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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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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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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7: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章 迷霧之城(十四)

  「我?」

  慕瑤今天多飲了幾杯,臉上也泛起薄薄一層紅,比平日遲鈍一些,聞言倒也沒有推辭,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開口,「我小時候,過得很無聊。」

  「天不亮就出門練術法,每天畫滿十張符,每隔一個月,出門歷練一次。」

  慕聲垂眸,沒有抵觸,安安靜靜地聽著,看樣子似乎還聽進去了。淩妙妙悄悄回頭看他,感到很欣慰。

  「小時候,爹待我很嚴,要是沒達到標準,就得去一個黑屋子裡關禁閉。」她喝了一口酒,睫毛垂下來,帶著一點淡淡的笑回憶往昔,「沒有爹的命令,誰也不能放我出來。又冷又餓的時候,只有她……」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沒再避之不及,而是頓了頓,帶著迷離的表情說了下去,「她對著門口的下人又打又罵,提著個食盒闖進來,給我送飯。」

  她的神智渙散開,彷彿嗅到了那些年溫熱的香氣,有熬好的排骨粥,還有煮好的雞蛋。

  那女人看著她吃下去,又抱著她哭天抹地捶胸頓足,哭得她的衣服都沾濕了:「誰愛當捉妖世家的家主啊!瑤兒不當了,咱們嫁個好男人不就好了嗎?一輩子舒舒服服的……」

  淩妙妙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回過頭悄聲問:「她是誰?」

  慕聲頓了頓,應道:「白怡蓉。」

  淩妙妙詫異:「是蓉姨娘?」

  來來回回,慕瑤屢次提及,屢次避諱,忌之如洪水猛獸,連名字都不願意提,只肯稱一句「她」的人,竟然是她的生身母親。

  「嗯。」慕瑤聽見了,笑了笑,心情複雜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蒙塵了好多年的名稱,「蓉姨娘。」

  「蓉姨娘,是十八歲嫁給我爹的。」

  那一年,慕家家主慕懷江和髮妻白瑾成婚六年,膝下無子。

  兩大世家聯姻,白瑾是嫡出長女,容貌出眾,溫柔大度,術法高超,與慕懷江是一對良人。哪裡都很好,只可惜白瑾身體一直不好,難以生養。

  白家也算是知進退的捉妖世家,怎好讓慕懷江絕後?讓姑爺娶了外人,肯定是不放心的。思來想去,又從家族裡挑了一個女孩送了過去,是白瑾的庶出堂妹白怡蓉。

  白怡蓉上上下下,和白瑾天差地別。庶女是沒資格修習術法的,而是像一般女兒家一樣閨閣裡嬌養長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目光短,脾氣潑,喜裝飾打扮,好爭風吃醋。

  簡而言之,是個豔俗的蠢女人。

  白家的想法很簡單,白瑾早年被練功術法掏空了身子,後又隨慕懷江四處捉妖歷險,受過幾次嚴重的傷,這才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他們就要挑一個不會術法、普普通通的女人,只管嬌養在後院裡,生下慕懷江的血脈,抱給白瑾養,威脅不到白家長女妝點出的光耀門楣。

  白怡蓉的生活,也確實很簡單。

  她生在後宅,長在後宅,下半輩子還困在後宅,於是每天對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計較,樂此不疲:用媚態爭寵,與根本不與她一般見識的姐姐爭風吃醋,為一點小事呵斥下人,非打即罵,三天兩頭哭鬧一場,攪得家裡雞犬不寧。

  「我不喜歡她。」

  慕瑤下了結論,淡淡道,「她的脾氣,沒幾個人受得了。」她吸了一口氣,似乎不吐不快:「她還對阿聲不好。」

  慕聲抬起頭,看了半醉的愧疚的慕瑤一樣,凍結的淡漠目光終於有鬆動的跡象:「……阿姐,不說這個。」

  「慕姐姐……」妙妙疑惑地問,「難道就因為這個嗎?」

  慕瑤搖搖頭,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漸冷,那一雙總是清淡的琉璃瞳,忽而亮得驚人。

  「六年前,我慕家傾頹,三十三口人死於非命,都是拜她所賜。」

  「啊……」妙妙心中一驚,「她……為什麼啊?」

  「她是妖。」慕瑤的笑容中有些頹喪,「也許是被妖氣沾染,也許是早就修習妖術,也許根本就是偽裝成人的大妖,我也想不明白……」

  依稀只記得熊熊大火中升騰起的煙霧,將眼前景象全部扭曲模糊,女人在烈火中的裙擺飛揚,踩著足下累累屍體,臉上沾著一串鮮血,蔓延著森冷的笑容,紅唇輕啟:「慕家,這樣才乾淨。」

  望向她的眼中,再無欣喜憐愛,只剩憎惡、嘲笑和一點冰冷的殺氣。

  記憶氤氳成一片,奮力回想,只有這短暫的一幕還留存在腦海。

  「我就是因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慕瑤低低說著,眼淚毫無徵兆地流了下來,攥著酒杯,竟然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掛著破碎的表情,無聲地著流淚,「我才恨她,才要找到她,問問她,為什麼?」

  柳拂衣歎了口氣,將有些醉了的慕瑤攬進懷裡,安慰地拍著她的背。

  淩妙妙想,這倒是原劇情裡不曾有過的內容了。

  滅了慕家上下的那隻大妖,原以為是什麼厲害角色,不想卻是白怡蓉……妙妙腦子裡一團漿糊,不住地往肚子裡灌著酒。

  慕瑤依偎著柳拂衣,望著桌上的空盤發呆。

  曾經,在漆黑的屋子裡,當她提著食盒出現的時候,當溫熱的粥流進肚子裡的時候,當她抱著自己誇張地嚎哭的時候,把頭上金貴的簪子髮飾都捋下來,一股腦兒往她髮間簪,笑著說「瑤兒戴」的時候……

  她的留戀與親近,那時候她礙於少年人的自尊,沒有說出來。

  可還沒等她長大,忽而就相隔血海深仇,令人心驚膽戰,夜不能寐。

  卡在嗓子眼裡的那一聲「娘」,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叫出口了。

  「砰砰——」

  「砰砰砰——」

  煙花驟然密集起來,窗戶外面閃爍著忽暗的光,一時間幾乎能聽得見鎮中心傳來的熱鬧的人聲鼎沸。

  無方鎮是吃喝玩樂的天堂,人們點燃焰火,狂歡至半夜,慶祝新春到來。

  屋子裡的氣氛,在這樣的熱烈映襯下,顯得有些傷感,燭焰輕輕搖曳著,幾乎沒人發出聲音。

  慕聲靠在椅子上,看著慕瑤無聲抖動的肩膀,想起了曾經那個怪誕的夢。

  夢裡他竟然管白怡蓉叫娘,親如母子,多麼的荒唐。

  ——太陽穴驟然尖銳地疼痛起來,少年臉色發白,屈指摁住了額角,痙攣一般突如其來的疼痛許久才消退。

  他靠著椅背,有些茫然地轉著指尖的收妖柄。

  無方鎮平靜的外表下,似乎掩藏著惡毒的驚濤駭浪,只要他掀開塞子,就會一股腦地湧出來,將他吞沒。

  自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就有種非常強烈的不安感,與之相應的是,夢裡暮容兒那張親切的臉愈加清晰,只可惜在那些夢裡,她都是惡毒的姿態,比白怡蓉還要惡毒。

  「阿姐,你還記得她是什麼時候討了爹爹的歡心嗎?」

  他端起酒杯放在唇邊一點點抿,眸光暗沉,語氣平靜。

  慕瑤聽到問話,直起腰,茫然地想了一會兒。

  是了,最開始的時候,父親是不太喜歡白怡蓉的,她的勢利與淺俗與這個規矩嚴整、日子平淡的家格格不入。

  可是到了後來,突然有一段時間,兩個人變得如膠似漆起來,她不止一次見到她挽著父親回房間,二人有說有笑,白瑾立在一旁,黯然地看著,欲言又止。

  那個時期的白怡蓉,還是那張尖下巴的臉,鉤子似的眼睛,濃妝豔抹,酥胸半露,卻平白地多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氣,這種傲氣主要體現在她栗色眼睛裡——睨著人的時候喜歡側著眼,眼尾那個鉤便顯得異樣嫵媚,眼裡含著疏離的笑意,笑意底下,淡漠如冰。

  那段時間,她對自己的糾纏少了很多,大鬧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也就是那時候,慕懷江忽然開始正眼瞧這一房側室了,將她抬得位比正妻,日日流連,甚至有點兒……耽於美色的意思。

  可是,怎麼可能呢?慕瑤現在想來,依舊覺得頗為荒誕。白怡蓉那樣的性子……她寧願相信父親被蘇妲己勾引,也不能相信白怡蓉能做那個動搖他意志的人。

  「我十四歲那一年。」她皺著眉頭,有些猶豫,「有一次,她的房門沒關緊,我從廊上經過,聽見了……聽見了爹在她房間裡。」

  她從沒有想過,在外人面前威嚴刻板的父親會有那種孟浪的時候,透過那個窄窄的門縫,她隱約看見白怡蓉勾著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聲音宛如鶯啼,又酥又媚,嗔怪道:「老爺,我叫蓉娘。」

  「……蓉娘。」

  「嗯,老爺……」

  她笑著,輕輕側過頭望向門縫的方向,眼裡含著嘲諷的笑,竟是一個有些像挑釁的表情。

  那個瞬間,她的心臟猛地漏跳一拍,以為自己的偷窺被人發覺了,手腳發涼地跑開了。

  她抿著嘴:「她讓爹叫她蓉娘。」

  從此以後,慕懷江寵愛她,就依言叫她蓉娘,白瑾面前也不避諱。

  白怡蓉得意的一段日子由此開始了,直到慕家滅門的那天晚上。

  慕聲轉著酒杯,低聲道:「叫……蓉娘嗎?」

  他拿起酒壺,再滿上一杯,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沉甸甸的煩亂。

  一隻酒盞忽而伸到了眼前,淩妙妙臉頰紅紅的,麂子似的眼睛看著他,有些醉了,聲音軟綿綿的:「我也想要。」

  他回頭一望,才發覺她聽著他們說話的一會兒功夫,無聲無息地把自己面前那一壺都喝乾淨了,還來要他的。

  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抬手就會碰到她的衣襟,女孩髮間溫暖的梔子香氣混雜著爛漫的酒香,惹人心神蕩漾,先前陰雲般的那些思索,「砰」地一下便全散了。

  他的睫毛輕輕動了一下,繞開她的手,逕自給自己倒,按捺住劇烈的心跳:「你……已經喝了一壺了。」

  淩妙妙酒量算不上好,在涇陽坡一壺燒刀子,就能讓她醉得胡言亂語,再喝下去,得成什麼樣子?

