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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墨書白] 山河枕(長嫂為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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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11:29: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他笑容明朗,似乎倒是真的不怎麼在意。楚瑜皺了皺眉頭,終於道:「我要進宮裡,勞煩同車夫說一聲吧。」

  顧楚生愣了愣,思緒一轉,卻是反應過來,點點頭道:「好。」

  說著他便揚聲吩咐了車夫,而後又調了馬頭,跟著馬車轉向宮裡。楚瑜聽著窗簾外的馬聲混雜著雨聲,心思安定。

  這些年來顧楚生收斂了很多,他再沒同她說過那些無禮的話語,往來之間也十分有禮,平日與衛家其他人打交道的時間,也不比她少很多,然而所有人卻都有意無意,把顧楚生往她這裡推。

  顧楚生守著一條恰到好處的線,她無法明著拒絕,卻又倍感壓力。

  她如今年滿十九,柳雪陽和蔣純都開始操心起她的婚事來,蔣純孩子在衛府,而且對衛束感情深厚,明確表示過會在衛府一直留下去,柳雪陽也就沒逼她,於是重心全都放在楚瑜身上來——畢竟眾人都知道,楚瑜與衛珺也就見過一面,尚是完璧之身,趁著年輕,可選的範圍也大一些。

  柳雪陽起了心思,如今華京新貴顧楚生便入了她的眼。

  當年楚瑜為了顧楚生打算私奔一事眾人皆知,雖然兩人後來似乎也鬧得不算開心,然而大家卻都默許了一件事,至少當年楚瑜是喜歡過顧楚生的。而顧楚生又曾為楚瑜獨身去鳳陵城,從萬軍之中從容而過,站在城樓下說出那句「 能求得共死,也是好的」之事,更是從鳳陵城倖存者口中,猶如故事一般流傳出來。

  兩人雖然恪守禮節,然而在眾人揣測之中卻都覺得,兩人大概早已情深似海,只是楚瑜被禮教所束。

  然而大楚民風本也算不上死板,寡婦再嫁之事時常有之,於是楚瑜無論去哪兒,都有那麼些人勸說她。便就是去見長公主,也偶爾會得到一句調戲道:「顧楚生挺好的,你嫁了算了。」

  只是……

  楚瑜垂下眼眸,摸著袖子裡的雲紋,覺得內心一片平靜。

  她算不上一個十分瞭解情愛的人,上輩子愛一個顧楚生,就愛到死,然後再無其他。然而饒是這樣怕貧瘠的經驗,她卻也知道,喜歡一個人,決計不會是這樣的感覺。

  她對顧楚生縱使沒有了恨,卻也絕不會有愛。顧楚生就像她拼命吃夠了的一道菜,她曾經吃到吐,就再也愛不起來。

  這輩子她或許會再嫁,但這個人也絕不會是顧楚生。

  楚瑜歎了口氣,手搭在車窗上,透過起起伏伏的車簾,看著瓦簷上滴落的秋雨。

  轉眼又是秋天了,衛韞什麼時候回來呢?

  楚瑜思緒有些恍惚了。

  發著呆來到宮門前,長月給她在馬車邊上撐了傘,楚瑜提著裙角從馬上走下來,對坐在馬上的顧楚生點了點頭,輕描淡寫說了句:「謝過顧大人。」之後,便毫不留戀轉身走了去。

  顧楚生瞧著楚瑜的背影,低低一笑,等那城門徹底關上,這才離開。

  等顧楚生進去後,長月晚月跟著楚瑜來到長公主的宮裡,長公主與她交好,於是趙玥特賜了她自由往來於宮中的令牌,可以不經通告直接往來。

  她直接到了長公主居住的棲鳳宮,長公主正在裡面逗鸚鵡,她一句一句教著鸚鵡說話,鸚鵡反復就會一句「傻子,傻子。」

  楚瑜被人領進來,她就等在長公主身後,一言不發。長公主逗了一會兒,斜眼瞧過來,慢慢道:「今日天氣不算好,你卻還來我這裡,怕是有事兒吧?」

  「今日陛下不在?」

  以往這個點,趙玥一般會回來同長公主說話。

  長公主將逗鸚鵡的竹簽遞給旁邊的宮女,直起身來,楚瑜連忙上前去,扶住長公主,跟著她一起往裡間走,同她慢慢道:「他不是新納了個宋家的姑娘進宮嗎,正值盛寵呢。」

  楚瑜聽著,便知道這個新入宮的,大概是宋世瀾的妹妹,宋雲了。

  楚瑜輕輕一笑:「一年納一個,他倒也算是穩定。」

  「可不是嗎?」

  長公主神情懶散:「三年納了三個,姚勇的女兒,王家的嫡女,宋家的嫡女,他想要討好哪家了,就將人家姑娘迎進來,賣個身,你瞧瞧他這賤樣,」長公主露出厭惡之色來:「我府裡的面首,個個都比他乾淨。」

  聽到這話,楚瑜忍不住低笑出聲來。長公主躺到榻上,面上露出些疲憊來:「有事兒你快些說吧,我近來容易犯睏,現在就睏得不行了。」

  「可召太醫看過了?」

  「覺得睏就看,我有這樣嬌氣?」長公主抬眼輕輕瞪了她一下,鳳目裡波光流轉,似如小姑娘一般。楚瑜也沒理會她,對外傳了太醫,這才坐到邊上,輕輕給長公主捏著腿道:「我得了消息,趙玥打算召我家侯爺回來了。」

  長公主微微一頓,皺起眉頭:「如今戰事還未結束吧?」

  「陛下的意思是,議和,不打了。」

  楚瑜淡淡開口,長公主面色不變,似乎早已料到。她輕輕應了一聲,抬頭瞧她:「那你打算怎麼辦?」

  「他想召侯爺回來,無非是華京如今穩了下來。若華京亂著,他決計不敢讓侯爺回來。」

  長公主點點頭:「你這些年收集了他許多醃臢事兒的證據,如今也是時候用了。」

  楚瑜聽著,搖了搖頭:「這些事兒亂不了他多少。」

  長公主皺起眉頭:「那你是什麼意思?」

  「聽說落霞宮中那位王貴妃,打從年幼就愛慕陛下了?」

  楚瑜話題突然轉到王貴妃身上,長公主有些疑惑:「你說起這個做什麼?」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趙玥也是挺可憐的,這樣大一個後宮,你對他是什麼心就不必說了,可其他也沒見到幾個真心實意的,也就一個王氏,讓我覺得還算是個真心人。」

  長公主輕輕應了一聲,示意楚瑜繼續。楚瑜捶著她的腿,繼續道:「因為有真心,所以善妒,腦子不太清醒。如今宋氏進來,不僅是王貴妃不開心,也是王家不開心。你說趙玥若是對王貴妃下了手,我們再挑撥一二,王家對趙玥可就有了異心?」

  長公主思索著,楚瑜繼續道:「倒是無論是出於為女兒出頭,還是家族顏面,王家都要出面,對趙玥敲打一二,王家不穩,為了不讓小侯爺趁機攪混水,回京一事怕就要耽擱了,您覺得呢?」

  「所以你是希望,讓我挑撥了王貴妃對付宋貴妃?」

  長公主消化了一會兒,明白了楚瑜的意思。楚瑜點點頭道:「其實也未必就是挑撥王宋的矛盾,重點在於,如何讓趙玥懲治王貴妃?」

  長公主垂著眼眸,靜靜思索著。片刻後,她抬起頭道:「此事交給我辦,你等著消息便是。」

  楚瑜笑了笑:「您有什麼需要,大可吩咐給我。」

  長公主正要說話,侍女便上前來,通知太醫到了。長公主點點頭,讓太醫進來,楚瑜站起身來,候在一邊,靜靜等著太醫看著。

  太醫握著長公主的脈,認真思索著,片刻後,他又換了一隻手。長公主打著哈欠道:「醫正,本宮如何了?」

  太醫認真診了一會兒脈,抬起頭來,高興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這是有喜了!」

  聽到這話,長公主和楚瑜都是一愣。片刻後,長公主先反應過來,沉下臉道:「再診!」

  太醫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這皇宮之中,有哪位娘娘有喜卻不高興的?

  然而太醫想了想,覺著長公主或許就是太緊張了些,他笑著道:「娘娘放心,老夫診孕從來沒出過錯,您的的確確,是懷孕了。」

  「把太醫院當職的太醫都叫過來!」長公主不再理會他,直接朝著外面大吼了一聲。

  楚瑜在旁邊靜靜瞧著,心裡卻也是思緒翻湧。

  三年來後宮無一人受孕,所有人都當是趙玥有問題,但楚瑜在宮裡的眼線卻告訴她,整個後宮,只有長公主一人的膳食和熏香裡是不避孕的。趙玥不是不行,只是他只願意讓長公主誕下自己第一個子嗣。

  可惜的是,長公主卻也是整個後宮裡,唯一一個一直堅持服藥避孕的。楚瑜每個月來,都要從宮外帶了藥進來。可是……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懷上的?

  這件事莫說楚瑜,長公主也是疑惑得很。

  她是絕不能懷上趙玥的孩子的……

  長公主抿緊了唇,在袖下的手掌捏得死緊。

  旁邊下人都被楚瑜遣散下去,楚瑜蹲到長公主身邊,抬手覆在長公主手背上。

  長公主繃緊的肌肉在微微顫抖,楚瑜輕歎了一聲:「殿下,您別怕。」

  長公主和楚瑜覺得自己在經歷一場巨大衝擊時,衛韞坐在白城之中,看著手中的地圖。

  「這個人從這條路跑了之後,就再沒了音訊。北狄裡的探子說了,這個人是蘇查親自派出來,去華京找一位貴人的。」

  沈無雙在他邊上,給他畫出一條路來,肯定道:「這個人一定是去找趙玥的。」

  衛韞沒說話。

  與北狄有過聯繫的華京貴人,他們所認知裡,夠的上蘇查要找人的,的確只有趙玥。而如今又是交戰關鍵時刻,議和不議和,幾乎決定了北狄的命運。蘇查一定會想盡辦法,逼著趙玥議和。

  可他拿什麼逼趙玥?

  那只有當年白帝谷的往事了。

  「他身上肯定有證據。」

  沈無雙言辭肯定。衛韞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平靜道:「我親自帶人去找。」

  說著,他轉到旁邊屏風後,去換了一身衣服。出來之後,在屋內刻滿了正字的長柱之上,又畫上一筆。

  沈無雙淡淡瞧了一眼,有些好奇:「你都畫了多少天了?」

  「一千一百三十二天。」

  沈無雙一時無言:「記這些有意義嗎?」

  「有。」

  衛韞收拾著桌面的東西,同時吩咐了衛夏幫他收拾東西,他低著頭,平靜出聲:「我每畫一條,就是在告訴自己。」

  「我今天,依舊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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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1: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聽見衛韞的話,沈無雙覺得有些牙疼。

  如今北狄已經完全呈防守狀態,圖索與蘇查僵持,如果大楚不主動進攻,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叫衛秋和秦時月進來,吩咐了這幾個月軍防準備後,同他們大道:「我不在這些時間估計休戰,不會有什麼大事,我會放個替身在將軍府裡,你們幫忙遮掩著。這些時日你們好好修生養息,該準備的東西記得準備,我把人抓回來之前,你們能聯繫上我就找我,聯繫不上就找楚大人。」

  衛秋和秦時月點點頭,也沒多問其他,又詳細詢問了一些雜事後,這才離開。

  等他們走了,沈無雙拿了一堆小竹筒進來,放到衛韞面前道:「一般用得到的藥,都帶著吧。」

  衛韞點點頭,衛夏出去給他準備身份文牒,沈無雙提了小酒邀請他:「出去聊聊?」

  衛韞應聲,同沈無雙一起走出去,坐在長廊上。

  北方的天空很澄澈,萬里無雲,明月高懸,明亮又乾淨。衛韞這些年長得很快,儼然一個青年的人模樣,坐在沈無雙身邊,比沈無雙整整高出半個頭去。

  「其實抓個人,不必勞煩你親自去吧。」

  沈無雙閒聊著,衛韞給自己倒了酒,平靜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放不下心。」

  「他是往華京去的,你大概是要回華京一趟。」

  衛韞沒有應聲,沈無雙笑著瞧他:「我說,你不會就是為了故意回去吧?」

  衛韞淡淡瞧他一眼,沒有多話。

  沈無雙聳聳肩,覺得衛韞真是越來越沒意思,這個人年少時候話還多些,越長大話就越少,到現在便是能不說就不說。

  成長彷彿就是給人的心建一座屋子,將所有人都隔在外面,長大了,屋子建好了,就同外面的世界遙遙相望,所有的感情變得遲鈍,也變得格外冷靜。

  沈無雙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是這樣走過來,於是道:「你也三年沒回去了,該回去看看你母親。」

  「嗯。」衛韞終於應聲,沈無雙抬起手,指了指房裡的柱子:「想那個人也想了三年,見一見,也好。」

  衛韞沒說話了,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會偷偷看她。」

  沈無雙笑了:「這有什麼偷偷的?想見就見,你見她,是犯了哪條王法?」

  衛韞抬眼瞧了沈無雙一眼:「我心裡的王法。」

  沈無雙被他噎了噎,衛韞給沈無雙倒酒:「無雙,我同你不一樣。」

  他平靜出聲:「我做不到你這麼灑脫,我和她若在一起,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瞧著。當初顧楚生說我年幼,我梗著脖子和他說我會堅持,但其實我心裡是怕的。」

  「後來二嫂把所有說清楚,點明白,我覺得,她說得對。」

  「你喜歡一個人,就要把所有路給她鋪好,不能冒冒失失的你喜歡,就拖著她去走一條格外艱難的路。就算她不在乎,」衛韞舉著酒杯到了唇前,抬頭看著明月:「我也心疼。」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沈無雙有些煩躁,衛韞的話,何嘗不是戳著他的心窩?

  沈無雙抬手指著屋裡全是劃痕的柱子:「打算把那柱子畫滿,然後你這輩子就這麼過了?!」

  「我給了自己五年。若我到弱冠,還像如今一樣喜歡她,」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有些奇怪,轉頭看著月光下的人,看他喝完酒,將酒杯輕輕放在地面上,彷彿是再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一般,平淡中帶了幾分莫名的鄭重:「我就回去娶她。」

  **** ****

  楚瑜跪坐在長公主旁邊,看見太醫一個個退下去。

  幾乎整個太醫院都來問診,每個人都給了長公主一個肯定的回答——確有身孕。

  這成為了長公主逃不掉的事實,長公主讓所有人退下去,就留楚瑜和她在屋裡。

  門剛剛關上,房間裡一片寂靜,長公主便朝著楚瑜看了過來。

  她的手微微顫抖,楚瑜定定看著她:「殿下,這是您的孩子。」

  「這也是他的。」

  長公主咬牙出聲:「他逼死了我的兄長,把我囚禁在這裡,他害死了我大楚七萬將士,把我的女兒遠嫁出去——」

  長公主眼裡含著眼淚:「他還想讓我為他生孩子?!他休想!」

  說著,長公主推攮了楚瑜,她倉促站起身來,似乎要尋找什麼,反復道:「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不能要,我……」

  楚瑜慌忙跟上,去拉住長公主,長公主見她不讓她找東西,她就抬起手想要砸向自己的肚子,楚瑜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喝出聲:「殿下!」

  長公主慢慢轉過頭,呆呆看著楚瑜,她眼裡含著眼淚,楚瑜從未見過長公主這樣軟弱的模樣。她彷彿一個小姑娘,失去了所有鎧甲和劍,倉皇無措。

  「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她沙啞出聲:「你明白嗎,啊?」

  「我明白,」楚瑜握著她的手,定定出聲:「我明白。」

  「他是我的仇人,他是大楚的罪人,早晚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他,我要送他去黃泉路上給所有人謝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已經委曲求全屈身於他了,我的驕傲、我的尊嚴、我的臉面,我的家人,我的愛情,我全都沒有,全都給了他了!他還要怎樣?!」

  長公主猛地提了聲音,她顫抖著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色倉皇:「我覺得他像一顆帶著劇毒的種子,他想在我身體裡生根發芽。可是不行……我什麼都能讓,我絕對不會為他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讓他的孽種在我肚子裡長大。我一定會殺了他,我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長公主蒼白著臉色:「這是要逼著我以後,也殺了我的孩子嗎?」

  殺一個愛人已經夠了。

  她這一輩子,少年宮亂喪母,兄奪帝位後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兄。

  她一直同別人說,她要活得特別漂亮,不能讓別人看著自己的笑話。

  可是從臣女變成長公主,又成長公主變成一個靠著君主寵愛的梅妃,她這一輩子,早就讓人笑話透了。

  這個孩子似乎在擊垮她,仿若壓在她身上那根稻草,她整個人沒有力氣,睜大了眼看著宮外,她拼命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她拼命想控制住眼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變得模糊。

  楚瑜感覺到她的掙扎,於是她問問扶住她,平靜道:「殿下,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選的。」

  長公主微微一頓,她慢慢抬頭,看著楚瑜,楚瑜神色沉穩:「每個人的路都很難,都會遇到很多事,身邊親人離開、背叛、陷害、走到絕境,誰都會有那麼一刻,可重點是在於選擇。」

  「有些人選擇斬斷那沼澤池裡拉著她的繩索,有人選擇被那繩索拖下去。殿下,」楚瑜扶著她的手穩得仿若千斤搭在上面,也會紋絲不動,這讓長公主很有安全感,她慢慢冷靜下來,看著楚瑜注視著她的眼,聽著她道:「您斬了那些繩子,走出來,就沒事了。」

  「人生的路還很長,不是嗎?」

  聽到這話,長公主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她靜靜看著楚瑜,許久後,她終於道:「你說得對。」

  說著,她在楚瑜攙扶下站起身來,慢慢回到床上,平靜道:「我得走出來。」

  楚瑜沒說話,她站在一旁,長公主想了許久,終於出聲:「你想個法子,將我平日喜歡十日香的味道這件事兒,傳到王貴妃那裡去。」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十日香是一種獨屬於東南的花曬乾後所產生的香味,香味能保留十日,故而名為十日香。這種香有安神的功效,但是鮮少有人知道的是,十日香與東南另一種花『子思』味道相近。『子思』對於女子來說,平日裡有活血養顏之功效,但對於孕期女子來說卻是大忌,佩戴子思香包一日,就足夠造成流產,因而東南地區的女子哪怕喜愛十日香,在孕期都鮮少用這花作為香料,就怕與『子思』混合。

  而王貴妃本人少時,其實是跟隨母族在東南地區長大,十日香對於其他人來說陌生,但王貴妃卻是絕不陌生的。

  楚瑜在聽到長公主說這話的瞬間,就知道了長公主的意思。

  她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孩子是長公主的,人生是長公主的,她固然可以勸說著長公主將孩子生下來,可生下來之後呢?

