折裂,險些不能習武時,不是我背著你一家一家去求醫?你在軍營受人欺辱的心酸,你被迫娶戚寰時的哀思,你命懸一線時以為自己此生不能習武時流的淚,這些他朱十三都知道嗎?他不知道。

  「因為你不敢讓他知道。

  「因為早在他一句話便可讓父皇打破規矩,準允你去軍營習武時,你便明白朱南羨與你是不一樣的,朱家十三與朱家十二之間,是有尊卑之分的。」

  朱祁嶽道:「那些都是舊事了,我自小學武,盡我所能未曾耽擱過一日;將軍待我如子,一身本事傾囊相授,那回將我遺失在山匪手裡,他直到故去前都還內疚;還有寰寰,她很好,成親這幾年,我已慢慢學著要喜歡她了。」

  朱沢微不可理喻地看著他,幾乎要笑出聲:「你是跟曹稚那個草莽將軍混久了學來一身俠道凜然?真當自己是個江湖人,凡事講講情面講講義氣便得過且過了?你好好看清楚你是皇子這是奪嫡,不夠狠心只有一個結果——死。」

  然後他收起一臉諷意,淡淡地又一次問:「鷹揚衛的虎符到手了嗎?」

  朱祁嶽沉默片刻,轉身沒入茶肆晦暗的燈色中:「兵在我手裡,我只用來保你,不想傷人。」

  朱沢微盯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幼稚,滄海橫流,玉石同碎,只怕到時就由不得你了。」

  封嵐山位於應天府以西,山勢呈西南走向,直入湖廣地界。

  冬獵一行車馬卯正從皇城出發,沿途由虎賁衛開道,途徑嶴城,至酉時才行至封嵐山腳下,隨後安營紮寨。

  照往年的規矩,冬獵共有三日,即開年的初二到初四,其中頭一日為皇子間的比試,之後兩日隨行臣工也可進林場行獵。若皇上盡興,多待一日也是有的,但總歸要初六回到京師,否則趕不上初七昭覺寺祈福。

  這兩年景元帝聖躬違和,不便行獵,各衙司跟來的臣子便少些,大都只為伴駕助興,是以重頭戲便放在了皇子之間的比試上。

  而因前幾年,比試奪魁的都是朱南羨,他此次狩獵非但要帶上戚綾,還被安排在最末一位入林。

  初二這日晨,眾皇子先抓鬮決定入林順序。

  等結果出來,頭一個進入林場的是十四皇子朱覓蕭。只見他一身勁裝越眾而出,對景元帝拱手道:「父皇,兒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舉目環顧眾皇子,笑道:「兒臣既是第一個入林,平白比諸位兄弟多出些優勢,兒臣不願勝之不武,願效仿十三皇兄,帶上一人入林。」

  景元帝道:「隨行鮮有女眷,你要帶的人只能從眾臣工中選,你已有親兵,再帶上一人豈非多一分助力?」

  朱覓蕭的目光掃過聖駕周圍的眾臣,落到蘇晉身上:「稟父皇,兒臣想帶的人是——蘇禦史。」

  有蕭疏的風自山林吹來,朱南羨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握緊。

  但他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只安靜聽那朱覓蕭又道:「蘇禦史是朝廷新貴,又是頭一回來冬獵,隨兒臣入林,兒臣少不得要分神照顧他。況且——」他一笑,「兒臣素來仰慕禦史高才,聽聞這兩年來,十三皇兄正是跟他討教不少,才有此長進,因此兒臣也想趁冬獵的契機,跟蘇禦史求教一番,望父皇肯允。」

  景元帝聽了這話,「唔」了一聲:「容朕想想。」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落在朱南羨身上,見他沒甚反應,微一展眉,正要開口回絕,不曾想這時朱旻爾忽然越眾而出,揖道:「父皇,不如讓蘇禦史跟著兒臣罷?」他默了默,又想起一個理由,「蘇禦史為兒臣擬字,兒臣還未來得及感激她,也想趁此冬獵,以表誠心。」

  然而話音落,上頭卻再無回應。

  朱旻爾不由抬眸望去,只見朱南羨仍是垂眸站著,仿佛無動於衷的樣子,反是站在景元帝一旁的沈青樾此刻一改嬉皮笑臉的模樣,眸色清冷地看著他,眉間似有隱憂。

  朱旻爾有些茫然。

  他知道蘇晉與他十三哥走得近,也知道朱十四從來不安好心,原想著幫忙攔上一攔,眼下看來,卻是好心辦壞事了麼?

  還沒等他想明白,只聽朱景元緩緩道:「旻爾,你是幼,你十四皇兄是長,你好端端地跟你皇兄搶什麼?」然後他一眼掃過朱十四,「覓蕭,就聽你的罷。」

  朱覓蕭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恭恭敬敬地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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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各皇子可帶八名親衛進入林場,其中,朱憫達帶羽林衛由指揮使伍喻崢隨行,朱南羨帶金吾衛由指揮使左謙隨行。

  朱南羨是最後一個動身的,此時距朱覓蕭帶蘇晉入林已過去一個時辰。

  封嵐山下長風凜冽,山上林中積雪皚皚。

  朱景元看著前方靜默無聲的密林,雙眼微闔,忽然悠悠道:「虎賁衛。」

  「在!」

  「再過三刻整飭入林,若誰膽敢對朕的太子動手,格殺勿論!」

  「是!」

  朱南羨是自西南方進入封嵐山的,一入林中,他便率左謙直奔最近的崗哨。

  他早前在崗哨附近安插的金吾衛是由兩名留守,兩名行追蹤之責,直到進入下一個崗哨範圍內,互通完消息再返回。

  留守在西南崗哨的金吾衛一見朱南羨縱馬而來,拜見過後,便稱:「稟十三殿下,屬下這裡並沒見到太子殿下的蹤跡。」

  朱南羨勒住韁繩,馬蹄在原地徘徊幾步:「朱十四呢?你們可有看到他?」

  那名金吾衛道:「回殿下,也沒有。」

  朱南羨眉頭緊鎖。

  他分明記得方才朱覓蕭也是從西南方入口進山的,崗哨在高處,自此往下瞭望,何以會沒見到?

  朱南羨心中有不好的預感,他勒馬轉身一觀山勢,隨即吩咐身後金吾衛道:「你等即刻去其餘七處崗哨查明太子與朱十四的蹤跡,蛛絲馬跡都不可放過,其中尤以西北,中部,極西三個崗哨為重中之重。本王就在這裡等,速去速回!」

  「是!」

  幾名金吾衛走後,朱南羨目光掃過在不遠處等著自己的戚綾,對左謙道:「本王把她交給你,一旦找到大皇兄蹤跡,由你帶所有金吾衛暗中跟著,以護皇兄周全。」

  左謙雖已猜到他的意圖,仍是問了句:「殿下要獨自去找蘇禦史?」

  朱南羨「嗯」了一聲:「她是為本王捲進來的,本王不能不管她。」

  左謙道:「林場危機四伏,殿下獨自一人恐有危險。」他略一思索,又道,「殿下不如帶上金吾衛隨行。林中各崗哨附近還有早前布下的金吾衛在,末將帶阿山暗中保護太子即可。」

  朱南羨道:「不行,羽林衛不是等閒之輩,倘若他們當真叛變,你與阿山如何以寡敵眾?就算林中還有我們的人,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

  左謙見他心意已決,便道:「好,那便讓阿山跟著殿下,末將帶其餘金吾衛去保護太子殿下。」他一拱手,「殿下放心,末將會拚死護太子殿下周全。」

  封嵐山大致以嵐水為界,以內是林場,以外是禁區。

  林場很大,等閒人若摸不著方向,在裡頭困十天半個月也是有的,是以朱南羨派去的金吾衛雖是自崗哨間直來直往,也需花上小半天功夫。

  朱南羨一直從辰時等到午過,金吾衛才陸續回來。

  朱憫達的蹤跡已找著了,左謙帶著金吾衛正打算跟去,忽見有一名小將氣喘籲籲地回來,正是方才左謙口裡的金吾衛小旗阿山。

  阿山一見朱南羨便道:「殿下不好了,屬下從極西崗哨處得知,十四殿下自進入林中,便繞行往西,跨過嵐水往禁區去了!」

  朱南羨的瞳孔猛地收縮:「駐守在禁區邊的侍衛沒人攔著也沒人稟報父皇?」

  阿山道:「沒有,至少屬下這裡沒接到消息。」

  朱南羨眉間浮起些許愕然,片刻,他似乎想明白了甚麼,眸底竟湧出一絲傷色——是他父皇默許了。

  他面沉如水地勒轉馬頭,對阿山道:「即刻上馬隨本王去追。」

  然而兩人還未行得兩步,則見戚綾也打馬追來。她一身白裙紅襖,在這凜凜早春嬌豔得像一瓣梅:「殿下要去哪裡?」

  朱南羨心急如焚,不願多說:「你去跟著左謙。」

  戚綾搖了搖頭,她直覺有事發生,始終放不下心:「不,臣女要跟著殿下。」

  朱南羨「嘖」了一聲皺起眉頭。

  戚綾又道:「殿下,臣女會騎馬,一定不會拖殿下後腿。」

  朱南羨抬眸看了眼天色,不遠處的雲團子已蓄得很厚,他心知不好,只得道:「那你好生跟上了。」又吩咐阿山,「倘若她落下,你便帶她出林,不必再來尋本王。」

  蘇晉知道朱覓蕭沒安好心,可惜她與覃照林只有兩人,如何抵擋得過十四手下八名親兵?