  「沒有,沒有夠一壺。」妙妙口齒不清地辯解,右手扒住了他的手臂,半個身子無意中靠在他身上,急切有點兒委屈,「差這一杯才醉。快幫我倒,我渴。」

  她的呼吸已經吹在他頸側了。

  「……不行。」他頓了頓,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將她的手臂輕輕放下去,不知道是在攔她,還是在克制自己,「渴,我去給你倒水。」

  他端著酒壺不撒手,生怕她有可乘之機,剛起了身,一扭頭,發現柳拂衣直接拿過自己的酒壺伸過去,豪邁地給她斟上了,「倒什麼水……大過年的,喝酒!」

  慕聲咬著後槽牙:「柳公子……」

  「謝謝柳大哥。」還沒能他劈手來奪,淩妙妙就笑著一飲而盡了。

  隨後,她還不饜足,飛快地抓起他放在桌上的杯子,跟著灌了下去,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他的杯子邊緣,像隻貪食的貓。

  隨後,她心滿意足地將兩隻空蕩蕩的酒杯捏在手上玩,一會兒平碰一下,一會兒杯口相抵,似乎是沒覺察到少年正雙眼發紅地盯著她,像是野獸盯緊了活蹦亂跳的白兔。

  她還捏著那兩隻杯子,抬起眼,對他傻乎乎地笑:「新年快樂呀,子期。」

  驟然數個煙花爆開,窗外一明,姹紫嫣紅,無限星光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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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7: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一章 舊恨新仇(一)

  這天晚上,妙妙是被慕聲抱回房間的。

  不是普通的攔腰抱——由於她醉了之後緊緊摟著慕聲的脖子不放,他將她以拔蘿蔔的姿態抱起來之後,淩妙妙就勢橫坐在了他手臂上,雙手交疊地摟著他趴在了他肩頭,任他托了回去,只露出一雙委委屈屈的眼睛。

  慕聲的心思一直在飄,路走得有些磕磕絆絆,淩妙妙在耳邊哼哼唧唧,反反復復地念叨:「子期,你喜歡我吧,喜歡我吧……」

  「……喜歡。」他艱難地騰出一隻手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邁進了房門。

  「別喜歡慕姐姐了,喜歡我吧,喜歡我。」杏子眼裡混混沌沌,額髮都被汗水打濕了,看起來特別可憐,揪著他的袖子不放,重複了一遍,「別喜歡慕姐姐了……」

  「……」他這才明白,她這一路上不是在問他,是在請求他。

  只是她的腦子……莫不是還停留在上次喝酒的時候……

  一進門,便將她抱在桌上,妙妙坐在桌子沿,沒骨頭似的東倒西歪,他伸手一扶,將她支撐起來,俯視著她的臉,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幫她理了理額頭上淩亂的頭髮:「已經成婚了……」

  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溫柔地說過話,「已經成婚了,妙妙。」

  「嗯?」她愣愣地看著他,拖出個長長的鼻音,似乎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成婚了?」

  「嗯。」他順勢坐在了椅子上,牽起她的手背親吻,不經意洩露了眸中濃郁的黑,「後悔也晚了,你今生都是我的人。」

  淩妙妙呆滯地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抽回了手,反手一抓,緊緊住了他的領子,往自己這邊扯。

  力道很大,不知道的人從側面看,還以為她要跟人打架。

  四目相對,慕聲一動不動地任她扯著,淩妙妙望著他,辨認了半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太好了。」

  她的眸子動了動,露出了一點滿意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她放開手,進入了恬靜的入定狀態,微笑著放空了。

  慕聲一怔,旋即欺近了她,眼裡含著一點複雜的光:「等誰?」

  「……」妙妙擰起眉,苦大仇深地盯著他。

  他的喉結動了動,伸手扳住她的雙肩,將軟綿綿的人放倒在了桌上,雙手撐著桌子,將她挾制在他空出的空間裡,湊近了她的臉,睫毛下的雙眸漆黑:「等誰?」

  妙妙伸手煩躁地推了推他從臉側滑落下來的馬尾,頭髮被她推得一晃一晃,髮梢掃在她臉上,她偏頭躲了躲,隨意答:「你呀。」

  「我?」

  「嗯。」她很驕傲地點了下巴,指著他的鼻子,笑得花枝亂顫,「黑蓮花呀,就是你。」

  她露出一個神迷而狡黠的笑容,似乎因為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而洋洋自得,鬢髮有些散了,碎髮亂飛,像隻毛絨絨的兔子。

  「……」他雙眸癡纏,神情變得無辜起來,忍不住似的用嘴唇輕碰她的臉頰:「為什麼?」

  她伸出細細的手指頭先點他的臉,言簡意賅:「像……小白蓮。」旋即又戳戳他胸口,像是小蛇在他懷裡輕輕柔柔地鑽:「芯子是黑的……」

  她戳了戳,又改成了揉,好像心口疼的人用力紓解疼痛一樣,用力地摩挲他胸前的衣服,摸得掌心和眼眶都熱乎乎的,鬧起來了:「黑到底嘛,別逞英雄……」

  「嗤……」

  她的話猛然停了,掙扎著伸頭一看,少年垂著兩排柔順的睫毛,捏著她過年的新衣服,襯裙由下而上,撕紙似的,一點點撕開了,殷紅的裙子推上去,凝脂般的腿壓在漆黑的楠木桌上,一陣沁涼。

  室內花葉搖動,窗外鞭炮煙花不歇,直至三更。

  子夜,宮城內外紅燈籠似火,宮宴開到了半夜裡,觥籌交錯,似乎集中了整個宮城全部的熱鬧。

  鳳陽宮內一片壓抑的寂靜,黑暗裡只點了一盞燈,映在無數雙期冀的眼睛裡,是昏暗中的一點搖曳的橙紅。

  燈旁斜坐的女人紅色的裙擺曳地,懶洋洋地半靠在美人塌上,微光照在她的下巴上,肌膚顯出冷而綿的質感,指尖掛著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從盒子裡拎了出來。

  跪成一排的方士,眼巴巴地看著最前頭跪直的人手裡打開的盒子,莫敢言語。

  臨近年關,天子忙著處理案頭積壓的摺子,好多天沒顧得上後宮事宜,欽天監就徹底成了端陽的天下。就連過年這種喜慶的日子裡,帝姬也閉門不出,醉心於試面具。

  因為沒能讓帝姬滿意,十天裡,她已經秘密杖斃了五個人,欽天監養的閒人雖多,但也禁不住她這般磋磨,何況他們已經打心眼裡認定,帝姬已經徹底瘋了。

  那一張嬌豔如花的面孔,在他們眼中看來宛如噩夢。

  戴上了面具,帝姬的食指慢慢撫平耳側的褶皺,旁若無人地撫摸著這張全然不同的臉,發出了滿意的喟歎,眼前的鏡子忽然輕輕顫抖起來,她抬起頭,發現是掌著鏡子的瘦削的大宮女的手在顫抖。

  「佩雲。」她輕輕啟唇,注視著她不自然眨動的眼睛,笑道,「你說,像嗎?」

  佩雲先前病過一次,像是被什麼人吸乾了精氣一樣,瘦得只剩下骨架子,兩隻眼睛顯得異常的大,惶然看著帝姬:「回殿下……像。」

  她饒有興味地站起來,抬起了佩雲的下巴,看著她顫抖的嘴唇:「一模一樣?」

  「一模……一模一樣……奴婢……幾乎分辨不出。」她磕磕絆絆地回應。

  現在的帝姬讓她無端有些害怕。

  「很好。」帝姬轉過臉來,琉璃似的栗色的瞳孔映著一點光,竟然含著一絲笑意,這樣愉悅的表情出現在這張冷清的臉上,顯得有些違和。

  幾個方士面面相覷,乖覺地以頭搶地,齊聲道:「恭喜帝姬。」

  恭喜什麼呢?幾個人心裡叫苦不迭地想。趴在地上,只能看得見她拖到地上的裙擺,像是密不透風地蓋在人心上。

  「更衣,備馬。」端陽斂了笑容,飛快地朝內殿走。

  「帝姬,帝姬去哪裡呀……」佩雲拉住了她,許久才敢勸出聲,「今日……今日是除夕之夜,您沒去參加宮宴,一會兒……陛下肯定會來問的。」

  端陽停住了腳步,回首看著她伸出的手臂,目光又轉到跪伏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幾個方士身上,喜怒莫辨。