  她無法替代長公主走了人生,也不能幫著她養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註定夾雜在了趙玥和長公主之間,長公主和趙玥已經是死結,這個孩子生下來,又何其無辜?

  然而她也是有過孩子的人,哪怕那個孩子已經很遙遠,並讓她傷透了心腸,可是她還是會記得自己當年懷著那個孩子時,那種拼了命想保護她的感覺。

  於是她垂下眼眸,低聲道:「殿下決定好了嗎?」

  長公主不說話,她捏著扶手,好久後,沙啞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我想得很明白,我和他之間的事,沒必要平添無辜。」

  楚瑜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替長公主蓋了被子。便就是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太監聲音才落下,就聽見趙玥著急道:「我聽說你召了整個太醫院,他們同我說你有孩子……」

  話沒說完,趙玥就停下步子,瞧著楚瑜。他有些失態,頓住步子,輕咳了一聲道:「衛大夫人。」

  「陛下。」

  楚瑜轉過身去,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趙玥將目光看向長公主,長公主明白他的意思,朝著楚瑜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楚瑜恭敬拜別,往外走了出去。等走到長廊之上,她低聲吩咐晚月:「把長公主懷孕的事告訴宮裡的細作,讓所有人儘快知道。」

  晚月應了聲,楚瑜轉身去了御花園,帶著長月停在水榭邊上,給晚月時間去找人。

  過了一會兒,晚月便匆匆回來,小聲道:「都吩咐好了。」

  楚瑜點點頭,這才領著晚月回了衛府。

  到了衛府中,她讓人去找蔣純,準備了十日香、金釵等華麗的飾物,又讓長月將自己的指甲塗抹成紅色,修剪成和長公主差不多的模樣。

  做這些事兒做到一半的時候,丫鬟就進來通報道:「大夫人,宋家送了禮物上來。」

  楚瑜低頭瞧著長月在燭火下給她染著指甲,平靜道:「說我睡下了,不見。」

  沒過一會兒,又有丫鬟來通報:「大夫人,王家人前來拜見。」

  「不見。」

  丫鬟恭敬退下去回絕王家的家僕,長月有些奇怪道:「夫人,為什麼他們今晚都來找你啊?」

  楚瑜輕輕一笑:「後宮裡要填主子了,他們能不慌嗎?」

  說著,晚月端著收拾和香囊進來,楚瑜抬眼看了一眼那些東西後,慢慢道:「如今後宮裡根本沒有子嗣,一旦長公主生下孩子,若我們衛家再當她的支柱,封后之事便指日可待。王家和宋家無論是為了試探風聲,還是來策反,今晚都是要來的。」

  「夫人拒絕得這樣乾脆,不怕王宋二家不滿嗎?」

  晚月跪坐下來,在楚瑜身後給她梳頭。

  楚瑜低頭看著指甲上的紅色染了光,淡道:「如今長公主有孕的消息傳出來,正是關鍵時刻。見不見他們,就是我的態度。於王宋兩家而言,我不見,代表著我繼續忠於公主,我若見了,這才是怪事。」

  說著,楚瑜塗好了指甲,抬起手來,在燭火放出的燈光下看了看:「至於得罪,從我與長公主交好那天開始,我便已是得罪了,還在乎這一時?」

  「倒也是。」

  長月點點頭,她看向那些金釵,有些疑惑道:「那夫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這次楚瑜沒有解釋,她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用處。」

  等到第二日,楚瑜穿上了一件藏青色長裙,外面籠了金線繡紋的銀紗,挑挑選選,從昨夜的金簪裡選了一支不大起眼的,插入了髮絲之間,而後掛上十日香的香囊,駕馬往宮裡去了。

  她剛入宮不久,才往棲鳳宮路上過去,迎面便看見女子坐著轎子從花園中過去。楚瑜止住步子,雙手交疊在身前,微微低頭,等著那人過去。不曾想對方卻是讓人將轎子抬到楚瑜面前來,停在楚瑜身側道:「衛大夫人。」

  「見過貴妃娘娘。」

  楚瑜恭敬行禮,王貴妃點了點頭。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絲綢裙裝,看上去頗為莊重。王家一直期盼著她能登上后位,便一直按著這個方向培養。如今宮裡三位貴妃,長公主名聲不佳,姚氏囂張跋扈,宋氏年幼嬌氣,若不是趙玥心裡有著長公主,王氏倒的確是最可能成為皇后的——

  當然,前提是,長公主沒生下皇子才是。

  王貴妃如今出現在這裡,楚瑜和在場人心裡都明瞭是怎麼回事,王貴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楚瑜一遭,輕輕笑道:「我記得上一次見夫人,還是春宴,那時候夫人還是素衣,如今也開始打扮了。」

  楚瑜面色從容:「妾身不過小女子,自然好顏色。如今喪期已過,便挑了些喜歡的飾品,本想著改動不大,」楚瑜輕輕笑了,抬手扶住頭上的金簪,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卻不想娘娘心細如髮,竟是看出來了。」

  王貴妃輕歎了一聲:「你如今也就十九,人生還長著,正是好年紀呢。」

  王貴妃這話楚瑜聽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她如今年少,早晚是要離開衛家嫁出去的,她得為自己打算。

  衛家要和長公主聯盟,但是那是衛家的事,不一定是楚瑜的事。

  王貴妃見楚瑜沉默,想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我投緣,若有什麼難處,大可來找本宮。」

  說著,王貴妃,往轎椅上輕輕一靠,露出了些許驕傲來:「我王氏一等世家,百年名門,衛大夫人,有許多事,別人做不到,我王家卻不一定。以衛大夫人之品性,哪怕再嫁之身,我王氏也能為夫人盡力。若夫人與我王氏投緣,王氏嫡系正妻之位,或許也可以呢?」

  聽著這話,楚瑜抿著唇,微微彎起嘴角。

  王貴妃見她面上帶笑,輕輕皺眉,楚瑜抬起頭來,將頭髮往而後輕輕一挽,平靜道:「勞娘娘操心了,只是妾身還捨不得這個誥命之位,想來還是算了。」

  王氏是百年名門,難道衛氏不是四世三公之家?

  若說門第,王氏和衛氏不相上下;說名聲,衛氏乃國之脊樑,舉國仰慕;如今楚瑜在衛府還乃一品誥命,去王氏除了多一個男人,還能多什麼?

  王貴妃聽出這中間的嘲笑,忍住氣,勸阻道:「衛大夫人,女人一個人過一輩子有多苦,你等以後才知道,聽本宮一句勸,別不見棺材不掉淚。」

  「娘娘說得是,」楚瑜歎了口氣,抬手放在胸口:「可惜妾身太在意這個誥命之位了,還是不牢娘娘操心了。」

  說著,一個宮女從拐角處走了過來,眾人認出那宮女來,正是長公主身邊伺候著的彩雲。

  「見過王貴妃。」

  彩雲恭恭敬敬朝著王貴妃行了個禮,隨後轉頭同楚瑜道:「衛大夫人,梅妃娘娘等您等得急了,派奴才專門來請。」

  楚瑜轉頭瞧向王貴妃,笑著道:「失禮了。娘娘,那妾身先行一步了?」

  王貴妃冷著臉點頭,楚瑜便轉過身去,跟著彩雲往棲鳳宮過去。

  楚瑜剛消失在王貴妃眼前,王貴妃旁邊的侍女便很恨道:「娘娘您看她那樣子,真當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王貴妃眼裡帶著冷意,慢慢道:「宮裡這個月的香膏發下去了嗎?」

  「尚未呢。」

  如今明面上說管事兒的雖然是長公主,但實際上真正做事兒的卻是王貴妃。

  王貴妃點點頭,同侍女道:「這個月不要全發一樣的,將有的香膏味道都給三位貴妃端過去,由貴妃自己挑。」

  侍女有些不明了,王貴妃卻也沒解釋,她腦子裡回蕩著楚瑜身上那股十日香的味道。

  看得出來,如今楚瑜為討好長公主,細節上幾乎都在往長公主的方向上靠。雖然衣衫大致還算穩重,可卻也帶上了金簪、指甲上塗上了豆蔻,這些都是同長公主學的,那十日香……大概也是長公主的喜好。

  反正她將香膏送過去,長公主若真喜歡,自然會選了那香膏。都是宮裡的東西,出了事兒,也怪不到她身上來。

  王貴妃輕輕一笑,轉頭離開。

  之後時日,楚瑜按著平日裡的頻率,定時到宮中給長公主問安,接著同長公主下棋之名,在宮裡部署著逃跑路線。

  她們布下這個局,是為了讓王貴妃回去同父親哭訴,從而激起王氏與趙玥的矛盾,要是趙玥直接把人殺了,再想辦法嫁禍給其他人或者遮掩下去,甚至找個替身來,她們所作所為,也就功虧一簣了。

  她們得保住王貴妃活著,從宮裡撈一個人出去不算容易,需得早早準備才是。

  「她讓我自己選了香膏,我選了十日香的。」

  長公主平靜開口:「今晚我會用它,你今天讓長月晚月帶走一個人假裝是你回衛府,但你別走,就躲在我宮裡。」

  楚瑜點了點頭,將棋子落在棋盤上,平靜道:「你覺得趙玥會為你做到哪一步?」

  「王家是他的母族,他如今這個位置,全靠平衡周旋所得,他不會為了我把王家得罪太狠。」

  長公主平靜道:「大概就是給她禁足,削了品級吧。所以咱們得加一把火,把這把火燒得旺一些。」

  楚瑜靜靜聽著,長公主抬眼看她:「她被禁足的時候,我會派人偽裝成趙玥的人刺殺她,你趁機把她帶走,讓她以為是趙玥打算暗中對她下手。」

  楚瑜握著棋子的手頓了頓,許久後,她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嗯。」

  這條路,從來誰都不乾淨。

  下完了棋,楚瑜進了內室,和一個暗衛換了衣衫,便讓長月晚月帶著那暗衛假裝是她回了府中。而她換上宮女的衣服,戴上人皮面具,躲在了長公主的內室中。

  到了晚飯時間,長公主自己坐在鏡子前,楚瑜站在她背後,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許久後,慢慢道:「其實很久以前,我曾經想過給他懷個孩子。」

  「不過那時候他還太小了,我大他五歲,還有一個女兒,他正值青春好年華,秦王世子,哪怕落魄到了我身邊,我也覺得,有好多小姑娘喜歡他。」

  說著,長公主失笑出聲來:「有的時候我也會想,乾脆不要談感情,就和他雲雨一番,得了他的人,也挺好的。可是我就特別怕……」

  「您怕什麼呢?」

  楚瑜上前去,抬手給長公主梳頭,長公主沙啞出聲:「我怕他愛上我。」

  說著,長公主慢慢閉上眼睛:「阿瑜啊,他們這些少年人,很多時候是分不清肉欲和愛的。」

  「我曾經有過一個面首,在我喜歡上趙玥之前。那個面首年紀很小,我是他第一個女人,」說著,長公主勾起嘴角,面帶苦澀:「我覺得他很乾淨,說喜歡……倒也不是特別喜歡,但是他對我說喜歡的時候,真摯得我的確是有些心動的。」

  「後來有一天……他和一個女人跑了。」

  「侍衛將他抓回來,我問他,他說愛我,怎麼和另一個女人跑了呢?」

  「他變心了?」

  「不是。」長公主搖了搖頭,有些嘲諷睜開眼睛:「他和我說,是他的錯,他沒分清楚,欲望和感情。我是他第一個女人,那時候他以為欲望就是感情,直到後來他遇到了那個女人,他才知道,這不一樣。」

  「一個男人很容易對一個女人產生欲望,可是當他長大,當他遇到一個又一個人,他會發現,哦,欲望和感情,真的差別得特別大。而他們為了欲望追求你的時候,真摯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是真的。其實不僅是男人……女人也一樣。你知道我是在哪一刻會特別清楚覺得我愛趙玥嗎?」

  長公主眼神有些迷離:「在我緊緊抱著他,聽他特別溫柔問我,你是不是疼了那一刻,在他死死抱著我,像一個孩子一樣帶著我到頂峰的時候,我會有一種可怕的想法,我真的特別愛這個人,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愛他。」

  「所以在他清楚表達出愛我之前,我從來沒碰過他。」

  長公主神色慢慢平靜:「我要一份感情,就要這份感情乾乾淨淨,不然,我寧願一輩子,什麼都得不到。」

  說著,長公主從桌子上拿起香膏。

  她顫抖著打開蓋子,然後在楚瑜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抹在臉上,脖頸上,手上,然後放到自己腹部,一圈又一圈打著轉,抹了上去。

  與十日香幾乎沒有區別的子思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長公主塗抹完畢,連合上蓋子的力氣都沒有,仍由著盒子掉在地上。

  楚瑜走上前去,將香膏撿起來,擰好了蓋子,放到桌上。

  然後她扶著長公主上床去,自己候在一邊。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長公主開始感覺到腹痛,楚瑜趕忙衝出去,大聲叫喚,讓太醫趕過來。

  太醫與趙玥一道過來,楚瑜混在人群中,站在門外。

  趙玥來的時候,長公主疼痛開始加劇,她咬著牙關,面色慘白,血從她身下涓涓流出,趙玥將她抱在懷裡,整個人都在抖。

  他一面親吻她額頭,一面同她道:「你別怕,你別怕……」

  他們十指交扣,長公主疼得掐他,可他沒有放手,死死抱住她。

  太醫反復同長公主詢問用過的東西,終於找到了香膏,整個太醫院會診,一個從東南地區來的太醫認出來,這個香膏裡含著的花,應該是子思。

  太醫迅速開了藥,折騰到了半夜,長公主疼得暈過去,終於才止住了血。趙玥站在屋裡,看著跪了滿地的太醫,沙啞著聲音道:「太子,保不住了?」

  孩子還未出生,趙玥就稱為「太子」,可見他對這個孩子的期望。

  太醫戰戰兢兢,無人敢答,趙玥驟然提聲:「說話!」

  「陛下,」太醫署丞終於開口,歎息道:「子思藥性強烈,陛下節哀。」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趙玥顫抖著聲音:「梅妃明明懷著身孕,宮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誰拿來的?」

  趙玥握住香膏,怒吼出聲:「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子思不能靠近孕婦你們這些奴才不知道嗎?!」

  「陛下……」彩雲怯生生開口:「可這香膏送來的時候,明明說是十里香啊……」

  趙玥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他覺得手足冰冷,他呆呆看著香膏,熟知那些齷齪手段的他瞬間就明白了來龍去脈。

  「把經手過這個香膏的人,都給朕過來。」

  他聲音裡帶著冷意,沒了多久,發放香膏的宮女就被帶了上來,趙玥跪坐在上位上,玩著手裡的香膏盒,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人,平靜道:「這是朕第一個孩子,你們知道朕盼望它盼了多久嗎?」

  說著,他抬起頭,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聲音裡帶了些笑意:「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他的小姑姑。

  此後十二年,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娶她,同她一起有個孩子。

  可是它毀了。

  趙玥站起身來,平靜道:「朕給你們一個機會,說出來,或者,朕送你們去一個地方,朕保證你們,生不如死。」

  在場人嚶嚶哭了起來,互相讓對方說出口來。然而許久,卻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趙玥揮了揮手,讓人將這些人帶下去,然而也就是這時,一個宮女尖叫起來:「是王貴妃!王貴妃!」

  趙玥抬起頭來,那侍女哭著爬上前道:「殿下,奴婢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過往香膏發放都是所有人統一按照規定好的庫存發放。可這個月王貴妃突然下令,要改一個形式,由所有人單獨去挑……今年香膏發放沒有任何異常,就這一件事。一定是她!」