  一到禁區,朱覓蕭便命人將刀架在了她脖子上,覃照林反抗不得,只得讓人捆了。

  一行人等沿嵐水往西行數裡,遠離林場,直至未時,才至一處林間停下。

  蘇晉舉目望去,這是一處灌木林,林子不疏不密,奈何初春寒潮未褪,天邊層雲如蓋,更遠處的山崗似罩上一團霧氣,已迷迷濛濛看不清了。

  朱覓蕭命人將蘇晉與覃照林背身捆於一棵樹上,然後吩咐道:「把東西拿來。」

  只見一名親兵自馬背上取下一個沾血的麻袋,掏出一塊血淋淋的肉扔在他們跟前的地上。

  蘇晉心下一凝,脫口問道:「你想做甚麼?」

  朱覓蕭冷聲道:「宮前殿的案子本王已經徹底想明白了,戶部錢之渙是老七的人,沒了錢之渙這株搖錢樹,老七是虧的。而東宮卻借此局肅清羽林衛,打壓本王與老七,這佈局人不是朱憫達與朱南羨又能是誰?」

  他輕慢地笑了一聲:「自然,裡頭也少不了你與沈青樾從中作梗。沈青樾本王逮不住,但朱十三不是說他喜歡你嗎?他敢拿本王做餌,設局陷害本王逼瘋本王的母妃,本王今日就要拿你作餌,讓他看著你慘死。你說到那時,他會不會也瘋了?」

  蘇晉聽到「作餌」二字,心頭驀然收緊。

  她默不作聲地看向此刻已有些癲狂的朱覓蕭,心知無論自己作任何解釋,只會激發他的殺心。

  朱覓蕭看蘇晉抿唇不言,心中一時有了得逞的快意,冷嘲熱諷道:「多虧了父皇,千想萬想總算明白他寵了二十餘年的十三皇兄大約是個斷袖,也想將你處之而後快,否則本王今日之計怕是沒那麼容易得逞。」

  言罷勒轉馬頭,帶著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走了。

  覃照林看著朱覓蕭一行人離去的背影,問道:「大人,他說的是啥意思?俺沒整明白。」

  蘇晉卻沒答這話。

  天已徹底陰了,靜謐無聲的叢林深處傳來些許不安的氣息。

  蘇晉緊盯著不遠處的那塊足有盆口大小的肉,心想是甚麼樣的猛獸才需以這樣大一塊肉作餌。

  血肉的面上光滑發亮,似是被人刷了一層油。她心下正狐疑,恰好一陣風吹來,送來一股隱隱的甜膩香氣。

  蘇晉愣了愣,腦子驀然間像是要炸開一般。

  她的心狂跳起來——不,這不是油,是蜂蜜!

  「照林!快、快想辦法脫身!」

  覃照林奮力掙紮了幾下,煩躁道:「不行,這牛皮繩忒足了,沒有刀子俺扯不開!」

  蘇晉道:「我身上有刀子!」她沉了口氣:「我後腰裡處縫了個暗囊,裡面有匕首,你來拿。」

  覃照林道:「這咋行?你是女的,俺咋能隨便——」

  他話未說完,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響動,又似伴著一聲猛獸的低吼。

  蘇晉瞳孔不由放大,頃刻急道:「命都要沒了還管甚麼男女?趕緊拿匕首!」

  覃照林「呔」了一聲,心道不管了,保住小命才是正經。當下屈下雙腿,矮身將手肘反撇成一個幾欲折裂的角度,滿頭大汗地去蘇晉腰間摸匕首。

  林中的響動越來越沉重清晰,須臾,竟變成聲聲震地的疾跑。

  蘇晉目不轉睛地盯著叢林深處,覃照林終於夠到她腰間匕首,他以拇指撬開鞘身,反手往手裡一握,也不顧狹小的空間內,鋒刃劃傷他的手掌,立時將繩索割開,又回身迅速去割蘇晉身上的繩子。

  正這時,林深處一團黑影疏忽而至。

  一頭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大吼一聲,撲向他二人眼前沾了蜂蜜的肉。

  熊喉之聲令整個林子都震盪了一瞬,這黑熊似乎餓極,一塊肉根本不夠,狼吞虎嚥地吃下後,抬頭惡狠狠地盯向蘇晉二人。

  蘇晉身上的牛皮繩剛好在這一剎那被割開,覃照林言簡意賅地道了句:「跑!」立刻拽了蘇晉急奔出去。

  蘇晉被他拖拽得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卻也不敢慢了步子。

  可他們終究是人,怎可能快得過猛獸。

  低吼聲越來越近,覃照林咬牙回頭一看,當下啐了一口唾沫,猛地伸手摁住蘇晉的頭,兩人矮身下趴,與此同時,他一個錯身稍稍擋在了蘇晉身後。

  黑熊前撲的一掌恰好抓在他的後背,穿過厚實的冬衣,撕出幾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蘇晉摔出去丈餘,也顧不得酸痛,一回頭,只見那黑熊張著血盆大口就要向覃照林咬去,不由驚呼:「照林當心!」

  覃照林正被方才一掌震得頭暈眼花,聽到蘇晉這一聲疾呼,下意識就地一滾,自熊口下躲開。

  黑熊怒吼一聲,後肢頓地,竟像人一般站起,舉起雙爪,又欲再拍向覃照林。

  誰知覃照林並未爬起,而是以足蹬地,往一旁掠去。

  這是寒意未褪的開春,枯草下結了一層淺淺的冰,覃照林這一掠身便滑出去數尺,與之同時,他舉起匕首,當下往黑熊的腰間一刺,隨著自身平移,狠狠拉出一道尺長的血口子。

  黑熊發出一聲巨嘯。

  然而傷口雖長,與它龐大的身軀一比卻並不致命。

  覃照林趁著這個當口艱難地爬起身,說了句:「大人快走!」然後他不躲不避,就這麼站著與黑熊怒目相對。

  蘇晉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背身,心頭一陣酸楚冰涼,不由喚了聲:「照林……」

  「別管俺!」覃照林怒道,然後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添了句,「趕緊給老子滾。」

  他已長得五大三粗,但這黑熊卻猶在他之上。

  覃照林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定是拚不過這巨熊了,眼下只能為蘇大人拖一時是一時了。

  方才後背的皮肉已被這黑熊撕開,在冰上那麼一磨,估計那一片血肉都廢了。

  不過那又怎麼樣?命都要沒了,誰還在意皮相?

  覃照林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可他生在軍中長在軍中,一生至今,只徹徹底底明白一個道理——

  若效忠誰,便誓死效忠!

  黑熊怒嘯一聲,舉掌便將覃照林猛撲在地,張口便要咬下去,然而在這千鈞一髮之刻,忽有一發箭矢破風而來,直直命中黑熊的眼睛。

  蘇晉朝箭矢飛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朱南羨將長弓往身後一背,俯身於馬上縱馬而來。

  離得近了,他解下礙手礙腳的鬥篷往地上扔了,自馬上矮身而下,以長鞭纏住覃照林的腳踝,借疾馬之力,將他用力往左一拖,令他堪堪避過黑熊暴怒之時拍下的一掌。

  朱南羨是聽到方才那一聲熊嘯才辨別了方位,一路快馬加鞭趕來,總算沒有來遲。

  熊掌錯開覃照林,拍在了馬背上。

  馬匹嘶鳴一聲,不由矮下身去,朱南羨抬腳在馬上借力,整個人棄馬而去。

  他迅速抽出「崔嵬」,與隨後趕來的阿山一前一後將黑熊圍住。

  一時只見熊影刀光,那黑熊體型雖大,卻有些笨重,朱南羨自小習武,身形極快,好幾回都險險避過黑熊撲襲。

  其實合朱南羨與阿山二之力是鬥得過這頭黑熊的,奈何阿山要分心照顧覃照林,數個撲閃騰挪間,竟折傷了右腿。

  幸而此時此刻黑熊身上業已處處掛彩,行將不支。

  眼下不過申時,林中已昏暗一片,狂風自四周呼嘯而起,黑雲厚重得仿佛就懸在頭頂,隨時可以摧林毀木。

  朱南羨曾在冷寒的西北之境領兵,他知道這是暴風雪將至之兆,倘若再拖下去,他們幾人都將困在這風雪林間不得脫身。

  他自己倒還好,可極寒之下如果找不到躲避之處,餘下兩名女子兩個傷兵能不能撐過去就難說了。

  不能再拖了。朱南羨想。

  滿身的刀傷似乎使黑熊徹底憤怒。

  它再怒吼一聲,像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再一次向唯一站著的人撲去。

  朱南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一擊製勝。

  於是在黑熊襲來的這一刻,他不退不讓,一雙星眸沉靜得像月下無波無瀾的湖。

  黑熊的巨掌朝他前額揮來,就在這一剎那,他忽然偏頭一避。

  熊掌擦著朱南羨額角上方一寸掠過,打落他的發冠。

  一頭青絲如瀑灑下,與之同時,朱南羨反握「崔嵬」,縱刀向前,往黑熊懷裡撲去,穩準狠地將整把刀都送入了熊的心臟。

  黑熊發出一聲悲嘯,使盡最後的力氣揮掌震開了朱南羨,然後轟然倒在地上。

  朱南羨退了好幾步才站穩,喉間湧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淤血。

  蘇晉見此情形,還沒來得及過去扶他,就見戚綾自地上拾了朱南羨的鬥篷與冠帽走自他身旁,擔憂地喚了聲:「殿下。」

  朱南羨的嘴角有血漬,一頭青絲如墨披在肩上,為原本俊朗無雙的眉眼平添三分英邪。

  他的目光落在戚綾手裡的鬥篷上,說了聲:「多謝。」將其一拾,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蘇晉身邊,將鬥篷罩在她身上,對上她憂心的目光,不由輕聲回了句:「我沒事。」

