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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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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後面的侍衛替楚瑜解了繩子,楚瑜趕忙搭上顧楚生的手,借力下了馬車。

  顧楚生轉頭同張輝打了招呼,便讓人將長公主扶了出來,長公主和楚瑜視線相交了片刻,神色冷漠點了點頭,便跟著張輝離開。

  楚瑜隨著顧楚生進了顧府,立刻便明白過來:「你將長公主綁了來換我?」

  「嗯。」顧楚生低低應了聲,同時吩咐管家:「將大夫領過來。」

  說著,他回過頭去,平和道:「近來身體可有不適?他們可對你做了什麼?」

  「沒有。」楚瑜搖搖頭,她認真想了想,抬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卻是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就是覺得孩子似乎大了些。」

  顧楚生沒有說話,他背對著她,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後,他又張開眼,領著她往大堂去,往前道:「你與他婚期約是什麼時候?」

  「不一定呀,」楚瑜聳聳肩:「誰知道呢?」

  「荒唐!」

  顧楚生怒喝出聲,他頓住腳步,提了聲音道:「他自個兒做事兒,心裡都沒有個底的嗎?!」

  楚瑜愣了愣,隨後有些不好意思道:「他倒是想早點成親,可是我覺得,不大好啊……他娘親不喜歡我……我要嫁進衛府去,那還不如自己過呢。」

  說著,楚瑜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庭院裡,漫不經心道:「你不知道啊,婆婆不喜,真的特別麻煩。」

  顧楚生沒有說話,這庭院和上輩子的庭院一模一樣,她說這這些話,看著這個庭院,怕又是想起了什麼。

  他張了張口,有那麼一瞬間,他特別想說,不一樣了。

  這輩子與上輩子,完全不一樣。

  如果她嫁給他,這輩子,他不會讓她受上輩子那份委屈。

  然而這些話不能說出口,這輩子不一樣的不止是他,還是楚瑜。他克制著自己,歎了口氣道:「先進來,看看有沒有其他什麼問題。」

  楚瑜跟著顧楚生進來,大夫提著藥箱跟著進了大堂,大夫給楚瑜號脈,詢問了楚瑜具體的一番事宜後,皺了皺眉頭。

  「可有不妥當之處?」

  楚瑜有些疑惑,大夫歎了口氣道:「夫人懷孕以來,周途勞頓,加上又服用了大量迷藥,雖然大夫人身體康健,但孩子怕是底子不好,近來還是要好好休養,我給夫人開些藥,夫人每日要按時服藥,憂思切勿太過。」

  楚瑜應了聲,顧楚生有些擔憂,卻也沒有多說。

  等大夫下去了,楚瑜撐著下巴,歎了口氣:「你說我會不會生出個傻子來。」

  「別瞎說。」

  顧楚生瞪了她一眼,楚瑜笑起來:「說著玩的。你與小七是如何商量的,將我救出來,下一步怎麼打算?」

  「衛韞此時應該取下了青州,開始往昆州過來。長公主如今回宮,會找機會加大藥量,等趙玥毒深不能動彈後,我與長公主會控制內宮,到時候我直召衛韞回京,他帶兵入京,天下可安。」

  「還是以前那條路子?」

  「嗯。」

  顧楚生應了聲。楚瑜點點頭,想了想,她有些奇怪道:「這麼久了,趙玥就沒懷疑過?」

  「懷疑了。」

  顧楚生眼裡帶了冷意:「他找了許多江湖郎中,最近據說領了玉琳琅進宮,如今玉琳琅被看守在內宮之後,我們正在找機會下手。」

  說著,顧楚生突然想起來:「這些事兒你別操心了,先安心養胎吧。」

  「那我不想這事兒了,」楚瑜點點頭,又道:「你能聯繫上衛韞嗎?」

  顧楚生沉默片刻,無聲息捏緊了袖子,卻是道:「如今趙玥將你我都軟禁了,等長公主得手吧。」

  說著,他收了楚瑜面前的瓜子,起身道:「別吃了。以後這些不清不楚的東西,都少吃。」

  楚瑜有些莫名其妙,什麼時候瓜子都成不清不楚的東西了?

  長公主被領回宮中,去宮中的路上,她隨行丫鬟迅速將內宮發生的事兒給長公主說了一遍。

  「陛下如今似乎能看清東西了,將那玉琳琅看得很重。」

  長公主沒說話,她垂下眼眸,卻是道:「你近日,讓郭守儘量將士兵調一批到我的宮殿外值班,再讓他將我們的人想辦法湊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值班,最好是夜裡。」

  郭守是長公主安插在御林軍中的人,蟄伏五年,如今在御林軍中頗有些地位。

  宮女應了聲,長公主又道:「那玉琳琅沒法子?」

  「陛下的人輪流守著,」宮女低聲道:「的確無法。」

  長公主點了點頭,眼中露出一絲寒芒。

  「那我們需得快些。」

  華京暗潮流湧時,衛韞剛領著人到昆州邊界,他不敢靠太近,就在白州與昆州邊界處安靜蟄伏,等著顧楚生發信息回來。

  這樣的等待是這麼久以來少有的安靜時刻,沈佑與他在城樓上眺望著遠方喝酒。

  「王爺想大夫人嗎?」

  沈佑看著衛韞目光一直望著華京的方向,不由得開口。

  「自是想的。」

  「顧楚生是喜歡大夫人的吧?」

  「嗯。」

  「王爺放心讓顧楚生去救大夫人?」沈佑皺起眉頭:「女人總是慕強,若大夫人對顧楚生動了心,怎麼辦?」

  衛韞聽到這話愣了愣,他提著酒壺,片刻後,他卻是笑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本來想回答,那就搶回來。可我又覺得,我沒什麼理由說這樣的話。沈佑,我發現這麼多年來,每一次緊要關頭,從來不是我在她身邊。當年鳳陵城的時候,是顧楚生陪在他身邊,我在北狄突襲皇庭。如今還是顧楚生在她身邊,而我則帶兵在這裡,等著隨時攻入華京。」

  「你說一個丈夫做成我這個樣子,有與沒有,又有什麼區別?」

  沈佑沒說話,衛韞輕輕放下酒壺,歎了口氣:「所以我想,要是我不能搶回她,不若戰死沙場,也無遺憾。可這個答案也不行,我若戰死沙場了,她受欺負了怎麼辦?北狄未滅,陳國蠢蠢欲動,我沒了,大楚和她,就靠顧楚生那個書生嗎?」

  「所以吧,」衛韞轉頭看向沈佑:「我猜想著,若她真的喜歡上顧楚生,我最可能的,就是守她一輩子。再有一次鳳陵城,再有一次如今,顧楚生陪著她,我來守著她。」

  「王爺……」沈佑輕歎出聲,衛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別多想了,」衛韞站起身來,轉身道:「回去歇著吧。」

  「王爺,」沈佑叫住他:「要大夫人安穩回來了呢?」

  衛韞沒說話,他雙手攏在袖間,垂下眼眸。好久後,他輕笑道:「要是這一仗她安穩回到我身邊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打仗了。」

  「我守了大楚江山二十多年,」衛韞慢慢出聲:「餘下大半生,我想陪她一輩子。」

  「挺好的。」沈佑笑了笑:「還有人可以等,是件好事。」

  說著,沈佑又想起來:「宋世瀾是不是去白嶺了?」

  說到這裡,衛韞忍不住揚起笑容:「聽到白嶺被圍,他立刻修書到白嶺問了情況,然後說忙完就過去,他那邊才把曹全的地盤打下來,轉頭就去白嶺,現在應當到了。上次從白嶺走的時候還同我說,若二嫂不答應他,他不會再回來了,如今還是繃不住了吧?」

  兩人說著的時候,宋世瀾剛到白嶺。

  他先去拜見了柳雪陽,蔣純稱病不在。等拜見柳雪陽後,宋世瀾借著去找小公子的由頭,轉身就偷跑去了蔣純府邸,蔣純正一個人待在屋裡寫字,聽到外面有敲門聲,她上去開門,剛一開門,就看到外面露出一張帶著狐狸眼、笑意盈盈的臉,蔣純立馬關門,宋世瀾趕緊按住門道:「讓我進來說話!」

  「宋王爺,這於禮不合。」

  宋世瀾不動,抬手按著門,蔣純用了所有力氣抵著門,兩人較著勁兒,好久後,宋世瀾歎息出聲。

  「阿純,」他無奈道:「終究還是你贏了。」

  他慢慢開口:「上次我說娶魏清平,是騙你的。」

  蔣純愣了愣,宋世瀾停在門外,也沒借機推門,只是道:「我這次過來,將聘禮也抬過來了,你要與不要,我都放在衛府。我不娶妻了,我就等著你。什麼時候你答應了,你直接答應了我,我也不用再下一次聘。」

  蔣純猶豫了片刻,歎息道:「你這又是何必?」

  「你可以不嫁我,」宋世瀾輕笑:「可誰也別想當著我的面,把聘禮抬上你家門來!我先來了,你若想再嫁,也得有個先來後到,他們都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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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終章·一

  聽到這話,蔣純愣了愣。她靜靜看著面前的青年,其實他們兩年歲並無相差,甚至於,宋世瀾還大了她兩個月,然而她卻已經有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宋世瀾卻是從未婚配、甚至連一個侍妾都沒有的年輕王爺。

  蔣純垂了垂眼眸,因著那人突然急躁的心跳慢慢冷靜下來。她沒有楚瑜那份熱血和勇敢,她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子,從不把未來放在虛無縹緲的感情上。於是她平靜道:「王爺說笑了。」

  「讓我進去喝口茶?」

  「於禮不合。」

  「那我在院子裡同你說說話。」

  「無話可說。」

  「那我就強行進去了……」

  「你……」

  「你們做什麼!」

  一聲暴喝,兩人同時回頭,就看見剛剛練完武回來的衛陵春站在長廊盡頭,他手裡還提著長纓槍,長髮單束,額頭上的汗尚未拭去,帶著少年人的英氣,冷著聲音道:「宋王爺,你站在我娘門口做什麼?」

  「大公子,」宋世瀾退了一步,朝著衛陵春笑道:「我來找你娘說說話。」

  「我娘不想和你說話,」衛陵春冷著聲音:「請回吧。」

  宋世瀾沒出聲,他瞧了瞧蔣純,又看了看衛陵春,隨後笑著躬身道:「若什麼時候二夫人想開了,願意與宋某說幾句話,宋某隨時恭候。」

  蔣純應了一聲:「王爺慢走。」

  宋世瀾轉身離開,蔣純似乎有些疲憊,她轉身走進屋中,衛陵春跟了進來,將手中紅纓槍交給旁人,擦著汗道:「我今個兒聽說宋世瀾又來府上下聘,奶奶耳根軟,被他哄了哄,就真把聘禮留下了。府上都說,你要嫁人了。」

  「你別聽他們瞎說。」蔣純親手將帕子絞了水,遞給衛陵春道:「你擦擦汗。」

  「娘,」衛陵春接過帕子,擦著汗,垂眸道:「其實我覺得宋王爺人挺不錯的。」

  蔣純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你小孩子想這麼多做什麼?」

  「我不小了。」衛陵春認真開口,蔣純回過頭去,看見衛陵春認真的眼神:「我聽說七叔就我這麼大的時候,就跟著爹上戰場了。七叔答應過我,等我打贏了衛夏叔叔,就讓我跟著他上戰場去。」

  蔣純心裡「咯噔」一下,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衛束是留在沙場上的,看著兒子這張酷似衛束的面容,聽著他說要上戰場,她就不可抑制想起來當年衛束走的時候。可她卻不能阻止,沙場征戰,這似乎是每個衛家人必經的道路,如果衛陵春不願意,她自然會不顧一切讓兒子棄武從文,可這麼多年,衛陵春一心一意跟隨著他父親的腳步,他付出的努力她看在眼裡,於是她什麼都不敢說,也不能說。

  她沉默著,衛束便笑起來:「我知道母親在擔心什麼,只是每個人生來就有自己的使命,我覺得,能成為保護別人的人,哪怕是馬革裹屍,我也並無怨言。我唯一只是擔心母親……」

  「你無需擔心我。」蔣純冷靜開口:「我是你母親,不需要你一個孩子來為我擔心。」

  「小的時候,父親悄悄同我說過,母親看著堅韌,其實和一個小姑娘一樣,要我長大了,也要像他在一樣好好照顧母親。」

  蔣純微微一愣,衛陵春繼續道:「父親當年曾對我說,如果有一日他不幸去了,你若遇到喜歡的人,他希望我不要不高興。因為他知道,哪怕你選擇了其他人,您心裡也是愛著我,愛過他的。只是人生有不同的階段,你在他活著時好好愛他,在他離開後好好結束,這才他最大的念想。」

  「你別說了!」

  蔣純猛地提了聲,然而提聲之後,又覺得自己過於激動,她抿緊了唇,轉過頭去,平息了自己的氣息後,慢慢道:「我沒有再嫁的想法,你好好練武,跟著你七叔上戰場,好好護著自己,別想那麼多不吉利的事。」

  說著,她抬眼看過去:「今日的兵法課學了嗎?」

  「母親,」衛陵春歎了口氣:「您當真不喜歡宋世瀾嗎?」

  「我……」

  「你看著我,認真說,」衛陵春認真看著她:「您當真不喜歡宋世瀾嗎?」

  這一次,蔣純沒有說出口。

  其實衛束說得對,人生有不同的階段,她當年是真的好好愛著他,如今也緬懷他,如果不遇到宋世瀾,這份感情大概能延續一輩子。

  可是有了宋世瀾。

  他與衛束截然不同,沒有他那份樸實,也沒有他那份認真,庶子出身走到如今,那個人內心和手段與衛束比起來,可謂不堪。

  可是不可否認的是,那樣一個人,卻也有自己閃光之處,於暗夜中引著人,無法抑制靠近過去,猶如飛蛾撲火,奈何不得。

  她騙不下去,衛束輕歎了口氣,起身道:「六嬸四日後設宴在後院,請你過去。」

  「我知曉了。」

  「那,母親,我先退下了。」

  「嗯。」

  衛陵春退開後,蔣純閉上眼睛,她抬手捂住額頭,好久後,輕輕歎息出聲來。

  宋世瀾此番過來,不僅是來看蔣純,也是來同白嶺商貿,瓊州少戰,多糧少兵,而白嶺多礦,加上韓秀在這裡,盛產兵器,宋世瀾之前已經與衛韞說好,此番過來,也是特意來看定下來的兵器。

  他逗留了幾日,每日從韓秀那邊回來,就到蔣純門口來。

  他臉皮厚,蔣純不許他進院子,他就坐在牆上,然後高聲朗誦他寫的情詩。

  他本就長得俊朗,又善於言談,念詩時候,許多人圍著指指點點,蔣純覺得尷尬,只能放他進院子來。

  於是念詩就變成了彈琴、吹笛、送花、送簪子……

  總之追姑娘的手段,他是換著法子來,所有人看得熱鬧,蔣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個想法,見著他的時候羞惱,等院子安靜了,又覺得清冷。

  最後她冷著臉同宋世瀾道:「宋公子,你若當真喜歡我,又何必做這些讓我不開心的事?」

  宋世瀾正坐在窗臺上念詩,桃樹已經抽芽,花苞點綴在枝頭,宋世瀾放下書來,轉頭笑了笑:「你若真不開心,那我便走了。可是蔣純,我若走了,你才是真的不開心。」

  蔣純微微一愣,宋世瀾低下頭去,繼續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日後,等到王嵐設宴,宋世瀾也要走了。所有人把這場酒宴當成是他的餞別宴,熱熱鬧鬧一片。蔣純就坐在宋世瀾對面,王嵐給大家釀了酒,招呼著大家。

  大家正說著話,就聽外面來報,說是沈佑沈將軍來了。

  王嵐微微一愣,宋世瀾笑了笑道:「怕是來找我的。」

  王嵐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宋世瀾便站起身來,招呼沈佑道:「沈將軍!」

  沈佑看見這院子裡的人,呆了呆後,目光從王嵐身上迅速掃過,隨後便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恭敬給柳雪陽等人見禮後,轉頭同宋世瀾道:「宋王爺。」

  宋世瀾笑著指著小桌道:「有事坐下來說。」

  其實沈佑也沒什麼事,不過就是如今所有戰事停下來,衛韞領著人去了昆州,剛好宋世瀾又來了白嶺,衛韞便讓他來見見宋世瀾。

  宋世瀾和沈佑交換了一下消息,便喝起酒來。王嵐和蔣純坐在一起,沉默著沒有說話,還好家裡孩子多,倒也不覺得尷尬。

  王嵐釀的酒很甜,但是後勁兒不小,等宋世瀾和沈佑聊完天的時候,發現旁邊人都有些不勝酒力,柳雪陽便讓人招呼著人散了。

  蔣純由侍女送著回去,她看上去還很清醒,離醉酒似乎還很遠,然而當宋世瀾站在她身後叫住她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大約是真的醉了。

  她看見那人站在長廊盡頭,叫她道:「二夫人,我帶你去看桃花,行不行?」

  蔣純沒說話,宋世瀾便道:「看星星也行。」

  蔣純沉默著,她看著那人笑意盈盈的眼,也不知道為什麼,好久後,她慢慢出聲:「都行。」

  宋世瀾笑著走過來,領著蔣純騎馬出府,去了郊外的山上,兩人在山下放好馬,爬上山頂,到山頂上的時候,月光明亮,照得山河都輪廓清晰。宋世瀾指著遠處一條大道:「等太陽出來後,我就從那條路回瓊州了。」

  「嗯。」

  「等下次找著機會,我再回來看你。」

  「不必……」

  「來來,你下來。」宋世瀾去拉蔣純,蔣純遲疑了片刻,卻也沒推開,順著他的力道,跳到前面的石頭上,跟著他來到最前方的大石頭的邊角。宋世瀾拍了拍身邊,同蔣純道:「坐在這兒,這兒風景好,看桃花看星星還是看著我走,都可以。」

  蔣純沒說話,她安靜坐著,他抓著她的手腕,察覺她沒抗拒,宋世瀾接下來的話,突然就卡了殼,他猶豫了片刻,突然道:「蔣純,有人給你看過手相沒?」

  「沒。」

  「要不,」宋世瀾轉頭看她,月光下,姑娘神色清冷又平靜,她似乎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似乎又什麼都不知道。宋世瀾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給你看看手相吧?」

  「好。」

  蔣純垂下眼眸,宋世瀾將手滑下去,握住蔣純的手,蔣純的手顫抖著攤開在宋世瀾的手心,宋世瀾低頭看著那人瑩白的手,許久後,他慢慢笑了。

  「我知道你是醉了,」他聲音溫和,抬起眼來,看著她的眼睛,笑著道:「可我還是很高興。蔣純,我想這輩子,我總能等到你的,對不對?」

  蔣純沒有說話,她就靜靜看著他。她感覺自己內心特別安寧,特別平靜。

  宋世瀾合上她的手,溫和道:「我回去後,會給你寫信,你能不能給我回信?」

  「你不給我回信也沒關係,」宋世瀾認真道:「我還是會給你寫的。」

  「宋世瀾,」蔣純終於開口,她看著他清澈又溫柔的眼睛,認真道:「你娶我,別人會笑話你的。」

  「我不娶你,」宋世瀾笑起來:「我會笑話我自己的。」

  「蔣純,我如果在乎別人,」宋世瀾眼裡神色晦暗不明:「我一個庶子,哪裡走得到今天?」

  他每一步都是險路,都是屍骨之路。人言於他,又算得上什麼?

  蔣純沒有說話,她垂下眉眼,低低道:「哦。」

  「蔣純,」宋世瀾有些好奇:「你為什麼喜歡衛束?」

  蔣純愣了愣,她思緒有些散漫,若是以往她不會輕易說到衛束,然而此刻她覺得自己卻似乎是有了莫大勇氣,回憶那個人的好。

  「我是庶女,以前誰都沒對我好過。嫁過去的時候,別人都說,衛束是當兵的大老粗,肯定會打我……」

  「可我第一次見他時候,就是成親那天,我太害怕太緊張了,不小心崴了腳。我想肯定要不好了,結果他把我背起來,一路背了進去。」

  蔣純笑起來:「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過,他是第一個。」

  宋世瀾靜靜聽著,聽她陸陸續續說著衛束的好。那人的好似乎說也說不完,一直到天亮了,她慢慢有些清醒了,她聲音才小下去。她突然想起來,衛束再好,也已經沒了。彷彿晨間露珠,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也要蒸發得了無痕跡。

  她突然失去了興致,慢慢起身道:「你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回去吧。」

  說著,她想要回邊上去,然而酒勁似乎沒有全部散去,腳下一滑,就往後倒去,宋世瀾一把攔住她,扶起她道:「沒事吧?」

  蔣純沒說話,宋世瀾發現她輕輕提著一隻腳,愣了片刻後,便蹲下身道:「我背你下去吧。」

  蔣純沉默著,宋世瀾笑起來:「你這個人,怎麼一會兒一會兒,彆彆扭扭的,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可比這麼爽快利落多了。」

  說著,宋世瀾主動將人突然一抓,就靠到了自己背上,隨後背起來靈巧跳上山去,高興道:「比坐轎子舒服吧?」

  蔣純沒說話,她靠著這個人的背,突然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了十五歲那年。

  她閉著眼睛,聽宋世瀾在旁邊說話,他的話特別多,有些聽著還有點孩子氣,她靜靜靠著他,突然就覺得,似乎也沒那麼難過了。

  她昏昏沉沉睡過去,宋世瀾走到山下,慢下腳步,他聽著身後人均勻的呼吸,忍不住笑起來。

  「口是心非。」

  他低笑了一聲,走出山林,就看見侍衛們等在馬邊 ,正要開口,就被他用眼神止住。

  侍衛早已將東西都收拾好,就等著他,他將蔣純送上馬車,替她蓋上被子,看著這人睡著的側顏,他溫和了聲道:「我這就去了,你記得給我寫信。」

  「在家有時間多出去玩,別操心太多。你現在還年輕,別把自己活得像個死氣沉沉的老太太。」

  說著,他抬手將她頭髮挽到耳後,聲音溫柔:「衛束待你好,我會待你更好。他待你好,是性格使然,其實我性格不好,可是,」他低下頭,附在她耳邊,輕聲開口:「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願意寵你,願意愛你。

  睡著的人眼珠動了動,沒有說話,宋世瀾低笑一聲,起身出了馬車。

  外面傳來人打馬遠走的聲音,蔣純慢慢睜開了眼睛。

  白嶺一片安寧時,衛韞已經在昆州整頓好了兵馬,就等著顧楚生和長公主發訊出來,他立刻直取華京。

  「顧大人已經接回了的大夫人,但同時被趙玥軟禁,大夫人正在顧大人府中休養,顧大人說,大夫人現在體質偏弱,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不易妄動,讓王爺稍安勿躁,等他們徹底控制住華京後再做打算。」

  探子彙報著從華京來的消息,衛韞頓了頓筆,抬眼道:「大夫人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說是懷孕期間周途勞頓,趙玥又對大夫人用了迷藥,需要調理。」

  衛韞垂下眼眸,壓住眼中的情緒,轉頭到白州各地傳來的消息道:「長公主那邊怎麼說?」

  「長公主說,現在皇帝叫了玉琳琅入京,幾乎都沒怎麼見她,怕是猜到了自己中毒之事,也不知道玉琳琅的醫術如何,讓王爺做好最壞打算,必要時刻,帶兵入天守關。而且,長公主的意思是,王爺能不能想個法子,殺了玉琳琅?」

  衛韞聽著這話,停頓了片刻,想了想,轉頭道:「將沈無雙叫過來。」

  說著,他低頭繼續批復著信息道:「還有呢?」

  「圖索來的消息,」探子接著道:「蘇查似乎在整兵。」

  「整兵?」

  衛韞抬起頭來,皺眉道:「他整兵做什麼?」

  然而問完後,他腦中電光火石猛地閃過,急切詢問道:「玉琳琅什麼時候入華京的?」

  「半月前。」

  「圖索的信息是什麼時候發出的?」

  「五日前。」

  衛韞沒說話,他算了一下消息從趙玥那裡傳到北狄,圖索察覺消息再傳回昆州的時間,他沉下來臉,心裡有了打算。

  趙玥這個人,他從來不吝於用最壞的想法去想對方,必要時候趙玥會聯合外敵,他一點都不意外,畢竟趙玥做這種事情,也並不是第一次。他若是知道了自己將死的消息,怕是不顧一切什麼都做得出來。

  蘇查如今早就被他們打怕了,如果不是因為大楚內亂,他早就平了蘇查,如今北狄就靠圖索和蘇查僵持,他本來想收拾完趙玥再打蘇查,然而他的心思,怕是蘇查也知道。所以蘇查會不惜餘力幫助趙玥,而趙玥也必定許諾了蘇查什麼。

  可是如今衛宋楚三家聯手,青州已平,僅憑謝家和燕州的軍力,光靠一個蘇查,怕是不足以扳倒他們,所以趙玥一定還會想盡辦法煽動外敵……

  衛韞思索著,旁邊陶泉拈著鬍鬚道:「王爺是在想什麼?」

  「先生,」衛韞抬眼看向陶泉:「您說,您若是趙玥,如今想要請人幫忙,會請誰呢?」

  陶泉笑了:「趙玥如今敵人就是您、宋世瀾、楚臨陽三家。宋世瀾是牆頭草,楚臨陽以百姓為重,您與他血海深仇,所以首要對付的,肯定是您,那我必然是要聯繫北狄的。」

  衛韞點點頭:「還有呢?」

  「楚大小姐與衛家關係天下皆知,楚臨陽又極看重家人,所以要想辦法牽制住楚臨陽。一方面已經綁了楚大小姐,另一方面必然要煽動陳國,讓陳國騷擾洛州,楚臨陽才無法脫身。」

  「你若想讓陳國騷擾洛州,要怎麼辦?」

  「陳國與洛州征戰多年,本有世仇,許以重利。」

  「不夠。」

  「那王爺是覺得……」陶泉有些疑惑,衛韞目光銳利:「陳國土地貧瘠,主要以旱稻和牛馬為食,數次犯境,均因國內災害無糧。今年他們量產普通,我若是趙玥,想讓陳國出兵,必定分散在各地,以雷霆之勢高價購糧。等上面發現糧食不足,再許以重利給國君。」

  陶泉沒說話,衛韞將手中書信放在一邊,站起身來:「咱們速度不能比他慢。」

  「王爺的意思是,他們高價購糧,我們就低價賣糧,保證了陳國的糧食供給……」

  「王爺。」說話間,沈無雙走了進來,笑著道:「聽說王爺叫我?」

  衛韞沒說話,他轉過頭去,看著沈無雙道:「想請你幫個忙。」

  「嗯?」

  「殺個人。」

  衛韞這話讓沈無雙愣了愣,衛韞平靜道:「趙玥如今肯定在四處求醫,你偽裝一下,去給趙玥看病。他這個人疑心病重,你去了之後千萬別耍手段,給他好好看,然後你以會診之名見到玉琳琅。」

  「玉琳琅?」

  沈無雙提了聲音:「她去給趙玥看病了?」

  「嗯,」衛韞聲音冷淡:「她不能醫好趙玥。你見到她,能策反最好,若不能,」衛韞沉下身來:「好好送她上路。」

  「那我怎麼回來?」

  沈無雙愣了愣,衛韞沒有說話,他抬眼看向沈無雙:「你帶上一隻信號彈,到時候把藏身的地點發出來,我的人會去接你。」

  「不過,」衛韞猶豫了片刻:「我不能百分百保證……」

  話沒說完,沈無雙卻是明白了,他沉默著想了想,卻是笑了:「行。」

  他開口道:「要我出不來,我就讓趙玥一命換一命。」

  「儘量回來。」

  「看造化咯。」

  沈無雙吊兒郎當聳聳肩,他隨後道:「那我去吩咐一下,將軍中常用的藥物都準備好,明早出發。」

  聽到這話,衛韞猛地想起什麼,突然叫住他:「軍中有什麼必須要有的藥嗎?」

  「什麼?」

  沈無雙愣了愣,衛韞繼續道:「有什麼藥物,是軍中必須要,不可或缺的嗎?」

  「當然有,」沈無雙笑起來:「有一味最基礎的藥,專門用來止血,而且可以預防感染和瘟疫,最重要的是這種要便宜,你知道軍中的藥大多昂貴……」

  「你知道陳國軍中用藥的情況嗎?」

  「不難猜,」沈無雙迅速開口:「這種基礎的藥一般是自己國家產出來,一旦長途運輸都會變得昂貴,軍資承擔不起。陳國有一味叫霜紅的藥,就等於我們這……」

  「他每年量產多少?」

  衛韞就著這味藥迅速問起來,沈無雙雖然不知道衛韞問這個做什麼,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

  衛韞聽完沈無雙說完後,點了點頭,沈無雙見衛韞沒有開口,便道:「那我走了?」

  「嗯。」

  衛韞應聲,等沈無雙走到門口,他突然叫住他道:「無雙,」沈無雙回過頭,就看見青年抬頭看著他,認真道:「保重。」

  沈無雙愣了愣,隨後擺手道:「放心,不會出事。」

  說完,沈無雙頓了頓,他終於道:「衛韞,其實人有時候做人不能做太好,也別太為別人著想,要自私一點,想要什麼就說,想做什麼就做,別一味容忍縱容。對人好太久了,別人就會不珍惜,覺得你做這些理所應當。」

  衛韞沒想到沈無雙會說這樣的話,沈無雙想了想到:「我覺得你小時候斷了腿還敢拔刀插進桌上的樣子,好像更有人情味一點。」

  「行了,」他擺擺手:「敘舊就到這裡,哥哥我走了。」

  說完,沈無雙擺了擺手,轉過身去:「別再叫我了,我真得走了。」

  這次衛韞沒再說話,他靜靜看著沈無雙背對著他離開,等看不見了,才聽陶泉道:「王爺可是有了主意?」

  「我們賣糧食,」衛韞回過頭來,卻是道:「趙玥出手賣糧,我們就用糧食換霜紅,霜紅換完了,就換馬。」

  「王爺的意思是,我們糧食對沖讓陳國不缺糧,陳國便不會出兵。若陳國還決定出兵,這時他們缺藥缺馬,只要開戰,不久後必然潰不成軍。」

  「正是這個意思。」

  「但若陳國發覺……」

  「所以要快,」衛韞果斷道:「趙玥只要動手,我們立刻動手,買通官員,黑市交易,等消息到了陳國皇帝那裡,怕他就來不及了。」

  「可是……」陶泉皺起眉頭:「才經歷過大災,我們還要與北狄對戰,糧食怕是……」

  「我們會寫信給楚臨陽,我們出一部分,加上楚臨陽的,最重要的是,去西寧借糧。」衛韞這話讓陶泉愣了,西寧與大楚之間隔著一個陳國,的確是太遠了。

  陶泉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王爺的意思是,你要去西寧借糧?」

  「嗯。」

  衛韞冷聲開口:「我得去西寧,同他商討伐陳大計。」

  西寧是與陳國常年交戰,去西寧借糧後還要策動西寧伐陳,絕不是一件易事。

  然而衛韞卻已經定下來,起身道:「讓衛秋準備一下,連夜啟程。陶先生,」衛韞轉身看著陶泉,認真道:「我走以後,便全權由你主持軍中大事,沈佑鎮守白州抵禦北狄,秦時月抗住燕州,其餘將領由您安排,」說著,他退了一步,躬身道:「拜託了。」

  「王爺,」陶泉忙扶起衛韞:「這本是卑職分內之事,王爺何必如此多禮。」

  「此去西寧,前路未知,」衛韞平靜道:「若我未歸來,還望陶先生替我主持大局,迎大夫人平安歸來,由大夫人挑選繼承人,無論如何,好好輔佐他們。」

  「王爺放心,」陶泉認真道:「卑職知曉。」

  衛韞點點頭,又與陶泉商議了一陣,將所有打算分成兩封信寄給楚臨陽和宋世瀾後,衛夏也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同衛秋一起等著衛韞。

  衛韞與陶泉拜別之後,便星夜兼程,一路奔向西寧。

  一路之上,衛韞飛鴿傳書,到處打聽著陳國糧價的消息,同時指揮著人將糧食運輸到陳國暗樁的地方,但卻按住沒有販賣。

  此時趙玥已經動手,陳國糧價開始炒高,而衛韞鋪好了整個陳國的運輸渠道後,也終於到達了西寧,他遞交了國書拜見西寧皇帝,然而等了一日,對方卻沒有任何動靜。

  衛夏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道:「王爺,這西寧國君什麼意思?把我們晾在這裡一天了……」

  衛韞沒說話,他閉著眼,雙手攏在袖間,似乎在思索什麼。

  衛秋冷笑出聲來:「明擺著,西寧不想灘渾水,根本就不打算見咱們。」

  「他怕是知道咱們是來當說客的,」衛夏有些頭疼:「若能見個面還好,要是面都見不到,這怎麼辦?我們時間也不多了……」

  「我聽說,」衛韞慢慢睜開眼睛:「明日是春神祭,國君要上神女廟。」

  衛夏和衛秋愣了愣,衛夏有些遲疑道:「王爺的意思是……」

  「今天聯繫了人,我混入神女廟中,你們明日帶人闖山門,在前方製造混亂,我趁亂挾持西寧國君,」說著,衛韞眼中帶了冷意:「他不想談,那我們就讓他,不得不談!」

  衛韞在西寧準備著一切時,白州和瓊州,卻開始有人不斷病倒。

  期初只是一兩個人,可病情很快就傳染開來。

  魏清平是最先發現情況不對的人,她從青州一路回來,到達白州城池時,便有人請她去一個村子。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夜之間,大家都病了。」

  村長咳嗽著,領著魏清平往前走去。他似乎是最普通的風寒,旁邊人都不甚在意,魏清平帶著藥材浸過的面紗,帶著手套,和所有人保持著距離,跟著村長往前走。

  她熟知地震後隨時可能爆發瘟疫,一直以來行醫都十分戒備,那村長同他描述著所有人的症狀,然而等走到村裡,魏清平看見一個棚子裡躺著的人,心裡便有了幾分慌亂。

  最初咳嗽、腹瀉、高燒不退……

  這些症狀,同她在青州最初發現的瘟疫,有著詭異的相似,然而當時她和顧楚生處理得極好,按理來說,就算爆發,也該在青州才對。

  而且按照村長的話來說,不到十天就可以讓一個成年人死亡,這樣的速度,比青州快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青州當初疫情的變種……

  到目前為止,根本沒有任何治療辦法。

  魏清平揪著心,聽著整個棚子裡哼唧的聲音,她提步上前去,用一根木質挑開了蓋著病人的被子。流著膿腐爛的傷口暴露在魏清平眼前,她面色巨變!

  是青州那場瘟疫……

  然而她沒有在青州爆發,它爆發在了白州,在白州一個遠離青州的城市,在江白城水源下游!

  魏清平臉色煞白,她看著滿地嚎哭的人,有病人爬過來,試圖抓她的裙角,她猛地退開一步,旁邊人也察覺不對,有些疑惑道:「郡主?」

  魏清平鎮定下來,她平靜轉身道:「立刻建立崗亭,封鎖村子,從今日起,來到這個村子裡的人不准出去一步!」

  「郡主?!」

  所有人猛地抬頭,魏清平神色冷靜:「大家不要害怕,我不走,我也在這裡,我會給你們看病,一直到你們活下來,或者我死去。」

  聽到這話,所有人愣住了,魏清平揚聲道:「快!封鎖村子,建立和外界來往的崗亭,崗亭人不能和外界接觸,現在還不確定感染方式。我現在寫了藥材,讓外面人趕緊運輸藥材過來……」

  魏清平言語鎮定,所有人看著她的模樣,內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手一直在抖。

  疫情爆發到這個程度,完全已經超出了控制的範圍,可她作為醫者,她沒有辦法。

  她如今是所有人的支撐,她只能扛著,只能站著。

  她回到醫廬,迅速開始寫藥方以及隔離的用品,讓自己的藥童去分辨感染與還可能沒有感染的人,然後教授那些還沒有感染的人如何隔絕感染。

  開始戒嚴之後,最初沒有進來的士兵成為他們唯一的通訊渠道,魏清平不允許他們接觸,就在崗亭那裡建了一道門,雙方將東西放在門口交換。而所有出去的東西,必須是用藥物嚴格殺毒後才能出去,而接東西的人也必須使用手套觸碰。

  魏清平將需要的藥寫好,隔離方式寫好,以及在青州的經驗寫下來後,將具體情況寫清楚,然後要求衛韞排查整個白州的情況以及感染原因,並通知下去,全州戒嚴。

  等做完這一切後,她看著送信的人要離開,猶豫了片刻後,終於道:「還有,告訴秦時月秦將軍。」

  送信的人停住腳步,魏清平聲音裡帶了幾分顫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責任,我是醫者,他是將士,他要做好自己的事,別來找我。若他敢來,這輩子,我都看不起他。」

  送信的人抿了抿唇,點頭道:「屬下知道了。」

  魏清平的信傳出去後,陶泉接到信,立刻開始吩咐下去,白州各城報了疫情情況後,陶泉猛地意識到,這場疫情竟是沿江一路蔓延的!

  趙玥不顧一切取蘇白那一場戰在他腦海中劃過,衛韞走之前同他的對話響了起來。

  「趙玥如今敵人就是您、宋世瀾、楚臨陽三家……」

  如果北狄牽制衛家,陳國牽制楚家,那宋世瀾呢?!

  趙玥就真的不管宋世瀾了嗎?!

  江白那條長江最長的流域不是在白州,是在瓊州和華州啊!

  陶泉猛地站起來,大喊道:「來人!來人!替我傳信於宋王爺!」

  陶泉的信走的是飛鴿傳書,同時送出十餘隻信鴿,以確保到宋世瀾手中。

  而宋世瀾此時正在太平城中巡查,太平城近來許多人得了相同的病症,因為這些人大多是飲用江水,官吏認為是有人在上有投毒所致,宋世瀾為安民心,便來查明此事。

  然而等到了太平城,宋世瀾才發現,情況比官員報上來要嚴重百倍,而太平城縣令也已經跑了,宋世瀾無奈之下只能自己親自坐鎮,等著新縣令到任。

  他向來是個親力親為的人,每日都去視察情況,偶爾還幫一下官員,在民間聲望頗高。

  瓊州華州沿海,遠離內陸,因而物產豐富,又少有戰爭,民風淳樸,生活富足。哪怕是在重兵之時,宋世瀾來了,百姓還能在劇痛中對宋世瀾笑出來。

  宋世瀾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每天都會給蔣純寫信,描述著瓊州美好,然後問她一句,什麼時候他能娶她到瓊州?