  趙玥眼中神色動了動。

  王貴妃……

  他捏著香膏盒,手微微顫抖。然後他站起來,抬起手,同侍從吩咐道:「拖下去用刑,誰說出線索,就可以去死。」

  眾人都是一愣,而旁邊聽著的人更是奇怪,審訊都是說出來就能活,哪裡有用情報求死的?除非……

  是太過殘忍了。

  楚瑜在外面聽著,抬頭看著月亮,心裡微微發顫。

  她想,她和長公主,都太低估趙玥的狠辣了。

  說完這句話後,內間終於傳來動靜。

  趙玥趕忙起身,來到長公主身邊。他跪在榻前,握住長公主的手,沙啞著聲道:「沒事兒了,你還疼不疼?」

  長公主看著床頂,神色平靜。

  她慢慢抬起手,放在自己腹間,轉頭看向趙玥,沙啞著問了句:「他呢?」

  趙玥神色僵住,長公主沒說話。

  她面容上沒有一點表情,沉寂如死。趙玥心裡微微發顫,這個表情,他在梅含雪死的那年,從她臉上見過。

  他倉皇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他急促道:「你別難過,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我們……」

  「所以他白白死去了,是嗎?」

  長公主凝視著他,慢慢笑起來,眼淚從她眼眶中慢慢流出來:「阿玥,我怎麼誰都留不住啊?」

  「我們……怎麼這麼難啊?」

  「你看看你我,」她笑聲越來越大:「你當著傀儡皇帝,我當著見不得光的蕩婦貴妃,兒子死了,我們也只能這麼握著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忍氣吞聲。」

  「別說了……」趙玥顫抖著身,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長公主瞧著他,含著眼淚:「趙玥,」她嘲諷:「屠夫之怒尚能殺人,你貴為帝王,你能做什麼呢?」

  趙玥抿著唇,沒有說話。

  「你知道嗎,」她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放在他面頰上,輕柔出聲:「其實我知道的。」

  「從我肚子開始疼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結局,我知道也不過就是死一片宮女侍衛,真正動手那個人不會有任何懲罰,就算有,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你難,我知道。」

  說著,她沙啞出聲:「你處境艱難,我知道。所以我沒怪你,可是我怕……我怕啊……」

  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趙玥將她抱進懷裡,聽她哭得聲嘶力竭。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長公主。

  她在他心裡,無論任何時候,都要保留著那份驕傲,絕不會讓人看出半分狼狽。這是她第一次,在他懷裡,放下了所有姿態,反覆同他說——

  我怕啊。

  趙玥眼裡全是眼淚,他抱著她的手微微顫抖,等她終於哭累了,他將她放下來。

  他顫抖著身子,整個人都有些踉蹌,從牆上取了劍,就往外走去。

  剛出了大門,他便吩咐御林軍封了整個棲鳳宮,隨後留了一句「棲鳳宮清乾淨」之後,便朝著王貴妃所在的落霞宮趕去。

  他身邊一直侍奉他的太監張輝看出趙玥的不對勁,焦急道:「陛下您這是要做什麼啊……」

  趙玥不說話。

  張輝鼓足了勇氣,一把拽住趙玥的袖子,大聲道:「陛下!」,趙玥頓住步子,他轉頭看張輝,聽張輝快要哭出來一般道:「王家是您的母族啊……」

  趙玥看著張輝。

  這是從小跟他到大的人,他向來對他帶著敬重,他叫了流浪在外時的稱呼:「張伯。」

  張輝紅了眼,趙玥艱難笑開:「我第一次有孩子,我特別高興,我以為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和她以後就能好好生活。」

  張輝啞著聲:「您以後還會有的。」

  「我是他父親,也是她丈夫。現在,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妻子躺在宮裡,她說她害怕……」

  趙玥聲音顫抖,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她這一輩子,何時說過害怕?!」

  「我知道您要說什麼,王家是我的母族沒錯,可是王芝我殺定了。張伯你放心,她死的事不會傳出去,我會安排好。」

  趙玥慢慢冷靜下來,臉上全是殺意:「誰都別攔我。」

  楚瑜躲在暗處,聽了趙玥的話,皺了皺眉頭,提前一步,急急朝著落霞宮趕了過去。

  她心亂如麻。

  她和長公主都沒想過,趙玥會做到這一步。

  無論如何王貴妃得活下來,她若真的死了,以趙玥的能耐,說不定真的就遮掩過去了。

  楚瑜急急潛到落霞宮,直接翻進王貴妃的寢室,在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時點了穴,扛了人就往外出去。

  這時趙玥提著劍趕了過來,楚瑜和王貴妃躲在樹梢上,聽著趙玥朝著落霞宮的人怒道:「人呢?!」

  王貴妃眼中驚疑不定。趙玥找不到她,下令讓人四處散去找,而後朝著落霞宮點了一把大火。

  「他果然是鐵了心殺你啊。」楚瑜輕輕一歎:「娘娘,今夜你要是出不了宮,怕只能去死了。」

  說完,她見四下無人,迅速帶著王貴妃到了他準備好的地方,將王貴妃放進了潲水桶,自己拿了令牌,跟著侍從一起抬著潲水桶上了馬車。

  馬車來到宮門前時,宮裡已經徹底亂起來,趙玥直接下令封鎖宮門。楚瑜看著那些人在交涉,她也顧不得其他,夾著馬朝著宮門直衝而去,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間,闖出宮門。

  士兵趕緊追來,楚瑜提著王貴妃縱身飛上屋簷,此時來追的都是普通士兵,沒有幾個起落,他們就丟了楚瑜的身影。

  楚瑜提著王貴妃,心裡還跳得撲通撲通的。

  做著這些事,她其實也很害怕。在害怕的時候,她腦子裡驀地劃過一個身影。

  她忍不住輕輕笑了。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這一輩子沒有人讓她有過心安,於是遇到了那麼一個人,從此任何害怕的時候,就會想起那個人。

  衛韞。

  那個名字彷彿帶了無窮力量。她輕輕一笑,竟就這麼安定下來。

  與此同時,衛韞也準備好了一切,他戴上面具和人,朝著華京方向,直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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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2: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楚瑜提著王貴妃王芝到了她在城中準備好的一間小屋裡,讓人燒了熱水,和王芝各自分頭迅速洗了個澡,隨後楚瑜到了大廳中,等著王芝走出來。

  王芝走出來時神情還有些恍惚,楚瑜給她倒了杯茶,平靜道:「娘娘,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

  王芝抬眼看著楚瑜,神色驚疑不定。楚瑜輕輕一笑:「得知娘娘有難,我順手幫那麼一把而已。」

  「他……他為什麼要殺我?!」

  王芝慢慢緩過神來,聲音裡帶著不可思議,楚瑜抿了口茶,平靜道:「陛下為什麼要殺您,您不知道嗎?」

  王芝愣了愣,片刻後,她臉色變了,提了聲音:「為了那個孽種?!」

  「陛下說了,」楚瑜抬眼看她,認真道:「這是太子。」

  王芝神色瞬間帶了暴怒:「他瘋了嗎?!那個廢公主如今有什麼?!我王家一手扶持著他走到今日,乃他母族,他就要為這樣一個孽種殺我?!」

  王芝搖頭站起來:「不……不行,我回宮,我要親自去問問他,我……」

  「娘娘,」楚瑜淡淡出聲:「宮門已經戒嚴,王家門前,如今也已經佈滿了殺手,您要是隨便亂走,這條命我可就保不住了。」

  「你胡說!」

  王芝厲喝出聲:「本宮不信你,你挾持了本宮,速速將本宮送回去!」

  聽到這話,楚瑜輕笑:「好啊。」

  說著,她抬手指向門前:「大門開著,娘娘您想就走,去哪裡都可以。我唯一只有一個條件。」

  她抬眼看著她:「臨死之前,別說我幫過你。」

  楚瑜的神色太篤定,王芝腦海中閃過趙玥提著劍去落霞宮的樣子。

  楚瑜沒有騙她……

  言語可以作謊,可是趙玥本人呢?

  那樣暴戾的趙玥她從不曾見過,然而哪怕是遠遠望著,她卻也知道,趙玥當時,的的確確想要殺她。

  可是為什麼?

  趙玥瘋了嗎?

  他一貫權衡利弊,父親也同她說過,趙玥的性子,早晚有一日是要屈服於權勢的,讓她無需將長公主太放在心上,可今天怎麼會……

  他這樣打王家的臉,不怕王家翻臉嗎?若是王家不支持他,他手中還有誰是真的忠心耿耿?

  姚勇服他不過是權益之計,謝家輔佐他也不過是權衡後選出的合適之君,其他人更不必說,只有王家才是他立身之本啊!

  王芝面色恍惚,楚瑜平靜道:「娘娘,想好去哪裡了嗎?」

  王芝被這聲音召回神智,她轉過頭,冷冷看著楚瑜。

  「你為什麼幫我?」

  楚瑜沒說話,她喝了口茶。王芝迅速道:「你不是長公主的人嗎?你救我,你不怕長公主怪罪?」

  「長公主有什麼好怪罪?」

  楚瑜輕輕一笑:「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你是為什麼在這裡嗎?」

  王芝面露疑惑,楚瑜抬眼看她,撐著自己的下巴:「您對十日香和子思,分的很清楚呢。」

  聽到這話,王芝猛地反應過來:「你設計我?!」

  「你讓我去害長公主的孩子,你知道趙玥會對我動手,可是……」王芝有些不解:「你為什麼要害長公主的孩子?」

  她喃喃自語,自己給自己分析著:「不……不是,你是故意的,你們都是故意的……」

  王芝抬起頭來,面上露出了一些古怪的神色來:「是長公主,想借著這個孩子除掉我……」

  「宋妃嬌氣,姚貴妃無腦,我走之後,後宮就是她獨大了……」

  王芝咬緊牙關:「狠,夠狠,是我不如她。」

  「她想除掉我,那你呢?」

  「我?」

  楚瑜瞧著她,坦蕩道:「我有事相求啊。」

  聽到這話,王芝心裡有底氣了些:「你想要我做什麼?」

  「陛下想要召回我家侯爺,我想讓貴妃娘娘幫個忙,讓王家幫我阻一下陛下。」

  王芝皺了皺眉頭:「事關朝政,陛下的決定,我王家怕是做不了主。」

  「無妨啊,」楚瑜淡道:「阻一阻,總能試試吧?」

  王芝沉默了片刻,終於是點點頭道:「好,你送我回王家,我幫你同我父親說。」

  楚瑜平靜道:「此刻回王家你怕是回不去了,我找人通知了你父親,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吧。」

  聽到這話,王芝內心稍微安定了一些。早在出宮的時候楚瑜就派人去王家通知了王家家主王賀,此刻王賀應當已經是在路上了。

  沒等多久,院子外就傳來了開門聲,王芝立刻站起身來,著急往門外走去,隨後便見到一個老者走過來,王芝含著淚給老者行禮,老者面上帶著厲色道:「先進去說,具體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王芝同王賀進去,哭哭啼啼把事兒說了,楚瑜坐在一邊,閑著無事而抓飛蛾。等王芝說完了,王賀又急又怒:「這麼大的事兒你為何不同我商量!」

  「這後宮的事兒,是您同我說,讓我自行處置的呀……」

  王芝哭著開口,王賀走來走去,思索著法子。

  「我出門時已經讓人去宮裡打探消息,如果陛下真的是鐵了心要殺你……」

  王賀頓住步子,抿了抿唇,抬頭看向王芝。王芝微微一愣,隨後就從王賀眼中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倉皇爬過去,跪在王賀身前,哭著道:「父親,他若真的為了此事要殺女兒,那他日後又怎麼容得下王家啊?!他趙玥如此多疑,他殺了我,您還指望他信任您嗎?信任一個和自己有殺女之仇的臣子,這是他趙玥會做的事兒嗎?!」

  「可你讓我怎麼辦!」

  王賀提高了聲音:「芝兒,他如今是皇帝,除非萬不得已,我王家不可能做什麼,你明白嗎?!這一次是你做得太過了些,陛下他惱怒情有可原……」

  「所以您就要我死是嗎!」

  王芝哭著出聲,王賀眼中含了眼淚,楚瑜看著這對父女爭執,她輕輕一笑。

  王賀抬眼看向楚瑜,冷聲道:「你笑什麼?」

  「王大人,」楚瑜瞧著他:「娘娘說得對不對,你心裡一點底都沒有嗎?今日貴妃要是死了,您覺得趙玥還會再信任你嗎?」

  王賀沒說話,他盯著楚瑜,楚瑜站起身來:「不若我給大人指一條明路吧。」

  王賀神色鄭重起來,拱手道:「煩請夫人提點。」

  「天亮之前,我們送娘娘出城,從此再不回京,大人回去同陛下道歉,如今落霞宮已經燒了,你們就對外稱娘娘燒死在了宮裡。趙玥找不到娘娘,拿您也沒辦法,而且娘娘沒死,您與他也算不上結仇,趙玥日後也不會處處防備你,還會覺得自己寬宏大量,饒了你女兒一命,你看如何?」

  王賀沒說話,王芝跪在地上,滿眼期盼看著王賀。許久後,王賀咬了咬牙:「好。」

  說著,他轉過身去,立刻道:「趙玥再如何昏頭,總不至於連我都殺。我護著你們出城。」

  楚瑜點點頭,立刻吩咐了人,護著王芝和王賀就出城去。

  有著王賀護送,一行人出城很順利,楚瑜帶著王芝到了護城河邊,打算帶著王芝上船走水路離開。

  王賀含淚看著王芝,也知曉女兒這一去,或許一輩子都不能回京,他哽咽著聲音,拉著王芝道:「以後莫要再做傻事兒了。」

  王芝連連點頭,楚瑜催促道:「趕緊上船……」

  話沒說完,一隻羽箭從暗中猛地射來,朝著王賀就直直飛去。楚瑜抬手握住羽箭,同時將王賀往身後一拉,提了聲音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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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話音剛落,楚瑜將人提著往馬上就扔了上去,隨後自己翻身上馬,同王賀一起往郊外野地衝去。

  幾十名殺手從旁邊草叢中衝了出來,一時箭如雨下,楚瑜的人從他們身後衝出來,大半人馬同那些殺手糾纏在一起。

  王賀不敢停下,朝著楚瑜焦急出聲,怒道:「哪裡來的人?!」

  「你問我我問誰?!」

  楚瑜提著出聲來,然而話說完,雙方卻都心裡有了底。

  此時出現在這裡的殺手,除了趙玥,還能是誰的?

  可是他連王賀都要動,這是何等狼子野心?

  王賀心中驚疑不定,楚瑜保持著鎮定,回頭看了華京一眼,迅速道:「大人,您如今最好速速離開華京,直接回封地去,您是反還是臣我管不著,但若要活命,此刻就趕緊走!」

  王賀抿了抿唇,最終點頭道:「老夫不忘夫人今日救命之後,日後……」

  「別提日後,趕緊走!」

  楚瑜一鞭子抽在王賀身上,轉身就朝著身後殺手衝去,長劍奪了夜色,楚瑜將追上來的殺手攔住在原地,冷著聲道:「諸位止步。」

  殺手對視了一眼,齊齊朝著楚瑜攻來。

  當夜細雨,長月和晚月尚在遠處,楚瑜面前的人,心中帶了冷意。

  今夜見過她的人,最好是都死在這裡最好。

  這樣想著,她的劍帶了狠意,雨水被劍身彈起,楚瑜看著那七把劍連續朝她刺來,挑、抹、刺、擋、砍。她一劍在手,卻如同在周身布下一張密網一般,讓人半分劍尖無法往前。

  來往過了幾個回合,楚瑜見王賀走遠了,足尖一點,便往後撤去。那些人看見楚瑜想跑,連忙追上,楚瑜一路往前疾奔,殺手緊追不捨,眼見著要追上時,楚瑜猛地回身,猝不及防一劍揮過,人頭猛地甩飛出去,血從頸噴湧而出,濺了眾人一身!

  楚瑜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駭人,她滿臉是血,猶若修羅。

  「對不住了。」她輕輕一瞥,便朝著另一人刺去:「下輩子,做個太平人吧。」

  ****

  從昆陽到華京附近,快馬加鞭,大約七日,若是星夜兼程,還可再縮短些。

  衛韞算著日子,頗有些不耐。

  這一次他追著的人明顯是知道有人在追他,後面的時間故意繞了路,走了大半月,才來到天守關腳下的陵城,然而好不容易要抓著了,卻又讓他跑了。

  「他身形纖細,」侍衛跪在,低著聲道:「假裝成女人跑了。」

  衛韞沒說話,他抿了口茶,站起身來,平靜道:「尋蹤香留了。」

  「留了。」

  侍衛冷靜開口:「獵犬正在找。」

  衛韞點點頭,也沒多說,白玉面具在燈火下帶著冷光,他轉頭瞧向窗外,目光裡有些恍惚。

  此刻距離華京不過兩個時辰路程,他若願意,便可以回去。然而他卻是猶豫了。

  如今回去做什麼呢?