  「對了,差點忘記一件事。」半晌,她緩緩笑了,「諸位愛卿,辛苦了。」

  招招手,鳳陽宮裡的侍衛圍攏上來,方士們只聽見耳邊銀甲碰撞嚓嚓作響,陰影籠罩了頭頂,他們慢慢抬頭,只看得她微笑的紅唇一開一合:「黃泉路上……做個伴吧。」

  太陽還沒升起來,窗外紅葉如火,葉片上掛著清霜,鳥兒的啁啾都似帶著回聲。

  柳拂衣起了個清早,和迎面走出房間的慕瑤打了個招呼。

  「拂衣,這麼早去哪兒?」慕瑤有些詫異。

  「去鎮上買個新的竹篩。」柳拂衣歎氣,邊整袖子便道,「我們的竹篩讓妙妙抱走了,扣過鳥的,想來也不能用了。」

  慕瑤想起了那個畫面,忍俊不禁,蜷起手指抵住了嘴,維持住了面上的平靜。

  「瑤兒,一起去吧。」柳拂衣望著她笑,自然地伸出了手道,「他們還沒起呢,指望不上。」

  慕瑤臉有些紅,明知道沒有人,還是做賊心虛似的左右顧盼了兩下,隨即飛快地將手搭在他手上。

  柳拂衣清俊的面孔上浮出一個笑,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牽著她出了門。

  在過年,鎮子上的手工小鋪關了大半,只剩一家還開著,沒什麼生意。

  老闆娘有些心不在焉地趴在櫃檯,有一搭沒一搭地編竹筐。就連柳拂衣彎腰拿起地上擺的竹篩挑選時,她都沒有抬眼。

  「給你看看。」柳拂衣說著把竹篩遞給她,語氣很輕,像是小孩看到了好東西,在給同伴炫耀。

  慕瑤搖搖頭,隨即不好意思道:「我……我也不會挑。」

  柳拂衣笑了一聲,放了回去:「都是圓的,沒什麼挑的。」

  店鋪只有兩三個開間,很逼仄,前面是櫃檯,後面拿屏風簡陋地擋了一下,便是臥室了,男人抱著幾個小孩經過的影子,偶爾會閃現出來。

  慕瑤環顧四周,擺設都極其陳舊,屋頂破了幾個洞,下面擺著接雨水的缸子。想來是家境實在潦倒,新年也不得休息。

  柳拂衣也看出了這一點,挑好了竹筐,付錢時多給了一塊碎銀,溫和地笑道:「多虧店家開著,否則不知道要去哪裡買竹篩了。」

  老闆娘綻開一個驚喜的笑容,練練道謝。

  「娘!」一個小男孩繞過了屏風,光著腳噠噠地跑到了櫃檯前,懷裡抱著個打開的盒子,「我可以從裡面拿點錢嗎?」

  木頭盒子裡裝著些小玩意,底層是碎銀,還有幾顆珍珠,大約是貴人遺落下的衣服綴珠,一路跑過來,嘩啦啦作響。

  盒子裡東西對他們來說顯然是極珍貴的,老闆娘的臉色剎那間變了,搶過盒子寶貝地抱在懷裡,斥道:「作死呦!誰讓你拿著它亂跑。」

  她罵了孩子幾句,伸手欲扣上盒子。

  慕瑤無意中低頭一瞥,轉身欲走的腳步霎時頓住了。

  「怎麼了?」柳拂衣一回頭,就看見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盒子裡,臉色有些發白,「瑤兒?」

  慕瑤幾步走過去,有些失態地看著豎著貼在盒子邊上的一張紙,黃紙只露了個角,角上畫了個有些褪色的複雜圖騰。

  柳拂衣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半晌,反應過來,那個圖案……

  她伸出手指著盒子,「那個,我可以看看嗎?」

  老闆娘望著她,狐疑地將那張牛皮紙抽了出來,原來是有厚度的,是個信封,信封顯得有些年頭了,邊角黃而脆,透著光,好似乾枯的落葉。

  慕瑤的眼睛緊緊盯著信封上畫的圖騰:「這是我慕家的符號。」

  「啊。」老闆娘眯起眼睛,似乎是想了半晌,「你姓慕麼?」

  慕瑤抬起頭,急切道:「我是慕家現在的家主,我叫慕瑤……」

  「不。」老闆娘搖搖頭,「不認得你。」

  她費力地想了半天:「這封信是讓人退回來的,大概六七年前。」

  「有一個姓白的外鄉女人,長得很漂亮。」她比劃著,「她在這裡轉了好幾天,似乎是在找什麼人。」

  「她聽說我家男人在碼頭做工,可以托人帶信,就在我這裡寫了兩封信,一封送給姓慕的,一封送給……姓白的,大概是娘家。」

  「姓白的,這個。」她指著信,「沒送出去,送信的人又給退回來了。退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我本想打開看看。可是打不開,便一直留著。」

  信上的慕家標誌,既是震懾,也是封印,印住了信封,內容絕密,不可為外人所知。

  六七年前,豈不就是……滅門前夕?

  白瑾竟然在那個時候來過無方鎮。

  慕瑤張了張嘴,嗓音乾澀:「白瑾……是我母親。」她伸出手,「可以……可以給我看看嗎?」

  她的指尖印在信封上,微光一閃,那個符號便消失了,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顫抖著手,抽出了信紙。

  「父母大人親啟:

  女白瑾至無方鎮,怨女未有蹤跡。思及近來家中之變,頻感不安,怕與怨女相關,乃早年種下之因果。入秋以來,咯血嚴重,恐時日無多,留信於父母兄長,以備不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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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二章 舊恨新仇(二)

  面前一隻誇張漏斗形狀的扁海碗,碗裡是剛出鍋的湯麵,熱氣騰騰,氤氳了男人的眉眼。

  長安酒肆人聲鼎沸,雕窗裡漏出幾縷暖黃的日光,斜打在凸凹不平的桌面上。

  慕懷江埋頭吃麵,在蒸汽中不聲不響地解決掉一碗,抬起那雙淩厲的眼:「阿瑾,再吃些?」

  白瑾只吃了幾根便沒了胃口,輕聲道:「我吃飽了。」

  腰上掛著的兩隻黃銅鈴鐺,躁動地響著,從甫一坐下,就叮鈴鈴地響到了現在,只是埋沒在大廳的人聲鼎沸中,不太明顯,女人伸手壓住顫動的鈴鐺,眉宇鬱結。

  慕懷江抬眼一瞥:「又是西邊?」

  「輕衣侯府。」

  二人沉默了半晌,慕懷江將筷子拍在了碗沿上,沉吟:「她?」

  二人是從無方鎮一路追到了長安。

  小鎮上的秦樓楚館被一把火焚燒乾淨,死人的焦臭味數十天飄散不去。死的還有一隻饜,廢墟裡妖氣沖天,整個鎮子上方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紫雲,簡直像是點著了的烽火臺,將有點名望的捉妖人都引到了這裡。

  大妖內鬥是它們自己的事,可若大面積牽涉到了無辜凡人,就必然要惹捉妖人出手主持正義了。

  慕氏夫婦強強聯手,自然拔得頭籌,因有法器鎮魂鈴的提示,順著那稀薄得近乎沒有的妖氣,最先一步追來了長安。

  「可能。」白瑾低垂眉眼,細瘦的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上描畫,「花折,宮中方士,輕衣侯。」

  她直直看著桌上水漬,吐了口氣。

  按二人最初的估計,這大妖殺紅了眼,恐怕惹得長安城內大亂,然而現在看來,此妖並非漫無目的,亂的只不過是欽天監和輕衣侯府而已。

  輕衣侯遠離政事已有兩年,夫人是京中貴女,賢良淑德,誕一子一女,本是令人欽羨的權貴家庭。只是入秋以來,先是侯夫人受驚墮馬,昏迷不醒,小女孩憑空走失,滿城難覓,男孩莫名其妙七竅流血,大夫診脈,竟說是中了毒藥。

  一樁兩樁,還能說是人為,四五件事同時趕巧——

  自有敏銳的道士察覺了妖氣,前來鬼畫符,留了桃木劍。

  輕衣侯是今上寵妃趙氏胞弟,地位非比尋常,欽天監的方士知道他招了妖,一股腦地湧來作法,各種鎮邪之物,幾乎將輕衣侯府圍成一隻鐵桶。

  輕衣侯自是不高興的。

  他要的是永絕後患,而非被動地防禦。可是妻兒之事已令他焦頭爛額,整日忙著給中毒瀕死的小兒子找名醫診治,暫時顧不了那麼多。

  這來無影去無蹤的妖,就像是怨鬼,又或是兇猛的瘟疫,就此傳染到了宮中方士族群裡,每隔一日,就有一個方士患疫病被隔離出去,欽天監一時人心惶惶。

  「欽天監不識前因後果,我們卻是知道的。」白瑾慢慢擦去桌上的水漬,「此妖以無方鎮為起點,就是直奔宮中權貴而去。」

  「聽聞,無方鎮曾有一貌美驚人的女子,懷孕生子之際被丈夫拋棄,隨後消失。我們那日去,又聽說花折裡有一女名容娘,美豔絕倫。」白瑾的眉頭微蹙。

  「嗯。」慕懷江抬起頭,言簡意賅,「我同你想的一樣。」

  「輕衣侯六七年前在無方鎮待過數年,趙妃多有隱瞞,也難保他不會在那裡另有妻室。」慕懷江語調很平,幾乎不帶任何情緒,他從懷裡掏出些銀兩,擱在了桌上,「背叛,情殤,報復……」

  他笑了笑,志在必得:「容娘。」

  白瑾眼中愁緒濃重:「想必是趙妃派遣宮中方士去無方鎮,強拆了輕衣侯和這容娘。」

  「自作聰明。」慕懷江斂眉,面孔上流露出一絲輕蔑之色,「蠢貨。」

  人妖相戀不過一生,說到底只耽擱這一個人,妖的愛,人能承受得起,妖的暴怒與怨恨呢,又要拉上多少其他人作陪?

  這趙太妃,未免自視過高。

  二人一陣無言。慕懷江忽然抬眼,指尖敲了敲桌子,思忖:「放火,下毒,恐嚇……你說此妖為什麼總也不出手?」

  「按鎮魂鈴的反饋,她確實妖氣稀薄……恐怕不是故意不出手,而是她不能。」白瑾摸著腰間震顫的兩隻鈴鐺,「真是弱到了此種程度……」

  只好將人陰毒的那一套學了個遍,看似神龍不見首尾,其實不過是躲在陰處,借勢與他們捉迷藏罷了。

  「我總覺得,此事沒那麼簡單。」慕懷江沉吟,「阿瑾,你說女子被丈夫拋棄,負心情郎已另娶,最恨的應是誰?」

  「應該是這個負心之人吧。」白瑾有些不太確定地答,「畢竟,再娶的新婦,也是無辜的人?」

  慕懷江無謂地笑了笑:「那你說,她怎麼還不動輕衣侯?」

  「難道是仍念舊情……」

  「不可能。」男人打斷她,「若是真念舊情,就不可能毒殺他的兒子,弄丟他的女兒。」他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頓,「她是在等。」

  「等?」

  「等待時機,一擊必殺。」

  白瑾神情一凜,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對了,輕衣侯從外求藥回來,午時前後要入城門,若她在輕衣侯府……」

  慕懷江頷首,站了起來:「走。我們這便去會她一會。」

  輕衣侯乘七香車過安定門,內監照例在前面以尖細的嗓音開道。

  不喊還好,「輕衣侯」三字一出,城內的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湧來,將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

  斷後的車隊舉步維艱,一隻細瘦的手打了簾子,露出了白瑾憂愁的臉:「怎麼這麼多人?」

  放眼望去,只能看得見七香車上支起的軒篷,綴下的流蘇左右搖擺,車一次只能走半步,幾乎是在原地搖晃。

  白瑾坐立難安,將衣服角都抓皺了。環境實在雜亂喧鬧,即便是輕衣侯死在密閉的車裡,一時也不會有人發覺。多停留一分,就是給那妖物一分可乘之機。

  慕懷江略一沉吟,按住了腰間的法器:「不等了,過去。」

  陽光從他掠過的袍角溜走,餘光瞥見側邊幾個癩頭小乞丐湊成一堆,穿著辨不清顏色的髒衣裳,對著地上豁了口的碗淌涎水,用髒兮兮的手爭搶吃食,才不管來的是什麼權貴,看都懶得看一眼。