  覃照林與阿山已相互摻扶著站起身來了。

  朱南羨見冠帽已不能再用,便自衣擺割下一條殘布,將這披了滿肩的青絲往腦後綁了,束成一個馬尾,這才朝四下望去。

  狂風呼嘯不止,鵝毛大的雪片已緩緩下落,天地一片混沌。

  朱南羨皺了皺眉,沉聲道:「怕是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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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三年前的冬獵,朱南羨也遇過一回暴風雪,那時他在林場內,附近都有崗哨,可以隨時安營紮寨。

  然而眼下,朱南羨回身一看,身後兩名女子兩個傷兵,若不及時找個躲避之處,只怕他們撐不過去。

  好在方才在來路上,他看到附近的山脊上有個山洞,像是被人鑿出來的,供誤入禁區的人作歇腳之用。

  朱南羨對蘇晉與戚綾道:「你們把他二人扶上馬,我們往東走。」

  然後他獨自走到熊屍旁,拿刀迅速將熊背剖開,取了一塊肉用布囊包了。

  風雪疏忽而至,雪片密得叫人睜不開眼,一行人沿路在尚未被殃及的灌木下撿了些乾柴與細木樁子,得到山洞,先將柴禾擱於洞內,才將覃照林與阿山從馬背上扶下。

  山洞的洞口很大,外頭一間洞穴大約作望風之用,穿過一條短小的隧道往裡走,才是一間不大不小的石洞。

  石洞裡很暗,朱南羨吹燃火摺子,撿了幾塊石頭砌了個槽,把一部分乾柴堆在槽內,用火摺子引燃枯草得了火種,這才將火生好。

  這山洞果然是供人做歇腳之用的,裡頭還有前人留下的幾張草甸子。

  蘇晉將覃照林扶到一張草甸子上坐下,接過朱南羨遞來水囊飲了一口,轉頭見戚綾臉色蒼白,嘴唇紫烏,知道她養在深閨,沒吃過這樣的苦,便將水囊遞給了她。

  戚綾盈盈一拜:「多謝大人。」

  那頭朱南羨已在為阿山看腿骨了。

  是骨裂之傷,若在宮裡,這樣的傷倒是好治,可眼下一無藥材二無醫師,朱南羨只能把方才撿來的木樁子削成木板,一左一右幫他將腿骨夾了,先將傷處固定好。

  阿山疼得滿頭大汗,仍是忍不住要起身來拜:「屬下未能為殿下分憂,還要殿下分神來照顧,實在罪過。」

  朱南羨將他一攔:「都是行伍之人,不必多講究。」

  這是實話,從前他在西北領兵,遇到過比這還險的困境,那時幾人擠在一個狹洞之中,合蓋一張氊子,哪裡還分甚麼皇子庶民。

  阿山虛弱地笑了一下,從腰間取下酒囊道:「覃將士是外傷,這酒想必對他有用。」

  一旁的草甸子上,蘇晉已幫著覃照林將上衣褪下了,就著火光看去,只見他傷處皮肉翻卷,傷口頗深,有些地方已血肉模糊。

  朱南羨拿著酒囊走過去,說了句:「老覃,忍住了。」當下用拇指把酒囊撬開,往他背上一淋。

  覃照林疼得慘叫出聲。

  朱南羨四下望去,沖戚綾揚了揚下頜:「把你頭頂那根最細的簪子拔下來。」

  這是一支小巧的梅花金簪,朱南羨拿刀柄把簪頭砸了,從自己衣袍的裂口抽出線頭,纏在簪身上,然後問戚綾:「你……會縫傷口嗎?」

  戚綾看著覃照林背後皮肉翻卷的樣子,有些駭然,怯聲道:「臣女只會女紅,未曾在人身上穿過針。」

  蘇晉沉吟一下道:「我來吧。」

  戚綾卻是眼明心細,方才她與蘇晉一起幫覃照林褪衣衫時,便發現她動作有些不便,不由問道:「蘇大人手上的傷不要緊麼?」

  蘇晉搖了搖頭:「勞四小姐費心,我不要緊。」

  朱南羨聽了這話,卻道:「給我看看。」然後握住蘇晉的手,撩開她的袖子。

  手腕有一些烏青紅腫,大約是方才摔出去時扭到的。

  朱南羨眉頭一皺,仍是道:「沒事,只是摔傷了有淤血。」然後他微一抬眸,輕聲問:「疼嗎?」

  蘇晉垂眸道:「小傷而已。」

  朱南羨想了一下,看向戚綾:「勞四小姐去外頭取些雪回來。」

  戚綾坐在火堆旁,眼下已暖和些了,聽朱南羨這麼說,當下點頭應好。

  朱南羨才又回頭看向覃照林背後的傷口,想了一下,道:「本王親自來。」

  覃照林嚇了一跳:「殿下您來?不是,殿下您從前幹過這事兒嗎?」

  朱南羨有些做賊心虛地「嗯」了一聲:「前幾年在西北領兵,幫人縫過一回。」之後整個衛所的傷兵見了他都退避三舍。

  朱南羨頓了頓,添了句,「不過本王手重,你得忍著點。」

  然後他抬起手,一簪子下去,覃照林額角滲出一滴汗,臉驀地漲紅,下一刻,他哀嚎出聲:「殿下您這手忒重了!您這咋比熊撓得還疼?」

  朱南羨摸了摸鼻子:「哪來這麼多廢話,本王給你瞧傷已是你的福氣了。」邊說著,邊拉了線頭要再戳一簪子。

  誰知覃照林驚得竟要躲開:「俺不要您弄了,俺要蘇大人!」

  朱南羨「嘖」了一聲,沒理他。

  眼見著朱南羨又一簪子要刺下去,蘇晉道:「還是我來吧。」又續道:「照林也是為了救我。」

  覃照林連忙道:「對,俺都是為了救大人。」然後他往蘇晉邊上挪了挪,規規矩矩地將姿勢擺端正,「大人,俺坐好了。」

  蘇晉自朱南羨手裡接過簪子,猶疑了一下道:「我也不怎麼會。」她認真地看了一下覃照林的傷口,舉簪刺進去,聽他「嘶」了一聲,又道:「忍著,如果疼就想些別的。」

  覃照林心裡倒還真撞了一點別的事,蘇晉這麼說,他便逕自問出口:「大人,為啥剛才朱十四那個王八羔子說十三殿下喜歡您?」他朝洞外努努嘴,「俺咋聽說殿下要娶戚家那位小姐哩?」

  蘇晉手裡動作一頓。

  朱南羨剛要開口,戚綾已兜著雪回來了。

  他不便多說,割下一角衣衫,做了一個雪囊遞給蘇晉冰敷。

  時已近晚,待蘇晉為覃照林縫好傷口,朱南羨便將熊肉烤了與眾人分食。戚綾身子骨嬌弱一些,受了寒後吃了熊肉惹了燥氣,臉色已十分不好。

  蘇晉見此,用阿山的鳳翅盔盛了雪煮了熱水遞給她,正要抬手去碰戚綾的額頭,不料卻被她一躲道:「大人,男女授受不親。」

  蘇晉道:「可是你……」

  她話未說完,戚綾抬目望見朱南羨朝她二人這處走來,臉上一紅,輕聲喚了句:「殿下。」然後垂下眸子,與蘇晉解釋了一句,「大人,臣女是殿下帶來冬獵的。」

  蘇晉愣了愣,回身看了朱南羨一眼。

  她想起覃照林方才那句話,一下子明白了戚綾話裡的意思,於是道:「是本官逾矩了。」她站起身,將盛有水的鳳翅盔往朱南羨手裡一遞,又道:「勞煩殿下照顧戚四小姐。」

  說著,自去火堆旁取了火把,就要往外間洞穴走去。

  朱南羨愣道:「你做甚麼?」

  蘇晉的語氣淡淡的:「這石洞沒有退路,總該有一個人在外頭守著,殿下是君,戚四小姐是女子,照林與阿山受了傷,合該由臣去守。」

  言罷,她腳步也不停頓,逕自往洞外去了。

  朱南羨回身看了餘下三人一眼,將手裡的鳳翅盔交給阿山,叮囑道:「本王去守夜,你照顧戚四小姐,有事喚本王即可。」

  外間洞穴不比裡頭暖和,自洞口可看到外頭呼嘯的風雪。

  像是誰為山洞拉長一席白茫茫的簾。

  蘇晉學著朱南羨的樣子,撿了幾個石頭砌成一個淺槽,用餘下的乾柴生了火,還未找到乾淨處坐下,便見朱南羨來了。

  蘇晉愣了一下,不由往他身後的石洞看了一眼,問道:「殿下怎麼出來了?」

  朱南羨沒答這話,反是抬目朝洞外滿天滿地的風雪望去,須臾,說了一句:「不知大哥怎樣了。」

  蘇晉道:「殿下早已做好萬全的部署,且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必憂心。」

  朱南羨「嗯」了一聲,揚唇一笑:「大哥比我聰慧百倍,想必一定不會有事。」

  蘇晉看他一眼,自洞穴的角落裡撿了些乾草鋪好,垂眸問:「戚四小姐可好些了?」

  朱南羨道:「大約是普通的風寒,我已讓阿山照顧她,等明日侍衛在山裡找到我等,請醫正為她瞧過便是。」

  蘇晉輕輕「嗯」了一聲,在乾草上坐了,忍了一忍,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殿下怎麼帶她來冬獵?」

  石槽裡的火燒得正旺,朱南羨沉默片刻,撿了根木枝將火撥小了些許,才在蘇晉身旁坐下:「年關宴當日,因三哥的事,我把她帶回了東宮,父皇命我帶她來冬獵。」

  蘇晉垂下眸,靜靜地道:「可是我聽說,年關宴上,被十三殿下選去冬獵的女眷,日後是要被殿下納為妃的。」

  蘇晉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其實是茫然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她從來不是這般不懂克製不知進退的。

  是劫後餘生的後怕終於令自己的心滋生出一絲貪念,開始盼著要在這風雪飄零的世間有一絲依傍嗎?