  蔣純很少回他信,然而宋世瀾也喜歡寫,每日都寫著,樂此不疲。

  那日春光正好,副官跟著宋世瀾走在人群中巡查著百姓官員,副官看著宋世瀾含笑的模樣,忍不住道:「昨日又給二夫人寫信了?」

  「你又知道?咳……」

  宋世瀾咳嗽了兩聲,隨後抬眼,笑意卻是遮不住:「這次她必然會回信給我。」

  「王爺近來似乎經常咳嗽。」

  「大概是染了風寒吧。」宋世瀾漫不經心,副官想了想,接著道: 「王爺寫了什麼?」

  「我同她說,」宋世瀾輕笑出聲來:「我同衛陵春說了,我才是他親生父親。」

  副官愣了愣,結巴道:「這……這……衛二夫人……」

  「王爺,王爺!」

  侍衛急急忙忙跑進來,拿著信件道:「白嶺來的消息!」

  「這麼快?」

  宋世瀾愣了愣,然而他立刻意識到,這個時間不對,絕不是蔣純給他的信,他沉下臉來,迅速從侍衛手中接過信件。

  他打開看到信件,臉色瞬間巨變。

  上面是陶泉給他關於疫情的消息,還附帶了隔離以及檢查的方法。

  他呆呆看著那張紙,旁邊副官道:「王爺?」

  「吩咐下去……」宋世瀾沉下聲去,轉頭同身後人道:「凡是有咳嗽、發熱、腹瀉、眼帶血絲、皮膚潰爛的人,都留在城裡,手臂上有破損的絕不能出城,其他人立刻出城,出城後遷移到郊區宋家村,觀察一月無事,才能正常出行。城中一切,按照這張紙上行事。」

  所有人愣了愣,然而被吩咐的人拿過了宋世瀾手中的紙,立刻道:「是。」隨後轉身去安排所有事宜。

  「王爺?!」

  等人走後,副官遲疑出聲,宋世瀾克制著情緒,垂下眼眸,將信的另外一份副本遞給副官:「將這封信交給四公子宋世榮,告訴他,接下來全權配合楚臨陽和衛韞的安排,一定要不惜餘力扳倒趙玥,宋家選了這條路,就不能退了。」

  「王爺,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瘟疫。」

  聽到這話,副官愣了,宋世瀾抬起頭,看著副官道:「從今天開始,按戶籍將完好的百姓送出去,你沒有事,就趕緊走。」

  「那我們讓大夫……」

  他認真看著副官:「此疫無解。」

  副官微微一愣,隨後點頭道:「好,那王爺,我護送您出去。」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說話,片刻後,他慢慢笑起來。

  「我不能走。」

  「王爺?」

  副官抬起頭來,整個人露出震驚的表情,宋世瀾抬起手,撩起了袖子。

  他手臂上有一塊小小的傷口,像擦傷一樣,彷彿是潰爛了一般。

  副官呆呆看著宋世瀾,然而宋世瀾面上卻是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他放下袖子,平靜道:「你出去後,讓宋世榮主持大局,立刻和陶泉密切通信,魏清平在他們那裡,一定會不惜餘力想辦法阻止疫情,我們跟著白州學。其他地方如有和太平城一樣的情況,立刻以相同方法處理,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

  「王爺……」副官低著頭,顫抖著聲道:「您不說,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宋世瀾聲音平靜,他雙手攏在袖間,朝著城門外走去:「我的命沒有比誰的命更精貴,我本就是歌女之子,庶子之身,走到今日,也已經足夠了。」

  「王爺!」副官提高了聲音:「二夫人怎麼辦?!」

  「您出去,」副官焦急道:「我護送您出去,我一個人照顧您,要是我被感染了,我就同您一起死。我們絕對不會傳染給其他人,我帶著您去找魏清平,她一定有辦法……」

  「她若有辦法,我能活著等到她。」

  宋世瀾神色平靜:「她若沒辦法,我就算出去,也沒辦法。」

  「而且,」宋世瀾抬眼看向副官:「我只要出去,就是一個行走的感染體,你知道疫情的感染方式嗎?你不知道,如果我呼口氣都是感染,那麼我出去,就是害了別人。」

  「兄弟,」宋世瀾笑起來:「人一輩子要知足……」

  「您還沒娶到二夫人,您還沒有世子,」副官焦急出聲:「您不能放棄……」

  「我沒有放棄。」

  宋世瀾抬眼看向城門,城門已經迅速彙聚了人,士兵和人群對抗著,大聲道:「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宋世瀾聲音抬眼看著他們,淡道:「我沒有娶到她,她也還沒足夠喜歡我,我沒有孩子,也沒什麼掛念的親人,其實這樣也正好。」

  「來這世間來的乾乾淨淨,走也走得無拘無束。你若真的想救我,」宋世瀾目光落到副官身上,沉穩道:「就出去找魏清平和其他大夫,想盡辦法救所有人。大家得救,我就得救。」

  副官呆呆看著宋世瀾,宋世瀾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然而由於片刻,他還是放下手,轉身走向人群。

  封鎖出城這件事已經讓人群徹底慌亂起來,大家似乎隱約意識到了什麼,許多人高吼著:「為什麼不讓我們出去?!」

  「你們是不是想把我們鎖死在裡面?你們是不是不管我們了?!」

  「你們想讓我們死!想讓我們死!」

  大家嘶吼著,也就是這瞬間,宋世瀾大吼出聲來:「諸位!」

  所有人看過去,宋世瀾跳到一旁擊鼓的檯子上,看著眾人道:「諸位,在下宋世瀾。」

  「宋王爺?」

  「宋王爺也在這裡!」

  「宋王爺,您來了?您要為我們主持公道!」

  「諸位,」宋世瀾平靜道:「不瞞大家,此次病症,實為瘟疫,瘟疫來勢兇猛,白州瓊州都在想盡辦法診治,我們從來不會放棄百姓,鎖城也只是為了不感染更多人,然而鎖城之後,朝廷一定不會放棄大家,食物、藥材、大夫,都會正常入城。」

  「說得好聽,」有百姓大喊起來:「等你們出城了,城門一關,還有我們什麼事?!說什麼不感染更多人,達官貴人患病不也一樣出去?就只有我們這些貧賤百姓受災!」

  這話一出,所有人群情激憤,宋世瀾靜靜聽著,片刻後,他撩起袖子。

  手上潰爛的傷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神色平靜:「我不走。」

  大家愣了愣,宋世瀾聲音平穩:「我已染瘟疫,會留在這裡陪著大家,我只要還能站起來,就會盡我所能,照顧需要照顧的人。我在這裡,以我為保,我宋家絕不會放棄一個不該放棄的百姓。」

  「我同諸位一樣,我也想活下去,我也有愛的人,我想娶她,我已經下聘,也為她準備好嫁衣,就等她允許。」宋世瀾笑起來,眾人呆呆看著他,所有人都能從他眼中讀出那一份溫柔:「我會活著出去,大家也都會活著。我懇請大家,大家排好隊,讓你的親人、朋友,所有該離開的人離開,剩下的人,同我一起在太平城裡,我們會等到大夫,草藥,等我們活下來出城的時候,大家同我一起,去白嶺求親。」

  「我不覺得留下就是死了,你們也不該這樣覺得。」

  沒有人說話,宋世瀾站在高處,同他的副官道:「李源。」

  李源沒動,宋世瀾提了聲音:「李源!」

  「末將在!」

  李源紅著眼高吼出聲,宋世瀾聲音溫和:「你上前來。」

  李源顫抖著身子,走到宋世瀾身前,宋世瀾撩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乾淨,沒有半點傷痕,宋世瀾抬眼看向他的眼睛,他含著眼淚,盯著宋世瀾。宋世瀾笑了笑:「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

  「走吧。」

  宋世瀾放開他,平靜道:「出去待著,將信傳出去,觀察一個月後再去見四公子,別到處亂跑。」

  有了宋世瀾和李源帶頭,人群終於自發組織起來,以戶為單位,按著戶籍名字,一個一個往外出去。

  許多已經確診的人都沒有上前,偶有渾水摸魚的,也被推下。

  如此過了一天,終於沒有人排隊。

  太平城城門緩緩關上,宋世瀾看著城門外的夕陽,他也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就覺得那一輪太陽特別紅,像血色一樣,落在人心頭,平添滋生出繼續絕望。

  他輕輕咳嗽,同留下來的侍衛一起回了府衙裡。

  府衙裡還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件,他看了一眼,忍不住就笑了。

  而遠在白嶺的蔣純,在幾日沒接到宋世瀾的信後,終於有些慌了。

  可她面上不能顯現出來,便漫不經心去找衛陵春打聽道:「如今瓊州還好吧?」

  衛陵春如今跟著陶泉在做事,聽到這話,衛陵春躲閃道:「挺……挺好的。」

  蔣純直覺不對,她皺起眉頭,直起身道:「可是發生了什麼?」

  「沒啊,」衛陵春尷尬笑起來:「都挺好的,挺順利的。」

  蔣純面上沒說話,片刻後,她將錢勇叫了過來,錢勇是個直性子,蔣純歎了口氣道:「錢將軍,宋王爺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啊?」錢勇露出驚詫之色:「您怎麼知道的?誰告訴您的?!」

  「您也別瞞我了,」蔣純露出哀戚之色:「我大致都已經清楚,我就是想知道,他如今的情況,可需要小王爺出手?」

  「您也別太難過。」錢勇歎了口氣:「這瘟疫的事,都是天命。郡主已經想辦法在找解疫的法子了,宋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瘟疫?!」

  蔣純提了聲音:「你說宋世瀾感染了瘟疫?」

  「是啊,」錢勇有些發懵:「您同我說的,難道不是他把自個兒關在太平城這件事?」

  蔣純沒說話,她捏著扶手,沙啞道:「你說,他把自己,關在了太平城?」

  「是啊,太平城如今的災情可嚴重了,」錢勇大大咧咧道:「宋王爺聽說是染了病,就乾脆把城關了,自己和民眾一起在裡面等死呢。說是等著郡主拿方子,可如今這樣子,有什麼方子啊,拖得一天是一天……」

  錢勇絮絮叨叨說著,蔣純卻是沒了回應,他看著蔣純失魂落魄的樣子,好久後,終於道:「那個……二夫人,要不……我先走了?」

  蔣純低低應了一聲,錢勇猶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她坐在房間裡,一直沒動,從下午一直到晚上,就一直安靜坐著。

  衛陵春回來的時候,聽說蔣純一直坐在屋裡,他猶豫著開了門。

  月光落進去,接著月光,他看見自己母親坐在椅子上,她穿著一身白衣,手撐著額頭,整個人似乎是一尊雕塑一樣,維持著這個姿勢,好久好久。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許久後,衛陵春慢慢道:「您別難過,宋叔叔是有福氣的人,他不會有事。」

  蔣純沒說話,衛陵春想去點燈,卻聽蔣純突然開口:「別點燈。」

  衛陵春停住動作,他在黑夜裡背對著蔣純,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再如何早熟,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好久後,他慢慢道:「母親,其實您也沒有多喜歡宋叔叔,人沒了,還會有下一個,沒事的。」

  「不喜歡……」

  蔣純聽到這話,卻是低低笑出來,她抬起頭來,月光下,她臉上全是淚痕,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她看著衛陵春,反問開口:「不喜歡?」

  「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不喜歡他,都以為我不喜歡他?」

  她站起身來,靠近衛陵春:「是不是連他都覺得,我特別討厭他,我不喜歡他?!」

  「對,」她也不知道是在同誰說,沙啞道:「我是很討厭他,我討厭為什麼會有這麼好一個人要出現,要同我說喜歡我,要給我一個這麼美好、這麼讓我歡喜的未來。我討厭他,我更討厭我自己。我算什麼?!小門小戶,庶女出身,你父親的疼愛已經夠了,我該懷念他一輩子,緬懷他一輩子,我拿什麼資格,有什麼臉,去對另一個人動心?!」

  「我這輩子,」她哽咽開口,看著衛陵春:「我這輩子,就該守著你父親的牌位,守著衛家,守著你,看著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百年之後去見你父親。我這輩子,就該是這樣而已。所以他為什麼要來出現,而我又有什麼資格?!我若嫁了他,我拿什麼臉見你父親,又那什麼臉見你?!而他那麼好一個人,又為什麼要這麼委屈,娶我這樣的女人?!」

  「我討厭他,討厭我自己,討厭我放不下、捨不得、斷不了、離不開。討厭我到這一刻鐘……」她頓住聲,盯著衛陵春,慢慢道:「到這一刻鐘,都不敢,去找他。」

  衛陵春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蔣純,好久後,他伸出手,擁抱住蔣純。

  少年的懷抱很溫暖,他手臂還很纖細,但卻很有力道,有著習武之人特有的精瘦,蔣純微微一愣,聽見衛陵春慢慢道:「娘,我希望你過得好。」

  蔣純呆呆彎著腰,被衛陵春抱在懷中:「父親也和我一樣,我們都喜歡你過得好。人死了就死了,哪怕下一世也和這一輩子沒有關係。你死了之後,不必去見父親,因為誰也見不到。不要把人生寄託在死後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娘,」他溫柔道:「我長大了,你放心去做所有你喜歡的事,就像你對我做的一樣。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上戰場,可是你依舊支持我。我也一樣。」

  說著,他收緊了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很希望娘一直在我身邊,我也很希望娘一輩子當衛家二夫人,可是,比起您是一個完美的母親,我更希望您是一個快樂的母親。」

  衛陵春閉上眼睛:「用愛我的名義束縛你自己,我受夠了。」

  蔣純沒說話,她被自己孩子擁抱著,聽著他稚嫩又直白的言語,感覺無數情緒鋪天蓋地湧來,她依靠著他,嚎啕出聲。

  「我想去找他……」

  「那就去找。」

  「我想見他,我想陪著他……」

  「那就去陪!」

  「我喜歡他……」蔣純哭得聲嘶力竭:「我當真喜歡他!」

  衛陵春扶著蔣純,咬牙開口:「那就去喜歡!」

  少年人永遠有著超乎成人的勇敢和執著。

  想去找誰,那就去找;想去見誰,那就去見;想去陪誰,那就去陪;想去喜歡誰,那就去喜歡。

  那份炙熱從衛陵春身上,一點一點傳染到蔣純身上。

  她哭得放縱力竭,等到天明時,她艱難出聲:「陵春,我不是個好母親。」

  「不,」衛陵春平靜開口:「能成為您的兒子,我很幸運。您很勇敢,比我見過的很多母親,都勇敢。」

  蔣純沒有說話,片刻後,她直起身來。

  她招呼了侍女進來,前去洗漱,而後她去找了陶泉。如今疫情嚴重,白嶺有一群大夫,專門研究疫情。蔣純細細瞭解了所有有關疫情的事後,點了需要的藥材和用具,以及大夫們最新研究出來的藥方,然後帶上武器,便出了白嶺。

  出城前,衛陵春前來送她,蔣純坐在馬上,她看著這個已經與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彎下身子,替他整理好頭髮,溫和道:「娘要去找自己喜歡的人了,以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你能做到嗎?」

  「我可以。」

  衛陵春笑起來:「你放心吧,七叔像我這麼大,已經是一方人物了。」

  蔣純笑起來,她深深凝視著他,好久後,她慢慢道:「我會做好蔣純,衛陵春,我也希望你能當好衛陵春。」

  「這一輩子,」她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溫和道:「母親都希望你能活得肆意妄為,不違天理,不負本心。」

  「母親放心。」

  衛陵春認真道:「我會的。」

  「陵春,」蔣純深吸一口氣:「生下你,真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雖然我最初覺得你特別醜。」

  衛陵春愣了愣,隨後道:「娘!」

  蔣純大笑,卻沒再回話,打馬揚鞭,便出了白嶺。

  她一路星夜兼程,終於到了太平城下。彼時夕陽西下,宋世瀾登上城門,現在他們與外界通信,都是依靠一個吊籃從城樓用繩子掉下去,然後外面的人就將需要的物資放在裡面。

  宋世瀾每日都會上城樓來看看外面的情況,那天他就看見有一個姑娘,青衣束髮,駕著馬車從官道上疾馳而來。

  「清九,」宋世瀾對侍衛笑:「我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你看那邊那個姑娘,」說著,他抬起手,指向遠處的蔣純,溫和道:「像不像我家阿純?」

  清九沒說話,他抬頭跟著看向遠方,那姑娘疾馳而來,宋世瀾輕咳道:「不過不會是她,阿純那樣的性子,一貫壓著自己,哪裡會做這種事?她就算要來,也該是由衛家軍隊護送著,送上一個拜帖……」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一聲女子大聲呼喚:「宋世瀾!」

  宋世瀾微微一愣,那女子停住馬車,翻身下了馬車,仰頭看著他,認真道:「宋世瀾,開城門!」

  這一聲終於讓宋世瀾清醒過來,他睜大了眼,呆呆看著城樓下的女子。

  她依舊和往日一樣,平靜自持,神色間帶了讓人安心的鎮定。

  她一人一馬車站在城樓下,靜靜看著他。

  那一瞬間,他心如擂鼓。

  其實不在意是假的,沒牽掛是假的,一個人在這城池中等死,所有鎮定從容都是假的。

  他本就是出身於泥濘的人,哪裡來的那麼多心懷天下?他還沒得到她,還沒得到許多,他也會在夜裡輾轉發側,嘲笑天道不公。

  然而當這個女子出現在城樓,出現在他眼下,他終於覺得。

  值得了。

  這一輩子做過的一切,這一輩子來這世上走一遭,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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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5: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終章·二

  因為魏清平及時發現,白州、瓊州、華州三州瘟疫在猛烈爆發後得到及時控制,疫情沿江而去,沒有往周邊進一步擴散,然而諸多城池也因此緊閉,三州草藥緊缺,好在此事尚無戰事,陶泉才得以控制事態。

  而此時沈無雙也已經混進了宮廷之中。

  不出衛韞所料,趙玥如今正在暗中尋找天下名醫,所有醫者都可以參加趙玥私下設立的考試,經過了三試之後,就可以見到趙玥。

  這些試題對於沈無雙來說都是小兒科,三試之後,他很快就被帶入京中,然後面見了趙玥。

  他偽裝成了一個脾氣古怪的青年,借用了他師兄林悅的名號,而後他被蒙住眼睛帶到了宮中,他心知自己見的是趙玥,但卻依舊按著衛韞的話,認真給趙玥問診。

  趙玥領了他的藥方,便讓他退了下去,三日後,趙玥宣他入宮。

  這次見面是在宮廷之中,沈無雙知曉趙玥這是放心了他,他跟著張輝走過空曠的廣場,步入大殿之中,便看見青年高坐在高位上,神色溫和平靜。

  他很消瘦,明顯是毒發之後勉力壓制的結果。沈無雙叩拜過他,趙玥溫和道:「先生醫術精湛,前幾日給朕的藥,朕吃過之後,感覺好了許多。」

  沈無雙恭敬道:「陛下中毒已久,草民也不過只是勉力醫治。」

  「大夫的意思是,朕還是救不了了?」

  沈無雙沉默了片刻,如果想盡辦法去救,誰也不能說一定救不了一個人,可是這天下,如今又有哪位頂尖的醫者,會想盡辦法救他呢?

  縱使玉琳琅願意,可是玉琳琅終究並非最頂尖的醫者。

  看見沈無雙沉默,趙玥歎了口氣:「那,林先生可知,朕還能有幾日?」

  「五月光景,還是可保的。」

  聽到這話,趙玥舒了口氣,他點點頭道:「好,也好。」

  說著,他抬頭看向沈無雙:「林大夫可還有其他要求?」

  「給陛下看病的醫者,不知有幾位?草民想與他們談一談,瞭解一下陛下過往情況。」

  趙玥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道:「好吧,」他道:「朕領你去見。」

  說著,趙玥從金座上走下來。張輝上前去扶住他,他腳步虛浮,明明三十歲不到的人,卻像一個老年人一樣,走得極慢。

  沈無雙靜靜等候著,在趙玥走出大殿後,跟隨在趙玥的轎攆後面。

  趙玥雖然氣虛,卻還是照顧著沈無雙,斷斷續續和沈無雙聊著他。他談吐文雅,學識廣博,根本不像沈無雙認識中那個殺了自己哥哥、又禍害了蒼生的暴君。

  「林先生能來,朕很高興。」趙玥溫和道:「林先生來了之後,朕又能多活幾個月了……」

  「多幾個月,少幾個月,」沈無雙冷淡道:「有什麼區別嗎?」

  「自然是有的。」趙玥垂下眉眼,言語中帶了幾分惋惜:「多幾個月,朕就能多陪陪皇兒了。你知道吧……梅妃懷孕了,」趙玥說起來,眉眼間止不住的高興:「如今已快有六個月了。」

  趙玥說起這些,就彷彿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沈無雙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趙玥,覺得這人世間真是太過荒謬不堪。

  趙玥同他說說笑笑,領著他進了冷宮一個院落。

  這個院子周邊都沒什麼人,院子裡曝曬著許多草藥,一個盲眼女人帶著藥童正在曬制草藥。趙玥落下轎,高興道:「玉大夫。」

  玉琳琅聞聲抬起頭來,她彷彿是能看到一樣,恭敬給趙玥行了個禮:「陛下。」

  「玉大夫,」趙玥聲音裡是顯而易見的歡喜:「我帶了一個大夫過來,就是上次給你看方子的那位,他說想同您交流一下。」

  玉琳琅聽到這話,也並不奇怪,平靜道:「來人是?」

  「在下林悅。」

  「林聖手。」玉琳琅點點頭,笑起來道:「久聞不如見面,過去江湖上未曾得見,卻不想在宮裡與林大夫相逢。」

  「玉姑娘。」 沈無雙沒有多說,只是叫了一聲,便當做打了招呼。趙玥見兩人互相寒暄著,便道:「你們先聊,朕先去處理公務了。玉大夫,」趙玥想起來:「你說的藥,就交給張輝吧。」

  玉琳琅應了聲,揮了揮手,旁邊的書童便進了屋子,去拿了幾個藥瓶出來。

  沈無雙看了一眼那個藥瓶,沒有多說,等趙玥等人離去後,玉琳琅招呼沈無雙道:「林大夫裡面來。」

  說著,玉琳琅便領著沈無雙進了房中。沈無雙跟著玉琳琅進了屋中,彷彿是漫不經心道:「玉姑娘方才給陛下的藥是什麼?」

  「一些安神的藥丸罷了。」

  玉琳琅淡道:「你也知道,陛下憂慮過重,難以入眠。」

  說著,玉琳琅招呼著沈無雙坐下,沈無雙跪坐下來,看見面上已經放好的茶,聽玉琳琅道:「我見了你的方子,便知道你是要來見我的。」

  「哦?」

  沈無雙笑起來:「玉姑娘如何知道的?」

  「林大夫可知道,您用藥的路子其實與其他醫者差別很大。」

  聽到這話,沈無雙心裡提了起來,玉琳琅淡道:「天下神醫,一般出自百草閣,當年因為我眼盲,百草閣不曾收我,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學。我自學的法子很簡單,我會熟悉所有當世名醫的藥方,揣摩他們開方子的思路。林大夫的藥方總是喜歡另闢蹊徑,十分冒險,故而病人若不能完全治好,便是早日歸天。然而林大夫有一位師弟卻截然不同……」

  沈無雙沒說話,他暗中握緊了自己袖間的暗器,聞到房間裡彌漫起一陣類似於青草與蘭花混雜的香味。

  「那位師弟本是當時太醫院醫正的弟弟,在百草閣也是天之驕子,後來遠去了北狄,便沒了什麼音訊,我曾將重金買到他在北狄的方子,不巧,他開方子的路數,正和林大夫這次開藥的方子像得很。」

  「您不用緊張,」玉琳琅喝了一口茶,淡道:「我房間裡沒有毒藥,只有解毒的藥。我知道您不是來殺我的——」

  「何以見得?」

  「沈大夫是俠義人物,總不會傷及無辜。」玉琳琅的話很平靜,沈無雙的手抖了抖,玉琳琅抬眼看向沈無雙,溫和道:「我聽說,沈大夫的哥哥是如今陛下殺的。」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此刻和我談什麼?」沈無雙冷笑起來:「怎麼不直接讓人把我抓了?」

  玉琳琅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慢慢道:「沈大夫,您是醫者。」

  沈無雙沒說話,玉琳琅盲了的眼睛彷彿將一切看得通透:「我們醫者不殺人,不害人。」

  「你救趙玥,那就是在害人。」

  沈無雙冷聲開口:「玉琳琅,不是說人手不沾血,就等於沒殺過人。你救了趙玥,那他殺過的每一個人,都要算在你頭上。」

  「玉琳琅,」沈無雙站起身來,靠近玉琳琅,冷著聲道:「你還有贖罪的機會。」

  玉琳琅沒有說話,好久後,她慢慢道:「為什麼你們總想著怎麼殺了他,卻從沒想過救過他?」

  「什麼?」

  沈無雙愣了愣,玉琳琅抬頭看著他,認真道:「為什麼你們只想過怎麼殺了壞人,卻從沒想過怎麼把一個壞人變成好人?」

  「他已經壞了,難道不該受到懲罰嗎?!」

  沈無雙低喝出聲:「你他媽和我說什麼歪門邪道?!他殺了我哥,殺了那麼多人,任何一條,哪一條不該死?我不管他經歷過什麼,」沈無雙顫抖著拔出刀來,認真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每個人被害後就可以濫殺無辜,那麼這世道就只能有壞人活下來了。」

  沈無雙握著刀拼命顫抖,他看著玉琳琅,認真道:「玉姑娘,我最後問一次。」

  他靠近她:「你是不是一定要保趙玥?」

  玉琳琅沉默著,片刻後,她平靜道:「我得保護我的病人。」

  話音剛落,沈無雙的刀猛地割開了玉琳琅的喉嚨!

  血瞬間噴濺出來,玉琳琅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啊」,就被沈無雙死死捂住了唇,玉琳琅面上還是驚駭之色。沈無雙確認她沒了氣息後,顫抖著站起來。

  這時外面的藥童端著糕點站在門口,恭敬道:「姑娘,我可方便進去?」

  沈無雙聽到這話,驚得立刻從開著的窗戶跳了出去。他一出去,立刻將衛韞給他的信號彈放了出去,然後匆忙躲到了不遠處一個石洞之中。

  沒了片刻,就聽驚叫聲響了起來,沈無雙躲在石洞裡,一直在摩擦手上的血,聽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他從未這麼害怕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麼。

  他就感覺玉琳琅最後的模樣一直在他腦海中,她很平靜,很堅定,說那一句:「我得保護我的病人。」

  這話反反復復映在沈無雙腦海中。沒了片刻,他就聽見外面打了起來,隨後有人大叫出聲:「沈大夫!」

  「沈大夫!」

  沈無雙趕忙衝出去,然而剛出去,就被血濺了一臉,隨後羽箭落滿了他前方的草地,他呆呆看著前方一地屍體,隨後一縷明黃出現在了院落中。

  「可惜。」

  趙玥聲音冷淡,沈無雙呆呆抬頭,看見趙玥站在人群中,他面上帶著惋惜,有些無奈道:「林大夫,是朕對你有何不好嗎?」

  「哦不,」趙玥似乎想起什麼來,笑起來道:「方才我似乎聽說,你叫……沈大夫?」

  沈無雙沒說話,他就看著一滴鮮血,有些回不過神來。趙玥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血:「你殺了玉琳琅?」

  「一個醫者,」他用劍挑起沈無雙的手,溫和道:「竟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她不……」

  「她不無辜?」趙玥輕笑出聲:「你說,玉大夫,一個救濟了天下的人,就因為她救了一個病人,她不願意違背自己作為醫者的操守,所以就該死,就不無辜?」

  「那你同我說,這天下誰無辜!」

  「你若要殺,為何不來殺我呢?沈無雙?」

  趙玥的話讓沈無雙亮了眼睛,然而也就是在一瞬,張輝猛地出手,卸下了他的兩隻手臂,隨後迅速從他懷中掏出了他所有暗器和毒藥,然後將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沈無雙,」趙玥蹲下身子,看著他,溫和出聲:「其實你殺不了我。你接近我的時候,你每一個方子我都找人驗過,我身邊全是高手。你根本沒機會殺我。你只能去殺無辜的好人,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骯髒。我要下地獄,你們也該下地獄,這世上誰又比誰手裡乾淨了?殺了人就是殺了人,難道有了理由殺人就對了?沈無雙,你就好好看著我,我就算活不了了,我也會讓你們陪葬。」

  「而你沒有辦法。」趙玥抬起手,拍打在沈無雙臉上:「當年我殺你哥你沒有辦法,如今哪怕你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你還是只能看著我毀了你想要的一切,沒、有、辦、法!」

  「趙玥!!」沈無雙奮力掙扎起來,趙玥站起身,平靜道:「將他帶到地牢,過刑。沈無雙,朕給你一次選擇機會,醫好朕,朕可以與衛韞議和,你們要的太平世,朕可以給。要不然,大家一起死。」

  「沈無雙,」趙玥笑出聲來:「你記好了,朕把天下的選擇權交給你,日後,天下大亂,是因你沈無雙想要報仇的一己之私,知道嗎?」

  「趙玥你個王八蛋……」

  沈無雙咬牙出聲來,趙玥大笑著轉身,往外走出去。

  然而剛走出門,他就再也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張輝扶住他,焦急道:「陛下!」

  趙玥喘息著,慢慢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們殺了玉琳琅,朕撐不住了。這中間若再有任何閃失,朕都撐不住了……」

  「陛下……」張輝慌亂道:「怎麼辦……這怎麼辦?」

  「白州、瓊州、華州的疫情怎麼樣了?」

  「沿江城市無一倖免,但魏清平發現太早,現在全部控制住沒有擴散。」

  「魏清平……」

  「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張輝放低了聲音:「宋世瀾染了瘟疫,如今就在太平城,宋四公子掌握了局勢,他與我一個屬下交好,他性子軟糯,我已經派了說客,以宋四公子的性子,怕是會為了保宋家,不會出兵。」

  「很好……」

  趙玥閉上眼睛,將湧上來的血咽了下去。

  他慢慢道:「按照玉琳琅的話,我吃著她的藥完全是強撐,時日無多了,若我能只護著心脈睡下去,反而能多活一段時間。她今日的藥是應急之用,吃了之後,我就可以清醒過來,但是也頂多就只有幾日光景。」

  「陛下您說這個做什麼?」

  張輝有些著急,趙玥握住張輝的手,喘息著道:「北狄整兵需要時間,陳國出兵也需要時間,朕需要這份時間。今日起朕會停藥,你立刻帶著我的密信出去,你去遊說如今各路諸侯,讓他們在衛韞宋世瀾等人征戰時偷襲他們。告知他們,否則這三家若真得了天下,便沒他們容身之處。我會給他們每個人一封伐賊的繳書,這天下任何一位諸侯,都可以替我討伐這三家。而你就在燕州好好發展,留下一支勤王的親兵。」

  「陛下,你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你聽我說,」趙玥喘息著:「我不行了,可我得護著梅妃的孩子。我會和北狄裡應外合夾擊衛韞,讓陳國糾纏楚臨陽,然後引著北狄佔領華京。華京是大楚的根本,這些貴族和衛韞,一定會和北狄拼個你死我活。等北狄衛韞這些貴族拼完了,他們再奪回華京的時候,北狄也好,世家也好,衛韞也好,對我兒來說,都不足為懼。」

  「到時候,衛楚宋三家經歷大戰,都會元氣大傷,你再帶著軍隊,聯合著諸侯,誰敢登基,你們就討伐誰。如此糾纏下來,他們無法,只能推我兒登基。」

  「陛下……」

  張輝顫抖著身子,他聽出來,趙玥已經是在交代後事,趙玥握住他的手,艱難道:「以長公主的魄力,你只要輔佐她穩住五年,她會想辦法。」

  「若梅妃想不出辦法呢?」張輝沙啞開口,趙玥笑出聲來。

  「你太小看她了,」他溫柔道:「她這是被我折了羽翼,她那樣的姑娘,你若將她放回天空,那就是蒼鷹。你且信她,莫說是當太后,便就是女皇,她都當得。衛楚兩家完了,宋家只要宋世瀾死了,根本不足為懼。北狄重創,陳國元氣大傷,我兒登基後,」趙玥露出笑容來:「動盪幾年,便可得太平盛世。」

  張輝沒說話,他抓緊趙玥,紅著眼未曾說話。趙玥拍拍他的手,溫和道:「張叔別難過,我死了,只要我孩子還在,那就當我活著。」

  「張叔,」他抬眼看著他,鄭重道:「我這輩子沒全心全意信過幾個人,您是其中一個。」

  張輝張了張唇,看著趙玥,許久後,他終於道:「臣,必不辱命。」

  「去吧。」

  趙玥拍了拍他的肩:「帶著人出去,領著人騷擾昆州。等北狄準備好了,就與北狄夾擊白州。朕有些累了,想去看看梅妃。」

  張輝行禮退下,趙玥在太監攙扶下去了長公主宮中。

  他去的時候已經是夜裡,長公主正坐在鏡子面前貼花。見到趙玥來,長公主嚇了一跳。

  這是兩個月來趙玥第一次來見她,她與他隔著簾子,她迅速思索著,要如何和趙玥解釋自己的肚子。

  趙玥如今已經能看到了,如果說四個月不見身子,那還能說,如今都將近六個月了,卻還不見身子,那……

  平日還能在肚子裡塞枕頭,可趙玥這樣的枕邊人,又如何瞞得過去?

  長公主心裡思索著語言,然而趙玥卻是就在簾子外面坐下了。

  他似乎很虛弱,比平日還虛弱了半分,他就坐在外面,也沒驚擾她,彷彿還是在公主府時,他還是她的面首那樣,恭敬守禮。

  這樣的感覺讓長公主無端安心了幾分,她垂下眼眸,溫和道:「陛下如今這麼晚來是做什麼?」

  「阿姐,」趙玥聲音裡帶了笑意:「我想你了,想來看看你。」

  長公主愣了愣,他許多年沒這樣喚她了。她沒說話,趙玥也沒急著進來,他們兩就隔著簾子,看著簾子外的身影,然而這卻是這麼多年,趙玥覺得最心安的時候。

  「阿姐,天下亂了,」趙玥溫和道:「可是阿姐你別害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只要好好保住自己,保護孩子,就可以了。」

  「你安排了什麼?」

  長公主迅速開口,趙玥卻沒回答,他目光有些渙散。

  「阿姐,我最近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怕是沒有幾日了。」

  「你……你別胡說。」

  「我經常想起小時候來,其實都好多年了,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最近想起來,總覺得過去似乎就在昨天,離我離得特別近。阿姐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咱們出去,別人欺負我,你就同他們打了起來。你一個人打好幾個,當時我瞧著,覺得阿姐真厲害。有阿姐在……咳咳……」趙玥低咳出聲來,長公主捏緊了手中的梳子,趙玥喘著粗氣,好久後,他終於緩過來,慢慢道:「有阿姐在,我什麼都不怕了。」

  長公主沒說話,趙玥癡癡看著她的身影,開口道:「阿姐為什麼不說話?」

  「都是舊事,」長公主慢慢開口:「不知該說些什麼。」

  「對於阿姐來說,這是舊事,」趙玥低啞開口:「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輩子啊……」

  一輩子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心安。

  哪怕餘生受盡屈辱顛沛流離,哪怕之後榮登寶座貴為天子,卻都深深刻在腦海裡,骨血裡。

  長公主不知該說什麼,她就靜靜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女人雍容華貴,帶著一貫豔麗之色,曾經有人就說過,她這樣的長相乃剋親剋友之相,那時候她那把那算命先生打出了華京。然而如今看著這長相,她卻是忍不住笑了。

  趙玥有些累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阿姐為何不出來見見我?」

  長公主沉默不言,趙玥笑了:「既然阿姐不願見,那就不見吧。」

  說著,他撐著身子,往外走去。

  長公主回過頭,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站起身,撩起簾子來,往外走了出去,叫了一聲:「陛下!」

  趙玥頓住步子,看著女子赤腳朝著他跑了過來,猛地撲進了他的懷裡。

  他微笑起來,替她攏了衣服,溫和道:「終究還是捨不得我。」

  長公主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

  他們目光交織在一起,趙玥看出她眼裡的掙扎,然後聽她開口道:「你親親我吧?」

  趙玥沒說話,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此毒通過體液相交……」

  玉琳琅的話閃過他的腦海,他苦笑開來:「怎麼突然撒嬌了?」

  「我想親你,」長公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著嬌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趙玥笑容更盛,然而目光裡卻全是悲涼。他靜靜看著面前的人,沙啞道:「喜歡啊,我一輩子都喜歡你。」

  長公主僵住了身子,隨後她就聽他道:「那你呢?阿姐?」

  長公主沒說話,趙玥溫柔道:「阿姐,你說聲喜歡我,我就答應你,親你好不好?」

  長公主呆呆看著他,他似乎在克制什麼,似乎什麼都知曉。有那麼一瞬間,長公主幾乎都以為,他全部都知道了。不然他怎麼會這麼瞧著她呢?

  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按照他那樣六親不認的陰狠性子,早將她生吞活剮了。

  他眼裡的悲哀藏不住,絕望藏不住,她感覺自己似乎驟然站在了黑暗中,寒風凜冽而來。

  她頭一次有了退意,對方笑著道:「說啊,說你喜歡我。」

  長公主閉上眼睛,她歎了口氣:「罷了,且先去睡吧。」

  說完,她便放開手,轉過身去。然而也就是這瞬間,趙玥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一把拽進了懷裡,狠狠親了下去。

  他的吻帶著血性,舌頭胡攪蠻纏,極力與她交換著什麼。那吻裡沒有半分與床事有關的情緒,鋪天蓋地全是絕望痛苦,而後她嘗到了血腥味,她開始推攮他,鮮血從他口鼻中湧出來,她支吾出聲,然而他抓得死緊,最後她忍無可忍,下了狠力,猛地將他推開。

  他狠狠撞在門上,砸出悶響,她怒喝出聲:「趙玥!」

  「夠不夠……」

  他似乎在忍受什麼煎熬,反復開口:「夠不夠……」

  長公主愣在原地,他眼前開始模糊,手腳也開始不能用力,他在地上摸索著,四肢並行著想去找她。

  其實他想忍耐,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要讓她知道,他已經知道。

  他想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天下太平,可天生他就這樣敏銳,想傻都傻不了。

  於是他克制不住,眼淚落下來,他跪爬著摸索到她身前,抓住她的衣角,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又笑又哭的面容,低聲問她:「夠不夠了?」

  把天下給你,把心給你,把命給你,把一切你想要你不要的都給你,夠不夠?

  他沒說出口,她一瞬間卻彷彿讀懂了他在問什麼,她顫抖著身子,聽他開口問:「阿姐,」他眼淚如雨而落,她一生沒見過他這樣哭,他抓著她,像抓著生命僅剩的東西:「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幼年在李家避難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少年在秦王府當秦王世子,怯生生將精心挑選的小花送你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青年滿門抄斬,在你府中當面首,盡心盡力噓寒問暖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如今將這薄命、這天下、這半生全送你,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那是積攢了二十多年綿長又炙熱的深愛,在問完這一句後,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長公主慌忙扶住他,焦急道:「來人!來人!叫太醫過來,陛下嘔血了!」

  趙玥死死抓著她,外面兵荒馬亂,等了許久後,太醫匆匆而來,趙玥卻已經在長公主懷裡,徹底沉睡下去。

  所有人扶著趙玥上了床,太醫給趙玥診斷開方子,許久後,太醫趕過來同長公主說了情況,長公主哭著點頭,內心卻是放心下去。

  這所有的症狀與顧楚生說得無異,無論太醫怎麼說,趙玥都再醒不過來了。

  如今只等明天對外宣稱他病重由她接管朝政,然後聯合顧楚生穩住華京,宣衛韞帶兵入京,等她足月臨盆,找個孩子過來,不久後,趙玥就可以病去。

  想到「病去」二字,長公主恍惚了片刻,她腦海裡劃過趙玥含著淚的臉,她有些茫然,等了許久,所有人退下去,她坐到床邊,靜靜看著趙玥的面容。

  其實他老了。

  人都是會老的,哪怕他容貌依舊俊美,眼角去依舊有了皺紋,和少年時截然不同。她抬手撫摸上他的眼角,好久後,她低聲開口。

  「喜歡。」

  然而這一聲喜歡太輕太小,誰都聽不到,除了她自己。

  而千里之外,西寧國中,衛韞已經混進了侍衛之中,在西寧國君不遠處,跟隨著眾人一起踏上神女廟的臺階。

  西寧早已是春暖花開,神女廟中桃花紛飛,誦經之聲沿路而來,衛韞腰佩長劍,跟著所有人一起躬身叩拜。叩拜到一半時,山下突然鬧了起來,整個儀式中斷下來,西寧國君皺眉回頭:「山下怎的了?」

  「有刺客!」

  有人驚叫起來,一時之間,人群亂了起來,侍衛們都衝上去護住主子,衛韞掃了一眼周遭,以這個距離,他想要挾持西寧國君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而且哪怕是此時此刻,西寧國君卻也極其鎮定,一看就不好下手。衛韞臨時立刻改了主意,猛地撲向了旁邊一個女子。

  這女子看上去就十六七歲年紀,方才衛韞跟了一路,幾乎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應當是西寧的嫡長公主烏蘭。他出手極快,烏蘭又就在他邊上,方才刺客之事早已讓這位少女亂了陣腳,剛一扭頭,便被衛韞一把擒住,扣住了脖子。

  烏蘭驚叫出聲,侍衛們紛紛拔劍相向,衛韞低聲道:「別動!」

  「住手!」

  西寧國君同時開口,目光落到衛韞身上,片刻後,西寧國君慢慢道:「大楚平王?」

  「哦?」衛韞笑起來:「陛下識得我?」

  「你的身手很好。」西寧國君神色平靜提醒他,衛韞笑了笑:「陛下,您不見我,我只能這樣來見您。」

  「我不見你,是因為你想說的事,我不會答應。」

  「陛下以為我想來說什麼?」

  「你們大楚的內戰,西寧不會摻和。」

  西寧國君面色很淡:「西寧是小國,以大楚國力,不是我們該摻和的事。」

  「陛下說得是。」衛韞點點頭:「只是可惜,在下並不是來請您幫助的。」

  「哦?」

  「相反,」衛韞認真道:「在下是來幫您的。」

  西寧國君抬了抬眼皮,衛韞溫和道:「陛下,在下來只說一句,西寧三年之內,必定亡國。」

  聽到這話,在場之人都愣了愣,西寧國君面色冷了下去,衛韞放開烏蘭,退了一步,恭敬行了個禮道:「冒犯殿下。」

  烏蘭嚇得趕緊退到了西寧國君身邊,衛韞抬頭笑了笑,朝著西寧國君行了一禮:「話已經帶到,在下也就告辭了。」

  說完,衛韞果斷轉身,朝著山下走了下去,沒帶半分留戀。周邊議論紛紛,西寧國君皺著眉頭,在衛韞即將走下山門,西寧國君終於出聲。

  「平王,」他抬手道:「請入宮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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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終章·三

  雖然被衛韞驚擾,但是參拜神女廟這事卻還是要繼續的。宮人將衛韞領進宮中,衛韞下山時,便看見衛秋衛夏還和侍衛們僵持著,他笑了笑,同旁人道:「這是我侍從,還望海涵。」

  禮官點了點頭,眾人才放了衛秋衛夏等人,而後所有人被遣回驛館,只有衛韞跟著禮官進入宮中。

  等到下午,西寧國君便領著朝臣回到宮中來,在大殿中宣召了衛韞,衛韞入殿之後,恭敬同西寧國君行禮,周邊有若干大臣,應當都是西寧說得上話的人,衛韞掃了一眼,又同這些人見禮。

  「方才平王說,三年之內,西寧必亡,是什麼意思?」

  「陛下以為,西寧與陳國,國力相比如何?」

  「差不多。」

  「非也,」衛韞果斷道:「陳國位於西寧大楚相交之處,兩邊對戰多年,卻仍舊能與西寧打個平手,陛下何以認為,陳國與西寧國力相當?」

  「你放肆!」

  有臣子大喝出聲,西寧國君抬起手,平靜道:「繼續說。」

  「陳國貧瘠,卻驍勇善戰,而西寧富足,但十分保守,多年來與陳國交戰,都是以拉鋸戰為主,如果不是洛州楚家牽制陳國,西寧何以有今日?然而如今,趙玥為鼓動陳國出兵牽制楚臨陽,高價收購陳國糧食,一旦陳國缺糧,陛下以為,陳國會做什麼?」

  「他要開戰?」

  西寧國君皺眉,衛韞平靜道:「陳國少糧,要麼與洛州開戰搶糧,以戰養戰,要麼就是攻打西寧。然而無論哪一個,都與西寧息息相關。」

  「好笑,」有一位大臣站出來,冷笑道:「陳國打洛州,又與我西寧有何關係?」

  「諸位還不明白嗎?」衛韞笑起來:「陳國本就好戰,若他拿下洛州,修生養息之後,西寧何以為敵!唇亡齒寒,諸位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王爺說的這些,朕都想過,」西寧國君神色平淡,目光中帶著審視:「可是,朕賭大楚不會將洛州拱手相讓。」