  想說的話不能說,想見的人見著了,撓心撓肝,卻也只能瞧著。

  想了想,他歎了口氣,決定等事了之後,回去悄悄見一面便走,免得徒增了傷感。

  這樣想著,他垂下眼眸,端著茶喝了一口。

  雨細細落著,沒有多久,便有人匆匆上樓來,焦急道:「主子,找著了。在郊外客棧,他頂了房間,現在人還沒回去。」

  衛韞應了聲,站起身來,平靜道:「帶我過去。」

  一行人跑了半個時辰,來了荒郊野外一間小客棧。衛韞帶人進去,小二迎上來道:「客官……」

  「別說話。」

  衛韞身後人亮了刀,抵在小二脖頸之上,小二面露驚恐之色,另一個護衛則上前去,帶著衛韞進了那人定下的房屋中。

  「你們先藏好,別打草驚蛇。」

  衛韞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我在房裡等著。」

  侍衛應了聲,關門走出去,囑咐了小二話語之後,各自埋伏起來。

  而衛韞走進屋中,掀了窗簾,將劍放在床上,盤腿坐下來,聽著外面雨聲,這才察覺。

  這雨,怕是要下一夜了吧。

  *****

  楚瑜一手捂著肩頭的傷口,一手用劍撐著自己,頗有些踉蹌往前走。

  方才她一路一面跑一面打,故意拉著距離去突襲那些殺手,等一切解決完時,她才發現自己早已和長月晚月走散,不知道到了哪裡。

  此刻她身上還帶著傷,她也不知道身後還有沒有殺手,只能咬著牙往前走去。

  遠處隱隱有著火光,她猜想應該是一個客棧,她艱難往那客棧院子裡進去,然後到了最近的房屋前,沒感覺到裡面有人的呼吸聲,便推了窗,翻了進去。

  她來不及去大堂同小二說開房了,她如今太急切想要躺下來歇一歇,包紮一下傷口。

  一面跑一面打了一夜,她的體力早就消耗透了。

  她艱難往床上挪去,掀開床簾想要躺下去,然而也就是在掀開床簾那一瞬之間,一隻手從裡面猛地探了出來!楚瑜下意識一個閃身,卻還是被對方抓住手腕直接拖進床裡!

  對方並沒有殺意,他似乎只是想制住她,楚瑜根本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憑藉本能一個旋身,讓對方的手被扭轉到一個被迫放手的角度後,便朝著床外衝出去。然而對方卻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就要將她拖回來!

  她的頭髮被抓散開去,衣服也被扯開落到肩頭,狠狠撞到對方胸前。

  這是個男人。

  一個很年輕的男人。

  楚瑜因失血太多,神智有些模糊,卻從身後的氣息裡感知到了這個人的情況。

  他一手將她兩手扣在身後,一手扣在她的脖頸之間,如清泉擊瓷一般的聲音沉穩平靜,不帶一絲情緒,淡道:「把東西交出來。」

  聽到這話,楚瑜就知道對方是認錯了人,然而此刻她咽喉被鎖住,幾乎發不出什麼聲來。她拼命掙扎,而這時候,衛韞也終於察覺了幾分不對勁。

  他手指在她喉間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她沒有喉結……

  那個人雖然是化作女人逃跑的,身形上也極像女人,然而的的確確,該是個男人才是。

  衛韞臉色一變,將楚瑜猛地扔開,楚瑜迅速翻身,縮在了床腳,用力拉扯住自己的衣衫,遮擋住自己的肩頭。

  然而方才衣服早已被這個人撕裂了去,哪怕儘量扯著,也露出了脖頸之下一部分雪嫩的肌膚。

  她平靜又警惕盯著對方,整個身子呈現出防禦的姿態,而對方盯著她的面容,眼中慢慢露出詫異之色來。

  黑暗中兩個人各在床頭一邊,楚瑜暗中將匕首滑落至掌心,死死盯著對面的青年。

  對面青年還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劍放在他手邊,月華色長衫在黑色中顯得分明許多,面上白玉面具也與月色區分開來。

  他身形挺拔,呼吸未見一絲紊亂,方才的一番打鬥,似乎對他沒有半點影響。

  高手。

  楚瑜腦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她壓制住身上的疼痛,沙啞出聲。

  「因被追殺,誤入房中,還望英雄見諒。在下這就離開,不干擾英雄行事。」

  說著,楚瑜便掙扎著下床,往外走去。

  她覺得傷口越來越疼,頭也有些發暈,走了沒幾步,她突然覺得無力,整個人雙膝一軟,便要跪下下去。

  也就是這時,一隻大手從身後遞來,一把扶住了她。

  「養傷。」

  對方平靜出聲,楚瑜喘著粗氣,艱難抬頭,看見對方複雜的眼。

  她覺得他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是哪裡見過。

  此刻也容不得她拒絕什麼,只能是點了點頭:「多謝英雄。」

  衛韞抿了抿唇,低低說了句:「失禮了。」

  說著,他彎下腰去,將楚瑜打橫抱起來,開門走了出去。

  侍衛們立刻衝出,忙道:「主子,人抓到了?!」

  「叫大夫過來。」

  衛韞平靜出聲:「順手救了位夫人。」

  侍衛們愣了愣,片刻後,眾人:「!!!」

  不得了了,單身十八年的小侯爺半路對一個女人一見鍾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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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2: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楚瑜聽著那人說話,心裡莫名安定了幾分,然而卻也不敢放鬆警惕,看上去雖然是微闔著眼,手裡的匕首卻一直含在掌心,沒有鬆開片刻。

  衛韞察覺她的緊張,想說些什麼,然而所有言語卻都止於齒間,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沒想過會在這裡遇見這個人,如今他完全不敢說話,就怕開了口,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於是只能一直沉默著,假作鎮定。

  他抱著楚瑜到了自己的屋中,命其他人繼續在客棧裡蹲守,將隨行大夫叫了進來後,他站在床邊,瞧著楚瑜,帶了那麼幾分忐忑,不知道該如何開這個頭。

  楚瑜神智有些模糊,強撐著自己與他對視,衛韞知她警惕,想了想後,他抬手解下床簾,讓楚瑜獨自待在裡面,而後退了開去,坐得遠遠,只說了聲:「你別擔心。」

  他離開了床邊,壓迫感頓時小了很多。床簾給楚瑜環出一個獨立的空間,她心裡也就沒有那麼緊張,手中匕首終於放開了幾分,放開了呼吸。

  她思考不了太多,比如這個人是誰,此刻打算做什麼,是救她還是另有所圖?

  她什麼都想不了,只知道唯一一件是——這人此時此刻,不會殺她。

  認知到這一點,她彷彿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頓時再撐不住,慢慢陷入黑暗之中。

  門外傳來吱呀之聲,卻是大夫走了進來,他瞧見衛韞,對方抬手給他做了個「噓聲」的姿勢,大夫愣了愣,隨後點點頭,站在房門處,等著衛韞的吩咐。

  衛韞站起身來,走到床前,撩起簾子,看見楚瑜已經撐不住昏了過去。她緊皺著眉頭,似乎在忍受什麼,衛韞抿了抿唇,他替她拉好衣服,又用被子蓋好,這才坐在床頭,同大夫道:「來看她。」

  大夫點了頭,走上前來,給楚瑜號了脈,迅速開了藥方。

  沈無雙準備的藥派上了用場,衛韞幫著大夫給楚瑜包紮好傷口,餵了藥,便坐在床頭,一動不動瞧著她。

  她眉目張開了很多,去時她臉上還帶著少女稚氣,線條圓潤豐滿,有那麼幾分可愛的味道。然而三年過去,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眉眼也舒展開去,線條變得俐落又漂亮,這麼緊閉著眼,都能感知到那上挑著的眼角眉梢,有了怎樣的風情。

  他瞧著她的眉目,感覺自己似乎就是在夢裡。他小心翼翼探出手去,觸碰在她眉心。

  她的溫度從他指尖傳來,他彷彿是被從夢裡拉出來,那樣驚喜的觸感讓他的手微微顫抖,他急切去確認這個人,拂開她皺起的眉頭,劃過她微顫的睫毛,觸碰她高挺的鼻樑,最後落在她柔軟的唇上。

  他曾經觸碰過這裡。

  在三年前,沙城燈火升上天空,周邊全是祈福誦經時,他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輕輕吻了她。

  那時年少,很多都不懂得,只是輕輕淺淺又滿懷惶恐落在她的唇上,又慌張離開。

  然而只是這樣如蝶落蜓飛一樣的吻,卻在他的夢境裡反反復復出現。

  他此刻靜靜看著這個人,手指觸碰著那柔軟又粗礪的唇瓣,他才終於確認,時隔三年,他終於再見到她。

  門外有人敲門,衛韞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到了門外。

  「主子,」衛淺低聲開口:「那人剛才到門口察覺到不對,現在跑了。今天下了大雨,他身上味道淡了,獵犬跟不上了。」

  衛淺和衛深是衛韞在白城重新培養的貼身侍衛,幫衛秋分擔一部分職務,這次只帶他回來,也是怕遇上老熟人。畢竟是偷偷回來華京,驚動的人越少越好。

  衛韞聽到衛淺的話,皺了皺眉頭,壓著聲音,有些不悅道:「他怎麼發現的?」

  「怕是剛才那個女子進來時動了東西,他知道有人進了自己的房。」

  衛韞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了一會兒,開口道:「立刻去華京各大城門守著,見了人就當場拿下帶走。」

  衛淺應了下來,轉身欲走,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什麼,頓住步子,頗為恭敬道:「主子,那位女子是?」

  衛韞向來不是熱心腸的人,尤其如今這樣關鍵時刻。那女人打亂了他們計劃放跑了人,不追究就罷了,哪裡還有這樣好好供著還請大夫幫忙看傷的?於是衛淺覺得,這女子必然與衛韞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衛韞也不詫異衛淺會有這樣的認知,他抬眼瞧了衛淺一眼,帶了幾分不滿道:「我大嫂。」

  衛淺微微一愣,許久才反應過來:「大夫人?」

  衛韞點點頭,衛淺有些詫異了:「大夫人如今怎會受傷在此?」

  然而問完後,衛淺也知道,如今楚瑜還在休養,衛韞估計也不知道。他心裡對楚瑜的位置重新調配了一下,點頭道:「屬下知道了。那明日主子跟著大夫人回華京?」

  衛韞沒說話,他靜靜思索著,許久,他才慢慢點了點頭,似乎是鄭重極了的模樣。

  衛淺立刻道:「那屬下這就是準備。」

  衛淺走了,衛韞又回了房裡,坐在楚瑜床頭,好久後,他輕輕一歎,終於轉身去了旁邊小榻,蜷縮著睡下。

  第二天早上楚瑜醒得晚,她醒來時,衛韞正端了粥進來。

  粥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他來到她身前,將粥輕輕放在她手邊的小桌上,平穩出聲:「我扶你起來。」

  「不……」

  話沒說完,對方已經伸出手來,扶著楚瑜坐起來。

  他的手掌很瘦,但卻很穩,骨節分明,帶著男子灼熱的溫度,貼在楚瑜身上,讓楚瑜猛地繃緊了身子。

  他給她在身後墊墊子,於是彎了腰,靠近她,獨屬於他的氣息鋪天蓋地,讓楚瑜屏住呼吸,頗為尷尬往後退了退。

  衛韞察覺到她往後縮,抬頭看過去,便看見楚瑜微紅的臉。

  她扭頭看著一旁,眼裡彷彿是含了秋水,微紅的臉頰如彩霞,帶著少女獨有的春媚之色。

  這是她頭一次朝他露出這樣的神色。

  過往的楚瑜永遠是供他仰望的神女,她似乎永遠在俯瞰他,用一種長輩的目光在看待他,哪怕某一瞬間的羞澀,也是鎮定的、從容的、平靜的。

  然而這一次,卻是他頭一次覺得,面前這個人真的與他同齡,她並不是他長輩,也無需他敬仰,甚至會因為他的動作,帶著些慌張。

  衛韞喉間緊了緊,他忍不住有種想要吞咽些什麼的衝動。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將枕頭塞在楚瑜身後,扶著她靠下去,而後便退開在一邊,故作平靜解釋了一句:「你動作不便,是在下失禮了。」

  他聲音很好聽。

  楚瑜思索著,抬頭看過去。

  他還戴著面具,面具下方的唇是細長的薄唇,帶著自然的櫻色,看上去極為漂亮。而下巴彷彿是用畫筆描繪出來的一般,線條流暢又漂亮,光看著這個下巴和唇,就讓人覺得,面具之下那個人,必然是個極為俊美的公子。

  楚瑜心念動了動,總覺得這個人有幾分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具體是同誰相似。

  而衛韞見楚瑜盯著她,忍不住就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先侍奉您洗漱。」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尷尬:「您這裡沒有女眷嗎?」

  衛韞動作一頓,片刻後,他搖了搖頭。

  「出門辦事,沒有女眷。」

  楚瑜也不意外,看昨晚這人出手她就知道,他絕不是來游山逛水的。她不敢詢問太多,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子搭救,不過這些事兒您讓下人來做即可,不必勞煩公子屈尊降貴。」

  衛韞沒說話,他轉過身去,只是道:「先把粥喝了吧,涼了。」

  楚瑜連忙謝過,自己勉強端著粥喝了幾口,便察覺到不對。

  這粥裡加了煮熟的蛋黃,碾碎後融在粥裡。她向來愛這樣喝粥,如今荒郊野外,怎麼就剛剛好遇到一碗她喜歡喝的粥?

  她心裡帶了警惕,等將粥喝完後,有人端著洗漱的東西上來。她從對方手中接過帕子擦臉,同時打聽道:「請問你們主子……」

  話沒說完,她就頓住聲音,抬頭看上去,發現卻仍舊是那個人,端著洗漱的東西站在她身邊。

  他端東西端得坦坦蕩蕩,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一個主人給對方端水有什麼不妥。

  楚瑜終於皺起眉頭,她壓著心裡的那份違和,終於道:「公子,您與我是否有什麼瓜葛?」

  衛韞聽到這話,心裡就提了起來,然而面上卻還是故作鎮定道:「夫人金貴,在下不敢打擾。」

  說出這話的時候,衛韞覺得自己似乎深陷在一種微妙的情緒裡。

  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誰。

  他覺得此時此刻,在面具下,這麼靜靜同她說話的感覺,其實很好。

  因為這一刻她不是他長輩,他可以平等的、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在同她交談。

  楚瑜聽到這話,輕輕一笑。

  「您與我初次見面,您怎麼就知道我是夫人,還知道我金貴?」

  楚瑜說著,漱口洗牙,而後抬起頭,大大方方看向對方。對方將用具交給旁邊的衛淺,而後退到一邊桌後,恭敬跪坐下來,平靜道:「夫人要問什麼,不妨直說。」

  楚瑜眯了眯眼,冷聲道:「你是誰?」

  衛韞沉默片刻,終於才慢慢開口:「在下公孫湛。」

  楚瑜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

  公孫湛這個人她是聽說過的,衛韞手下首席謀士,在北境一手培養起來的風雲人物,過往家書中也偶有提及。

  上輩子的公孫湛一直待在衛韞身後,她未曾見過,然而卻也曾經聽顧楚生說過,公孫湛這人做下的決定,便是衛韞做下的決定,可見此人在衛韞身邊,有重要的分量。

  只是這個人名字雖然聽過這個人名字多次,這卻是頭一次見面。

  她很快反應過來,調整了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後,迅速道:「你是鎮國候手下的公孫湛?」

  衛韞點了點頭,跪坐在衛韞後面的兩個侍衛板著臉,一句話都不敢說。

  「是小……」小七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楚瑜驟然又想起,外人面前,她得保住衛韞那份威嚴。於是她趕忙改口道:「是侯爺讓你們來的?來做什麼?」

  「蘇查往華京送了一封信,侯爺讓我們來攔截。」

  衛韞平穩撒著謊,楚瑜皺起眉頭:「他為何未曾同我說過?」

  然而說完這話,楚瑜頓時想起來,其實這些年,衛韞同她說話,本也不多。

  說不失落是假的,可是也找不著什麼理由去責怪。該盡的責任盡了,該守的禮儀守了,只是人有時候,付出太多,就想要太多,於是就有了不甘心。

  好在楚瑜壓制住了那份不甘心,她艱難笑了笑道:「也是,你們的大事,他不同我說也正常。人抓到了嗎?」

  「未曾。」

  衛韞簡短描述:「如今已往華京逃去,我派人盯住了城門,怕是要去華京一趟,到時候還往夫人幫忙。」

  楚瑜點了點頭,若是蘇查往華京發來的信函,怕就包含著當年趙玥勾通北狄的罪證。然而她還有一些疑慮,她抬頭看向公孫湛:「公孫先生,你與我未曾見過,你怎麼就認出我來?」

  衛韞沉默了片刻,好久後,他慢慢道:「侯爺房間裡掛了大夫人畫像。」

  「那今早上的粥,是公孫先生也喜歡這樣喝粥嗎?」

  衛韞找到了一個極其萬能的理由:「是侯爺同我說的。」

  聽到這話,楚瑜有些疑惑:「他同你說過這樣多?」

  衛韞在袖子上慢慢捏緊了拳頭,聲音都有些顫抖:「侯爺他,很思念您。」

  這話出來,楚瑜就愣了,看著楚瑜愣神的顏色,衛韞盯著她,壓制住內心那些澎湃的表達欲。他就是目光落在她身上,將那千言萬語,揉碎了,又拼湊起來,變成一個個簡單的字。

  「他特別特別想你。」

  楚瑜終於反應過來,慢慢笑起來。

  她聲音平和,像梨花被春風捧著送到帶著春暖的湖面上,美好又溫柔。

  「我也很想他。」

  聽著這話,衛韞覺得喉間被什麼堵得發疼。他垂下眼眸,聽面前女子奇怪詢問:「那他為何不給我寫信呢?我給他寫了好多信,他回我都很少。」

  「侯爺給您回信,寫多了,他便想回家。」

  衛韞眼裡有些發澀:「所以他便不寫了,想等著戰事平了,他回來,親自同您說。」

  這些話讓楚瑜內心曾經有那些不悅和不安都沉下去,她不由得笑起來,卻只是輕輕說了一句:「這樣啊。」

  衛韞低著頭,調整了自己狀態片刻,這才站起來,將自己的令牌交了過去,平靜道:「這是來時侯爺給我的令牌,說可以此為憑證。」

  楚瑜瞧著那令牌,仔細辨認了真偽,這才徹底放心。

  她抬頭看向衛韞,笑著道:「既然要回京,不若一起回京吧,剛好你們入城,將我帶回去。」

  「您出城的事不能讓人知道?」

  衛韞皺眉,楚瑜眼中帶了些冷意:「那是當然。」

  不僅是因為不想讓趙玥知道她與王家的事有關,而且她本就是趙玥用來威脅衛韞的棋子,若讓趙玥知道她想出城就能出城,必然會對她更加嚴加防範。

  她將發生的事給衛韞粗略說了一番,衛韞聽得眉頭深皺,卻是什麼都沒說。

  楚瑜說完時,衛淺也收拾好了行禮,衛韞上前去,平靜道:「你身上帶傷,我謊稱你是我妻子,有病入京尋醫。」

  楚瑜點點頭,衛韞瞧著她的眼睛:「那,夫人,我可能冒犯?」

  其實偽裝成病弱妻子,楚瑜本來早就做好了準備,衛韞如此鄭重問一句,倒讓她有些尷尬。她吶吶點了頭,衛韞便從衛夏手中拿了一件大氅來披在她身上,然後彎著腰,細細在她身前打了結。