  慕懷江的神色玩味,眼角劃過一點輕蔑:這倒是真的不慕榮華。

  白瑾停在軒敞的車下方,衣袂擺動,出神地望著那乞兒爭食,緊皺眉頭:「容娘當是有個孩子的吧?算算年齡,今年也該七歲了……」

  「哼。」身旁男人笑一聲,不以為意:「那崽子……」

  「哢噠。」車內一聲輕響,什麼東西撞在了車輪上,「咕嚕嚕」從華錦簾子裡滾下去,摔在了地上,折射出刺目的日光。

  一隻玳瑁貔貅。

  二人對視一眼,猛地飛身而上,掀開了簾子——

  車內詭異的香氣撲面而來,卻不是一個女子身形,而是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兒,赤著腳,雙腿懸空地坐在桌板上,黑髮披散,眼睛是空冥冥的黑,倒映出兩點紅光,殺意肆虐。

  紅光映得整個車廂彷彿沐浴在火光中,鎮魂鈴猛地大作,直牽得白瑾的衣角上下動搖起來,「叮鈴鈴鈴鈴鈴……」

  女人瞪大眼睛:「這是……」

  慕懷江鑽進車廂,法器快速出手,撞在那男孩胸膛上。他畢竟年幼,被打飛出去,攻擊猛然截斷了,輕衣侯雙手捂著脖頸,慘白著臉咳嗽起來,半個身子趴在桌上,黑髮披散了整個桌面。

  慕懷江一拎,直接將那凶獸似的男孩雙手反剪壓在了地上,他就像是被扔上秤的魚,仍然在拼命掙扎,只是紅光已消,他的力道就像是瘦弱的小貓,他一用力就能摁斷他的脊柱骨。

  白瑾的冷汗沾濕後背,和慕懷江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能讓鎮魂鈴如此躁動,除非天生地長之大妖,但眼前這小東西顯然不是。

  「半妖。」白瑾乾裂的嘴唇做了個口型。

  慕懷江臉色一沉。

  什麼東西誕下的半妖,能有如此可怖之力?

  「魅女。」他喃喃,冷笑起來,「是魅女。」

  原來如此。

  本就不是什麼角落鼠輩,而是因為誕下這個小崽子的緣故。

  如若當初那個報信的方士沒死透,他甚至想將其挖出來補一刀。

  魅女與怨女同體而生,豈是捉妖人輕易惹得了的?

  那是永夜之黑暗,無孔不入,擺脫不了的黑色夢魘。

  他低頭看著那伏在地上的小兒濃密的黑髮,頭髮上似乎倒映出了礦石般的冷光,臉色略微好了些:「我當她有什麼樣的殺招,原來,這就是她的底牌。」

  這個小的,這是她放飛的風箏,送出的棋子,全憑她調遣,是她手握的快刀利刃,關鍵時刻做擋在前面的傀儡。

  ——現在不就替她擋了一難嗎?

  好在,猛獸輸於年幼。

  男孩的細細的手指在地上痙攣地蜷起,指甲的形狀圓潤。白瑾回頭望了一眼驚魂甫定的輕衣侯,頓了頓,神色複雜:「我們是一路追隨妖氣而來,殿下受驚了。」

  「無礙,多謝二位出手相救。」輕衣侯鬆了鬆領子,脫力地靠著車廂,嫌惡地看了看地上那小小的一團,語氣淡漠:「既是如此,還等什麼。何不將這妖物殺了?」

  白瑾瞪大了眼睛,辯解:「殿下,這個不同……」

  「怎麼不同?」他狹長的眼波瀾不驚,睫毛半闔下來,「殺了便是,省得再出來作祟。」

  「您真的不認得嗎?」白瑾蹙眉,「這是您的骨血……」

  地上那小兒猛地一顫,掙扎著抬起頭來,秋水般的一雙又大又亮的眸,驟然間撞入他的眼。

  眼尾上挑的,倒映著瀲灩湖光的美麗的眼睛。

  太陽穴鑽心地一痛,他猛地扶住額頭,一陣眼冒金星:「胡言亂語,本侯一生最厭惡妖物,怎麼會跟他有半分聯繫。」

  白瑾和慕懷江對視一眼,心下寒涼:忘憂咒。

  對普通人下忘憂咒,強行篡改記憶,當真兵行險著……一旦記憶翻回,一命嗚呼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還要再辯,慕懷江扯了扯她的衣角:「殿下恕罪。這個孩子,不能殺。」

  若是殺了,容娘的力量回歸本體,那才是噩夢。

  「那便移交欽天監。」他說著便揚手,「來人——」

  「也不可。」白瑾脫口而出。

  「為何?」輕衣侯神色不悅,尤其是白瑾方才潑了他一桶髒水……他的語氣愈加咄咄逼人,「你們捉妖人,難道不是以除魔衛道自居麼?他差點便要了本侯的命,難不成要破例徇私?」

  白瑾的神色微微一動,從懷裡拿出一塊玉牌,不顧慕懷江阻攔的眼色,將玉牌遞了上去:「殿下,我願以慕家玉牌為交換,請您同意我們將他帶回慕家處理。」

  輕衣侯神色淡淡,不太明白他的意見為什麼舉足輕重,但他府邸現下被妖魔纏繞,確實需要這塊玉牌。

  他整了整衣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那便帶走。」

  「老爺……」

  「老爺!」白瑾追上去,她抱著瘦弱的男孩,走得氣喘吁吁,孩子襤褸的衣裳前後都貼滿定身符,像一隻剛被抓住的刺蝟,瞪著一雙怨恨的眼睛,眼中滿是警惕。

  慕懷江走得飛快,神色淡漠:「扔到地牢裡關起來,若她還想要這張底牌,定會上門來救。屆時你與我設七殺陣等她,將她殲滅。」

  「我剛瞧過了,老爺……」白瑾打斷了他,額頭上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水,眼裡泛著微弱的、希冀的光,「至陰之體。」

  慕懷江站定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側過頭:「你是為了瑤兒?」

  這個承載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偏偏有個妖魔覬覦的殼子,意外劫數,防不勝防。就像一隻細弱的豆苗,還沒長大就被害蟲啃壞了。

  難怪她剛才不惜耗費一塊玉牌,也要將人帶走。

  「你我護不住瑤兒一輩子……」

  他猶豫了一下,對上那雙帶著殺氣的漆黑眸子,仍然感到有些本能地抵觸:「那也不行。」

  誰會將一隻老虎當小貓養,不畏養虎成患?只是想到慕瑤……

  「因勢利導,見機行事,不是老爺教我的嗎?」白瑾的雙眸極亮,「只要他不死,怨女便無可奈何,這張底牌捏在我們手上,為我們所用,難道還不夠好嗎?」

  慕懷江捏住小孩的下巴,他的眸中泛著冷意:「忘憂咒一下,他一輩子都是瑤兒的死士。」

  白瑾終於露出一點笑容。

  「你叫什麼名字?」她輕輕將冰涼的手搭在他雪白的額頭上,他的頭枕在她胸口,嗅得到女人身上飄出的淡淡藥香。

  那樣溫柔地被抱著,他黑潤眸中的殺意便像浪潮般消彌於無形,露出一點小動物似的天真茫然。

  「我叫暮笙。」

  他開了口,是瑤琴般的聲音。

  永夜為暮,離歌為笙。冠母之姓,生而代表了全部的離別和怨懟。

  「真是巧呢。」白瑾苦笑著,聲線溫柔,「我們家也姓慕,從今往後,就叫慕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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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8: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三章 舊恨新仇(三)

  「唧唧……」

  「唧唧……」

  掛起來的籠子左右搖擺,鳥兒扇著翅膀,撲棱棱地從橫杆上落下,歪頭望著空空如也的食槽,腦袋轉來轉去,綠豆大的黑眼睛裡充滿疑惑。

  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淩妙妙隱約聽見這細微的聲音,掙扎著爬起來,眯著眼睛坐在了床上。

  依靠強烈的責任心的支持,在寒冷的冬日清晨,掐著自己的虎口清醒了一會兒之後,她輕手輕腳地爬向床邊,準備跨過床上的人,下去抓穀子。

  「怎麼了?」少年扭頭望著她,眼中含著柔潤的水色。

  「餵鳥。」妙妙披上外衣,臉上睡得紅撲撲的,還蒸騰著熱氣,低聲道,「你看它都叫了。」

  等了半天,不見人有動作,她推推他,笑了:「讓一讓。」

  慕聲沒有放她過去的意思,凝眸望著她:「睡吧,一會兒我來餵。」

  「信你才有鬼。」淩妙妙低頭沖他做了個鬼臉,繫好了衣裳,手腳並用地跨過了他。

  慕聲柔順地平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乖乖地放她跨了一條腿之後,猝不及防伸手,牢牢箍住了她的腰。

  被迫騎在他身上的妙妙:「……」

  「……你讓我過去。」淩妙妙跪在床上,拿手支撐在他身側,被這個進退維谷的動作牽拉得大腿根疼,右手拍著他放在腰上的手背。

  慕聲抓著她不放,一本正經地說著別的事:「昨天守歲了。」

  「哦。」淩妙妙眨巴著一雙茫然的杏子眼,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的意思是昨天熬了夜,今天理應多睡一會兒。