  「所以,陛下打的是讓陳國與大楚狗咬狗的主意?若陛下打的是這個主意,那便死了這條心吧。」

  衛韞笑起來:「你以為陳國為何會出兵打洛州?就因為沒了糧食?沒糧食來搶西寧不可,為何是洛州?那是因為我們大楚天子,許諾了陳國!若打下來,洛州便是陳國的!陛下您大概不太清楚我大楚國君是個怎樣的人物,他當年為了謀位,勾結外敵陷害臣子害得七萬將士戰死沙場,大楚被北狄一路逼至國都,這樣一個皇帝,您指望他會為了國家尊嚴與陳國死扛到底?!」

  西寧國君神色動了動,衛韞抬起手來,神色恭敬:「若陛下不做什麼,三年之內,西寧危矣!」

  在場所有人沒說話,似乎正在思考,衛韞直起身來,接著道:「不過,陛下其實也不用做太多的事,我來這裡,還有第二件事。」

  「什麼?」

  「與國君借糧。」有了前面鋪墊,所有人便明白了衛韞借糧的意圖,衛韞繼續道:「西寧之所以軍隊不濟,主要是因國內少礦。而我管轄之地白州多礦擅兵,此番我向陛下借糧,將以相等數額的兵器相還。」

  「陳國不會允許過境……」

  「這就是第二件事。」

  衛韞笑起來:「此番我借糧食,主要是為了穩住陳國局勢。趙玥高價收購糧食想引起糧荒,我便穩住陳國,同時用糧食換取陳國必要物資,哪怕最後陳國依舊開戰,一戰之後,也能保證陳國無力回天。屆時,若陛下有意,可與洛州夾攻陳國,陳國土地,我大楚分寸不要。」

  「那你要什麼?」

  西寧國君皺起眉來:「你繞了這麼大一圈,總不至於什麼都不要。」

  「馬。」

  衛韞微笑道:「我要陳國戰馬十萬匹。」

  「這就夠了?」

  「我與陛下打開天窗說亮話,大楚並非好戰之國,攻打陳國只為牽制趙玥,解我大楚圍困,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借這個糧食。這是陛下天載難逢的機會,失去了這個機會,陛下再想削弱陳國,那恐怕要等下一次,再有一個如趙玥這樣瘋狂的君主了。」

  這話讓所有人沉默下來,衛韞靜靜等候著他們的答案。

  好久後,西寧國君開口道:「若我不借你糧,你當如何?」

  「不如何,」衛韞平靜開口:「那就打下去。生靈塗炭百姓遭殃,打到最後,看誰站到最後。」

  「而屆時,無論剩下來的是陳國還是我,」衛韞笑了,盯著西寧國君道:「都不會放過西寧。陛下,西寧想置身事外,可您也要看看,這天下已經亂了,誰又能置身事外?」

  所有人震驚看著衛韞,西寧國君卻是笑了:「你說這樣的話,就不怕朕今日就殺了你?」

  「殺了衛韞,那陛下是要等著陳國來滅國嗎?」

  西寧國君面色不動,好久後,他出聲道:「好。」

  說著,他站起來:「我會借你糧食,但你得答應我。你們大楚,要替朕同陳國打第一戰,第一戰後,朕會帶兵突襲陳國後方,屆時大家通力合作,戰後朕取陳國十四城,你可得十萬戰馬、兩萬牛羊,可否?」

  「好。」

  衛韞平靜道:「事不宜遲,我去點糧。」

  西寧國君點頭,立刻讓戶部領著衛韞下去。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必須得快,於是當夜就點出了糧食,由衛韞押送,走衛韞早就讓線人鋪好的渠道,一路散糧入陳國。

  陳國國小,由水路而去,不到一周,糧食便源源不斷輸入全國。此時趙玥高價收糧,百姓已覺糧食緊缺,衛韞糧食到後,不用錢幣,必須以草藥交換。

  草藥、馬匹、糧食種子,這些都能交換糧食和金銀,尤其是戰馬更是價高,於是百姓紛紛入山尋藥,而餵馬的小吏則以肉馬換戰馬,然後換糧換錢。

  這些都是在黑市進行,一開始都沒驚動朝廷,而底層官員也加入了這樣的商貿之中,不曾向上告發。

  如此交易盛行半月後,田間早已無人耕種,山中草藥卻幾乎被採摘一空。而這時朝廷大員下田視察,見田間無人,終於問及原由,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立即上報了朝廷。

  而衛韞如今同西寧借來的糧食也差不多了,他帶人清算著如今的情況,同時聽著信鴿傳來各地的消息。

  「陶先生說情況已經穩住了,但如今民心渙散,白州瓊州都需要修生養息,如今可用軍隊和物資不超過十萬。」

  「魏郡主那裡如今正在研製新藥,瘟疫雖然控制,但如今按戶籍來看,死亡人數已近二十萬。」

  「白州昆州兩地春耕已經按期進行,請王爺不必憂慮。」

  「北狄整兵而來,圖索報稱有二十萬大軍,傾國之力,然而沈佑卻報,只有十萬軍隊逼近白城。」

  「華京之中,趙玥病重,謝尚書領兵強闖宮門,顧學士受陛下之邀入宮護駕,斬殺謝氏於宮門外,如今朝中局勢已經由梅妃和顧學士全面控制,朝廷目前已經開始往白州、昆州、華州三州賑災,並收編青州。」

  「還有,」對方頓了頓,衛韞抬起頭來,皺起眉頭:「還有什麼?」

  「顧大人說,大夫人胎相不穩,請王爺務必儘快回去,早日入華京,將大夫人帶到安全的地方才是。」

  聽到這話,衛韞面色愣了愣,旁邊衛夏有些擔心道:「王爺?」

  「哦,」衛韞收了神色,垂眸道:「沒事,方才沈佑說有多少北狄兵馬在白城?」

  「十萬。」

  「還有十萬呢?」

  話問出來,衛韞猛地睜大了眼,出聲道:「快,將地圖給我!」

  衛夏趕緊將地圖給衛韞遞了上去,衛韞展開地圖,手點在如今趙玥還剩下的城池之上。

  這些城池都是趙玥死守的,他的手指一路延展過去:「趙玥既然和蘇查形成了交易,這十萬兵一定是趙玥藏了起來。他要拿去做什麼……」

  說著,衛韞順著趙玥的手指劃下去,到頂點時,他沉默下來。

  趙玥留著的城池,以華京為轉折點,鏈接了燕州和邊境。如果趙玥徹底不要祖宗,不要大楚,將北狄軍引了進來,一路占了華京,就可以逆著天守關,同燕州合力一起進攻昆州和白州。

  到時候昆州白州將會被三面夾擊,最重要的是,有了天守關這樣的天險,要攻打北狄,反而要逆著天守關往上打!

  趙玥會這麼做嗎?

  將祖宗基業,將大楚的都城,大楚的顏面,就這樣交給外敵?!

  衛韞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他做得出來。

  七萬將士的血,大半江山的淪陷都能成為他帝王路上的一步,三州千萬百姓生死都能成為他制衡政敵的棋子,不過是將都城送出去,又有什麼奇怪?

  如果華京送出去了,楚瑜……

  想到這裡,衛韞猛地抬頭,正要張口,就聽門「啪」的打開,衛秋大聲道:「王爺,宮裡傳來消息,有臣子將事情報到陳國國君那裡去了!」

  「收拾東西,立刻出發!」

  衛韞提了聲音,高聲道:「什麼都別留下!」

  說著,所有人都迅速收拾東西,當夜一把火燒了宅子,便連夜衝了出去。

  所有暗點都連夜搬遷,他們不敢在陳國國境停歇,只能一路狂奔,幾乎是不眠不休,終於趕在陳國國君命令發下之前出了陳國。

  剛到了洛州,衛韞便立刻趕到了楚臨陽的府中,同楚臨陽將事情大概說了一遍。楚臨陽對衛韞所做早有耳聞,他點頭道:「那陳國如今會不會打?」

  「我若是趙玥,必在陳國朝廷內部安插了人。如今陳國打不打,端看陳國內部。」

  衛韞冷靜道:「不過陳國如今已經不足為懼,他若要打,你就打。如今我擔憂的,是華京。如果真有我所想,趙玥應該讓自己屬下,引了十萬北狄軍攻向華京。」

  「那你打算如何?」

  楚臨陽皺起眉頭:「派兵鎮守華京?」

  「不夠。」

  衛韞果斷開口:「如今宋四公子死守不出兵,宋世瀾生死未卜,你這邊也不能懈怠,隨時要提防陳國,以我一人兵力,同時抵禦北狄邊境十萬兵馬以及趙玥燕州七萬兵馬,還要派兵去救華京,根本來不及。我若調兵,要麼失了昆州,要麼失了白州。這兩州於我而言是根基。」

  「那怎麼辦?!」

  楚臨陽有些焦急,衛韞沉默片刻後,抬眼道:「我會讓魏清平去,儘量救好宋世瀾。若真救不了宋世瀾,我也會儘量說服宋四出兵。然而我們也要做好他們什麼都不做的準備。」

  「在此之後,我會去華京,穩住華京。我不知道華京會不會淪陷,但我會盡力保住華京的人。到時候我會讓沈佑和圖索合力牽制北狄十萬軍,秦時月對抗趙玥七萬軍隊。你在這裡等七日,七日後,若陳國百姓不出逃,你就撤兵回去救華京。若陳國百姓出逃,你就立刻攻打陳國,一戰之後,留下一半軍隊,守城即可。到時西寧會從後方偷襲,你不必擔心太多。另一半軍隊來華京,與秦時月沈佑一起救下華京。」

  「那你去華京做什麼?」

  楚臨陽愣了愣:「你不如在前線……」

  「阿瑜在華京。」

  衛韞平穩出聲,楚臨陽沉默下去,片刻後,他慢慢道:「於我們而言,先有國,才有家。」

  「於衛韞而言,需得有國有家。」

  衛韞垂下眉眼:「所有的事我都已經佈置好,一場戰爭輸贏不是靠某個猛將,衛家那邊有陶泉坐鎮,我很放心,如今唯一危機的,其實就是華京。我過去,剛好也能抵擋一陣。」

  「我是這個國家的將軍,可是我也是阿瑜的丈夫,」說到這裡,衛韞突然笑起來,他抬起手來,有些苦惱道:「我都忘了,我還沒來下聘……」

  然而這一次楚臨陽沒罵他,他沉默看著衛韞,衛韞抿了抿唇,眼裡露出一些懊悔來:「是我對不起她。」

  「每個人有很多身份,我要對每個身份負責,」衛韞歎了口氣:「所以,楚大哥,我得過去。」

  楚臨陽沒說話,好久後,他終於道:「你去吧。」

  「對這天下的責任你盡完了,」楚臨陽露出一絲苦笑:「去好好陪著她。」

  「嗯。」

  衛韞應了聲,而後他去睡了兩個時辰,連著趕了兩天的路,他完全撐不住。等睡醒之後,他換上軟甲,背上自己的紅纓槍,便一人一馬,連夜出城,朝著華京趕去。

  他一連趕路三天,終於才到了華京。而就在他趕到那日清晨,北狄的軍隊便已到了華京城池之下。

  這一日早晨楚瑜醒得早。她如今開始顯了身子,就莫名覺得自己有些笨拙。她總是犯睏貪睡,每日大半時光都是睡過來的,然而那日卻醒得特別早,甚至能聽到外面的雨聲。

  她撐著自己的身子起來,長月走進來,有些疑惑道:「夫人今個兒怎麼醒這麼早?」

  「我也不知道。」

  楚瑜起來後,讓長月給自己梳妝。長月想了想道:「夫人今個兒打算梳個普通的呢,還是好點的呢?」

  「平日不問這個問題,今日怎麼問了?」

  楚瑜笑起來,長月手挑著她的髮,笑著道:「因為今天夫人起得早,有時間啊。」

  「那怎能辜負了你?」

  楚瑜懶洋洋道:「那你就梳個好看的。」

  長月應下聲來,給楚瑜輸了個複雜的流雲髻,又給楚瑜貼了花鈿,換了一身白色繡水藍色蝴蝶的廣袖大衫,這才去了前廳。

  顧楚生在前廳見到她時,微微愣了愣,隨後便笑起來:「今日是什麼日子?」

  「醒得早,便有了時間。」楚瑜抿了抿唇,接著道:「今日可有衛韞的消息?」

  顧楚生沒說話,他已經習慣了楚瑜每日發問,一開始還有些惱怒,如今卻是也沒了多大的感覺,仿若已經習慣了一般,淡道:「他三天前到了洛州,見了你哥一面。」

  「還有呢?」

  「沒了。」

  兩人絮絮叨叨吃著飯,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等吃完飯後,顧楚生道:「等一會兒大夫再來給你請脈……」

  話沒說完,楚瑜便道:「別說話!」

  顧楚生愣了愣,隨後便看到楚瑜趴下去,耳朵貼在地面上,隨後道:「有大軍來襲!」

  顧楚生頓時變了臉色,然而他依舊鎮定,迅速道:「你立刻帶著人出城,我去看情況。」

  說完,顧楚生便疾步走了出去,晚秋趕回去收拾東西,楚瑜從旁邊抽了劍,而後奶娘抱著一個孩子著急趕了過來,焦急道:「夫人,大人說讓我,讓我和您帶著大公子一起出去。」

  楚瑜低頭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個孩子是顧楚生在青州收養的,如今完全當做自己孩子養著,如今她要走,自然要把能帶上的人都帶上。

  楚瑜將劍懸在腰間,穿上軟甲在身上,隨後抱過孩子,便疾步走了出去。

  剛到門外,便發現外面已是兵荒馬亂一片,許多百姓匆匆忙忙,大聲叫嚷著:「北狄打過來了!北狄士兵打過來了!」

  「快跑啊,他們要屠城的!」

  喊聲哭聲交織在一起,楚瑜抱著孩子上了馬車,晚秋便駕著馬車衝了出去。

  此刻也來不及想這些士兵到底是怎麼來的這個地方,她抱著手中的孩子,只是思索著,以她如今的身子,必須儘快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才是。

  然而剛出城不久,楚瑜便聽到戰馬之聲,她捲起簾子,發現北狄此次全是騎兵,速度極快,已經直逼華京,與他們馬車不足百丈!

  楚瑜臉色大變,她看了此刻橫鋪過去,呈包圍之態的騎兵,尖銳出聲:「退回去!」

  話剛出口,羽箭便如雨而落,砸在車上,貫穿了旁邊百姓的身子,楚瑜抱著孩子,反復大喊:「回去!立刻回城去!」

  「是!」

  長月高吼出聲,晚月駕車,長月護著車身,掉頭就朝著城池而去。懷中嬰兒驚哭出聲,楚瑜抱著嬰兒,輕拍著嬰兒的背部,眼中帶了冷意。

  這輛馬車太過迅速的反應引起了北狄軍的主意,蘇查遠遠看著,笑著同旁邊人道:「那馬車裡的女人,我似乎見過。」

  「哦?」旁邊拈著鬍子的男人道:「陛下見過的女人,那身份一定很有趣。」

  「抓起來!」

  蘇查大聲下令,數十輕騎立刻直襲而上,長月握緊了劍,晚月努力打馬,大喊了一聲:「駕!」

  他們身後追兵緊追不捨,其中一個衝上前來,舉起弓箭,對準了馬頭,將羽箭直射過去!晚月勒緊馬頭,將馬頭死命一偏,勉強躲過了這一箭,然而馬驚叫而起,維持不住原本的平衡,就朝著地上摔了過去。

  楚瑜感覺身子猛地失衡,她一手撐住車壁,一手抱住孩子,就在馬車即將摔下的片刻,一把長槍猛地擋在馬車車壁之上,對方雙手用力一挑,馬車便重新立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了愣,隨後只聽一個清朗又沉穩的男聲開口:「回去!」

  說完,對方便提著紅纓槍朝著追來的追兵衝了過去,馬車重新衝向城池,楚瑜呆呆抱著孩子,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後,她猛地意識到剛才是誰說出的話!她撲在窗邊,卷起車簾,隨後就看到了那青年。

  他似乎瘦了許多,素白的布衣上染了塵土,長髮高束,銀槍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他且戰且退,在戰場上遊刃有餘,對方奈何他不得,便又一波箭雨落下,他疾步退開,足尖輕點落在了馬車車頂之上,纓槍在手中輪得密不透風,只聽叮叮噹噹,卻就將那箭全部擋了回去!

  楚瑜心跳得飛快,她知道那個人就在上面,就在她身邊,就在護著她!

  她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歡喜至極,卻就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她克制著自己,緊咬著下唇,感覺身邊喧鬧逐漸遠去,隨後聽見那青年朗聲道:「關城門!關城門!」

  而後城門緩緩關上,馬車慢了下來,過了許久後,馬車停住,周邊也沒了聲音。

  她抱著孩子,沒敢動彈,接著就看見馬車車簾被人捲起,露出青年帶著笑意的面容。

  「我都來了,還不出來見我麼?」

  他開口出聲,楚瑜呆呆瞧著她,一時竟覺得平日那些沉穩大氣似乎都不在了身上,她克制著自己,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她握著他的手,握得特別緊。她一步一步從馬車上走下來,旁邊晚秋上前道:「夫人,將顧大公子交給我吧。」

  楚瑜點點頭,將人交到晚秋手裡,隨後走到了馬車邊上。

  衛韞低頭瞧她,含笑道:「許久……」

  話沒說完,對方就猛地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她撲入他懷裡時來的猝不及防,他甚至都被撞得往後退了一步。

  衛韞愣了愣,失笑片刻後,他覺得有種莫名的溫情從他心中湧了上來。他抬起手,將人擁入懷中,溫和聲道:「我來了。這次就守在你身邊,不走了。」

  楚瑜不說話。

  其實她也知曉,衛韞的身份,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安慰。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此刻這麼說,她就覺得應當信。

  他們兩人靜靜擁抱了片刻,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馬車急停在兩人身邊,顧楚生捲起簾子,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親親我我?送大夫人回府去休息,讓大夫來請脈,衛韞你滾上來,隨我去城樓!」

  衛韞和楚瑜都有些尷尬,兩人對看一眼,衛韞摸了摸鼻子,輕咳了一聲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城樓了。」

  「嗯。」

  楚瑜應了聲,笑著道:「去吧,別擔心我。」

  衛韞也沒耽擱,轉身上了顧楚生馬車。顧楚生見他上來,冷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衛韞笑了笑道:「顧兄對我似乎很是不滿?」

  「叫顧大人,」顧楚生睜開眼,冷聲道:「誰與你稱兄道弟?」

  「其實,自淳德帝至如今,我與顧兄也算出生入死,肝膽相照……」

  「你歇一下,」顧楚生抬起手,認真道:「麻煩衛王爺認清楚,我與衛王爺一直以來,是奪妻之仇,利益合作,您要說什麼就趕緊說,千萬別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

  「好吧。」衛韞苦笑起來:「只是覺得如今國難關頭,想與顧大人攜手並進。」

  顧楚生沒說話,他盯著外面,冷聲道:「不用你說,自當如此。」

  馬車很快到了城池,顧楚生領著衛韞上了城樓,兩人一面往上走,一面交換著信息。

  等到了城樓之上,面對著浩浩蕩蕩的大軍,顧楚生捏緊了拳頭:「所以你的意思是,這裡的軍隊,有十萬之眾?」

  「對。」

  「我們還沒有援軍?」

  「是。」

  「那你來做什麼?!」顧楚生怒吼出聲:「你這樣的將才,來同我們一起送死嗎?!」

  衛韞沒說話,他雙手攏在袖間,平靜道:「你若是我,你不來嗎?」

  顧楚生愣了。

  他呆呆看著衛韞。

  如若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在這裡,身為一個男人,哪怕是來赴死,他也當來。

  衛韞輕歎了一口氣,拍了拍顧楚生的肩膀道:「顧兄,別多想了,且想想如今該做什麼吧。」

  說著,他轉過頭去,看向外面笑著瞧他的蘇查。

  「能守城嗎?」

  顧楚生捏著拳頭,衛韞點點頭:「能。」

  「能守多久?」

  「三天。」

  「三天之後呢?」

  「依著蘇查的性子,必定屠城。」

  顧楚生整個人身子一凜,他震驚看著衛韞,衛韞神色平靜:「邊境一直都是如此。」

  北狄軍之殘暴,素來如此。

  投降可以保住城池,可換來的就是屈辱和蹂躪。拼死抵抗,要麼贏,要麼死。

  這是華京、是被邊境那人肉築起的長城所保護著的人永遠體會不到的殘忍。然而此時此刻,這傳說中一直是人間天府的華京,這風流了幾百年、醉生夢死了幾百年的華京,卻得面臨著這樣的屈辱。

  猶如一個貌美女子,要麼以死保了忠貞,要麼脫了衣服,換取苟且偷生。

  顧楚生腦子一片混亂,聽見下面人道:「衛韞,你也來了?」

  「蘇查,」衛韞笑起來:「沒想到啊,你居然能出現在這裡。」

  「受楚帝相邀,在下卻之不恭啊。」

  蘇查大笑起來:「只是怎麼,我來了,你們關著城門做什麼?你們皇帝都讓我進去坐坐,你們擋著我,是要違背你們皇帝的意願嗎?!」

  「陛下的意思,我們自然不敢違背。」

  衛韞輕笑:「可是,我們陛下怎麼可能請你過來呢?為了來我華京混口飯吃,」衛韞猛地提了聲:「北狄人都他媽這麼不要臉的嗎?!」

  「混帳!」

  蘇查怒喝出聲,北狄軍中不知是誰用北狄語怒喝出聲:「殺衛韞!」

  「殺衛韞!」

  「殺衛韞!」

  十萬人手持兵刃,整齊劃一高吼起來。衛韞站在城池之上,單腿踩在城牆上,聽得下面震天殺喊之聲,面上卻毫無畏懼,大笑出聲:「十幾萬人喊著要殺爺,不就是因為爺砍得你們站都站不起來嗎!今日人多了,是不是才壯著狗膽,敢當著小爺面來喊那麼幾句了?」

  「你少說兩句。」

  顧楚生皺起眉頭:「怕破城後他們不殺你麼?」

  衛韞笑意盈盈看過去:「我巴望著呢。」

  下面被衛韞罵得一片騷動,蘇查冷笑出聲:「衛韞,你等著,我一定要讓你跪下來,叫我爺爺。」

  衛韞提著長槍笑而不語,蘇查被他連回應都不給搞得怒火燃起,正要罵什麼,旁邊張輝道:「北皇,您答應過我們陛下的。」

  蘇查深吸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我知道,你別嘰嘰歪歪。」

  說著,蘇查抬頭道:「衛韞,我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將梅妃和楚帝交出來,我可以饒你不死。」

  衛韞輕笑:「我大楚天子說交就交,你當我衛韞是吃素的呢?」

  「衛韞,」張輝駕馬走上前去:「我知道你自己生死不在意,楚瑜你也不在意嗎?」

  衛韞和顧楚生神色一動,張輝平靜道:「將陛下和長公主交出來,我們可以讓你看著楚瑜出城,我保楚瑜不死。」

  「戰爭是男人的事,」張輝抬眼看向衛韞:「你一定要把妻兒都搭上嗎?」

  衛韞沉默著,許久後,卻是顧楚生道:「你如何保證楚瑜安全離開?」

  「顧大人若不放心,可以跟著楚瑜一起出城。只要將陛下和梅妃交出來,你們都可以走。」

  「我也可以?」衛韞嘲諷出聲,張輝點頭:「自然。」

  然而,一個棄城逃亡的將領,就算逃回去,這一輩子的聲譽也就完了。

  顧楚生和衛韞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後,衛韞道:「我們商議一下。」

  「一天為限。」張輝冷靜道:「一天之後,我們攻城。」

  衛韞冷下臉,他站起身來,果斷走下城去。

  顧楚生跟著下了城樓,跟在他身後的道:「我們去找長公主商量一下……」

  「無需商量。」

  衛韞走得極快:「明日挑選精兵,你護著他們出城。張輝是趙玥的走狗,只要你們控制住趙玥,看在趙玥和梅妃肚子裡那個『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動你們。到時候你將楚瑜送……」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一時之間,他竟發現,天下之大,他竟然不知道要將楚瑜送到哪裡,才是安穩。

  顧楚生也知道他停頓下來的原因,片刻後,他嘲諷笑開:「我該將她送到哪裡去?」

  「白州被北狄所擾,昆州與燕州僵持,瓊州華州在宋四手裡早晚被人吞噬,洛州被陳國拖著,其他各州諸侯林立,戰火紛亂,我想讓她躲,又能躲到哪裡去?」

  衛韞沉默著,好久後,他抬眼看著顧楚生:「顧楚生。」

  「嗯?」

  「那就去白州。你們在白州等著,」衛韞神色平靜:「我已經安排好一切,這天下總有太平的一日。」

  他與趙玥,都給各自珍愛那個人留下了退路,無論是他贏還是趙玥贏,這天下終究會有一個結局。

  「那你呢?」

  顧楚生看著他:「明日你會與我們一起出城嗎?」

  衛韞提著長槍,他似乎是愣了愣神,片刻後,他笑起來:「不了。」

  他溫和道:「我太瞭解蘇查了。他恨我入骨,我若走了,他一定要拿華京的百姓洩憤。我不能走。」

  顧楚生沒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你會死。」

  衛韞面色不動,他發著愣,也不知在想什麼。片刻後,他吶吶發出了一聲:「啊,我知道。」

  他來時就知道,也做好了準備。

  「可是,哪又怎麼樣?」

  衛韞笑了笑:「我有得選嗎?」

  他一輩子的路,哪一次,又有得選?

  他轉過身,笑著道:「顧兄,走吧,我們先回府好好吃一頓吧。」

  顧楚生沒說話,衛韞抬手去搭顧楚生的肩,彷彿哥倆好道:「顧兄,以後要麻煩你……」

  「放開。」

  顧楚生抖開他的手:「我不和你稱兄道弟。」

  「顧兄……」

  「滾!」

  「好吧,」衛韞歎口氣:「顧大人,」他言語裡有了哀求:「我有一個忙,想要你幫一下。」

  「嗯?」

  「明日阿瑜就要出城了。」

  「嗯。」

  「我想,今晚能不能在顧府舉行一次喜宴。」

  顧楚生頓住了步子,衛韞目光裡帶了幾分柔和:「我一直同她說要娶她,我怕來不及。」

  顧楚生抬眼看他,衛韞眼中帶著笑意:「就想著,能不能先和天地說一聲。人一輩子做過什麼事,總該有個儀式,有個見證。」

  「你當我顧府是什麼地方?」

  顧楚生聲音裡帶著冷意,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他。

  那一瞬間,顧楚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想起上輩子,衛韞上輩子似乎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上輩子的衛韞喜歡穿黑衣,如今的衛韞喜歡穿白衣。上輩子的衛韞走到哪裡,都是人間地獄;如今的衛韞站在那,便是春暖花開。

  可是從未變過的是,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這個人都沒有放棄過大楚,放棄過百姓。

  他其實完全可以走,走了也不過就是留下一個駡名。

  但人一輩子駡名又算得了什麼?上輩子多少人罵他殘暴,不也一樣過了嗎?

  名聲哪裡比得上性命,這一城百姓,又與他有什麼干係?

  他想叱責他,然而卻在對上對方清明的眼時,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有些不忍去看對方的眼睛,摔袖轉身,然而走了幾步後,他終於頓住步子,冷著聲道:「我讓人問問阿瑜。」

  說著,他疾步走上前去,衛韞愣了愣,隨後高興笑開。他跟上去,歡喜道:「顧兄,我便知你是個好人……」

  顧楚生回了家裡,他終究是自己問不出口那句話的,他讓人去問了楚瑜,楚瑜正在屋中聽著人報著外面的情景,便看見顧楚生的管家走進來,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姐,我家大人讓我來問問您,今夜想為您辦一場婚事,您方便嗎?」

  楚瑜愣了愣:「婚事?」

  「是,衛王爺托我家大人來問,今夜為兩位舉行一場婚禮,雖然簡陋些,但也是大傢伙做個見證,王爺問您願不願意。」

  楚瑜反應不過來,她呆呆看著管家,她本想問為什麼要在此事舉辦婚事,然而卻又驟然想到外面十萬鐵騎。

  衛韞要在此時辦婚事,怕是存了和華京共存亡的心了。楚瑜倒也不以為意,她明瞭過來後,低頭笑了笑,隨後道;「好。」

  楚瑜贏下來,大家立刻去張羅起來。顧楚生本就準備了嫁衣婚服,臨時便讓人拿了出來。

  衛韞換著衣服的時候,顧楚生站在他身後,衛韞小聲道:「顧兄,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點……」

  「我的尺寸。」

  顧楚生冷冷開口,衛韞愣了愣,抬起頭來,看著顧楚生,意味深長。

  顧楚生譏諷一笑,轉過頭去,

  等衛韞換好衣服後,顧楚生道:「一切從簡,拜個天地喝個喜酒算完事了。」

  衛韞笑意停不下來,應聲道:「這事兒我沒經驗,聽顧兄的。」

  顧楚生往前走著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過頭來,冷著聲道:「把喜服給我脫下來!」

  「我錯了,」衛韞趕緊賠笑:「是我沒其他意思,我錯了。」

  顧楚生冷著臉回頭,領著衛韞一路往前去。走到庭院中央時,他看見楚瑜早早候在那裡,她穿著合身的喜服,帶著蓋頭,靜靜站立在那裡,就帶了一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衛韞靜靜看著那個人,突然就不敢上前去,還是顧楚生開口道:「怕了?」

  衛韞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情怯而已。」

  說著,他走上前去,來到楚瑜身前。

  楚瑜手裡握著紅綢,他握起紅綢的另一端,楚瑜知曉他來了,忍不住顫了顫。

  籠統算起來,這是她第三次嫁人,然而直到這一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歡喜的、圓滿的、帶著期許和說不清的溫柔的情緒。在這個人握著紅綢的那一刻,她就覺得,這一輩子,就該是這個人了。

  第一次嫁人的時候,她還年少,莽莽撞撞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對方喜不喜歡自己,於是成婚的時候,忐忑不安,又茫然又高興,還帶了些擔憂和恐懼。

  第二次嫁人的時候,她心死如灰,那一場婚於她而言,更多只是責任和救贖,她彷彿是完成任務,又從那場任務裡,體會出了幾分溫暖和善意。好像對世界徹底絕望的人,從一片廢墟中,扒拉出那麼點可憐的顏色。

  而這一次嫁人,她終於明白,一份喜歡,一場愛情,一段姻緣,應當是什麼樣子。

  她跟隨著他的腳步,他如同當年的衛珺一樣,小心翼翼走在她前面,似乎隨時怕她摔倒一般,走過門檻,他還要刻意停下腳步,小聲說一句:「小心腳下。」

  然後扶著她,走進屋中。

  楚瑜低著頭,她在蓋頭下看不見衛韞的模樣,卻猜想著這個人必然同自己一樣,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在場沒有兩人的高堂,於是他們就對著前方的位置虛虛一拜,然後又轉過身,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對拜,衛韞靜靜看著她,好久後,鄭重彎下腰來。兩人額頭輕輕碰了一下,都僵住身子,隨後衛韞笑起來,他笑聲傳到楚瑜耳裡,她也忍不住笑了。

  而後長月晚月扶著楚瑜進了洞房,其他人就拖著衛韞去了酒桌。

  一群青年男人喝喝鬧鬧,就連顧楚生這樣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所有人都有些醉了,衛韞卻還是很清醒,顧楚生坐在他對面,眼裡有些迷蒙,他見大家都醉了,自個兒突然開口:「其實我兩輩子都沒想過,我會參加她婚禮。」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撐著頭,低低笑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和她的結局,要麼白頭偕老,要麼不死不休。」

  衛韞沒有言語,顧楚生有些迷蒙:「衛韞,你好好待她。」

  「顧兄,」衛韞笑了:「這句話,當我同你說才是。」

  顧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衛韞,衛韞面上帶著笑容,舉起酒杯來:「顧兄,」他認真道:「日後好好待她。」

  顧楚生靜靜看著衛韞,衛韞迎著他的目光,溫和道:「你與她只是錯過而已,沒在最好的時候遇見對方,那時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後好好珍惜彼此,會好的。」

  說著,衛韞將酒一飲而盡。

  「衛韞,」顧楚生終於開口:「你同我說這些話,若他日你回來了,你會後悔。」

  衛韞笑著看著顧楚生:「我有什麼好後悔?顧兄,其實喜歡一個人吧,」他想了想,目光裡帶了笑意:「她喜歡過我,這就夠了。最重要的是她過得好。我若能回來,她真要選你,我也祝福。」

  說完,他擺了擺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回屋去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看著衛韞踉踉蹌蹌離開,好久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等到了新房門口,衛韞甩了甩頭,抬手聞了聞自己,又哈了口氣,直到旁邊傳來侍女的笑聲,他才覺得有些尷尬,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就坐著楚瑜,楚瑜頂著蓋頭,她似乎也有些緊張,手不自覺抓緊了衣服。看見楚瑜緊張,衛韞竟就覺得放鬆了許多。

  成婚這件事,他是頭一遭,而楚瑜卻已經是經驗豐富了。第一次接吻時候,楚瑜笑話他的樣子他還記得,如今便怕失了顏面。

  他將同別人問來的流程在心中默念了幾遍,定了定神後,走到楚瑜面前,按著那些人說的,進來要先問問新娘子餓不餓,這才顯示體貼。

  他輕咳了一聲,溫和道:「你餓不餓?」

  聽到這話,楚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衛韞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你笑什麼?」

  楚瑜不好告訴他,當年顧楚生進來第一句話也是這個,後來同他招供了,是別人告訴他進來這麼說顯得老練的事。於是她搖搖頭,小聲道:「沒,就想到些好笑的事。」

  衛韞有些不自在應了聲。過了片刻後,他也忘了到底要做什麼,便乾脆走過去,僵著聲道:「那……我掀蓋頭了?」

  「嗯。」

  楚瑜低低應了聲。

  衛韞抬手握在蓋頭上,他突然就有了那麼幾分害怕,也不知道這份害怕來源於哪裡,好久後,他深吸了口氣,才緩緩解開蓋頭。

  蓋頭下露出楚瑜的面容,她畫了淡妝,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輕輕一扇,彷彿是刷在人心上。

  衛韞愣了愣,楚瑜久久不見他回應,便抬起頭來,有些好奇道:「怎麼了?」

  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楚瑜。

  此刻的人眉眼彎彎,和當年一身嫁衣駕馬攔了一支軍隊的女子有那麼些許相似,又大為不同。

  她眼裡汪了溫柔的秋水,帶著歡喜和明朗,他呆呆看著她,好久後,又聽她問:「怎麼不說話了?」

  「阿瑜……」他單膝跪下來,將頭埋在她身前,低著聲音道:「我終於娶到你了……」

  楚瑜聽著他的話,內心徹底軟了下去,她抬手扶在他髮間,溫和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久,」他搖著頭,像個孩子:「你來就好了,多久我都能等。」

  楚瑜低笑,衛韞靠著她:「我從十五歲……聽見你在鳳陵城時候,我當時就想……我大概是喜歡你了。」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想,一年又一年。」

  「還好,」他閉上眼睛:「我等到你了。」

  「要是等不到呢?」

  楚瑜忍不住問,他低笑起來:「等不到,便等不到吧。」

  「不是每份感情都要被回應,」衛韞聲音朦朧:「我不小了,我明白這個道理。」

  楚瑜沒說話,她沉默著,感受這一刻,整個房間裡的平靜和安定。

  他們喝了交杯酒,兩個人就躺在床上。楚瑜有孕,也做不了什麼,於是他們就靠在一起,靜靜說著話,說著說著,又親在一起,親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直到衛韞睏到不行,沉沉睡去。

  他從陳國趕到洛州,又從洛州直奔華京,他從頭到尾,幾乎都沒好好睡過。此刻睡在她身邊,終於感覺自己安穩下來,便抑制不住睡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著他的睡顏,他在她面前,似乎一直像個少年一般,乾淨澄澈,毫無防備。她靜靜看著衛韞的面容,許久後,她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他們似乎很少說愛,因不必言說。

  第二天清晨,楚瑜還在睡著,衛韞便醒了過來,他輕輕起身,到了院子裡,顧楚生已經等在那裡。他領著衛韞上了馬車,平靜道:「我已經通知了長公主,長公主在宮中,我們過去,等她安排好所有事,我送她和楚瑜出去。」

  衛韞點點頭,跟著顧楚生進了大殿之中。大殿之上,長公主坐在高位上,與周邊大臣一一囑咐著什麼。那些臣子有些年輕,有些年邁,面上卻都十分堅定,沒有絲毫慌亂之色,似乎外面鐵騎對他們沒有半分影響。

  顧楚生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諸位大人……」

  「我等前來聽長公主吩咐,」為首的老者開口,正是內閣首輔高文:「無論生死,我等都將輔佐陛下皇子,與華京共存亡。」

  顧楚生沒說話,這些同僚他是十分熟悉的,這些人上輩子同他鬥,這輩子同他鬥,鬥了已經足足兩輩子。

  如今在場的,許多是高文的門生,也有許多是他的人,如今朝堂之上,他與高文呈龍虎之勢已久,許多人都知道,未來若他不死,必將接了高文的位置。

  他靜靜看著高文,他印象中,高文一直是個不太討喜的老頭子,然而此刻站在這裡,這個老者卻沒有一絲退縮。

  顧楚生沉默片刻後,終於道:「張輝領人在外面,說要接梅妃和陛下出去。」

  「張輝這賊子!」

  高文怒駡,衛韞譏笑出聲:「誰是賊子,還不明白嗎?」

  這話讓在場人都沉默下來,許久之後,高文淡道:「縱然陛下無德,那也是陛下,哪怕有廢立之事,也得保住皇室血脈。」

  「張輝不會動我與陛下。」

  長公主淡然出聲:「此番他來,便是想接走我們。諸位,華京此次被困,怕本就是陛下一個局。用華京為祭品,讓北狄平了此次諸侯之亂,各位大臣還不明白嗎?」

  在場都是九曲玲瓏心的人物,聽著長公主如此直白開口,哪裡還能有不明白的道理?高文歎了口氣,閉上眼睛,哀歎出聲:「祖宗基業啊!」

  「高大人不必再感慨了,」顧楚生道:「當務之急,是先送梅妃和陛下出去,保住皇室血脈,日後再做打算。」

  說著,他抬頭看向周邊眾人:「誰願與我一起護送梅妃和陛下出去?」

  大家看著顧楚生,一眼不發。顧楚生皺起眉來:「出去才是活下來,你們死守在這裡,有什麼意義?!」

  「顧大人,」高文歎息出聲:「您帶著陛下和梅妃先走吧。我們想留在這兒。」

  「一個國家該有這個國家的氣節,北狄可以攻城,也可以殺了我們,可我們不能毫不抵抗,就將國都拱手讓人。我等將在這裡,與眾將士和百姓死守華京。」

  顧楚生愣了愣,他未曾想過高文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高首輔……」

  「顧學士不必再說,」高文擺了擺手:「武將是國家的熱血,文臣是國家的氣節,保護陛下和皇子是顧大人應當做的,我等無用之人,就留在這裡,陪著百姓和華京吧。」

  「可是……」

  「顧大人。」

  長公主出了聲,止住了顧楚生急切出口的話語,她抬起眼來,冷聲道:「可都準備好了?」

  「好了。」顧楚生的話有些虛浮,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便見長公主站起來,她身著金鳳華裳,一步一步從高臺之下走下來,而後她轉過身,朝著那些臣子深深作揖道:「諸位大義,臣妾謝過。」

  「梅妃娘娘,」高文眼中帶著欣慰:「請好好保重。」

  「高首輔放心,」長公主應聲道:「我會照看好陛下和皇子。」

  說完,長公主轉身道:「走吧。」

  得了這一句話,所有人便跟在長公主身後,走出了大殿。

  楚瑜是被晚秋叫醒的,這時候晚秋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她搖醒了楚瑜,溫和聲道:「夫人,王爺讓您收拾行李,去宮門前等他。」

  楚瑜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道:「王爺可說什麼了?」

  「未曾。」晚秋垂下眼眸,楚瑜笑了笑:「那便去吧。」

  她讓晚秋給她梳了婦人的髮髻,戴了金色的髮簪,面上笑意盈盈,彷彿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新婦。

  她坐在馬車裡,搖搖晃晃去了宮門外,她在宮門外侯了一陣子,便聽宮門開了。她歡喜探出頭去,才發現來的並不是衛韞一人。

  一群人浩浩蕩蕩,送著長公主和轎攆中的衛韞出來,而顧楚生和衛韞一左一右,攏袖跟在長公主身後。

  長公主到了門口,帶了趙玥上了龍攆,所有人跪了一地,而後顧楚生和衛韞走了過來。

  「這是做什麼?」

  楚瑜直覺不對,抬眼看向衛韞。

  「等一會兒,顧楚生先護著你和長公主出去。」衛韞笑著道:「你別害怕。」

  楚瑜一把抓住他,盯著他的眼睛:「說清楚。」

  衛韞垂下眼眸,旁邊顧楚生淡道:「張輝也在門外,指名要送趙玥和梅妃出去。作為交換條件,就是可以再放你出去,順帶帶上幾個人。」

  「我們要帶幾個人?」

  「我。」

  「還有呢?」

  顧楚生沒說話,他回過頭,掃了一眼站在長公主後的臣子,平靜道:「再沒人跟我走了嗎?」

  沒有任何人說話,哪怕是奴婢,此刻都不敢上前。

  顧楚生面無表情轉過身來,看著楚瑜道:「沒有。」

  楚瑜呆呆抬頭,看向那目光堅定的每一個人。片刻後,她目光落回衛韞身上,不可思議道:「你也不走?」

  衛韞沉默著,楚瑜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都不走,為何就要我走?!」

  「阿瑜,」衛韞伸手握住她的手,溫和道:「想想孩子。」

  楚瑜沒說話,她紅著眼盯著他:「你昨日才同我說過,這次回來,你守著我,便不走了。」

  衛韞的手微微一顫,楚瑜眼淚掉下來,她盯著他,沙啞道:「你昨日才同我成親,才同我在一起。如今,如今大楚國都,大楚根基被困,你要留在這裡,我明白,可你為何要我走?!」

  說著,她往馬車下掙扎著下去,怒道:「我不走,我憑什麼……」

  話沒說完,衛韞便猛地抱緊了她。

  他的懷抱讓她安靜下去,他死死抱住她,無聲傳達著某種力量。

  「阿瑜,我可以把我的命留在這裡,可你比我的命重要。」

  他沙啞出聲:「活下去,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孩子。你別怕,我會想辦法活下來。」

  他說這話時,微微顫抖,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定,他閉上眼睛,沙啞出聲:「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來,你放心。」

  楚瑜愣愣張著眼睛,聽著衛韞說著話:「你得回去,你父母需要你,你兄長需要你,你妹妹需要你,衛府需要你,我母親需要你,孩子需要你,衛家那麼多將士需要你。阿瑜,活下去!」

  「衛韞……」她顫抖著聲:「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

  死很容易,可活下來,卻總是比死難太多。

  然而他卻去做了最容易的事,讓她做最難。

  衛韞知道她的意思,他輕輕笑了。

  「阿瑜,信我。」

  聽到這話,楚瑜閉上眼睛。

  信他。

  除了信他,又有什麼辦法?

