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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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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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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4: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章 迷霧之城(四)

  淩妙妙睜眼,眼前是慕聲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上繡的麒麟花紋,她的鼻尖快要貼在他衣服上。

  他身上是清爽的涼,連淡淡的熏香也是帶著沁寒的冷香,即便他的手圈在她腰上,也沒有讓她覺得被壓迫的難受。

  靠著他,就像靠著上好的綢緞床簾,有種奇怪的、尊貴的、奢靡的舒適。

  慕聲覺察她醒了,慢慢靠近,吻從她額頭小心落下,試探著下移,印在她紅潤的嘴唇上。

  她的睫毛顫了顫,身子動了一下,卻沒有掙扎,甚至抬了抬下巴,方便他親。

  他心裡即刻有了計較——剛睡醒的時候,是她最乖、最沒脾氣的時候。

  他的手臂收緊了些,吻得安靜而小心,淩妙妙心裡微微一動。

  眼前這人表裡不一,劍走偏鋒,從頭到尾一絲不苟地踐行著「不是好人」,冷酷、暴戾、囂張的模樣她都見過,可是在她面前,竟然意外地……純情。

  ——反正她從未見過,有人親吻的時候,是這樣小心地拿嘴唇貼著蹭的。

  她的手從他背後挎過去,摸了摸他那一頭黑亮的長髮,髮絲摸起來也是涼的,像是覆蓋了一層寒霜,真像是礦。

  少年驟然停下,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腕:「這個,不能亂碰。」

  她斜睨著他睡覺的時候依然紮著的白色髮帶:「你那玩意,對我沒用。」

  「那也不行。」他將她的手抓著,強硬地壓到了身側。

  見女孩黑白分明的眼裡還是毫無畏懼,便摸了摸她的眼皮,沉下臉,半是恐嚇是引誘:「難道你還想做我的『娃娃』?」

  「……」

  竟是嚇唬她了。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留情地從他懷裡掙扎起來:「起床。」

  對於柳拂衣審時度勢的逃遁,除了慕聲毫不客氣地予以嘲笑以外,大家都表示理解。

  花廳很敞亮,是主角團日常集合討論案情的地方。

  陽光透過花窗,在慕瑤頭髮上落下一塊光斑:「帝姬的瘋,是否另有隱情?」

  「……是。」柳拂衣默了片刻,神情凝重,「有人企圖蠱惑帝姬,但事情沒能如她所願。興善寺事件過後,陛下遣皇宮裡的方士鑽研三日,給帝姬做了一道護身的符,專辟妖邪。妖物想要侵入帝姬意識,卻被這符阻擋,兩相拉鋸,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帝姬的精神失控了,看起來就像瘋了一樣。」

  慕瑤問:「那人是誰?」

  柳拂衣斂袖喝茶,歎了一口氣:「宮城之內,幾無妖氣,很難辨別。」

  「我甫入宮城,就被死死看住,只能跟帝姬待在一處,不能與其他人多做接觸。我走到哪裡都有四五個侍衛跟著,實在無法脫身。那一天我借著陪帝姬出宮散心的機會,喬裝改扮得以脫身片刻,本想到你們所在客棧遞個信……」

  他慶倖地笑了笑:「沒想到在街上恰巧碰見了妙妙。」

  只是這女孩不知其中利害,當街大喊他的名字,他只得扔下信遁了。

  淩妙妙一點也不覺得幸運,涼涼地看了慕聲一眼——就是為了接這個紙條,她被人按在樹上威逼利誘了一番,真是大義凜然,無私奉獻。

  她抿了抿唇:「那柳大哥是如何找到『花折』的?」

  無方鎮的酒樓很多,花折並不是最起眼的的一座,但是從那個說書老頭出現的瞬間,便意味著它成了解開一切秘密的關鍵之處。

  柳拂衣解釋:「帝姬身上的妖術,老一輩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同心蠱』,同心蠱並非是蠱,不過是使得受控制的人任憑那妖物驅使的惑心之術罷了。稱之『同心』,是因為受蠱人被妖物的心念所控制,因此有時也會出現混亂,感知到那妖物的記憶。」

  「我在帝姬床榻旁邊,曾經聽見她在夢魘中念叨過兩句反常的話。第一句,是『榴娘,求你。』」

  「榴娘?」慕瑤微一思忖,回憶起前一天聽到的內容,想到了這有些耳熟的名字的出處,「是『花折』的老闆娘?」

  柳拂衣頷首,表情變得相當嚴肅,接著道,「第二句,是『花折,這樣才算乾淨。』」

  梆子聲敲響,老頭揮舞著手臂,袖子上彩色雞毛一般的布片上下飛舞。

  「午夜,滿城的煙火盛放,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趙公子如願以償看到了煙花,可心,卻不在那煙花表演之上了。」

  「立在他身旁的姑娘,仰頭好奇地看著滿天的光華璀璨,似乎沉醉於其中,姹紫嫣紅開遍,朵朵都在她眸中」。

  座下鴉雀無聲,人人懸著筷子,似乎看到了山上那絕世佳人的眼眸。

  「你道趙公子這就動了心?」老頭笑著搖頭,「開始的時候說了,趙公子性子內斂,為人倨傲,不是那等輕浮浪蕩之子。看完了煙花,他與那姑娘真的一前一後,一路無言,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這個姑娘,和他從前見過的都不大相同——見慣了旁人的驚豔之色,嬌羞之態,驟然見著一個對他毫無反應的,反倒覺得自在極了,喜歡與她攀談,何況在此良宵,兩個人同時想到登上這座山看煙花,多麼巧!他一路走,一路惦念身後的那個人,猶豫要不要回頭同她搭句話。」

  「他正走神,沒留意腳下踩空,就這樣倒黴地跌進了石洞裡,碰傷了額頭。」

  「趙家公子高門大戶,出入城門都是七香車拉的,何曾有過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心裡懊惱的時候,倏忽一陣香風,一道白影子輕盈地落下來了,他抬頭一瞧,怔住了:那姑娘竟也跟著他跳了下來,毫不猶豫地伸出一雙柔荑,就來拉他起來。」

  台下聽眾騷動了一下,低低的笑聲混雜著竊竊私語。

  ——孤男寡女,深夜被困在一起,倒是不少爛俗話本的開頭。

  只是慕容氏一個姑娘家,有勇氣跳下山來美救英雄,倒是惹人服氣。

  「趙公子和這白衣姑娘待了一晚,說了許多話。只知道她姓慕容,問她名諱,她又說不出,道父母喚她慕容兒,家鄉在極北之地。」

  「不知怎的,她說極北之地的時候,他竟相信得很——極北之地,想必是雪原了,是純白無瑕的冰天雪地,才走得出這一朵一塵不染的雪蓮花。」

  「極北之地的一座高山腳下,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寨子,寨子裡只有很少的人,慕容氏就是那寨子中為數不多的女娃娃。趙公子聽著,有些明白了——深山裡來的姑娘,難怪沒見過煙花。」

  「按趙公子的脾氣,旁人很難投其所好,他喜歡真實,討厭矯飾,討厭到了苛刻的程度。可是眼前的慕容氏一言一行,都像是為他量身打造,他不可避免地動了心——在他故去的二十年光陰裡,頭一次地,主動地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當風掀開她的面紗的時候,趙公子呆住了。他的姿容昳麗,世人誇他貌比潘安,可是當他看見慕容氏的臉,他便想,自己的樣貌在她的面前,才是最大的矯飾。」

  「美人面孔是天工造物,一氣呵成,短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妖豔,她便是那個恰到好處。更關鍵的是,她眸中天真,似未經塵世沾染,美而不自知,才是殺人利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很難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美,只能抽象地將她感知,就像感知無方鎮輕柔的雲和濃郁的霧,大概也是這樣的絲絲縷縷,纏纏綿綿。

  淩妙妙的筷子無意識地絞著碗裡的桂花糕,將它夾成了稀碎的塊,看起來慘不忍睹。

  「趙公子想,這個女子,他要定了。」

  「一個風華絕代的公子,在帶著必勝的目的去獵取一個女子的時候,沒有人逃得過他的掌心。」

  「慕容氏的寵辱不驚,並非是性子裡的高傲,相反,她的性子平和得很——諸位或許不信,那是因為她從山下的寨子裡出來,還沒見識過這滾滾紅塵的紛亂。一個天真的女人,第一個遇到的人,便是一個認准了要她做妻子的人,她怎麼可能有翻身的機會?」

  台下一陣細細的唏噓,似乎不太滿意這樣的美人就這樣被人收入囊中。

  慕聲聽得不太專注,伸手將她的碗拿走了,又夾了一整塊邊角完整的桂花糕,餵到她嘴邊。

  淩妙妙下意識地叼住了桂花糕,發現是他,恨鐵不成鋼地拿著筷子在他手背上輕輕打了一下,「好好聽,認真聽!」

  少年漆黑的眸子一閃,有些委屈地捂住了手,扭頭看向那喋喋不休的老頭,按著碗,開始一點點吃她那碗被夾碎的桂花糕。

  唇齒間甜味蔓延,他的嘴角又無聲勾起來。

  「這一年三月,慕容氏嫁給了趙公子。趙公子為人很爽快,既娶了慕容氏,自感人生圓滿,便決心不回長安了,一心一意定居在無方鎮,萬貫家財終可棄,功名利祿皆可拋——他壓根不在乎。」

  「成婚以後,趙公子發覺,他這位妻子對於感情的感知有些遲鈍,人情事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樣一樣慢慢教過來,便像是給一副未畫就的美人圖,點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樣——慕容氏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愈發美得驚人,驚動了鄰里街坊,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飾,哪怕泡澡的花瓣,轉瞬便被全城女子競相模仿。」

  「趙公子自然是愛她的,可是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這樣一個女子,容顏絕美,性情溫柔和善,一心一意地照顧他,似乎沒有任何缺點,他不知道要怎麼愛她,才能配得上她的這般完美。」

  「……」台下的人怔怔聽著,陷入沉思。

  「很快,這無謂的煩惱便消失了,次年五月,榴花綻放的季節,慕容氏有孕。趙公子終於覺得心滿意足——飄在天上的妻子,終於像是踏入了凡塵,她即將為自己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有一半是他的骨血,脫離了他無法造就。這是他和慕容氏愛情的證明。」

  「趙公子握著妻子的手,在桌上畫院外芭蕉。這個冬天,她已身懷六甲,趙公子對她笑道:『此子是你我心中期許,就叫做子期,好不好?』」

  慕聲倒茶的手驟然一抖,茶壺蓋掉了下來,滾燙的茶水逕自從圓口潑出,嘩啦一下澆在他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膚立即紅了一大片。

  淩妙妙嚇了一跳,在一片熱氣蒸騰中,飛速地將他的手拉離了桌面,斥道:「你怎麼回事啊!」

  「……」他的眸中是深重的茫然,似乎完全沒有感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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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一章 迷霧之城(五)

  淩妙妙拽著他的手腕,逕自從席間起身:「出來。」

  慕聲讓她拉著走,走出大廳,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與裡面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淩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著一隻木瓢。

  「過來點。」她拉著他蹲下來,將他的手腕抓著,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淩妙妙專心致志地低著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髮鬢上的綢帶有些散了,長長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幫她將那綢帶拉了一下。

  淩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將他的手按進了池子裡。

  池子裡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鬆水草,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有幾條擦著他的手背過去。滑膩膩的、帶著韌性的觸感。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淩妙妙仍然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姿勢,望著水面自顧自地笑了:「看,小魚來咬你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著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浸了一會兒,淩妙妙將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麼?」

  「不疼。」他平淡地扯謊。

  淩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著他,晶亮的杏子眼裡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

  她頓了頓,徵詢道:「回去吧?」

  慕聲猛然抓著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裡,「手疼。」

  淩妙妙心裡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她沒有再勸,瞅著池子:「那你自己泡著,拉我幹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

  「……」淩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只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後,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著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裡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隨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瑤隨之起身,跟著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穿著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乾癟的嘴,配合著一身簡陋豔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這也只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慕瑤的雙目澄清,隱隱流露著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裡聽說的嗎?」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只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緻,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老頭眼裡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並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老頭默了默,歎了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乾乾淨淨,老闆榴娘死於非命,倖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從廢墟裡面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閒錢。」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緻漂亮的妝奩,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後,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裡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著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面便憑空入了我腦海,彷彿我親歷了這些事一般。」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歎:「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她有些煩亂地捏了捏鼻樑,「——這個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後來……花折換了老闆,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將這些珠子裡的畫面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闆那裡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彷彿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只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本來她只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並非偶然。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帝姬提著食盒出來,裙擺上繡著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並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話的侍衛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後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緻的粉紅色後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污漬。

  那是什麼東西?他心裡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後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髮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龍鍾。

  「徐公公?」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麼,本宮聽不懂。」帝姬提著食盒,向著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裡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麼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彷彿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乾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樑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麼震驚。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複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後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後,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細思量,只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裡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麼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裡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將阿聲當做親弟弟養,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看了別人的臉色。後來家裡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麼,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幫你想。」

  慕瑤靠在他懷裡,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髮帶嗎?」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髮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

  「嗯。」柳拂衣輕拍著她的手背。

  「娘從匣子裡取了一條髮帶,當著我的面,給阿聲把頭髮紮起來,紮得很慢。梳好頭以後,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著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髮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髮帶……」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髮帶,紮上以後,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

  「然後呢?」

  「然後……」她用力回憶著,眉頭深深蹙起,「然後,娘把阿聲牽過來,對著我說,『瑤兒看著弟弟,不能讓他把髮帶摘下來』,還讓我對著那面刻著慕家家訓的牆立了個誓。」

  「在那面牆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後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我決不取下髮帶,這麼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歎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髮帶到底做什麼用的,為什麼不能卸下來?」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並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範的意思了?」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姐姐沒做好。」