  他離她不遠不近,倒算不上無禮,但也絕不算冷漠。

  楚瑜扭頭看著旁邊,也不知道怎麼,愣是沒敢回頭看這個人。

  等將結打好,衛韞便將她打橫抱在懷裡,送上了馬車。

  不過是十幾息的時間,楚瑜將臉埋在他懷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特別漫長。

  他心跳很穩,一下接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氅上的絨毛太熱,熏得她臉上發燙。

  衛韞將她放在馬車上,給她蓋了被子,自己規規矩矩退到遠處,便不再說話。

  兩個人沉默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香味,許久後,楚瑜終於認出來,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個味道熟悉,因為這個味道,就是多年前她曾經一直喜歡過的一個香膏的味道。

  楚瑜轉過頭去,看著衛韞,開口道:「你用的什麼香囊?」

  衛韞微微一愣,立刻就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麼。

  這是當年她最愛的香膏,在北境的時候,他將自己的香囊就換成了那個香膏的味道,一用三年。

  然而他很快鎮定下來,慢慢道:「我也不知,香囊由府中統一發出來,我只是選了個喜歡的味道。」

  「剛好,」楚瑜輕笑:「我也喜歡這個味道。」

  衛韞沒說話,他垂眸不言。楚瑜想多從他這裡瞭解一些關於衛韞的事,便開始斷斷續續問他話。

  她問什麼,他答什麼,沒有半分遮掩。

  她從這個人口中,拼湊著衛韞在北境的生活。這個人畢竟生活在衛韞身邊,不像楚臨陽這些人,他們只能告訴他衛韞又打了什麼勝仗,又得了什麼名聲。

  然而這個人卻能說起衛韞日常起居,雖然都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楚瑜卻聽得津津有味。

  這個人聲音又平又穩,如同他一直以來所展示那樣,他的行為、他的心跳、他說的話,都讓楚瑜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馬車搖搖晃晃,楚瑜一面聽衛韞說著「衛韞」的日常生活,一面翻著書。

  這個人太熟悉了。

  她思索著,總覺得這個人給她的感覺,一定是記憶裡有的人物。

  她有些苦惱,抬頭看向衛韞,靜靜注視著他。也就是這時,馬前不知是遇到什麼,馬突然受驚,楚瑜的手因為馬車晃動,從書頁上飛快劃過,血珠迅速冒了出來,楚瑜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被一個人握在手裡。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拿出了繃帶,一圈一圈纏繞在她手指上,用平靜中帶了些疼惜的語氣,開口說了句:「小心些。」

  楚瑜呆呆看著他,她也不知道是怎麼的,腦子裡驀地閃出一個人來。

  那個人也曾小心翼翼呵護著她,彷彿她是一個嬌弱女子。

  當時她蓋著紅蓋頭,手裡握著紅錦緞,由他領著往前。

  其實她看得到,可是卻還是反復聽他說:「小心些。」

  那時候她剛剛回來,遇到這樣一個人,她心裡其實,是有那麼幾分期待的。

  她一輩子沒有被人疼惜過,頭一遭遇到那麼一個人,就是她未來的丈夫。哪怕已經過了一輩子,卻仍舊會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在那瞬間幻想了許多,嫁給這個人大概是怎樣的人生。

  楚瑜看著衛韞用繃帶替她包住傷口,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面前這個人,真是像極了當年的衛珺。

  她盯著衛韞的時間太長,衛韞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收好了包紮用的工具,抬起頭來看向楚瑜:「大夫人在看什麼?」

  他的目光很平靜,瞧著她的時候,帶了一份少見的溫和。只是楚瑜分辨不出來這份溫柔是她獨有,她就覺得面前這個人的眼神,給她的感覺和當年的衛珺如出一轍。

  哪怕如今這個人要平靜從容許多,然而那種被人珍愛的安全感,卻一模一樣。

  她輕輕笑起來。

  「說句冒犯的話。」楚瑜看著衛韞,坦誠開口:「看見公孫先生,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想起了我那亡故的夫君。」

  衛韞動作微微一頓,他看著楚瑜眼中有了懷念。

  「有沒有人同您說過,您與衛珺世子,真是像極了。」

  這話彷彿是刀紮進心裡,劃出一刀長長的傷口。

  衛韞看著楚瑜,他將所有情緒鎖牢在心底,看上去神色淡然,無喜無悲。

  楚瑜想了想:「您認識衛珺世子嗎?」

  衛韞面色不動,好久後,他才慢慢開口,聲音乾澀又遲緩。

  「認識。」

  不僅認識,而且如此親近。

  他曾經在少年時夢想,要活成哥哥一樣的人。等他真的長大,聽見一個人說他像極了哥哥,他驟然發現——

  原來他誰都不想當,他只想當衛韞。

  被人喜歡,就該獨一無二喜歡的衛七郎,衛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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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3:0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提到衛珺這個名字,楚瑜直覺氣氛似乎有了什麼轉變。

  衛韞起身退開,坐在馬車遠處,楚瑜有些疑惑與這人與衛珺的關係,卻又覺得不大好開口,於是轉回衛韞身上,又同衛韞詢問了諸多關於衛韞在邊疆的事。

  楚瑜的關心讓衛韞的情緒稍微調整了些,他緩慢說著邊關諸事,馬車緩慢前行,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馬車就聽了下來。

  衛韞聽見衛淺同侍衛在外面交涉,衛韞悄聲走到楚瑜身邊來,讓楚瑜的頭靠在他肩頭,抬手搭在楚瑜肩膀上。

  只聽外面侍衛同衛淺確認了官文,挑開簾子來確認馬車裡的人,楚瑜輕輕側著臉,將半張臉埋在衛韞肩頭,似是在淺睡的模樣。

  那士兵瞧著楚瑜的模樣皺了皺眉頭,粗聲道:「你,戴面具做什麼?把面具取下來看看!」

  衛韞沒說話,楚瑜就聽衣服摩挲之聲,似乎是取下了面具,楚瑜悄悄抬眼,順著下顎線條往上看去,便看見那白玉面具下的面容上全是凸起的痕跡,似乎是被火焰灼燒而過,看得人觸目心驚。

  士兵倒吸了口涼氣,趕忙擺手:「趕緊戴上,嚇死人了。」

  「驚擾大人。」

  衛韞抬手將面具戴到臉上,士兵將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皺起眉頭道:「這女子的文書……」

  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面傳來馬蹄之聲,那士兵似乎也顧不得他們,匆匆放下簾子,往旁邊轉過身去,而後外面傳來拜見之聲:「見過顧大人。」

  「起了,我找人。」

  顧楚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壓著幾分急切,楚瑜心念一動,便知顧楚生怕是知道了什麼。

  她靠在衛韞肩頭微微一動,衛韞放在她肩頭的手頓時加了力道,他按著她的身子,握住她的手,平靜道:「夫人稍安勿躁。」

  說著,顧楚生猛地掀開簾子,看向了裡面。衛韞正拉著楚瑜的手,似乎是在低頭同她說著什麼,聽見車簾被掀開,他從容回頭,看向顧楚生銳利的目光。

  顧楚生匆匆在他臉上掃了一眼,便將目光落在楚瑜臉上,他看見楚瑜的瞬間,頓時皺起眉頭,他似乎要說什麼,卻又克制住了自己,將簾子猛地摔上,便道:「趕緊進去,別擋著後面的人。」

  「顧大人……」

  那守將有些猶豫:「那女子說她文書丟了,有些可疑……」

  「她丈夫的在不就可以了?」

  顧楚生冷冷看了守將一眼:「放人,別擋了我貴客的道。」

  那守將沒敢再多說,忙點頭哈腰放著人進去。

  馬車入了城,走了許久,楚瑜覺得安全了,想要起身,卻發現「公孫湛」仍舊牢牢壓著她。

  楚瑜皺起眉頭,有些不滿出聲:「公孫先生。」

  衛韞這才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放了手,倉皇退後道:「對不住,方才走了神。」

  「無妨。」楚瑜笑了笑,直起身來,靠著車壁道:「公孫先生方才在想什麼?」

  「方才那位,應是如今禮部尚書顧楚生吧?」

  衛韞平淡出聲,顧楚生升任禮部尚書一事,他早在北方就已知曉。

  楚瑜點了點頭:「正是。」

  「年少有為。」衛韞神色間看不出喜怒:「怕而立之前,內閣有望。」

  「以他的能耐,也不過是幾年的事了。」

  楚瑜知曉顧楚生的能耐。哪怕這輩子和上輩子早已不同,但對於顧楚生這樣的人來說,任何人手下,他入內閣都只是早晚問題。

  聽著楚瑜的誇讚,衛韞神色動了動:「大夫人與他關係似乎不錯?」

  楚瑜也不知如何回復,這些年顧楚生幫她良多,雖然她一直在拒絕,可卻也不是知恩不報的人。她歎了口氣,語氣裡帶了幾分無奈:「他幫了衛家很多。」

  衛韞沒有說話,他轉過頭。

  從起伏的車簾裡往外看,華京與當年去時變化了很多。

  去的時候還是戰時,許多人都逃難出去,街上全是流民,一條街關了半條,看上去十分蕭索。然而如今滿街熙熙攘攘,卻是十分熱鬧。

  楚瑜看見衛韞瞧著外面,眼神裡慢慢帶了溫度,不知道怎麼,竟似乎是感知到他內心裡那份柔軟,不由得笑道:「如今大楚反敗為勝,百姓安康,華京早已恢復過往繁華。公孫先生過去可曾來過華京?」

  「來過。」衛韞聲音平淡,楚瑜接著道:「什麼時候?」

  「三年前離開華京。」

  聽到這話,楚瑜眼裡帶了懷念:「我們侯爺,也是三年前走的。如今算來,再過一個月,便是四年了。」

  衛韞垂了眼眸,低低應了一聲。

  楚瑜繼續道:「如今華京與三年前相比,公孫先生覺得如何?」

  聽到這話,衛韞目光看著窗外繁華喧嚷的大街,一字一句說得很鄭重,慢慢道:「不負邊境兒郎。」

  楚瑜原以為,面前這個人會同她細細說些華京與他印象中的變化,然而沒想到,衛韞竟是說了這麼一句。

  這句話輕輕觸碰在她心上,讓她內心對這個人又多了幾分好感。

  她喜歡這樣的男兒。

  這樣的人,會讓她覺得帶著風骨和溫柔,撐著大楚和百姓,令她仰望。

  她想了想,這才道:「還不知公孫先生如今貴庚?」

  衛韞抿了抿唇。

  他差點報了自己的實數,然而在開口前,又因著那麼幾分不情願止住了聲。

  他不喜歡旁人將他當孩子看,於是他慢慢開口撒了謊:「二十四。」

  楚瑜聽了這話,點了點頭:「正是好年華,公孫先生還要多打磨啊。」

  衛韞:「……」

  早知道就說三十了。

  「大夫人覺得二十四還算年輕,不知大夫人覺得多少歲的男人,才算得上成熟穩重呢?」

  衛韞忍不住開口問了聲,戴著面具,他的膽子似乎也大了不少。

  楚瑜向來心寬,也沒覺得衛韞這話有什麼不妥,反而認真思索了一下。

  最後她想了想道:「怎麼的,也得三十五六的模樣吧?」

  她死的時候三十多歲,成熟穩重的那人,怎麼也要比她年長才對。

  衛韞聽著這話,心裡微微一塞:「大夫人若要再嫁,莫不是喜歡年長一些的男人?」

  楚瑜沒有多想,順著衛韞的話,她認真思索了一下:「嗯,我若再嫁,總得找個比我大個十幾歲的吧?」

  「大這樣多,」衛韞端著茶抿了一口,淡道:「大夫人不擔心要多出十幾年時光獨自一人嗎?」

  這話算得上不大好聽了,楚瑜卻是沒聽出來的,反而認真回答道:「我覺得男人長大了,會成熟一些,疼人。」

  「這和年齡沒有關係,」衛韞果斷開口:「和人有關。」

  楚瑜聽著衛韞的話,想了想,覺得似乎也是。

  譬如顧楚生,年少的時候,似乎還比後來心疼人。

  見她不說話了,衛韞終於有了緩衝下來的空間,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不由得有些懊惱。

  他抿緊了唇,也不知如何補救,就沉默著不說話。而楚瑜卻是認真想而來他的話,點了點頭,同他道:「您說得也是,譬如說我們侯爺,雖然年紀小,但就比許多人懂事穩重,也知道如何疼人。日後誰要能嫁給她,必然會過得很好。」

  聽著這話,衛韞也不知道怎麼,耳根子就有些紅了。

  楚瑜說完了這話,等了一會兒,見衛韞沒開口回她,有些疑惑道:「公孫先生?」

  「嗯,」衛韞知道必須得說些什麼,於是他厚著臉皮,點頭道:「您說得極是,小侯爺是個穩重的人。」

  於是兩人又將衛韞誇讚一番,衛韞在面具之下的臉被誇得越來越紅,終於來到了衛府門前,衛淺上前敲了大門,守門人打開門來,衛韞便直接舉起了自己的令牌,按照楚瑜的吩咐,壓低了聲道:「送大夫人回府。」

  那守門人頓時變了臉色,往四周看了看後,打開門,小聲道:「快些進來。」

  衛淺點點頭,讓人上馬車通知了楚瑜和衛韞。衛韞給楚瑜戴上帽子,打橫抱著從馬車上下來,迅速進了府中。

  進去之後,衛韞也沒放人,按著楚瑜的指使往裡面走,走了沒有一段路,便看見蔣純帶著長月晚月上前來,看見衛韞抱著楚瑜,焦急道:「人可還好?」

  衛韞點了點頭:「傷口都處理好了,只要好好休養就可以。」

  蔣純頗有些不放心,還是吩咐了人去請大夫,然後領著衛韞一路走到了楚瑜的房間,將楚瑜放下後,衛韞便起身站在一旁,蔣純同楚瑜說了幾句話,確認人沒事後,終於想起衛韞來,轉頭道:「敢問先生貴姓?」

  衛韞將給楚瑜胡謅的話又再說了一遍,聽完之後,蔣純忙給衛韞行禮,衛韞上前扶住蔣純,趕緊道:「二夫人不必多禮,在下也是按侯爺吩咐辦事,無甚特殊。」

  蔣純搖了搖頭,認真道:「您救了大嫂,於情於理我們都該感激。公孫先生居住之時,有任何難處都可以同我說。我主管內宅大小事務,您不必客氣。」

  衛韞點了點頭,恭敬道:「謝過二夫人了。」

  蔣純沒說話,她上下打量著衛韞。楚瑜躺在床上,覺得有那麼些睏了,沒人同她說話,她意識就渙散開來,迷迷糊糊睡了。

  衛韞轉頭看了一眼楚瑜睡覺的模樣,那一眼看似漫不經心,然而那份炙熱和喜歡,卻是壓在眼底,若是仔細看,也是能看出來的。

  蔣純聽著旁邊楚瑜呼吸聲漸漸平穩,她正要開口,就聽見外面長月衝進來,咋咋呼呼道:「不好了,顧大人此刻到門口了,他要來見大夫人!」

  「攔住!」

  蔣純和衛韞壓低了聲音,異口同聲開口,楚瑜恍恍惚惚睜開眼,衛韞和蔣純看了楚瑜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

  剛出長廊,蔣純立刻道:「阿瑜出城的事情絕不能讓人知曉……」

  「他已經知道了。」

  衛韞淡淡開口,蔣純面色僵了僵,然而她還是咬了咬牙:「他知道也沒事,但能少知道還是少知道。」

  衛韞點頭,頗為贊同蔣純的話。這時候又一個小廝闖進來,焦急道:「二夫人,顧大人一定要見了大夫人才走,還在大堂裡鬧呢。」

  蔣純皺了皺眉頭,面露苦澀。

  衛韞面上看上去從容溫和,其實內心裡早就翻滾不已。他見蔣純犯難,直接道:「我去處理吧。」

  說著,也沒等蔣純同意,便直接往大堂走去。

  進了大堂時,顧楚生正和家奴對峙,屋裡吵吵嚷嚷,顧楚生跪坐在門口前,從容給自己倒了茶,慢慢品茶。

  他察覺到衛韞在看他,顧楚生抬起眼,與衛韞靜靜對視。

  他沒有半分退縮,只是眯了眯眼,想起馬車上這個人與楚瑜十指相扣,他冷聲道:「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我如何稱呼不重要,」衛韞平淡開口:「你的只需要知道,我來就是為了一件事。」

  「請閣下賜教。」

  顧楚生問得恭敬,衛韞瞧著他,目光沉穩冷靜,絕非一個少年人理當擁有的模樣。

  他雙手籠在袖間,盯著顧楚生,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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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3: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聽到這一聲怒喝,顧楚生面色不動。他轉過頭去,低頭喝了口茶。

  「身著布衣,戴著銀白面具,還在衛家能對客人大呼小叫……」顧楚生笑著抬頭:「看來您在衛家頗有威望,怕不是本該在北境的公孫先生吧?」

  衛韞沒說話,他微微皺眉,思索著顧楚生是怎麼知道這個身份的。

  公孫湛這個人是他在北境戰場上救下來的,後來他違背了趙玥軍令,暗中前往河西去買馬時遭遇了埋伏,公孫湛護主而死,他頂著公孫湛的名頭逃回了白城。他沒有宣佈公孫湛的死訊,反而從此將他變成了自己在外行走的一個身份。離京三年,他從來沒有回過華京,顧楚生又是怎麼知道公孫湛的?