  「衛韞,」她咬牙開口:「你要是不回來,」她聲音低下去:「我就挖了你的墳,鞭了你的屍,將你挫骨揚灰,這輩子,下輩子,都別再相見!」

  衛韞愣了愣,片刻後,他溫和道:「好。」

  說著,他放了手,替她將頭髮挽到耳後,輕聲道:「去吧。」

  楚瑜僵著身子,回到馬車裡。她死死抓著自己的裙子,咬緊了唇。顧楚生見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便踏上馬凳,走了兩步,他還是沒有忍住,轉過頭來,彎下腰,壓低了聲道:「你要怎麼辦,且先和我吱一聲?這城裡將近百萬百姓,你們要怎麼辦?!」

  衛韞動了動眼眸,顧楚生低喝出聲:「說話!」

  「降……」

  衛韞擠出這個字,顧楚生愣了愣,衛韞慢慢睜開眼睛,定了心神:「土地不是國,朝廷不是國,唯有百姓,這才是國。」

  顧楚生震驚看著他,旁邊傳來了別人的催促聲,顧楚生愣愣走進馬車中,他坐在楚瑜對面,馬車朝著城門緩慢而去,楚瑜聽見城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終於再忍耐不住,嚎哭出聲。

  顧楚生呆呆看著她,他捲起簾子,探頭看出去,卻是衛韞領著數百朝臣,站在城門之內,手持笏板,靜靜目送著他們。

  顧楚生說不出話,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那些曾在朝堂上與他對罵撕咬的政客,青州醫棚裡遍地屍體……

  他一生見過戰爭,經過災難,他看過生靈塗炭,也見過太平盛世,當城門緩緩關上,那些人猶如記憶畫面慢慢褪去時,顧楚生猛地驚醒。

  「我不能走……」

  他顫抖著聲,楚瑜愣愣抬頭,她看見顧楚生轉過頭來,靜靜看著她。

  「阿瑜,」他突然笑了:「其實我以為,能帶著你走,衛韞能死,我會很高興。」

  「我這一輩子執著是你,我以為有機會得到你,我會覺得人生圓滿。可是阿瑜,我突然發現我做不到。」

  「顧……楚生?」楚瑜愣愣開口,顧楚生靜靜看著她:「阿瑜,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楚瑜沒說話,然而那滿臉淚痕卻將她的心思昭告無疑,他抬手抹開她的眼淚,溫和道:「上輩子他是大楚的脊樑,大楚的氣節。這輩子,他也當是如此。」

  「阿瑜,」他笑了笑:「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說完,他像少年一樣,低頭猛地親了她一下,隨後便叫停了馬車,在眾人驚詫神色下,跳下馬車,朝著城門奔去。

  「我不去了,」他朗聲道:「陛下,娘娘,保重!」

  他揮著手,隨後轉過頭去,朝著城門急衝而去。

  顧楚生入城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上了城樓,衛韞在城樓之上,目送著龍攆領著馬車緩緩離開。

  風吹得他白衣獵獵,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從容轉過頭來。

  而後他便看見氣喘吁吁的顧楚生,他緋紅色官袍在陽光下豔麗非常,俊雅的眉眼間帶著焦急。

  衛韞輕輕笑開:「你回來做什麼?」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顧楚生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喘著氣道:「可是這件事你做不好,這件事,只能我來做。」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衛韞笑容裡帶了苦澀,顧楚生靜靜看著他。

  「降臣你不能做。」他平靜開口:「衛韞,你若都折了風骨,你讓大楚百姓未來要仰仗誰?」

  「誰都能彎腰,你不能。誰都能叛國,你不能。」

  「衛韞,」顧楚生聲音裡帶了笑意:「這千古駡名,我來抗。」

  衛韞沒說話,輕輕笑起來:「你不是一直想同她走嗎?兩輩子的夢想,就這樣放下了?」

  「人這一輩子,」顧楚生有些無奈:「也不是只有愛情。我喜歡過她,」風將他聲音吹散在空中:「這一生,已無遺憾。」

  喜歡過這樣好的人,這一生,已無遺憾。

  許多人一輩子,連一次真正的喜歡都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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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6: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全文完

  衛韞聽著顧楚生的話,許久沒有言語。顧楚生上前一步,繼續道:「蘇查自大暴戾,喜聽讒言。我綁了你獻給他,再同他談判,救兵來之前,儘量穩住他,不要出現屠城之事。」

  衛韞沒說話,顧楚生有些著急:「這件事誰做都不適合,只有我適合,大家都知道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可之後呢?」

  衛韞突然開口,顧楚生愣了愣,衛韞定定看著他:「華京早晚要回來,等到時候,你作為一個降臣,你知道要面對什麼嗎?你要面對史官辱駡,要遺臭萬年,大家會比對待北狄人更殘忍對待你,他們會辱駡你、折辱你,甚至於殺了你。」

  顧楚生聽著他說這些,眼神慢慢鎮定下,等他說完,顧楚生轉頭看向外面等待著的鐵騎,笑著道:「那又怎麼樣呢?總有人要做這件事,我總不能看著高文那些人,帶著這滿城百姓去死。他們成全了忠君愛國之名,可百姓呢?」

  「我敬佩他們的氣節,」顧楚生收回眼神,平靜道:「可是衛韞,我經過太多了,我有不起他們那份信仰和執著,於我而言,我只想讓百姓好好活著,能多活一個是一個。我在青州時,曾看過許多人死在我面前,天災我管不了,至少這次人禍,我得擋住。」

  「你同我想的一樣,你說降那一瞬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顧楚生笑起來:「可是衛韞,你是衛韞,你怎麼能降?我降了,那是理所應當。你若降了,對於這天下、這百姓而言,就意味著大楚完了。」

  「如果那個被稱為大楚戰神,江北衛七郎的那個男人都降了,你覺得,還有多少人能有戰意?有多少人能撐住不降?」

  衛韞靜靜看著顧楚生,許久之後,他抬起手來,顧楚生落在他抬起的手掌上,聽他道:「顧楚生,不知道這時候來交你這個兄弟,晚不晚。」

  顧楚生兩輩子混跡於文臣,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片刻後,他笑起來,抬手握住衛韞的手:「也不晚。」

  「顧楚生,」衛韞朗笑出聲:「來年春日,我請你喝酒。」

  顧楚生應聲:「好。」

  「來年春日,與君共飲。」

  兩人商議了一會兒,衛韞給顧楚生簡短部署了後續的事宜。

  「北狄苦寒,其實沒經過什麼奢靡,到時候你極盡阿諛奉承之力,亂了他們的心智。他們常年以鷹傳信,用一種引鷹香做為訓練,到時候你可以讓人在城外用這香將鷹引下來,篡改了他們的消息內容,讓他們以為趙玥讓他們等著消息。」

  「北狄人好酒豪爽,你讓幾個會說話的士兵專門去和守城門的士兵套近乎,等援兵來的時候,最好將守城的士兵給換成我們的人。要是換不了,就暗中佈置軍隊,直接殺了。」

  「北狄不擅長巷戰,一旦援軍入城,他們肯定四處逃竄,你要讓百姓準備好,一旦發現北狄兵千萬不怕,巷戰之中,他們未必有平民百姓強。」

  ……

  衛韞語速極快,他對北狄十分瞭解,顧楚生迅速記下來,沒多久,旁邊傳來了戰鼓聲,顧楚生神色冷下來,他拍了拍衛韞的肩道:「我下去了。」

  衛韞應了聲,顧楚生匆匆下了城樓,外面傳來喊殺之聲,衛韞手提長槍,靜候在城樓之上。

  顧楚生跑到城樓下,高文領著數百臣子,手持笏板,梗著脖子等著城破的時刻。

  顧楚生衝下去,朝著旁邊守城的侍衛大聲道:「開城門!」

  「什麼?」

  侍衛愣了愣,顧楚生大吼道:「開城門,降了北狄!」

  「顧楚生?!」

  高文聞言,猛地站起來,怒道:「你這豎子說什麼?!」

  「我說,」顧楚生轉過身來,死死盯著高文:「開城門,降北狄。」

  「混帳!」

  高文舉著笏板衝上前來,揚手就要打,顧楚生一手抓著他的手,神色哀切:「高大人,城守不住的!」

  說著,他轉過頭去,同旁邊人吩咐道:「將百姓都叫出來,要活命的,全都跪到這裡來!」

  旁邊沒有人敢動,顧楚生閉了閉眼,睜開眼睛,靜靜看著高文,開口道:「高大人,此刻打到最後,還是躲不過城破,城破之後你以為是什麼?北狄對抵抗的城池從來婦孺不留,你不知道嗎?!」

  「那又如何!」

  高文嘶吼出聲:「我等與華京共生死!」

  「你要死你問過百姓要死嗎?!」

  「高大人,」顧楚生咬著牙:「我不懼死,在座大楚臣子,哪一位懼死?若是懼死,方才跟著長公主出城不就可以了嗎?!可是我們死了,有任何意義嗎?!人活著才有未來,我們今日降了,等日後衛韞的軍隊來救華京,裡應外合才是正道!你今日帶著大家一起死,死有任何價值嗎?」

  「我們是臣子,我們由百姓供養,為國而生為國而亡是我們責任,可國不是一座城一個帝王,千萬百姓,這才是國啊!如今百姓還活著,國還未亡,我們不好好護著他們,一心求死做什麼?」

  這話讓許多人露出茫然神色來,顧楚生放開高文,轉頭同所有人,大吼道:「大家為臣做什麼,為官做什麼?不就是求盛世清明四海太平,不就是求百姓安居樂業嗎?!可如今你們在做什麼?你們在為了你們的氣節,你們青史留名,拖著所有人一起死!」

  「你們死了,你們的名字到時記在了史冊上,可這滿城百萬百姓呢?他們用性命成全你們的大義,可你們問過他們想死嗎?!」

  有百姓陸陸續續從房中走出來,被士兵喚來。

  城門一次次被撞擊,外面仿若地獄一樣的喊殺之聲,顧楚生死死盯著在場被罵呆了的臣子,咬牙道:「誰又給你們的權利,帶著滿城百姓去赴死的?你們想死嗎?」

  說著,顧楚生抬起頭,看向那些面露膽怯的百姓,提高了聲音道:「你們誰想死?!」

  「我……我不想……」

  終於有一個孩子,怯生生舉起手。他母親面露驚恐之色,趕忙捂住了他的嘴。孩子卻是再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來。那女子趕緊跪在地上,拼命口頭道:「大人,您饒過他,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的!」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能活為什麼要死?我害怕……」

  孩子的聲音一直回蕩,顧楚生走過去,他半蹲下身子,盯著那孩子道:「孩子,你同我說,如果今日要你向北狄人跪下,要叫他陛下,你就不是大楚人了嗎?」

  「我為什麼不是大楚人?」

  那孩子有些迷茫,顧楚生卻是笑了,他站起來,撫著孩子的頭,同眾人道:「今日我等降了又如何?降了,我等就不是大楚人了嗎?!」

  沒有人說話,顧楚生從旁邊猛地抽出劍來,指著眾位臣子,壓低了聲音道:「我今日就說明白,誰不降,誰就是拿別人的性命不當事,那就休怪我拿他的性命不當事。我最後問一次——

  顧楚生猛地提高了聲音:「降不降?!」

  沒有人說話,顧楚生轉過身去,抬手道:「同我上樓掛降旗!」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大漢咬了咬牙,突然道:「顧大人說得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跟顧大人走!」

  有人出了頭,許多士兵便跟著顧楚生上去,顧楚生衝上樓去,急急來到了軍旗旁邊,有士兵震驚道:「顧大人,你做什麼?!」

  「降!」

  顧楚生將白色旗幟從藏好的地方取出來,掛上之後,升起了白旗,扭頭大喊:「蘇查陛下!我們願降!」

  這一聲大喊出來,周邊人面面相覷,金鼓之聲響起,大家陸續停了手。顧楚生領著人走到衛韞身前,他靜靜看著衛韞,冷聲道:「綁起來。」

  沒有人敢上前,顧楚生咬著牙,自己拖了繩子,乾脆俐落將衛韞綁了起來。

  衛韞沒有反抗,被顧楚生幫住手,顧楚生牽著衛韞走下城來,所有人都看著他,就看見這平日素來清貴的公子,拉著大楚肱股之臣來到了城門前,大聲道:「開城門!」

  城門緩緩大開,顧楚生和衛韞一紅一白站在前方,衛韞身上還帶著血,面色極其平靜,顧楚生神色鎮定,看著鐵騎出現在城門之外,蘇查騎在戰馬之上,顧楚生在看見蘇查的第一瞬間,當即行了個大禮,恭敬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極其激動的聲音大喊出聲:「奴才顧楚生,恭迎陛下入京!」

  這樣諂媚的姿態,看的北狄人都愣了愣,而顧楚生身後人臣子,俱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蘇查愣神了片刻後,大笑起來:「一直聽說大楚人極有風骨,沒想到出了這樣的軟骨頭。顧楚生,我入華京,你怎麼這麼高興?」

  「陛下乃天命之子,聖明之君,」顧楚生抬起頭來,面上帶笑,眼裡全是仰慕:「我等受趙玥淩辱,渴盼陛下入京久矣!自此之後,我等便是北狄的臣民,在聖君庇佑下,必得光明前程!陛下萬歲!」

  「哦,你說我是你們的聖君?」蘇查抬頭看向站著的眾人,眼中帶了狠意:「我看你身後的百姓,不這麼想吧?」

  「陛下,」顧楚生笑著道:「他們在等您答應成為您的臣民呢,您來了華京,那就是解救我們於危難,我們為奴為僕,都願意效忠於陛下!」

  蘇查沉默著,他盯著顧楚生。片刻後,他笑起來,翻身下馬,身後趕緊有人給他送了椅子過來,蘇查坐下之後,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笑著道:「我們北狄人向來大度,你們願意降,我可以給你們這個機會,只是我不知道,你說的為奴為僕,有幾分誠意?不知顧大學士,可願過來,為本王擦鞋?」

  聽得這話,眾人都咬緊了牙關,然而顧楚生面色不變,他臉上的笑容甚至更甚,他趕緊磕了個頭道:「這是奴才的榮幸啊!」

  說著,他想站起來,蘇查卻立刻道:「爬過來。」

  顧楚生僵硬了片刻,衛韞目光落在顧楚生身上,他看見這個素來高傲的男人在眾人注視下,含著笑,一步一步爬到了蘇查面前,用自己的官袍擦上了蘇查的鞋面。

  衛韞閉上眼睛,不忍再看。蘇查大笑出聲,而百姓之中,有人紅了眼睛,看著顧楚生在那人腳下擦鞋。

  「好,好得很,」蘇查一腳踹開顧楚生:「大楚人果然有一套,伺候得本王十分暢快!那本王就給你們一個機會,跪下的就活下,站著的……」

  蘇查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已經明白。在一片沉默間,顧楚生大喊出聲:「跪下!統統跪下!」

  得了這一聲喊,首先從百姓開始,一個接一個,如浪潮一般,就跪了下來。

  等百姓跪完了,官員之中也開始有人跪下。直到最後,黑壓壓的人群中,就剩下了衛韞一個人,他一身白衣染血,站立於人群之中,風姿翩然。

  他手上被麻繩綁著,面上卻是沉靜如水,帶了無畏生死的從容和桀驁,彷彿誰都奈何不了他。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蘇查冷笑出聲來:「怎麼,衛王爺是不想活了嗎?」

  衛韞沒有看他,他靜靜看著城門外,似乎是沒有聽見一般。

  蘇查被衛韞的態度激怒,猛地抽刀架在衛韞脖頸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那你就殺。」

  衛韞目光落在他臉上,冷靜道:「動手。」

  「陛下!」

  顧楚生著急上前來:「您中圈套了!」

  蘇查轉頭看向顧楚生,顧楚生歎了口氣:「陛下,死是很簡單的,衛王爺正求著您殺他呢。」

  蘇查愣了愣,他看了看衛韞,又看了看顧楚生,片刻後,他笑起來:「你說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著,」蘇查拍了拍他的臉:「才是最難。」

  「是啊,」顧楚生上前來,跟在蘇查身後,諂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殺了衛王爺,您該將他留下來,讓他好好活著,再一點一點折磨他。」

  「對!」蘇查大笑,他轉頭看向衛韞:「我不殺你,衛韞。」他冷笑出聲來:「我要讓你活著,好好活著,我要羞辱你,折磨你,讓你看一看,你這些年的信仰,你保護的,都是些什麼狗東西!」

  蘇查走到衛韞身前,猛地抓起衛韞的頭髮,冷著聲道:「我要你跪著求我,像狗一樣活著。」

  說著,他猛地一腳踢在衛韞腿骨之上,怒道:「跪下!」

  衛韞踉蹌了一下,然而他卻沒有跪下。蘇查退到一邊,他看向大楚站著的百姓,冷著聲道:「讓他跪下!把這些孩子女人抓過來!」

  蘇查指了旁邊一排的百姓,北狄士兵衝上去,抓著旁邊最近的女人和孩子,就拖了過來,站成一排。蘇查坐在位置上,撐著下巴看著衛韞道:「一刻鐘後,他若跪不下來,我就開始數數,數一聲,我殺一個人。」

  一聽這話,旁邊的孩子和女人都哭了起來。人群中一片慌亂,不斷有人磕頭,求著蘇查、求著衛韞。

  蘇查靜靜看著衛韞:「怎麼,衛王爺這一跪,比人命重要這麼多?」

  衛韞沒說話,他閉上眼睛。

  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家眷都衝了上來,他們圍在衛韞身邊,他們哭泣、叩首,拉扯著衛韞的衣角。

  「衛將軍,求求您了。」

  「七公子,求您了,我以前給您賣過花,我兒才七歲啊……」

  「衛王爺,衛大人……」

  周邊人的聲音彷彿利刃一樣淩遲著他,然而衛韞卻依舊傲然挺立,沒有倒下。

  「衛韞!」

  終於有人尖銳叫出聲來:「在你心裡,人命還不如這一跪嗎!」

  聽到這話,衛韞顫了顫,他慢慢睜開眼睛,艱難道:「對不起……」

  可是他不能跪。

  這滿華京的人都已經跪了,所以他不能跪。

  他與這些百姓不同,他與這些普通臣子不同,他是大楚的氣節、大楚的脊樑,他若是跪了,後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人人都畏死,這本無錯。可沙場將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誰能護住身後山河?

  所以誰都能跪,他不能跪。

  哪怕是死,他衛韞也得讓天下看著,他沒有認輸,大楚沒有輸。

  「唔,只剩一半的時間了。」

  蘇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衛韞的百姓:「看來你們是勸不動你們的衛將軍了,是了,他這樣有骨氣的人,怎麼會將你們這些賤民的性命放在眼裡?」

  這話激得跪著的人紅了眼,一個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來。

  「衛王爺,」他咬著牙:「我妻兒都在那裡,對不住了。」

  衛韞聽到這話,他睜開眼睛,靜靜看著對方。

  對方似乎是個病人,他很消瘦,衛韞的神色平靜中帶著幾分歉意,他什麼都沒說,甚至於,他眼中似乎已經帶了原諒。

  那男人不敢再看衛韞,他衝上前去,一腳踹在衛韞腿上,大聲道:「跪下!」

  衛韞咬著牙沒動,旁邊人陸續加入了這場暴行。

  他們拖拽他,他們踹他,他們廝打他。

  他們一次又一次將他按到地上,衛韞又一次又一次站起來。

  隨著時間的臨近,那些人動作越發瘋狂,哭聲、罵聲,許許多多聲音混在一起,衛韞耳邊嗡嗡一片。

  他感覺有雨落在他臉上來,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覺血從自己額頭流下來,他蜷著身子,用手護著自己。那些人對於他來說其實都是極其柔弱的人,可他卻沒有還手,他努力保護著自己,抗拒著他們的拉扯。

  他隱約聽到有人哭著叫喊。

  「跪啊!」

  「衛韞,跪下啊!」

  他的身子輕輕顫抖,隱約之間,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他的哥哥,他的父親,乃至於他的叔叔們都站在他前方,橫刀立馬,紅纓纏槍。

  「我衛家從來沒有逃兵,也從來不做降臣。」

  「我衛家為國為民,馬革裹屍,亦無憾矣。」

  「每個人都有他的責任,生為衛家子,當做護國人。」

  許多聲音纏繞在他耳邊,那些金戈鐵馬,那些熱血激蕩中,劇痛從他身上傳來,他卻隱約覺得,似乎有人在擁抱他、陪伴她。

  那樣熟悉的感覺,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那年他從宮門走出來,她跪在宮門前,身後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靜又堅韌,那時候,他靜靜看著她,便覺得有人為他撐起了天幕,遮擋了風雨。

  從那以後,她陪著他,每一次都及時出現在他最艱難的時刻。鳳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橫穿荒漠,回歸後她同他一起謀反……

  她說,這條路,我陪你。

  這條路,千難萬難,萬人唾駡,白骨成堆,我都陪著你。

  他記得那時候,記得他們無數次擁抱的時刻,這些他人生中最溫暖的點滴,在這一刻彙聚,成為這巨大絕望中,抵禦陰暗的那微薄又堅韌的光芒。

  「河關九百里……」

  百姓將他抓起來,他低喃出聲。

  「烽火十二台……」

  「扶起來!腿壓下去!」

  「寧拆骨作刃……」

  「按住!將頭按下去!」

  「白馬化青苔……」

  「陛下!」一個大漢撲在蘇查腳下,含淚道:「跪下了!跪下了!」

  蘇查沒說話,所有人靜靜看著那似乎早已經失去了神智,滿身是血的男人。

  他似乎被人折斷了骨頭,以一種扭曲的姿態跪在蘇查面前。然而在場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他雖然跪下,可是眾人卻清醒的察覺,這個人的內心,從未跪過。

  哪怕被他所守護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強行折斷腿骨,似乎都不損他風采半分。

  蘇查靜靜看著他,一時之間,竟失去了幾分趣味。

  他煩躁擺了擺手,起身道:「罷了,將他拖下去,別弄死了。」

  說著,他轉過頭去,同顧楚生道:「顧楚生,要不,我就封你當丞相,我也當個大楚皇帝試試?」

  「謝陛下!」

  顧楚生趕忙再跪,諂媚道:「陛下氣宇軒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風流,無論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這一番吹捧讓蘇查極為高興,他大笑著,領著顧楚生離開。

  蘇查離開,壓著衛韞的百姓紛紛衝向了自己的家人,衛韞倒在地上,他微微睜開眼,雨水落在他眼裡。

  「阿瑜……」

  他低喃出聲。

  阿瑜,你已出城,應當,安好吧?

  *****

  楚瑜跟著長公主出了城,他們剛到了軍前,張輝便領兵上來,在龍攆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們先退回雲城吧?」

  雲城是趙玥距離華京最近的管轄地區,長公主梳理著趙玥的髮,平靜道:「可。」

  軍隊迅速朝雲城趕去,楚瑜在馬車裡,慢慢冷靜了下來。她哆嗦著自己抱著自己,片刻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捲起簾子,看了一眼坐在車外的長月晚月,平靜道:「這是去哪裡?」

  晚月壓低了聲:「張輝說去雲城。」

  「你下去,說我要求見梅妃。」

  楚瑜吩咐下去,長月應了聲,立刻下了馬車,往前去通報。過了片刻後,便有侍女請楚瑜去了龍攆。

  楚瑜上龍攆時,長公主似乎在思索做什麼,趙玥搭在她腿上,她正給趙玥梳理著頭髮。

  楚瑜到她身前,壓低了聲道:「公主,我不能落到張輝手裡。」

  「我知曉。」長公主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冷意:「咱們得走。」

  「公主如何打算?」

  「張輝手下,有一個我的人。」

  長公主慢慢道:「我方才已經讓人去問過,今夜丑時,我們紮營休息時,由他值班護衛,屆時我們就逃。」

  「那趙玥怎麼辦?」

  楚瑜看了一眼趙玥,長公主抿了抿唇,隨後果斷道:「殺了!」

  楚瑜靜靜看著長公主,長公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抬眼看著楚瑜,冷靜道:「既然他已經算著將北狄引入了華京以解自己的圍困,那麼如今他這個樣子,怕也不是真的。張輝用這樣大的代價將他這個活死人撈出來,怕是另有打算。我縱使想留住他,也不敢留。」

  「公主能下決心,」楚瑜點了點頭:「那自是再好不過。」

  兩人就著逃跑一事商議了一會兒,張輝便出現在了龍攆外:「娘娘,您貴體保重,是否該休息了?」

  「謝過張公公。」長公主平靜道:「本宮這就讓楚大小姐回馬車。」

  楚瑜回了馬車,等到夜裡,軍隊安營紮寨,楚瑜和晚月長月單獨一個帳篷,她們收拾好了東西後,便悄悄等著丑時。

  而長公主安頓下來後沒多久,張輝便走了進來。

  長公主一步不敢離開趙玥,守著趙玥的身體,冷靜道:「張公公深夜前來是,所謂何事?」

  「陛下龍體欠安,奴才特意過來送藥。」

  聽得張輝的話,長公主目光落在張輝手裡的藥碗上。

  她神色平靜,這一刻間她已經確定,這一切果然是趙玥商議好的。

  她抱著趙玥,面露警惕之色:「你這藥是誰開的方子?要做什麼的?」

  見長公主這副模樣,張輝沉默了片刻,他端著藥碗,慢慢開口道:「其實奴才不喜歡殿下。」

  長公主愣了愣,聽見張輝慢慢道:「打從陛下還是世子起,奴才就覺得,對於陛下而言,長公主您便是場災禍。」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長公主皺起眉頭,張輝靜靜看著她:「其實我知道,陛下並不是一位好皇帝,可是平心而論,陛下是一個好丈夫。陛下辜負了天下人,卻未曾辜負您,所以,長公主,」張輝輕歎:「誰都能辜負陛下,但您不能。」

  長公主沒有說話,片刻後,她苦笑起來:「張公公多慮了,陛下便是我的天,我這樣的奸佞寵妃,」長公主抬起手,將髮絲挽在耳後:「陛下去了,我又能依仗誰?」

  張輝沉默了,許久後,他走上前來,恭敬道:「請公主給陛下餵藥吧。」

  長公主看著那湯藥,其實她不想餵,然而此時此刻,她不能讓張輝看出端倪,於是她端了藥,給趙玥餵了下去。餵完藥後,長公主看了一眼張輝,淡道:「本宮要侍奉陛下安寢,你退下吧。」

  張輝觀察了趙玥片刻,恭敬退了下去。

  等他走後,長公主讓侍女熄了燈,便同趙玥一起躺在床上,靜靜算著時辰。

  她聽到外面交接班的聲音,便起身來,同外面侍女道:「海棠,去把我之前讓你備著的甜湯送給楚小姐,喝那個助眠。」

  按照計劃,以送甜湯這件事為由,甜湯送過去後,楚瑜便會知道一切準備好,到時候楚瑜會去投馬,他們在營地前碰面。

  侍女腳步聲遠去,長公主立刻從床上下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後,簡單挽髮,將劍和匕首配到腰間,又帶上了藥瓶。

  就在她準備一切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一聲虛弱的呼喚:「阿姐?」

  長公主豁然回頭,就看見趙玥撐著自己從床上直起身來。長公主立刻撲了上去,刀鋒逼近趙玥脖頸,冷著聲道:「別出聲。」

  趙玥冷下神色來,他明顯還很虛弱,目光裡卻帶著不讓人的冷靜:「你這是要做什麼?」

  外面吵鬧起來,長公主從身後抓了繩子,就將趙玥的手迅速綁了起來,隨後跑到門邊,發現外面卻是楚瑜的人驚動了士兵。

  楚瑜偷馬這件事畢竟動靜太大,還是驚醒了人,長公主想了想,將趙玥一抓,刀抵在他脖子上,就拖著他往外走。

  趙玥才剛醒來,有些摸不清局勢,他也就不開口,心裡迅速盤算了一下現在的情況。等他被綁著出去,長公主一聲大喝:「全部停下!」

  趙玥看見被人圍著的楚瑜等人,立刻便反應過來計劃已經進行到了哪一步。

  「梅妃,」他聲音平靜:「我知道你是要放楚瑜出去,你放開朕,朕讓她走。」

  「陛下,」長公主輕笑出聲:「你以為我會信你?」

  「我何曾騙過你?」

  「你騙我還少嗎?」

  這話讓趙玥沉默下來,長公主挾持著他往前,張輝著急往前:「陛下!」

  趙玥抬起手,止住了張輝的動作,冷靜道:「你先別鬧,小心孩子。」

  長公主沒說話,她逼著趙玥走到馬前,冷著聲道:「上馬。」

  趙玥沒說話,他被長公主用劍抵著腰乖乖上了馬,長公主翻身上馬,對著楚瑜吼了一聲:「走!」

  「你想做什麼,你同我說,」趙玥平靜出聲:「你這樣對孩子不好。」

  「你給我閉嘴!」

  長公主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怒道:「輪到你說話嗎?!」

  趙玥抿了抿唇,長公主將他攬在懷中,拼命打著馬。趙玥直接折了自己的手骨,悄無聲息將手從繩子裡掙脫出來。

  他向來是什麼都做得出的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饒是這樣的劇痛,他都面上不動神色。

  他此刻還虛弱,根本反抗不了太多,於是他思索著要如何控制局勢。

  而看見他們遠去,張輝記得不行,他領著追兵就衝了上來,咬著牙狠狠盯著長公主。

  「將軍,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好貨!」

  一個副官怒喝出聲:「看我這就斬了她!」

  話音剛落,那副官拉弓引箭,箭矢便朝著長公主衝了過去!

  張輝驚駭出聲:「住手!」

  一切已來不及,箭矢朝著長公主俯衝而去,長公主不過就是會些三腳貓功夫,根本來不及躲閃,楚瑜聽得箭聲,回頭大駭:「殿下!」

  然而也就是那瞬間,在長公主前方的趙玥猛地將長公主一把抱住,轉了方向旁邊摔了下去。

  箭矢「噗嗤」紮入趙玥肉中。趙玥蒼白著臉抬眼看她:「你沒事吧?」

  長公主來不得說話,將趙玥一把拽起來,抗在背上便重新上馬。

  如今趙玥還在他們都敢放箭,一旦沒了趙玥這塊保命符,她們怕是真的跑不出去了。

  趙玥本就虛弱,受了這一箭,又被馬這麼顛著,他覺得五臟六腑翻滾著疼,他根本沒了力氣,只能伸出手,努力抱緊長公主,艱難道:「往密林裡跑,我不行了,張輝不會放過你。」

  他來不及問她為什麼要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覺得抱著這個人,感覺風凜冽而過,竟有了一種亡命天涯的感覺。

  他感覺自己身體開始冰冷,無端端就產生了命盡的宿命感,他想抱得更緊,卻又怕傷到腹中胎兒,然而也就是想起這事的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不對。

  六個多月的孩子……為什麼長公主的腹部這樣平坦。

  他猛地意識到什麼,一把抓緊了她的肩,瘋了一般開口:「孩子呢?!」

  「什麼?」

  長公主駕馬竄在林中,趙玥怒道:「孩子呢?是不是有人害了你?是誰害了你?!」

  長公主愣了愣,這次她終於反應過來趙玥在說什麼。她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面色慘白,身上被鮮血浸染。她驟然生出一種惶恐,她不敢看他,轉過頭去,有些慌亂。

  「是誰害了你……」

  趙玥趴在她背上,激烈呼吸:「你別怕,你同我說,我去殺了他。誰都不能害你……」

  他反反復復這麼念叨,聲音越來越虛弱。

  長公主有些茫然,她預感到了什麼,她背著他,聽他叫囂,最終,她終於開口:「阿玥,沒有孩子。」

  背後的人愣了愣,長公主再開口:「其實……」

  「閉嘴……」趙玥激烈顫抖起來,長公主便知道,他這樣聰明的人,其實你只要給一點蛛絲馬跡,他就能窺探全域。然而她卻想告訴他。

  她不知道這是為了報復還是為了什麼,她就是特別想告訴他,告訴他所有,一切。

  「沒有孩子。」

  她笑著出聲:「都是我騙你的。」

  「閉嘴!閉嘴!」趙玥怒吼出來:「有孩子,你有!」

  「我沒有,」長公主聲音平靜:「我只是為了在毒殺你穩住局勢,你死後,我會隨便找個孩子說是你的孩子。」

  趙玥愣住了,長公主接著道:「毒是我下的,局是我布的。你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顧楚生更不是衛韞,而是我。」

  「為什麼……」趙玥乾澀開口:「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趙玥,」長公主眨了眨眼,她覺得眼眶發酸:「我不是為了愛情放下一切的人。你殺了我哥哥,我丈夫,送走我女兒,毀了我的家國之後,你以為,我還會原諒你嗎?」

  「你當初不是原諒我了嗎?」趙玥沙啞出聲:「我殺了梅含雪之後……」

  「我那時不知是你殺了他。」

  長公主平靜出聲,趙玥沉默下來。

  她笑起來:「趙玥,如果你能控制你的欲望,你我走不到今日。」

  「控制欲望……」趙玥覺得有些昏沉,他緩緩閉上眼睛:「就什麼都得不到。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看著自己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當你的面首,看你和其他男人調情卻什麼都做不到……」

  「你以為我為什麼當皇帝?」

  「我要復仇,我要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一輩子,都不需要經歷過去的屈辱。」

  長公主愣了愣,有那麼一瞬間,她腦海裡突然閃過趙玥小時候。那時候他文靜又天真,善良得幾乎有些奇怪。

  他會一隻一隻送螞蟻回家,會攔著她怕踩死一隻蟲子。

  「可是,我沒有其他面首。都是掙個面子而已。」

  長公主愣愣開口:「我喜歡你,可我年紀比你大這麼多,我怕你不喜歡我,每次都假裝自己對你就是照看弟弟。其實我喜歡你,你來了公主府、我喜歡你之後,我再沒碰過任何人。」

  趙玥愣了愣,他想回話,可他已經沒有了什麼力氣。

  他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他就覺得有無數情緒湧上來。

  後悔嗎?

  痛苦嗎?

  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如果再有一次……再能有一次……

  他的沉默讓長公主有些害怕,她拼命打著馬,開始說著從前。她說他的不好,他有多壞,然而後面的人卻一點回應都沒有。

  她背著她,跟著楚瑜一路穿過密林,等天亮的時候,楚瑜才停下來,轉頭道:「休息一下吧。」

  這時候她愣了,長公主就坐在馬上,趙玥在她身後,他的下巴靠在她肩窩,手死死環住他的腰。

  他的血染了她一身,她神色平靜,然而滿臉都是淚痕。

  她聽了楚瑜的話,特別冷靜道:「好。」

  說著,她翻身下馬,趙玥便直接倒在了馬上。

  她沒有回頭,提著馬鞭往前走。

  楚瑜愣了愣,有些猶豫道:「殿下,趙玥……如何處置?」

  長公主頓住步子,她張了張唇,想要說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就站在原地,一直不敢回頭,好久後,楚瑜才聽見她彷彿掙扎了許久,擠出來的聲音。

  「埋了吧。」

  說完這句,長公主就往前方走去,她挺直了腰背,走得特別驕傲,彷彿毫不在意。

  楚瑜歎了口氣,轉頭同旁邊長月道:「埋了吧。」

  趁著長公主和楚瑜休息的功夫,長月晚月用劍挖了個坑,將趙玥埋了進去。埋完之後,楚瑜帶著水到長公主身邊,猶豫道:「要立碑嗎?」

  長公主沒說話,片刻後,她苦笑起來:「他這樣的人,若是有了墓碑,怕是屍骨無存。」

  「算了吧。」長公主目光落到遠處:「能入土為安,已經很好了。」

  大家休息了一會兒,一行人又重新趕路。

  七日後,一行人終於趕到了白嶺。

  她們先發了信息給陶泉,等她到了白嶺,剛一下馬車,就看見陶泉帶著沈佑、秦時月,柳雪陽帶著王嵐、以及六位公子站在門前等著她。她剛一出現,眾人便跪了下去,揚聲道:「恭迎大夫人歸來!」

  楚瑜愣了愣,片刻後,她揚起笑容,抬了抬手道:「起吧。」

  見她沒有拒絕,眾人鬆了口氣,楚瑜領著長公主下來,眾人再次拜見後,這才入城。

  入城時,楚瑜和柳雪陽王嵐乘坐一駕馬車,王嵐細細同楚瑜說了蔣純的事,楚瑜沉默聽著,終於道:「那如今,她在太平城?」

  「嗯,」王嵐歎了口氣:「也不知生死了。」

  楚瑜沒說話,氣氛有些尷尬,許久後,柳雪陽慢慢開口:「阿瑜啊……」

  楚瑜抬眼看她,柳雪陽似乎是蒼老了許多,她靜靜看著她,有些躊躇道:「過往是我狹隘,對不住你。我若對你認錯,你……可能既往不咎?」

  楚瑜沒想到柳雪陽會將態度擺得這樣直接,愣了愣後,她倒也不扭捏,坦率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小七能回來,經歷這麼多,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了。」

  柳雪陽被這話說紅了眼,她連連點頭:「小七最重要。」

  入了府中,楚瑜同柳雪陽等人拜別,便將陶泉等人召集過來,瞭解了情況。

  「如今楚王爺被陳國絆住,但七日之內應該能拿下此戰。但華京有十萬大軍,僅憑楚王爺一個人的軍力,怕是不敵。」

  「那我們這邊可有餘力?」

  「沒有,」沈佑皺著眉頭:「有將近十萬北狄軍壓在邊境已經很吃力了,更何況還有趙玥六萬燕州軍和秦將軍糾纏,我們這邊根本沒有餘力再去華京作戰了。甚至於,如果再這樣拖下去……」

  沈佑看了一眼陶泉:「加上瘟疫的情況,我們可能撐不住了。」

  「那瘟疫的方子出來沒?」

  「清平郡主說快了,但還差很關鍵的一味藥沒試出來。」

  楚瑜點點頭,她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想想,大家先休息,明日再議吧。」

  大家應聲下去,陶泉看了一眼楚瑜的肚子,憂心道:「小世子……還好吧?」

  「挺好的。」

  楚瑜聽得人問及孩子,不自己覺將手放在了肚子上,含著笑道:「也沒有給我添太多麻煩。」

  陶泉舒了口氣:「王爺一直盼著他出生,等他出生的時候,王爺一定很高興吧?」

  楚瑜抿了抿唇,站起身來,由晚月扶著,同陶泉閒聊了一會兒,便出門去。

  她先去韓秀的兵器所去,還在路上時,她就思索著。

  這一次局面的核心其實在於宋世瀾,如果宋家出兵,便會好辦許多。可如果要宋世瀾出兵,那就得先解決瘟疫,讓宋世瀾活下來。

  而這場瘟疫……

  楚瑜皺起眉頭。

  其實上輩子地震後也是有了瘟疫,當時似乎也是魏清平找出的方子。

  這方子裡的確有一味很特殊的藥,那時候因為能治瘟疫,都被賣脫銷了去。她記得那一味藥很常見,當時她就是想用那藥,去濟世堂開藥卻給告知了脫銷。想了想,她叫住了馬車,探出頭的道:「去藥鋪。」

  到了藥鋪裡,楚瑜開始掃視藥匣子,她一個一個名字掃過去。

  那時候是什麼時候?