  ……倒是會講歪理。

  「你睡你的。」她把他的手臂往下拉,真誠地保證,「我也不起,我餵完就回來睡回籠覺。」

  他不言語,就那樣用一雙含著水色的眼睛望著她。

  「真的。」淩妙妙被他盯得額頭上冒薄汗,挫敗地看了他半天,「那……那你讓我回去。」

  不餵就不餵,回去躺著總該行了吧,她膝蓋都痛了……

  「妙妙累不累?」她感覺到他箍著她腰的手在往下壓,慕聲的眼眸烏黑,睫毛動了動,滿臉無辜地將她望著,輕輕吐字,「坐啊。」

  「……」她頑強地堅守陣地,手腳並用地往外逃,「不行,不行,那個……我很沉的!」

  她的睫毛飛快地眨動起來,滿臉嚴肅地恐嚇:「真的,會把你的肚子壓扁的。」飛速地掰著他的手,不慎在他手背上都撓出了幾個淺淺的白印子,「快……讓我下去。」

  他的手抱著她,像是推音量開關一樣,輕巧地抓著她往後推了一點,再向下壓:「不會。不信你試試?」

  妙妙像是踩了機關的貓,瞬間炸了毛。

  「唧唧……」

  「唧唧……」

  鳥兒蹦躂了兩下,發現自己的叫喊徒勞無功,便蔫蔫地縮到了角落,悲傷地用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淩妙妙放棄掙扎,破罐子破摔地坐在了他身上,抓著他的一片衣角扯了扯,像是抓著套馬的韁繩。

  「年輕人吶,你怎麼就不聞雞起舞練早功呢?」她瞅著他,語氣沉痛:「你再這樣,大好的光陰都荒廢了……」

  慕聲的眸子都半闔起來了,垂下纖長的睫毛,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她的腰側,舔舔嘴唇,看上去愜意地很。

  妙妙:「……」

  「叮——」

  「叮叮——」

  久違的系統提示集中出現在腦海,急促的提示音一聲蓋過了一聲,轟鳴的餘音還在太陽穴內震顫。

  妙妙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通知了,再聽見機械的系統聲音,恍若隔世。

  「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四進度現在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系統提示:恭喜宿主,被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已達到99%,已到達勝利前夕。請再接再厲。」

  「系統提示:觸發任務二優秀任務獎勵激勵,獎勵內容【鑰匙】,請宿主儘快使用。提示完畢。」

  重疊在一起的聲音過後,一切重歸風平浪靜,依舊是冷嗖嗖的冬日早晨,半垂的帳子圍攏出一方安全封閉的空間,安穩得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淩妙妙半天沒能回過神來,直到感覺到自己下意識握緊的手裡多了一個硬質的東西。

  她攤開手掌一看,一枚小小的不規則厚玻璃片,將她的蜿蜒的掌紋放大了。

  「系統,給錯了吧?」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鑰匙……這不是回憶碎片嗎?」

  沒有得到回應,她歎了口氣,小心地睨了一眼閉著眼睛的黑蓮花坐騎,攏起手掌,準備將它輕手輕腳地收進懷裡。

  那小巧光滑的玻璃片就在她翻過手掌的一瞬間,不慎從她手裡滑了出去。

  妙妙倒吸一口冷氣,伸手在虛空裡撈了一把,沒能抓住。

  她瞪大眼睛搜尋,本該掉在床上的回憶碎片就好像掉進海裡的一滴水,瞬間消彌於無形。

  她僵坐著,腦子裡空白了兩三秒,迅速在被褥間摸索起來。

  摸過了兩側,摸到了慕聲身上,手腕冷不丁被他反手一抓,緊緊攥住了,少年的眸子裡帶了一點舒適的迷離,好像是剛被順了毛的貓。

  他一手摟著她的腰,另一手將妙妙的手拉到唇邊親吻,極盡纏綿。

  淩妙妙坐立難安:「……不是,我找東西。」

  「……」他頓了頓,終於一傾身子,放她從腰上下去,「找什麼?」

  「你別動……」妙妙急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好,小心紮著你。」

  她用胳膊粗魯地挽了一下滑下來的頭髮絲,瞪著眼睛看著床。剛才那塊碎片好像一隻滑溜溜的小魚一樣,鑽了出去……難道回憶碎片掉了,就像落地的露水,直接消失了?

  她感覺到額頭上出了一層汗,手從兩側拍打過來,直摸到他身上,慕聲乖巧地一動不動,她像搜身的安檢員一樣快速摸過了他的衣服。

  等一下……

  她的手僵住了,慢慢摸回了他的胸膛,又伸手壓了壓,頭皮發麻,渾身的血液霎時倒流。

  慕聲感覺到她的手忽然間急切地從領子裡鑽進去,指尖上還帶著冰涼的冷汗,摸在了他胸膛。

  冰冷光滑的,像是摸到了無生命的一塊頑石。

  淩妙妙的指尖觸到鏡面般的表面的瞬間,感受到了被蓋在其下的,隱隱的心跳,像是冰封中的微弱的火焰。

  ……嵌……嵌進身體裡了……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瞬間凍成了一座冰雕,牙齒都在打顫:「……你有感覺嗎?」

  她的聲音有些異樣,慕聲抬頭一看,發現女孩兒的臉色都灰白灰白的,心中也跟著嚇了一跳:「怎麼了?」

  她的手覆蓋在他胸口,帶了點兒哭腔:「沒有感覺嗎?」

  「什麼?」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間,天地驟然褪了顏色。

  眼前的世界彷彿被牽拉變形,破開一個大口子,旋即碎成了片片雪花。

  雪花飄落下來,像流星拖了長長尾巴,極緩慢地漸變作透明的雨。

  雨絲纖細,狹長,斜斜織著。撐開的紙傘上繪有點點紅梅,被雨水氤氳開來,傘面是淡淡的粉,從半空中看,像一朵開在山崗上的花。

  這朵花沿著黝黑蜿蜒的山路,慢慢移動著。

  握傘的手蒼白纖細,十指的丹蔻紅得逼人,像是雪白皮膚上的幾滴鮮血。

  她的步子很穩,卻透露著急切,徑直踩過了幾個水坑,裙擺都被漸起的泥水沾濕了。

  滈河在側,她沿著河水的支流走,水面上映出她的一點倒影,紅裙,蒼白的下頜,和斜支出的傘骨。

  無數小小水花將她的影子拆解扭曲了,又迅速重聚在一起。

  彷彿被地上的風拖住了腳步似的,她走得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重。

  終於,她駐足在河岸邊。在長滿青苔的大石上緩慢地坐了下來,傾頭往河水中看。

  倒映出的女人的臉,被水花打得模糊不清,似乎含著惡毒的笑意:「自以為是。」

  她低眸看著她,自嘲地一笑,不作他言。

  倒影中的她又開口了,譏笑著,彷彿那不是虛幻的倒影,而是被困在水中的活的魂靈:「真可憐,你也不過撐這一時半刻。」

  雨勢越發大了,水面上被濺起一層細密的白霧,雨水順著傘匯成小溪,嘩啦啦地澆在了石頭上,她額角的頭髮都被沾濕了,貼在白皙的臉側。

  她纖纖的十指扣住旁邊的大石,勉強支撐著自己起身,手指幾乎因用力而變形:「放我走。」

  水中的影子在漩渦中幾乎看不清楚面目:「我巴不得他死。」

  她輕笑一聲,靜靜盯著水面,似乎含著一點嘲笑。握著傘的手輕輕抖著,半晌,她才開口:「你活著一天,他們就不可能讓他死。」

  再次撐起了身體,語氣是柔的,卻含著孤注一擲的意味:「所以啊,你與我,都必須試一試。」

  「二夫人,別等了,老爺不來了。」

  丫鬟兩手閉上門,忐忑地拖了半天,才回過頭來嚅囁,「老爺和夫人這兩日都忙……」

  白怡蓉的笑容褪下去,握在手裡的梳子「噹啷」一聲砸在了鏡子上,鏡面顫動起來,鏡中人的紅唇刻薄地翹起,「忙,一年到頭都忙!」

  「二夫人……您別擔心。」丫鬟小心地睨著她,「還有……還有大小姐呢。」

  白怡蓉冷笑一聲:「大小姐……你懂什麼。」她滿眼複雜地看著鏡中人,輕輕地拍了兩下自己的臉,「你以為我靠什麼留到現在?還不是因為瑤兒。」

  手指煩躁地撥弄著妝奩,「瑤兒,畢竟是個女孩。姐姐生不出,老爺到底還得靠我生一個帶把兒的,我努力了這些年,多少苦藥偏方都吃下去了,現在倒好……」她斜睨著丫鬟,恨恨道,「他們在外頭撿了個現成的!」

  「往後這個家裡,還有我的地位嗎?」她說著,飛快地站起身來,踢開凳子,急急地往出走。

  「二夫人去哪兒?」

  「去看看那小崽子究竟是個什麼寶貝,引得老爺做了大善人。自己的孩子不要,偏幫別人養孩子!」

  丫鬟緊趕著幾步跟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臂:「聽說……老爺和夫人也不怎麼喜歡他的。」

  「不喜歡?不喜歡還讓他姓慕,還讓瑤兒叫他弟弟……」

  兩人拉拉扯扯到了菡萏堂門口,便被門口守著的家丁擋住了:「二夫人,老爺吩咐了,不能進去。」

  「憑什麼不讓進?」她伸著脖子往裡看,錯覺間聽見裡頭傳來了好幾個人的驚叫。

  打量四周,本來格局通透的菡萏堂,窗戶上都貼了黑紙,把裡面封成了一間黑乎乎的暗室,越發顯得神秘而古怪。

  「二夫人。」他壓低聲音,似乎有些為難地與她打商量,「裡面這個剛施了忘憂咒……」他頓了一頓,「出了,出了點問題。您應付不了,還請回吧。」

  白怡蓉瞅了一眼封住的窗戶,不大情願地點了頭。

  走到一半,丫鬟一驚,眼看著她拐了個彎,從叢竹掩映的小道繞回了菡萏堂後門。

  「二夫人……」

  「別吵。」她撥開樹叢,接近了聯通室內的一扇矮窗,「我偏要看看那個小崽子長什麼模樣。」

  「二夫人,二夫人!」

  她不顧急得跳腳的丫鬟,將外面貼住的浸了黑墨和桐油的紙張輕輕撕開了一個角,湊了上去。

  屋裡是有光的,暗紅色的光縈繞滿室,家具上彷彿被潑了一大桶狗血,妖豔詭異。一縷陽光正巧透過掀起的那個角照了進去,驟然照亮了角落裡的一張臉。

  入眼是烏黑的一雙眸,眼尾上挑一個小小的弧度,染著誘人的嫣紅,眸中仿若流動著水光,這樣一雙眼睛,綴在雪白的小臉上,彷彿一對寶石。他只穿了一件有些寬大的單衣的,衣袖與漆黑的長髮被風鼓起來,彷彿要乘風飛去。

  他並不笑,茫然而空洞地看過來,眼底滿含著危險的戾氣。紅光從他背後發出,眸中也映著一點詭豔的紅。

  她捏緊了拳頭,指甲嵌進了掌心。

  這驚心動魄的美麗使得她倒退兩步,危機感達到了頂峰——都說兒肖母,生出這般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麼模樣?