  他的不悅顧楚生瞧出來,冷笑出聲道:「可是公孫先生,侯爺再如何重用你,你也不過是白衣之身。本官正三品禮部尚書,容得著你在這裡大呼小叫?!跪下!」

  顧楚生這話出來,衛韞身後的衛淺瞬間拔刀,而顧楚生身後的侍衛也拔了刀。兩相對峙間,衛韞平靜開口:「顧大人之所以年紀輕輕便被陛下力排眾議擢升為禮部尚書,想必是個懂禮守禮的人。」

  顧楚生聽明白了衛韞的意思。

  公孫湛雖然品階不高,可他是鎮國侯府的家臣,如今他站在鎮國候府之中,家臣護主,讓他滾已經是客氣了。

  顧楚生眼中神色動了動,他歎了口氣,露出了些難過的神色來:「公孫大人,實不相瞞,在下是擔心衛大夫人。」

  「我衛府的大夫人,有衛府的人擔心,有楚府的擔心,您與大夫人什麼關係,」衛韞冷冷一笑:「輪得到你關心?」

  「公孫先生,」顧楚生壓著怒氣:「我與大夫人乃故友。」

  「她嫁人了。」

  衛韞聲音裡帶了冷意:「還望您避嫌才是。」

  顧楚生被這話氣得血湧,他捏緊了手中的扇子,冷笑出聲,連著道:「好好好,你們便就這樣攔著,到時候出了事兒,我看你這奴才擔不擔得起!」

  衛韞不說話,雙手籠在袖間,平靜道:「送客。」

  聽了這兩個字,顧楚生知道衛韞是下定了決心讓他走。他冷冷盯著衛韞,許久後,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摔袖離開,走了幾步,他終究還是停下來,迅速道:「昨個兒宮裡大火,燒死了王貴妃,陛下說王賀因女兒殞命,指使侍衛在宮中怒斬了一百多位宮人,連夜宣大理寺卿入宮徹查此事,今日清晨,陛下命人圍住了王家府邸,」說著,顧楚生抿了抿唇,卻是道:「雖然不清楚大夫人到底做了什麼,你讓大夫人早做準備吧。」

  這次衛韞沒有再為難顧楚生,他恭恭敬敬做了一輯道:「謝過顧大人提醒。」

  說著,他上前去,親自送著顧楚生出府。顧楚生見他走到自己身側,冷著聲道:「你來華京做什麼?」

  「在下並非顧大人手下,是來是去,與大人有何干係?」

  衛韞沒有直面回答,顧楚生思索著沒說話。上輩子公孫湛這個人向來不輕易出面,出面之後,必然就是血雨腥風,衛韞人生裡所有重大的轉折,幾乎都和這個人有關係,一貫也是貴族中上座之人。他想了想,以他們的關係,公孫湛不可能同他說什麼實情,於是他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將近來發生的大事捋了一遍,抬眼看向衛韞:「你是來同陛下談議和之事的?」

  衛韞面色不動,顧楚生以為猜中了此事,輕笑開來:「我知道你們主子不願意回京來,其實如今你們大可放心了,王家出了事兒,陛下一時半會不會讓你們回來。你們要回來,他還怕你們趁機勾結王家呢。」

  「顧大人想多了。」衛韞終於開口,聲音不鹹不淡:「您還是多想想王家出了事兒,您該給陛下出什麼主意遮掩吧。顧大人總不至於真的覺得,」衛韞抬頭看向顧楚生:「那一百多宮人,真是王賀殺的吧?」

  顧楚生面色變了變,衛韞輕輕一笑,抬手道:「顧大人,請。」

  送走了顧楚生,衛韞回到長廊來,沒走幾步,便看見蔣純站在門口,笑意盈盈朝他行了個禮:「公孫先生。」

  衛韞忙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個家臣有的大禮:「二夫人。」

  「公孫先生周途勞頓,本該休息,但是老夫人聽聞您來,過於思念侯爺,想叫您過去,問您些話,以慰思子之苦。」

  衛韞心裡湧出些許酸楚,拱手道:「承蒙老夫人抬愛,是在下幸事。」

  說著,蔣純便帶著衛韞往內院走去,來到房門前,蔣純讓衛韞等著,讓下人去通報了柳雪陽。過了一會兒,下人領著蔣純和衛韞進去,衛韞便看見柳雪陽坐在正上方位置上,靜靜打量著他。

  他不在這三年,柳雪陽頭上已經有了白髮,她認真瞧著他,衛韞垂下眼眸,壓著所有情緒,恭恭敬敬給柳雪陽行了個禮。

  柳雪陽見他動作,忙讓他起來。衛韞抬起頭來,就看見柳雪陽眼裡帶著些許濕意,衛韞愣了愣,忍不住道:「老夫人為何傷懷?」

  「讓先生見笑了,」柳雪陽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先生這雙眼睛,真是像極了我兒。」

  衛韞沒有說話,一瞬之間,他幾乎想朝著柳雪陽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理智壓住了他。

  柳雪陽向來不是個能藏住事兒的,他在華京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半點風聲來,他不能這樣冒失。

  於是他只能安撫道:「當讓小侯爺回來才是。」

  「哪裡話,」柳雪陽笑起來:「如今北狄未平,他匆匆回來,又要回去,那還不如不要回來呢。我也習慣了……」

  柳雪陽聲音裡帶著低落:「他爹在沙場上待了一輩子,他如今也是如此,我早已習慣了。」

  「老夫人……」

  「說起來,」柳雪陽將目光轉過來,看著衛韞道:「我聽說是你將阿瑜救回來的。」

  衛韞點了點頭:「恰好遇到夫人。」

  「你在侯爺手下,是擔著文職吧?」

  「是,」衛韞按著公孫湛身份演下去:「屬下是侯爺的謀士。」

  柳雪陽點點頭:「文職好,風險小。等過些年沒怎麼打仗了,你回華京來,我讓侯爺給你謀個官職吧。」

  「謝老夫人厚愛,」衛韞行了個禮:「屬下感激不盡。」

  柳雪陽笑著迎了,上下打量著衛韞,越看越歡喜。同衛韞就著他在北邊的事兒問了許久,留了他一起用膳。

  衛韞規規矩矩坐在柳雪陽旁邊,柳雪陽同蔣純聊著天:「今日顧楚生可是又來了?」

  「是啊,」蔣純歎了口氣:「不過終究是外人,我沒讓他去探望。」

  「等阿瑜好些,你便告訴他,讓他再上門來見見吧。」

  柳雪陽平靜說著這話,衛韞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他抬起頭,看著柳雪陽,眼裡帶了疑惑。蔣純瞧出衛韞眼中疑問,笑著道:「公孫先生別奇怪,老夫人這是想撮合顧大人和大夫人呢。」

  「我精神頭是越發不好了,」 柳雪陽輕歎了一聲,苦笑道:「如今最難的時光走了過來,小七那邊我也不擔心。陵春如今也九歲了,看上去很懂事,二夫人這裡也有了依靠,算來算去,整個府裡就是阿瑜讓我放心不下。她如今這樣年輕,和阿珺清清白白,也沒個孩子,是我們衛家對不起她,我總得活著看著她嫁個好人家,看著她生了孩子,過得好才是,我才能安穩下去。」

  聽到這話,衛韞捏緊了筷子,垂著眼眸。

  他的手在微微打顫,於是他拼命用力,止住這份顫抖。

  旁邊蔣純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反而是勸著柳雪陽道:「婆婆你別瞎說,您這命是要長命百歲的,阿瑜的婚事也急不得,她和顧楚生心裡有結,但是顧楚生有心,也是早晚的事兒,您別擔心。」

  「這倒也是,」柳雪陽笑了笑,抬頭看向衛韞道:「公孫先生,我是把你當自家人看待的,您看顧楚生,也算不錯吧?」

  衛韞說不出話,他整顆心都在抖,他怕自己開口就有了異樣,只能低低應聲:「嗯。」

  「顧楚生這孩子是真好,」柳雪陽轉頭看向蔣純:「你看這華京見過他的人,誰不說他好的?雖然他們年少時是有那麼些不愉快,聽說是顧楚生拒絕了她是吧?但男人年紀小的時候,有幾個清楚知道自己心意的……如今你瞧他年紀輕輕,就是禮部尚書,未來內閣是定好了的,為人作風也算正派,最主要的是,他有心。」

  「您說的是,」蔣純笑了笑:「如今阿瑜就是心裡有結,等結散了就好了。我瞧著顧楚生是個有毅力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您不用太擔心,早晚的事兒。」

  聽到這話,柳雪陽終於開心了,笑著同蔣純說了些顧楚生升任禮部後的趣事兒,兩人商量著日後怎麼撮合楚瑜和顧楚生,衛韞就在一旁麻木聽著。

  漠然將飯菜吃完,衛韞再也撐不住,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柳雪陽抬頭瞧著衛韞去的方向,歎了口氣道:「可惜出身低了些。」

  蔣純笑了笑:「金陵豈是池中物?婆婆,當年臥龍鳳雛也只是白衣呢。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

  柳雪陽沉默片刻,終於道:「看阿瑜吧,她過得好就行。」

  柳雪陽和蔣純聊著天時,衛韞走到長廊上。

  衛淺跟在後面,衛韞步子走得很快,衛淺急急追逐著,有些擔憂道:「主子,您這是怎麼了?」

  衛韞沒說話,他連著轉過幾個長廊,終於頓住步子,猛然回頭,冷著聲道:「查。」

  衛淺愣了愣,衛韞抬眼看向遠處:「將顧楚生近年來所做所為,所有和大夫人的接觸,都給我查得清清楚楚,他們說過每一句話做過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

  「主……主子?」

  衛淺沒有反應過來,有些詫異道:「您查大夫人做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冷冷瞧了衛淺一眼,抬手將腰上令牌扔了過去,冷聲道:「回到白城,自己去衛秋那裡領罰。」

  衛淺拿著令牌有些茫然,他做錯什麼了?

  然而他也不敢多說,趕緊拿著令牌退下去辦事兒。衛韞則是徑直來了楚瑜房門前。

  楚瑜還在昏睡,他沒能進去,就坐在庭中石桌邊上,讓侍女給他擺上棋盤和棋子,自己和自己對弈。

  他的每一步都下得特別慢,走得特別艱難,滿腦子回蕩著剛才蔣純和柳雪陽的話。

  她早晚要嫁人,可是沒有任何人覺得,那個人會是他。哪怕是明明知道他心意的蔣純,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回來,要娶這個人。

  他抿緊了唇,煩躁和無力齊齊湧上,明明已經過去三年,他卻還是覺得自己和過去彷彿沒有什麼區別。

  他一顆一顆棋子落下,日頭倒了最烈的時間,外面傳來通報聲。

  「大夫人,」管家急急走進來,衛韞抬起頭,看見管家到了楚瑜面前,焦急道:「快去通報大夫人,宮裡來了聖旨,陛下召大夫人進宮!」

  衛韞皺起眉頭,他站起身來,聽見房屋之中傳來楚瑜的咳嗽聲。

  所有人都站在門口等著楚瑜的命令,哪怕她在病中,可所有人的支柱,卻都是這個人。

  僅這一個場面,衛韞就覺得,他似乎已經窺見了他所不在的這三年,楚瑜是如何撐著這個莊森的衛府。

  他心裡驟然湧起密密麻麻的疼來,方才所有嫉妒和憤怒似乎都隨著這些疼痛消失而去,他站在門外,聽見裡面傳來楚瑜虛弱又莊嚴的聲音。

  「公孫先生何在?」

  他雙手攏在身前,平靜出聲:「大夫人,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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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楚瑜此刻已經醒了,她將衛韞叫進來,躲在屏風後面,光著手臂,讓長月將傷口綁了一層又一層,以免血滲透出來。

  衛韞在屏風外正堂站著,楚瑜咬著牙,忍著疼開口:「我聽說顧楚生來了,他方才同你說了什麼?」

  衛韞聽出她聲音裡的痛意,大致猜出她在做什麼,他垂下眼眸,捏著拳頭,將顧楚生的話一五一十說了,楚瑜聽了衛韞的話,便知道這次趙玥是下了血本要動王家了。

  她本只是想製造王家和趙玥的間隙,卻沒想到就走到了這樣一步,趙玥此次必然會嚴查。她思量了片刻,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屏風,平靜道:「我知曉了,您先歇下吧,我這先入宮去了。」

  「大夫人,」衛韞跟在她後面,盯著她蒼白的面色:「顧楚生既然已經看到了我,我該進宮一趟,以免陛下詢問。」

  楚瑜想了想,點了點頭,帶著衛韞一同往宮裡去了。

  到了宮中,趙玥正在看桌上的文書,楚瑜帶著衛韞進去,恭恭敬敬行禮之後,趙玥抬起頭來。

  他神色間帶著疲憊,似乎是許久沒睡,瞧著楚瑜和衛韞跪在地上,趙玥溫和了聲道:「起來吧。」

  「謝陛下。」

  兩人應聲而起,趙玥給他們賜下位置。而後看了一眼衛韞,同楚瑜笑道:「這位先生是?」

  「這是侯爺旗下軍中奉酒公孫瀾。」楚瑜給趙玥介紹了人,趙玥皺起眉頭:「軍中奉酒不在前線做事,來華京做甚?」

  「臣奉侯爺之命,來與陛下呈上幾件機密之事。」

  衛韞答得恭敬,趙玥點了點頭,平淡道:「那一會兒你留下來單獨說罷,今日朕邀大夫人進來,有事相問。」

  說著,趙玥面露哀戚之色:「昨夜宮中發生的事,大夫人有所耳聞了吧?」

  「聽說了一些,」楚瑜平靜道:「但具體事宜,卻是不知曉的。」

  「說起來,也是朕失德不幸啊,」趙玥歎了口氣:「王貴妃善妒,害得梅妃流產,朕本也只是打算懲戒,誰知王貴妃就自己一把火燒了落霞宮,人沒能救回來,王尚書因喪女失了心智,趁著朕處理王貴妃之事時,在棲鳳宮斬了太醫宮人近百人……」

  說到這裡,趙玥面露憤怒之色:「他堂堂一介尚書,王家家主,怎麼就能如此混帳?!皇宮內院哪裡是他大鬧之地,哪怕這些我都不計較,他心中難道對他人沒有半分悲憫之心嗎?!」

  「陛下說得極是,」楚瑜跟著叱駡:「這王賀怎能如此行事?陛下,那王大人如今可下獄了?」

  趙玥看了楚瑜一眼,見她神色真切,不似作偽,搖了搖頭道:「昨夜有人幫著王賀,讓他跑了。」

  說著,趙玥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瞧著小桌道:「說來也是巧合,昨夜朕連夜讓人去請衛大夫人來陪伴長公主,大夫人卻剛好身體不適,不知道大夫人是哪裡不舒服,我讓御醫來看看?」

  趙玥是笑著,然而目光中卻全是審視,楚瑜端起茶杯,思索著回應的話。

  趙玥如此詢問,必然是知道了她不在府中的,如今她只要說了假話,趙玥怕是不會放過她。他這人手段太狠太果斷,王家他能說斬就斬,這實在是出乎了她和長公主意料之外。

  對於沒有底線的人,很難揣摩他在想什麼。

  楚瑜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趙玥笑容裡全是審視,在開口之前,突然就聽旁邊衛韞道:「此事……微臣需得向陛下請罪。」

  趙玥抬頭看向衛韞,微皺眉頭,衛韞上前來,趴在地上,跪在地上道:「大夫人昨夜,其實並不在府中。」

  「哦?」趙玥輕笑:「難道是去接你嗎?」

  「陛下聖明。」

  「公孫瀾,」趙玥端著茶碗,輕吹了茶碗上的茶葉:「你當朕這樣好糊弄嗎?你什麼身份,你入京,需要大夫人連夜去迎接?你是被人追殺還是落難,若是被人追殺,你又被誰追殺?」

  衛韞平靜道:「論身份,微臣入京的確無需大夫人來接。但此番前來,微臣另有他意。」

  「不是來見朕嗎?」趙玥冷笑:「還有其他事?」

  「確有他事。」

  衛韞將頭抵在地面:「微臣與大夫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此番領了侯爺意思,從前線星夜兼程回來,一為傳信,二則為解相思之苦。」

  趙玥愣在原地,聽衛韞道:「因著如此,大夫人昨夜連夜出城迎接臣,微臣與大夫人雖發乎情止乎禮,但說來對大夫人名譽有損,因而對外都只是稱病,如今陛下問起,大夫人身為女子,也不便說出此事,昨夜到今日,大夫人一直與微臣相處在一起。」

  趙玥皺起眉頭,旋即開始詢問衛韞細節:「你與大夫人什麼時候認識?」

  「三年前,微臣乃華京布衣,便遙望大夫人之風姿,三年來,微臣多次於節日時代替侯爺回家送禮,於是與大夫人有了交集,之後魚書傳信,一直追求著大夫人。近日大夫人終於回復微臣情誼,微臣難耐相思,故而領命回京。」

  趙玥聽著這話,猶自不信。又詢問了衛韞許多關於楚瑜的細節。

  楚瑜的生平、喜好、節慶時衛家佈置等等,凡是趙玥所知,一一詢問,衛韞都對答如流。

  楚瑜起初聽得膽戰心驚,畢竟她與這公孫瀾素昧平生,幾乎沒什麼交集,然而等後面聽得對方對她所有了若指掌,她不由得詫異起來。

  雖然公孫瀾說衛韞時常提及她,但對一個人如此瞭解本就不正常,這許多事,衛韞也不該知道的吧?