  當時好像她似乎懷著顧顏青,她每天要喝的就是安胎藥,那時候她體質偏陰,用藥也特殊很多。她招手將藥堂的大夫叫了過來,將自己當年病情給描述了一遍,開始讓大夫開方子。

  大夫開了一個又一個方子,楚瑜一眼一眼掃過去。

  她有印象。

  她一定有印象。

  她拼命回想著,來來回回掃了十幾次,她終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名字和記憶裡少了那位藥對應起來,楚瑜猛地站起身來,著急道:「去,告訴清平郡主,讓她試試將白芷加進去!」

  雖然這個世界改變了很多,可是什麼災難,什麼瘟疫,應該不會因為他們的出現而發生根本改變。

  楚瑜找到了藥,休息了一夜之後,大清早便往韓秀的兵器所趕過去。

  如果魏清平如計劃能有藥方,並且能讓宋世瀾活下來,那麼宋家就可以出兵,宋家的兵力聯合上楚臨陽,攻下華京也就不難。

  可如果宋世瀾死了,那她就要想辦法,讓衛家以少打多,儘量保存實力,再同楚臨陽聯手攻入華京,才能有五五的勝算。

  而如何保存兵力,核心就在於韓秀如今做了多少武器出來。

  楚瑜規劃著後續調兵,終於來了兵器所。

  如今正是戰時,韓秀忙得不停打轉。楚瑜來了,他才急急忙忙從冶鐵室出來,行禮道:「大夫人。」

  「我來看看如今兵器的庫存。」

  楚瑜跟著韓秀進去,韓秀報了改良羽箭、弩、盔甲等裝備,最後推開了密室門,讓楚瑜看到了火藥的數量,他站在門邊,有些不好意思道:「火藥製造成本高,時間長,您上次用完後,如今也就只來得及準備這些。不過它們都是經過改良的,比以前威力大很多。」

  「怎麼個大法?」

  「我給您打個比方,就同樣這麼多的火藥」韓秀比劃道:「以前的放到雪山去,也就炸出幾個坑來,現在的,不僅能炸出坑,還能引起雪崩。」

  楚瑜本在看那些火藥,聽到韓秀的話,楚瑜腦子裡有什麼猛地閃過,她抬起頭來,皺眉道:「你方才說什麼?」

  「雪……雪崩?」

  韓秀有些發蒙,楚瑜愣了愣,隨後猛地反應過來。

  「是了!」

  她趕忙道:「你確認這個能引起雪崩?」

  韓秀覺得莫名其妙,楚瑜趕緊拖著他出去,領著他到地圖面前,給他劃了塊地:「就這個地方,你認識嗎?」

  韓秀認真看了看,隨後滿不在意道:「雪嶺嘛,認識。」

  「這地方,能炸崩嗎?」

  韓秀見楚瑜問得認真,也不敢貿然作答,抬手道:「稍等,我先算一下。」

  說完,韓秀便轉身去,找了另一個人來,兩人一起算了許久,隨後點頭道:「全用上,能。」

  楚瑜擊掌道:「好!」

  說完,楚瑜便道:「你們近日先準備好,這些東西我可能隨時會用。」

  吩咐之後,楚瑜便趕緊回了衛府,將人都叫了過來,冷靜道:「我有一計。」

  所有人都等著楚瑜開口,楚瑜走到沙盤面前,比劃著道:「如今沈佑手裡有八萬人馬,時月手中有五萬,我們還要儘量抽出人手去華京,如果像現在一樣膠著打根本沒有勝算,我想兵行險著。我想將沈佑手中人馬抽調六萬去昆州,協助時月一起圍剿了趙玥六萬兵馬,屆時時月手中一共有十一萬,接近趙玥兩倍之數,哪怕是苦戰之後,也應當還剩一半。然後與我大哥兵馬匯合,直接奪回華京。」

  「那白州怎麼辦?」

  沈佑皺起眉頭,楚瑜冷靜道:「我們立刻傳信去,和圖索借兩萬人馬,白州你有四萬人馬,你用小部分人馬,將北狄人引到雪嶺,那裡我會讓提前埋下火藥,火藥引爆後,會引起雪崩。雪嶺兩頭長條形,你讓圖索的人埋伏在去北狄的門口,你自己剩下的人埋伏在來大楚的門口,他們經歷雪崩,哪怕死裡逃生,也已軍心混亂,出來一個殺一個,剿乾淨為止。」

  眾人聽著愣了愣,秦時月最先道:「那去雪嶺的人,豈不是都會死?」

  楚瑜沒說話,她垂下眼眸,繼續道:所以你們得儘量減少去雪嶺的人。」

  「沒有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人,北狄軍不會上當的。」

  秦時月皺著眉頭,他靜靜看著楚瑜:「大夫人,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如果有其他的辦法,」楚瑜抬眼看他:「我還會將這個辦法說出口嗎?」

  全場再次沉默下來,秦時月皺著眉頭,便就是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去吧。」

  楚瑜抬起頭,站在一旁的沈佑,他神色很平靜:「北狄對我這個『叛徒』恨之入骨,我對他們也很瞭解,到時候我可以帶著小隊人馬偽裝潰敗,將他們引進雪嶺。」

  楚瑜靜靜看著他,秦時月開口道:「沈兄……」

  「我什麼都沒有,」沈佑平靜出聲:「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更沒有妻子孩子,孑然一身,無所牽掛,我去,最合適了。」

  「可是……」

  「好。」

  楚瑜定下來,她垂下眼眸,平靜道:「僅憑你還不夠,軍中你們可有監控著的北狄探子?」

  「有一個,一直在盯著。」

  陶泉開口。楚瑜點點頭:「故意給他們傳個消息,就說沈佑到時候打算兵分兩路,正面六萬軍,背面四萬軍,到時候沈佑會從梅子林偷襲他們。到時候北狄軍一定會先去梅子林攔截沈佑,梅子林距離雪嶺很近,沈佑你就當他們引到雪嶺去,再點燃火藥吧。」

  沈佑點頭:「明白。」

  「就定在半月後吧。」

  楚瑜平靜道:「明日將兵力調到昆州去,動靜要小,別被人發現。半個月後,沈佑即刻行動,時月同時圍剿趙軍,戰線同時進行,保證等圍剿華京時蘇查反應不過來。」

  「是。」

  眾人聽命,楚瑜覺得有些累了,擺了擺手道:「去吧,先去休息。」

  說著,楚瑜扶著肚子起了身。

  當天晚上,大家各自去做準備。

  秦時月坐在書房裡,一張一張臨摹魏清平寫的字。

  魏清平以前一直嫌棄他字寫的醜,嫌棄他悶,他被嫌棄,心裡還不大高興。然而如今臨摹著魏清平的字,他居然覺得,其實她就連罵人,也是極好的。如果她回來,他願意被她罵一輩子。

  如果她回來,就算他會被魏王打死,他也要上門提親。

  這樣想著,字也打了顫,秦時月抬起頭來,看向遠處。

  魏清平。

  他心裡默念著那個名字,他想,他們都會好好活著。

  而百里之外,魏清平正觀察著剛用了新藥的病人。

  早上她接到了楚瑜的傳書,立刻嘗試了這個法子,等到了現在,病人明顯有了好轉。她站起身來,著急道:「趕緊將方子帶到太平城去!」

  楚瑜的信裡,已經描述了如今的情況,宋世瀾是此戰關鍵,因此無論如何,最優先的搶救的就是宋世瀾。

  當鴿子撲騰飛往太平城的方向時,沈佑則是繼續站到了王嵐的門口。

  他每次出征都會站在王嵐門口,以往他一貫就是站一夜就走了,從不說話,從不出聲。然而這一晚上,他卻站在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王嵐。」

  王嵐坐在裡面,手裡繡著花,聽著沈佑說話,她的手抖了一下。針紮在食指上,她趕緊吮著食指,然後聽見外面沈佑的聲音道:「我要去戰場了。」

  王嵐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見到你該怎麼辦。」

  「我一直在想,這輩子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麼想,似乎做錯的都沒辦法清晰。一個人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是一輩子。無論這個錯是有意還是無意,這輩子,都洗不乾淨。」

  王嵐靜靜聽著他的話,整個人都頹了下去。沈佑坐在她院子門前的坎子上,聲音裡帶著笑意:「其實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時候我覺得你這姑娘真的太可愛了。」

  沈佑低笑著,說著他們的過往。

  其實他們的交集很少,這麼多年,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個在門外等,一個在門裡等。他們之間有一條長河,永遠跨不過去。

  「你記不記得你當時還送了我一塊暖玉?我覺得你真的特別有錢,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出手就是暖玉的姑娘。」

  「王嵐,」天亮起來,沈佑歎息出聲:「你說,要是過去那一切都沒發生過,多好。」

  要麼不要有恩怨糾葛,要麼不要有愛恨牽扯。

  王嵐沒說話,她已經習慣這麼多年,在門內靜靜與他一起等天明了。

  沈佑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溫和道:「王嵐,保重。」

  王嵐愣了愣。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說保重。

  過往的時候,他一直說的都是,再會。

  然而她也不知兩個詞有什麼區別,她就是在石桌面前呆呆坐了很久,才終於站了起來。

  白嶺離邊境不遠,沈佑一天就到了白城,然後開始整軍。

  而這時候,蔣純在太平城接到了魏清平寫下來的方子。她趕忙讓人配了藥,衝到了宋世瀾房門前。

  宋世瀾已經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天了。

  他的病情開始惡化,這時候他拒絕蔣純再靠近他,他每天就自己房間裡,從小窗戶裡拿藥、領飯。

  蔣純拿著藥和方子,在門外拍著宋世瀾的房門:「世瀾,魏清平給方子了,你有救了,你開門,開門啊!」

  宋世瀾在房間裡,他愣了愣。

  他此刻很狼狽,身上全是潰爛的膿包。

  他不願意蔣純看見自己這個樣子,這些時日,他看見太多人死去,死得面目猙獰,痛苦不堪。他預感到自己馬上要走到這一步,他不願讓蔣純看到,他希望蔣純記憶裡,自己一直是那個同她玩笑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驟然聽到這話,他還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他輕咳了兩聲,同她道:「將藥放在小窗上吧。」

  蔣純知道他這樣驕傲的人,決計不會讓自己看到他如今的樣子,儘管她早已偷偷看了好幾次。

  她先去給他熬藥,然後端到他的窗前。

  她偷偷躲到角落後,看見一隻全是膿瘡的手伸了出來,將藥喝了下去。

  她開始每天給他熬藥,每天都喝。藥見效快,幾乎第一天宋世瀾就明顯感覺體力好轉,他聲音也清朗起來,他和蔣純就隔著門,輕輕說著未來。

  「我到時候想從瓊州一路鋪紅毯鋪到白嶺去接你。」

  「不太好吧?」蔣純坐在門口,抿著唇道:「是不是太鋪張浪費了?」

  「怎麼會……」

  到了第四天,宋世瀾停止了發燒、咳嗽、腹瀉,所有傷口開始結痂。

  他終於從門裡走出來。當時陽光明媚,萬里無雲,蔣純站在門口,笑意盈盈。

  而這一日正是沈佑與北狄開戰的日子,也是秦時月與趙軍開戰的時間。

  此時的蘇查被顧楚生哄的服服帖帖,顧楚生帶他流連於華京的青樓賭坊,從北狄來的君王,頭一次見到華京這樣的風流盛京,根本無法克制。整個北狄軍隊都處於徹夜狂歡之中,而顧楚生就是他們最好的引路人。

  他與北狄迅速打好了關係,得到了蘇查的信任,所有人活得戰戰兢兢時,顧楚生卻是如魚得水。楚瑜迅速同他聯繫上,顧楚生心裡便有了底,他將華京的事情迅速給楚瑜梳理了一遍,隨後道:「我會護住衛韞,儘管攻城。」

  楚瑜收到顧楚生的話那日,她就靜靜坐在庭院裡。

  她手邊堆了一堆的信報,來自於天南海北,都是最新的消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所有事自然而然的發生。

  她坐在庭院裡,整個大楚都是喊殺之聲。

  沈佑領著人衝進了雪嶺,秦時月領著軍隊和趙軍拼死揮砍,宋世瀾和蔣純領著人衝進瓊州王府,將宋四踩在地上。

  「哥哥讓你好好配合衛世子,為什麼就不聽話呢?」

  宋世瀾將劍懸在宋四頭上,溫和道:「哥哥還沒死呢。」

  而後雪嶺埋好的火藥驟然炸開,雪山上的雪傾崩而下,沈佑翻身捲進一個角落裡,死死捂住了心口。那裡是當年王嵐送給他的暖玉,也是這一輩子,王嵐唯一送過他的東西。

  巨大的雪崩讓白城都有了震感,王嵐心跳得莫名有些快了,她直起身來,趕緊衝出院子裡去,尋了楚瑜道:「阿瑜,發生了什麼?」

  楚瑜喝著茶,愣了愣,片刻後,她慢慢道:「沈佑在雪嶺引爆了火藥,大概,和北狄軍同歸於盡了吧?」

  聽到這話,王嵐猛地睜大了眼。片刻後,她毫不猶豫衝了出去,楚瑜只聽「砰」的一聲響,就聽外面傳來焦急的聲音:「六夫人……」

  王嵐一路衝到雪嶺,雪嶺常年埋雪,她趕到時,已經經歷了將近一天時間,戰爭已經結束了,大雪埋葬了所有人,有手臂從雪中伸出來,看上去十分可怖。

  王嵐踩在雪裡,大聲喊著沈佑的名字。

  「沈佑!」

  「沈佑!」

  她一面喊,一面哭,整個雪嶺安靜得有些詭異,她在地上試圖搜尋著蹤跡,走到火藥的引爆點,她突然看見了一片衣角。

  她認出來,那是沈佑軍服的顏色,他是將軍,本就有不同色的軍裝,王嵐愣了愣,隨後趕忙蹲下身來,開始拼命刨著大雪。

  雪凍得她滿手通紅,兵刃劃破手指,血混雜在雪裡,然後她開始看到頭髮,接著那個人的面容也露了出來。

  他在一個獨特的空間裡,雪堆在他上方,他周邊彷彿是一個繭子一樣,將他保護在了中間。王嵐不敢停,哪怕她的手上全是血跡,她仍舊在努力挖著對方。

  等到最後,她終於把他挖出來的時候,她雙手一直在抖,她拖著他出來,將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感受到他心窩的溫度,聽著他薄弱的心跳。

  「沈佑,」她這輩子沒做過這樣的活兒,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可她還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這一次,你乾淨了。」

  她沙啞著嗓音:「你睜開眼,你睜開眼睛,這一次,所有過往,我們都當他不存在了。我們好好過,只要你活過來,好不好?」

  沈佑沒有應答,王嵐咬著牙。

  那天在風雪裡,背著那個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時候,王嵐終於覺得。

  人這一輩子,沒有什麼走不過去的坎,沒有什麼贖不清的罪。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沈佑的捷報早一步來了楚瑜手裡,北狄十萬軍盡數滅於雪嶺,她重重舒了口氣,緩了好久後,她才站起身來,平靜道:「通知長公主準備,備好馬車,今夜出發去華京。」

  她身子開始有些重了,準備的東西也多,沒了一會兒,長公主帶著她的假肚子急急出現,克制不住激動道:「可是華京得救了?」

  楚瑜神色平靜,點頭道:「如今北方已無患,秦時月以近兩倍軍力剿滅趙軍應無大礙,我哥昨日發信於我,西寧偷襲陳國,他也只留了一部分軍力在邊上,正趕往華京,我與他約定好,」楚瑜神色冷峻:「三日之後,兩軍交匯,共取華京!」

  「好!」

  長公主高興擊掌,起身道:「我們啟程吧!」

  楚瑜應了聲,兩人一起入了馬車。

  一路上,楚瑜都有些睏頓,長公主幫忙照顧著,看上去雖然是兩個孕婦,但實際上只有楚瑜要令人擔憂些。

  兩日後,楚瑜和長公主趕到了天守關,此時秦時月已經紮營在天守關上,眺望華京。

  楚瑜和長公主站在城門上,看著遠處華京燈火通明。

  「你說,」長公主感覺風聲獵獵:「他們此刻在做什麼?」

  「這四周都已經被圍了,」楚瑜聲音平淡:「除了守在這裡,他們又能做什麼?」

  「北狄這一次傾國之力而來,」長公主歎了口氣:「這一次,怕是再也沒有北狄一國了吧?」

  「是啊。」

  楚瑜聲音散在風裡:「我們贏了。」

  「明日入京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長公主扭頭看她,有些好奇,楚瑜愣了愣,隨後卻是笑了:「能怎麼辦?」

  楚瑜抬起手,一手護著肚子,一手將頭髮挽到耳後:「將他帶回來,他在身邊,做什麼都好。」

  她沒說名字,長公主卻已經知道是誰,她靜靜看著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

  「那孩子呢?」

  楚瑜沉默下來,長公主平靜道:「我需要一個孩子,你知道。」

  楚瑜還是沒有說話,長公主歎了口氣,她轉頭看著遠處:「我知道,你不願將這個孩子送進宮來。可是說句實話,為君為臣,總是不一樣的。日後我若為太后,我私心裡,始終還是提防著衛韞。這把刀太鋒利,你明白嗎?」

  衛韞這樣的人,有聲望,有兵權,有實力。

  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會成為所有帝王睡覺都在擔憂的利刃。

  衛家當年熱血忠誠尚且如此,一個反了兩次的衛韞,又如何讓高座安枕?

  「你同我說這話,」楚瑜平靜看著長公主:「便不怕你當不成太后?」

  「那不正好嗎?」長公主笑起來:「你以為我又想當?」

  她歎了口氣:「只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得不當罷了。」

  楚瑜抿唇不予,長公主繼續道:「我需要一個籌碼,確認衛韞日後不會反。我隨便找一個孩子,無論哪一個孩子,都會讓我害怕,衛韞服不服。我知道你的心思,楚瑜,你想讓你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可是你以為,衛家當年,不是這麼想著對衛韞的嗎?」

  讓衛韞平平安安、高高興興長大,所以十四歲的衛韞,乾淨得像一張白紙。

  衛家以為只要安分為臣子,衛家以為只要沒有私心,那就不會有人害他們。

  可是手握重兵,走在那一步上,除了握緊更多的權力,又能怎樣?

  「人之所以拼命握住權力,其實就是為了過得更好。」長公主聲音平淡:「說只恨生在帝王家的人,大多是沒苦過的。他們沒經歷過人世裡更多的無能為力,越沒有權力的人,越沒有自由。如果能衣食無憂安安穩穩,我一輩子也不會爭不會搶。只是有時候命運是生來的,楚瑜,你這個孩子只要是衛韞的孩子,就註定了從他出生開始,所謂安穩,就是幻想了。你難道就不害怕,他再當一次衛韞?」

  楚瑜聽著長公主的話,一言不發。她好久,她輕輕笑了:「你不過就是想要同我要這個孩子罷了。」

  「我可以將他給你,」楚瑜神色平靜:「可我有個條件。」

  「嗯?」

  「等他十五歲那年,他有機會選一次自己的人生。如果他要當皇帝,那他就當下去,如果他不當皇帝,」楚瑜抬眼看她:「那你不能逼他。」

  「好。」長公主果斷開口。

  楚瑜垂下眼眸,手摸著肚子:「到時候雖然他在宮裡,但我和小七會一手教導他,他是陛下,但是也是我們的孩子。」

  「我知道。」長公主點頭:「到時候他會拜衛韞為亞父,你們可以隨時隨地入宮探望。」

  楚瑜歎了口氣:「那便這樣吧。」

  所有路她給了這個孩子,是成九五之尊,或是普通臣子,她都願意給這個孩子選擇。

  她曾經也在衛韞有這個想法時憤怒不已,然而走過太多路,看過太多人,這世上又哪裡來真正的安穩?不過是有另一個人為你撐起一片天,你當無風無雨罷了。可他們沒辦法給這個孩子撐一輩子,早晚有一日,這個孩子要自己爬出來,那與其讓他趴在泥濘裡,不如讓他坐在皇位上。

  兩人在天守關上眺望華京時,華京城中正在舉行一場盛宴。

  顧楚生親自舉行這場盛宴,宴會上擺上了華京最好的美酒,有華京最美麗的女人。她們想盡了法子勾著那些軍官將士,整個場面彷彿紂王酒池肉林,奢靡不堪。

  從四天前開始,顧楚生就斷了華京外所有來的信息。北狄與大楚不同,以鷹為通訊,於是顧楚生讓人埋伏在城郊,凡是看見鷹來,都以特製的誘餌哄下來,然後將信息偷換,製造出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樣。

  時至今日,北狄還軍還在等著趙軍的命令,等著裡應外合,卻完全不知道,外面早已是被楚瑜和楚臨陽的人徹底圍住了。

  顧楚生在一片醉生夢死之間,靜靜看著眾人,一個太監疾步走進來,小聲道:「宮外傳來消息,楚大小姐的信來了,明日清晨攻城。」

  顧楚生應了聲,抬了抬眼,他低聲道:「酒再抬多些。」

  北狄特意帶了軍醫和試毒的人,每壇酒都要單獨驗過,沒有任何下毒的機會,只能從酒本身的純度上下功夫。

  太監應聲下去,顧楚生抬手端起酒杯,隨後露出醉態,到了蘇查面前,面帶諂笑道:「陛下,今日安排,可還滿意?」

  蘇查躺在女人身下,女人在他身上聳動著,他喘著粗氣,大聲道:「你說什麼?到朕耳邊來說!」

  近來顧楚生教著蘇查當「大楚」的皇帝,蘇查已經學會了用「朕」來說話,甚至還會像模像樣穿上龍袍,戴上冠冕。

  顧楚生跪到蘇查旁邊去,躬下身來,貼在蘇查耳邊,諂媚道:「陛下,可還滿意?」

  「陛下,陛下,」旁邊女人跟著出聲:「您還滿意嗎?」

  蘇查被女人勾住,點頭道:「好,朕喜歡!顧楚生,朕要給你加官進爵!」

  「能為陛下做事,本來就是臣的福氣。」

  顧楚生趕忙道:「陛下,臣有些頭疼,能不能先去休息?」

  蘇查本就已經不耐煩和顧楚生說話,他一心一意沉溺於溫柔鄉中,點著頭道:「去吧。」

  顧楚生站起身來,彷彿是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出了大殿。出去之後,他立刻冷下神色,平靜道:「等會兒把大殿關起來,酒和女人多往裡面送,同張公子說,別玩得太收斂,能玩得多荒唐就多荒唐,別讓這些人停下來。」

  張公子原本就是華京中一位紈絝,以能玩荒唐出名。顧楚生知道他的能耐,特意讓他來招待北狄人。

  喝不完的美酒,數不清的女人,新鮮的玩法,還有顧楚生日夜不停的吹捧,一貫高高在上的大楚被踐踏在腳下,北狄高官在這樣的刺激下,根本分不出心想其他事。

  顧楚生走在長廊上,同旁邊人低聲道:「所有人安排下去,明天清晨,讓守城門的人和北狄人換個班,他們不換就讓人全埋伏在城門口,衛軍一來就開門,百姓全都準備好武器,老弱婦孺都躲起來,通知高大人這些高官,全部藏好,不要被北狄軍抓到當人質。」

  顧楚生一面說,一面讓人取了兩瓶酒,朝著關押衛韞的牢房走去。

  看守牢房的北狄人正百無聊賴喝著酒,顧楚生走上前去,給侍衛送了錢和酒。

  如今他是蘇查身邊的紅人,士兵也不太好得罪,加上顧楚生又送了東西,便擺了擺手,讓他進去。

  顧楚生到了牢房前,看見被關在裡面的衛韞。

  他身上也已經沒一處完好,整個人許多骨頭都呈現出扭曲的姿態,也看不出生死。顧楚生克制著自己,冷靜道:「衛韞。」

  沒有反應,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了士兵到地的聲音,顧楚生的侍衛疾步進來,小聲道:「大人,人都倒了。」

  顧楚生點點頭,從侍衛手中拿了鑰匙,開了牢門,開始急切拍打衛韞的臉:「衛韞!衛韞你醒醒!」

  衛韞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顧楚生。

  「沒死。」

  顧楚生斷定開口,他從兜裡塞了幾顆藥給衛韞含在嘴裡,開始將衛韞的衣服刮下來,讓侍衛穿上,接著道:「你在這裡裝成衛王爺,等會讓他們扒了北狄人的衣服,裝成北狄人,別讓他們太早發現現在的狀況,能拖到清晨最好,看見情況不對趕緊跑,保命最重要。」

  「是!」

  侍衛應聲道:「那您去哪裡?」

  「我自有去處。」

  說完,顧楚生給衛韞換上侍衛的衣服,背著衛韞就衝了出去。

  等明日攻城,北狄人肯定會拿衛韞去當人質,他要帶著他在今夜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顧楚生左思右想,想起當初趙玥關押楚瑜的地牢,他趕緊衝了過去,他打開層層機關,終於來了地牢之中,他從牢房外的箱子裡翻找出了蠟燭和火摺子,然後打開了地牢的門,進去之後,他點上蠟燭,一回頭,他就愣了。

  他看見一個乾瘦的人抱著自己蹲在原地,那人死死盯著他,彷彿是一隻受過極大傷害的小獸。

  顧楚生背著衛韞,與那人靜靜對視,他總覺得那人的眼睛有那麼幾分熟悉,許久之後,他猛地反應過來:「沈無雙?!」

  沈無雙愣了愣,他的思緒似乎被這個名字驚擾。

  顧楚生放下衛韞,激動走過去,握住沈無雙的手道:「沈無雙,是我,顧楚生!」

  「顧……楚……生……」

  沈無雙乾澀發出音來,他嗓子似乎是受過什麼傷害,聲音極其難聽。顧楚生愣了愣,隨後他猛地反應過來:「你怎麼在這裡?是趙玥把你關在這裡的?他對你做了什麼?!」

  沈無雙聽見趙玥的名字,神色動了動,顧楚生見他的模樣,便知他在這裡受過太大的刺激,他看著沈無雙發白開裂的唇,和他身後一壇又一壇的藥酒,便知道他是依靠著這些活下來的。

  他站起身來,走出房門外,去倒了一壺茶,打了水,然後回到地牢中,先將石門關起來,然後從內部上了柵,接著他將水遞給沈無雙,又放了幾顆藥在沈無雙手裡,歎息道:「先吃點吧。等出去帶你去吃好的。」

  說完,他走到到衛韞面前,背對著沈無雙,開始清理衛韞的傷口。

  他知曉今夜要將衛韞救出來,藥、繃帶、酒這些東西都準備得齊全。他開始給衛韞清洗傷口,然後擦藥,一面擦一面道:「也不知道你現在情況怎麼樣,還能不能幫忙他看一看,我畢竟不是的大夫。」

  「大夫……」

  沈無雙聽到這個詞,似乎是想起什麼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來,到了衛韞面前。

  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是蹲下身子,機械性開始給衛韞包紮傷口。

  顧楚生觀察了一會兒,確認沈無雙並不是亂來,終於歇在了一邊。

  等傷口包紮好了,沒有多久,衛韞在藥的作用下悠悠醒了過來。

  他緩了一下光線,隨後轉過頭去,看見一旁的顧楚生:「顧兄?」

  叫出聲後,他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人,他轉過頭去,愣了片刻後,他驚詫出聲來:「無雙?!」

  沈無雙沒說話,他呆滯看著他,衛韞艱難撐起自己,緊盯著沈無雙:「無雙,」他放柔了聲音:「白裳還在等你回家。」

  聽到白裳的名字,沈無雙終於動了動眼珠。

  衛韞知曉他有反應,接著道:「白裳她在等你,你哥已經走了,你再沒了,她怎麼辦?」

  沈無雙慢慢緩過神來,機械性念出了那個名字。

  「白裳。」

  一夜瘋狂之後,啟明星亮起時,楚臨陽的隊伍終於到了天守關。楚瑜看見楚臨陽風塵僕僕而來,兄妹靜靜對視片刻,楚臨陽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平靜道:「我會將衛韞安全帶回來。我開路,你之後再跟上。」

  「好。」

  楚瑜神色笑了:「大哥保重。」

  楚臨陽點點頭,他轉過身去,同秦時月打了招呼,兩支軍隊便彙聚在一起,朝著華京急奔而去。

  楚瑜穿上翟衣,讓人備了華貴的轎攆,然後讓人去請長公主。

  長公主也已經穿上了她身為長公主時的宮裝,兩個女人相視一笑之後,楚瑜抬手,溫和道:「殿下請。」

  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雲霧,楚臨陽和秦時月的軍隊就到了華京門口。他們分成兩邊散開,包抄華京四個城門。

  鐵蹄轟隆之聲驚醒了北狄軍的好夢,守在城樓上的北狄軍急促敲響了警鐘,大聲道:「敵襲!敵襲!」

  北狄高官從酒醉後清醒,還來不及穿上軍甲,就聽士兵道:「攻城了!他們攻城了!」

  「衛韞呢?!」

  蘇查穿上鎧甲,怒道:「將衛韞和顧楚生給我掛到城樓去!」

  說著,蘇查就帶著人衝出去迎戰。然而這時顧楚生安排在城樓處的人已經衝上去打開了城門。

  「殺進去!」

  大楚士兵大吼出聲,蘇查來到城門口,提刀迎戰,怒道:「和他們拼了!出城迎戰!!」

  有蘇查在,北狄總算找到了支柱,迅速集結起來。

  他們本來也是在草原上征戰慣了的騎兵,根本不依靠城池,十萬大軍衝出去,和大楚的士兵糾纏成了一片。

  於是華京城外,那楊柳依依之地成了一片戰場,殺伐之聲震天作響。

  這是華京百姓頭一遭這麼近看見戰爭的殘酷,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千里之外的白城,每一年所面臨的,是這樣的猛獸,原來華京這百年平和,是以這樣的血肉鑄成。

  楚瑜和長公主的轎攆從天守關慢慢走來,她們到時,戰局正顯膠著姿態,北狄士兵兇猛,兩軍數量差不多,而楚軍又都是剛剛經歷了大戰而來,因此哪怕打了北狄一個措手不及,在短暫的優勢後,卻也糾纏起來。

  楚瑜掀了簾子,靜靜看著戰局,片刻後,她將長月招手過來,吩咐道:「去將城裡的百姓組織一下,一起參戰。」

  「是。」

  長月應了聲,隨後便單騎提劍,橫跨過整個戰場,衝到華京城中,大聲道:「我乃衛家家僕,家中主人請諸位父老,若有一戰之力,提刀帶鋤,與我等一同出戰!」

  這一聲大喊之後,其中一位大漢提著一把長刀,怒道:「老子想要殺敵許久了!」

  「對!」有人應和:「他們作威作福這麼久,是該讓他們知道厲害!」

  大家群情激憤,人越來越多,外面本就已經殺成了一片,長月跨馬提劍,領著數萬百姓,就從城門中衝了出來。

  華京中有上百萬人,哪怕只有一些青年衝出來,也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加入戰局,打得毫無章法,卻是從人數上占了絕對優勢,兩三個百姓幫著一位楚軍,一時之間,戰況瞬間逆轉。

  楚瑜遠遠觀望著,看著戰場之上奮戰的將士和百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太陽從東方徹底升起來,陽光灑滿了整個華京,鐵騎從東邊日出之處轟隆而來,楚瑜迅速回頭,而後便看見一個「宋」字旗飛揚而起,從山頭慢慢升了起來。沒多久,兩騎棗紅色駿馬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蔣純和宋世瀾並駕齊驅,領著士兵從山坡之上俯衝而下。

  「宋世瀾來了。」

  長公主聲音有些克制不住,帶了激動之意。

  如果是百姓的加入是扭轉了戰局,那宋世瀾軍隊到後,這一場勝負就已經是碾壓性的。

  楚瑜靜靜看著宋世瀾身邊的蔣純,她一身青衣長裙,身上帶了幾分過去沒有的張揚銳氣,似乎是察覺到楚瑜的目光,蔣純揚起頭來。

  陽光之下,蔣純展顏一笑,朝楚瑜點了點頭。

  而後她便同宋世瀾一起,令人俯衝入戰局之中。

  「我們可以入京了吧?」

  長公主觀察著戰局,楚瑜沉默著,片刻後,她平靜道:「入城吧。」

  說完之後,楚瑜上了車攆,長公主也上了自己的鳳攆。

  楚瑜的車攆跟在長公主之後,兩輛華貴的車攆一前一後,從戰場上緩緩往華京大門前去。

  她們身邊是橫飛血肉,車下是屍骨成堆,這一路踩過白骨鮮血,冷了熱血心腸,終於才走到華京前。

  而地牢之中,顧楚生聽著外面有百姓歡呼叫駡之聲,他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說著,顧楚生出門去,沒過多久,他高興回來,開了門道:「阿瑜領兵入城了!衛韞,來,我背你去見她。」

  衛韞聽到楚瑜的名字,他愣了愣。顧楚生背起他來,隨後招呼一旁呆呆傻傻的沈無雙道:「沈無雙,快!走了。」

  沈無雙目光落到衛韞身上,衛韞笑了笑:「無雙,走吧。」

  沈無雙垂下眼眸,顧楚生高興道:「算了,我們回來接你。」

  說著,他便跑了出去,然而沈無雙在原地站了片刻後,還是跟著跑了出去。

  衛韞被顧楚生背著,等走出地牢,光照耀到他身上,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要去見誰。

  他緊張得突然抓住了顧楚生的肩膀:「顧兄。」

  「嗯?」

  「我不能這樣去見她。」

  顧楚生愣了愣,衛韞笑了笑:「你我這個樣子,怎麼適合見心上人?」

  顧楚生終於反應過來,他想了想,笑出聲來:「是了。」

  說著,他背著衛韞道:「我們先去換套衣服吧。」

  如今宮裡已經是一片混亂,北狄人幾乎全出城去,顧楚生一冒頭,趕緊找了個太監,找了個偏殿,準備好了洗漱衣物。

  三個人在偏殿簡單洗漱後,換上華衣玉冠,佩上香囊玉佩,而後顧楚生為衛韞找了輪椅,推著他往宮門去。

  楚瑜和長公主要入宮的消息已經傳了過來,外面戰局已定,楚瑜和長公主的車攆在百姓歡呼簇擁之下,一路行往宮城。

  顧楚生領了宮中的臣子奴僕,帶著衛韞,守在宮門之後,宮門一點點敞開,兩邊人的面容從門縫之中逐漸展現,彷彿鋪畫卷徐徐鋪開。

  楚瑜和長公主並肩站在門外,她們身著華衣,挺直腰背,姿態優雅而美麗,彷彿是大楚那美麗的山河,溫柔高貴。她們身後站著渾身染血的將士,秦時月、楚臨陽、宋世瀾、蔣純、長月、晚月……

  這些人一字排開,身上戰衣染血,手中劍露鋒芒。

  再往後,是士兵,是百姓,是芸芸眾生,是大楚這一場新生和未來。

  而宮城之內,衛韞和顧楚生一站一坐,衛韞白衣玉冠,顧楚生紅衣金冠。衛韞整個人瘦得可怕,除了臉以外,身體所有漏出的部位都帶著傷痕,可見遭遇過怎樣殘忍的對待。

  他們踏過最艱辛的路途,卻仍舊在此刻從容迎接著所有人的到來。

  楚瑜目光一直落在衛韞身上,他的笑容溫柔平和,彷彿是春日那一抹陽光落在午後窗沿,映得桃花都帶了暖意。

  城門發出沉悶聲響,終於徹底打開。兩隊人馬靜靜而望,片刻後,顧楚生壓抑著激動,領著眾人,慢慢叩首下去。

  「臣,顧楚生,」他聲音中帶著哭腔:「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顧楚生帶頭,所有人跪了一片。長公主神色平靜,她轉頭看著呆呆看著衛韞的楚瑜,推了一把她道:「怕什麼!」

  楚瑜回過神來,她艱難笑了笑。然後眾人注視之下,她往前走去,停在了衛韞身前。

  她許多話要說,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麼,衛韞仰頭瞧她,卻是輕輕笑開。

  「我知道你會來接我。」

  他溫和開口:「十四歲那年你從這裡接我回家,你看,今日你也來了。」

  聽到這話,楚瑜終於再也克制不住,她半蹲下去,猛地抱緊了他。

  那麼久以來是所有的害怕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她咬緊牙關,含著眼淚,卻不敢出聲。

  衛韞抬手梳在她的頭髮之上,眼中帶了溫柔。

  「阿瑜,」他輕聲開口:「我們可以回家了。」

  「好。」

  楚瑜沙啞開口:「我們回家。」

  從十四歲到二十一歲,這一路,他們相扶相伴,於黑暗中扒拉出光明,於絕境之中溯流而上。

  千難萬難,火海刀山,萬人唾棄,白骨成堆。她陪他一世,他護她一生。

  未負此諾,不負此生。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稅、戰亂不斷,民不聊生,鎮國候衛韞被逼舉事,自立為平王。以「問罪十書」問罪於帝,天下震動,諸侯響應。

  一時間,瓊州宋氏、洛州楚氏、華州王氏紛紛自立,舉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亂。

  元和六年春,北狄陳國聯手來犯,白、瓊、華州大疫,北狄勾結內賊趙玥,直入華京,內閣大學士顧楚生叛國稱臣,獻出華京,平王衛韞寧死不降,天下感於衛王之氣節,殊死奮戰。衛大夫人楚瑜以代孕之身坐鎮於沙場,指揮右將軍沈佑引北狄敵軍於雪嶺以火藥震至雪崩而葬,又令左將軍秦時月大破趙軍,而後與洛州楚氏、瓊州宋氏結盟,三軍取下華州,護長公主入京,因長公主乃淳德帝之女、又孕趙氏嫡子,因而被舉為女帝,由衛、顧二人輔佐,代天子攝政,改年號順平。

  順平元年,六月。

  衛韞終於東拼西湊,湊足了聘禮上門下聘。

  下完聘後,雙方家裡定下了婚期,六月十六,便是兩人成親的日子。

  那天早上,衛韞梳好了頭髮,早早去了楚家。楚瑜站在鏡子前梳頭,她肚子已經大起來,嫁衣特意改動了許多。楚錦在她身後給她梳頭髮,謝韻在她背後低聲哭著。

  「也不知道你是什麼命,怎麼就這麼苦。你這麼大個肚子嫁過去,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負……」

  「好了,母親,」楚錦有些不耐煩了,她提了聲道:「衛韞對姐姐一片深情,這天下人都知道著呢,母親,您就別再說這些無所謂的事了。」

  「無所謂?」謝韻抬起頭來:「你還好意思同我說?你看看你的臉,你那名聲,當年閑著沒事跑去鳳陵做什麼?如今誰還肯娶你?你總不至於讓韓閔那毛頭小子娶你。哦,他要願意娶你,我還謝天謝地了!可你就算對別人有恩,人家也不至於把一輩子搭上吧?」

  「至於,」韓閔的聲音突然從外面傳了出來,高興道:「我不介意的!」

  「滾!」

  楚錦將梳子砸了出去,怒道:「關你什麼事,出去!」

  韓閔笑了笑,擺了擺手,趕緊縮頭假裝消失。

  謝韻沒想到韓閔就在外面,一時也有些尷尬,楚錦給楚瑜簪上了鳳釵,就聽外面傳來了侍女見禮的聲音,隨後便看見蔣純走了進來。

  蔣純來了屋中,將楚瑜上下一打量,楚瑜笑著道:「你來做什麼?」

  「來瞧瞧新娘子。」

  蔣純坦蕩道:「本來阿嵐和魏郡主也想來,但怕過來人太多,就沒過來。」

  「魏郡主如何了?」

  「挺好的啊,」蔣純笑起來:「仗一打完,秦時月那二愣子就去了魏王府,跪在魏王府門口求娶郡主。郡主聽著就慌了,一路從白州狂奔到青州,聽說差點一把火燒了魏王府,然後兩人就在那邊定親了。」

  「今日來了?」

  「來了啊。」

  楚瑜近來肚子大了,不能亂走,知道的消息倒不如蔣純多,便接著道:「沈佑好些了?」

  沈佑被王嵐從雪山裡挖了出來後,說是腿不能走了,就一直賴在床上,王嵐天天去照顧著,看著倒有些奇妙。

  蔣純說著沈佑就笑起來:「他早就好了,竄通著沈無雙哄阿嵐呢,不過阿嵐又不傻,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說而已。我估摸著吧,」蔣純想了想:「再過一陣子,阿嵐的喜事也近了。」

  「沈無雙好了?」

  楚瑜是知道沈無雙剛被救出來的樣子的,蔣純歎了口氣,點頭道:「白裳天天照顧著,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教著讀。我聽說那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白裳在房間裡哭了一晚上,然後去跳了河,沈無雙去河裡把人拉上來後,兩人就好了。」

  這個「兩人就好了」一句話用得意味深長,楚瑜便明瞭了,沈無雙不但好了,可能還很快就要辦親事了。

  楚瑜聽著蔣純零零散散講著每個人的事,心裡帶了暖意。

  沒多久,外面傳來了喧鬧聲,侍女急急忙忙衝進來道:「不,不好了,韓公子和衛公子打起來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愣了愣,蔣純最先反應過來,趕緊道:「和衛家哪位公子?」

  「大……大公子……」

  話沒說完,蔣純就奔了出去,楚瑜趕緊帶著楚錦等人上去,就看見衛陵春和韓閔在屋簷上打得難捨難分。

  韓閔手上功夫不如衛陵春,但他極其擅長暗器,眼見著他打急了眼,撩了袖子就要放暗器,楚錦著急出聲:「別亂來!」

  也就是那瞬間,一襲紅衣突然掠上屋簷,一手一個揪住領子,就直接往兩邊扔了下去,那青年面冠如玉,含著笑道:「我大喜的日子,打什麼打?」

  說著,對方轉過頭來,就看見在一旁看著戲的楚瑜。楚瑜喜袍鳳冠,雙手環胸,正斜斜靠在門邊仰頭看著熱鬧,那青年目光看過來一瞬間,楚瑜就愣了。

  時光百轉千回,一瞬之間,她彷彿就看到了七年前那個黑衣少年,他也是站在那個位置,冷眼掃了過來。

  兩人靜靜對視了片刻,俱都是笑了。衛韞抿了抿唇,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跳了下去。顧楚生冷眼看著他道:「大喜的日子跳來跳去,你當你是猴子?」

  衛韞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以為阿瑜看不見嗎?」

  顧楚生輕嗤出聲,轉頭看向楚家。

  這一次衛韞領了他來充場子,他本來想拒絕。然而在最後一刻,他卻突然覺得。

  如果是要告別,那至少是該徹徹底底的、乾乾淨淨的、心無芥蒂的,和過去告別。

  他和宋世瀾就站在衛韞後面,再之後是沈佑、沈無雙、秦時月等人。

  吉時到後,鞭炮響起來,大門打開,新娘子手持紅綢,被人領著走了出來。衛韞有些緊張,被人領著走上前去,握住了紅綢的一端。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如果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如果當年和她定親的是他,這一段姻緣,是不是會更好?