  他……當真是慕懷江隨便撿的?

  「吱呀——」門開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進來,抬了什麼出去,那個男孩默然坐在桌子上,無聲地望著陽光的方向,似乎對外界沒有反應。

  慕府的總管事與下人們切切察察地低語:

  「第幾個了?」

  「死第三個了……怎麼,老爺和夫人還待在密室?」

  「是啊,我們指著您想辦法吶,我那裡是沒人敢再來送飯了。」

  「往後將飯放在門口,不得與他多接觸。」

  「往常也不是沒有過下咒的人……」那人吸氣道,「怎麼裡面這個就變成了這樣?還有他的頭髮……」

  光影晃動,他似乎比劃起來,「冷不丁就長到腰了,身上還發光,怪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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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四章 舊恨新仇(四)

  管事望了一眼背對著他的那個身影,頓了一下:「往後,你每天來盯著,他的頭髮若是再長長,速來報我。」

  「為……為什麼?」

  管事歎了口氣:「小時候聽老一輩的捉妖人說,『大妖之力,多蓄於髮。』妖力越深的,頭髮越長,不知是不是這個道理,小心一點,總歸沒錯的。」

  「是。」眾人盯著腳尖諾諾。

  腳步聲漸弱,管事走遠了。

  「唉……」那聲音發愁地拖了個調子,喃喃抱怨起來,「你說這麼個妖物,老爺費那麼大力氣弄到家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噓——」另一人語氣裡帶這些幸災樂禍的味道,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倒是聽聞,這妖物的母親美豔絕倫。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還說不準吶……」

  聽的人笑了:「噢,你的意思是……」

  「我可什麼都沒說,都是瞎猜的。」

  兩人會心一笑,打趣起來:「雖說是半妖,萬一真是老爺的種,多少也算是有後……」

  「吱呀——」門扉閉上,二人嬉笑的聲音被隔絕在外,門口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著一份冷掉的飯菜。

  白怡蓉的手指將貼在窗口的黑紙都捏皺了,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如若不是丫鬟將她的手往外拉,她差點將那張紙扯下來揉成一團。

  眼中幾乎要沁出火來:真是讓她猜對了呀……

  怎麼樣的美人,能迷惑得慕懷江這樣冷淡自傲的男人都迷了心智?她再不濟,好歹也是捉妖世家養的女兒,終其一生,撒嬌耍癡,也沒讓他正眼瞧過。

  一隻妖……她憑什麼?

  她氣得眼睛發紅,撒手將黑紙一推,扭頭便走。

  坐在桌上的男孩歪了歪頭,出神地望著窗口,似乎有些疑惑窗口投映在他臉上的一塊亮光為什麼消失了。半晌,紅光慢慢斂去,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中。

  「二夫人……」丫鬟一路小跑趕上了她,「您別聽他們瞎說,都是瞎說的……」

  「老爺在密室……」白怡蓉喃喃,回頭睨著丫鬟的臉,涼冰冰地問,「在密室幹什麼呢?」

  丫鬟生怕她闖進密室,汗毛根根豎起,險些給她跪下來:「聽說是在佈陣,萬萬打擾不得的……」

  「我與懷江在密室布好七殺陣,以暮笙為餌,設局等待怨女。」

  慕瑤手腳冰涼,信嘩啦翻了一頁。

  「四日後,怨女果真夜襲慕府,欲將此子救走,最終身陷七殺陣內,落於我們之手。」

  「懷江的老友空青道人知曉我們捕獲怨女,急來阻止,告知於我們殺死怨女的後果。」

  「……」

  「不得已,將其以鎖鏈囚於地牢,以黃紙符咒封印。」

  「慕聲自中忘憂咒後,無有記憶限制,妖力屢次失控,府內死者數十,除我與瑤兒以外,旁人難以接近。」

  如果說他從前是以普通孩子的身份,偶爾洩露自己的半妖之力,忘憂咒奪去他記憶以後,他就是以半妖之身存世,偶爾才想起來自己是個孩子。

  這種情況,通常是白瑾去給他送飯,或是慕瑤陪他玩的時候。

  他很信賴白瑾,每次當她靠近,他會收斂紅光,有時候將頭安靜地靠在她懷裡,像是藏在雌鳥翅膀下的雛鳥,乖得令人憐惜。

  至於慕瑤——

  那時她不過十歲,純潔得像一張白紙,沒有絲毫惡念。慕聲雖暴戾,卻很聰明,擁有小獸般敏銳的本能,能夠分辨出誰是真心待他,因此,並不抗拒慕瑤的接近。

  「我對慕聲,虧欠兼併憐愛。」

  白瑾的字跡清瘦,這時候已隱隱有力有不逮的虛浮,「但其戾氣難以自控,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大妖之力,多蓄於髮。此子之髮,更如仇恨之絲。入府以來,一旦遭遇刺激,頭髮便增長三寸,殺人數十,不過三月,已長至腰側,除我與懷江,旁人難以招架。」

  這件事發展到最後,慕懷江是第一個提出異議的。

  在他看來,先前白瑾強行將人帶回來,一是為了做餌等待怨女,二是為慕瑤提供保障,還有幾分是女人家的惻隱之心。

  但說到底,他最看重的還是第二條。他對一個無法控制自己的半妖並無好感,更不會將其當真正的孩子養。現在怨女已經被他們禁錮在地牢內,如若他不能為女兒保駕護航,便成了廢子一枚。

  忘憂咒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慕聲幾乎只能被關在菡萏堂內,像一隻野性難馴的小獸,無法接觸外人,更別提陪著慕瑤外出歷練了。

  何況,這隻妖物已搞得府內人心惶惶,眾人精疲力盡。

  他屬意將慕聲處理掉,再召集諸多捉妖人,結成同盟,加固怨女的封印,即使她的妖力恢復,也會被永遠鎖在那方小天地裡,不能出來作祟。

  「恰於此時,空青道人帶來永久殺死怨女之法,可一石二鳥,正中懷江心意。只是方法殘忍,我並未同意。爭執不定之時,事有急變。」

  院落中籠罩著漆黑夜色,飛簷只剩下個漆黑的輪廓,聳立的水杉尖兒上掛著一輪小巧的彎月,不一會兒便被飄來的雲遮住了一半。

  慕懷江親手提燈,引著身後的長鬚道人在曲折廊橋中行走,不時回過頭低語些什麼。他二人走得很快,手裡的燈籠像一團游冶的星火。

  慕懷江無意中回頭,一個戴兜帽的身影有些慌亂地貼住了牆根,風吹動了寬大的帽檐和衣袖,隱隱露出一個嬌小的輪廓。

  淩妙妙在一片分辨率極低的畫面裡艱難辨認了半晌——是個女人。

  二人迅速走開了,身後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一身黑袍與夜色融為一體,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

  路線回環曲折,走到了最西端無人住的閣子,慕懷江下意識地看了看外面,隨即將門掩上。他將掛牆上的長卷山水取了下來,露出了一扇破舊的小木門。

  女人躲在窗口看,手指攥緊了窗櫺。

  慕懷江取了鑰匙,將小木門打開,示意長鬚道人先進,二人矮身彎腰,一前一後進了門,消失在門裡,隱隱傳來空曠的腳步聲。

  女人的腳步似貓,推開門迅速溜了進來。

  木門之下,別有洞天。

  沿階而下,石頭粗糙搭出的洞穴陰冷潮濕,角落裡滴滴答答地漏著水,印在水窪裡,發出空曠圓潤的回聲。

  每隔幾步,地上倉促地擺有一盞燈,堪堪照亮腳下的凸凹不平的路。

  「下去吧。」慕懷江一揮手,兩名看守在外周的膀大腰圓的啞婦,躬身退下。

  鎖鏈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慕懷江手裡端著一盞燭臺,驟然照到了昏暗的石穴裡,坐在地上的那人抬手遮住了眼睛,擋了一下刺目的光。

  伸出的那隻手,五指纖細,皮膚蒼白,手腕上拴著一隻厚重的鐐銬,鑄鐵是粗糙的青黑色,有斑斕的紅色鏽跡,與女人雪白纖細的小臂形成了強烈的衝擊。

  她被嬰兒手臂粗的鎖鏈拴著,幾近赤裸,腳踝上也戴著腳銬,鎖鏈延伸至牆邊,牢牢釘入牆裡。

  一整面牆,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符紙,丹砂字跡交疊,深深淺淺,密不透風。

  她坐著的姿勢誘人至極,展現出了優雅的曲線,像足了一隻擱淺在岸邊的美人魚。

  一點一點的,她移開了手指,斜睨過來。

  睫毛像蝴蝶翅膀伸展著,眸中是江南煙雨,春色無邊。

  從鼻尖至櫻唇,再至下頜的弧度,是天工造物,在她抬頭的一瞬間,彷彿這幽暗的石穴都被照亮了。

  長鬚道人點點頭,打量眼前女子的眼神並無波瀾,二人開始交談,短促地說了三兩句話,全聽不清,背景音是刺耳的尖嘯——

  躲在石壁背後的女人,身子顫抖著,發紅的眼裡只剩下地上坐著的那個尤物。

  似乎只是為了專程來看她一眼,慕懷江和那長鬚道人只短暫地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

  沉重的鐐銬嘩啦啦作響,她換了個姿勢坐著,臉上依舊掛著無謂的淡漠笑容。

  隱在黑暗中的女人從石壁背後閃出,幾步走到了她前面,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張花了妝的臉。

  ——白怡蓉。

  她居高臨下,死死盯著女人的臉:「你是誰?」

  那女人歪過頭,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漫不經心:「你又是誰?」

  她的聲音嬌柔動聽,帶了一點恰到好處的沙啞,回蕩在石洞裡,揉得人心房都酥了。

  「你還有臉問我?我是慕府的二夫人,你這沒名沒分的妖物,你算什麼東西!你連人也算不上,竟敢勾引人家的丈夫……」她有些氣急了,說了沒兩句,便幾乎演化成了指著鼻子的叱駡。

  「勾引?」那女人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眼中開始閃動起幽幽的光,越發顯得那笑容詭異,「是你的丈夫死纏爛打不放,怎麼能算勾引。」

  「你胡說……」

  「信不信由你。」她慵懶地笑著,「我與他的兒子,他不就接進府裡,給你們慕家做繼承人了麼?