  柳拂衣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在。」

  「……」慕瑤順著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紮上髮帶,長大,陪她歷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怎麼……我怎麼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穴,眸中罕見地閃現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的長卷,她赫然發現,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就連慕聲什麼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麼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面,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紮上髮帶的那一刻。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這麼多年,她為什麼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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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二章 迷霧之城(六)

  園中嶙峋的假山背處,僻靜得連枝頭鳥鳴都聽不清晰。山石的凹腳還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乾的積水,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窪,黏著不知何時落下的枯葉。

  微風吹來,峭壁上斜生的松樹舒枝葉晃動,乾枯的松針下雨般撒落到了淩妙妙肩上。

  她縮了縮脖子,有幾根還是掉進了她的衣領裡。

  她徒然拉了幾下,放棄了,忍著不舒服,抬起了頭:「柳大哥,你剛才說什麼?」

  柳拂衣的寬大衣袖擋住了稀薄可憐的陽光,臉色反常地嚴肅,甚至連面對她慣有的那種放鬆的笑意都收了起來:「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麼看?」

  淩妙妙眼睛一眨:「什麼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似乎沒時間同她繞彎了,直截了當:「我和瑤兒現在懷疑,阿聲的身世有問題。」

  晌午一過,淩妙妙出門遛彎,第一隻腳剛踏出房門,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後,擺明了是要說些不能為他人言說的秘密。

  雖說是青天白日,但她對這種偏僻的地方還是有些異議,本想提議一下,柳拂衣這句話一出,她暫時便把這件事忘了。

  淩妙妙滿臉複雜地看著柳拂衣:黑蓮花的身世問題……終於被這兩個心大的覺察了。

  原著裡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衛道之上,慕聲從出場到退場,都沒能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帶著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倉促的結尾。

  而弄清這個秘密的前因後果,正是她任務的支線之一,兩枚回憶碎片和幾場似是而非的感知夢,都是在引導她慢慢解開這個謎團。

  現在,慕聲沒能成功黑化,依舊是隊伍裡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團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說,慕聲就是故事裡那慕容氏和趙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滿臉鬱結,生怕她覺得荒誕,盡力試探著:「……你覺得呢?」

  淩妙妙點點頭:「嗯,我相信啊。」

  別的不說,慕聲生母的樣貌,主角團裡唯有她一人親眼見過。那說書老頭的形容再精妙不過:「短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妖豔,她就是那個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柳拂衣瞅著她,半晌才錯愕:「妙妙的膽子……果真是大。」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礙著誰什麼了?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她坦然望著柳拂衣的臉,頓了頓,「那慕容氏是什麼來頭?」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樑,「我有懷疑,但暫且不能確定。」

  「奇怪的是,瑤兒發現她對阿聲的記憶線是紊亂的,很多事情記不得。」

  妙妙沉默了片刻:「這不奇怪,慕聲的記憶線也是紊亂的。他只記得自己有個親娘,其餘的想不起來。」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語起來:「是忘憂咒嗎?可又不像……」

  「怎麼可能兩個人同時出了問題……」

  妙妙見他眉間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來似的,掰著手指頭玩笑:「柳大哥別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說不定是房樑塌了,他們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捲進水裡,同時被浪頭拍昏了;又或者有什麼慕家人打不過的人物,挨個打了他們倆的腦袋——」

  柳拂衣並沒有笑,他眉頭緊蹙,渾然似沒聽進去。半晌,才輕輕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複雜一些。你須得再去問問他,從小時候到現在,事無巨細地回憶一遍,忘了什麼,記下來給我看看。」

  「……」她遲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勵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憂色,「阿聲現在防備心重得很,總不相信我和瑤兒是護著他的。同樣的話,只聽你的。」

  妙妙頓了頓,還沒張口,「啪嗒」一聲輕響,柳拂衣臉色一變,放在她肩上的手閃電般收回。

  那迎面飛來的尖銳石子像是一顆凶戾的流彈,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隻手臂瞬間沒了知覺,低呼一聲握住了手腕,錯愕地看向妙妙身後。

  淩妙妙一回頭,身後的少年抿著唇,髮帶在空中飛舞。

  他望著柳拂衣的眼神裡帶著妒忌的殺氣,怒火點染了他漆黑的雙眸,像是某種閃爍著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轉到淩妙妙身上,染上了一絲複雜的纏綿,只是語氣仍然是輕飄飄、冷嗖嗖的,「別人的妻子,不可以隨便亂碰。」

  「……」柳拂衣抓著手腕,張口結舌,百口莫辯。

  慕聲低眸,濃密的睫毛向下一壓,便顯露出了溫柔無害的模樣,伸出手,「妙妙,出來太久了,回去吧。」

  淩妙妙沒去牽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雙手插進口袋。她壓低聲音:「好好說話。」

  他置若罔聞,逕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強行拉著她走,眸中流淌著深沉的夜色,語氣比剛才還要耐心:「乖,回去了。」

  淩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緊緊的,簡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鎖鏈,驟然讓她感覺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過院落,經過慕瑤身邊,將她嚇了一跳,轉向跟上來柳拂衣:「這是怎麼了?」

  話音未落,淩妙妙一聲低呼,慕瑤一回頭,發現慕聲強行將人攔腰抱起來了,不顧她掙扎,拿腳點開房門,抱進了屋裡。

  「哐當——」門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關上了。

  柳拂衣揉著手腕。哄道:「別看了,沒事。」

  慕瑤拉著柳拂衣的袖子,罕見地憋得臉頰發紅,語速也比平時快了一倍:「什麼叫沒事?你快去……快去聽一下他們說什麼呢?」

  柳拂衣望著她,那神情說不上是詫異還是調侃:「人家小夫妻關門說悄悄話,我怎好去聽牆角?」

  他凝眸望著慕瑤,覺得她滿臉緊張的模樣說不出的生動,眼裡帶了一點促狹的笑意:「要不——你去?」

  慕瑤瞪著他,一跺腳,手一撒,直奔窗口而去。

  半晌,沒聽見人聲,只聽得一點咯咯吱吱的輕響,聽得她心裡發毛。

  她心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她的好弟弟磨刀霍霍的畫面,正在猶豫要不要將那窗戶捅個窟窿,或是直接破門而入,身旁一陣松風撲面而來,柳拂衣也跟著她到了窗邊,笑道:「你還真聽。」

  她面上驟然飛紅,還沒想好怎麼駁他,身子驟然一輕,她驚呼一聲,又怒又惱地捶他的肩膀,卻不敢大聲:「拂衣!放我下來……」

  「看見阿聲看妙妙的眼神了嗎?你做長姐的,別管得太多,瞎操心。」

  他抱著懷裡掙扎的少女,青絲上散落著陽光,慢悠悠往回走,「天氣真好,咱們也抱回去。」

  「咯吱咯吱——」

  漏窗受了力,慢悠悠推開條縫,轉軸發出拉長的喑啞響聲。

  妙妙整個人被他死死壓在窗邊親吻,一絲細細的風從窗縫吹進來,灌入她脖頸裡。

  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放她喘了一口氣,她才從窒息的邊緣拉了回來,腳踩實地面的瞬間,雙腿一軟,像是酸軟的後槽牙咬了冰塊,險些跪倒在地上。

  他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接著,順勢一摟,將人抱進懷裡。

  淩妙妙將他推開,只是那推也沒什麼力氣,她臉頰通紅,眸中泛著水光,身體有些發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惱:「你走開……」

  慕聲抱著她不撒手,手指捲著她的頭髮吻了一下,眸中漆黑:「我錯了。」

  淩妙妙推開他,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模樣,心下一涼。

  這黑化了半截的人,那黑暗的一面始終存在,蠢蠢欲動,一旦情緒到了臨界點,他便在失控的邊緣。

  「你要真生氣,就跟我吵架呀!」淩妙妙語無倫次,嘴唇還在隱隱發痛,她拿手背碰了碰,「這又算什麼?」

  他的情緒發洩,種種都是隱忍迂回,再驟然爆發,沒有一樣反應是正常。

  「可我捨不得跟你吵架……」他又貼上來,順著她的頭髮,「我只想要……你。」

  中間低下去的部分淩妙妙沒聽清,皺起眉頭:「嗯?」

  慕聲低眸望她,眸中帶著一點笑意:「我現在不生氣了。」

  淩妙妙氣笑了:「我生氣,你快把我氣死了。」

  「所以你不要讓我妒忌……」

  「你別想太多了。」淩妙妙打斷,黑白分明的眼嚴肅地望著他,輕道,「我和柳大哥在大白天正常對話,沒有犯清規戒律。」

  慕聲凝眸望著她:「……他跟你說什麼了?」

  「說……」她梗了一下,想起了對話內容,覺得有些棘手,「這個……不能告訴你。」

  他眼眸一暗,語氣帶著涼意:「你心裡就這樣念著柳拂衣麼?」

  淩妙妙頭皮發麻,擺著手警告:「別,別提這個。」

  「我偏要提。」他嘴角翹起,眸中的情緒顯見地不穩了,整個人也就脫離了掌控,「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再去嫁給柳拂衣,嗯?」

  「……」她只得保持沉默,慍怒地瞪著他。

  「妙妙,讓你失望了,我輕易死不了的。」少年的指尖微微顫抖,面上仍然笑得像明媚的迎春花:「……那死的柳拂衣,你還喜歡嗎?」

  淩妙妙嚇得後背一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付諸行動,語速飛快:「你要敢傷柳大哥性命,我記他一輩子,恨你一輩子,聽到沒有……」

  他一怔,望著她的眸中似有黑雲翻滾,旋即點了點頭:「好。」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危險神色:「那你以後可以不跟他說話嗎?」

  「那不可能。」淩妙妙望著他,「我跟誰說話,那是我的自由,你怎麼管得比我爹還多?」

  「……誰都可以,他不行。」他抬眼望著她,漆黑瞳仁在睫毛掩映下,那樣的亮,「好嗎?」

  「不行。」淩妙妙的火也被激了起來,一動不動地與他對視,「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這個份上。」

  「……」他沉默片刻,漆黑眼眸溫柔地凝望著她,「我好想把你綁在我旁邊,讓你哪裡都去不了。」

  淩妙妙再度被氣笑了:「你試試看啊。」

  十分鐘後。

  「慕聲,你給我放開……」

  女孩以一種略有奇怪的姿勢坐在椅子上,臉色反常地紅,再仔細看去,她的雙手讓收妖柄反剪背在身後,身上拿一指寬的長長綢帶,縛在了椅子上。

  她先前還劇烈掙扎,只是她發現他結的繩子極妙,看上去不太牢,可是實際上不僅不會被她掙鬆,反而弄得她衣衫淩亂,她動一下,他的眼神就暗一分。

  妙妙不敢動了,手指在背後蜷了蜷,碰到了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心內切齒:真想不到,收妖柄還有此妙用呢。

  慕聲坐在她旁邊,手裡捏著把匕首,垂眸給她削蘋果,削得細緻耐心。

  「你現在就是削一萬隻兔子也沒用。」淩妙妙冷眼瞅著他的手,「快點放開我。」

  他手指一頓,兔子耳朵「啪」地削斷了,他停下來,將斷掉的耳朵小心地搭在斷口上,垂眼望著它,半晌才道:「妙妙,它也很疼。」

  「疼?」淩妙妙沒聽出言外之意,冷笑一聲,「又不是我把它耳朵削掉的……」

  她覺得自己跑了題,望著他的臉,杏子眼中滿是惱意,跺了跺腳,「你不能這樣捆著我,快點給我鬆開。」

  少年無聲地將兔子拿起來,餵到她嘴邊,柔和地問:「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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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5: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三章 迷霧之城(七)

  「不吃,你拿開!」淩妙妙沖著兔子發火,又覺得氣不過,就著他的手,照著兔子屁股狠狠咬了一大口,邊用力咬邊委屈地罵:「你有病。」

  慕聲捏著蘋果,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將所有的表情收進眼底,在心底喟歎。

  她這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淩妙妙吃完了蘋果,冷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子期,你放開我,好好說。」

  他臉上危險之色還沒褪去,眉梢眼角顯出些豔色,睫毛低垂的模樣,像一朵帶毒的妖花:「就這樣說。」

  「這樣怎麼說?」淩妙妙跺著腳瞪他,氣得七竅生煙,憋了半晌,嚴肅地憋出一句控訴,「你……你不尊重人!」

  不單不尊重她,還不尊重整個女性群體,靠力量優勢制服她,什麼人吶!