  她將眼簾垂得很低,似乎想看清自己的心:「殿下要娶她嗎?」

  朱南羨轉過臉看向她。

  火光灼灼,蘇晉的臉色蒼白,連一絲該有烈火霞色也沒有。

  但他知道她想問甚麼。

  那答案被他擱於心尖小心輕放,多年以來已成佳釀。

  直至此時,當他將它從飽受歲月侵染的光陰深處撈起,將要傾吐而出時,卻化作貪婪的一句問:「你希望我娶她嗎?」

  蘇晉沉默地笑了一下:「殿下身為皇子早該納妃,如此拖著實在太不該了,我身為臣子,身為禦史,早該進言直諫,殿下為天家嫡系,娶妃生子事關江山社稷,這些年臣常與殿下往來,一直未能勸諫,實是臣失責,未能盡忠職守,真是——」

  她終於要說不下去。

  被老藤橫生交錯束縛著的心不知何時早得了一縷春暉,固執地自根底結出花苞,竟想要盛放。

  她別過臉來看他:「我不希望。」

  她也是肉體凡胎,也盼著被所信之人信之,所愛之人愛之。

  蘇晉一字一句道:「我不希望殿下娶她。」

  朱南羨生來一副好樣貌,高挺的鼻,英氣的眉,但最好看的還是那雙眼,淬了星辰一般明亮,越往裡看越是有湖光山色,便是坐於黑夜當中,也如身處日月山川中一般颯然。

  正如他這個人,坦率的氣度自帶浩浩蕩蕩的光風霽月。

  不知不覺令她神往。

  可是蘇晉說完這句話,忽然又有些喪氣了。

  她不希望又能怎樣呢?

  她這一生已沒有坦途,早知心中這莫名滋生的情愫是不該不能,兩年來從未有一次縱容自己去細思細想,直至今日放縱直面這一場情動浩蕩,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秉持著仰望之姿驚歎著他的坦誠與光亮。

  蘇晉心裡覺得好笑,平生頭一回發現自己也有卑微的一面,她還以為她這一身錚錚傲骨下除了誌與義,別無其他呢。

  她搖了搖頭,輕輕地笑了一下:「微臣失言了。」然後她要站起身,想要往石洞裡走,可手腕忽然被人一拽。

  蘇晉足下失衡,轉身便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朱南羨道:「我這一生,除了蘇時雨,誰也不要。」

  他沉默了一下,續道:「小時候我想,我父皇是皇帝,我皇兄日後也是皇帝,那我長大後就去帶兵,去為他們守江山,直到後來遇見你,我什麼想法都沒了,我只想要好好保護你。」

  朱南羨從來粗枝大葉,這小半輩子下來,唯一細細揣摩過的一樁事,大約就是蘇時雨。

  他想起她那年落水,他救起她看到她一身的傷疤。

  他當時真是心疼啊,覺得那每一道淺的,深的,猙獰的,蜿蜒的,如同烙在了自己身上,每一道,都讓他在無數個午夜夢回裡感同身受。

  因此他用盡全力想要去理解她的悲喜,以及浮於這表面悲喜之下的跌宕人生。

  朱南羨道:「你從前受過的苦,我都知道。我想盡我所能,不再令你孤苦無依。你曾伶仃小半輩子缺憾和不甘,此生往後,都由我來彌補給你。你儘管按照你想要的方式活著,我會守著你,照顧你。自今日起,你不必再擔驚受怕彷徨不安,因為我始終都會在,只要我活著一日,便守著你一日。」

  有大片大片的春暉伴著細雨灑落,那朵固執著開在心頭的花一夜怒放,攀著藤蔓盤桓而上。

  蘇晉低低地笑了笑:「倘若陛下逼著殿下納妃怎麼辦?」

  朱南羨道:「那我就躲,躲不過我就跑,跑去南昌,去西北。」他揚唇一笑,「等跑遠了,風頭一過,我就回來找你。」

  直至此時,他也沒有要強迫她去南昌。

  朱南羨又道:「我都想好了,等我皇兄繼位,等藩王割據平息,我也不在南昌呆了,我把南昌府還給皇兄,然後回京師領幾個府兵,你在京師做禦史,我就跟皇兄請旨做個閒散王爺。你要查案,我就陪你去查案,你要去各地巡按,那我也陪你去,到那時……」

  蘇晉道:「到那時,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爺,阿雨便做禦史,殿下要領兵,阿雨便去軍中謀職,倘若殿下要遊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從也好,隨侍也罷,殿下深恩,當以此生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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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至後半夜,風雪稍小了些,朱沢微正在營帳中與朱祁嶽對弈,外頭忽有小兵來報:「稟七殿下,十二殿下,山下有個人朝這邊來了。」

  朱沢微動作一頓:「誰?」

  「瞧不清。」小兵道,「他剛好站在我們暗中佈置的戒防線外。」

  朱沢微默了默,放下手中棋:「我出去看看。」

  借著火色,可以看見來人一身鴉青鬥篷,他站在山腰上一動不動,得到朱沢微從帳中走出,才微微抬頭,自風雪裡張了張口,聲音混在呼嘯的風聲中幾乎聽不見,但朱沢微辯出他的口型:「七哥。」

  朱祁嶽在帳中問:「是誰?」

  朱沢微道:「老十。」

  朱祁嶽道:「我去裡頭帳子。」

  朱沢微「嗯」了一聲,一時聽到嘈嘈切切的響動,大約是老十二在收棋盤,又道:「不必收,不怕被他瞧見。」

  言訖,他才從侍衛手中接過火把,往山下走了幾步,像是才把朱弈珩認出來,彎起雙眼笑得柔和:「老十,怎麼來我這裡了?」然後一抬手,四周的親兵將長矛更往裡收了收。

  朱弈珩淺淺一笑,這才三步並作兩步走上來:「聽到一個十分緊要的消息,急著趕來告訴七哥。」

  眉間朱砂映著火光,倒映在眼波,平添三分旖色,朱沢微溫聲道:「總不好站在這風雪裡,有話進帳子裡來說。」

  說著,親自為朱弈珩撩開簾子,得入帳中,又為他斟茶暖手。

  帳子裡燒著火爐,比外頭暖和許多,朱弈珩把鬥篷摘了,露出一身茶白蟒袍,腰扣上嵌著一顆色澤光潤的稀世瑪瑙,可惜與他的人一比卻相形見絀。

  朱沢微引他在火爐一旁的案幾坐了,和聲道:「十弟有甚麼話非要趕在這個時辰過來,等明日風雪小一些再說不好麼?省得惹上寒氣,倒叫七哥為你擔心。」

  朱弈珩眼眸裡琥珀色柔緩清淡,樣子倒有幾分認真:「七哥是不是安排了暗衛去刺殺大皇兄?」又問,「除了暗衛,還有後招嗎?」

  朱沢微的臉上還是掛著方才淡淡的笑,但沒有回話。

  朱弈珩道:「七哥不必有戒心,十弟終歸是站在七哥這邊的。」他長睫微垂,思量一陣,複又抬眸,「大皇兄繼位在即,七哥再不動手為時已晚,可擇在今日動手,卻是大錯特錯了。七哥若信得過十弟,即刻派人去把暗衛,還有您藏著的後招撤回來。」

  朱沢微盯著他看了良久,忽而失笑道:「十弟說的這叫甚麼話?為兄平日裡與大皇兄是有些齟齬,但他終歸是太子,我心裡是尊他敬他的。而今父皇聖躬違和,大皇兄能繼位為他分憂,七哥我高興都來不及,何故要對他動手?」

  朱弈珩長睫一顫,望著杯中茶,有些失望地道:「七哥還是信不過我。」

  他就著火爐坐著,火色將他如白璧無瑕的面龐映得半明半晦。

  「七哥還記得,今日隨行的虎賁衛來了多少騎嗎?」

  朱沢微的神情一滯。

  朱弈珩道:「往常冬獵,隨行騎兵不過三十至五十騎,步兵五百,但今年冬獵,騎兵有八十騎,步兵只有四百。」

  朱沢微明白朱弈珩的意思了。

  他原以為今年跟來冬獵的臣子太少,是以減少百名隨行步兵情有可原,可轉念想想,冬日山路積雪,馬匹難行,既要減少隨行兵馬,何不減少騎兵呢?