  他這一輩子沒叫過她楚姑娘,似乎他們從第一次相遇,就有著重重身份。

  他突然特別想叫她一聲楚姑娘,特別希望,他能在她少女時,就同她相遇。

  於是他握著紅綢,溫柔出聲。

  「楚姑娘,」他說:「小心腳下。」

  楚瑜聽到這聲呼喚,輕輕笑開。

  她明瞭他在喚這一聲是為什麼,她抿了抿唇,溫柔出聲。

  「衛韞,其實我覺得,能在喜歡你後嫁給你,再好不過了。」

  衛韞微微一愣,那一聲「喜歡」沖淡了所有的苦澀和不甘。

  他靜靜抬頭,看向所有含笑看著他們人,沈佑高興得吹了口哨,顧楚生眼中帶著溫和,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祝福和喜悅。

  每一種相遇都很美麗。

  能在最好的時光裡遇見你很美好。

  能在時光裡遇見最好的你,更無遺憾。

  於楚瑜而言,她很感激。

  感激擁有這一場感情,它細膩如夜雨潤早春,又灑脫似清風行千里。

  天地為席,山河作枕,你在之處,便是漫漫餘生。

  「衛韞,」她輕聲呼喚:「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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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7:0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生產

  楚瑜生產那天下著小雨,正是由夏轉秋的時候。

  得知她預產期到,長公主便直接讓人將楚瑜接近了宮裡,起初衛韞不讓人進去,攔著那宮侍冷著聲:「您去回稟太后,我衛家的夫人就在衛家生產,斷沒有進宮去生產的道理。」

  兩月前長公主已誕下「皇帝」,終於是坐穩了江山,有了趙氏和李氏的血脈,這個孩子無論是誰,都不敢說是不正統了。天下諸侯沒了聲討的理由,長公主便下令去,該招安招安,該剿滅剿滅,兩個月下來,大楚諸侯之亂,便算是穩住了。

  這個孩子自然不是長公主生的,她根本沒有懷孕,只是算了時間,讓顧楚生送了一個剛出生的孩兒進宮去。那孩子是從農戶家借過來的,暫時放在長公主手裡,顧楚生說得清楚,等楚瑜生下來,若是個男孩,便將這個孩子換入宮中,若是個女孩,那便將顧顏青換入宮中。

  因著這個緣故,無論如何,長公主都是要讓楚瑜生在宮裡。

  然而衛韞對於這件事,卻是有著牴觸。讓孩子入宮為帝,這一點他不是沒想過,但是在他真的守在楚瑜身邊,看著楚瑜肚子一點點大起來時,他內心對這個孩子卻有了萬般不捨。

  他第一次體會到一個父親對於孩子那種濃重的愛,並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孩子的母親是楚瑜,還因為這個孩子的父親是他。

  只是楚瑜察覺了他的情緒,見他攔下了宮人,嘆了口氣道:「你何必為難他呢?本該去的。」

  說著,楚瑜讓下人收拾了東西,由晚月扶著走下台階,同衛韞招了招手道:「你也別置氣,同我一起進宮吧。」

  楚瑜開了口,衛韞也就沒有做聲,他總不能當著這麼多人與她爭執,於是跟在了她邊上,扶著她上了馬車。

  入宮之後,長公主給他們安排了去處,拉著楚瑜聊天。

  她還住在以前當梅妃住著的地方,房間裡什麼都沒變過,楚瑜進來瞧見了,嘆了口氣道:「你不如換換屋裡的擺設,日日對著過往,心裡難受。」

  「也沒什麼難受的。」

  長公主笑著在手裡抱了隻貓兒,招呼著楚瑜住下:「他活著時候我不喜歡他是罪過,如今他死了,我反而能坦坦蕩蕩追思了。」

  楚瑜愣了愣,見長公主低下頭,垂著眼眸:「這房間裡還有他的味道,我就覺得他還在,心裡舒服些。」

  楚瑜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當天夜裡她與衛韞睡著,有些睡不著。衛韞在她身邊時候,每晚睡得極好,腦袋朝著她身上隨便一靠,只要有那麼點搭邊,讓她的體溫和他有鏈接,便睡得特別安心,像隻小豬一樣。

  楚瑜覺得他近來似乎是又白了些,胖了些,應當是過得極好了。

  她瞧著他白白胖胖的,還睡得這樣好,便有些不高興了,想著自己睡不著,便推了推他。

  「小七。」

  衛韞迷迷糊糊睜了眼:「嗯?」

  「你同我說說話吧。」

  「啊?」衛韞雖然還有些迷糊,卻仍舊帶了詫異:「你還不睡啊?」

  「我睡不著。」

  「哦……」衛韞揉了揉眼睛,盤腿坐了起來,沒有半點抗拒道:「好,那我陪你聊。」

  「我頭疼。」

  楚瑜將頭搭在衛韞腿上,衛韞趕緊給她按頭,清醒了許多。

  「我覺得長公主過得苦啊。」楚瑜嘆息著開口:「她今天的樣子,我瞧著是走不出來了。」

  「嗯……」

  「小七,」楚瑜慢慢想著:「咱們的孩子要是生下來,真入了宮,長公主便算他半個娘了……」

  一聽這話,衛韞頓時醒了。他皺起眉頭:「我們的孩子,真的要入宮嗎?」

  楚瑜沒說話,好久後,她才道:「咱們孩子不入宮,長公主不會放心。」

  道理衛韞明白。

  他握著兵權,他不可能交給長公主,如果那個位置上坐的是一個與他徹底無關的人,長公主又怎麼不擔心,哪一天他有了反意?

  他知道金座上的是個假皇帝,他還有兵權,到他真的想反,要兵有兵要理由有理由,對於長公主來說,他是一個太大的風險。

  可這時候長公主不可能像淳德帝和趙玥一樣置他於死地,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皇帝那個位置,由他的兒子來坐。

  是他兒子當皇帝,他總不能反了他兒子。

  長公主的算盤他明白。

  「可是,」衛韞心有不甘:「你問過這個孩子願意嗎?」

  「那出生在衛家,你又問過他願意嗎?」

  楚瑜有些疲憊:「小七,不是每個人都想閒雲野鶴,我們是給了他一條路,我和長公主說好了,如果有一天他不想當這個皇帝,那就讓他走。」

  「如果長公主不放人呢?」

  衛韞皺著眉頭,楚瑜沒說話,有些話她不說,然而衛韞卻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嘆了口氣。

  「你放心,」他低頭親了親她:「不會有這一天。」

  「小七,」楚瑜平靜開口:「你不會是你父親,我們的孩子,也不能再當下一個衛韞。」

  被人踩在腳底再往上爬,這樣的人生,他們的孩子不會有。

  他出生便會是九五之尊,他們會給他最好的天下,最好的人生。

  「好。」衛韞聽到這句話,心裡顫了顫,終於是認可了楚瑜的決定。兩人沉默下來,沒了多久,楚瑜就感覺到了腹痛。

  楚瑜驚呼了一聲,衛韞忙道:「怎麼了?!」

  「我……」楚瑜臉色有些變了:「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來人!」

  衛韞聽得這話,頓時慌了神,他給楚瑜披上袍子,同時大吼著道:「將御醫叫來!」

  御醫早就已經隨時等著,聽得衛韞召喚,早已準備好的人魚貫而入。侍衛將衛韞請了出去,衛韞有些猶豫,楚瑜疼得還不算嚴重,她隔上許久才疼一下,她冷靜道:「你先出去,我不想你看著。」

  衛韞明白楚瑜心裡那份彆扭,她總不想讓他看見狼狽的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便轉身走了出去。

  他出去之後,裡面人來人往,也沒什麼聲音。只有侍女隔上一陣子來告訴他,沒事兒,很好。

  他在人前不敢露出焦急,衛夏給他端了酒來,小聲道:「王爺,你喝點酒,舒緩舒緩,別太緊張。」

  衛韞冷著臉喝了一口,就站在門口,死死盯著緊閉的大門,一言不發。

  沒了多久,顧楚生和長公主便趕了過來,顧楚生焦急道:「怎麼樣了?胎位還正嗎?情況如何?」

  他問得著急,衛韞一句話不想說,還好衛夏話多,仔細給顧楚生講著情況。顧楚生抬眼看了一眼裡面,轉身同旁邊吩咐道:「將我帶來的人參準備好……」

  「你準備那東西做什麼?」

  衛韞猛地抬頭,那都是續命的東西。

  他清楚知道顧楚生和楚瑜有著不一樣的人生,顧楚生準備這些東西,他不由得有些害怕,顫著聲音道:「你準備這些做什麼!」

  「衛王爺你別太緊張,」長公主看出衛韞神色激動,趕忙同他道:「顧大人也只是做個準備而已。」

  「娘娘,」衛韞克制住自己,捏著拳頭道:「您先去休息吧,這裡我和顧大人看著就行。」

  長公主愣了愣,她看了一眼顧楚生,明顯看出兩人之間是要說什麼,她向來聰明,笑了笑後,便同兩人告別離開。

  衛韞讓旁邊人站遠了去,他終於才轉頭看著顧楚生:「她上輩子生產,怎麼了?」

  「胎位不正,」顧楚生深吸了口氣:「人差點沒了,還好當時她父親帶了幾根千年老參過來吊著命……」

  衛夏腦子一嗡,剛好裡面傳來了楚瑜「啊」的一聲驚叫。

  他毫不猶豫,直接就朝著屋子裡開始衝。旁邊侍從趕忙上前來攔住衛韞:「王爺,這是產房啊!您不能進去的。」

  「放開!」

  衛韞一腳踹開了對方,他下了狠心要進去,誰都攔不住,頃刻間就破門而入,來了楚瑜身邊。

  楚瑜正開到第六指,這是最疼的時候,她死死抓著床單,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在岸上瀕死的魚,連呼吸都帶著疼,便就是這時候,有人一把握住她的手,焦急出聲:「阿瑜,阿瑜我來了。」

  楚瑜被這聲音喚回神智,她轉過頭,看見握著她的手,眼裡全是惶恐的衛韞。

  楚瑜艱難呼吸著,沙啞著聲道:「你怎麼來了……」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裡,」衛韞艱難擠出笑容:「我想來守著你。」

  楚瑜聽著他的話,被他握著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疼痛減輕了很多。

  她生過一次孩子,那一次更疼更痛,早已做好了準備。然而沒想到衛韞的出現,卻讓這場生產更輕鬆了些。

  旁邊人讓她呼吸,讓她用力。她聽著他叫她的名字,配合著產婆。

  等宮口全開的時候,她試探著將呼吸下壓,所有人高興叫道:「快了!快了!看見頭髮了!」

  而衛韞握著她的手,已經完全說不出話,整個人都在顫抖,好像生孩子那個人是他一般。

  等孩子生出來,剪斷臍帶,孩子的哭聲響起來,楚瑜終於像活了過來。

  她已經沒有半點力氣,臉色煞白,整個房間裡全是穢物,瀰漫著各種難聞的味道。

  她身上全是黏膩的汗,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噁心。她輕輕呼吸著,轉頭看向衛韞。

  衛韞眼裡帶著淚,他不敢動,就靜靜看著她。旁邊人都在抱著孩子,都在歡呼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只有他守在她身邊,目光一寸不離。

  楚瑜看著他的眼神,不由得笑了。

  「讓你別來看。」她聲帶彷彿是被石子摩挲過,粗啞得不像話:「你看我現在,多醜啊……」

  話沒說完,她就看見旁邊人動了。

  他不敢太大動作,就小心翼翼將她抱在懷裡,她明顯感覺到他的顫抖,他的害怕,他眼淚混著她的汗流入她的脖頸,滾燙灼熱。楚瑜愣了愣,聽見衛韞沙啞著聲音道:「不生了。」

  「以後再也不要孩子了……」

  他哭著道:「咱們再也不受這個罪了。」

  楚瑜有些哭笑不得,她被這個人抱著,溫暖讓她疼痛減輕了許多,她有些無奈:「又不是你生,你哭什麼?」

  衛韞不說話,楚瑜沒等到回應,她也有些疲憊,便不再說話了,就靠著衛韞,感覺侍從處理著她的身子,昏昏睡過去。

  等她醒過來時,衛韞正抱著孩子守在她邊上。他笨手笨腳和人學著怎麼抱孩子,見她睜了眼,他趕緊抱著孩子,獻寶一般過來道:「阿瑜,你醒了?」

  「孩子呢?」楚瑜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伸手要抱。衛韞卻是搖了搖頭,認真道:「你現在不能抱,抱了你以後要腰疼的。」

  楚瑜被衛韞搞得有些無奈,衛韞想了想,坐在她邊上:「我抱著,你看看得了。」

  楚瑜有些無奈,她便靠著他,瞧著那個孩子。

  孩子還小,也不說話,就眯著眼睡覺。楚瑜想了想,轉頭看向衛韞:「他一直睡著?」

  「是啊,除了最開始,讓奶娘餵過後就沒醒過。」

  楚瑜聽著有些擔憂了,她抬手戳了戳孩子的臉:「他不會是個傻子吧?」

  「應該不會吧……」

  衛韞也有些擔心了。

  「男孩兒女孩兒?」

  楚瑜終於想起來這個問題,衛韞有些不高興:「男孩兒。」

  楚瑜點了點頭,也沒多問。兩人盯著孩子看了一會兒,孩子終於醒了,他慢慢睜開眼睛,看了衛韞一眼後,就把目光落在了楚瑜的胸上。

  片刻後,他震天動地的哭了起來,嚇得衛韞一哆嗦,差點給他扔了。

  好在衛韞手穩,楚瑜瞧著孩子,猜測道:「大概是要喝奶了吧。」

  衛韞也是這樣想的,於是兩人叫了嬤嬤過來,教著楚瑜餵奶。

  衛韞堅持不讓楚瑜抱孩子,便自己扶著,讓孩子喝著奶。等喝完奶後,衛韞有些不開心,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臉道:「小王八蛋,你也不傻啊。」

  「都當父親的人了,」楚瑜看著衛韞幼稚的動作,笑著勸道:「別這麼幼稚。」

  兩人說話間,長公主卻是來了。

  長公主走進來,看著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便就笑了。

  「這孩子生得好看。」

  「哪裡有,皺巴巴的,小猴一樣。」

  楚瑜笑著開口,招呼著長公主坐下來。

  長公主端望了那孩子一會兒,終於抬頭道:「二位可想好了?」

  「娘娘給了我們想的時間嗎?」

  衛韞聲音平淡:「這個孩子不入宮,娘娘放心嗎?」

  長公主沒有說話,她從侍女手中拿了茶,她抿了一口茶,平靜道:「你們不過是捨不得這個孩子,所以我也想過,這個孩子會拜衛王爺為亞父,日後衛王爺和王妃可以自由出入宮中,代為教養。」

  兩個人愣了愣,長公主繼續道:「你們也別以為,我就只是為了我自己。衛韞,」長公主抬眼看他:「如果他不當皇帝,衛家可能會有下一次浩劫,卻未必有下一個衛韞,你明白嗎?」

  衛韞沒有說話,長公主垂下眼眸:「上位者之心,我再明白不過。我在之時,我得為衛家,為大楚,找一條出路。只有這個孩子長大,身為你的兒子的他,才能接受你完完整整歸還兵權。除了他,哪怕是我,哪怕你真心真意還兵權,我敢信嗎?而你還了兵權,你敢信我嗎?」

  「你不敢,我也不敢。」

  長公主擲地有聲。

  「娘娘之心,」衛韞終於出聲,他輕嘆:「懷瑜明白。」

  長公主點了點頭,這才想起來:「孩子可有了名字?」

  楚瑜轉頭看了一眼衛韞,衛韞想了想,終於道:「順吧。」

  他這一生坎坷曲折,希望這個孩子一生能平順無憂。

  楚瑜明白衛韞的意思,她目光落在這個孩子身上。

  她想,會的吧。

  這個孩子,會和大楚一起,平安順遂,幸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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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7:26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趙順

  趙順是一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他出生時沒了父王,三歲時沒了母后,於是從小,他就由他的亞父衛韞,以及衛韞的妻子楚瑜養大。

  他母后去得太早,以至於他幾乎對她沒有任何記憶,從他開始記事,他身邊就是衛韞和楚瑜,於是私下裡,他一直稱呼他們為父親、母親,似乎他們真的就是親生一般。

  如果是普通人,對此可能會覺得拘謹,然而衛韞和楚瑜對這個稱呼卻坦然接受,他們甚至還將自己的孩子帶進宮來陪他玩耍,然後告訴他,這是他的弟弟妹妹。

  於是,哪怕趙順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但他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沒有父母的人。每一年春節,他都會和衛韞一家人度過,很多時候顧楚生也會帶著自己的孩子過來。

  顧楚生的孩子叫顧顏青,也就比他大上幾個月。他們兩個人在這場新年宴會裡,經常充當著哥哥的角色,照顧著衛晏和衛婉。

  衛晏性格倔強又調皮,衛婉卻是一個很溫柔的小姑娘,每年宴會上,衛晏總要想盡法子捉弄衛婉,等顧顏青看到,便不樂意,總要和衛晏打上一架。那時候兩人還算旗鼓相當,衛晏便很憤怒,吼著顧顏青說:「這是我妹妹,關你屁事!」

  顧顏青憋紅了臉,最後想了想,顧顏青終於道:「那,如果以後我娶她當媳婦兒,是不是就關我的事兒?」

  衛晏被顧顏青這份管閒事兒的決心給鎮住了,好久後,終於道:「你真不要臉!」

  趙順有些奇怪,於是他就問顧顏青:「為什麼你娶了衛婉,你就能管衛婉的事兒呢?」

  顧顏青紅著臉說,我娶了她,那以後她就叫顧衛氏,以後她和我就是一家人了,我當然能管她的事兒。

  這句話給了趙順很大的啟發,隨著年齡的增大,趙順也慢慢開始察覺,其實哪怕衛韞和楚瑜對他再好,他始終也是一個外人,甚至於楚瑜和衛韞對她的好,很可能也只是因為他是這個國家的皇帝,甚至因為他無父無母,畢竟衛韞和楚瑜是很好很好的人。

  趙順也是在八歲的時候明白這個道理的。

  那天宮裡新給他調來了一個太監,這個太監是一個少年,對他很好。有一天晚上,少年守在他旁邊伺候,趙順忍不住詢問他。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少年輕笑,因為您是陛下呀。

  趙順有些疑惑,接著道,那其他人對我好,也因為我是陛下嗎?

  少年點點頭,毫不猶豫開口:「那是當然了,您是陛下,全天下人,都要對您好的。」

  當皇帝似乎是一個很幸福的事,因為這全天下人都要對你好,可是那天晚上趙順卻有些難受,他突然意識到。衛韞和楚瑜對他的好,很可能是有一些奇怪的因素在。

  於是他問了衛晏和衛婉,父親和母親對你們好,是因為什麼呢?

  兩人理所應當回答,因為我們是他的孩子呀。

  趙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不高興的原因。

  父母與子女的關係是沒有辦法改變的,然而有一天他卻可能就不是皇帝了,等他不是皇帝的時候,楚瑜和衛韞還對他這麼好嗎?

  少年苦思冥想了很久,直到八歲這天,他聽到了顧顏青的法子,於是他眉開眼笑道:「我明白了,那是不是我娶了衛婉,我和父親母親也是一家人了。」

  顧顏青傻傻點頭,想了想後,他警惕道:「你也要娶衛婉嗎?」

  趙順想了想,接著道:「那衛晏能不能娶呢?」

  顧顏青被趙順的想法驚呆了,他意味深長看了眼趙順,終於道:「陛下,您知道娶一個人是什麼意思嗎?」

  趙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顧顏青笑起來,同他道:「那你去同衛王爺說一下,就說你想娶衛晏吧,我娶衛婉,你娶衛晏,以後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家人。」

  趙順點了點頭,他跑到衛韞面前,認真道:「父親,我想請求您一件事。」

  衛韞看著趙順詢問:「什麼事?」

  趙順是他最寵愛的一個兒子,因為將趙順送進了宮,所以衛韞心裡面一直覺得自己是極對不起這位大兒子的,一般來說,趙順有什麼要求他都會答應。然而這一次,趙順的要求卻是震驚了他,趙順認真道:「父親,我想娶衛晏,顧顏青娶衛婉,這樣的話,我們就永遠是一家人了。」

  衛韞沒說話,片刻後,他抬起頭來,怒視顧楚生:「你給你兒子教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顧楚生喝著酒,轉頭看向衛韞,溫和道:「教的自然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有什麼問題嗎?」

  說著,顧楚生哈哈笑起來:「怎麼,你兒子又被顏青騙了?」

  衛韞一直不想承認的是,自己的大兒子也好,二兒子也好,似乎都沒有顧顏青那份狡詐,總是被他騙。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同為衛婉道:「婉兒呀,我們家就靠你了。」

  衛婉笑眯眯道:「父親放心,我懂的。」

  說著,衛婉站起身來,朝著顧顏青輕招了招手道:「顏青哥哥,你過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顧顏青被衛婉叫過去,高高興興跟著衛婉出了大殿。

  兩個孩子走出去後,衛韞才轉過頭來看著趙順,趙順眼巴巴望著衛韞,衛韞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好半天,他終於道:「你怎麼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呢?」

  「因為我想和父親成為一家人。」

  孩子直言不諱:「他們對我說。你們對我好是因為我是皇帝,有一天我若不是皇帝了,那該怎麼辦?所以,如果我和您是一家人,那您才會一直一直對我好。」

  這話說得在場的大人都蒙了。楚瑜有些心酸,她轉過頭去,不忍再看趙順,衛韞看著趙順,眼裡也帶了些苦澀,好久後,他嘆息出聲道:「傻孩子,你和我們一直是一家人。」

  說著,衛韞將他抱進懷裡,拍著他的背道:「順兒呀,你永遠是我們的孩子,我和你母親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皇帝,而是因為我們的的確確是一家人。」

  「那父親、母親會一直對我這麼好嗎?」

  趙順問得有些忐忑。楚瑜出聲,溫和道:「會。」

  她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認真:「一直會。」

  趙順開口,還想再說些什麼,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顧顏青尖叫的聲音,顧楚生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想要出去。衛韞高興道:「顧大人出去做什麼?我們婉兒一個女孩子,還能拿顧大公子怎麼樣了不成?」

  顧楚生聽到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再出去了,畢竟衛婉這樣溫婉的女孩子,若顧顏青真被她怎麼樣了,那也是顧顏青丟臉的份兒。

  沒了一會兒,衛婉就領著顧顏青走了回來,顧顏青臉上有些發白。顧楚生趕忙道:「顏青,發生了什麼?」

  顧顏青搖了搖頭:「父親,沒什麼。」

  顧顏青不肯說,大人也不能問下去,而衛韞則是十分高興湊在衛婉邊上小聲道:「你怎麼收拾他的?」

  衛婉溫和笑了笑。從袖子裡面拿出了一條小蛇。

  這一次衛韞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然而女兒喜歡養蛇這件事情,他早就已經知道了,也沒法阻止,畢竟,女兒有什麼愛好,他都是全力支持的。

  等酒宴散了之後,當天晚上衛韞和楚瑜睡在床上,兩個人都睡不著,好久後,楚瑜突然開口道:「我想同他說實話。」

  衛韞有些忐忑:「現在就說嗎?」

  「順兒已經明白很多事了,」楚瑜嘆了口氣:「我們不告訴他實話,他每天患得患失,心裡總是難受的,將他送進宮裡去,已經很是對不起他,若如今還要再瞞著他這些,讓他覺得自己和自己兄弟姐妹不一樣,這也太委屈他了。」

  「可他這樣小,」衛韞皺著眉頭:「他能明白我們說什麼嗎?就算明白了,他若守不住這個秘密,到處說去了,這又怎麼辦?」

  楚瑜抿了抿唇。好久後,她終於道:「那再長大些吧。」

  趙順十歲時,顧楚生就開始帶著他處理政務,他雖然是衛韞的兒子,但是卻並不像衛韞那樣,看見書就頭疼,相反的,他很喜歡讀書,似乎更像顧楚生一些,顧楚生是他的太傅,常常和趙順說些治國之道。趙順十歲的時候,已經開始能在朝堂上與臣子辯論,發表一些意見。

  有一次衛韞看見他問住了顧楚生,心裡面十分高興,等回來時,他同楚瑜道:「我覺得孩子長大了,要不同他說實話吧?」

  楚瑜點了點頭。

  於是在趙順十歲的那個生日夜裡,他迎接了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一個禮物。

   衛韞和楚瑜單獨留在趙順的寢宮,將過往的事來龍去脈全都說了一遍,衛韞怕趙順聽不懂,說的又慢又簡單,楚瑜就在旁邊補充,他們說得極其淺顯。趙順就一直 靜靜聽著,聽了好久之後,衛韞感覺自己口都乾了,喝了幾口水,終於道:「順兒,你聽明白了嗎?如果不明白,我們再給你說一遍。」

  趙順笑了笑,他抬起頭來,看著楚瑜和衛韞,認真道:「所以,我是你們的親生孩子是嗎?」

  「對,」楚瑜點頭,抬手握住他的手,認真道:「你是我們的親生孩子,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像照顧衛晏和衛婉一樣照顧你。」

  「我明白,」趙順點點頭,接著道:「所以我其實還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不一定要做這個皇帝是嗎?」

  「對。」

  楚瑜認真看著他:「如果你不願意做這個皇帝,我們就再想其他的辦法。」

  「可是我不做這個皇帝,換一個人的話,他會給我活路嗎?」

  「這點你放心,」楚瑜立刻開口:「我和你父親會想辦法。」

  「又有什麼辦法呢?」趙順笑起來:「別說他不放過我,甚至於他可能連父親都不會放過。以父親之權勢,若我不是父親親生孩子、由你們一手養大,我身為帝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會想什麼、會做什麼。我尚且如此,更何況他人?」

  「你不用操心我們,」衛韞抿了抿唇:「我與你母親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事兒在我們眼裡並非不可解決。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趙順低著頭,沒有說話,好久後,他終於道:「顧太傅一直同我說,每個人有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責任。我是皇帝,我的責任就是管理這個國家,保護黎民百姓,如今你們告訴我,其實我可以不當皇帝,那我又能夠做什麼呢?」

  「這些年我活的很開心,也並未覺得不快樂,能為這世間做什麼,我一直覺得是我莫大的榮幸。」

  「你確定嗎?」楚瑜有些焦急:「你千萬不要對我與你父親作過多思量,你只需要想自己喜歡不喜歡那便好。我與你父親這麼多年這般艱辛,也不過就是盼望著你們兄弟姐妹能過得好。」

  趙順想了想,最後他終於道:「不是還有很多年嗎?等我再想一想,弱冠之年,我再給你們答案。」

  趙順這話說的很成熟,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楚瑜和衛韞卻是認可了趙順的想法,衛韞想了想,終於道:「那你多走走,多看看。看過了這世界的廣闊,如果你還是要選擇回到這裡,父親永遠支持你。」

  「我可以嗎?」趙順有些意外:「我可以隨便出宮?」

  「可以。」衛韞毫不猶豫開口道:「父親會為你在背後做好一切。」

  兩人走出來時,楚瑜終於道:「你允許他出去,要是出了事怎麼辦?」

  「以前兵荒馬亂,我到處跑,」衛韞笑起來:「你們怎麼不問一句,我出了事怎麼辦?」

  「所以我時時唸著你,」楚瑜下意識開口,兩人都愣了,片刻後,衛韞抿著唇,壓著笑,抬手握住她的手,笑著道:「年少時候,確實讓你操心了。」

  「為什麼要讓他到處走走看看?」楚瑜不想談這些,轉了話題:「他自己在深宮裡面想不明白嗎?」

  「我年少時喜歡你,但所有人都告訴我,如果沒去看過這個世界就談的喜歡太脆弱。有一天看到了這個世界,我說不定就會離開你,顧楚生說我的喜歡淺薄,二嫂也說我的喜歡淺薄,所以我就出去了,我看遍了世界,終於確定,我獨獨喜歡你。」

  楚瑜聽著這話,她紅了耳根,扭過頭去,有些不好意思道:「都這麼多年了,說這些做什麼?」

  衛韞笑起來:「所以,我希望順兒也能這樣。他不是盲目去做這個決定,他是走過看過,認真想過,知道自己要失去什麼,要放棄什麼,最後做下的決定。」

  楚瑜嘆了口氣,好久後,她終於道:「那就隨他去吧。」

  趙順第一次出宮是13歲。衛韞將衛晏衛婉顧顏青全都派在他身邊,又讓秦時月和魏清平跟著,確保萬無一失。

  那年乾旱,趙順去了災區,當時烈陽千里,他帶著人走在乾裂的土地上,走破了腳,看著雙目無神的百姓,那一刻,他如此強烈的覺得,自己得當一個好皇帝,自己想要幫助他們。

  之後趙順就經常出去,他有時候是去賭坊,有時候是去茶樓,甚至在16歲那年還和衛晏顧顏青一起去了青樓酒坊。

  三個少年迅速長大,長身玉立。風姿俊朗。走到哪裡,都能接到許多手帕。成了華京中年頗有盛名的貴公子。

  趙順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喜歡看太平盛世,他喜歡看所有人臉上掛著笑容。他每一次出宮,得到百姓的讚揚,聽著百姓說他是一個好皇帝的時候,心裡就會有無數歡喜湧上來。

  他和顧顏青總是在商議著利民要策,而衛晏則總是鑽在兵法裡,有了時間就去軍營裡面和別人打一場。

   趙順20歲那年,三個少年身上亦是功績纍纍。顧顏青早早入仕,已是官拜四品的金部主事。他似乎是沿襲了顧楚生的老路,從戶部開始,未來也將成為朝廷重 臣。而衛晏也在17歲那年去了邊疆。成為了赫赫有名的將軍。衛婉以美貌文弱著稱,知書達理,詩文名遍天下,卻一直沒有出嫁。聽聞和他相親過的男子,若是長得好看些的,還能風度翩翩回來讚歎一句,「衛小姐真是才貌無雙」,若是衛婉看不上眼的,總是屁滾尿流的被嚇回來,也不知道是經歷了些什麼。

  那是大楚最繁榮的時代,在衛韞平定四方、顧楚生修生養息的二十年後,大楚到達了空前鼎盛。

  在趙順冠禮的前一夜。衛韞和楚瑜決定去要他最後的答案。

  顧楚生知道了他們的打算,連忙趕在宮門口等他們,在衛韞和楚瑜出現時,顧楚生急急忙忙上前道:「你們回去吧。」

  衛韞和楚瑜皺起眉頭,沒有出聲,兩邊人僵持著,顧楚生嘆息道:「我希望順兒能一直當這個皇帝。」

  衛韞皺起眉頭,楚瑜轉頭看向宮門的守衛,抬了抬手,讓所有人散開去。顧楚生小聲道:「衛韞,我們等這樣一個皇帝,等了多少年?若是順兒不當這個皇帝,你要誰當,誰當就能比順兒當得更好?」

  「可這也得他選,我答應過他,他有選擇的權利。」楚瑜皺起眉頭:「20年前,為了穩住局勢,為了江山,為了百姓,我送他入宮,如今,天下太平,你們卻說,他做的太好,所以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

  「阿瑜,我明白你的心情,」顧楚生面色焦急:「可是你想過若順兒不當皇帝之後會怎麼樣嗎?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置百姓於不顧啊!」

  「那也是我們的事。」

  楚瑜認真開口:「我們的責任怎麼能讓下一輩人來犧牲?如今大楚國泰民安,遠非當初局勢,就算沒了順兒,天也不會塌!」

  說完,楚瑜一把推開顧楚生,徑直往宮內走去。顧楚生急急跟上去,衛韞卻抬手擋住他。

  「你也是如此作想嗎?」顧楚生盯著衛韞:「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

  衛韞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顧兄,我們家夫人最大,你要是能攔住她,我絕對不跟著她走。」

  「我若攔得住他,還和你在這磨蹭什麼?!」顧楚生大怒。

  「我就知道,」衛韞嘆了口氣:「你就是撿著軟柿子捏。你攔不住他,我也攔不住的。」

  說完,衛韞放開手,轉身朝著楚瑜追了過去,大聲道:「夫人,等等我!」

  顧楚生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追了上去,大聲道:「你們走慢點兒!」

  三個人來到了趙順的寢殿。趙順身著便服,正在寫字,楚瑜和衛韞進來,趙順似乎早已料到,也不覺得奇怪。他抬起頭來,恭恭敬敬道:「父親、母親。」

  而後他便看見氣喘吁吁跟上來的顧楚生,他愣了愣,卻還是行禮道:「太傅。」

  衛韞點點頭,抬手讓其他人下去,趙順上前來,親自給三人斟茶。

  「我也不賣關子了,」衛韞開門見山道:「我們今夜來,是想問你最後的答案。」

  「我明白。」趙順微笑起來。顧楚生有些著急,起身道:「順兒……」

  話還沒說完,楚瑜一拍桌子,怒目看過去,冷聲叱喝道:「閉嘴!」

  得了這句話,顧楚生一時有些氣短,所有人都知道顧相這一輩子沒怕過誰,除了楚瑜。

  趙順看出三人之間的氛圍,他笑了下,溫和道:「太傅不必擔憂。朕明日冠禮,日後朕便成人了,朝堂之事,還需要太傅、父親、母親多多指點。」

  聽得這話,三人都愣了,顧楚生詫異道:「陛下的意思是,您會一直留在宮裡?」

  「會不會一直留在宮裡朕不知道,可是,朕會一直當這個皇帝。」

  「為什麼?」楚瑜皺起眉頭:「如果你是為了我們……」

   「不是,」趙順果斷開口,他看著楚瑜,神情裡帶了暖色:「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順著父親和母親的足跡走遍了大楚。我從百姓的口裡聽到了你們的過往。 我知道了,如今這個大楚是怎麼來的,我也明白了,今天的興盛建立於什麼地方。我是衛七郎和北鳳將軍的孩子,可能與生俱來便繼承了父親和母親品性。我同你們 一樣,我不想讓百姓受苦,也不想讓他人蒙難。看見別人因為我的努力而得到幸福,我很開心,看見這個國家繁榮昌盛,我就覺得我的心裡,有熱血翻滾,讓我覺 得,我這一輩子是值得的。」

  「我也曾經幻想過,有一天我不當皇帝該是什麼樣子,可是當我以著一個普通貴公子的身份走在街上,當我發現我想做什麼事情都無能為力,當我想要幫助誰,卻要大費周章的時候,我就覺得。還是當皇帝更好。」

  「我很感激你們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讓我能有得選擇。如今,我想選擇留在這裡。」

  「這個決定不是貿然作出的,」趙順神色鄭重,卻又帶著笑容:「我是走遍了很多路,看過了很多人,最終才決定,我獨獨要留在這裡。」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趙順。

  其實趙順的長相,如今已經能清楚看出來那與衛韞相似的輪廓,衛韞一瞬間覺得,趙順彷彿是二十歲的自己,端正跪坐在自己身前,認真而清晰開口——

  我留在這裡,為蒼生,為家人,也為自己。

  聽到這話,顧楚生徹底放下心來。

  三人靜靜看著趙順,他們才發現,轉眼20年,這個孩子真的徹底的長大了。

  他們三人又和趙順聊了幾句,終於才出了趙順的寢宮,三人走在長廊上的時候,顧楚生突然頓住腳步,仰頭看著星空。

  「我發現,」顧楚生帶了一絲笑意:「這星星和二十年前相比,好像也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我們卻老了。」

  「是呀,」楚瑜嘆息出聲:「他們都長大了。」

  「我們的時代,結束了。」

  衛韞開口。楚瑜和顧楚生轉頭看他,片刻後,三人對視一笑。

  他們的時候時代結束了,可那些熱血、那些榮光,卻將永垂青史,永存時光。

  無論是後世褒貶不一的顧楚生,還是被當作英雄的衛韞,亦或是活於傳奇話本的楚瑜,他們這一生,也不算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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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7:5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趙玥

  【1】

  純熙七年秋末,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趙玥就是在那天晚上進的宮,他進去之前就已經服下了假死的藥,等醒來時已經是在宮外,顧楚生站在棺槨外,他看著他,沙啞著聲道:「殿下,長公主已將一切安排好了,替身已死,從此以後您就在長公主府,聽長公主安排吧。」

  趙玥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顧楚生,顧楚生捏著棺槨的手微微顫抖,他如今年不過十五,看上去卻已十分沉穩,趙玥從棺材裡坐起來,清了清有些乾澀的嗓子,卻是問:「你父親呢?」

  「父親……已去了。」

  這一點趙玥並無意外,顧楚生將他與顧大人交給淳元帝換取他的信任,然後當著淳元帝的面讓他受刑而死,這樣才能徹底打消淳元帝的疑心。顧楚生的父親早已經暴露了,無論如何,他都是要死的。

  趙玥沉默無言,顧楚生退了一步,躬身道:「殿下,請快些。」

  趙玥點點頭,他由旁邊侍衛扶起來,舉目四望,周邊全是屍體,這裡卻是一個亂葬崗。那些屍體裡有些人他還認識,他神色動了動,片刻後,他轉過身去,看著顧楚生,平靜道:「日後,我是誰?」

  「您是長公主的面首。」

  「我叫什麼?」

  「要等長公主賜名。」

  「你要去哪裡?」

  「不久之後,便啟程去昆陽。」

  「顧楚生,」他神色平靜,回頭看了一眼那山崗的屍體,卻是道:「我想問你個問題。」

  「您說。」

  「這件事,是長公主安排的嗎?」

  顧楚生愣了愣,片刻後,他點頭道:「是。」

  趙玥沒說話,片刻後,他低低笑起來。

  「好。」他點著頭,一面笑,一面道:「孤這條命,便給了她。」

  饒是顧楚生有一顆七巧玲瓏心,十五歲的他卻仍舊沒有明白,那時候的趙玥是什麼意思。

  直到最後他才明白,趙玥說命給了她,便真是給了她。

  【2】

  趙玥原是秦王世子。

  大楚初建時,太祖趙輝與李榮乃結拜兄弟,兩人一同平定天下,趙氏為帝,李氏為輔,然而天下兵馬盡歸李氏。

  趙玥的母親是李家的養女,她性格溫和,為人謙讓,打從趙玥記事開始,他就記得,自己的母親一直告訴她,這世間所有的惡人,都有其原因,要學會原諒惡,要學著保護善。

  他年少時聽不懂,就只知道跟在母親身後,學著她做的一切。

  那時候秦王府是非紛雜,他母親只知道忍讓,那時候李家勢大,他父親似乎受了氣,便一股腦撒在了他與母親身上。他母親不想惡化家族與秦王的關係,於是從未同別人多說過什麼。

  他記得有一次,他被他的弟弟推到了水裡。

  他在水裡撲騰,他聽見所有人在旁邊笑。

  他感覺湖水灌進口鼻的絕望,感覺整個人要死的恐懼,直到最後,他被他母親從湖裡撈上來,他抓著他母親的手,咳嗽著,顫抖著抬起手,指著他那完全不記得名字的弟弟道:「他想殺我……」

  他母親愣了愣,他抓著她的衣角,沙啞出聲:「母妃,他想殺我,你下令處罰他!」

  他母親沒說話,母子兩被人圍觀著,像兩條狼狽又溫順的犬,明明有著獠牙,卻沒有任何殺傷力。

  他從未如此悲憤,如此委屈,他抓著他母親的袖子,提高了聲音,怒道:「母親!他想殺了我!你明白嗎?!他要殺我!」

  他母親還是不懂,他推開她,掙扎著要去打那位推他下水的少年,然而他母親卻是一把抱住了他,沙啞著聲音道:「玥兒,算了吧,他還小,不懂事。」

  趙玥微微一愣,他不可思議回頭。

  他想問,什麼叫不懂事?

  他也才七歲,為什麼他不小,他要懂事?