  慕聲望著她,眸中偏執的依戀如同濃稠的夜色。他傾過身子,虔誠地碰了碰她的嘴唇,語氣纏綿悱惻,又像是在撒嬌:「我愛你。」

  「……」妙妙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你想綁我到什麼時候?」她的嗓子都有些說啞了,清了清嗓子,語氣都有些打蔫了,尾音裡帶著幾絲委屈,聽起來像是在撒嬌,「我胳膊要斷了……」

  慕聲驟然抬眸,飛速地收了收妖柄。

  淩妙妙雙手驟然解放,未及收回來,他已經順著她的手臂極其柔和地按了按,沿著血管的脈絡捋了幾下,仰頭看她,「還疼嗎?」

  淩妙妙搖搖頭,滿臉希冀地看著他,見他只是卸了反剪她手腕的收妖柄,毫無解開綢帶的意思,表情迅速垮了下去,氣鼓鼓道:「疼。」

  他眸中一凝,憐惜一閃而過,「我再幫你按按。」他捏著她肘關節耐心地揉了十分鐘,問:「好點了嗎?」

  他仰頭看人的時候,瞳仁和上目線的角度恰到好處,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單純無辜的美,恨得人牙癢癢。

  淩妙妙咬著唇,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望著頭上房樑:「我想喝水。」

  他頓了頓,隨即將茶盞送到她唇邊。

  妙妙就像籠裡的小鳥兒,就著主人的手臂啄幾滴甘泉,差點憋屈成一隻火鳥,在他手心裡炸毛。

  妙妙故意將他使喚來使喚去,繞著小小一間房來回跑了一刻鐘,他依然沒有不耐煩,反而愈加興致高昂。

  而且,她語氣越軟,他越耐心溫柔,眸中光芒越盛,幾乎到了灼熱的程度。

  淩妙妙頹然靠在椅背上想,她大概明白怎麼能脫身了。

  ——哭一下興許可以,黑蓮花最怕她的眼淚,彷彿流下來的不是水,是滾燙的岩漿。

  而且,不能是那種大義凜然的哭,而是要她楚楚可憐、梨花帶雨、撒著嬌求著他哭。

  妙妙閃動著杏子眼,冷靜地望著少年的側臉,無聲地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

  ——等下輩子吧。

  她氣急敗壞地想。

  兩人都沒察覺,臨近的牆根上洇出了幾塊黃色的水漬,如同隱形巨人飛簷走壁的腳印,一步又一步。

  又過了十分鐘,妙妙有些坐不住了:「子期……」

  慕聲抬眸:「嗯?」

  她頰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了緋紅顏色,躊躇了一下,鼓足勇氣,儘量使自己顯得高傲而漠然:「我想小解。」

  少年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後,他果然向她走來,俯身抽掉了她身上的綢帶,淩妙妙還沒來得及竊喜,便聽得他平靜地在她耳邊道:「我抱你去。」

  「……」她眼中的雀躍驟然折成了滔天憤怒,往後縮去,「我不想去了,你走,快走!」

  「……」慕聲撒了手,漆黑的眼珠無辜地望著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淩妙妙扭過頭不理他,手指煩躁地撥弄著裙擺,心裡後悔極了。

  ——早知剛才不該喝那麼多水的。

  耳邊細細一絲風來,倏忽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撲面而來,驟然吸進肺裡,灼得鼻子都痛了一下。

  隨即是「咣當」一聲巨響,她驚異地一回頭,一股黑雲形成了一堵牆,幾乎要撐開屋頂,黑雲裡伸出一雙手來,正死死掐著慕聲的脖子。

  淩妙妙腳下一熱,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水,拖在地上的裙角浸濕了一圈。

  少年的身影在黑雲之下若隱若現,臉色發紅,額角青筋暴起,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

  「小笙兒,喝了你這麼多血,我真捨不得殺你呢。」

  那聲音咬牙切齒地響起來。

  她凝聚了這些日子積蓄的全部力量,非但體型膨大數倍,連聲音也變得粗啞起來,聽起來越發貼近宛江船上時鬼王雌雄莫辨的聲音。

  小打小鬧的騷擾,水鬼終於玩夠了。她銘記著血海深仇。這次是猝不及防、出手怨毒、一舉便要致對方於死地的偷襲。

  不擇手段,他非死不可。

  淩妙妙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寒意順著脊樑骨爬了上去。

  桌上那收妖柄明晃晃地放著,剛才他為了綁她卸下來,還沒來得套回去;慕聲的收妖柄,一隻在她手腕上,一隻擱在桌上,他此刻空手接白刃,連個趁手的武器都沒有……

  少年臉上掛著淡漠的挑釁之色,他任憑水鬼掐著,在難以脫身的攻擊中艱難地伸出了一隻手,手指相碰,「砰——」地炸出了一朵橘黃色的火花,卻不是朝著水鬼的臉,而是越過她,逕自朝著遠方而來。

  「砰。」

  火花精準地落在綢帶繩結上,連妙妙的衣服都沒碰到,縛得緊緊的綢帶瞬間滑落了。

  「……」淩妙妙驟然脫困,扶著桌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火花炸了一下還不算完,從她身上滾落到了地下,在地上連續炸了四五下,一直炸到了門口,好似一個焦急的小精靈,著急火燎地引她出門。

  淩妙妙愣了一下,抬頭望去,慕聲沒在看她,也沒能發出聲音。

  剛才那個任性的火花,令他錯失了自衛良機,整個人被黑雲壓到了牆角,連炸火花的餘地都沒有了,在這種索命的攻擊中,只得徒手飛速拉住水鬼掐他脖子的手,單憑肌肉的力量與妖物抗衡。

  他的雙手因用力而有些顫抖,臉上還掛著漠然的笑容,只是嘴唇血色褪盡,額角青筋暴起,顯見地已經被弄得有些眸光渙散了。

  ——都這樣了,還逞強托大吶?

  她頓了頓,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冒,只覺得頭重腳輕,撿起桌上的收妖柄,毫不猶豫地砸了過去。

  收妖柄「砰」地打散了一片黑雲,幾塊森白的骨頭伴隨著水花嘩啦啦地跌在地上。

  收妖柄開始在空中囂張地飛舞起來。

  這一個還不夠,她冷靜而盛怒地往黑雲深處走,捋下手腕上另一隻收妖柄,也砸了過去。

  黑雲斜壓,勁風猛地掃在她臉上,像是誰打了她一個耳光。

  她感到耳根火辣辣地痛,背後瞬間冒了一層熱汗,腳步卻沒停,在這三四秒的時間裡摸遍全身,掏出了來這個世界積攢下來的所有符紙:這其中有柳拂衣送她的,慕瑤送她的,還有慕聲原先留下來的,足有板磚厚的一遝。

  她不分門類,照著水鬼的臉,五張五張地往出飛,像是照著靶子在遠處狠狠紮飛鏢,「啪啪」「啪啪」「啪啪」,那靶子鈍得很,若是紮得不夠用力,就要脫靶了。

  她甩得越來越快,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覺,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劇烈跳動的心臟則是核心的發動機,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可怕的能量。

  手上捏著的符紙肉眼可見地迅速變薄,兩隻收妖柄在黑雲中穿梭來去。

  水鬼躁動得越來越厲害,桌上的花瓶被掃到了地上,茶盞碎了一地,淩妙妙的半邊身子都被飛濺的水漬打濕了,還在堅持向前走,嘴裡飛速地念著口訣,從頭到尾,反反復復,幾乎是照著水鬼的臉不住地扔符紙了。

  心臟發瘋似的狂跳著,手,步子和嘴,她都不敢停,似乎一停下來,他們兩個,就會再無翻身之力。

  她扔出了最後一片符紙,幾乎隔著黑雲站在了慕聲面前。

  與此同時,水鬼發出了一聲尖利的長嘯,門窗共振起來,黑雲亂舞,如同一個被烈火焚燒的女人,發出變了形的吶喊,旋即——

  「嘩啦——」水漬下雨一般淋了淩妙妙滿頭。

  她閉眼抹了一把水,再睜眼的時候,黑雲煙消雲散。

  一枚白森森的頭骨咕嚕嚕滾落在地上,裸露的牙齒枕著滿地水漬,空洞洞的眼眶斜對著地面,似乎在不甘地望著塵世。

  收妖柄飛回慕聲手上,少年倒退幾步才接穩,臉上還沒有回過血色來,黑眸如墨玉,怔怔望著眼前的人。

  女孩額髮濕透,兩頰發紅,一雙眸子亮得似灼灼星火,安靜地睨著他,氣喘吁吁地冷哼:「不用謝我,我很早以前就想打死她了。」

  手臂放下來,瞬間酸軟得抬不起來了,她額頭上冒了一層冷汗,伸手托住了小臂。

  「妙妙……」他一步邁過去,伸手拉住她柔軟的手臂,顫抖著手檢查了一下,他幾乎不敢相信,剛才她在那麼短的時間裡,一步一步主動,連續不斷地甩了一百多張符紙。

  是……為了他嗎?

  一陣恍惚,一種慌亂的狂喜,伴隨著極近負罪的憐惜將他淹沒。他將濕淋淋的人摟進懷裡,全然不顧她的衣服將他的胸前也打濕了一片。

  他就像充了氣的氣球,她只要伸手輕輕一戳,便瞬間漏了氣,打回了原型。

  他近乎蠻橫地抱著將下巴抵在她的髮頂,身子在微微發抖。

  這樣緊緊貼著她,才讓他覺得好受一點。

  妙妙臉頰紅撲撲的,赧然掙開他,忍著手臂的酸,扭頭著急地跑掉了:「我想小解……」

  太陽西偏,酒肆成排的燈籠次第點亮,花折的大廳裡很快坐滿了人,小二在席間穿梭忙碌,桌上的珍饈一道一道增加,迅速擺滿了。

  茶杯在慕瑤指尖轉動,她靠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兩個座位,有些疑惑:「他們倆……今天還打算來嗎?」

  柳拂衣輕輕拍她擱在桌上的手背,頓了頓:「不來反倒更好。」

  慕瑤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梆子聲響。

  老頭出場時,沒有前幾日那般神采奕奕,似乎是沒有睡踏實,眼下兩塊烏青。看到二人,苦笑著用眼神打了個招呼。

  為他帶來的無盡虛名與財富的故事,畢竟是已故之人不堪回首的血與淚,卻被他肆意講出來,供後世之人消遣調笑。

  偶爾想起來,還是有些不安。

  「慕容氏臨盆在即,沉浸在幸福裡,全然沒想到,她美滿的生活即將四分五裂,以後的樁樁件件,都使得她遠遠偏離原來的人生。」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豎起耳朵聽。

  「我們先前說過,趙公子是高門大戶的公子爺,他願意隱居在遠離長安的無方鎮,辭了大好官職,摒棄身份,告別揮金如土的生活,家裡人卻不肯放任他這般碌碌一生,當下便帶著人坐船跑來無方鎮尋他。」

  「這一年四月,他們找到了趙公子和他的妻子,對慕容氏大為不滿。」

  老頭嘲諷地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身上背著家族的榮耀,怎能只為自己而活?即使他不能在朝中有自己的勢力,至少他的婚姻,是應該對家族有利的。」

  「趙公子的姐姐查了慕容氏的身份,不知是是哪個荒山裡長的野丫頭,無父無母,沒有親朋,更別說家世如何,說她是平民都是抬舉。在他們看來,一個只仗著漂亮面孔的低賤丫頭想做趙公子的妻子,還將他留在這偏遠的小鎮不歸家,已是天大的罪過。」

  「趙公子的姐姐三番五次派人去請他回家,都被趙公子回絕,他不勝煩擾,甚至放出話來,若再驚動慕容氏,他就與她斷絕姐弟關係。」

  「趙公子的姐姐果真安生了一個月,一個月後,她只派了一個方士,上門與趙公子說了一炷香的話,隨後離開。」

  他頓了頓,深陷在眼窩中的渾濁眼睛,流露出濃重的悲憫:「五天後,趙公子獨自一人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航船,頭也不回地,將慕容氏永遠地留在了無方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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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5: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四章 迷霧之城(八)

  「那方士給趙公子說了什麼?為什麼他就撇下慕容氏走了?」

  「是呀是呀!這時候快生了吧……」

  台下嘈雜聲起,聽眾義憤填膺,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

  老頭抬抬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待下面安靜下來,:「那方士只是遞給趙公子一張符紙,對他說,『那慕容氏不是普通人,您若不想被她蒙在鼓裡,白白受人蠱惑,便去試一試。』」

  台下霎時鴉雀無聲,只餘老頭的聲音在響:「趙公子當即愣住了。他沒有立刻去找慕容氏,而是看著桌上的符紙,靜靜地回想這些年的日子。

  「他想,在他活過的二十多年裡,他從未見過慕容氏這樣貌美的女子——至少按照他的標準,沒有人比慕容氏長得更順眼。她為人毫無矯飾,性子也隨和溫柔,簡直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蓮花,沒有經過任何俗世的沾染,讓他也時常懷疑,像她這樣天真的人,是怎麼平平順順地長到這麼大的?」

  「他在書房裡坐了好幾日,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猜測:他眼中的慕容氏,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他平生最厭惡女子偽裝矯飾,而慕容氏似乎是為他量身打造,一舉一動都合他的意,倘若慕容氏的天真純淨,從一開始就是偽裝呢?」

  「趙公子並非什麼天真之人,他生在外表光鮮、內裡腐敗的錦繡朱門,長在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陰謀詭計、人心怨毒,他見得多了,便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現實。這個猜想令他如墜冰窟,只覺得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一夜之間全部破碎了。」

  「他開始一遍一遍回想自己對慕容氏的濃烈感情,從初見那日起,他對慕容氏的愛有增無減,只恐自己不能掏心掏肺,甚至連他這樣自負自傲的人,在她面前總會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

  「而他對她的迷戀,到底是不是真實呢?」

  「他恐慌地回想著,他對慕容氏這樣誇張的愛,到底是發自內心,還是被蠱惑產生的魔障?」

  「他開始惱怒起來。我們的趙公子,一向活得恣意萬分,他平生所求不是功名利祿,也非錦繡榮華,不過就是一個『真』,他連拜見權貴的違心恭維都覺得噁心,為此不惜擔上一個『恃才傲物』的名頭,又怎麼能容忍自己被一個女子用其他手段蠱惑,產生了虛妄的感情?」

  淩妙妙解決完問題,又去隔間燒水泡了個澡,換了乾淨的衣服,這才長舒一口氣,擦著頭髮,體面舒服地回到房間裡。

  「叮——系統提示:待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已達到95%,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不知怎的,她最近非常反感系統報喜的聲音,總感覺她和慕聲兩個活生生的人之間,格格不入地插入了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讓人心裡難過。

  淩妙妙調整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走了進去。

  地上摔碎的瓷片和積水都被打掃乾淨,剩餘的水漬也被擦乾,屋裡幾乎一塵不染,幾乎看不出一個時辰前的生死混戰。

  房間裡燒了暖香,空氣裡是香甜的馥鬱味道,使人一進來,感到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

  少年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安靜地坐在床沿上,陽光透過墨綠色帳子,落在他漆黑的髮絲上。