  朱弈珩道:「恐怕父皇早已料到有人要在冬獵上對大皇兄動手,多帶這許多騎虎賁衛,是因為林場甚大,方便及時追捕救援。且——」他微一頓,燕尾似的眼梢染上一抹憂色,「我還懷疑那跟來的四百步兵也是假像,是故入林後,我命一名親兵扛了十王的旗往林中走,自己繞去林場入口守著,果然十三進入林場三刻之後,父皇招出早已埋伏在營寨外的兩百名便裝虎賁衛,隨那八十騎一起進林子了。」

  他說到這裡,似是有些不安,雙手握緊茶盞,低聲道:「我聽到父皇下令,說有人膽敢對大皇兄動手,格殺勿論。」

  朱沢微聽他說著,噙在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消失漸無,但神色仍是柔緩的,他伸出手,取過朱弈珩緊握在手裡的茶盞,輕聲道:「茶涼了,七哥幫你另斟一杯。」

  說著,他順手將茶水往一旁的火爐上一潑,爐中銀碳沾了水,發出「嗞」一聲響,一邊提起茶壺說道:「十弟不必憂心,七哥不是莽撞的人,凡事自有分寸。」

  朱弈珩見他不願與自己多說,只得垂眸接過茶盞,仰頭飲盡,起身作別道:「既如此,十弟先告辭了。」言罷自去一旁的木架上取了鬥篷,掀簾要走。

  朱沢微頗意外道:「十弟不在七哥這歇下嗎?」他放下手中茶盞,走到營帳口,就著朱弈珩掀開的簾往外看了看:「雪還未停呢,你這時候走,不是叫我這個做兄長的平白操心嗎?」

  朱弈珩淺笑了一下:「冬獵的規矩是諸皇子各自行獵,我在七哥處歇下,豈不落人口實麼?」他又低垂著眼簾輕聲道:「不瞞七哥,我入林後,身旁只留了兩名親兵,其餘的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了,算起來眼下也該回了,我這就回去問問,要真出了事,也好幫七哥看看有甚麼迴旋的法子。」

  言罷,他將兜帽罩上,折入風雪的身姿就像一株玉樹誤入仙林。

  朱沢微盯著他的背影,驀地喚了一聲:「十弟。」然後他笑了笑,問道:「上回你說你在都察院有個盟友,可以幫你拿到錢之渙貪墨的罪證,栽贓給沈家,你說的故友是誰,柳昀嗎?」

  朱弈珩似乎有些意外,須臾,黯然道:「七哥說笑了,柳禦史這樣的肱骨大臣,怎可能瞧得上我這種無權無勢的皇子?」但他很快又道,「我那盟友只肯將實證交給我,手腳還得我自己來做,好在眼下沈青樾憂心東宮安危,無暇他顧,七哥若信我,不妨再給我幾日,我一定不讓七哥失望。」

  朱沢微笑了笑,叮囑了一句:「天黑仔細腳下的路,回吧。」

  待朱弈珩的身影消失在風雪裡,朱沢微臉上的笑意也徹底消失了,他默不作聲地掀簾回帳,自一旁的臥榻上坐了,半晌沒說一句話。

  朱祁嶽已從裡頭的帳子裡出來了,見朱沢微面色深鬱,不由問道:「七哥,十哥說的都是真的?父皇當真派了虎賁衛……」

  「恐怕是。」朱沢微打斷道,「怪我操之過急,看著父皇自登聞鼓一案後日益怠政,還以為他要徹底放手不管了呢。現在想想,年關宴後,冬獵,祈福,迎春,巡軍本是一體,父皇身子已不好,何故將之後的事都交給了朱憫達,偏偏要跟著來冬獵呢?」

  他說到這裡,眼中狠厲之色畢現:「原來這個老不死的東西是做了一出怠政的戲來為朱憫達保駕護航,借由冬獵的契機,暗中做好部署,讓虎賁衛盯著,把所有對朱憫達有不臣之心的人斬草除根!」

  「七哥慎言。」朱祁嶽微微蹙眉,「父皇他……待我們還是很好的。」

  「很好?」朱沢微冷笑出聲,「是很好。但那要看跟誰比。老東西護短,跟眾臣比,跟天下子民比,我等皇子自然占上風。可他從來偏寵東宮,朱憫達,朱南羨,還有朱旻爾那個廢物東西,在他眼裡不比我等金貴百倍不止?

  「還做了這麼大一齣戲把他所有兒子都騙了過去,為的不就是趕在入土之前,找個理由讓我這個從來與東宮對著幹的皇子陪葬麼?」

  朱祁嶽道:「既然十哥所言是真,七哥不如立刻派人阻止那些暗衛與事先布下的『暗棋』對大哥動手。」

  朱沢微搖了搖頭:「晚了。」他道,「我怕遲則生變,早已叮囑過他們子時三刻務必要取朱憫達的性命,且為防惹來嫌疑,我一入林便跟他們切斷了聯繫,眼下已是寅時了,朱憫達恐怕早已成一具屍首,我這會兒派人過去,豈非自投羅網?」

  朱祁嶽怔住:「大皇兄他……當真已死了麼?」

  朱沢微「嗯」了一聲道:「我這枚『暗棋』當是萬無一失的。」他一頓,抬手扶了扶額角,又道,「自然朱憫達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虎賁衛救下了。但他死也好,生也好,我布下『暗棋』殺害朱憫達的事被虎賁衛瞧見,我是活不了了。」

  朱祁嶽看著他這幅樣子,微一沉吟,說道:「等天一亮,我陪七哥往禁區走,繞過嵐水,自湖廣界再折往鳳陽府。」

  鳳陽是朱沢微的藩地,兵強馬壯,得到了那裡,想必便安全了。

  朱沢微笑了笑:「沒用的,你我一共兩人十六名親兵,腳程再快,在這密林之中,怎可能逃得過虎賁衛八十鐵騎的追捕?」

  他說著,抬眸看了朱祁嶽一眼,頓了頓,又將目光移開:「你走吧,此事與你無關,我的部署與謀劃你也不全然知曉,你只是為了幫我罷了。」

  燭火幽微,眉間朱砂暗沉無光,朱沢微最後再笑了一下:「等天一亮你就出林,七哥等你出去後半日再動身,不會牽連你的。」

  豈知朱祁嶽卻自腰間卸下「青崖」劍擱在桌上:「我不走,等明日午過,我隨七哥一起出林。」他在一旁矮凳上坐下,神色決絕,「反正鷹揚衛在我手裡,我說了要用我手裡的兵護你,大不了到那時我們一起殺出一條血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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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7:4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蘇晉是在朱南羨懷裡睡過去的。

  一生從未有過這樣的好眠。再沒有令人心驚的夢境,沒有紛亂悲愴的舊事,那些顛沛在世間風雨裡的日子都在這一寸一寸溫暖裡消彌於無形。

  緊鎖的眉間被人撫平,身體裡那根緊繃了十數年的弦慢慢鬆緩。

  以至於她隔日醒來就病了。

  病情來勢洶洶,頭暈目眩,渾身發燙,走路如踩在雲端,自草鋪上站起來時,一個踉蹌險些栽進眼前的火堆裡。

  還好朱南羨眼明手快撈了她一把,抬手在她額頭一摸,眼裡的憂思簡直無處安放,當下一個橫抱把她抱入石洞內,對還趴在草甸子上打盹的覃照林言簡意賅道了句:「起開。」

  覃照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朱南羨懷裡已病得神誌不清的蘇晉,也顧不上背上傷痛,爬起來便問:「俺家大人這是咋了?」

  朱南羨聽到「俺家」二字,分外不滿地「嘖」了一聲,把蘇晉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甸子上,吩咐覃照林:「給本王顧看好了。」

  他自角落裡拾了兩張草席,擱在離火堆不遠不近處,貼石壁擺好,又自外頭山洞撿了乾草回來,夾在草席中間,隔開地上的寒氣。

  睡在石洞的戚綾聽到這番響動也已醒了,她看著朱南羨重新把蘇晉橫抱起,小心翼翼地擱在那張鬆軟的草席上,不由起身跟過去,斂衽拜了拜,喚了聲:「殿下。」

  朱南羨正忙著拿自己的鬥篷將蘇晉仔仔細細裹個嚴實。

  戚綾看他似乎沒聽見,又問了句:「殿下,蘇大人這是怎麼了?」

  朱南羨這才注意到有人與自己說話,一雙好看的眉擰起來:「不知怎麼就病了。」

  他回過頭看戚綾一眼:「醒了?」然後他問:「你身子好些了嗎?」

  戚綾臉上微微一紅,垂下眼簾道:「回殿下,已好些了,多謝殿下關懷。」

  「這很好。」朱南羨站起身,點頭道:「那你去外頭取些雪回來,本王想為阿……蘇禦史煮熱水,但又要守在一旁照顧她,實在脫不開身。」

  戚綾愣了愣,複又看了他身後的蘇晉一眼,應道:「是,臣女這就去。」

  朱南羨怕蘇晉睡得不舒服,將外袍脫下,為她支了個軟枕,然後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是天家嫡十三子,自出生起便集無上尊榮於一身,從小到大,只有旁人緊著趕著伺候他的,他實在不怎麼會照顧人。

  朱南羨一臉無措地坐在蘇晉身旁,抬手在她額稍輕輕探了探,唉,還是燙的;小心翼翼地將她手腕從鬥篷裡挪出來,試著為她把把脈,唉,把不出個名堂,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擱回去。

  一時又想縱馬去林場外請醫正,可這一來一回足足要一日,且不說覃照林三人能不能好好照顧蘇晉,封嵐山中危機四伏,他這麼一去曝露了行蹤,叫人找到這裡,要對她不利該怎麼辦?