  白怡蓉腦子裡嗡地一下,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是,不是謠傳嗎?」

  女人伸出手臂,拉動鎖鏈嘩啦作響,彷彿刻意給她展示手腕上的鐐銬:「你看,有了兒子還不夠,他還要我留在他身邊。人妖殊途,他不能娶我做夫人,也要我做他的禁臠。」

  白怡蓉雙目發紅,恨不得衝上來將她撕成碎片:「不知廉恥……不要臉的狐狸精。」

  「他愛我呀。」女人似乎沒看到她的怒火,接著緩緩道來,「他對我百依百順,恨不得將天上星月都捧到我眼前,我都對他不屑一顧。」

  她緩緩側頭,眼裡含了一點譏諷的同情:「他愛過你嗎?」

  「你知道被人愛著是什麼滋味嗎?」

  「你的一輩子,除了生孩子,還有什麼別的價值嗎?」

  「住口!」白怡蓉尖叫著撲過去,騎在她身上,揪住她的頭髮,在她那張動人的臉上,扇了幾個耳光,又狠狠撓了幾個血印,「小賤人,賤人,讓你得意……」

  她輕笑著,仰頭挑釁地看著失態的白怡蓉,臉上的血印和紅腫很快消退了,又露出白玉無瑕的皮膚:「可惜,沒用呢。你忘了嗎,我是妖啊,這點小傷怎能奈何得了我?」

  白怡蓉氣喘吁吁地看著她,雙眼裡滿是血絲。

  「你活一輩子,青春不過二十年,便年老色衰,你看,你的皮膚已經開始鬆弛了,真可憐。」

  她輕輕笑起來:「而我永葆青春貌美,哪怕慕懷江成了老頭子,我也永遠是這個模樣。」

  「你奢求你一輩子的東西,單憑一張臉,就讓我輕易而舉地得到了,真抱歉啊。」

  「畢竟男人啊,總是這樣色令智昏,你說對不對?」

  「你……」白怡蓉的牙齒顫抖起來,怒火上頭,有一種溺水般的昏漲感。

  「除非你殺了我。」女人笑得愈加嫵媚,「否則,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拿我如何,知道嗎?」

  殺了,殺了她……腦海裡的念頭越來越清晰,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湧。

  「殺了你……」

  「你敢嗎?」她笑得挑釁,極亮的眼珠彷彿兩盞幽亮的星。

  「嗤——」顫抖的手握著匕首狠狠紮進了柔軟的皮膚下,「我怎麼不敢……」

  濕熱的血液流了她滿手,散發著奇異的香氣,她如夢方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後,連爬帶滾地往後退。

  地上的女人如同一隻泄了氣的玩偶,在血泊中抽搐著,望著她,眼中閃著亮光,口中發出了「呵呵」的氣聲,竟然得意地放聲笑起來,場面詭異至極。

  旋即,那具完美無瑕的身體慢慢破碎,一半化作飛雪,一半化作落葉,在空中旋轉散開,一陣風一樣猛然鑽出了桎梏,插在她心口的匕首和那鎖鏈,嘩啦一聲掉落在地上。

  白怡蓉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腿都軟了,掙扎著爬了半天,才爬起來,沾血的手在石洞裡拖出道道深紅的血痕。

  她顧不上戴上兜帽,轉頭便踉踉蹌蹌地往外跑,旋轉降落的飛雪和落葉,如雨勢傾頹,罡風席捲,轉瞬包圍她嬌小的身軀。

  白怡蓉猛然向前撲倒在地,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她極其緩慢地爬了起來,步履不疾不徐地走回到石穴前,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匕首,揣進了懷裡。歪過頭去,像是遊覽一般,細細環顧了四周,隨即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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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8: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五章 舊恨新仇(五)

  「懷江攜空青在外言語兩三句話,再折返地牢時,發現怨女已為人所殺。」

  「殺」字最後頓下的一點極用力,像是鐵塊驀地墜在紙面上,漸出毛糙的墨痕。

  慕瑤的心頭一墜,眼皮跳動起來。

  那一頓似乎用盡了寫信人的全部力氣,後面的字跡變得鬆散無力,彷彿綿長的歎息。

  「如果萬物式微均有先兆,這便是慕家衰落的開始。」

  魅女是天生地長之靈物,大自然以霜雪塑其骨骼,草葉做其體膚,山水之秀,萬物之美,集於一身。

  上天既然如此眷顧了她們,自然也要同等地懲罰她們。

  魅女與怨女,雙魂共用一體。極善與極惡,晦暗與光明,是為陰陽兩分,如同世間朝暮。

  魅女之美註定要歸於天地山河,不能被一人獨佔,否則天平失衡,將會引來大惡。嚮往紅塵的魅女,註定要與後來居上的怨女抗衡,爭奪對這具身體的控制權,直至被徹底吞沒。

  天生地長的幻妖的短板,是不能化人;同樣被天地孕育的魅女,她的短板,是只能作人形。

  按照空青所查閱的典籍來看,為防止大惡蔓延,這具無暇的軀殼即是控制怨女的最後一道關卡,它像一座華美牢籠,禁錮了怨女上下流竄的、興奮不安的極惡之魂。

  現在,怨女被殺,等同於最後一道牢籠被毀,怨女之魂徹底無所顧忌。她雖然沒有妖力,卻可以調動人心中的不平和怨憤,借機鑽進任何一個被她所言語蠱惑的人身體裡。

  她非但沒死,反而絕處逢生,並且再不為人所控。

  慕懷江雷霆震怒,夜不能寐。

  怨女先前受符紙所控,靈魂受損,需要在宿主體內休養生息,短時間內不會有所作為,也顧不上改變宿主的意志。這也意味著,究竟上了誰的身,誰也不知道。

  但若是不做處置,任她休整好,恐怕她第一個便要血洗慕家。

  於是,一場地毯式調查開始了,先是最有嫌疑的幾個看守地牢的啞婦被秘密關到了不見天日的地牢,隨後是幾個在那天夜裡被人見到曾經路過地牢附近的家丁,府內流言四起,一時人心惶惶。

  一向作天作地的白怡蓉在此之前就病了,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年後,並未捲進這場風波。

  關足了十個人,慕懷江決定收手了。

  並不是他能保證怨女一定在這十個人當中,只是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自己嚇自己,徒增煩惱。

  他將白瑾叫來,舔舔因操勞而乾裂的嘴唇:「阿瑾,慕聲不殺了。」

  白瑾抬起頭,默默無語地望著他,眼裡有一點責怨之意。

  白瑾被白家精心培養起來,斬妖除魔無數,早就練得心硬如鐵,不比尋常嬌弱女子,饒是如此,她還是難以接受慕懷江的冷血與狠絕。

  在此之前,他聽從空青道人的辦法,為了永除怨女之患,安排慕聲泄出半妖之力,與其母同歸於盡,一旦做成,便一次性解決兩樁麻煩事。

  她強烈反對,不惜與他大吵一架。

  她只是覺得,慕聲還是個孩子,先前被怨女蠱惑,差點弒父,現在又讓他弒母,未免罔顧人倫——即便他有妖的血統,至少還有一半是人。

  在他乖順地靠在她懷裡的時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冰涼的臉頰的觸感,肌膚細膩柔軟,和慕瑤小時候是一樣的,軟綿綿。

  而慕瑤年紀還小,從不知道,這世間所謂正義,還藏有很多大人才明白的齟齬。

  慕瑤畏懼慕懷江,循規蹈矩,只是每隔幾天,小心翼翼地問她一句:「娘,弟弟什麼時候能從黑屋子裡出來?」

  「娘,弟弟怎麼從來不哭,恐怕是關在菡萏堂裡嚇壞了,為什麼不把他放出來?」

  「娘,弟弟已經七歲了,再不練功,就要晚了,難道爹不準備把他放出來嗎?」

  「……」

  問的次數多了,她連搪塞的心力都沒有了。冰雪般的小女孩,才是慕家新生的希望,而她和慕懷江,早就是腐朽的刀刃了。

  「你待如何?」她不動聲色地問。

  「我要慕聲留下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我要他只認你我做父母,瑤兒做姐姐。」

  白瑾笑了一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怨女的力量還在這孩子這裡,拿捏住了慕聲,是對怨女最大的挾制,也是他們與怨女抗衡唯一的資本。

  「好啊。」她沉默半晌,帶著蒼涼的笑點點頭,「不日我將回家一趟,求助於我爹娘。」

  「但你要答應我,從今往後,全府上下,誰也不許再提慕聲的血統,就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十日後,白瑾從白家歸來,雙手捧著一隻匣子。

  匣子裡裝著白家在極北之地求來的月魄冰絲織成的絲帛,裁下了細長的窄窄的一條。

  梳子順著黑亮的頭髮向下,一梳到底,纖瘦的手撈起髮尾來,握在手裡,露出他的耳朵。

  白瑾與他臉貼著臉,在鏡子裡看著他漆黑的眼眸,語氣柔和,像是天下所有的給孩子梳頭的母親:「高一點,還是低一點?」

  「……」他茫然的眸子慢慢地有了焦距,目光落在她臉上,定住了,他的纖長的睫毛顫了一下,用很小的聲音回答了她:「高一點。」

  「好。」

  她彎眼笑了,在眼尾彎下的瞬間,她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細密的眼角紋,像是腐朽木家具上拉出的蛛絲。

  不遠處,是慕瑤懵懂稚嫩的臉。

  白駒過隙,蜉蝣一生。

  多少愛恨,正誤,人妖恩怨,在這一刻,都暫時遠去,梳頭這個動作,似乎變成她一生的事業。

  她將那一條皎潔的絲帶小心地從絲絨內襯中拎出來,彷彿從廢墟中拉出了一線希望。素手將髮帶紮緊的瞬間,終於咳出了喉間那口腥甜。

  慕聲靜靜地看著鏡子裡那個清秀的男孩,高馬尾梳起,髮頂上露出了一點美麗白色髮帶,像一隻蝴蝶,垂著翅膀,匍匐在上面。

  許久,他好奇地伸手,觸摸了冰涼的鏡面。

  這個人……竟然是我。

  「瑤兒。」白瑾牽過慕瑤的手,帶她走到牆下,「你要看著弟弟,絕不能讓他把髮帶取下來。」

  待她立了誓,白瑾終於長舒一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什麼東西在她眼中閃動了一下。

  「今天,弟弟便可以從那間黑屋子裡出來了。」

  她不顧眉宇間的疲倦之色,終於輕快地說出了答案。

  ……

  信紙從慕瑤手中滑落,柳拂衣伸手一接,用力攬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浮現在二人中間的畫面慢慢淡去,妙妙對上他的眼睛的一瞬間,就知道事情不好。