  如果不是他正漫不經心地摩挲著一個骷髏頭骨,堪稱一個非常安靜美好的場景。

  淩妙妙將他手裡的頭骨奪了過來,順手放在了一邊,俯下身,眨巴著眼睛看他的臉:「你幹嘛呢?」

  他安安靜靜地抬起頭,秋水般的黑眸注視著她,認真道:「等你。」

  這模樣又無辜又乖巧,幾乎使人不忍欺淩了。

  淩妙妙歪頭瞅著他,笑了:「等著感謝你的救命恩人吶?」

  「……對不起。」他眸光閃了閃,彷徨地看她的臉,好似害怕被人拋棄的小狗。

  「……子期,」淩妙妙坐在他身邊,擦頭髮的手停了停,頂著塊方巾同他說話,「我可以答應你,以後不跟柳大哥在沒人的地方單獨說話。」

  她刻意咬重了「單獨」兩個字,扭頭望著他的眼睛,「但你不能不讓我跟別人說話呀,否則我長嘴是幹什麼用的呢?」她像隻貓兒似的揚起下巴,「你自己說,有沒有這種道理?」

  慕聲的手伸過來,接過她頭上的方巾,輕柔地擦起來,小心地避過了她的耳朵,嘴角自嘲地翹起:「妙妙,你做什麼都可以。」

  他頓了頓,眸子烏黑,「我就是妒忌而已……」他臉上微有迷茫,所有戾氣、憎惡和欽羨一滑而過,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妒忌他?」

  「……那約法三章吧。」淩妙妙望著他,歎氣,「以後我們誰都別提柳大哥,行不行?」

  「嗯。」他柔順地答應,嗅著她髮間一點淡淡的清香,眼珠裡倒映著一點微光,語氣越發輕了,「什麼都答應你。」

  話音落下,他湊過來,閉上眼睛,熟練地索吻,濃密的睫毛將這張臉裝點得安靜溫柔。

  妙妙頓了頓,將他的臉輕輕推開,接著說,「不要動不動就綁人。」

  少年睜開眼睛,語氣異常無辜:「我沒有綁過別人,向來是直接殺了。」

  「……」妙妙一時語塞,不知道該罵他,還是該誇他坦誠。

  「那你更不該綁我,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強行捆著我就是……就是下三濫。」

  她自以為已經說了很重的話,應當在他單薄的自尊心上留下一筆,讓他痛定思痛,有所反思,誰知他竟然望著她微微笑了。

  不知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取悅了他,他的表情,乃至語氣,全都柔和得一塌糊塗。

  像是抽大煙病入膏肓的人,在煙霧繚繞裡微笑自嘲,帶著一點微弱的求救訊號,孤注一擲、毫無廉恥地墮落給旁人看:「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麼東西了吧?」

  淩妙妙望著他,心裡出離憤怒了,柳眉倒豎:「什麼東西?靈長類動物,人吶。」

  她揪過他的領子,將他玉白的臉狠狠拉到自己面前,二人幾乎鼻尖對著鼻尖了:「子期呀,」她望著他,眼珠跟著他的眼珠轉,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自己把自己當個東西,別人才當你是個東西,知道不?」

  沒來由的悲憤像是利劍催逼著她的心房,噴出又酸楚又惱怒的汁液,恨不得照著眼前這張臉打幾下,看看他還清不清醒。

  她恨恨地盯著他,不知怎麼想的,臉一傾,張嘴一口咬在了他嘴唇上。

  少年目光深沉地望著她,旋即閉上眼睛,就著她這一咬,輕柔地吻在她唇上。

  妙妙撒了揪他領子的手,鬆了尖牙利齒,他的手捧住了她的臉,吻得纏綿又急切。

  床角的鈴鐺輕輕響動,像是一對冷得發抖的孩子擁抱彼此取暖,恨不得將對方揉進身體裡。

  「趙公子想了三日,決心去證實一下。」

  「他沒有像那方士所說,用符紙驗證。而是找到慕容氏,直截了當地問了她。」

  「他們關起門來談了一刻鐘的話。趙公子出門時,面色如死灰,即刻一言不發地收拾行李,離開無方鎮,慕容氏抱著肚子倚在門口,滿臉驚惶地望著他。她沒有阻攔,而是睜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絕望地看著他離去。」

  「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個被摔得粉碎的琉璃美人。」

  「趙公子大病一場,一個月以後,他在趙家的安排下,與一個仕宦家族的貴女成了婚,趙公子的姐姐很是得意,只是他從那日起,幾乎再也沒有笑過。」

  「那慕容氏的孩子呢?」底下有人插空喊。

  「慕容氏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獨自生下了孩子。」

  「她沒有請穩婆,而是坐在家中冰涼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纖細的手指抓著桌子腿,發出小貓一般垂死的呻吟。她昏昏醒醒,直到後半夜才生下了孩子,她的裙子泡在一片污濁的血泊裡,整個人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從水缸裡撈出來的。」

  「外面雷聲大作,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用準備好的剪刀剪斷了臍帶,慌亂中不慎刺傷了自己的手掌——在此之前,趙公子甚至連剪刀也不許她碰。她顧不上手上鮮血直流,將啼哭的孩子抱起來,埋進自己單薄衣襟裡,吻了吻他的額頭。她實在精疲力盡了,就那樣昏了過去。」

  淩妙妙心裡想,她雖然沒吃過豬肉,但好歹是見過豬跑的。眼前這人活了一十八年,卻是連豬跑都沒見過的,不由得產生了一點憐憫之情。

  憐憫之後,她覺得自己作為經驗稍微富足一些的那一方,應該主動帶帶他,才算盡到責任。

  這樣一想,那一點慌張和躊躇瞬間便被莊嚴的責任感取代。

  她不大熟練地摟住了少年的脖子,整個身子全靠在他身上。

  慕聲愣了一下,感覺到了她強烈推倒自己的意願,於是就勢靠下去,順從地任她壓在了床上。

  淩妙妙趴在他身上,手指強作鎮定地解他的衣袍,手抖得厲害,解了半天也沒能解開,快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尷尬地哭出來了。

  四目相對,她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烏黑的杏子眼帶著羞惱的慌亂,半乾的頭髮散落在他衣襟上,被蒙昧的陽光染成了淺栗色,淡淡的花香盈滿了小小帳子。

  少年一把攥住她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指,眸光漆黑,含著柔潤的水色。

  僵持了兩三秒,他摟住她的腰,往帳子裡側一個翻身,兩人位置顛倒。他微微起身,抿著唇,右手飛快地解開了衣袍,手指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這樣解。」他望她半晌,吐出三個字。

  淩妙妙看著他,緊張得說不出話了。

  他解開了,卻不脫,掛著衣服,俯下身自顧自吻她的耳垂,睫毛掃在她臉頰上,彷彿有人用羽毛輕輕撓。

  他的吻也有些不穩當,帶著些火急火燎的味道,順著她的耳垂往下,直到脖頸,再向下,嗅到她衣襟上的一點花香。

  他一陣目眩神迷,手撫弄著她熱乎乎的臉頰,叼住她上襦前襟的繫帶,一點點抽開了。

  「能不能別這樣……」妙妙的手指無措地劃拉他的背,眸子轉了轉,小小聲道:「我……有點難受。」

  外面的天顯見地昏暗下去,帳子裡的光變成了暖黃色,撒在她額頭上。

  少年正吻著她的側臉,聞言抬起臉來看她,黑髮滑落下來,他額頭上罕見地出了一層薄汗,眸中有些茫然,輕聲道:「我也……很難受。」

  妙妙本能地感覺到這樣的僵持不是辦法,可是又對未知感到一點兒懼怕。直到手指摸到了他背上道道交錯的鞭痕,心霎時軟了:「那你就……怎麼舒服怎麼來吧。」

  「嗯……」他似乎是得了允諾,終於邁進那一步,感覺到身下的人無聲地吸了口冷氣。

  他低頭將她額上被汗水打濕的頭髮撩開,聲音很低:「疼麼?」

  妙妙咬著牙,目光閃閃爍爍,輕輕倒著氣,像是在反過來安撫他:「還……還行。」

  他心裡被一陣湧上來的暖意填滿,感覺到自己似乎飄忽在雲上,幸福得有些不真實。

  低頭吻著她的唇,不給她呼痛的機會,慢慢放任了自己。

  兵荒馬亂中,他的手指蠻橫地抵在她唇上,生生將她咬在下唇上的牙齒抬了上去:「別咬自己。」

  妙妙的虎牙叼著他的指腹煩躁地磨了磨,氣喘吁吁地罵:「不咬……我……難道咬你嗎?」

  他真將手背乖順地伸過來:「可以。」

  她伸手輕輕一推,將他的手推開了,沿著原有的牙印迅速地封住唇,好似在給一瓶不太穩定的汽水用力擰上蓋子。

  他的眼疾手快,再度用手指抬起她的牙,憐惜地摩挲著她的唇瓣,帶著混亂的呼吸,在她耳畔道:「妙妙,你可以出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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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6: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五章 迷霧之城(九)

  羞恥的熱度沿著脊樑骨往上爬,霎時間佔據了整個大腦,雞皮疙瘩起了一後背。

  她撐著最後一絲理智給自己一遍一遍打氣:合法夫妻,合法夫妻……

  合法行為,合法行為……

  他的指腹抬著她的牙,哄誘般地貼著她的耳朵說話,「出聲吧。」

  她忍不住含糊地呼痛。

  「妙妙……」他纏綿地喚,眸光迷離。

  淩妙妙茫然望著他,這人看起來好像沒羞沒臊,全無下限。

  汽水瓶「砰」地打開了蓋子,她開始哼唧。總歸已經摒棄了羞恥心,便故意誇大其詞,覺得自己變成了豌豆公主,被他掐了一下腰也哼哼,無意蹭了一下手臂也哼哼,背後墊著衣服硌得慌也哼哼。

  妙妙看著他像瀕臨失控的野獸一般躁動起來,又怕真的弄疼了她,拼命克制自己,手足無措,連眼尾都泛著殷紅,心裡幸災樂禍,手指輕快地摩挲他的脊背,像是在順著小動物的毛。

  慕聲覺得懷裡的人真的變成了一朵雲,軟綿綿、熱乎乎還能發出美妙聲音的雲,恨不得將她拆碎了揉進胸口,又怕她真的一下消散了,只好拿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

  耐不住了,便吻一下,舔一下,再放回去,珍藏起來。

  「這是一個男孩,輪廓與慕容氏如出一轍,秀美靈動,眉眼生得倒像他父親。」

  「慕容氏帶著孩子,在鎮上艱難生活。開始時,鄰里尚對她關照有加,可是時間長了,家裡沒有男人庇護,慕容氏的容貌終究招來了禍事。」

  「開始時只是一兩個光棍鄰居打她的主意,讓她嚴詞拒絕,呵斥幾句,尚顧得面子,連連致歉退開。」

  「慢慢的,發現他們孤兒寡母毫無還手之力,便有許多地痞流氓、醉漢賭鬼上門糾纏,慕容氏家裡的鎖,每天都被不同的人撬開,慕容氏擔驚受怕,每天捏著一根長棍,和衣坐在院門口,夜夜不敢安睡。」

  「她的女鄰居們,開始時還同情她,時間久了,便也視她為不詳,鎮子上開始有了謠言,說她水性楊花,在外與男人淫亂,這才被夫君撇下,是個沒人要的蕩婦。此名一出,慕容氏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好幾次差點被人欺負,她掙扎叫喊了半夜,也沒人來搭救她,身旁嬰孩大聲啼哭,引得鄰院裡的狗狂吠,好事者心裡有鬼,嚇得連滾帶爬地跑掉,她才逃過一劫。」

  「慕容氏決定抱著孩子離開無方鎮,回自己的家鄉,可路途漫漫,她走到哪裡,哪裡都不太安定,哪怕她戴著面紗,揣著匕首,一個窈窕的單身女人抱著個嬰孩,也總是逃不開覬覦的眼睛。」

  「車舟行途,流竄的惡人尤其多。船上有一夥惡匪,盯上了慕容氏。便在一個夜裡,幾人分工配合,搶走了慕容氏懷裡的孩子,強令她屈從,否則便要將孩子掐死扔進江水裡。慕容氏為了孩子,不得已含淚答應,事行至一半,船上腳步切雜紛亂,有兩人從廊中經過,高談闊論,正提及長安的趙公子,高頭大馬娶了新婦。」

  「慕容氏聽在耳中,萬念俱灰,剎那間彷彿天地失色。」

  「忽然嬰兒夜夢驚醒,放聲啼哭,匪徒們嫌他擾了好事,想要違背諾言,順手將他掐死,不知是不是惡行觸怒了老天……」老頭伸出指頭指了指頭頂,瞪圓了眼睛,「忽然紅光大作,四人齊齊倒下,霎時死於非命。」

  台下鴉雀無聲。

  「慕容氏斂好衣服,掙扎著起來抱著孩子一看,不知發現了什麼,當天便踏上返程,回了無方鎮。」

  聽眾們一陣騷動,竊竊私語不絕:「怎麼了呀……」

  「不知道呢……」

  「慕容氏抱著孩子連夜趕回了無方鎮,逕自去找了花折的老闆榴娘。」

  「這榴娘,誰?無方鎮裡的秦樓楚館,唯數花折最有名。花折裡的姑娘,個個絕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既有樣貌,又有才情,引得無數達官顯貴不遠萬里前來風流,榴娘便是那個老鴇之最。慕容氏早年與這榴娘曾有過點頭之交,現下走投無路,就去投奔於她。」