  她按耐著心中詫異,低著頭遮掩住神色,趙玥問到後面,語速放緩。

  這的確是喜歡一個人的模樣。

  公孫瀾這份心思,毫不遮掩,他能清晰感知,他也喜歡著一個人,明白這是什麼感覺,如今公孫瀾對楚瑜這份情誼,也不似作假。

  想了想,趙玥又轉頭問向楚瑜,方才衛韞已經說過細節,楚瑜如今在後面一一填補,根本聽不出什麼破綻。趙玥聽完兩人的話,沉默許久後,他慢慢笑了:「原來都是誤會,二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本也沒什麼,朕恭祝二位。」

  說著,趙玥抬手給兩人敬了一杯酒,隨後他轉頭同楚瑜道:「梅妃剛剛喪子,心情抑鬱難耐,你去瞧瞧他吧,朕與公孫先生再說幾句。」

  楚瑜心中舒了口氣,她行了禮,退了下去。等楚瑜出了房間,趙玥轉頭看向衛韞,平靜道:「要同朕說話,至少要先將面具摘了吧?」

  「臣面上曾被火燒傷,怕驚到聖駕。」衛韞聲音平淡,趙玥輕輕一笑,沒有多說。

  當年截殺公孫瀾這一場大火,他心裡清楚得很。他瞧了一眼衛韞,也沒深究,低頭玩弄著手中酒杯,漫不經心的道:「 衛侯爺有何事讓你帶話?」

  「侯爺讓我詢問陛下,如今北狄全滅有望,如此關鍵時刻,陛下是否當真打算議和?」

  「朕議和如何,不議和又如何?」

  趙玥眯起眼:「你家侯爺當真是硬了翅膀,敢干涉皇命了嗎?」

  「陛下息怒,衛家乃陛下手中利劍,怎會背主?」

  衛韞神色平淡,抬眼看著趙玥:「只是陛下可曾想過,若今日議和,日後將有多少後患?」

  趙玥皺眉,衛韞繼續道:「北狄如今連發了三位信使往華京來,中間都被侯爺捉住,被捉之後,他們都立刻自殺,沒有留下半分信息。可他們如此執著往華京前來,證明華京之中必有內應,陛下,」衛韞眼中全是擔憂:「侯爺如今就是想知道,這議和之策,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想法,還是受華京哪些大臣的影響?若是受大臣影響,難保那些大臣中就有北狄的奸細,若真如此,北狄怕是另有圖謀。」

  趙玥沒說話,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他自己深知自己做過什麼,北狄如今拼命派人暗中來華京,或許……是來找他的。

  可這些事絕對不能見光,不能出現。北狄在一日,這些事就在暗處,一直威脅著他。若北狄不滅,蘇查蘇燦不死,他將終日擔憂此事。

  如今「公孫瀾」說的雖然是大臣中奸細的問題,趙玥卻也覺得冷汗涔涔。

  只是他面上不顯,點了點頭道:「侯爺的意思朕知曉了,容朕想一想。」

  說著,衛韞便道:「話已帶到,若無他事,微臣先下去了。」

  趙玥點點頭,衛韞叩拜之後起身打算離開,剛轉過身,趙玥叫住他。

  「顧楚生曾向朕說過,他日衛大夫人願意時,讓朕給他賜婚。」

  衛韞頓住步子,慢慢回頭,那周身凜冽之氣環繞,讓趙玥頓時開心起來。

  「公孫先生,」他聲音溫和:「您得加把勁兒啊。」

  「不勞陛下費心,」衛韞聲音平淡:「只是這道賜婚聖旨,陛下怕是頒不下來了。」

  「大夫人喜歡他?」衛韞勾起嘴角,眼中帶了冷意:「做他的春秋大夢吧!」

  另一邊,楚瑜正陪著長公主說話。

  她身子還虛,神色平靜,聽著楚瑜說了昨夜發生的所有事兒後,她面上不動聲色,似乎是有些累了。

  外面傳來丫鬟的通報聲,楚瑜知道是「公孫瀾」和趙玥說完了,她替長公主掖了掖被子,溫和道:「殿下,一切都很好,您好好休養,不必多想。」

  長公主點了點頭,神色疲憊。楚瑜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走到長廊時,日落西山,已經快要入夜,紅色的霞雲浮在遠處山頭,衛韞面上戴著面具,穿著月華色長衫,站在長廊盡頭,靜靜等著他。

  他似乎比當年的衛韞高一些,穿著寬大的華袍,亭亭若修竹。他聽得她腳步聲,轉過頭來,瞧見她,眼睛裡就帶了笑意。

  楚瑜抿唇笑了,她走上前去,走在衛韞身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

  「公孫先生這三年,是頭一次回華京嗎?」

  「其實也偶爾回來過幾次。」衛韞輕笑,其實他也回來過幾次,雖然每次都是在府前遙遙望他們一眼就走。

  楚瑜點點頭,旁邊楊柳在風中輕輕招搖,衛韞抬手拂開楊柳,聽楚瑜道:「公孫先生,對我似乎很瞭解。」

  衛韞頓住步子,他回過頭去,低頭看身旁含笑看著他的姑娘。

  對方眼裡帶著警惕:「不知公孫先生知道妾身這樣多的事情是為什麼?這些事,總不至於也是侯爺告訴你的吧?」

  衛韞沒說話,他手裡還握著楊柳,瞧著楚瑜那警惕又明亮的眼,想起顧楚生求的那道賜婚聖旨,面具之下,他居然帶了幾分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若我說的都是真的呢?」

  他驟然開口,楚瑜面上露出些許茫然,衛韞瞧著她,輕輕笑了:「若我說喜歡你,都是真的呢?」

  楚瑜腦子「轟」了一下,衛韞看著她呆呆傻傻的樣子,驟然大笑開去,覺得清晨聽到她和顧楚生的事時那份鬱結不安統統散開,如同雲破日出,讓人心裡滿是暖意。他放開柳條,轉過身去,將手背負在身後,笑著慢慢悠悠往前走去。

  楚瑜聽著他的笑聲,這才反應過來,忙追上去道:「公孫先生別說笑了,我認真問你……」

  衛韞笑著沒理她,只聽她焦急道:「公孫先生你這樣,讓妾身心中不安。」

  「那就不安吧。」

  衛韞聲音裡含著笑:「我喜歡你,心中也難安。你若還能安安心心睡了,那我便得失落了。」

  楚瑜被這論調說得有些發愣,兩人走到馬車前,衛韞回頭:「大夫人,還不上車嗎?」

  楚瑜定了定心神,她上了馬車,衛韞正準備跟著上去,楚瑜常年藏在袖中的鞭子就抵在了他胸口。

  「公孫先生,您不說清楚,妾身不放心你。」楚瑜眼中帶著冷意:「還請先生騎馬吧。」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隨後他笑起來。

  「行,」他退了下去:「我騎馬,」說著,他眼中帶了暖意:「我送大夫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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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3: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沒了衛韞在身邊干擾,楚瑜的思路坐在馬車裡,思路清晰許多。

  其實這個「公孫瀾」從一開始就對她瞭解太過,最初他說是衛韞告知他的,可這一次次,難免說告知得太多了些。

  他的目的,楚瑜思前想後,居然發現,他喜歡她這件事,或許是諸多答案中最靠譜的一個答案。

  想到了這點,楚瑜下馬車時不免就有了幾分尷尬,然而衛韞面具之下卻是神色從容坦然,看不出半點羞澀來。

  楚瑜穩住心神,沒有再提其他,衛韞也沒再多說什麼,恭敬迎了楚瑜下馬,送著楚瑜去了房間,便自己徑直折了回去。

  只是等衛韞回房之後,楚瑜立刻提筆給衛韞寫了信,詳細問了關於「公孫瀾」的一切,連忙讓人將信用信鴿送往了北境。

  送完信之後,第二日楚瑜醒來,便聽到「公孫瀾」前來拜見的通報。楚瑜讓人擺了屏風,這個席子見他。他坐在屏風後,恭恭敬敬呈報了今日所有相關信息。他所有一切都溫和有禮,讓楚瑜覺得他所說的話似乎都不曾存在。

  她慢慢放鬆了警惕,同衛韞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她說的都是些閒散話,對方居然也能一一接上,和他說話的時間很短,轉眼間就到了下午,楚瑜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覺得有那麼幾分懊惱,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太讓人放鬆警惕了。

  於是第二日楚瑜提高了警惕,卻不想聊完了正事,她就將這份想法拋諸腦後。

  連著這樣幾日,楚瑜已經有些抗拒和衛韞聊天。

  這時候楚瑜終於收到了前線衛韞的回信,同她洋洋灑灑保證了公孫瀾身份可靠可以完全信任。楚瑜皺眉看著信看了許久,抬頭詢問旁邊晚月:「以前侯爺回信一般需要多久?」

  「最多三日。」

  「這次呢?」

  「快八日了。」

  楚瑜沒說話,她敲著桌子,拿著紙翻看了一下,又低頭嗅了嗅味道。

  這紙張上有淡淡的花香,北境做事兒向來簡約,紙就是紙,也就只有華京這些風流之地,連紙上都要染上每個紙商特意製造的香味,用以區分紙張來源。

  她直覺有什麼不對,抬手將紙張交給長月道:「去查一查,這味道的紙是哪家產的。」

  長月領了命下去,楚瑜撐著下巴,斜躺在長椅上,慢慢道:「晚月,我怎麼覺得,這事兒,有那麼些奇怪呢?」

  「大夫人覺得什麼奇怪?」

  晚月給楚瑜揉著肩頭,楚瑜皺眉思索著:「這公孫瀾,你覺不覺得……有些太奇怪了?」

  「大夫人覺得他什麼奇怪?」

  「就……」

  楚瑜張口,驟然就想起了前些時日,他含笑說那句「若我說喜歡你,是真的呢?」,她的話止在唇齒間,她抿了抿唇,終於還是沒說出來。

  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在心裡有了秘密。像一個少女一樣,懷揣著無法說出來的心思。

  這是當年那份心思是喜歡顧楚生,可如今這份心思,是她似乎碰到了一個像火一樣炙熱的人。

  她轉頭看向窗外,聽見外面傳來通報聲,卻是衛韞又一日定時來了,他帶了一捧花來,恭恭敬敬朝著楚瑜行禮,楚瑜隔著屏風應了聲,瞧他站起身來,朝著屋內一個角落走去,將鮮花放在空著的花瓶裡,同楚瑜道:「路上看著這些花開得很好,便想到你來。」

  說著,他轉過頭來,隔著屏風,看不清面容,卻總能覺得此刻他應當是帶著笑,溫和道:「等一會兒你看看。」

  趕他走的話沒說出來,她瞧著外面人修長的身影,總覺得這人帶了花來,就這麼趕走有些不大好。

  這些時間衛韞每天來都帶著一簇花來,再捎上他白日裡看見所有想給她買的小東西。

  那些東西都不貴重,就是見到帶了就買下,楚瑜拒絕了好多次,衛韞卻總能找到法子讓她收下禮物。

  屋子裡的小玩意兒越堆越多,這事兒連蔣純都知道了。偶爾來她房裡走動,還要打笑道:「若是早知道公孫先生有這個心思,我便不同他說顧楚生的事兒了。」

  「說與不說有什麼意思?」

  楚瑜笑了笑:「你和婆婆就是想得太多,其實我在衛府待得很好,你們何必呢?」

  「阿瑜,」蔣純握住她的手,歎了口氣:「你還年輕,還不明白有個孩子是什麼感覺,為人母親,這也是一種幸福。」

  楚瑜沒有說話,她低頭看著蔣純握著她的手。

  為人母親的感覺?

  她有。

  她曾經用生命去生育一個孩子,她曾視他如光明。可是後來她卻明白,這世上除了你自己,誰都不會是你的光明。

  丈夫不是,孩子不是。

  唯有夢想和熱血,才能永駐人生。

  然而蔣純的話也觸動著她,她想起懷著顧顏青的時光,那時候她滿懷希望,也是……幸福過的。

  她垂著眼眸,心中有什麼緩緩流動。上一輩子她瞎了眼,過得不好,這一輩子……如果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她是不是也能像一個普通女子一樣,生兒育女呢?

  「你說得也對……」她遲疑著開口:「只是,除了顧楚生吧。」

  畢竟那個人,她已經用一輩子去嘗試了。

  見楚瑜這樣抗拒,蔣純想了想,斟酌道:「那……公孫瀾呢?」

  楚瑜沒說話,蔣純見她沒有拒絕,便道:「公孫瀾身份是低了些,但人品端正,而且以後有小七提攜……」

  「再說吧。」楚瑜思索著那張帶著華京味道的紙張,心中帶了些許不安。

  「終歸是你的人生。」蔣純歎了口氣,隨後又想起來:「近日顧楚生一直要見你……」

  「拒了吧。」

  「公孫先生已經拒了。」

  說到這裡,蔣純笑起來:「倒也是順了你的心意了。」

  如此渾渾噩噩又過了幾日,趙玥將王家困在京中,將王賀的通緝令發往了全國各處,通緝王賀和王芝。北境還在和蘇查對峙,蘇查再一次派人將議和的書信走官道送往華京。

  這時候宮裡長公主身體也好了許多,又剛好到她壽辰,趙玥便舉辦了一個小型宮宴,將楚瑜等人都邀請了去。

  衛韞不放心楚瑜一個人入宮,讓宮裡的線人給長公主帶信,單獨給衛韞發了一張帖子。當天夜裡,衛韞和楚瑜便一前一後乘著馬車到了宮中。

  宮宴規模不大,就請了一些長公主熟悉的人,趙玥和長公主坐在上座,楚瑜和衛韞坐在左手邊,右手邊正正對著的,就是顧楚生。

  顧楚生穿了一身紅衣,靜靜跪坐在原地,從落座開始,目光就一直落在楚瑜身上,沒有移開半分。

  他看上去消瘦了許多,神色也有些憔悴,楚瑜看見他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隨後她轉過頭去,低頭喝酒,顧楚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宮宴開始後不久,趙玥便讓所有人各自尋樂,顧楚生端起酒杯,剛站起來,楚瑜便被長公主叫了過去。顧楚生端著酒,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趙玥從高臺上走下來,來到顧楚生身前:「顧大人似乎不大高興?」

  「陛下說笑了。」

  顧楚生神色平靜:「近來休息得不大好而已。」

  「這樣,」趙玥點點頭,他上下打量了顧楚生一眼,歎了口氣道:「楚生,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見外?」

  顧楚生抬眼看他,趙玥朝著楚瑜看過去,笑著道:「不就是想同衛大夫人說幾句話,有這麼難開口嗎?」

  「陛下,」顧楚生神色平靜:「這是臣自己的事。」

  趙玥沒說話,他拍了拍顧楚生的肩,站起身來。顧楚生坐在原地,熟悉的大臣輪番過來敬酒,他沒帶含糊,都一口飲盡,十分豪爽。

  也不知是喝了幾杯,所有人就聽得一聲尖叫,隨後便看一個宮女跪在楚瑜身邊磕著頭。

  楚瑜低頭看了自己身上被潑灑的酒,有些無奈笑開,她朝著宮女抬了抬手:「你別怕,這不是什麼大事。」

  說著,她站起身來,同長公主說了一聲,便往外走去,打算去偏殿更衣。顧楚生捏著酒杯,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站起來,跟了出去。顧楚生剛站起來,趙玥便來到衛韞前面。

  「公孫先生,」趙玥舉杯:「朕對邊境有許多事想要詢問。」

  衛韞愣了愣,也沒反應過來趙玥突然出現是做什麼,只是點頭道:「臣知無不言。」

  楚瑜在侍女陪伴下去了偏殿,等她換了衣服出來,便發現守著的侍女都不見了蹤影。

  她皺了皺眉頭,喚了一聲:「來人?」

  沒有人回應,楚瑜下意識將匕首滑落到袖中,警惕看著周邊,她往前探了一步,就看見長廊外的竹林裡傳來了踩碎樹葉的聲音。

  她下意識回頭,提了聲音:「誰?!」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了來人。

  對方沒有遮掩,大大方方站在林子裡。他竹子上,雙手環抱胸前,寬大紅衣垂在身側,頭上金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他神色平靜,但卻帶著股子說不出的陰鬱。看著這樣的顧楚生,楚瑜驟然想起上輩子那個人,那個內閣首輔、那個廢了她武功、那個將她困在乾陽六年的顧楚生。