  朱南羨眸色一黯,想到昨日朱十四之所以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傷她,一定是受父皇默許的。

  阿山實在不忍看他家殿下這麼一副苦大仇深哀聲歎氣的模樣,獨自撐起一條腿,跳到蘇晉邊上,湊近瞧了瞧,對朱南羨道:「殿下,蘇大人這樣子,像是在散病氣。」

  朱南羨一愣:「散病氣?」

  被嫌棄粗手粗腳勒令在一旁呆著的覃照林聽了這話道:「哎,還真像。」他覷了朱南羨一眼,稍稍湊近了些,只見蘇晉一臉潮紅,雙目緊閉,神誌似已不清,「昨兒還好好的,這是遇著啥事了,咋散得這麼厲害?」

  「屬下家鄉有個說法,說一個人倘若一直操勞著辛苦著反倒沒甚麼,最怕突然一日鬆緩下來,甚麼都不去想,甚麼都不去管,體內繃緊的那根弦一斷,積壓著的病氣就全浮上來了,所以有的人您別看前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就病倒了。」

  阿山說著,又鎖眉看向蘇晉:「奇怪,尋常人散病氣至多染個風寒患個熱症,極少看到蘇大人這般一倒下就神誌不清的。」

  朱南羨轉臉看他,憂心地問:「要緊嗎?」

  阿山道:「既是『散』病氣,就要將這病散出來,當是不要緊的。」他說著,笑道,「早聽說做禦史的操勞,蘇大人這一倒下,競像是一下子要把積攢了十來年的病氣全散出來一般,興許是被那黑熊驚著了,又或是昨晚遇到了別的甚麼,叫大人忽然就卸了心防,殿下知道嗎?」

  朱南羨一時怔然。

  他沉默地看向蘇晉,片刻低聲道:「她從前過得不好。」

  然後他伸出手去,隔著鬥篷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安靜而堅定地道:「以後不會了。」

  阿山知道十三殿下與蘇禦史乃摯友,否則昨日也不會捨命相救,於是勸道:「殿下不必憂心,其實能這麼病一回是好事,把體內積壓著的病氣全散出來,日後身子骨還會更好些呢。」

  朱南羨愣道:「當真?」

  阿山道:「屬下不敢欺瞞殿下,只是,要是禦史大人到今夜還不醒,一直這麼睡下去,怕就是旁的病了。」

  朱南羨忙問:「那她要怎麼才能醒過來?」

  阿山道:「屬下看看。」說著要去摸蘇晉的額頭,卻被朱南羨當空一攔,移開目光說道:「本王已摸過了,很燙。」

  阿山點頭道:「那就是熱症了,既是熱症,出了汗就好。」

  他四下望去:「可惜咱們這兒甚麼都沒有,只能就這麼捂著,再喂些熱水。麻煩的是這出汗後,」他一頓,「眼下天冷氣寒,禦史大人出過汗,一定一身濡濕,必須得裡裡外外換過一身,擦乾淨才是,否則濕氣寒氣入體,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朱南羨點頭道:「本王明白了。」

  然後他站起身,抬手要解衣衫,阿山急忙攔下他道:「殿下已將鬥篷與外袍都給了禦史大人,若再少穿一件,殿下病了,又由誰來照顧大人?」

  覃照林道:「那穿俺的。」說著正要動作,沒成想扯到傷處,「嘶」一聲吃疼。

  「穿我的吧。」戚綾取雪回來,看到此情此景,她低眉望去,只見蘇晉身上蓋著的頭下枕著的都是十三殿下的,沉默一下,自脖間解下海棠紅的鬥篷,「好歹可以抵禦一時嚴寒。」

  朱南羨接過,認真地道了句:「多謝。」移目看向她取回雪,用鳳翅盔舀了些,將其架在火上煮著,想了想又道:「阿山,你與四小姐去外頭山洞歇腳。」再對戚綾添了句,「有勞四小姐,若再需要雪,本王自會去取。」

  火上白雪寸寸融化,戚綾看向朱南羨親力親為地操持著沒有一點閒暇的身影,忽而就有了一絲毫無來由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許困惑,卻又羞於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問出口,只得與阿山去外頭山洞了。

  朱南羨仍是解下自己的中衣放在一旁。

  待煮好雪,他洗淨一片冬青葉,把蘇晉攬在懷裡,用冬青葉舀了水,一點一點餵給她,每次餵不多,來回餵了五六次,再拿袖口小心翼翼地幫她把嘴角揩乾淨。

  原想令她再躺下,可耐不住自己的本心,掙紮了一下,怎麼也不願放開了,任她臥在自己懷裡,拿鬥篷裹緊,細細去看她額角可開始出汗了。

  覃照林杵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朱南羨為他家大人忙裡忙外,終於整明白了一樁事——十三殿下約莫是瞧上他家大人了。

  蘇晉從前教過覃照林,倘若他心裡揣了困惑又不確定答案,其實可以問問旁的事試出來。他陪蘇晉蘇晉在外巡按年餘,數回看她問案,不過幾個旁敲側擊,真相便水落石出。

  覃照林跟在蘇晉身旁兩年,總算沒白費。

  他道:「殿下,俺餓了。」

  朱南羨道:「你皮糙肉厚的又餓不死,忍著。」

  覃照林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一本正經地問:「那待會兒俺家大人醒了,沒東西吃可咋辦?」

  朱南羨愣了愣,這才將蘇晉輕輕躺於草席上,自角落裡拾起長弓與箭囊背在背上,交代道:「本王一個時辰就回來,你在跟前守著,但不許碰她,明白嗎?」

  覃照林呆若木雞——咋這容易就試出來了?

  他猶自不信,再說了句:「殿下,俺受了傷,又要照顧蘇大人,不能沒力氣,您幫俺打只山兔子唄?」

  朱南羨不悅道:「兔子是你說有就有的?」他十分不放心地看了蘇晉一眼,想了想,又添了句,「本王找找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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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8: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因往年冬獵皇子間的比試只有一日,諸皇子至多到第二日清晨也就陸續從林場出來了。

  眼下已是午過時分,朱沢微隔著密林望去,營地內似乎沒甚動靜。

  他心下生疑——按說儲君身死,整個封嵐山乃至嵐水以外的禁區都該戒防,何以如此風平浪靜?

  難道是他布下的那招「暗棋」未曾得手?

  朱沢微覺得十分蹊蹺。

  更早一些的時候,朱祁嶽提議說,由他先出林場將鷹揚衛安排在各個隘口,到時一旦事發,他二人可奪馬從隘口的窄道撤退。

  想到既已有了退路,朱沢微當下也不再遲疑,自地上撿了一塊堅石,往手臂狠狠一砸,撩開袖子等到紫烏的淤血浮上來,這才扶著手臂,慢慢走出了林場。

  營地的侍衛一見朱沢微,便上來拜見道:「七殿下,陛下命您出來後立刻去大營之中。」

  朱沢微四下望去,笑了笑:「怎麼不見本王諸位兄弟?是出甚麼事了嗎?」

  侍衛道:「稟七殿下,昨日夜裡禁區守衛來報,十三殿下跨過嵐水往封嵐山深處去了,陛下心急,命虎賁衛去找,因遇上暴風雪,至今一點下落也無。」

  朱南羨去禁區了?想必又是為了那個蘇時雨罷。

  朱沢微「嗯」了一聲,得到大營,一旁的侍衛幫他撩開簾子,朱沢微一進到裡頭便愣住了——父皇右下首站著的人不是太子朱憫達又是誰?

  難道是自己的「暗棋」失手了?朱沢微想。

  可是,就算他們失手,朱憫達身上為何半點傷也無?

  他心中雖困惑,但也明白現在不是細究這個的時候,當下對上首方拜道:「兒臣出來得晚了,求父皇責罰。」

  景元帝道:「聽說你受傷了,可還要緊?」

  朱沢微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不要緊,可惜因為受傷,非但耽擱了出林場的時辰,這回獵的獵物也實在不多。」

  景元帝回了句「無妨」,頓了一頓,卻問:「沢微,你出來這麼晚,可曾看見南羨了?」

  原來方才問傷只是走個過場,果然在他這個父皇眼裡,甚麼都比不上朱憫達朱南羨這些個嫡皇子重要。

  朱沢微似是一愣,往四周看去,詫異道:「怎麼,十三最擅行獵,眼下竟是還未出來麼?」

  景元帝沒答這話,似乎是心焦所致,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正這時,虎賁衛指揮使時斐來報:「稟陛下,末將已命虎賁衛搜遍了整個封嵐山林場,並沒見到十三殿下蹤跡,想必殿下自越過嵐水進入禁區後,便再沒有回過林場。」

  景元帝聽了這話,正待問詢,不想心急之下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劇烈地咳嗽起來,就著一旁吳敞遞來的絹布抹了抹嘴,絹布竟沾上血痕。

  朱憫達見此情形道:「父皇還是先去歇著,將這裡交給兒臣,若餘下的侍衛再找不到十三,兒臣便親自去北大營調兵,哪怕搜遍整個封嵐山,也定要把他尋到。」

  景元帝卻擺了擺手:「不,朕便在這裡等他。」

  有個瞬間,朱景元將朱南羨失蹤於禁區的過失歸咎於自己——他分明知道朱覓蕭不安好心,卻縱容他帶蘇晉入林場。

  可他真地沒想到南羨竟會不顧危險,獨自越過林場去找蘇晉。

  那裡猛獸橫行,又是冷寒的風雪天,饒是南羨再擅武,倘若孤身在禁區,也難保不遇到危險。

  而這個蘇晉……

  朱景元又想到登聞鼓一案後,他單獨留下齊帛遠問的那句話——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麼後人?