  「榴娘見了慕容氏,給出的第一個建議,便是讓她去把繈褓裡的孩子溺死。」

  慕瑤心裡咯噔一下,與柳拂衣對視一眼。

  「為什麼呀……」身後有人悄聲問道。

  臨桌人輕輕敲了敲碟子,笑道:「那還不簡單,她獨身一人還算搶手,帶著個拖油瓶孩子算怎麼回事?」

  「慕容氏不願意放棄孩子,與榴娘不歡而散。可是她回到家,鎮上那幾個惡棍地痞,就像是豺狼虎豹,虎視眈眈,慕容氏過得萬分艱難,生計也是問題。趙公子已再娶,她對男人已經絕望。她便想,與這樣磋磨度日,不如換得個錦衣玉食,好好將孩子養大。就再回頭去找榴娘,同意賣身,只求個避難之所。」

  「唉……」聽眾們兩眼含淚,歎息連連。

  「榴娘對此事萬分謹慎。一來,以慕容氏的絕色,必定是豔壓群芳,超過了花折裡所有的姑娘;二來,慕容氏多多少少跟她有份交情,她也不想虧待了慕容氏。」

  「於是,榴娘沒有把慕容氏的名字寫上玉牌,也沒給她起花名,闢了三層最豪華的東暖閣,錦衣玉食地供著她,是慕容氏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以示與過去劃清界限,叫做『容娘』。」

  慕瑤聽到這裡,猛地蹙起了眉頭:「容娘?」

  柳拂衣奇怪道:「怎麼了?」

  「容娘,蓉娘……」她嘴裡默念著,搖了搖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沒什麼……」

  「容娘接客,只接那王公貴族,人上之人,須得才貌俱佳,才有幸與她春風一度。榴娘覺得,這樣,她算是照顧容娘了,即便是淪落風塵,容娘也算是個受人仰視的紅姑。」

  「只有一點不妥,便是容娘那個孩子。男孩養在妓館多有不便,四歲以前還能同母親日日待在一起,容娘接客時,託付別的姐妹照顧一下。四歲之後,卻是沒法時時待在花折裡了,容娘只得給他些錢,囑咐他在太陽落山以後在外面逛,後半夜再悄悄從後門進來,在小房子裡睡下,不要驚動其他客人。」

  「容娘待在『花折』七年,見過她的人,都對她的樣貌津津樂道,只是可惜她那樣渾然天成的一張臉,隱在濃妝之下,沒能昭顯於世。」

  「七年裡,容娘的容貌一如往昔,似乎沒有被時間影響,也沒有染上風塵氣,在權貴之間的名聲越來越響,那一年,據說連先帝陛下也驚動了,借微服私訪之名,一睹容娘芳容。」

  「嘶……」下面的人吸著冷氣。

  「陛下見了容娘,很是喜歡,當夜便留宿在花折,夜裡顛鸞倒鳳時——」

  他頓了頓,所有人都提起了氣,「不知怎的,偏偏就是在那天傍晚,容娘那七歲的兒子忽然違背了母親的叮囑,慌慌張張地跑回了花折,衝進了房門,看到了母親與別的男人交媾的模樣……」

  「陛下驟然被擾,慌亂之下拿茶杯砸他,那小兒不知是不是嚇呆了,竟跪在地上不肯走,一番拉扯,驚動了榴娘。」

  「陛下本是來尋歡作樂的,秦樓楚館的夜夜笙歌,本就是你情我願,天下佳麗誰敢不在真龍面前笑著承歡?可那小兒用那樣一雙眸仇恨地盯著他,好似他強搶民女,欺辱人家母親似的,不由得心裡膈應,雷霆震怒,拂袖而去。榴娘苦苦哀求,花折才倖免於難,只得按照陛下的交代,將涉事的容娘趕出『花折』,放她一個自由。」

  「可是『花折』才是容娘的庇護之所,『自由』於她,反倒是劫難,她帶著孩子,在門口跪了三天三夜,榴娘也不肯答應再收她進來。」

  「唉……」廳內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的歎息。

  「於是,慕容氏只得帶著孩子離開了無方鎮。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是聽說,有人在長安見過她,也不知道容娘此後有沒有再遇到歹人。」

  「容娘就像是無方鎮的霧,天亮之後便消失了,像是從未在此地出現過一樣。」

  妙妙將拉起被子裹到脖頸上,將自己裹成了一隻蠶,滾到了床邊。

  夜色圍攏下來,帳子裡很快便暗了。他在外面點亮了蠟燭。

  聽說男孩子結束之後,大都沒什麼興趣溫存,她便趁著他起來點蠟燭的功夫,自顧自閉起眼睛,一個人安生睡了。

  慕聲回過身來,手卻伸進被子裡,抓住她的腳踝,將她從被子裡一點點拖了出來。

  「幹嘛……」她慌張地扭過身來。

  他身上披著衣服,睫毛在燈下凝著一點微光,低頭吻著她裸露的小腿,柔光勾勒出他髮絲的輪廓,簡直美得像是一副名家畫作。

  淩妙妙紅著臉抽了抽腿,想快點破壞掉這種詭異的虔誠美感,他便猝不及防地吻在了她腳背上。

  一陣電流似的感覺驟然沿著腳背向上,她低低哼了一聲,他便難耐地俯下身來壓住了她,雙手捧住她的臉。

  淩妙妙眼疾手快,立即抵住他的唇,哭喪著臉:先親腳背,再親臉,什麼順序……

  「睡吧,別折騰了。」她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突然發現他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他眉梢眼角帶著豔色,嘴唇嫣紅,黑水銀般的眼珠裡水光瀲灩,誘人至極,只想引得人去一親芳澤。

  這真是……真是……傳說中的面含春色?

  這荒誕的感覺,剎那間讓她有些迷茫,剛才被睡的到底是誰?

  她向後靠了靠,身上的痛楚又將她拉回現實,一把將他推下去,拉開被子蓋住他,假意凶巴巴道,「快睡。」

  少年眨著眼睛,無辜順從地看著她,側臉極美。

  她心裡一動,忽然無端想起說書老頭形容慕容氏的話來。

  「人情世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樣一樣慢慢教過來,便像是給一副未畫就的美人圖,點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樣。」

  「慕容氏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愈發美得驚人。」

  她扭過頭,細細端詳著慕聲在昏暗燈下的臉,果真驚心地發覺他的眉眼、鼻尖、嘴唇以至於眸中神采,就如同被打磨的璞玉漸漸生光,越發顯露出從前不曾顯出的穠豔之色。

  妙妙心裡咯噔一下,一陣無端的難過,慢慢地拱到了他懷裡,伸手摟住了他。

  -----------------------------------

  妙妙想,這一點溫柔慰藉,在他那裡已經算得上蜜裡調油了。

  那他原來,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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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6: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六章 迷霧之城(十)

  這是妙妙頭一次主動伸手去抱他。

  慕聲怔了一下,不敢動了,連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輕,全部的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覺到妙妙摟著他的腰,用力緊了兩下,低聲道:「今天都沒去成花折,等慕姐姐他們回來,讓他們給你複述一遍?」

  原是為這個。

  他心裡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來沒人在意,現在竟有人比自己還上心。

  他頓了頓,很乖地應:「嗯。」

  淩妙妙完成了安撫,準備抽回手,他手臂卻飛快地一夾,將她的手無賴地壓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沒再掙扎,在昏暗的燭光下,以這種古怪的姿勢搭著他,忽然小聲道:「子期,你是不是害怕聽那個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經過半,他應該可以猜到後面是如何的急轉直下。

  他尋覓了那麼久的真相,臨到跟前,卻近鄉情怯了。

  半晌沒聽見他有回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睫毛忽閃了幾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很久了。」

  他不作聲,留戀地反復摩挲著她的腰側,將那裡摸得熱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後將她一攬,一把壓進懷裡。

  妙妙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寢衣,還是剛才隨便套的,二人的身體緊緊貼著,她覺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動物的掙扎。

  「嗯,我怕。」他的聲音忽然低低地從頭頂傳來。

  淩妙妙頓了頓,不掙了,仰頭看著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身?」

  說完,覺得有點人微言輕,補充論證似的,在他冰涼的脖子上輕輕啄了一下,不太熟練,警覺得像是叼蟲子的啄木鳥。

  他一僵,手臂登時收緊了,那一下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仰著脖子等了半晌,也沒等來第二次。

  他頓了頓,睫毛微微顫了一下,有些委屈:「沒了嗎?」

  「……什麼?」淩妙妙空出來的那隻手正在玩他寢衣上綴的黑色珠子,驟然聽到發問,滿臉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燭光中勾了勾唇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望著她,眼中泛著水色,故意道:「……我連陰溝裡蟑螂都不如,算什麼英雄……」

  淩妙妙望著他的眼珠裡果真浮現出了怒火:「人家蟑螂還覺得自己活得怪滋潤的呢,哪兒像你……」

  說罷,又覺得心裡酸澀,情緒上了頭,勾著他的脖子又親又咬,好幾次嘴唇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結,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這才撒開手,沒什麼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說的什麼屁話。」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識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頸上的幾個淺淺的牙印,呆住了,背後一陣涼。

  她大概是讓黑蓮花教歪了,總是在衝動想打他的時候,下意識上的卻是嘴……

  還沒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壓住了。

  少年吻著她的頭髮,隨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頸側,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腰,在她耳側克制地問:「再來一次好不好?」

  「請您留步。」慕瑤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故事裡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

  老頭略一沉思,問道:「慕方士想聽哪一節?」

  「在房間裡,趙公子找慕容氏談判,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老頭撫了撫額頭,強笑道:「不瞞您說,那珠子裡的記憶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許多事,還是小老兒自己捋順,猜出來的。」

  「那按照您的拼湊,他們大約說了什麼呢?」

  他歎了口氣,道:「趙公子逕自去問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隨即據實告知。說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瑤一眼,「說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點不太確定,音節在嘴裡將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適時接道。慕瑤臉色蒼白,但沒有打斷。

  「對,魅女。」老頭眼睛一亮,有些緊張地詢問道,「這魅女,是妖吧?我只怕講出來引起恐慌,只得刪去了這一節。」

  慕瑤神色複雜,指尖下意識地拈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現實:「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無淚,若痛極悲泣,只會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淚裡,才會有一顆血珠子。」

  他頓了頓,抬抬手,示意老頭繼續。

  「趙公子的臉色很難看,只反復問她,為什麼要蠱惑自己,為什麼要騙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會兒,說自己沒有,可趙公子不信,似乎是負著氣,不久後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趙公子為人自傲自負,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為主的猜測,難免有些固執己見,剛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亂想。

  而魅女美豔絕倫,天生就是蠱惑人心的胚子,她強辯自己是真心,又有幾個人會信呢?

  慕瑤和柳拂衣一時無言,半晌,柳拂衣對著慕瑤耳語了幾句,後者轉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遠了,柳拂衣才低聲問:「那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可有異狀?」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咂嘴道,「剛生出來的時候,皮膚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髮長得蓋住了額頭,也不哭,長得是古怪得很吶。可是第二日的時候,就變得和尋常嬰兒一般模樣了。」

  「哦對了。」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比劃起來,「這孩子小時候,頭髮長得忒快,一夜之間便從肩膀長到後腰,離開花折的前一日,他娘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猶豫了很久,才給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麼樣的剪刀?」

  老頭回憶了一下:「就是農人剪草的那種剪刀,只是剪刀軸子上,刻了個彎彎的月牙。」

  「斷月剪?」柳拂衣低聲喃喃,暗自詫異起來。

  慕瑤回來了,問:「那趙公子到底叫什麼?」

  「這倒不知道,只是聽慕容氏有一次喚他『輕歡』。」

  趙……輕歡……

  高門大戶……長安城……

  慕瑤半晌沒緩過神來,這故事裡的主人公,竟是趙太妃趙沁茹的親弟弟……輕衣候。

  今日樁樁件件,都令她覺得心驚肉跳,她捉妖世家收養的孩子,生母居然是個棘手的大妖。

  這個大妖竟也是魅女……那麼……和「她」有關係嗎,還是說……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輕衣候真的是慕聲的生父,那麼他手裡那塊玉牌,是什麼情況下得來……爹娘又為什麼要撒謊,說阿聲是妖怪窩裡撿來的呢?

  他做了個夢,夢裡馬蹄噠噠掠過窗邊,細條狀的光影紛亂,狹小的房間裡,他趴在窗臺上,巴望著窗口。

  這裡不是那擁有如血般紅羅帳的繡樓,身旁的人說的也不是輕軟的南部方言。偶有馬蹄掠過,揚起黃色的灰塵。

  他知道,這裡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幾道交錯的紅痕,手臂上還有青紫的甲印,驚心的累累傷痕。

  在這逼仄陰暗的房裡,他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溫柔憐愛也煙消雲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後的墊子上,兀自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點妝描眉,給那一張絕色的臉,帶上豔麗的假面,眉尾斜飛,像是禍國妖姬依仗的利劍。

  漆黑眸子裡倒映的天穹,慢慢從湛藍到昏黃。

  他整日趴在窗邊,期冀地望著那一點亮光,卻不知道自己應該等誰。

  有時候,只是看著簷下的燕子銜著泥搭出個巢,還沒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幾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點的殘骸中絕望地流出濃稠的汁液。

  燕子拍著翅膀,在空中悲鳴,眼睜睜地看著,卻無家可歸。

  乞丐們殘忍地笑著,趴在地上將蛋液爭搶分食。

  他向後縮了縮,搭在窗櫺上的手指發涼。

  頭頂攏上一層陰影。她身上劣質的香氣伴隨著風籠罩了他,他扭過頭,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冷淡的笑意:「餓嗎?」

  他不自然地眨著眼睛,捂著肚子,抿了抿唇,聲如蚊訥:「餓。」

  「餓啊。」她笑著,慢慢蹲下來,摟住他的脖頸,扭過去,強令他向外看,冰涼的手指讓他打了個哆嗦,「看到了嗎?」她指著外面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癩頭乞丐,「去啊,去跟他們一起吃。」

  他直往後縮,眼中的不安愈來愈重:「娘……」

  「娘養不起你。」她下了結論,臉上的微笑惡毒,「你去自己要討要吃的吧,若是要不來,就去偷,去搶。」

  她望著他,栗色瞳孔中含著的笑意,像是無法擺脫的詛咒,「要是這點本事也沒有……」她豔麗的紅唇輕啟,「就去死。」

  「……」他戰慄著,在她轉身離開的剎那,慌亂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線生機。

  「娘……」他發出小獸似的惶恐的哀求,「我聽話,我聽話……」

  可不可以不要丟下我……

  她猛地回頭,塗著紅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頸,直接將他頂在了破舊的矮窗上,矮窗發出嘶啞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洶湧,「要不是因為你,我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她率先鬆開了手,他倚著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來,雪白的頸上留下兩點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來,俯視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垂死的小狗。她憐憫地撫摸他的髮絲,話語中還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兒,你要乖。殺死他之前,自己去討飯吃,嗯?」

  「娘不會不要你的。等你殺了他,娘便帶你走,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不好?」

  她平靜下來後,許諾異常溫柔。

  小孩子,總是易於哄騙,甚至不用哄騙,只要她像以前那樣對著他笑一笑,他便什麼都依了。

  他懷著一點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又親近了她:「那……娘去哪裡?」

  她無聲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頭來,撫摸他的臉,尖利的指甲,有幾下剮蹭到了他頰上,「小笙兒喜不喜歡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極涼,像是一塊冰貼著他,凍得他渾身僵硬,他本能地搖了搖頭。

  他想,娘是瘋癲了,哪裡來的弟弟妹妹?