  她握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卻鼓足勇氣與顧楚生靜靜對視,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淡聲道:「顧大人,您在這裡做什麼?」

  「你怕什麼?」

  顧楚生輕笑開來,楚瑜不敢直視他的目光,轉過眼去,平靜道:「顧大人說什麼,我不懂。」

  「你害怕的時候會捏著你袖子裡的匕首,右肩會比左肩輕微低一些,你會看其他地方,不敢直視那個讓你害怕的人。」

  顧楚生說著,從黑暗中走出來,他踏著月色來到楚瑜面前,雙手攏在胸口,微微彎腰,盯著楚瑜,面上帶著笑意:「衛大夫人,我有什麼讓你好怕?」

  「我害過你嗎?我對你做過什麼嗎?」他溫言細語:「我只是拒絕過你一次,可我後來做得還不夠好嗎?我去昆陽前等了你一天,我去到昆陽後為了你拼命回來。我為了誰冒著被姚勇殺了的險投靠衛家,我為了誰獨身奔赴鳳陵,我又是為了誰為在衛家和趙玥之間保持中立,衛大夫人,」他猛地提聲,他抬手猛地按到楚瑜旁邊的牆上,怒道:「你怕我做什麼?!」

  「顧楚生,」那人的溫度讓楚瑜微微顫抖,這個夜晚的顧楚生,讓楚瑜的記憶瘋狂翻湧出來,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平靜道:「你冷靜一點。」

  「你投靠衛家,是因為你需要衛韞的幫助,讓你走到金部主事的位置。」

  上輩子他也是投靠衛家,只是這輩子更早一點。

  「你來鳳陵,是為了避開衛韞和趙玥的鬥爭。你的確有為了我的存在,可是顧楚生,你我之間,我說的很清楚,非常清楚。」

  楚瑜抬眼看他,慢慢開口:「你站在衛韞和趙玥之間,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你是趙玥的恩人,你也曾幫我衛家,你不站隊,以衛韞和趙玥的性子,誰都不會為難你。顧楚生,你算計得清清楚楚,何必將所有原由都推給我?」

  顧楚生沒說話,他急促喘息著,他看著楚瑜,沙啞出聲:「你怎麼能這麼想?」

  酒氣撲面而來,楚瑜皺了皺眉頭,她聽他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就這麼想我?這麼多年了,是石頭心也該化了。我哪裡做的不好,你同我說我哪裡不好?我守著你等著你,你不喜歡我沒關係,可你怎麼能喜歡別人?!」

  楚瑜微微一愣,顧楚生捏著她的下巴,提高了聲音:「他公孫瀾算得上什麼東西,和我搶人?!楚瑜你給我聽明白,」他一字一句,咬牙出聲:「你是我的人,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哪一輩子,你都是我顧楚生的妻子。」

  「你不能離開我……」他的手微微顫抖,楚瑜抬眼看他。

  「放手。」她平靜開口:「這裡動手,誰都不好看。」

  顧楚生沒說話,他慢慢笑了。

  「你要對我動手?是打算打我還是殺了我?」他眼裡帶著狼一般的瘋狂,在楚瑜反應過來之前,他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手猛地抱緊她,低頭就親了下去!

  楚瑜猛地掙扎起來,顧楚生的唇吻在她柔軟的唇上。

  二十五年。

  顧楚生眼淚落下來,再一次這樣親吻他,於他而言,已經足足二十五年。

  只是這份溫柔甚至沒來得及到人心裡,顧楚生就感覺身邊風淩厲而來,隨後他臉上一陣劇痛,整個人便被人抓著砸到了地上!

  隨後一個清朗的青年音暴怒而起,帶著完全不屬於華京的北方音調——

  「顧楚生我草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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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6 22:34: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這一聲暴喝響起來,全場都驚呆了,衛韞抓著顧楚生的頭就往地下砸,楚瑜最先反應過來,趕忙去抓住暴怒中的衛韞,焦急道:「停下!公孫先生你放手!」

  說著,楚瑜就將衛韞拉扯著站了起來,衛韞還不停手,拼命掙扎著去踹顧楚生,楚瑜心急抬手攔他,兩人這樣一退一進,衛韞便覺得人就彷彿是撞到了自己懷裡一樣,他這才僵住了身子,老實了。

  這時趙玥也帶著人進來了,宮人們趕忙上去扶起顧楚生,顧楚生的頭被砸出血來,他拿著帕子捂住額頭,抬頭看向衛韞,喘息著道:「公孫瀾你什麼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

  長公主從後面走出來,冷眼看了三人一眼,隨後勾起嘴角:「喲,這可熱鬧了。」

  說著,顧楚生被宮人攙扶起來,勉強朝著趙玥和長公主行了禮。

  衛韞楚瑜在一旁同時行禮,趙玥皺著眉頭看了三人一眼,目光在楚瑜淩亂的頭髮和鮮紅的唇上掃過,愣了愣神,他似乎是覺得有些尷尬,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終於只是擺了擺手道:「罷了,先帶下去讓太醫看看。」

  「陛下,」衛韞冷聲開口:「就這麼算了?」

  聽到這話,趙玥被衛韞氣笑了:「怎麼,你還要追究什麼不成?」

  「他……」

  話沒說完,衛韞就被楚瑜拉住,楚瑜微微欠了欠身道:「陛下安排得極是,妾身這就帶著公孫大人退下。」

  衛韞皺起眉頭,帶著些不滿,他掙扎著還要說什麼,楚瑜一把捏住衛韞的手腕,拖著他就往顧楚生面前走去。

  顧楚生冷眼看著他們走到自己面前,目光落到楚瑜拖著衛韞的手上。

  「顧大人,」楚瑜神色平靜:「我不知道您是聽了什麼消息,但是有一點我是要同您說清楚的。」

  「得您厚愛,妾身十分感激。一直以來,妾身也只是以朋友身份與大人相處,侯爺不在四年,大人多有照顧,妾身也只以為,這份照顧,是因為侯爺與顧大人乃好友。」

  因為趙玥在,這份好友說得委婉,然而在場人都明白,楚瑜的意思,不是好友,而是盟友。

  一如上輩子顧楚生和衛韞,衛韞給顧楚生他要的支撐,顧楚生給衛韞朝堂的便利。

  顧楚生顫著唇,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楚瑜神色平靜:「大人您當年說的話,我拒絕過一次。如今若大人還是執意,那妾身還得說一次。」

  「妾身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執著。放棄了,也絕不會回頭。」

  顧楚生看著她,淚在眼裡打著轉。

  「妾身這輩子,會喜歡上別人,會嫁給別人,這個人不是公孫先生,也會是其他人,顧大人,」楚瑜輕輕歎息:「這世間好姑娘很多,您不必執著。」

  「我不信……」顧楚生沙啞開口,楚瑜輕輕笑開:「我與公孫先生如今情投意合……」

  「我不信!」顧楚生猛地提高了聲音:「他是誰,他哪裡來的東西,你同他見過幾面?!他算什麼!」

  楚瑜沒說話,她就靜靜看著他,神色溫柔中帶著些許憐憫,顧楚生在她的目光下,慢慢冷靜下來。

  他呆呆看著面前的人,他們兩牽著手,站在他身前。

  他們兩都穿著素白色的長衫,連衣角壓印的花紋都一模一樣,衛韞的身高剛好高出楚瑜一個頭來,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衣袖交纏在一起,看上去有種別樣的般配。

  好像天定姻緣,旁人就拆不得、散不開。

  楚瑜見他冷靜一笑,行了個禮道:「顧大人,希望下次見面,您能放下。」

  說完,她便轉過身去,牽著衛韞的手往回走去。

  衛韞的心跳的飛快。哪怕他知道楚瑜如今只是借著他拒絕顧楚生,可他仍舊有種詭異的幸福縈繞在心頭。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將楚瑜的手包裹在中間。楚瑜微微一愣,但後面顧楚生正瞧著,她也沒敢掙扎,只是狠狠瞪了衛韞一眼,以示警告。

  衛韞抿緊了唇,瞧著那人的眼神,覺得貓兒抓在心上一樣。他低頭輕笑,握著對方的手,慢慢悠悠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還不忘回頭看一眼顧楚生,瞧見對方那冷漠中帶著壓抑不住的陰鬱的眼神,衛韞忍不住勾起嘴角,回頭拉著楚瑜,大聲道:「走,媳婦兒回家!」

  顧楚生驟然垮了臉,長公主沒忍住笑出聲來,趙玥有些無奈,搖著頭將手搭在長公主肩頭,小聲道:「克制一些,別笑了。」

  而楚瑜靜靜觀察著衛韞的動作,沒有說話。

  等走出顧楚生的視線,衛韞還在高興,拉著楚瑜的手往外走著,就聽楚瑜含著笑道:「公孫先生,還沒過癮呢?」

  衛韞僵住動作,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那一番舉動,和謀士公孫瀾的差別實在太大。他忙收了手,朝著楚瑜行了個禮道:「方才冒犯夫人了,還望夫人見諒。」

  楚瑜沒說話,她握著自己的手,輕輕轉著關節,同衛韞慢慢往外走:「我今日才想起來,公孫先生作為謀士,我以為本該是我等保護的對象,卻不想是個高手。」

  「三腳貓功夫,算不上高手。」

  衛韞不知道怎麼,就覺得自己有些心虛。他跟在楚瑜身後,心裡拼命思索著楚瑜如今是想問什麼。

  「顧楚生的武藝我還是清楚的,他的確武藝不精,但也絕對不會被一個三腳貓功夫的人按著打。更重要的是,咱們初見之時,公孫先生便讓妾身覺得武藝非凡,妾身對先生的身世十分好奇,所以專門讓人去查了一下。妾身驚訝發現,按著消息,您似乎只在幼時隨便學過一兩年劍術防身?」

  公孫瀾的武藝是不高的,頂多就比普通人強上那麼一點,所以一直以來偽裝著公孫瀾的時候,衛韞很少動手。

  如今楚瑜這麼問,衛韞心裡不由得有些慌亂,感覺冷汗涔涔。

  兩人走到馬車前,楚瑜瞧了衛韞一眼,知曉他如今心虛,便冷著聲道:「這一路你好好想想,回家的時候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否則我饒不了你!」

  說完,楚瑜便徑直上了馬車,衛韞見她進了馬車,抬手拍在自己腦門上。

  失算了。

  楚瑜進了馬車後,晚月給她遞了茶。楚瑜抬起手來,同晚月道:「將侯爺最新的回信給我看一眼。」

  晚月有些奇怪,卻還是從旁邊抽屜裡,將衛韞昨夜到的書信交給了楚瑜。

  書信話裡話外都是讓楚瑜倚重公孫瀾,又將楚瑜的問題回答了一些。楚瑜翻看著信件,嗅了嗅上面的香,隨後抬頭問向長月:「上次讓你查的紙張之事,你查完了嗎?」

  「查好了。」

  長月趕忙道:「這紙張是七香閣的,咱們府裡也用這種紙。」

  「哦?我怎麼沒用到?」

  楚瑜有些奇怪,長月笑了笑:「咱們府裡其實有三種紙,一種是最普通的紙張,是我們下人用的。另外兩種,分別是七香閣的『淩雲』和『邀月』,『邀月』的味道更女氣,所以供給府中女眷用,這『淩雲』則是男眷用的。」

  楚瑜思索著,再嗅了嗅味道:「那七香閣有幾個分店?」

  「就一家。」

  「一家?」楚瑜抬頭看向長月,長月點點頭:「他的紙都產得不多,只供華京貴族。」

  聽到這話,楚瑜內心定了下來,她瞧著紙張,冷笑了一聲,沒有多話。

  過了一會兒,終於到了門口,楚瑜捲了簾子出來,就看見衛韞恭敬立在旁邊。楚瑜從衛韞身邊走過,淡道:「跟我來。」

  衛韞面上一派淡定,內心卻早就是翻天覆地了。他硬著頭皮跟在楚瑜後面,思索著等一會兒該說些什麼。

  楚瑜這個態度,明顯是知道他是誰了,就等著他去自首。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該去怎麼自首。

  他本來想著,戴著面具,頂著公孫瀾的身份,胡作非為一段時間,等回去之後,把所有鍋都推在公孫瀾身上。可如今楚瑜已經知道他是衛韞,之前的事情要怎麼解釋?

  沒了這層面具,所有事,他想起來都覺得尷尬。

  他心亂如麻,不敢面對,不敢抬頭,就跟在楚瑜後面,到了楚瑜房中,楚瑜坐到正上方斜塌上,抬手道:「坐。」

  衛韞「撲通」一下,就跪坐在地上,腰挺得筆直,手頗有些緊張放在雙膝上,低頭看著地面,彷彿是跪在楚瑜面前一般。

  楚瑜將鞭子從袖子裡掏出來,靜靜瞧著他:「面具摘了。」

  衛韞果斷抬手,將面具摘了,放在一邊,繼續低著頭。

  楚瑜皺起眉頭,看著那火燒傷的疤痕,不滿道:「還有一層。」

  衛韞猶豫了一下,楚瑜低頭歎了口氣:「你長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去了四年,在邊境當了四年侯爺,早就將府裡的人忘得乾乾淨淨,哪裡還記得嫂嫂……」

  「我摘。」衛韞怕了楚瑜,趕忙抬手,止住她接下來的話:「我摘。」

  說著,衛韞抬手去拉扯著黏在臉上的縫。他心跳得飛快,楚瑜靜靜瞧著,也不知道為什麼,隨著對方的動作,自己竟然也有些緊張。

  時隔四年,終於要見到這個人,無端端竟是有些近鄉情怯之感。

  可她面上依舊故作鎮定,看著衛韞將面具一點點撕下來,放在一邊,然後一直低著頭,沒敢抬頭。

  楚瑜站起身來,停在他面前,平靜道:「為什麼不抬頭?」

  衛韞實話實說,低聲道:「沒臉。」

  楚瑜被這話逗笑了,從他打顧楚生開始,她就覺得,這脾氣實在是不像一個謀士書生,倒是像極了當年那個無法無天的小侯爺。

  楚瑜抿了唇,克制住自己的笑意,板著臉道:「知道沒臉,還敢這樣戲弄我?」

  衛韞沒說話,似是知道錯了。

  楚瑜瞧著他,覺得像個孩子一般。她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開口:「你也十九了,明年就要加冠,怎麼還像一個孩子一般?這樣作弄嫂嫂,你可是覺得開心了?」

  衛韞抿著唇,他聽著楚瑜的話,無力感又湧了上來。

  又是這樣。

  在她心裡,他大概一輩子都是個孩子。

  可是他早已不是了。

  如果說四年前他還可以說是不知自己心意的少年,可如今他看過了四年大好山河,他見過千千萬萬人來人往,他在這湍急的世間浮沉漂泊,最後卻仍舊牢記著那個人,這樣的他——應當算的上是個男人了。

  他不甘心她的語氣,但一切到了唇齒間,他又無能無力。他不敢說,不能說,只能低著頭,用頭髮遮住自己的情緒。

  楚瑜見他不答話,她蹲下身子,平視著他:「罷了,就算覺得丟臉,也該抬頭,讓我瞧瞧,我們小七長成什麼樣了?」

  衛韞依舊低頭不動,楚瑜用鞭子抬起他下巴。

  一張清俊的猛地撞入她的視線。

  他瘦了許多,五官立體,棱角分明,退去了少年那點可愛的圓潤,乾淨俐落的線條,讓他已然完全是青年的模樣。

  他生得俊美,剛好介於陰陽之間平衡的那一點。增一分太柔,削一點過剛。他眼角眉梢都帶著好顏色,丹鳳眼靜靜瞧著你,就感覺那眼角之間似乎蘊含著些許數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情誼,讓人心砰砰直跳。然而這樣的顏色並不會讓他顯得妖豔陰柔,他整張臉看起來帶著一股華京難有的堅毅英氣,整個人如亭亭修竹,美韌且剛。

  楚瑜瞧著那張臉,猛地彷彿是回到了上輩子。她出華京去,他站在馬車外同她交談。

  那時候他其實還比如今要英俊一些,帶著成熟男子的氣息,又冷又孤獨。然而那主要也是氣質上的改變,如今五官上與那時候,已經是完全差不多了。

  楚瑜呆呆看著他,或許是時間久了些,衛韞被她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聲道:「嫂嫂……」

  楚瑜猛地回神,吶吶將鞭子收了回來。她站起身來,退了一步,平復了一會兒心情,這才笑起來。

  「四年不見,變化這樣大,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楚瑜歎了口氣,神色溫和:「小七,你一人在外,怕是受苦了吧?」

  衛韞跪在地上,在外風霜雪雨,他沒覺得有半分難過委屈,可聽著楚瑜這一句話,他竟然就覺得自己仿若一個孩子一般,那一人獨行的孤獨和四年不見的思念混雜在一起,讓他覺得萬分委屈。

  他沙啞了聲音,仰頭瞧著她。

  他想求她往前走一點,這樣他就可以伸出手,抱著她,將額頭抵在她腹間,說一聲,是啊,好苦。

  可是他不能這樣做,他只能靜靜瞧著她,慢慢笑起來。

  「男兒在外,怎能言苦?」

  楚瑜沒說話,她凝視著他,聽他道:「除思念成熬成苦汁傾灌,再無他苦。」

  「行軍不苦?」

  「不苦。」

  「廝殺不苦?」

  「不苦。」

  千不苦,萬不苦,唯此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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