  這句話不是毫無緣由的。

  當年他征伐天下,身邊的三位謀臣中,要論文才,齊帛遠其實是不輸謝煦的。可謝煦之所以能成為當世第一大儒,成為他身邊的第一謀士,便是因為他的錦繡才情中自含一種兵行詭道般的取巧,算無遺策後總能以奇招製勝。

  這樣的詭譎令人可敬,可歎,亦可畏,因他仿佛是無所不能的。

  是以在平定江山數年後的「相禍」中,即使謝煦早已遠避蜀中,朱景元看著誅殺令上的「謝煦」二字,提起朱筆,最終沒有割去。

  他命錦衣衛至遠追到蜀中。

  朱景元僥倖地想,以謝煦的智計,他定能算到會被相禍牽連,說不定早帶著孫女逃往雲貴邊境之地去了。

  這樣也好,讓他走得再遠些,遠到再不能威脅到朱家的皇權,以後他便可以好好地在雲貴待著,安度餘生。

  可朱景元沒想到謝煦居然沒有走。

  就像拿自己的命在等一個笑話。

  謝家公子才情無雙,卻始終秉持著一絲執念,他要看一看這個他視為一世知己的人,曾相扶相持的人,是否真地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可惜啊,皇權最終汙了人心,這一生忠義付與荒唐。

  乃至於朱景元在此後數年的夢回中,總是聽見自己曾對謝煦許諾過又辜負了的那句話——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朱景元還記得,謝煦致仕的那年是景元二年的暮春,他對自己說,他遠在蜀中的獨子為他添了個分外伶俐可人的孫女,他陪他搶了半輩子江山,累了,日後打算將這一身才學都授予這個孫女,教她做個醒世明目之人。

  朱景元還說:「你這孫女年紀正好,又受教於你,等日後長大了,嫁來朱家,給朕做個兒媳。」

  彼時謝煦只是笑,淺淡的春暉落在他清致舒雅的眉目,眉間浮起蒼茫色,細看去,反倒有些落寞。

  登聞鼓案當日,當朱景元看著蘇晉一身緋袍站在煌煌大殿之上,上指蒼天,下斥奸惡,負手振袖為黎民蒼生請命,為忠正義士正名之時,她眉間的蒼茫色,仿佛與昔日那名無雙謀士重合。

  於是他就動了殺心。

  而當朱南羨雙膝落於地上為蘇晉求情的那一刻,朱景元甚至不敢去計較蘇時雨這一身禦史緋袍下究竟是否是女兒身,是否是他所辜負的故人口中伶俐可人的孫女。

  他怕知道那個令人心驚的答案。

  直到方才,在他知道自己最心愛的十三子為了蘇時雨孤身犯險遍尋不著時,朱景元有些悲哀地想,這就是報應吧,是他昔日對謝煦恩情錯付的報應。

  封嵐山深處,猛獸橫行,南羨一直不肯出來,是當真遇到了危險,還是在怪自己默許了覓蕭對蘇時雨動手?

  深重的憂思在五臟六腑中結成鬱氣,朱景元撐著最後一絲清明神智勒令道:「昱深,祁嶽。」

  「兒臣在。」

  「朕命你二人各率一百名虎賁衛,一百名鷹揚衛,分自林場西南,東南入封嵐山搜尋南羨蹤跡。」

  「是。」

  「左謙,伍喻崢,時斐。」

  「末將在!」

  「你三人帶餘下的金吾衛,羽林衛,虎賁衛,自林場正南,封嵐山西南,封嵐山東南入山,務必找到朕的十三子。」

  「末將領命!」

  蘇晉醒來後,一身上下只著一件中衣,她掀開蓋在身上的鬥篷一看,居然還不是她自己的。

  額角鬢邊有乾淨的濕意,身旁的火堆暖意融融。蘇晉移目過去,火堆另一旁不知何時以樹枝搭了個木架子,她之前穿的衣裳被清洗乾淨搭在上頭已快烤乾了。

  朱南羨正在木架下頭熟練地取雪水。

  蘇晉不由輕聲喚了句:「殿下。」

  朱南羨的動作一頓,驀地抬頭隔著灼灼烈火望過來,將手裡以果殼新製的碗缽一扔,三兩步來到她身邊,抬手在她額間一探,鬆了口氣道:「已沒那麼燙了。」又問,「你可還覺得哪裡不舒服?」

  蘇晉搖了搖頭,就著他的手撐著坐起,往四下望去,這才發現石洞內除了她這一方小小天地,餘處都狼藉不堪。

  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果殼,枯草,木枝四下堆積,煮好的雪水潑得到處都是,連朱南羨渾身上下都不可倖免,衣衫上,袖口上,褲腳上都浸滿大片小片的水漬,細碎的額髮,懸在身後的青絲馬尾也沾上泠泠水意。

  蘇晉默了默,大約猜到發生了甚麼,垂眸道:「辛苦殿下了。」又問,「甚麼時辰了?」

  朱南羨在她身邊坐下,抬袖揩了一把額頭的汗道:「寅時,已快天亮了。」

  蘇晉記得她睡過去的時候,大約是前一日寅時,這麼說,她已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眉頭微微一蹙,自責道:「我病得真不是時候。」

  朱南羨就地撿了根木枝在火堆裡撥了撥,讓火燒得更旺了些,須臾,輕聲道:「你晨時就睡過去了,一直醒不來,直到半夜裡才開始出汗,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他一頓,沉靜的雙眸映著烈火,尚能看出一絲未褪的憂色,「怕你受潮受寒落下病根,自作主張拿溫水幫你擦過身子與頭髮,還幫你換了衣裳,你不要往心裡去。」

  蘇晉披著鬥篷,蒼白的的臉頰上染上一抹紅,「無妨,」她垂著眼簾,道,「也不是頭一回了。」

  朱南羨聽到「無妨」二字,才懊惱自己似乎說錯話了,她是該要往心裡去才最好。

  他又自一旁撿了果殼,洗淨後重新取了煮好的雪水遞給她,說道:「我問過阿山,你剛醒,立刻進食不好,你先緩緩。」

  蘇晉接過雪水飲罷,然後抱膝坐在火堆前,似在思量著甚麼,不再說話了。

  她披著那件海棠紅的鬥篷,被他擦洗過的長髮順從地滑落在肩背,鬢邊的髮絲沾了一滴水,映著火光晶瑩剔透,清致好看的眉眼是沉靜的,眸光中流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慧至靈氣。

  朱南羨一時看呆了去。

  蘇晉沉吟一番道:「我在想,依照我們之前的推測,羽林衛大約是有反心的,這回冬獵恰逢風雪,倘若羽林衛真要對太子殿下動手,最好的時機應當是在第一日天黑過後的風雪夜,因風雪可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對他們加以掩護。

  「左將軍常年帶兵,一定能想到這一點,他勢必會在風雪夜前召集金吾衛暗中保護太子殿下。羽林衛只有八人,應當不能成事,可是……」

  蘇晉眉頭微微一蹙,「無論羽林衛成事與否,親軍衛叛變這個消息傳到陛下耳裡,必定會自北大營調兵入駐封嵐山戒防,且同時勒令各皇子出山。眼下已是初四了,沒有人找到我們這裡,只能說明陛下尚未從北大營調兵。以此往回推,那就是羽林衛沒有叛變?

  「是我算錯了嗎?那小殿下奶娘那句『什麼都是假的』究竟是何意呢?」蘇晉思忖道。

  「阿雨。」朱南羨道,「你還病著。」

  蘇晉愣了愣,轉頭對上他眼中的湖光山色,垂眸道:「我知道。」又輕聲添了句,「我只是想為殿下分憂。」

  身旁有灼灼烈火,她長睫低垂,像是在頰上灑下花影,俯眼望,能看到流轉在她眼底的月華,霞色輕染臉龐。

  朱南羨腦子驀地一片空白,滿世界都寂靜了,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不知道下一刻將要發生甚麼的感覺。

  眼裡心裡像是燃著一團火,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在他不及反應之時,修長的手指以穿過她的髮絲,輕輕勾住後頸。

  他俯下臉去。

  雙唇觸上渴盼已久的溫柔,整顆心仿佛都要軟下來。

  然而,正是在這一刻,石洞外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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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戚綾一進石洞,就看到朱南羨站在烈火旁,一臉凜然地看著她:「你怎麼來了?」

  戚綾怔然道:「臣女方才聽殿下對覃將士說,想將鷓鴣湯重新熱過,臣女看殿下忙著照顧蘇大人,脫不開身,就……」

  她話未說完,忽然看到站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

  這名原本就清雅標緻的禦史身上罩著海棠紅的鬥篷,一頭青絲灑落雙肩,好看的五官與面頰的霞色相映成輝,一時之間竟難辨男女。

  可蘇晉就這麼負手站著,面容沉靜地看向戚綾,眸子裡裡透出淩厲的色澤,目下無塵的樣子令人心生敬畏。

  戚綾想起一個詞來——官威。

  這樣凜凜的官威讓她覺得蘇晉身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柔美,或許只是被海棠紅拂亂了的假像。