  那些委屈鋪天蓋地,然而當年的他卻不明了是從何而來,他只是哭著掙扎,他母親就拚命抱他,直到最後,一個清亮的少女聲響了起來:「喲喲喲,這是做什麼呢?」

  眾人都愣了,旁邊反應得快的侍女趕忙跪了下來,高聲道:「見過縣主,縣主金安。」

  隨後趙玥便看到,一個簪花少女衣著華貴,手提馬鞭,從花園後面施施然走了出來。

  她美得張揚明亮,雖然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卻已經能看出日後那逼人的風華。

  她鳳眸朝著周邊一掃,笑著落在趙玥身上。

  「發生了什麼?」

  她出聲詢問,旁邊侍女正想開口,就看那姑娘馬鞭指著趙玥:「我要他說。」

  「春華……」他母親在身後無奈出聲:「你別鬧。」

  「蕊姐你別多說,你那性格多說幾句我耳朵疼。」

  說著,她目光落在趙玥身上,笑眯眯道:「來,你說說,發生了什麼?」

  「剛才他將我推下水去,」趙玥一把甩開拉扯著他的母親,走向那少女,氣憤道:「我聽見他們在笑我,他們誰都不來救我,我是秦王世子,我母親是王妃,可他們誰都不來救我,只有我母親……」

  他的話雖然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卻足以讓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少女神色越來越冷,等他說到最後,少女猛地衝過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將他那一直滿臉得意的弟弟一腳踹到了湖裡。

  「我李家出來的人,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們這麼作踐?!」

  那少女怒喝出聲,在眾人驚呼間,指揮著人將方才那些下人一腳一腳踹下去。

  「一群下人,見了主子還敢不救,都他媽找死!」

  少女一面罵一面打,趙玥看得目瞪口呆,等末了,少女轉過頭來,笑眯眯看著趙玥母子。

  「姐姐,」她帶了火氣,但面上卻依舊保持著笑容:「爹讓我過來看你過得好不好,說如果過得不好,不如跟我們回家。」

  「我……」趙玥母親慢慢道:「我過得很好……」

  趙玥沒說話,他捏緊了自己母親的衣角,李春華笑了:「當真?」

  「當真。」

  「好。」李春華點點頭,看向趙玥,笑著道:「那你呢?你也過得好?」

  趙玥抿緊了唇,李春華蹲下身:「玥兒,」她聲音溫和:「我是你小姑姑,你要是過不好,我帶你走。」

  「我……」

  「他也過得好,王爺待我們……」

  他母親急忙接口,然而趙玥看著李春華的眼睛,他看到了光和希望,於是他忍不住開口:「我跟你走。」

  這話出來,所有人都愣了,然而在說出口後,他就再沒後悔。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她的袖子,仰頭看著她,咬牙道:「小姑姑,帶我走。」

  【3】

  於是她帶他離開。

  那時候的李氏在朝廷已經是風頭無雙,他一個世子入京,在李氏住下,卻也是誰都說不得什麼。

  他那時有些膽小,同誰都不熟,只跟在李春華身後,李春華說什麼,他聽什麼。

  於是他知道了他的母親是李家的養女,知道了這個叫李春華的少女是她的小姑姑,知道了原來他有一個家,誰都不能欺負他。

  他那時怕黑,李春華每天都在他屋裡,給他講著故事,講到他睡著才走。

  有一次他問:「小姑姑,等我長大了,晚上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李春華就點頭:「是啊。」

  「你不陪我了,我怎麼辦?」

  聽到這話,李春華就笑了:「我不陪你了,你還有媳婦兒啊。」

  「我有了媳婦兒,小姑姑就不陪我了嗎?」

  「對啊。」

  「那我不要媳婦兒了。」他認真開口:「我只要小姑姑。」

  聽到這話,李春華被他逗笑了,她溫柔了神色,慢慢道:「你睡吧,只要你一直這麼乖,我就一直陪著你。」

  「怎麼才算乖?」

  李春華認真想了想:「當一個善良的人?」

  說著,她笑了:「為人愛眾生萬物,為男兒護國護家,為自己不忘本心,這大概就是乖吧。」

  這話說得太深,她以為趙玥聽不懂,然而趙玥卻已經明白。

  他將李春華的話刻在心裡,他聽她的話,學著做她喜歡的人。

  她本只是一縷微光,卻足以照亮他的人生。

  【4】

  他在李家待了六年,從一個孩童變成翩翩少年。

  他性格溫和,在京中頗有名聲,那時皇帝終於不滿李氏,開始處處打壓。他雖然只有十四歲,對這些事卻足夠敏感,開始為李家擔憂起來。

  而這時候李春華卻還是什麼都不懂的模樣,看見趙玥發愁,便彈著金指甲告訴他:「怕什麼呀,天塌下來有小姑姑頂著呢。」

  他靦腆笑笑,卻什麼都沒說。

  然而形勢急轉直下,那年宮宴,他隨著李春華一起去宮中赴宴,整場宮宴之中,趙氏對李氏言談之間多加羞辱,他沉得住氣,李春華也沒有多說,直到皇帝離席,大家各自散開後,有個人在酒後搖搖晃晃來到他面前。

  那人醉了酒,上來便朝他一腳踹了過來。在場人所有人都愣住了,趙玥抬頭認出來,那便是當年推他入湖的弟弟趙書,如今他母親正得盛寵,在秦王府作威作福,如果不是他在李家,李家還沒徹底垮,或許他已經是秦王世子。

   他沒敢還手,他深知如今不能給李家惹事,而趙書明顯是認出了他,帶了幾個好友,借酒裝瘋對他拳打腳踢,在場人拉的拉勸的勸,卻都沒勸住他們,也就是這時候,他聽到一聲暴喝,就看見李春華從人群中衝了過來,一個酒瓶砸在了趙書頭上,她擋在他面前,像隻小豹子一樣,渾身帶著酒氣,怒道:「你們在做什麼?你們 以為自己在打誰?秦王世子,也是你們這幫雜種動得的?!」

  「你算個什麼東西?」

  趙書怒喝出聲來:「你也敢這麼同本公子說話?打!給我打!」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她被推倒在地,他這輩子頭一次這麼憤怒,他奮力起身,卻被她猛地拉過去壓在了身下。

  「別動。」她低低出聲,咬著牙道:「不能動。」

  他微微一愣,他感覺拳頭砸在她身上,他想著她這麼柔弱一個人,平時了磕磕碰碰都要「哎喲」半天的嬌姑娘,此時此刻,該有多疼。

  可他又明白她的意思。

  她砸了趙書,皇帝追究起來,肯定要拿這事兒做文章。而趙書打了她,皇帝便沒了理由。

  他捏緊了拳頭,他突然特別恨,特別恨自己,沒有權勢,沒有能力,護不住她。

  他紅著眼,咬著牙關。

  那場鬧劇結束得很快,回去的時候,他給她上著藥,聽著她炫耀:「你看我砸他那一下,是不是特別帥,特別厲害?」

  他沒說話。

  好久後,他突然道:「反了吧。」

  李春華愣了愣,趙玥抬起頭,他渾身都在發抖,他看著李春華,顫抖著聲道:「小姑姑,我忍不了了,我……」

  「別說話。」

  李春華抬手摀住他的嘴,她溫柔看著他,聲音柔和:「玥兒,別說話。這不是小孩子該想的事。」

  「我不小了。」

  他盯著她:「我十三歲了。」

  李春華愣了愣。

  片刻後,她卻是笑了。

  「玥兒,在長輩眼裡,你一輩子都長不大。」

  趙玥沒說話,後來那一輩子,他都恨極了這句話。

  【5】

  那件事皇帝果然沒有追究,可是存了心想要找事,總能找到。

  沒過多久,皇帝就以「不合規矩」為由,將他送回秦王府。

  秦王府離華京千里之遙,他得到這個消息時,整個人都愣了,他去找了李春華,李春華卻沒見他。他拚命拍打著李春華的門,焦急道:「小姑姑,想想辦法,我不能走,我不要走……」

  「玥兒,」她聲音從房門裡傳來,有些疲憊:「回去吧。你是秦王世子,終究要回去。」

  他愣在原地,好久後,他慢慢道:「我回去後,小姑姑什麼時候來接我?」

  李春華沒說話。

  趙玥便自言自語道:「我知道,現在非常時期,小姑姑,我等你,我等你來接我。」

  說著,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姑姑,我這就啟程,我不讓你為難,我這就回去。」

  李春華沒說話,等趙玥聲音走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驟然就爆哭出聲來。

  趙玥當天回了秦王府,回來當天,他被領到一個破爛的廂房,進去之後,他才發現裡面都是藥味,他母親躺在床上,已是病了很久。

  他坐在他母親身邊,看著他病床上的母親。

  對方笑了笑,艱難道:「回來啦?」

  「嗯,」他聲音平和:「小姑姑讓我回來,說過一陣來接我們。」

  他母親其實已經不大聽得清楚他說什麼了,她躺在床上,只是一個勁兒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從那天開始,他開始好好照顧他母親,他每天都會在床上畫上一橫,代表著一天過去,他等了李春華又一天。

  秦王不喜他們母子,他們在秦王府比下人還不如。他自己在院子裡種了菜,勉強過日子,卻經常被人糟蹋。

  被人毆打是家常便飯,好在有幾位兄弟在打完他後,聽他討好說話,會「大發慈悲」賞他點銀子,讓他能去買點吃的。

  他明白這是什麼手段,這便是打個棍子給個甜棗,無形之中要廢了他。

  不是從身體上,而是精神上。

  他們試圖廢掉這個秦王世子,讓他日後成為一個被人恥笑的貨色,所以他們熱衷於羞辱他,從精神上擊潰他,讓他跪著侍奉他們,亦或是不斷承認自己是個窩囊廢,這都是家常便飯,甚至於更過分的也有。

  他努力想去打聽李春華的消息,卻都寥寥無幾。

  直到有一日,趙書從京中回來,他似乎受了氣,衝到趙玥房中一陣打砸,然後將他母親從床上拖下來,當著他的面打了他母親。

  「你們李家沒一個好東西,以為攀上高枝就了不起?還敢找我麻煩?!」

  「賤人!」趙書一面打,一面憤怒道:「李春華這個賤人!」

  這是他回到秦王府後,再一次聽到李春華的名字。

  在被人毆打的劇痛中,他很想問問趙書,她怎麼了,她過得好不好。

  可他來不及,他只能護著自己母親,直到趙書打夠了,帶著人離開。

  他渾身劇痛,看著已經昏死過去的母親,他終於感覺到害怕。

  他衝出去,叫著人,他要一個大夫,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大夫。

  可是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所有人都拒絕了他,甚至笑著道:「世子,玉夫人說了,娘娘沒有病,不需要大夫。」

  他終於絕望,他回到屋中,看著床上喘息著的母親,他清楚知道,如果不找大夫,他母親一定會死在這裡。

  他咬了咬牙,終於背起了他母親,從他早就看好的一個狗洞裡,趁著夜深,悄悄爬出了秦王府。

  那是冬天,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穿著單薄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

  他去醫館,但所有人都要他提前給診金。

  他沒有,無論如何說,都被一次又一次趕了出來。

  那天很冷,他感覺自己母親身體變得冰涼。

  他求著對方,終於在即將天明的時候,聽到他母親道:「玥兒……我想回家。」

  說著,她睜開眼睛,那時大雪紛飛而下,她目光裡帶了懷念。

  她說:「玥兒,帶我回華京,我想回家。」

  【6】

  於是他背著她回家。

  十四歲的少年,他都忘記了是走了多久。

  他就記得自己一路沿街乞討,很少有人給他錢,他就去撿殘渣剩飯。他沒有搶,沒有偷,沒有做任何壞事,因為他牢記李春華說過,她喜歡他乖。

  他得做個好人。

  冬天寒冷,所以他母親的屍體沒有很快腐爛發臭。

  他就背著那硬邦邦的屍體,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終於來到了華京。

  然後他來了李府,敲響了李府的大門。

  李府張燈結綵,他不知道是什麼喜事,直到見到正在試喜袍的李春華。

  那時候他滿身臭味,狼狽不堪。李春華站在銅鏡面前,穿著嫁衣,神色有些疲憊道:「你母親我會安排人好好下葬。你好好洗個澡,明天我讓人送你回去。」

  他沒說話,就靜靜看著李春華。

  他腦子有些混亂,好久後,他終於道:「你要嫁人了?」

  「嗯。」

  「嫁給誰?」

  「薛寒梅。」

  「為什麼?」

  趙玥問得有些急切,李春華沒說話,趙玥著急道:「你是為了同薛家結盟嗎?你們是不是打算有什麼動作了?你們可以用其他法子,薛家現在一定會站在李家這邊,就算你不嫁給他……」

  「我喜歡他。」

  李春華突然開口,趙玥整個人都懵了。李春華艱難笑起來:「玥兒,你別想這麼多。我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我會過得很好。」

  「那……」趙玥有些發蒙,他下意識開口:「那我呢?」

  「你?」李春華有些不理解,趙玥喃喃道:「你說過,如果我乖,你就陪我一輩子……」

  「孩子話。」李春華笑起來:「我早晚要嫁人的,怎麼可能真的陪你一輩子?」

  趙玥沒說話了,他腦海中天旋地轉。

  他想阻止她,想要她停下來,他看著她鮮紅的嫁衣,意識到她要嫁人,她要離開他,獨屬於另一個男人,他感覺自己嫉妒得快發瘋。

  他整個人都在顫抖,有什麼在他內心突然明了。

  「如果……」他顫抖著聲:「如果……我娶你呢?」

  「玥兒,」李春華皺起眉頭:「不要說孩子話。」

  「如果我娶你,是不是你就可以不嫁給別人,不離開我,一輩子同我在一起,只疼我只愛我只陪我一個人?!」

  「趙玥!」

  李春華怒喝出聲:「你說什麼混賬話?!」

  「我說混賬話?」趙玥笑起來:「我怎麼說混賬話了?你今日嫁給薛寒梅,不就是看重了他家中權勢嗎?若我也有權有勢,若我也能把這天下送你,你是不是也嫁給我?」

  「趙玥!」

  「你這樣……你這樣……」趙玥眼淚落下來:「又與妓子何異?!」

  「那又怎樣?!」李春華終於忍不住,暴怒出聲:「我能怎樣?還是你能怎樣?!你說得對,我與妓女無異,誰出得起價碼是誰來我都能賣,你也一樣,可你出得起嗎?」

   李春華走過來,她把趙玥罵愣了,他呆呆看著她,看她含著眼淚道:「我已經選擇了我能選擇的最好。我走了我能走得最好的路,趙玥,你如果給不了我權勢,你別攔著我的路。你什麼都沒有,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要人護著陪著,你為什麼要娶我?因為我以後要走了,要當別人妻子,不能再保護你了。所以你害怕。可我憑什麼保護你一輩子?!」

  李春華猛地提高了聲音,抓緊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嘶吼出聲:「我也會怕會疼會惶恐會絕望,我憑什麼又要照顧你一輩子?!」

  「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你懂什麼?你一個連母親都護不住的少年,同我說什麼嫁娶?」

  李春華嘲諷出聲,她仰起頭,逼回自己的眼淚:「回去吧,別說這樣的話了。」

  趙玥呆呆站在原地,他看著面前少女,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好久後,他才道:「如果我給得了權勢……是不是就留得住你?」

  李春華背對著他,停住腳步,趙玥喃喃道:「如果我有權勢,是不是我母親,就不會死?」

  說著,趙玥扶著牆,撐著自己,直起身來:「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這輩子,只有你,還有我母親。我母親死了,你也沒有了……小姑姑,你讓我怎麼辦?」

  「回去吧。」

  李春華哽咽出聲:「你回去等著,我會想辦法。」

  說著,她閉上眼睛:「天塌下來,總輪不到你們這些小輩來撐。」

  趙玥沒說話,好久後,他笑起來。

  「你不會來接我的,對吧?」

  李春華沒有回應,趙玥閉上眼睛:「我知道,我知道。」

  「小姑姑,」他沙啞出聲:「這輩子,我不會再等你來接我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也不回來。」

  「路我會自己走,人我會自己留。小姑姑,」他張開眼睛,輕輕笑開:「再見。」

  說完,他轉身出去。

  那天晚上,他洗乾淨了自己,第二日,給自己母親找了個選葬的地址,然後回到了秦王府。

  回到王府之後,他直接找到了秦王,他跪在地上,在對方一腳踢過來之前,說得第一句話便是——

  「父王,李氏將反,秦王府得早做準備。」

  【7】

  一個窗戶上只要破了一個洞,很快這個窗戶就會被人徹底破壞。

  從那一句「李氏將反」開始,他規劃著,幫秦王徹底躲避了李氏謀逆那場劫難,成為趙家僅有的倖存者,遠居於德州。

  他一面在朝廷中聯絡忠於趙氏的老臣、賄賂重臣,以牽制朝廷和秦王府的關係,一面暗中發展,招兵買馬,在各地安插眼線……

  他害死了薛寒梅,聯繫上了北狄……

  直到最後,他兵發謀逆,卻因秦王好大喜功中了衛家埋伏,被一網打盡。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

  卻沒想到,卻還是活了下來。

  跪坐在長公主府,他看著女子身著金縷衣,從屋後款款而來。

  而後她席地而坐,抬眼看向他。

  她神色虛浮疲倦,再不復少年明朗。他面上笑容溫和從容,卻也失了天真。

  她看他一眼,淡道:「以後留在這兒,你就叫梅含雪吧。」

  趙玥笑著看著她:「這麼多年過去,小姑姑還唸著薛寒梅?」

  長公主沒說話。

  她又怎麼會告訴他,當年聯姻的對象本有四個,她之所以相中薛寒梅,就是因為她從薛寒梅身上,找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

  她一直疑惑那影子是從哪裡來,直到她看到了如今的趙玥。

  成年之後的趙玥,和她當年在薛寒梅身上所看到的影子,近乎一致。

  然而彼時她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等許多年後,她終於明白,卻已是太晚了。

  她不答話,趙玥便含著笑,展袖叩首,柔聲道:「奴才梅含雪,見過長公主。」

  他的頭輕觸地面,地面上是她的衣角,冰冷的觸感從額頭一路蔓延到頭頂,他想——

  無論他是梅含雪還是趙玥,她愛的是薛寒梅還是趙玥,他最終都會擁有權勢,擁有天下,擁有她。

  這一次,他一定要同她,走到最後。

  無論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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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8:16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 宋世瀾

  【1】

  宋世瀾第一次見蔣純,約莫是在十一歲。

   他是宋家庶子,宋家雖然也是華京頂級世家,但子嗣眾多,因而除了世子之外,其他子嗣與普通世家公子並無區別。只是少時他並不明白這個道理,看著父親和世子宋文昌相處,心中總有些期盼,希望有一日父親能像對待宋文昌一樣對待他。哪怕沒有那樣優渥條件,能有幾分父子之情,那也極好。

  因此他從小十分努力,就是渴求著能得了族中老師讚許,在父親面前美言一二,讓他與父親多多親近。然而他後來卻漸漸發現,這並不會有多大作用,無論他如何讀書,如何習武,得了多少誇讚,他的父親都並不會因此,將他看做宋文昌一樣的存在。

  但少年人總帶了幾分不服氣,除了努力他別無他法,他的母親秋夫人瞧著他努力的模樣,只會同他說:「兒,你得認命。」

  可他從來不認,他想,同樣是人,除了他是庶子,他不比宋文昌少什麼,憑什麼他要認命?

  他便同他母親說:「母親,你別擔心,日後榮華富貴我會為你掙,你就安心享福就好。」

  秋夫人無言,好久後,只是將他摟在懷裡,嘆息道:「傻孩子。」

  那時年少氣盛,也不懂得收斂,他鋒芒畢露,只想著憑著自己去爭去搶。

  秋夫人乃史官子女,家中清貧,她那時想要一堆玉鐲子,但侍妾月銀卻無力支撐買一堆上好玉鐲,於是宋世瀾一心想給母親買一對玉鐲。

  十一歲那年秋獵,聖上許眾家公子,誰若能在秋獵中撥得頭籌,就許他一個願望。宋世瀾便深入密林,他設下陷阱,又與狼搏鬥,終於獵下了一頭野狼。

  他滿身是血拖著狼從林子裡走出來,宋文昌卻攔住了他。

  「你把狼給我。」

  宋文昌面色傲慢:「我便讓我母親給你母親漲些月銀。」

  宋世瀾喘息著,他捏著帶血的弓,冷著神色,目光又狠又野,像足一匹孤狼。

  「我不給。」

  他說:「我獵到的東西,憑什麼給你?」

  「憑什麼?」宋文昌冷笑出聲,「就憑我是世子你是庶子!你一個庶子若是撥得頭籌,你讓我的臉往哪裡擱?!把野狼拿過來,」宋文昌有些不耐煩,「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宋世瀾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片刻後,在宋文昌沒反應過來之前,他翻身而起,猛地衝了出去。

  他如離弦之箭,抓著狼,拖著滿身的傷,從密林之中直奔而出。

  人群爆發出歡呼之聲,他抬頭看向那些等候著他的人,在馬衝過女眷的看台時,他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

  他回過頭去,發現是一個小姑娘,她捂著嘴,面露詫異。

  他不知她是不是嚇到了,便溫和笑了笑,從姑娘身邊打馬而過,隨後提著狼單膝跪下,將狼送了上去。

  「承恩侯府宋世瀾,」太監聲音尖利響起,「獵得狼王!」

  【2】

  他得了那一對玉鐲子。

  付出的代價是三十個板子。

  他的父親和大夫人都無法容下他,他們容不得一個搶了世子光彩的庶子。

   他的父親怒罵他:「獵了狼王本是好事,你怎麼不給文昌?給了文昌,那就是給我們承恩侯府掙個臉面,你自己拿著,是個什麼事兒?難道日後還要給你一個庶子 繼承侯府不成?!你身為兄長,身為家臣,不為你弟弟考慮,不為世子考慮,不為侯府考慮,就想自己逞能,你也不想想,你算個什麼東西?!」

  三十個板子很疼。

  他母親哭著撲在他身上,去替她挨這個板子。他趴在長凳上,聽著他父親叫罵,聽著他母親哭喊,咬著牙挨著板子。

  他想起他獵的那頭狼,它被所有人圍追堵截,它倉皇逃竄,走投無路。

  最可怕的不是你拚死反抗,而是哪怕拚死反抗,也沒有結果。

  打完板子,他和她母親回到了自己院子裡。他發了高燒,他抓著秋夫人,沙啞出聲:「母親,我錯了嗎?」

  秋夫人哭著抱緊他。

  「兒啊,」她叫著他,「你沒錯,可出生在承恩侯府,身為庶子,你做這些,便是錯了。」

  出生在承恩侯府,姓宋為庶子,你爭你搶你努力,那便是錯了。

  他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彷彿這一輩子,似乎就如此到頭了。

  於是那天晚上他跑了。

  他帶著傷,打暈了下人,咬著牙翻牆跑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出去,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就是想去一個地方,他不受欺凌,他所有努力能得到回饋,他所有優秀會被承認。

  少年人的願望太簡單太直白,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於是他想起別人說過,護國寺的和尚慈悲為懷,他想著,不管怎麼說,先去找個地方活下來吧。

  於是他咬著牙撐著自己到了護國寺,那天下著小雨,他發著燒,帶著傷,一步一步走在護國寺台階上。那條路太長,他爬到一半,就再也扛不住,一路滾了下去。他摔進林子,再也沒有了力氣,便躺在那裡。

  他又冷又害怕,同時又生出了些無端的盡頭之感,覺得這一輩子如此了,似乎也並沒有什麼。

  然而便就是那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小姑娘的驚叫聲:「呀。」

  說著,一雙溫暖的手抬起他,帶著驚訝道:「宋公子,你怎麼在這裡?」

  【3】

  那人便是蔣純了。

  那時候蔣純也就十一歲,他們同年。她跟隨著她家大夫人去護國寺上香,她姐姐讓她下山來買點心,便遇到了他。

  她將他背起來,送到了林中一座竹屋,留了些糕點和水給他,又拆了他的衣服給她細細綁著傷口。

  他問她,你是誰?

  她便笑,我乃左將軍蔣宏之女。

  「嫡女?」

  「庶女。」

  蔣純垂下眼眸,宋世瀾趴著,有了那麼幾分不好意思,便道:「你怎麼識得我?」

  「前幾日宋公子獵狼之時,我在。」

  蔣純笑了笑,她其實長得不算特別耀眼的美麗,不過清秀而已,但她氣質溫和柔軟,讓人心生親近。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來那日那聲「啊」,便想了起來,他不由得道:「你那日似乎有些擔心我?」

  他對人的情緒感知得清楚,蔣純被他的敏銳驚到,露出詫異之色,片刻後,她便調整過來,笑了笑道:「宋公子真是敏銳。」

  「你擔心我做什麼?」

  「宋公子如今這樣出現在這裡,難道不該擔心嗎?」

  聽到這話,宋世瀾抿了抿唇:「你早猜到我有今日?」

  「什麼身份,做什麼身份的事。」蔣純嘆了口氣,宋世瀾聽得這話便怒了,翻身起來道:「你便覺得,我當認命了?!我是庶子,這便是我的命?!」

  「這不是命,」蔣純按住他,認真道:「這只是身份。」

  命不可以改,身份卻能改。宋世瀾被這番話說愣了,片刻後他卻是反應過來。

  什麼身份做什麼身份的事兒,想要做出格的事兒,那就得改了自己的身份。

  「我們這樣的身份,就得學會忍得,讓得。便就是爭,也得把血吞下去,力求一擊必中的爭。韓信忍得胯下之辱,宋公子,」蔣純抬眼看他,認真道:「您得學會忍得。」

  宋世瀾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這個人的眼睛。

  她乾淨又平和,如秋日下波瀾的湖水,波光粼粼。

  她照顧完他,便起身離開了去,他吃完她給的糕點,咬牙回了承恩侯府。

  此時已是入夜,他逃出去的事情,竟是沒有一個人發現,便就是被他打暈的下人,都不知道是誰打暈的自己,反而報了有刺客,全府在抓那個不知名的刺客。

  他回到屋中去,秋夫人在床上躺著,她病了,咳嗽著。

  宋世瀾去了她身邊,給她倒了水,秋夫人咳嗽著道:「兒啊,別爭了,也別氣了,啊?」

  「好,」這一次,他笑起來,溫和道:「母親,我不爭了。」

  【4】

  聖上賜了他兩個鐲子,他把兩個鐲子分開來,一個給了母親,另一個藏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是要給誰,他隱約知道,但卻不知道該如何給那個人。

  那時他只是感激,他很想去給對方親口道一聲謝謝,卻一直沒有靠近對方的機會。

  從那以後,宋世瀾突然變成了一個很平凡的孩子。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但他的普普通通,又比其他兄弟,恰恰好那麼一點點。

  他脾氣越來越溫和,他總在幫忙別人,尤其是宋文昌。他替宋文昌寫文章,為宋文昌出謀劃策,他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哥哥,讓宋文昌這個草包出去,在世家公子中顯得並不是蠢得那麼耀眼。

  他做這一切大夫人看在眼裡,對他母親和他都好了許多,他父親對他也溫和了不少,常常誇讚他。

  他收起自己的爪子,從一隻老虎變成了貓,所有人都覺得宋大公子脾氣好,慢慢就忘了,這曾經是十一歲就獵回狼王的男人。

  忘記這件事的是所有人,也包括了蔣純。

  他總是遠遠看著她,從十一歲開始,所有的聚會、宴席,他都會把目光投注在那個姑娘身上。

  她慢慢抽條,長大,十五歲的姑娘,露出了女子最初的模樣。

   大楚的女子,十三歲開始定親,十五歲及笄便可出嫁,緩一些的,十八歲已是大姑娘了。男子除了將門世家中的庶子,其他華京的公子,大多要在二十歲行冠禮之 後,才會正式娶親。故而在蔣純開始正式參加大楚男女相親的「春宴」時,宋世瀾也不過是跟著幾位年長的表兄,去那宴會上,隨意逛上一圈。

  春宴之上,每位入席的青年都會有一株桃枝,每個人的位置上都會寫上他們的名字,遇到喜歡的人,便可以將手中的桃枝交給對方,若不願意對方知道,在對方離席走動時,便可放在對方桌上。

  宋世瀾十二歲開始參加春宴,他去的第一年,蔣純沒有接到任何桃花,於是在蔣純和姐妹在亭中踏青時,他學著其他公子,將手中的桃枝輕輕放在蔣純的桌上。

  回來的時候,堂兄不免都笑話他。

  「世瀾小小年紀已經會送花了,不知是送給哪一位小姐啊?若是喜歡,還是早早定下來得好,不然到了姑娘十五,怕是等不了你了。」

  宋世瀾笑笑,其實那時候也不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就只是單純覺得,這個姑娘幫過他,那他也不想她在春宴上一株桃花都收不到,讓他人笑話。

  【5】

  他送了她三年桃花,每一年都是悄悄送過去,誰都不知道。

  原是沒有人送她花的,或者送也如他一樣,只是輕輕放在桌上,這樣的感情,不過就是好感或者喜歡,遠不會論及婚嫁。

  直到蔣純十五歲那年,當時他正在和朋友聊天,就聽見周邊鬧哄起來,他尋聲看過去,就看見衛束正被衛家幾位兄弟簇擁著往前推。

  衛家都是武將,十分能鬧,整個宴會上都是他們的聲音,他看見那個人高馬大的衛束捏著桃花,被他身後的衛榮推著道:「二哥快去,快點過去!」

  衛束抿緊了唇,他旁邊朋友笑起來:「喲,衛二公子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無論哪個姑娘,」宋世瀾笑著道:「能嫁入衛府,都是好事。」

  衛府那樣的門第,哪怕是庶子,也是其他人家高攀不得的。

  話剛說完,衛束和旁邊衛珺似乎說了什麼,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就朝著女眷中走去。

  女眷中的人驚叫起來,直到最後,他停在一個藍衣少女面前。

  那少女正坐在自己位置上,低頭剪著花枝,她似乎從未想過這些鬧劇會與她有關,直到頭頂一個有些緊張的男聲響起,叫她:「蔣二姑娘。」

  蔣純剪著花枝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頭來,有些茫然看著衛束。

  衛束看著她的表情,面色十分鄭重,他彎下腰,將手中的桃花交到了蔣純手裡。

  做完這件事後,所有人起鬨笑起來,衛束紅著臉,低聲道:「蔣二姑娘,我……我很喜歡你。不日我會讓母親上門提親,你……你答應嗎?」

  蔣純被這話驚到,她忙低下頭,小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還望二公子詢問家中長輩。」

  「沒,」衛束笨拙擺手,「他們我肯定會問的,我就想問問你。」

  他有些害羞道:「你……你答應嗎?」

  他問出話來,所有人都不敢答話,宋世瀾遠遠看著兩個人,一言不發。

  等了許久之後,眾人才聽她道:「我聽家中長輩的。」

  衛束舒了一口氣,衛家若是上門提親,這滿華京,怕是沒有不答應的。

  他笑著點頭,趕忙道:「好,這就好。二姑娘,」他拱手行禮,「我這便回去準備。」

  說完,衛束高高興興回頭,衛家子弟一行人打打鬧鬧,吵嚷著要讓衛束喝酒。

  等衛束走後,春宴也接近尾聲,所有人開始收拾著東西,準備離開。

  蔣純低著頭也開始收拾東西,宋世瀾走到她面前。

  蔣純抬頭看他,有些迷惑,她看著面前這個少年,他也就十五出頭的模樣,容貌俊美,氣質溫和。他拿著一株桃花,靜靜看著她。蔣純覺得他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來哪裡見過。四年畢竟太長,若是沒什麼關係的人,也就忘了。

  宋世瀾看出她眼中的陌生,他什麼都沒說,彎下腰去,將那一株桃花珍而重之放在了她面前。

  「公子?」

  她輕聲發問,他沒有回話,轉頭離開。

  【6】

  不久後,蔣純定親。她定親後不久,衛家軍和城南軍比試了一次。

  宋世瀾屬於城南軍,衛家幾個公子出來,個個都是頂尖,除了楚臨陽勉強板下一局,幾乎是碾壓性勝利。

  宋世瀾在軍中本也算好手,只是他向來脾氣溫和,這種打架的場合,大家也不太能想到他,衛束站出來的時候,原定是另一位士兵上去迎戰,然而在對方站起來時,宋世瀾卻突然按住了對方。

  「我來。」

  他聲音平靜。

  他走上台去,衛束看著他,頗有些詫異。衛束比他大四歲,看上去高壯很多,他有些擔心道:「宋公子,你怎麼……」

  「聽聞二公子武藝高超,」宋世瀾微笑,「世瀾特來請教。」

  話剛說完,他沒給衛束拒絕的機會,直接衝了上去!

  他打得又狠又勇,廣袖翻飛之間,世家公子的貴氣與一股孤勇混雜。

  衛珺在高處望著,同旁邊兄弟輕嘆出聲:「當年宋公子十一歲入林俘狼王,我還以為這份孤勇已折於宋家,原來只是韜光養晦,生於宋家,可惜了。」

  旁邊衛家子弟聽著,忍不住點了頭。

  若宋世瀾生於衛家,雖然嫡庶有別,但衛家不會有宋家那樣的嫡庶大防,眾兄弟友愛和善,宋世瀾所學所有,大可用在戰場上。

  然而他沒有這樣的運氣。

  那天他和衛束打得難捨難分,直到大雨傾盆,兩個人互相壓制著對方,血和雨水混雜著流下來,最後他頂住衛束重重一擊,將衛束踹下了高台。兩個人躺在地上喘息,衛束先站起來,他高興道:「能和宋公子交手,在下三生有幸!」

  宋世瀾閉上眼睛,他撐著自己站起來,朝著衛束點了點頭,疲憊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那一架讓他斷了一根肋骨,他休養了兩個月,那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出格的事兒。而那份感情,也就止步於此。

  他去參加了她的婚禮,他看著衛束背著她進了大門,那時候他想,其實這也不錯。

  他未來大約能娶個更好、更有權勢的女人。

  而她嫁得好,過得好,他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走他萬骨枯的功成路,她過她平安無憂的日子。

  沒什麼不好。

  【7】

  從那之後,他沒再掛唸過她。

  他是宋家完美的宋公子,他長袖善舞,和所有人打著交道。

  他輔佐宋文昌,成為承恩侯府最得力的公子,宋文昌哪怕看不起他,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才能,不得不去依靠他。

  他打磨著爪牙,等著哪一日,一擊必中。

  這些年他母親離世,辦了秋夫人葬禮的第二日,他就要去邊疆。那天他清晨他先去了護國寺,他在寺廟中虔誠拜過佛祖,在他磕頭的時候旁邊也有人跪了下來,他轉過頭去,看見已經梳著婦人髮髻的蔣純。

  這時候她身邊已經有了一個稚兒,那孩子還很小,由下人抱著。她虔誠叩首,他動作遲鈍了片刻,卻仍舊假作不認識一般站了起來。

  而後他走出寺廟大門,剛準備下山,他就被人叫住。一個侍女拿了傘,同他道:「公子,快要下雨了,我家夫人說給您送把傘。」

  「你家夫人是……」

  「衛家的二少夫人。」那侍女笑起來,「方才您在拜佛,二少夫人看見了,說您也是要去沙場的將士,便讓我們給您送把傘。沙場凶險,」那侍女嘆了口氣,「你要小心啊。」

  宋世瀾沒說話,他從那侍女手中接過傘,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哽咽。

  那把傘陪著他去了疆場,後來又陪了他許多年。

  他走過屍山人海,看過陰暗險阻,每次下雨他看見那把傘,都會覺得內心一片寧靜。

  那傘的主人似乎是他少時一場華夢,她美麗又遙遠,讓他心生掛念,又不可觸及。

  他本來以為,他們一輩子便是如此。

  直到純熙九年,衛家滿門,除衛韞之外,俱葬於白帝谷。

  大楚上下,舉國皆驚,他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間,腦中閃過的便是那女子清麗的面容。

  他已經許多年沒見過她,他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麼樣。

  他吩咐了下人去打聽衛家的消息,而後便投入這一場巨變。這一場巨變,對於整個朝堂來說都是一場全新的洗牌,所有人都不敢鬆懈。每個人都在打聽消息,準備籌碼,等著開牌那一天。

  他本以為衛家會就這樣跌到谷底,誰曾想衛家卻重新站了起來。

  當時許多人還以為,衛家不過就是苟延殘喘,他卻毅然選擇了和衛韞結盟。

  他幫衛韞,衛韞替他殺宋文昌。

  宋文昌一死,世子之位便非他莫屬。

  他本當這不過就是一場交易,直到他與北狄軍糾纏在汾水附近的西郡城。

  那時宋文昌好大喜功,被逼出戰,然後被困於小橘縣。他父親逼著他與北狄硬碰硬,救出宋文昌,然而他和衛韞早有約定,為了逼姚勇出血,他要保存宋家實力。

  他正兩難時,他突然接到了蔣純的求救信,她來了汾水。

  汾水就在西郡城邊上,蔣純有一位故人在汾水,她本是來解故人之困,卻剛好遇到北狄攻打汾水。

  他二話不說,領兵出城。他帶兵入汾水時,兵荒馬亂,他在人群之中,焦急出聲:「衛二夫人!衛二夫人?!」

  他太清楚知道,這樣混亂的攻城戰中,女人可能遇到的遭遇,他心亂如麻,最後不由得大喝出聲:「蔣純!」

  他大喊著她的名字:「蔣純,你在哪?!」

  便就是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大喊:「宋公子!」

  他駕馬回頭,看見人群之中,提劍而立的女人。

  她穿著水藍色的長裙,披著銀白色的披風,一手拉著一個孩子,手中長劍還染著血,她抱著孩子朝著他跑過來,焦急喊他:「宋公子!」

  他騎著馬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和孩子拉在了馬上。

  她似乎跑了很久的路,整個人都在喘息。

  她抱著孩子,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用手中長槍殺出一條路來。

  「我奉大夫人之命前來,協助您刺殺宋文昌。人我已經帶來了,今日您攻下汾水,明日再攻一城,北狄被您激怒,必定開始強攻小橘縣。我們會趁亂刺殺宋文昌,嫁禍給北狄,您可盡力營救他,這樣一來,您父親也不能再說什麼。」

  宋世瀾不說話,蔣純有些疑惑:「宋公子?」

  「知道了。」宋世瀾聲音有些沉,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皺起眉頭,冷著聲道:「你為什麼來這種地方?好好不在華京待著,過來做什麼?」

  「大夫人怕派其他人過來,你不放心。」

  「你來了我更不放心。」

  這話說出來,蔣純有些詫異,她抬頭看他,面前男人面色冷峻,他帶著她從沙場一路馳騁而過,將她放到安全處,隨後便道:「你且先等等我。」

  說完,宋世瀾便回過頭去,一頭紮入了戰場。

  蔣純在屋子裡吩咐來帶的暗衛趕往了小橘縣,隨後便在城中等著宋世瀾。等到天明時分,她站在城樓上,看著青年水藍銀紋長衫,提著長槍駕馬而入。那一瞬間,有什麼從她腦海中猛地閃過。

  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她看著宋世瀾,輕輕笑了。

  「我想起來了,」她說,「宋公子,您當年十一歲的時候,還一個人獵了一匹狼呢。」

  宋世瀾聽得這話,不由得笑了。

  「我不僅獵了一匹狼,我還在護國寺,被夫人救過一命。」

  蔣純微微一愣,片刻後,她猛地反應過來:「呀,」她詫異出聲,「我都忘了!」

  【8】

  蔣純來了之後,她的暗衛殺了宋文昌,宋世瀾拿到世子之位,便給老侯爺下了毒,隨後控制住整個宋家。

  此時整個戰場已經亂起來,宋世瀾接了衛韞的命令,和北狄膠著著。

  宋世瀾不放心蔣純回去,便同她道:「你且先留著,等時間合適,我便送你回去。」

  蔣純並不打算給宋世瀾添亂,並且她故人的孩子在戰亂中斷了腳,也需要休養,便留在了宋世瀾身邊。

  宋世瀾如今已經將近二十一歲,卻還是孑然一身。他身邊沒有女眷,蔣純經歷了最初的匆匆忙忙後,便觀察起宋世瀾的生活。

  他每日飲食極其簡單,吃飯時間完全沒有個固定時候,有些時候來晚了,吃得著急,便讓廚子直接熱兩個饅頭也是常有的事兒。家裡完全沒人安排打理,衣服破了個洞也沒人注意。看上去溫和的貴公子,其實過得十分粗糙。

  蔣純最開始只是調整自己和孩子的飲食,那時候宋世瀾並不會固定回來,她見了兩次宋世瀾隨意拿了個饅頭蘸湯吃後,終於在第三天,讓人去問了宋世瀾回來的時間。

  宋世瀾以為蔣純有什麼事,便同下人道:「和二夫人說,我再過半個時辰就回來。」

  蔣純得了消息,便在家中準備布菜,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他看著等在門口的蔣純等人,便站在那裡愣了。

  蔣純朝他微微一笑,卻是什麼都沒說,同他道:「近來看世子飲食上不大規律,便冒昧給世子準備了些,一日勞頓回來,總該吃頓好飯的。」

  「多謝二夫人了。」宋世瀾笑了笑,面上客客氣氣,然而他在喝下第一碗熱湯,看著佈置好的飯菜,感覺旁邊有一個人坐著的時候,內心卻已是有了驚濤駭浪。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有個家。

  吃完這頓飯,他轉頭看向蔣純,面上帶了幾分懇求:「二夫人,世瀾有一事相求。」

  蔣純愣了愣,隨後忙道:「世子,您請說。」

  「世瀾一個人過慣了,家裡也沒個人管著,您也看到了,雖然公務上世瀾可以處理得井井有條,但家中的確一團亂麻。世瀾斗膽,想請二夫人幫忙世瀾整頓一下家中庶務。」

  說著,宋世瀾解下一串鑰匙,交了過去:「這是我府中倉庫鑰匙,二夫人在這些時日,想如何動府中大可動一下,所有擺設、用人、規矩,都想請二夫人幫忙整頓一下。」

  「這不好。」聽得這話,蔣純趕忙道,「宋世子,這些事,您當請一個人來管才是。我一個外人……」

   「非常時行非常事。」宋世瀾說得認真,「實不相瞞,二夫人,您看我其實也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的確是該找個人來幫忙。可是如今這局勢下我不可能匆忙成親,讓下人管家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我信得過二夫人,還請二夫人給我在府中立出一套規矩來,等日後二夫人走後,我不至於後院失火。」

  聽得這話,蔣純有些不好拒絕了。

  宋世瀾是衛韞盟友,他能好,那是再好不過的。

  蔣純猶豫了片刻,終於是點了頭,接過了那串鑰匙。

  【10】

  之後的時日,宋世瀾在外和北狄打著游擊戰,蔣純便在家裡管家。

  起初她小心翼翼,但後來她便發現,宋世瀾是當真不管府中任何事的,無論她做什麼,他只會說:「好。」

  她閒來無事,便開始大展身手。挪了這裡的花,移了這裡的盆,調整了食譜,建立了一套府中基本運行的制度。她分出了各種丫鬟侍從等級,又給宋世瀾培育了心腹……

  她每天都等宋世瀾回來吃飯,因為她在,宋世瀾每日都會想辦法固定時間回家。

  蔣純也不知道那份感覺是什麼時候誕生的。

  就是悄無聲息間,她從「宋世瀾是個不錯的人」,慢慢就變成了「宋世瀾極好極好」。

  宋世瀾做每一件事都很有分寸,他似乎從來不會犯錯。有一日她看他寫字,他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她不由得道:「世子這輩子做事兒,都這麼小心嗎?」

  宋世瀾微微一笑:「是啊。」

  「為什麼呢?」

  「庶子出身,」宋世瀾垂眸看字,神色平和,「又哪裡容得我做錯什麼?」

  蔣純微微一愣,那片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疼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憐惜這個人了。

  「那這輩子,」她忍不住詢問,「世子就沒有過不小心的事兒嗎?」

  「有。」宋世瀾微微一笑,蔣純不由得道:「是什麼?」

  宋世瀾沒有說話。

  他將話止於唇齒,他太清楚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對於蔣純而言,此時此刻他不過就是衛韞的盟友,一切都不過是看衛韞的面子,他不敢說太多。

  但那句話他知道。

  他這輩子唯一不小心的事兒,就是喜歡她。

  他們兩一直待到楚瑜被困鳳陵城,北狄直取天守關。

  宋世瀾帶兵前去支援天守關,打了極其漂亮的一仗,緊接著趙玥稱帝,衛韞去北狄生死不明,楚瑜死守在鳳陵城。

  衛家瞬間沒有了任何可以主事的人,她便去找了宋世瀾,同他道:「宋世子,我要去找我婆婆。」

  宋世瀾微微一愣,片刻後,他慢慢道:「此刻局勢太亂……」

  「正是因為局勢太亂,」蔣純面色平靜,神色沉著,這樣的冷靜讓她顯現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剛毅,這是一種難以摧折的堅強。她靜靜看著他,出聲道,「我才得回衛家,幾位公子還有婆婆都在等著我,回去主持家中庶務。」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有出聲。