  她高興地笑著:「嗯,真乖。娘也不喜歡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有人將被子折了兩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邊角翹了起來,她嘟囔了幾句,翻身過來用身子壓住。

  她隔著被子手腳並用地抱著他,像抱著樹幹的熊,抱得那樣緊。

  他睜開了眼,恰與她四目相對,眼前的人驟然一驚,旋即不好意思地將胳膊腿放下去,滾到了一邊。

  被子邊角立即翹起來,他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伸手一撈,將女孩抱進了懷裡。她的臉蛋貼著他的心口,熱乎乎的一團。

  這樣的熱,直接輻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裡終於奔流著正常的、鮮紅的血液,從那樣的如墜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還冷嗎?」她問。

  「……」

  「你剛才一直發抖。」她的睫毛一動一動,癢癢地掃著他胸前的皮膚,又執著地問了一遍,「……還冷嗎?」

  他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吻著她溫熱的臉頰:「不冷了。」

  陽光從帳子頂上投射下來,每一片光斑都溫柔明媚,在陽光下行走的女孩,帶著一身光明磊落的溫熱,大大方方地鑽進他懷裡,抱著他。

  暖得像是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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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6: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七章 迷霧之城(十一)

  「妙妙,你來。我有話告訴你。」

  前廳裡,兩旁花窗漏下的細碎陽光,照在幾盆吊蘭的葉子上。

  柳拂衣眉宇間帶著憂色,招了招手,把走過院子的淩妙妙叫進屋,順手幫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沒聽見回音,他一抬頭,只見淩妙妙為難地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

  她挽著裙子飛快地跑過去,截住了從前廳路過、準備去院子裡煉術法的慕瑤:「慕姐姐,你能不能進來坐一會兒?」

  慕瑤一臉茫然地讓她拉進了前廳,按著坐在了柳拂衣旁邊,隨即她搬過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擺出了六方會談的架勢。

  「現在好了。」她雙手相抵,撐著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開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與慕瑤對視一眼,兩人都對她說話前的嚴肅準備摸不著頭腦。

  「別一直看著我啊。」淩妙妙輕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慕容氏的事?」

  慕聲一早就去鎮上採買筆墨黃紙,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現在是這些天裡,他唯一不在場的時機。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許不該叫做慕容氏。」

  淩妙妙豎起耳朵聽。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個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徵永夜的存在。他們身上體現著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隻手遮天。」

  「……」

  「你還記得過宛江的時候,在大船上,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魅女嗎?」柳拂衣望著她,表述緩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點點地引導著,「魅女,能歌善舞,美豔絕倫,善蠱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來了,那個人格分裂……」

  當時,柳拂衣對她講過,若是魅女被人辜負,就會於體內分裂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妖魂,名為怨女,本性極惡,為禍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卻沒想到,這樣的巧……

  柳拂衣頷首,還在觀察她的神色:「暮容兒是魅女,她說的那座故鄉的山,就是極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數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淩妙妙思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著眸子嘟囔,不知是驚異還是茫然:「那慕聲——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慢慢地印證著這個事實。難怪,在第一個記憶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沒地鑽進輕衣侯的七香車;難怪他頭髮一長,紅光一閃,就能殺人於無形;那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術,應該是天賦了……

  那髮帶呢?原先她以為慕聲是借了髮帶的力,現在看來,那髮帶,怕只是個把門的閘口。

  廳內靜靜地燃著熏香。花窗外人影動了動,衣角擦過了茂盛的蘭花,剛結出的一隻長長花苞,「噗嚕嚕」地滾落在地。

  少年將背抵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卻顫抖著,連一個譏誚的微笑都沒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擁有這樣的血統,卻在嫉惡如仇的捉妖世家長大,手裡沾了無數妖物的血,可卻終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終於被證實的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獨。

  過去的十幾年,終於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話。

  不論哪一方,都不應該多餘出他這樣的怪物。

  他轉過身,透過花窗的縫隙,一動不動地看著淩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牆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轉顫抖的星河,極端危險。

  現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終於毫無掩飾地知曉了他驚天的不堪。

  他知道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哪怕她皺皺眉,都會如一記重錘砸下。可是他邁不動步子,發瘋似的想看看她的反應……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憂心她長久的沉默,身子傾了傾,「怎麼了?」

  「沒有。」妙妙抬起頭,語氣又輕又緩,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後講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對她過於平靜的反應有些吃驚:「想……什麼?」

  她蹙著眉,含著微不可聞的歎息,抬頭一望,聲音仍舊很輕:「我在想呀,那子期豈不是很可憐。」

  「……」

  屋內屋外的人一併默然。一時間,窗外落葉沙沙,由外而內傳來。

  她接著道:「做人有做人的快樂,做妖有做妖的瀟灑,他夾在中間,該往哪兒去呀?」

  陽光傾落的室內,女孩歪著頭,眼中有真誠的疑問,隨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瑤沒有想到妙妙的反應竟是這樣,頓了頓,試探著問:「妙妙……不怕嗎?」

  淩妙妙看了她一眼,反問:「慕姐姐怕嗎?」

  「……我闖南走北,見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臉色很難看,「只是……有些詫異罷了。」

  慕瑤覺得,自從慕聲在那天夜裡爆發以來,她的心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寬了,幾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棄的意味。別說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難道她還能提刀把養了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舉不起來的,哪怕躲遠點眼不見為淨,也不想直接對上他。

  這幾個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懷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沒什麼好怕的。」妙妙點頭,「他不就是他嗎,是人是妖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

  可是你不一樣,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終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瑤的手腕,她沒有說下去。

  柳拂衣接著道:「趙公子,你也認得,就是趙太妃的弟弟輕衣候。」

  白色髮帶在風中飄飛。

  慕聲的腰斜抵在牆上,手指點在花窗上,貪戀地描摹著妙妙的輪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個小巧的勾,罕見地勾住了一點暖色,側臉恬靜,像一塊被撫摸得熱乎乎的暖玉。長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陽光,倒映著一點迷亂的光暈。

  她說……是人是妖都沒關係。

  只這一句話,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緩刑。

  隨即,他看見淩妙妙詫異地抬起頭:「輕衣侯?」

  她驚愕了兩三秒,那雙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兩下,眼皮發紅,飛快垂下了眸,越發像隻兔子。

  「怎麼了?」柳拂衣嚇了一跳。知曉一個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曉一個妖更讓她吃驚。

  「沒事。」淩妙妙的手指交握著,看著地板,胸口裡彷彿有一隻手在揉著她的心。

  親人背離,父子相殺,至親面對著面,都認不出來,只當仇人搏命……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順利,黑蓮花本該是趙家的小侯爺呀,錦衣玉食堆砌,被恭維祝福包圍,鮮衣怒馬、自由自在地長大。

  父母期許,名之子期。

  「……」柳拂衣擔憂地盯著她。

  「沒事兒。」淩妙妙擺擺手,強笑道,「柳大哥接著講吧。」

  「我曾經對你說過,魅女隱居山林,一旦流落於世,必會招致災難。」

  淩妙妙點頭:「是因為怨女的緣故嗎?」

  「也不全是。」他頓了頓,「魅女天生地長,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懷孕生子,妖力便會被大幅度削弱,甚至會失去妖力。」

  他提著一口氣:「她們的孩子即將繼承……或者說是『剝奪』母親的妖力。」

  淩妙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若生男,則妖力減半;若生女,則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兒得來的妖力無法延續下去。」

  妙妙的腦子飛速運轉著:「也就是說,隨著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為「魅女」繼承妖力的女孩會越來越少……但是……妖力會越來越強……」

  「對。」柳拂衣頷首,贊許地看著她,「這就是魅女族群的『進化』。」

  「如果放任她們『進化』,最後會產生出什麼樣的強大怪物,這個世界能不能承受這種力量,誰也無法預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幾個人身上,因而,她們將自己藏起來,不會輕易繁衍。」

  淩妙妙長舒一口氣,還沒能這口氣吐完,便聽見了接下來的話。

  「但我猜,暮容兒是個例外。」

  「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這個男孩的妖力竟然沒有減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與人結合的緣故。」

  「……」

  「與之相應的是,暮容兒的強大妖力幾乎全被他剝奪了,她有了這個孩子以後,孱弱得幾乎像是個普通女人,甚至沒有辦法去抵禦普通人的欺侮。」

  淩妙妙詫異地聽著,把自己的手都掐紅了。

  廳堂裡的人沒有發覺花窗外蘭花葉片搖擺,外面的衣角一閃,無聲地消失了。

  「我還聽到過一種說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長成之前殺了他,屬於母親的妖力就會回歸己身。」

  「原來如此……」淩妙妙喃喃,「難怪暮容兒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時候,榴娘建議暮容兒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個大雨磅礡的感知夢裡。撐著傘的榴娘,隔著門縫憐憫地望著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訴過你,他留著就是個禍害。」

  而暮容兒跪在雨中,語氣雖柔,卻很堅定:「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

  「暮容兒不捨得殺這個孩子。」柳拂衣低聲道,「即使趙輕歡已經負了她,她仍舊覺得,這個孩子是她的寶貝。」

  「她本來想要抱著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頭,有些遲疑道,「可是路上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她放棄了這個打算,再次折回無方鎮。」

  淩妙妙沉默了許久,試探著問:「是……船上的紅光嗎?」

  根據老頭兒的敘述,暮容兒在船上被惡人欺淩,忽然間嬰兒放聲大哭,他們想要掐死這個孩子的瞬間,天降紅光,四人同時暴斃。

  這個場面,柳拂衣他們不知道,淩妙妙卻並不陌生。

  那個感知夢中,慕聲在巷子尾被幾個大孩子壓著欺辱的時候,也驟然爆發出了這樣的紅光,這種地動山搖的巨大戾氣之下,他周圍的幾個人都頃刻間死絕了,隨即他的頭髮暴長,從雙肩長到了腰側。

  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

  「嗯。」柳拂衣頷首,「我猜這個時候,暮容兒發現他的妖力加倍,且不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會將這個危險的異類解決掉,而孩子平素跟人無異,需要熟食和熱水。她決定折返無方鎮,自己想辦法。」

  「榴娘,大概是一隻饜。」慕瑤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歡樂為生,她開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這些苦難女子的心酸淚水,攢起來,然後一併吞掉。」

  「大妖之間,不會深交,甚至多有敵對。」慕瑤歎息,「我猜想,暮容兒實在走投無路,才去找了這隻饜,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勸說暮容兒把孩子殺掉,恢復自己的妖力。」

  「後來,大概是暮容兒流下了珍貴的血淚,送給了她,榴娘才答應將她和繈褓裡的孩子留下,加以庇護。」

  四個穿著道袍的方士捧著四個半開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陽塗著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邊走邊挨個撫摸過去。

  她停在第三個面前,從中拿出了那張軟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鏡子前。

  四個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覷,瑟瑟發抖地看著她綴著珠寶玉石的裙擺。

  端陽回過頭來,赫然是清冷美麗的另一張臉,她的手指在頰上摸了兩下,淡淡道:「不夠像。」

  說著,揭下臉上的面具,揉成一團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個盒子裡的面具,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們抖得更厲害了。

  先前宮裡傳聞嬌縱的帝姬瘋了,他們還不信,後來又傳聞帝姬好了,不僅好了,還不知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湯,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揮,直接將爹不疼娘不愛的欽天監劃給了這個小姑娘。

  他們只敢心裡默默想,現在看來,帝姬沒好,瘋得厲害。

  好好的,做什麼要換另一張臉?