  她連忙放下手中碗缽,斂衽拜道:「臣女失儀,冒犯殿下,冒犯大人。」

  朱南羨沒說話。

  蘇晉「嗯」了一聲,淡淡道:「出去吧。」

  火光在石洞壁上映出一圈圈光暈。

  雖只是一碰即分,可那柔軟仿佛始終停留在唇邊,猶自燙人心扉。

  蘇晉沉默半刻,說道:「陛下雖未從北大營調兵,但怎麼也該知道殿下進禁區了,殿下不回營地,陛下定會派人來搜,算算時辰,今日午前當有人找來了。」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那好。」走去木架旁,摸了下晾在上頭的衣衫,「已幹了,你先換好衣裳。」

  蘇晉剛換好衣裳,覃照林便自外頭進來了,探了個頭問道:「大人,剛才是出啥事兒了?」

  蘇晉正拿著發帶束髮,似是泰然自若道:「怎麼了?」

  覃照林道:「剛才殿下黑著一張臉從裡頭出來,撿刀的時候還盯了俺一眼,俺覺得他想一刀劈了俺,可俺沒做錯啥事兒啊。」他撓了撓頭,添了句,「也就是殿下讓俺看著洞口的功夫,俺不小心打了個盹兒。」

  蘇晉束髮的動作一頓,微微蹙眉,自眼風裡掃了他一眼。

  覃照林呆了一下道:「大人,俺又說錯話了?咋你也不高興了?俺真地啥都沒折騰。」

  蘇晉不欲與他多說,自草席上拾起朱南羨的鬥篷與外袍,撐開來抖了抖,仔仔細細地疊好:「殿下呢?」

  覃照林在她一旁蹲下:「剛才殿下還戚四小姐鬥篷,四小姐說有話要對殿下說,他倆挪去洞外頭說話去了。」

  蘇晉聞言,眼簾微垂,「嗯」了一聲。

  覃照林看了眼蘇晉的臉色,忽又想起十三殿下瞧上他家大人這事。

  他原想問問蘇晉的意思,但一時又琢磨著他家大人畢竟是女的,這咋好直說,也只有用試十三殿下的法子來試試蘇大人了。

  是以他問:「大人,俺以前當指揮使的時候,聽巡城禦史說,禦史就是管規矩的,品級愈高的禦史管得愈多,像您這樣的,是不是連皇帝老兒的家事也管?」

  蘇晉一邊就著朱南羨煮好的雪水淨了手,一邊回了句:「有話直說。」

  覃照林道:「您看您跟十三殿下走得這麼近,他這個年紀還不成親,你咋不諫言哩?」

  蘇晉一頓,轉頭看了覃照林一眼,頃刻將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透徹,說道:「本官首先是個人,然後才是禦史,只要不違逆德行,不超出底線,可以自私。」

  覃照林撓了撓頭,咋又不明白了哩?

  開春的卯時,天邊只有一絲微光,出了山洞,寒氣迎面撲來,朱南羨回身看向戚綾:「甚麼話要對本王說?」

  晨風將戚綾的衣裙向後撩去,在這晦暗的山腰,像枝嬌豔的梅。

  「臣女聽說,殿下初七就要動身回藩了。」

  朱南羨道:「嗯,初七一早便走。」

  戚綾道:「殿下連祈福迎春都不等嗎?臣女聽說,等迎春過後,陛下還要為殿下賜——」

  「沒有賜婚。」朱南羨打斷道。

  他負手看著她,一身月白勁裝如染冰霜:「冬獵之所以帶上你,是因父皇授命,父皇身子不好,本王不欲當面頂撞,但冬獵過後本王自會與他解釋明白。至於戚家,本王皇嫂會親自登門致歉,你的親事更不必憂心,本王皇兄繼位後會將你收作義妹,親自幫你尋一門好的。」

  戚綾愣怔地看著朱南羨。

  她忽然想起他少年時來戚府的那個花燈節。

  她自石橋上過,新做好的花燈險些跌落水中,還是他伸出刀柄將花燈淩空一挑,遞還給她說:「燈這麼好看,當心些。」

  她從未見過這樣英姿煥發的少年,一雙眼明亮得仿若將浩瀚星辰都納入其中。

  戚綾垂下眸,輕聲道:「可是殿下說的,都不是如雨想要的。」她頓了頓,忽然有些卑微地道:「殿下終歸是要納妃的不是嗎?殿下是嫡皇子,是藩王,如雨不求做殿下的正妃,側妃也不必,只要能常伴在殿下身旁,哪怕做個侍婢也不行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不行。」

  他身旁只有一個位置,早已許給了他心中之人。

  「可如雨聽說,殿下有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收在身邊兩年,是……要送給如雨的。」

  朱南羨道:「你誤會了,這玉佩是本王最珍貴的東西,上面的『雨』字與你無關,本王此生都不會將它送給任何人。」

  白雪皚皚的山腳忽然閃過一星光亮,朱南羨不再與戚綾多說,三兩步走到山道邊望瞭望,那一星光亮逐漸變成一道蜿蜒的長龍,借著火色,隱約可見一行人身穿黑胄甲,頭戴飛鷹冠,是鷹揚衛。

  朱南羨揚唇一笑,高聲道:「十二哥!」

  朱祁岳已看到朱南羨了,當即一個翻身下馬,帶了幾名親兵疾步上得山腰,借著火把的光亮上下看了眼朱南羨,伸手拍了一把他的手臂:「你小子,既然好好的,為何不早點出來?憑的叫父皇擔心。」

  朱南羨道:「林中遇到險情,有病有傷,我一時走不開。」又問:「父皇可還好?」

  「大約是舊疾犯了,我出來時,已扶下去歇著了。」

  他二人說著話,幾名親兵已將阿山從山洞裡摻出來了,蘇晉上前與朱祁嶽見過禮,略一思索:「敢問十二殿下,陛下既病了,眼下營中是由太子殿下做主嗎?」

  朱祁嶽點了一下頭:「自當由大皇兄做主。」

  蘇晉在心中思忖,聽朱祁嶽的語氣,朱憫達非但沒出事,倒像是一點險情都沒遇著。那就是她之前所料出了差錯?可這差錯究竟出在哪裡呢?

  也罷,她眼下身處深山之中,耳不聞,目不及,糾結此事實屬無益,待出林場後,問過沈青樾與左謙再思量不遲。

  朱祁岳找到朱南羨後,便命人去給其餘幾支親兵衛傳了信。風雪已止,山中的路雖好走一些,但因帶了傷兵與女子,也不能走快了,一行人當夜在崗哨處紮寨,一直到第二日晨才出了林子。

  朱憫達已率眾皇子與朝臣在營寨外等著了,一見朱南羨出來,半是鬆口氣半是責備地道:「你這回是不像話,平白讓父皇與本宮擔心。」然後細看了看他的人,「可有受傷?」

  朱南羨道:「皇兄放心。」

  朱憫達微一頷首,掃了一眼跟在朱南羨身後的蘇晉,回身看向朱覓蕭:「十四,冬獵前是你自請要帶蘇禦史行獵的,何以未曾護她周全?」

  朱覓蕭輕慢道:「大皇兄這話可錯怪皇弟了,皇弟不是早已說了嗎?蘇禦史自到林場,覺得新鮮有趣,追一隻兔子追沒了蹤跡,本王也是命人尋了半日功夫呢。」

  朱旻爾聽了這話怒道:「朱十四,你信口胡說,蘇禦史是讀書人,何以會去追兔子?若不是你心懷不軌將他帶往禁區,他何至於到現在才出來!」

  朱覓蕭蔑笑一聲道:「本王該解釋的已解釋了,隨你怎麼想,再者說,蘇禦史眼下不是好端端地——」

  他話未說完,一柄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是朱南羨的「崔嵬」。

  凜冽的春風拂過黑深的鞘,流轉出肅殺之氣,四周都是皇子朝臣,卻沒一個人上前攔阻,因他們從未在十三殿下臉上見過這樣森冷的寒意。

  朱南羨道:「還記得在三哥府上,本王叮囑過你甚麼嗎?」

  彼時他獨闖三王府的酒宴,掰折了朱覓蕭的手骨,且提醒過他,下一回就不是鬆鬆筋骨這麼簡單了。

  可朱十四竟令蘇晉險些喪命於猛獸之口。

  朱南羨不敢想,倘若他去晚一步會怎麼樣。

  朱覓蕭望向朱南羨眼中的森森冷意。

  冷意帶著輕視,忽然直擊他這麼多年來的痛處——他與朱南羨之間,原就是嫡庶不同尊卑有別的,十三若真想懲治他,他也無計可施。

  朱覓蕭心中突生怯意:「本王不過與父皇提個議,若不是十七他多話,父皇也不會準允——」

  不等他說完,只聞錚鳴一聲長刀出鞘,刀光如水當下便自他肩頭削下,鮮血迸濺而出,在朱覓蕭還不及反應,他的胳膊已橫飛出去。

  四周靜若無人。

  朱南羨看著面色慘白疼得跪倒在地的朱覓蕭,淡淡道:「從今往後,你與本王手足瓜葛盡斷,你少了一隻手,日後見了本王無法行揖禮,便將就這雙腿,跪著迎送吧。」

  他收刀入鞘,逕自從朱覓蕭身邊走過,足底履過地上鮮血,喚了聲:「刑部。」

  沈拓沒來,隨行伴駕的刑部侍郎連忙出來稽首跪拜。

  朱南羨道:「本王就藩南昌兩年,朱覓蕭三番五次派人行刺,本王命你回京師後來本王府上取證,罪證狀詞直接呈遞奉天殿皇案,一刻都不得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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