  他垂著眼眸,握著筆。

  他突然特別清楚意識到,她是衛家人,她嫁給了衛束,哪怕衛束死了,她也是二少夫人。

  他想說好,然而卻說不出來,可他也沒有什麼理由留下她。

  「我已經找到了家中人所在,今日便啟程。」然而對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便直接道,「宋世子,告辭。」

  那一聲告辭出來,他終於沒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別走了。」

  蔣純回過頭來,她皺起眉頭,眼中滿是警戒:「宋世子?」

  他閉上眼睛,輕嘆了口氣:「蔣純,別離開宋家。」

  「宋世子什麼意思?」蔣純冷著聲道,「如今我小叔身陷虎狼之地,你莫不會以為能以我要挾衛家做些什麼?宋世子,你……」

  話沒說完,他便猛地將她一把拉到懷裡,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過去。

  蔣純愣了片刻,隨後拚命掙扎起來。

  她下手極狠,一腳踹到他身上後,旋即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響徹屋子,蔣純怒喝出聲:「你放肆!」

  宋世瀾沒說話,他抬眼看她。

  那眼神讓蔣純愣了愣,她想起他少時,提著狼王駕馬而過時的模樣。遮掩了這麼多年,那個要拿到什麼,拚死也要取得的宋世瀾,依舊還是這樣。

  「我什麼意思,」他聲音平靜,「你現在知道了嗎?」

  蔣純說不出話來,宋世瀾回身去拿披衫,他神色平淡,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要管衛家,我可以幫著你管。你現在不答應我,那也沒事,你別答應別人就好。」

  「我送你回去。」他停在她面前,唇邊帶了笑意,「這輩子,我等得起。」

  【11】

  他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他知道不能做得太過。

  衛束才離開,她和衛束的感情他很清楚,他不願意去和一個死人爭。

  於是他就一直等著。

  起初別人問,他就是笑笑,但他總是去衛府走往,旁人也就看明白了。

  她起初的拒絕悄無聲息,不過就是當著他的面穿白衣服,戴白花,領著他去衛家祠堂看著衛束的牌位,同他說上自己和衛束過往的事兒。

  他從來不介意,永遠一副笑眯眯不明白她說什麼的樣子。

  一年、兩年、三年。

  他的耐心好得出奇,讓人覺得害怕。

  但其實他心裡知道,自己耐心並不好,他只是能忍。

  可忍耐終究是有盡頭的,衛陵春一日日長大,他越長大,她便越是躲著他。

  他無可奈何,乾脆上門提親。

  他們的感情一直如此,他逼著她,她卻不肯出頭。直到最後,他被鎖在太平城。

  他得知自己染病的當天夜裡,他坐在屋子裡,看著月亮。

  他突然就特別想她,然而等想到她,又忍不住想,她死了,她會不會鬆了口氣,再沒人糾纏了。

  然而沒幾日,他就看見那女子輕騎而來,她停在城門前,抬頭看他。

  「宋世瀾,」她揚聲大喊,「開城門!」

  他呆呆看著她,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一輩子,值得了。

  【12】

  後來她嫁給他,成為王妃。他帶著她去了瓊州,那裡是宋家的範圍。

  他們在那裡悠閒度日,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卻總是惦記。

  她懷孕的時候,性格敏感。她經常在夜裡無法入睡,他便抱著她,陪著她一起。

  有一天夜裡,她忍不住問他:「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嗯?」

  「宋世瀾,」蔣純嘆了口氣,「我嫁過人,又生過孩子,你喜歡我,不覺得遺憾嗎?」

  宋世瀾想了想,好久後,他嘆了口氣。

  「那又怎麼樣呢?」

  他輕聲開口:「這一輩子,我也沒喜歡過別人啊。」

  蔣純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騙人,」她笑意盈盈,「春宴上的花,總送過幾個姑娘吧。」

  宋世瀾抿了抿唇,嘆息出聲,他將人攬在懷裡,蔣純不滿道:「說話啊,莫不是不敢說了?」

  「還記不記得,你十二歲時候,一株桃花都沒收到。」

  「你胡說,」蔣純忙道:「我收到了!」

  「一株。」

  宋世瀾肯定開口,蔣純微微一愣。

  宋世瀾笑起來:「我送的。」

  蔣純睜大了眼,宋世瀾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傻姑娘,你走之後,我便再沒送過桃花。」

  自卿離席,再無桃花。

  最初和最後,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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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1:18:3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 顧楚生

  楔子:

  顧楚生聽見下雨的聲音,他站起身來,停在窗戶邊上。

  如今他近花甲之年,身子骨早不如前,這場夜雨有點冷,他忍不住輕咳出聲。

  顧顏青走進來,看見他站在窗前,忍不住道:「父親,你怎麼又開窗了?」

  顧楚生笑了笑,他神色溫柔:「今夜雨下得好。」

  顧顏青嘆了口氣:「您還病著,便別看夜雨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著走到案前,端起藥碗,小口小口抿著。

  「德州的水患如何了?」

  「父親,」顧顏青有些不開心了,「您就別操心這些了,好好養病吧!」

  顧楚生輕輕咳嗽,他搖了搖頭:「放不下心,總想問著。」

  「您啊,就是差個枕邊人,」顧顏青有些無奈,「父親,母親已經去了這麼多年了,您也該放下了。您找個人吧,老的少的,有個人陪著就好。」

  「小孩子,管什麼大人的事?」

  顧楚生輕聲叱喝,顧顏青忍不住爭辯:「父親,我孩兒都會叫爹了。」

  「那你也是我兒子。」

  顧楚生立刻反駁,顧顏青還想說什麼,顧楚生突然打斷他。

  「行了,我知你要說什麼。只是顏青,」他聲音平和,「這世上所有事都能將就,唯感情不能。」

  「若不清楚自己要什麼,就什麼都別拿。」

  顧顏青急切想要反駁,卻在觸及顧楚生表情時停下來。

  顧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回憶,他神色溫柔:「而且,我已得到過,便不強求了。」

  「我這輩子還有太多事兒要做,我記著她,便已經夠了。」

  【1】

  顧楚生對於楚瑜最初的印象,來源於楚錦。

   顧楚生還懷在娘胎裡時,他父親從蘭州太守升任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們遇到一群山匪,她母親受驚產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過相救,他們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顧楚生的父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當下許諾,日後顧楚生就是楚家半子,為他取名楚生,其意為,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顧楚生父親所感動,於是顧楚生剛剛出生,兩家就定了姻親。
  
  顧楚生出生後不久,謝韻便有了身孕,而後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兩位都是女孩。當時戰亂,楚建昌戰場上為鎮國候擋了一劍,衛家為了感恩,便與楚家定下親事。衛家定親,顧家自然不敢爭搶,最後便定下來,嫡長女楚瑜與衛世子衛珺定親,次女楚錦與顧楚生定親。

  外面盛傳,楚家這兩門頂好的親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換來的,這倒也不假。

  因為考慮到衛家乃將門世家,顧家書香門第,於是楚家將兩個孩子分開來養,楚建昌帶著楚瑜在西南邊疆長大,生於詩書之家的謝韻則帶著楚錦在華京長大。

  西南那時戰亂頻繁,孩子又受不得車途勞頓,於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邊塞,不曾回來。

  十二歲之前,顧楚生沒有見過楚瑜。他年幼時身子骨不好,總是在家裡喝藥,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錦。他們兩從小就知道,未來他們會是夫妻,於是楚錦很照顧他,會為他熬藥,會給他擦汗,會甜甜叫他:「楚生哥哥。」

  而這一聲稱呼,也會讓顧楚生牢記自己生來的責任——他是楚家的半子,為楚家而生。

  於是他從小把楚錦當成自己的妻子來照看,縱使年幼時,他尚不懂得妻子該是怎樣。

  那時候楚瑜雖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卻都是楚瑜的傳說。每一次楚建昌和楚臨陽回來,都會和家裡說這個嫡長女,而謝韻掛著這個嫡長女,哪怕楚臨陽和楚建昌走了,也會把他們說的事兒拿出來,反反覆覆說。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強,例如有勇有謀,善良機敏。

  誇得久了,楚錦便十分討厭楚瑜,常常同顧楚生說:「我姐姐啊……就是個鄉野村婦,蠻人。」

  後來長大些,楚錦學會了繞彎子,便換了詞兒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槍弄棒,日後到華京來,也不知道會吃什麼虧呢。」

  楚錦心中九曲十八彎,顧楚生又何嘗不是七巧玲瓏心?哪怕換了詞兒,他心裡也明白楚錦的意思。小女兒家的心腸,小小的惡毒,他並不介意。

  反正,他是楚錦的丈夫,護著楚錦,也是應當的。

  【2】

  他懷著對楚瑜的敵意,一直到十二歲。

  十二歲時,他隨著父親來了西南邊疆,他父親主持西南一項防禦工程的修建,他就跟著來學點東西。

   他和他父親到的那天,是楚建昌親自來迎接,那時還是清晨,遠遠見得鵲飛山月帶曙光,光落下之處,是一支隊伍,為首的是楚建昌,身後跟著兩位少年,一位年長些,穿著黑色勁裝,他揣測著當是楚臨陽,而另一位……卻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年紀,穿著紅色的勁裝,頭髮用髮帶高高紮起。

  她長得其實很漂亮,和楚錦的漂亮不同,她眼窩很深,睫毛很長,眼睛又大又亮,流淌著華京女子少有的朝氣和明朗,是一種帶著明豔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彼時他剛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紅色廣袖華袍,袍子上用金線繡著雲紋,頭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帶著絨領的白色披風,貴氣中帶了些許可愛。

  他父親帶著他來到楚建昌面前,他規規矩矩和楚建昌行過大禮,帶了種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見過楚伯父,見過世兄,見過……」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選擇了和楚錦一樣的稱呼,「楚瑜妹妹。」

  他見禮時,都會看向對方,於是在喚著那聲「楚瑜妹妹」時,他那雙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

  少女聽著他喚她,微微睜大了眼,隨後突然一下,就縮到了楚臨陽身後去。

  楚家人都有些尷尬,楚臨陽保持著微笑去拉扯楚瑜,壓著聲道:「做什麼你?出來!」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聲音響起來,「這個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嚇到他。」

  顧楚生:「……」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調戲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太好,於是他想,這果然是楚錦說的,鄉野村婦。

   當天夜裡,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著和華京截然不同的氣候,夜裡星光璀璨,帶著淡淡花香,有女子在遠處用他聽不懂的曲子高歌,這樣的環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撫琴一首,便抱著琴去了院子,剛踏入院子,他就聽見花園裡傳來楚瑜的聲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說話,興奮道:「哎呀你們不知道那顧楚生,長得可俊慘了,我今天一看他,心跳就快起來,他看著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說的,骨頭酥了半邊是什麼意思……」

  旁邊女子聽著都笑起來,一個女人抿著唇道:「大小姐,你還小呢,懂個什麼呀?」

  顧楚生聽著這些女子又開始談論自己相貌,他心裡想,果然粗俗。

  於是抱著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裡。

  隔了幾日,楚瑜便找上門來,她甩著鞭子,大大咧咧道:「顧大哥,我哥說你在屋裡也憋壞了,讓我來照顧你,要不我帶你逛逛吧。」

  顧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這個態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個,顧大哥,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了?」

  「楚大小姐並沒說錯什麼,」顧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與大小姐年紀畢竟不小了,大小姐帶我出遊,怕是不妥。」

  「有什麼不妥?」楚瑜一臉懵逼,顧楚生斜暱她一眼,頗為鄙夷道:「大小姐連男女之防都不懂嗎?」

  「我又沒拉你抱你親你,我怎麼和你沒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興了,皺著眉頭道,「你是我未來妹夫,你還當我會看上你不成?」

  聽到這話,顧楚生冷冷一笑,卻是不信。他親耳聽到楚瑜對他的非分之言,哪裡還會信楚瑜這些鬼話?

  楚瑜見他不願意出去,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個兒去了。」

  【3】

  楚瑜不帶他去,顧楚生畢竟年少,憋了半個月,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始出去閒逛。他時常見到楚瑜,原因無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

  他見過她領著人打馬從街頭飛竄而過,也見過她在校場和人摔跤一身泥濘。他發現楚瑜這個人,走哪兒都是焦點,而且這個人,真的太熟悉這個城市,吃喝玩樂,都是這個城市最有意思的。於是他開始悄悄跟著她,吃她吃過的飯館,點她點過的菜,去她去過的酒樓,走她走過的路。

  他端著華京世家那份架子,過著楚瑜過的日子,竟發現,也頗有滋味。

  少女的人生鮮活動人,和華京那些世家貴女一點都不一樣。

  而後他也發現,楚瑜對他或許真的也沒什麼非分之想,因為楚瑜其實沒多大文化,形容詞極其匱乏,但凡見到一個好看一點的男人,都要和人說「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骨頭酥了半邊」,顧楚生聽得笑起,覺得楚瑜這姑娘,骨頭大概早就碎成渣了。

  這樣的女人……

  他想了想,還好是衛珺娶了,要換做他,怕是早就被這麼不安分的女人給氣死。

  他愛楚錦那樣的女子,懂規矩,識大體,擅筆墨,懂音律。

  不過——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遠遠看著這麼靈動一個姑娘,似乎也是不錯。

  他就這麼跟在楚瑜身後,跟了她大半年,偶爾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鹹不淡打聲招呼,喊一聲:「嘿,你在這兒呢。」

  久了,他也會朝她笑笑,偶爾請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他十三歲那年,陳國突襲,徐州城破。

  當時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個兒一個人出去玩。楚臨陽提著長槍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帶她立刻退到晏城去!」

  他知情況緊急,便帶了披風,佩著長劍,駕馬衝了出去。

  他在荒野上四處尋找楚瑜,徐城破城時,他終於找到楚瑜,當時她滿臉茫然,帶了些驚恐慌亂,一個人站在原野上,看著狼煙滾滾的徐城。那一瞬間,他終於覺得,畢竟是個小姑娘。

  他朝她疾馳而去,伸出手,高聲道:「楚瑜,上來!」

  楚瑜呆呆抬起頭來,看見了他,而後她目光驟然亮起來,高喊出聲:「顧楚生?!」

  「上來,」他叫她,「我帶你走。」

  楚瑜有那麼片刻猶豫,抓上他的手。而後他攬住她,用披風將她裹在懷裡,訓斥道:「出來怎麼穿這麼點兒?!」

  下著雪的天,不怕凍死嗎?

  楚瑜這次沒有耍寶,她安靜抱著他,聽著他的心跳聲,馬蹄聲。

  他以為她是怕了,便心軟了些,忍不住道:「你別擔心,我會護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會有事兒,我陪著你。」

  楚瑜抱著他,好久後,她才低低出聲,說了句「哦」。

  【4】

  他帶著她跑了一夜,終於護著她到了晏城。

  到了晏城後,她情緒有些低落,他當作嚇到了,也沒多想。

  後來幾日,他去看她,她都躲著他,他也不知為何。少年脾氣高傲,多被拒絕幾次,也就不去了。誰也不是誰的誰,犯得著這樣被人作踐麼?

  那時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歡一個人,才能坦坦蕩蕩,若是喜歡了,只能畏畏縮縮。

  他畢竟是楚瑜的未來妹夫,楚瑜那樣的性子,哪裡容得自己多想什麼?

  他一直沒有再見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側擊,讓楚臨陽去給楚瑜報了信,然後他想等著楚瑜來送她,心裡想著,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當來送送他。

  誰曾想,他從白天等到黃昏,仍舊沒等到她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氣個什麼勁兒,把簾子一放,怒道:「走。」

  他心裡想,日後楚瑜來華京,他也絕不去接他。

  他說到做到。徐城之亂後,楚建昌終於覺得邊塞不安穩,送楚瑜回了華京,他聽聞她來了,也沒去見她。直到他被父親帶著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見楚瑜。

  回到京中的楚瑜,彷彿一隻被斬斷了翅膀的鷹,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見到他,也彷彿不認識一樣,她既然不認識他,他也不會刻意交好。

  只是偶爾她踩著裙角摔下去,眾人發笑時,他會提醒楚錦,讓她扶她一把。

  他本以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後他步入官場,迎娶楚錦,為國家效力,為君主盡忠。

  直到純熙七年,他十五歲,秦王謀反。

  秦王謀反之初,他便察覺了他父親的不對勁,他聰慧,頃刻便猜到了他父親要做什麼。

  他父親是對開國趙氏有著濃厚感情,更受過秦王禮遇,秦王落難,他不會不顧。

  然而在趙玥出現在他家時,他還是震驚了。哪怕那時候的趙玥,已經被他父親改頭換面成為了一個普通家僕。

  他知道自家的底細,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單純父親的手段,決計保不住趙玥。然而趙玥已經到了顧家,無論如何,顧家難逃一死。

  於是大雨之夜,他讓家中暗衛在外搜索了一圈,確認找出了其他暗衛蹲點的痕跡後,他知道,顧家在劫難逃。

  他父親哭著苦求他。

  「我可以死,趙氏血脈不可斷啊!」

  顧楚生面色慘白,他看著自己父親痛哭流涕的模樣,終於道:「我有一個辦法。」

  趙玥在屋中從容飲茶,聽得他的話,他抬起頭來,看著顧楚生,顧楚生轉頭看向趙玥,顫抖著聲道:「我聽聞,世子與長公主交好?」

  趙玥垂眸不言,許久後,他輕輕一笑:「我也不知她會不會救我,但你可一試。」

  顧楚生去試了。

  他派人聯繫了長公主,得到了回覆,長公主在宮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顧家從這件事中抽出來,給趙玥一個「死亡」,讓淳德帝安心。

  他親手提著劍,送著自己的父親入宮,他舉報了他父親,為了表現自己的忠心,他又親手斬了他的父親。

  淳德帝看著他滿手鮮血跪在地上,終於放心下來,嘆了口氣道:「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忠心。也罷,我留你顧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今年似乎該入宮當太子伴讀?罷了,你去昆陽吧,從一個縣令做起,於你而言,也是磨煉。」

  他千恩萬謝,走出宮門時,他沒敢洗手。他將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裡,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像一個遊魂,這世間已沒有他容身之處,他憑著直覺走去,等反應過來時,卻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裡。

  他不知道自己是來找楚錦,還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後看見了兩個年輕公子。

  一個看上去約莫二十三四,另一個卻只有十三四。年長那位身著素衣,頭戴玉冠,年幼的則是身著黑色勁裝,頭髮用髮帶高高豎起,兩縷頭髮垂在額邊,露出一個精緻的美人尖。

  那少年正在翻牆,青年就含笑看著,顧楚生見到他們,愣了片刻後,便反應過來。

  年少的他不識得,年長的他卻是知道的。

  衛世子,衛珺。

  衛珺在這裡,那少年自然是他的親弟弟衛韞了。

  他默默看著他們,瞧著他們的動作,便也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衛世子想來看看等了這麼多年的新娘子是什麼模樣,也是正常。

  然而卻無端端有股火燒在心間,他雙手籠在袖間,冷冷看著這兩兄弟,壓著聲道:「衛世子,夜半三更領著自己兄弟做這種事兒,怕是有失分寸吧?」

  聽到這話,衛韞頗有些心虛,又有些惱怒。衛珺沉默了片刻,尷尬笑了笑,同衛韞道:「小七,我說你不要這麼頑皮,你這隨便翻牆的習慣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好?下來吧,為兄帶你回去。」

  衛韞:「……」

  這一番話說得坦蕩又誠懇,衛珺轉過頭,看著顧楚生,行了個禮道:「小弟總有夜遊爬牆的習慣,我才追到此處,還未來得及阻攔,讓顧公子看笑話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目光冰涼如水。

  衛珺沒理會他,招了招手,衛韞便跳了下來,衛珺拱手道:「告辭。」,隨後便領著衛韞,轉身離開。

  顧楚生靜靜看著兩人的聲音,感受著手中鮮血黏膩。

  憑什麼?

  他想。

  憑什麼他們活得這樣容易,要什麼有什麼,而他卻什麼都要失去。

  顧家倒了,他父親沒了,他親手斬了他父親,他一無所有。楚錦不會嫁給他的,他太清楚這個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衛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顧楚生一年未曾出門。

  他父親已經沒了,淳德帝卻秘而不報,裝模作樣開始審問眾人,彼時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他什麼都不幹,就在裡面看書,作畫,喝酒。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大約就毀了。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東山再起,可是東山再起又怎樣,他能比得過衛珺嗎?

  他日日買醉,沒有了父親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誰也不敢說他什麼。

  一年之後,守孝期滿,他也該奔赴昆陽上任。而這時候,楚瑜年滿十五,與衛家也定下了婚期。

  他下意識迴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將離開華京前西,楚錦來找了他。

  「楚生哥哥,」她哭著求他,「你退親吧。我姐姐你喜歡你的,我不能做對不起我姐姐的事。」

  他面色平靜,聽著楚錦的哭聲,那聲音楚楚可憐,然而他內心一片平靜。

  他太清楚楚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實不是你姐姐喜歡我,是你不願同我去昆陽吧?」

  楚錦微微一愣,顧楚生看著她呆愣的模樣,她像一朵嬌花,生來就該供養在華堂之上,用最精緻的瓷器養護。

  她來退婚,是對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結果的一次宣判——他顧楚生不配擁有她。

  她和他一樣清醒,一樣自私,一樣冷靜刻薄。

  他靜靜看著她,想起她年少時叫著他楚生哥哥的模樣。他嘲諷笑開:「我不會退婚。」

  「可是阿錦,」他抬手覆在她臉上,神色平靜,「跟了我,你不會後悔的。」

  聽著這話,楚錦憤怒尖叫。她質問他——顧楚生,你配嗎?你看看你的樣子,你配得上我嗎?!

  他沒說話,握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楚錦回去之後,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他離開華京前夕,楚瑜突然給他送了一封信,說要陪他一起去昆陽。

  他想這姑娘一定是瘋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內心卻有了半分柔軟。其實楚瑜陪他去昆陽,對他而言是一件好事,當然也是一件壞事。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會給他很多幫助。壞在以衛家的門第,怕容不得這樣奇恥大辱,也容不得他。

  可衛家家風不會讓衛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兒,這件事無論如何看,都包賺不賠。

  他理當收下那封信,然而看著那筆跡,想著那姑娘策馬飲酒的模樣,他突然笑了。

  「讓她別來。」

  他低聲開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給衛珺,我不喜歡她,讓她別來了。」

  【6】

  然而她終究是來了。

  她星夜兼程,策馬而來,用佩劍挑起他的車簾,露出她明豔的面容。

  他說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麼感受,只覺得似乎是光照滿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覺有那麼些惶恐不安。

  於是他輕聲叱喝:「你來做什麼?」

  「來陪你啊。」姑娘笑眯眯開口,隨後她認真下來,靜靜看著他:「顧楚生,以後我會陪著你,你別怕。」

  少年沒說話,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抓著膝上衣衫,他盯著她,不敢開口,因為他怕出聲的時候,沙啞的音調會洩露他的內心。

  楚瑜見他不說話,笑了笑,她放下簾子,招呼著她帶來的人,提聲道:「啟程!」

  她說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親事,放棄了衛珺,千里而來,陪伴他。

  他在黑夜裡看著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裡,她累了抱著劍,靠在他肩頭睡過去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回去。

  有一天,他會回到華京,會報了自己的家仇,會比衛珺衛韞更強,會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會……

  配得起她。

  只是那時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內心,他只是覺得夜風有些冷,他抬起手,將她攏在懷裡,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

  楚瑜背棄了衛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無處可去,於是他娶了她。

  他反覆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報答她的恩情,是為了不讓她回去淪為別人的笑柄。然而當他聽說衛家上了戰場,前線就在昆陽不遠處的白城,而楚瑜自請幫忙押送糧草時,他抿了抿唇,卻是同楚瑜道:「先把親成了吧,你一個姑娘家做這些,總是不成體統。成親後我陪你。」

  楚瑜驟然回頭,面上滿是驚喜,像是落滿了星光。

  那是很簡單的婚禮,誰都沒有。他們自己拜過了天地,便算了。

  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還笑話他。他惱了,背對著她不說話,她又低著聲來哄他。他又氣又無奈,最後抱著她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似乎這樣一輩子,也挺好。

  那時他覺得日子很甜,過得很好,直到衛家戰敗的消息傳來。

  衛家滿門除了衛韞,都戰死在白帝谷。

  他本不想告訴楚瑜,卻還是讓楚瑜聽到了這個消息。那天晚上她沒回房,她站在院子裡,一夜未眠。

  他披著衣服站在長廊,嘲諷道:「你這是做什麼?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著這麼惺惺作態?」

  「是我負他。」

  楚瑜閉著眼,聲音裡帶了哽咽:「衛世子,是我薄他。」

  他聽著這話,整個人驟然火起。

  他想起月光下那個青年含笑的模樣,想起衛珺那一身榮光。這個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沒見過他,若楚瑜見過他,怕不會來昆陽找他。

  她不來找他……

  那又如何?

  他告訴自己,楚瑜喜不喜歡他,都無所謂,都不如何。他不稀罕、不在意、沒關係!

  然而他還是覺得心口發悶,在華京時那種絕望和羞辱籠罩了他,他忍不住衝過去,拉住她道:「你給我回去,你和他什麼關係?你負他什麼了?!我才是你丈夫,你回去!」

  她不動,他拉扯她,兩人糾纏之下,楚瑜猛地甩開手,大吼了一聲:「你要做什麼?!」

  他本不過一介書生,哪怕有些三腳貓功夫,楚瑜使了真功夫,在她面前也是不夠看的。

  他被她砸在地上,撞在門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楚瑜愣在原地,顧楚生微微喘息,楚瑜有些不知所措:「對不起……我……」

  「你說什麼對不起?」

  顧楚生冷笑出聲,他捏著拳頭,巨大屈辱將他淹沒,他撐著自己站起身,嘲諷道:「你且懷念你那死在白帝谷的未婚夫去吧,你要太想他,我送你一封休書,你們結個陰親,也未嘗不可。」

  聽到這話,楚瑜臉色煞白。顧楚生見她終於變了臉色,心中終於暢快一些,他轉過身去,自己回了屋子。

  等他一個人時,他才發現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

  為什麼他會這麼焦慮?為什麼他會為了楚瑜這麼失態?

  惶恐鋪天蓋地湧來,似乎直指一個答案。這個答案讓他驚慌失措,他忍不住掀翻了桌子,疾退著抵到牆上。

  他不喜歡楚瑜。

  他想,他這輩子,不會喜歡任何人。

  【7】

  他和楚瑜相處的過程,一直是針尖對麥芒。

  少年人脾氣都大,楚瑜罵不過他,他打不過她。

  那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時候,他所有都依靠著楚瑜,楚瑜見過他所有狼狽的模樣,卑躬屈膝、被人羞辱,那都是常事。

  他曾在夜裡獨自哭泣,是楚瑜強行開了大門將他抱在懷裡,任由他痛哭流涕。

  他曾得罪鄉紳被逼著磕頭認罪,是楚瑜衝進了宅院,和別人打得滿身是血,手提長劍都不肯跪下,同他說——顧楚生,站起來。

  楚瑜罵他軟骨頭,他恨楚瑜惹事不知時務。

  他們兩一面爭執,又互相依靠。她可以為了他拋頭顱灑熱血,他也能為了她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一起押送糧草,一起走過北狄,天冷的時候,他知道她怕冷,會將被子多給她一些,然後擁抱住她。

  她總是說不用,他便罵她:「你有沒有半分女人的樣子?」

  他後來回想起那些時光,那時候他們雖然爭執,但其實相愛。他當欽差被追殺,她能扛著他跑,笑著同她說:「你看,你還是得仰仗我吧?」

  他就惡狠狠罵一句:「滾。」

  她陪他待在北方五年,她幫著他一路平步青雲,衛韞平定了北方,他也終於回到華京,官至戶部尚書。

  而這時候,他們已經成親近五年,她始終沒有孩子,別人都暗暗笑話顧楚生,說他不會生。他惱得在酒宴上掀翻了一個同僚的桌子,成了華京一大笑話。

  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每天高高興興喝藥,去校場和人摔跤,全然沒有半分顧大夫人的模樣。

  他為她四處尋醫,終於找到了一個大夫告訴他們,她習武的路子是極陰的路子,這本沒什麼,但這些年她受傷太多,以至於傷了底子,體質偏寒,加上這武功路子,便不易有孕,而且長此以往,陰陽失調,日後怕是病症不斷。

  他得了這話,猶豫再三,終於同她道:「你那一身武功,便廢了吧。」

  她愣了愣,隨後罵了他一聲:「有病。」

  「你總不能讓我一輩子連個孩子都沒有。」他終於有些安耐不住,大吼出聲,「日後你是尚書夫人,你還要這一身武功做什麼?!你是覺得我護不住你,還是不想要我護你?全華京都把我當成笑話,你為我想過沒有?!」

  楚瑜沒說話,她背對著他,她聽出她話語裡的難過,好久後,她慢慢道:「我只是覺得……每個人,都當有自己的人生。」

  這話刺傷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他聽見這話,他就覺得很害怕,他冷著聲音:「你不需要有你的人生,你只需要當好顧大夫人。」

  她沉默不語,他越發心慌,忍不住道:「你若不當,自有人來當。」

  「那便讓人來!」

  楚瑜猛地提了聲,回過頭來,手握腰刀,冷著聲道:「我倒要看看,誰敢來!」

  「好,」顧楚生點著頭:「你且等著。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以為這顧府,當真只有你一個女人不成了?!」

  說完這話後,他衝出去,他滿京城亂竄,然後遇見了楚錦。

  楚錦穿著婦人衣衫,頭上頂著一支銀色髮簪。這麼多年,她似乎從來沒變過,她轉過頭來,叫了他一聲:「楚生哥哥。」

  那一聲驚醒了他,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回來了。

  他顧楚生,終於從泥地回來,他終於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嬌花。

  楚錦彷彿他一輩子的執念,他輕輕一笑,有了定奪。

  【8】

  他決定迎娶楚錦,楚錦這一次沒有抗拒,甚至對他曲意奉承。

  對比著楚瑜的剛烈,溫柔可人的楚錦,真是再好不過的解語花。他喜歡和楚錦聊天,也開始喜歡上了外面的生活。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

  他背對著楚瑜,悄悄將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臉色蒼白著回家,他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他以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錦的事,卻不想她卻是突然同他說:「楚生,我們和好吧。」

  顧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來,擁抱住他,低聲道:「他們說你的話,我聽到了,是我不是。我這一身功夫,我找師父廢了。楚生,我會好好當顧大夫人,我不會再讓人笑話你了。」

  顧楚生沒說話,好久後,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別怕。」他也不知當說什麼,他只是抱著她冰涼的身子,沙啞著聲道:「以後,我會護著你的。」

  他把婚期推遲了,一切彷彿沒發生過一樣。

  楚錦並沒有催促,她甚至悠閒等著他。他問楚錦,你哪裡來這樣的自信。楚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說得奇怪了,我這份自信,不是哥哥給的麼?」

  「哥哥要的東西,」她將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溫柔,「哪一件,是沒得到的?不過是一時憐惜,還能憐惜了一輩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門,她也不會如何。畢竟,她喜歡你,不是麼?」

  她喜歡他,所以會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夠喜歡。

  他也不知道從何時起,這成了他做事的一貫邏輯,他總是在測試她對他的感情,反反覆覆。

  於是他拉下她的手,點頭道:「你說得是。」

  他和楚瑜過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體調養好了,終於有了身孕。

  那時楚瑜很高興,她不刺他,他說什麼,她都樂呵呵接下去。他也說不出重話。

  他看她給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溫柔的模樣,內心也感覺被什麼填滿。有時候他們兩個人一起試著給孩子做衣服,但兩個人都不會做針線活,誰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他什麼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著這個孩子出生。

  他的喜悅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賀他,除了衛韞。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著做父親的事時,衛韞從旁走過,淡然出聲:「下作之人,堪配為父?」

  這話讓他冷了神情,他盯著衛韞,平靜道:「衛侯爺這是什麼意思?」

  「家中妻子有孕,在外仍有紅顏知己,」衛韞眼中帶了譏諷,「顧大夫人若知此事,也不知會不會後悔,當年千里迢迢,去救起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聽到這話,顧楚生臉色大變。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說起當年楚瑜私奔來救他這件事。

  他勾起嘴角,嘲諷出聲:「那不也是拋下了你哥來的麼?衛世子看不住人,這能怪我?」

  「我哥看不住人?」衛韞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得似是不屑看他一眼,「你若讓楚瑜見我哥一次,她還會去找你這賊子?」

  說著,衛韞冷笑出聲:「真是瞎了眼。」

  這話讓顧楚生幾乎無法喘息,他正要說什麼,就看小廝衝過來,告訴他楚瑜早產的消息。

  他急急忙忙衝回家中,聽著楚瑜在房內大喊,他急得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罵著下人道:「怎麼看夫人的?!怎麼把她看成這樣的?!」

  「大人,」管家終於忍不住,小聲開了口:「夫人知道錦夫人的事兒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嗡了一下。

  他張了張口,一句話說不出來。

  【9】

  楚瑜生產完後,他去看她。

  她很虛弱,他就站在她邊上,一句話都不敢說。好久後,他終於坐到她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說了句:「辛苦了。」

  楚瑜疲憊睜開眼,她目光很涼,卻是說了句:「放開。」

  「沒事兒,」他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我陪陪你。」

  「髒。」她又吐出一個字。顧楚生搖了搖頭,溫柔道:「我不覺得髒。」

  楚瑜靜靜看著他,好久後,她終於解釋。

  「你髒。」

  顧楚生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著楚瑜,楚瑜眼裡是藏不住的厭惡,他沉默了片刻,內心有什麼湧上來。

  他突然笑了。

  「你後悔嗎?」

  他問她。

  她閉上眼,神色疲憊,他笑出聲來:「你後悔了是不是?當初就不該選擇我,不該和我在一起。你該嫁給衛珺,甚至於衛韞,都好。」

  「可他死了!」顧楚生站起來,他狂笑出聲,「他死了!你沒有退路,楚瑜,你這輩子,注定只能跟我在一起,你知道嗎?!」

  楚瑜沒說話,她顫抖著眼睛,眼淚浸了出來,看上去可憐極了。

  他覺得那眼淚是剜在他心上,讓他又痛又絕望,這中間又帶了那麼幾分欣喜,這種自虐後帶來的快感,才讓他覺得,楚瑜在給他回應。

  「既然,喜歡楚錦,」她沙啞出聲,「又為什麼,娶我?」

  「既然,要娶她,」她每一個字都帶著哭腔,「又為什麼,不放我?」

  不放她。

  那當然不放他。

  他腦海中彷彿有一頭巨獸,咆哮著問——他憑什麼放她?

  她嫁給了他,有了他的孩子,這一輩子,下一輩子,她都是他顧楚生的妻子。

  可這些話他不想說,他怕說了,便會映照出他那顆狼狽的內心。

  於是他平靜出聲:「不是你求的嗎?」

  「楚瑜,」他淡淡開口,「你一輩子是顧大夫人,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楚瑜沒說話,她低笑開口:「顧大夫人?」說著,她猛地睜開眼,用了所有力氣,將手邊的杯子砸了過去,怒吼出聲:「我不稀罕!」

  那杯子砸得他頭破血流,如這場感情。

  他們兩個人,都掙扎得鮮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10】

  他迎娶了楚錦,本來是平妻,但最後,仍舊只當了一個貴妾。

  楚錦笑眯眯同他道:「當貴妾沒關係,只要後院是我主事就行。」

  於是他去問了楚瑜,問她願不願意交出中饋。當時他想,她只要服個軟,那就行了。

  可她沒有,她抱著孩子,直接同長月道:「把賬本鑰匙全部交過去吧。」

  她甚至沒看他一眼。

  這個孩子出生後,她就再沒同他說過話。如無必要,她甚至都不會和他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那深深地厭惡他明顯感知到,他甚至覺得,在楚瑜的生命裡,只有那個孩子,他無足輕重。

  他想要她同他說話,於是他總去找她麻煩,他逼著她把主臥讓給了楚錦,當著下人的面責備她。她很少理會,除了說到她的孩子。然而她的反擊從來又狠又毒,她熟知他一切過往,一切狼狽,總是在別人面前,把那不堪的過去堂而皇之說出來,然後看他怒極,她似就開心了。

  他們兩就這樣拚命傷害對方,卻不像少年時那樣,有了痊癒的空間。

  有一天夜裡,他喝醉酒了,他太想她了。於是他偷偷去見她,他看見她抱著孩子,溫柔又圓滿。

  「顏青啊,」她說,「娘以後和你就成一個家,我們誰都不要了,好不好?」

  孩子咯咯發笑,而他如墜冰窟。

  誰都不要了,那是不是,他也不要了?

  他突然很恨那個孩子,他突然覺得,那個孩子似乎搶走了他的一切,他瘋了一般衝過去,把孩子一把搶走。

  「楚錦缺一個孩子,」他平靜道,「給她養吧。」

  她終於有了反應,她瘋了一樣反撲他,他讓下人按住她,帶走了那個孩子。

  他把孩子交給了楚錦,第二天醒來時,他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他突然不想再管她了,於是他再也不過問她,他以為這樣下去,一輩子就過了。直到長月受罰。

  她跪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樣子,她終於求他了。

  然而她求的卻是一封休書。

  折騰了這麼久,這麼多年,她終於要離開他——為了一個下人。

  他忍不住怒笑,他想問她,在她心裡,他算什麼?他幾斤幾兩?一個下人而已,就能讓她想要離開他?

  他想教訓她,誰曾想,那個下人卻死了。

  得知長月的死訊時,他有一陣慌亂,他匆匆趕到了楚瑜房間,卻見她跪坐在屋中,手裡抱著一把劍。

  她神色茫然中帶著死寂,他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叫她。

  「夫人。」

  楚瑜沒有說話,好久後,她低下頭,撫摸著劍,平靜道。

  「大人,」她說,「乾陽母親來信,她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顧,我去吧。」

  顧楚生微微一愣,他說不出任何話,好久後,他終於道——好。

  【11】

  她走了。

  他想,這未必不好。糾纏了這麼久,他也累了。

  反正……他也不喜歡她。

  無關的人,去了就去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求饒回來,那便回來吧。

  她畢竟是顏青的母親,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等著她求饒,然而她在乾陽,卻是彷彿消失了一樣。

  她沒有給過他一封書信。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彷彿都和她沒了關係。

  他起初還會憤怒,後來這份憤怒就化作了冰冷,與她僵持。

  僵持了許多年,她終於給了他一封信,那封信與其他眾多書信夾雜在一起,沒有人特意提醒他,等他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好久之後了。那是她請求他,說她想回來,看看他父親。

  他看著這話便笑了。

  不看丈夫,不看孩子,只惦唸著她父親?

  於是他回絕了她。

  他等著她說對的答案。

  然而好久,他終於又收到了她的信。

  「妾身病重,已近微末,唯願再見父母,了卻殘願,望君念舊時情誼,莫再相攔。」

  看著這信時,他想,楚瑜這又是耍什麼花招。

  然而他卻清楚知道,楚瑜或許說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病重,按照她的脾氣,想見,大概便來見了,哪裡還需他的懇許?

  他連夜備馬,給宮裡送了摺子。楚錦領了顏青過來,詢問道:「大人,可是出了什麼事?」

  顧楚生冷著聲道:「楚瑜病了,說想見家人,我接她回來。」

  楚錦愣了愣,片刻後,她垂下眼眸:「我去吧。」

  「你又想做什麼?」

  他皺起眉頭,楚錦這次失了笑意,她抬手拂過自己的髮,平靜道:「若是她撐不回華京,也總得見見家人。」

  顧楚生沒有說話,最後他允了。

  他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到了府中後,他先去換了身衣服,然而也就是換衣服這間隙,她便去了。

  他來時,只得了她一句,若得再生,願能與君,再無糾葛。

  他顫抖著將她抱緊懷裡,死死抱緊了她。

  【12】

  很多東西,要失去了才知重要。

  很多人,要離開了才知相愛。

  她走後,他花了二十年,一點一點承認,他喜歡她這件事。

  最後他為了她與衛家的婚契,死在了衛韞劍下。

  而後他重生歸來,他本以為他會和楚瑜重新開始,卻不曾想,錯過的人,便是永遠錯過了。

  他恨過,絕望過,不擇手段過,卻在最後終於明白,愛這件事,本也只是一件單方面的事。

  他替衛韞抗下了所有罵名,成了那個叛國之臣。

  楚軍大獲全勝後,他便被大臣下獄。

  他本該死的,卻是衛韞和長公主等人力保了他,還讓他繼續當上了丞相。

  起初天下都是罵聲,後來便漸漸小了。

  他這一生都放在了國家和百姓上,沒有娶妻,沒有納妾,更無風流韻事。

  哪怕他被人罵了一輩子,記入史書時,也不忘將他當叛臣那一筆濃墨重彩寫上,可當朝的百姓,大多卻尊敬著他。

  因為是他開了城門,保住了華京百萬百姓,這一點,百姓比誰都清楚。

  雨漸漸小了,他和顧顏青說完話,也有些累了。

  他回了床上,躺下睡了。顧顏青端著藥碗出去,他妻子站在門口,看見他出來,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父親又同你說那個沒影的夫人的事兒了?」

  顧顏青點點頭,有些無奈道:「人老了,便記糊塗了。當年他一個人從昆陽爬上來,哪裡有什麼夫人的幫助?我父親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清醒了。」

  顧楚生躺在床上,聽著顧顏青的話,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他們都當他糊塗了,可他卻知道,自己一點不糊塗。

  他記得很清楚。

  他愛那個人,他的妻子,一輩子活在他的腦海裡,他的心裡。

  你看,時至今日,他仍舊能清晰想起——

  那姑娘駕馬而來,在夜雨裡挑起他的車簾,朗聲開口:「顧楚生,你別怕,我來送你。」

  這一輩子,他愛過黎民百姓,愛過秀麗山川,愛過大楚廣川脈脈,山河巍巍。

  而他最愛,便是那個姑娘。

  他彆扭了一輩子,忐忑了一輩子,他自卑又驕傲,不安又執著,用了一輩子,終於得承認——

  他喜歡她,獨獨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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