  「真是廢物啊。」她再度將臉上面具揭下來,嬌嫩的臉蛋被面具牽拉變形,顯得扭曲恐怖,她的動作粗暴直接,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陽光下閃光,眼裡泛著冷冷的譏誚:「偌大一個欽天監,竟然連一個像樣的面具也不會做麼?」

  「殿下……」一個老頭似是忍無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頭,「已經很像了……」

  帝姬彎下腰,驟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鮮紅指甲埋進他的鬍鬚裡,驚得其他人低呼一聲,瞠目結舌。

  「還不夠。」她嘴角勾起,冷冷望著他,話語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樣,完美無缺,懂麼?」

  「殿下……」門口有內監慌慌張張地跑來,「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懾的目光中驟然停下,咽了咽口水,聲音越來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現出一個冷淡而嘲諷的笑,「……就這麼耐不住性子嗎?」

  傳話的內監瞪大眼睛:「您說……什麼?」

  「沒什麼。」她微微低下頭,哀婉地將髮梢別至耳後,「本宮說,不必再準備給母妃的糕點了——用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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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八章 迷霧之城(十二)

  慕聲早上出門之後,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沒回來。

  傍晚時候,妙妙惶惶然跟著柳拂衣和慕瑤去街上找了一圈,沒見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聽到我們說話了。」

  柳拂衣下了結論,看了看妙妙的臉,頓了頓,歎了口氣,「讓他靜一靜也好。」

  淩妙妙坐在床邊點著燈,一言不發地等到半夜,呼了一口氣,留下了桌上的燈,拉開被子躺在了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風一度,他就收了地上的鋪蓋捲,夜夜睡在她身邊。

  往常這人黏人得很,經常將她摟得喘不過氣,她後來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主動抱著他。

  一旦她主動伸手摟他,他便乖得一動不動,任她抱著,像她床上擺的涼涼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丟失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感覺寒意從床板上滲出來,從脊背鑽進去,佈滿全身,蓋著被子也抵擋不住這樣的潮濕的涼。

  她煩躁地翻了個身,睜著眼睛看著牆壁,感到那霜一樣的寒意彷彿滲進了頭皮之下,太陽穴鼓脹脹的,那種冷想要從眼眶裡鑽出來。

  妙妙將手腕搭在額頭上,絕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為找不到黑蓮花而委屈得想哭。

  這麼想著,門微微一動,有人推門進來了,輕手輕腳地掩上了門。

  她斂聲閉氣,心跳在胸腔裡怦怦作響。

  回來了……

  慕聲進來,看見桌上竟然點著暖融融一盞燈,將屋裡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無聲息地慢慢走過去,拿手在那燭火面前虛虛地摸了兩下,似乎是想借這一點微光烤烤火,又抬頭去看帳子裡的人影,烏黑的瞳孔中倒映著暖黃的火光,安靜地看了很久。

  妙妙緊張地閉著眼睛裝睡,指尖蜷著,輕輕搭著手背,指尖冰涼汗濕。

  他站在那裡,像一抹幽魂,讓她擔心自己一動,就把他嚇跑了。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混雜著門外冷風,慢慢飄散過來。

  他沒有上床來,只是站了一會兒,返身出門去了。

  他在隔間裡打了一桶冷水,然後在深秋時節脫掉了沾血的外衣,整個人泡了進去。

  呼出一口白氣,他將臉靠在桶壁上,水珠順著他的側臉滾下去,漆黑的眸似乎也湧動著波光。

  剛才那一刻,他差點就被那一盞燈融化了。

  可是他又覺得,自己帶著刺骨的寒冬夜色進來,背負著殺意和血氣,對著那樣暖融融的房間和帳子裡安睡的女孩,像一種格格不入的入侵。

  頭一次這樣憎惡著身上的血氣,憎惡自己周身如大霧壓境的陰鬱。

  越貪戀她,越厭惡自己。

  淩妙妙在提心吊膽的等待中不慎眯了一覺,床角的鈴鐺輕輕一響,她才驚醒。

  他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直到後半夜才不聲不響地爬上床,輕輕地躺在她身邊。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貼過來挨著她,中間留了一個人的寬度,他僵硬地躺在床沿上,再翻個身就該掉下去了。

  怎麼回事?她有些躁了,手一伸,摸到了人,扣住了他的腰。

  慕聲感覺到她摟著他,一點點地把他往床中間拉。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洗不去的淡淡血氣,他眸光一閃,與她在昏暗的光中對視:「弄醒你了?」

  「沒睡。」淩妙妙側躺著望他,吃力地把他拉向自己,輕道,「躲那麼遠作什麼?」

  少年翻了個身,幾乎將她壓在了牆壁與床的那個直角上,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不想問我幹什麼去了嗎?」

  「還能幹什麼呀。」妙妙任他抬著自己的臉,嗅著空氣裡漂浮的一點鐵銹味,頓了頓,語氣輕佻,「殺人放火去了唄。」

  他忍不住吻在她柔軟溫熱的脖頸上,似乎在急切地尋求慰藉,動作稱不上溫柔,語氣很涼:「怕嗎?」

  淩妙妙將他的臉捧出來,發愁地看了半天:「從你打死水鬼那一次開始,我不就一直在邊上看著嗎?你現在才問,晚了點吧。」

  她戳了一下慕聲的臉,笑容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你又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兒了,怎麼這回還矯情起來了。」

  少年垂下眼睫。

  是了。他行走世間這麼些年,張狂自負,手上沾滿妖物的血,殺人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從來沒有覺得負罪。

  可是,為什麼當她這樣抱著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洗刷不淨了?

  妙妙他不僅沒笑,反而愈加低落了,心裡也一陣挫敗,捧著他的臉,在他頰上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打死了水鬼呢。」

  她眨巴著眼睛,學著他的表情,誇張地做了個嘴向下瞥的表情:「我也傷心得很。」

  「我殺鬼了,怕嗎,子期?」她嗚嗚嗚地假哭起來,「嗯?怕嗎?」

  話音未落,她沒忍住笑了場,摸小動物似的,輕快地摸了摸他的頭髮。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眼裡似有亮光在顫。

  妙妙摸著他的手臂,一翻身摟住了他:「你身上好冷啊。」

  她哆嗦起來,牙齒打顫,「不會用冷水洗澡了吧?」

  慕聲沒出聲,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她的背。

  她將熱乎乎的自己展開,妥妥帖帖地將他抱著,將全身的溫度傳遞過去。

  「你下次再用冷水洗澡,我就不抱你了,凍死……死人了。」

  慕聲頓了一下,微涼的唇,順著她的脖頸向下吻。

  淩妙妙覺得,她和慕聲就像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她把蛇揣熱乎了,他活過來了,就開始在她懷裡亂鑽亂咬了。

  他往下吻到了她的小腹,吻越來越炙熱,帶著顫抖的呼吸,手伸到她背後,熟練地將她背後的繫帶抽掉了。

  床角鈴鐺開始響動起來。

  「你怎麼還下去了……」床上的女孩眸光裡含了水色,慌亂地撈了一把,沒撈著,他早順遂地溜下去了,「你別……」

  她的話驟然低下去,變作驚慌的嗚咽。

  他的吻迷亂而灼熱,軟綿綿搭在他肩上的白皙的腿,腳踝小巧,不盈一握,躁動地晃著,無可奈何。

  「子期……」

  「子期子期……」

  慕聲抬頭向上看,少女臉上潮紅,尾音裡都帶了點慌亂討饒的顫。

  她快不行了……

  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出,深重的憐惜和排山倒海的欲念同時出現在他心頭,他心裡頑劣地想,若是還不停手,會怎麼樣?

  她開始掙扎著向上逃脫,他抓著她的腰,將她摁在原地,還點了一把火。

  然後,身下的雲朵便顫抖著,化成了一攤軟塌塌的水,撈也撈不起來了。

  鈴鐺叮叮噹噹地響,他帶著驚奇的心動,將這攤水慢慢地、溫柔地攏起來,又塑成一個她。

  轉眼間,迎來了這一年第一場雪。

  窗外雪花飄灑,室內爐子上咕嚕嚕地滾著沸水,妙妙在屋裡也穿上了帶毛毛領子的襖。

  趙太妃的薨逝的消息從長安傳來時,主角團正在圍著桌子吃飯。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心知肚明,但沒有吭聲。慕聲側頭看了淩妙妙一眼,她只是筷子停頓了一下,就繼續如常吃飯,淡定如常地吃滿了二兩稻香米,還稱讚慕瑤炒菜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總之,大家對某個猜測裝聾作啞,最大限度地縱容了最有嫌疑的人。

  雖然如此,淩妙妙察言觀色,發現慕聲好像不太高興。

  他有心事的時候,眉眼低垂,一言不發,臉上貌似看不出什麼端倪——可是自打跟他在一起之後,她莫名地獲得了一種能力,哪怕他掩飾自己,她還是能一眼看出他不高興。

  雖然不太理解黑蓮花為什麼突然對他從前毫不在意的殺人放火行為產生了抵觸情緒,但是身邊坐著一大朵蓬鬆鬆、沉甸甸的烏雲,她心裡也跟著不開心起來。

  柳拂衣伸出筷子,夾走了竹篩上放著的最後一隻雜糧饅頭的時候,突然發現對面的淩妙妙滿臉希冀地盯著他看。

  他剛想餵到嘴邊的饅頭猶豫地移開了,遲疑道:「妙妙……你是……想吃嗎?」

  淩妙妙搖頭,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抱起了桌上空空的竹篩:「柳大哥,這個能不能送給我?」

  「……」柳拂衣哭笑不得,嚼起了饅頭,「行啊,門口的鋪子裡就有賣的,我明天再買一個新的去。」

  淩妙妙點點頭,在柳拂衣和慕瑤詫異的目光中,心滿意足地把大竹篩抱回了房間。

  雪花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蓬鬆地積了薄薄一層,像是精緻糕點上鬆軟的糖霜,零星的幾棵黃葉樹枝頭枯啞,沾染了一點白。

  淩妙妙蹲在院子裡,戴著手套的手拂開一小塊雪,小心地用短棒斜支起了竹篩,呼出團團白氣,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

  忽然背後一暖,她回過頭去,慕聲在她身上輕輕搭了一件披風,幾乎將她整個人罩住了。

  她站起來回望,雪還在下,小塊的被風捲著打著旋兒飛,大塊的黏連在一起飄落下來,像是春天的滿城飛絮,少年雙肩上落了薄薄的雪花,顯然站了有一會兒了。

  淩妙妙伸手一摸他的衣服,單層的,便將身上的披風解了,踮腳披在他身上。

  「怎麼穿這麼少呀?給你穿著。」

  慕聲捏著披風的邊,漆黑的眼睛望著她,似乎有些疑惑:「我不冷。」

  淩妙妙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伸出熱乎乎的手摸了一把他冰涼的臉,笑道:「還不冷吶?」將手上的手套扔給了他,「給你給你,這也給你。」

  見慕聲望著手套發呆,她的手又伸到脖子背後,解了幾個帶,將襖子上的毛毛領子給拆了,在他脖子上迅速地一圍。

  暗灰色的獺兔毛蓬鬆柔軟,越發襯得他面白唇紅,雙眸黑得純淨,像個粉琢玉砌的娃娃,妙妙歪頭看著,猛地抓著那領子一拉,把他的臉拉到跟前,踮起腳照著他臉頰親了一口。

  「……」慕聲摸著側臉,凝眸望著她,徹底魂飛天際了。

  淩妙妙看著他笑,粉嫩的嘴唇像是初春的花瓣,帶著點兒嬌憨的得意,似乎還有點取笑他的意思,旋即自顧自地蹲下來,在擀麵杖上繫繩子。

  「……在幹什麼?」慕聲望著她的背影,視線終於落在斜支在地上的竹篩上。

  倒扣的竹篩上部已經積上了一小塊雪,尚未融化的六角冰晶閃著光,竹篩下的地面卻很乾淨。

  「捉鳥呢。」淩妙妙邊忙活邊輕快地答,拍拍手站了起來,在手上哈了哈氣,「屋裡掛著個空的籠子,看著怪嚇人的。」

  房間角落的鳥籠大致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知為何沒被收走,孤零零地掛在那裡,落滿了灰。

  他看見妙妙將它擦乾淨,擺在了桌上。

  慕聲眸中似有些不解,仰頭看了看四方院子圍出的灰濛濛的天空,偶爾有鳥雀飛過,漆黑的一個點兒,哆哆嗦嗦的,似乎也被這場雪打濕了翅膀。

  他將妙妙的手套揣進懷裡,從袖中拿出幾張符紙,乾脆俐落:「我幫你捉下來。」

  「別用符。」妙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了指地面,笑得很興奮,「要這麼捉,這麼捉才有意思。」捅捅他,「快,你去廚房抓把穀子來。」

  慕聲看了看她的笑靨,收了符紙,聽話地朝廚房去了。

  冬天的食物難覓,喜鵲兒餓得沒力氣叫了,在小雪暫歇之後,耷拉著翅膀,垂頭喪氣地在牆頭踱步。

  綠豆大的眼睛四下亂瞟,它盯著下面的穀子好久了。是人放的,堆成個小小山,不知道用來做什麼。旁邊只有個草帽樣的東西,沒生命的。

  總之,好像沒人看著。

  它從牆頭飛下來了,開始在院子裡踱步,假裝無意地慢慢靠近了那個小山包美食。

  假山背後,淩妙妙看準時機,把繩子塞給了旁邊的人:「給,你來拉。」

  慕聲驟然被塞了根繩子頭,回頭看去,旁邊的女孩扒在石洞的縫隙前,像是興奮得豎起一雙耳朵的兔子。

  「……」他的睫毛顫了顫,居然有些緊張起來,「我拉?」

  「是呀,你拉。」淩妙妙拉著他的衣服將他扯到了自己身邊,低聲玩笑,「看準了拉,抓不住可不行……」

  話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收,鑽進了陰影裡面的喜鵲剛叼起第二口穀子,驚恐地發現頭頂上叩下來一個龐然大物。

  「喳……」

  「抓住了,抓住了!」淩妙妙連蹦帶跳,抓著他的手腕,興奮地拉著他往外跑,敏捷地蹲在了倒扣的竹篩邊上,毫不在意裙擺沾上了濕漉漉的水漬,將那竹篩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個邊。

  「喳喳……」小鳥看到了光明,猛地往出鑽,慌亂地拍打著翅膀,從她伸出的手背上踩了過去,眼看就要掙脫了,妙妙瞪大眼睛,「啊……」

  慕聲眼疾手快,雙手一攏,在空中一把將它攏在掌心,感覺到手裡的活物在扇動著翅膀掙扎。

  捏斷過無數頸椎骨的手,不沾血地輕輕包裹住了一隻活蹦亂跳的鳥,鳥的翅膀尖兒掃在他手心上,野性的,帶著餘雪的濕意。

  他驟然覺得時空倒轉,好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孩,終於把生機勃勃、純粹美好的世界輕輕攏在了手心。

  那掙扎的觸感,就是一潭死水中開始慢慢跳動起來的心臟,砰砰,砰砰,雀躍而鮮紅。

  他的黑眸閃動,望著女孩嬌嫩的臉,許久才啟唇:「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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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7: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九章 迷霧之城(十三)

  「聲聲乖,喝水。」

  慕聲回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淩妙妙拎著籠子,拿著根細長的狗尾巴草,專心致志地逗鳥。

  他出神地看著她,聽著她脆生生地喊「聲聲」,臉上的表情複雜,分不清是愉悅還是妒忌。

  籠子裡的鳥兒耷拉著腦袋,就著她的「指點」喝水,似乎不情不願地接受了自己被豢養起來的事實。

  這鳥兒進了門,淩妙妙就說要給它取個名字,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點點籠子,非常高興地說:「就叫聲聲吧。」

  慕聲驟然怔在原地,詫異地盯著籠子裡的鳥:「為什麼叫聲……」他停滯了一下,竟然吐不出來那兩個疊字,睫毛動了一下,臉上泛起一層不自然的薄紅。

  淩妙妙偏過臉看他,故意看了許久,杏子眼裡裡閃著光,似乎在無聲地憋著笑,臉上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因為是你抓的,而且它總是出聲,吵得很。」

  他無言以對,只得接受,並且非常不高興地發覺,淩妙妙有了鳥之後,整個人的熱情都傾注在它身上了,屬於他的那份……也被分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落在那隻踱來踱去的鳥身上,含了一絲冷淡的敵意,出口的卻仍是平靜的話:「要養到什麼時候?」

  「開春吧。」淩妙妙興致勃勃地看著它,隨口道,「等天氣暖了,就放它自由。」

  「嗯。」他微微舒一口氣,看鳥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冬天的第一場雪,未及蓋滿枝頭就停了,雪化之後,氣溫一日塞一日的低,連遮蔽無方鎮的大霧,都帶著深入骨髓的寒氣,一出房門,冷氣就往人脖頸裡鑽。

  大家沒有要事,就躲在宅子裡不出門,日子過得格外憊懶。

  事實上,這應該是淩妙妙加入主角團一來,過得最閑的一段日子了。

  他們無法主動出擊,更多的情況下,是在守株待兔,就像十娘子提示的那樣,耐心地等著那個大妖最終回歸無方鎮,等著她打上門來。

  等待的過程,就有些無所事事了,淩妙妙甚至有一種退休養老的感覺——原著裡寫柳拂衣和慕瑤最終攜手歸隱,生了兩兒一女,大概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吧?

  入了冬之後,小動物都愛冬眠,淩妙妙也越發睏倦,可是黑蓮花似乎完全不受干擾,總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把她弄醒。

  清晨天剛泛出魚肚白,窗子上結著冷霜,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

  屋子裡有股清冽的白梅冷香,帳子裡面的香味尤甚,是慕聲衣服上的味道。

  淩妙妙裹得緊緊的被子被掀開,裸露在外的手臂霎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哆嗦,反手撿起被子想蓋上,他便覆了上來。

  「冷。」妙妙望著他的臉,聲音裡還帶著沒睡醒的嬌態。

  「嗯。」他捏著她的腰,吻著她嬌嫩的脖頸,吻得像混雜著冰碴的綿軟沙冰,間雜著啃咬,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痕跡,眼角泛著克制的紅,「馬上……就不冷了。」

  那語氣很軟,簡直是信誓旦旦的哄騙。

  「……」淩妙妙想要翻身將他甩下去,沒能成功,一番掙扎,她倒真的出了一後背的汗。

  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動,在他的尖牙利齒觸碰之下,像是踩著刀刃上享受快樂,妙妙本能地向後縮:「你是小狗麼?」輕輕推開他的臉,飛快地拉上了領子,笑著瞅他:「還咬人。」

  「喳喳!」「唧唧!」掛起來的鳥籠左右搖晃,她錯愕地一望,鳥兒在裡面撲棱著翅膀上躥下跳,羽毛都掉了幾根。她一怔,沒忍住,一下子笑出聲,笑得身子都顫了:「看見沒,聲聲都笑你了。快起來。」

  慕聲抓著她不放,順手在帳子上彎垂的珠串上一捋,拽了一顆珠子下來,臉都不抬,「嗖」地彈了過去。

  「吧嗒」一聲,隨即,「嘎——」鳥兒發出一聲粗嘎的尖叫,即刻便沒聲了。淩妙妙嚇了一跳,伸著脖子仔細一看,那珠子只是撞在籠子底下,又彈了出去,距離「聲聲」只有一指寬的距離,鳥兒縮在角落裡,將頭藏進了翅膀瑟瑟發抖,滾成了一個毛球。

  「……」妙妙不知該不該笑,「你打它幹嘛?」

  旋即,臉被他強行扳了回來,正對他漆黑的眸,他的睫毛半闔,語氣微涼:「你看它幹嘛?」

  他的手指熟練地解開她的領子,俯身下去,聽著女孩的哼唧聲,親吻她的耳垂,又像是在輕輕地撒嬌:「別看它,看著我。」

  「籲——砰!」

  「籲——砰砰!」

  年三十之夜,無方鎮上空煙花盛放,火樹銀花交錯浮現,整個天空都被光芒、星火和煙霧籠罩。

  窗戶半開著,淩妙妙探頭向外出神地看,袖口挽到肘上,雙手支著,手上沾滿了白乎乎的麵粉,明明滅滅的光映在她白皙的臉頰上。

  「妙妙,別看了。」柳拂衣一邊擀麵一邊提醒,「快回來幹活。」

  慕瑤緊緊挨著他,接過餃子皮,小心地挑了一筷子餡兒放在皮上,看了一眼戀戀不捨拿胳膊肘關窗的妙妙,低聲道:「讓她看吧,我包就行。」

  柳拂衣貼著她的耳朵,輕輕笑:「我是怕她著風了。」

  慕瑤將餃子放在簸箕上,低頭不語,紅了臉頰。

  妙妙慢慢走回神仙俠侶身邊,抬眼打量著他們:一身瀟灑的柳拂衣現在戴著個不太合身的滑稽圍裙,正在噗嚕嚕擀麵,冰山女神慕瑤依偎在他身邊,雙手沾滿麵粉,正在小心地剝離兩塊黏在一起的餃子皮,漂亮的一雙手猙獰得像雞爪。

  妙妙忍俊不禁。

  從前,她總是無法想像這兩個人過日子的模樣,到今天她才明白,原來世界上的所有人,真是這樣不凡而又平凡地活著。

  妙妙靠在桌子邊,包餃子的動作很慢,只會壓著邊兒淺淺地捏一遍,捏成個扁扁的半圓,在簸箕上立都立不起來,她扶了半天,還是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柳拂衣看著她掙扎的全過程,搖搖頭,直接了當地歎息:「妙妙,你不行。」

  淩妙妙深吸一口氣,望著慕瑤面前那盤同樣東倒西歪的餃子,剛想辯解……

  柳拂衣含著笑指著慕瑤同樣抖得像雞爪的手,一本正經:「你看瑤兒包得就很好。」

  淩妙妙:「……」

  恰巧,慕聲從外面回來,身影一閃,淩妙妙跳著腳喊:「子期!」

  慕聲被她叫進廚房,站在她身邊。柳拂衣看了他一眼,又盯著簸箕笑道:「別掙扎了,阿聲向來也是說實話的。」

  淩妙妙將黑蓮花拉到水池邊,頭也不回地回嘴:「誰讓他說實話了。」

  她指指盆,兩眼亮晶晶,輕快地說:「洗洗手。」

  少年看了她一眼,順從地洗了洗手,隨後就被淩妙妙拉著帶到案板前,手上被她飛快地塞了一塊餃子皮和一雙筷子,「給,你來包一個。」

  「……」他眨動著纖長的睫毛,回頭看著淩妙妙,嘴唇動了動,臉上竟然慢慢地浮現出一層薄紅,「我……不太會。」

  慕聲帶著長年累月照顧姐姐的經驗,幾乎是個生活全才,上至蓋房捉妖,下至打水做飯,無所不通,淩妙妙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差點以為他無所不能。

  可他竟然不會包餃子。

  「不怪他。」慕瑤接話,看了慕聲一眼,拿手背飛快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們家……沒怎麼吃過餃子。」

  甚至沒怎麼過過年,偌大一個家,緊緊張張、勤勤懇懇,也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幾乎沒有絲毫的俗世熱鬧。

  「也就吃過一次。」她出神地想,「那是蓉……」

  她忽然住了嘴,神情黯然,搖了搖頭。

  淩妙妙貼在慕聲身後,從他身側艱難地探出個頭,左手托著他的手背,右手半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從盆裡挑了一團餃子餡,放在了皮上:「這是放餡。」

  柳拂衣看得好笑:「妙妙,你自己半桶水,還教人家。」

  淩妙妙咳了一聲,沒搭理柳大哥的譏笑,鬆開了慕聲的手,拿手比劃著:「封上,封上就可以了。」

  慕聲將餃子皮緩慢地對折。

  「對對對,封上。」淩妙妙眼巴巴地看著他的手。

  他用力掐了邊,咕嘰一聲,餃子餡從後面漏了出來,逕自掉下來,淩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接,捧著掉下來的餃子餡,笑得東倒西歪,肘搭在案板上,人已經蹲了下去。

  慕聲本來有些緊張,只是見她似乎異常高興的模樣……

  ……那,多包壞幾個倒也無妨。

  淩妙妙笑夠了,才撐著案板站直,對著柳拂衣無比得意地說:「終於有人比我還不行了。」

  「……」

  慕聲垂著眼睫,揪著她的衣服,將她拉到自己身側,忽然看見她側臉沾了一小塊麵粉。

  他的鼻尖貼近了她的臉,停頓了一下,挨了上去。

  淩妙妙都被他親習慣了,沒有躲閃,誰知他這次不知怎麼回事,看上去像是親吻,實際卻照著她的臉頰猝不及防地舔了一下。

  淩妙妙讓這一下弄得一個激靈,回頭呆愣愣地望著他,杏子眼裡泛著水光。

  「有麵粉。」少年無辜地抹了抹嘴。

  妙妙詫異了:「生麵……」

  「嗯。」

  「能吃麼?」

  妙妙見他一臉平靜的模樣,有些懷疑自己的常識了,思索了半晌,又歪著頭,傻乎乎地問了一句,「好吃麼?」

  慕聲漆黑的眸望著她,顯得異常專注,眼底浮現了一點危險的笑:「甜的。」

  他甜膩如罌粟花的表情只維持了兩秒,還來不及阻攔,淩妙妙已經一指頭蘸著案板上的麵粉,狐疑地伸進了嘴裡。

  慕聲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淩妙妙:「呸!」

  「騙人!」

  桌上碟子架著碟子,很快擺滿了,紅燒肘子,清蒸鱸魚……自己做的菜,賣相自然是比不上酒店,可是做了這一桌子,足足花了主角團一天時間,真正端上桌的時候,倒格外有成就感。

  一壺熱酒倒進杯子裡,淩妙妙啄了一小口,熱辣辣的滾燙觸感直入肺腑,些許上了頭,熱淚盈眶。

  來到這個世界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別喝多了。」慕聲見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桌子不說話,頓了頓,將她手裡的酒杯奪下來,一筷子蔬菜塞進她嘴裡,「壓一點。」

  「阿聲你……別那麼緊張。」柳拂衣笑著擺擺手,顯見的有些喝高了,完全無視慕聲不悅的注視,滿臉興奮,「今天高興,喝醉也沒關係,來,妙妙,柳大哥敬你。」

  淩妙妙開開心心地和柳拂衣碰了杯,扭過來,單方面跟慕聲捏在手上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少年手上的杯子被她清脆地一碰,些許酒液濺了出來,他的神情微微一動。彷彿有人清脆地敲了一聲鑼,積蓄起來的那一點兒醋意,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慢慢地將濺在手指上的酒蹭在嘴唇上。

  「柳大哥,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呀?」淩妙妙撐在桌上問。

  她是真的好奇,出場便如神仙人物的男主角,看起來好像沒有過童年似的。

  「我小時候?」柳拂衣似乎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唇邊綻開一個笑,回頭望了一眼身旁的慕瑤,「告訴你也無妨。」

  「我不像瑤兒長在捉妖世家。我生於世井,家境算不上寬裕。」他笑道,「小時候,我成天爬樹掏鳥窩,躲起來不去學堂,跟著個遊手好閒的道士學畫符,讓我爹追在身後,抄著棍子打。」

  淩妙妙聽得目瞪口呆。

  「他老人家自然打不到我。」柳拂衣笑起來,罕見地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因為我會上樹。」

  連慕瑤都禁不住笑了,用手背遮著嘴,將頭扭到一邊:「少說兩句。」

  「後來那個遊手好閒的道士成了我師父,開始正式教我畫符,可沒畫幾年就死了。臨終之前塞給我一座塔,放我自行闖蕩江湖去了。」他單手摸了摸懷裡的九玄收妖塔,咂咂嘴,「然後就變成你們現在看到的模樣。」

  他趁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用筷子「噹」地敲了一下碟子邊,興致勃勃:「瑤兒,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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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呸呸呸呸!子期怕不是個傻子。

  聲:……套路女朋友玩脫了怎麼辦QAQ

  柳【醉酒狀態:我上樹~爹抓不著~嘿嘿嘿~

  慕瑤【捂臉:馬德這個人咋那麼不注意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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