  看他的神色……這段回憶碎片的內容,他也看到了。

  二人四目相對,妙妙睫毛慌亂地顫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慕聲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靜默地掛上了床簾。

  他的蝴蝶骨突出,形狀優美,從背影看過去,還帶著少年的單薄感。

  他手上動作極輕,但不知是不是手抖的緣故,鈴鐺被他觸得響動起來。

  記憶碎片播放時,時間彷彿停滯了一瞬,楔進了另一段時空,結束之後,仍舊是天還未大亮的冬日早晨,被子裡早就失去了溫度,淩妙妙像是被扔進冰天雪地的人,臉頰因為恐慌而滾燙,身子卻一陣陣地發抖。

  他回過頭來,睨著睜著一雙杏子眼盯著他的女孩,看了半晌,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

  他身上也沒什麼溫度,衣服的緞面都是涼冰冰的,淩妙妙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他頓了一下,拿過床頭木凳上放著的她的襖子,給她披在了身上,連衣服帶人再次擁在了懷裡。

  少年的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孩的頭髮,半晌才開口:「異世之人。」

  是個輕描淡寫的、肯定的語氣。

  頭頂如有雷劈,妙妙剛才打好的腹稿,瞬間便忘了個乾淨。

  「我……」

  她驚悚地想看看他的表情,卻被他摁在懷裡動彈不得,額頭緊貼著他的胸膛,嗅著他身上的白梅香。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隔著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心口。

  柔軟,溫熱的。

  沒有了……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鑰匙,難道一定要長得像鑰匙嗎?這塊回憶碎片,不是給她的,根本就是為了解開黑蓮花身上忘憂咒的道具……

  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種事情,會被她的攻略對象直接看出來。

  她在這場博弈中,早已由局外人變作局中人。現在,局中人還翻船了。

  淩妙妙舔了舔嘴唇,放棄了掙扎:「你怎麼知道的?」

  少年眼眸漆黑,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手指順著她的頭髮摸到了脖頸,指腹摩挲著她的血管,感受著她不安的脈搏:「妙妙,下次聰明些。不要讓人虛張聲勢地一詐,就乖乖承認了。」

  「……」淩妙妙五內俱焚。

  「我就是你口中的異世之人,我也不想瞞你。」她僵硬地靠在懷裡,還是忍不住問,「你……你什麼時候懷疑我的?」

  「《九章算術》,勾股定理。」

  慕聲垂下眼眸,看起來混不在意,「九州之外更九州,原理相同,叫法不同,也沒什麼稀罕的。」

  淩妙妙回想了一下自己洋洋自得的戰績,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

  黑蓮花實在是太聰明了,裝乖裝得太久,她險些忘了他敏銳的洞察力。

  只是……她從他懷裡掙扎出來,崩潰地問:「你既然起疑,怎麼早不問我呢?」

  她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類似於失望抑或是憤怒的情緒。

  「你會走嗎?」他的雙眸純粹,倒映著她的臉,眼裡含了一點支離破碎的希冀,混合著湧動的黑色濃霧。

  「啊?」她愣了一愣,倒是沒想到他越過了中間無步驟,徑直來問這個,沒好氣地撥弄著手指,言語中露出一絲委屈,「我哪兒像你呀,走不了。」

  他眸中暗湧慢慢消退下去,言語格外溫柔:「好啊。去哪裡都可以,只是不要離開我。」他摸了摸女孩的臉,垂眸替她繫著繫帶,聲音很輕:「誰帶你走,我要他死無全屍。」

  「……」

  「你若自己走,我就把你……」

  他停下來,歪頭看著她,似在斟酌字句。想到她似乎不太喜歡被太粗暴地對待,他默默地將「鎖起來」改成了「關起來」。

  淩妙妙顧不上理睬他的恐嚇,急得插了一嘴:「誰讓你問這個啦?」

  他愣了愣,眸中流露茫然之色。

  淩妙妙都有點替他著急了,主動提示起來:「我不是淩虞……我是……奪舍的,那個,借屍還魂……」

  「嗯。」他應聲。

  淩妙妙眼巴巴地望著他,幾乎像是手裡拿了個引雷器,高舉雙手對著烏雲密佈的天,主動尋求責難。

  黑蓮花生氣起來總是先隱忍,很少表現出來,可若是不讓他發洩,他便容易暴走。

  可是一道雷也沒等來,他垂下眼簾,眼中竟然反常地泛起些許暖色來。

  他知道妙妙害怕什麼,只是這個世界,人妖共存,世道亂了不知多少年,他半妖之身都沒有嚇跑她,難道她以為,一個奪舍還能嚇著了他?

  女孩的一雙杏子眼惴惴不安,泛著水色,他貪戀地睨著她的眉眼,順了她的意:「你早就知道我的事?」

  淩妙妙如願以償地引到了雷,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到這裡以來,我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她面不改色地扭曲了事實,「沒想到是你的過去。」

  還把鍋全部甩給了系統:「我什麼也不明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小心翼翼地瞅他,小臉埋在毛絨絨的領子裡面,紅潤飽滿,像是多汁的果子,抿了抿粉嫩的唇:「你介意嗎……」

  他湊過去吻了吻她的唇,又在那果子似的臉頰上流連不去,半晌才道:「妙妙,不就是妙妙嗎?」

  不是淩虞,是淩妙妙,從頭至尾都是這一個妙妙。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心裡劃過一絲隱秘的滿足。

  妙妙可能不記得了,她曾經對著慕瑤說過:「他不就是他嗎,是人是妖又有什麼關係。」

  他將這句話回贈給她的時候,終於覺得自己慢慢地靠近了這團火焰,比旁人都有資格將它緊緊擁在懷裡,永不放開。

  無論她是誰,無論她有怎麼樣的秘密,只要是她,其它的又有什麼關係。

  他撫摸著她柔軟的耳垂,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梔子香:「好想讓其他人也知道。」

  「……為,為什麼?」她摟著他的脖子,被親得有些糊塗了。

  又不是什麼光榮……

  他的聲音很輕:「最好他們都退避三舍,沒人敢覬覦你。」

  「……」淩妙妙憋紅了臉,氣得將他推到一邊,赤著腳爬下了床,「你讓開,我餵鳥兒去。」

  慕聲伸手一摟,將女孩攔腰抱起,靈巧地換了個位置,放回了柔軟的床上,漆黑的眸望著她,純粹得只剩暖光:「我去餵。」

  鳥籠兒搖擺,黃澄澄的穀子像流沙一般傾瀉下來,堆成了一座穀山。

  小鳥沒有想到半途而廢的乞討竟然真的能換來吃的,雙腳靈巧地蹦到了食槽前,抬頭一望,望見了一雙漆黑的眸。

  「唧……」

  今天竟然是大老虎來餵!

  細細的食管猛凸,它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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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8: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六章 舊恨新仇(六)

  餵了鳥之後,他將淩妙妙的帳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門。

  慕聲拎起放在石臺上的壺,給前院的幾盆千葉吊蘭澆水,水很快灑完了,他便望著綠油油的草葉出神。

  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圓圓的葉子上流動著水珠,閃著一點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膚下心臟的跳動。

  忘憂咒解開後,無數遺忘的舊時光盡數湧回腦海。

  他在腦海中描摹著暮容兒的臉,一顰一笑,終於慢慢繪成最初那個熟悉的人,在妝台前給他梳頭髮,言語溫柔,「小笙兒的頭髮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紅羅帳前光線昏暗,一縷光從簾子的縫隙裡照進來,落在她的側臉上,恬靜溫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憐愛。

  這樣一個人,連恨也不會。

  他有娘的,曾經。

  縱然步履維艱,因為彼此支撐著,也從不曾覺得苟且。

  離開花折的前一日,她從抽屜裡拿出了那把閃著銀光的仙家之物斷月剪,在他及腰長的頭髮上比劃著。

  她長久地望著鏡子裡他的容顏,似乎想要將他的臉刻在自己心裡。

  「小笙兒,娘問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會害怕嗎?」

  他仰起頭,望著她,驚異地發現她雖然笑著,眼睛卻紅得可怕,旋即,兩滴殷紅的鮮血,從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邊。

  「娘怎麼了?」他驚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這兩滴鮮紅。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兒,這是離別之淚。」

  「娘不會讓你變成個怪物的。」她說著,擦乾眼淚,拉起他的頭髮,一把剪了下去,齊齊剪斷了他那一頭的仇恨之絲。

  斷月剪乃仙家之物,斷愛斷恨只能擇其一,斷了他與生俱來的恨,就斷不了她累及一生的愛。

  由愛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著他的手,憐愛地理了理他的額髮:「不要怕娘,娘會拼命護著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從六親不識的怪物,退讓一步,變作可以偽裝成人的半妖,時至今天,還依舊有愛恨,有肉體,有溫度地活在這世上。

  他的手掌按壓著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溫度傳遞到了冰涼的手掌。

  如果沒有他,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不是因為他,暮容兒也不會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個禍根。

  少年翹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裡含著一點冰涼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憶湧上腦海。

  那是在剛入慕府的時候,在一次吃飯的時候,白怡蓉一反常態地提到了他。

  「慕聲還沒有表字吧。」她不經意地問,慕懷江不以為意,白瑾則有些奇怪地看過來。

  「我請人起了個名,轉運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騰慣了,大家都習以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沒挑出什麼錯處,便笑著答應:「那就叫子期吧。」

  現在想來,那一日白怡蓉的語氣,連裝腔作勢的冷漠下面,是擋不住的熟悉的溫柔。

  那時候她還在,想盡辦法告訴了他本來的名字。

  只是……這段記憶應當在忘憂咒之後,為什麼他之前卻不記得?

  少年蹙眉,緊閉的睫毛顫抖著,太陽穴一陣陣發痛……忘憂咒已解,怎麼還是會有這種感覺?

  「子期。」

  脆生生的一聲喚,將他從深淵中帶出。

  他抬頭一望,淩妙妙將窗戶推開,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臉都讓風吹紅了。

  世界剎那間恢復了勃勃生機,鳥叫聲和風聲從一片靜默中掙脫而出,屋裡的一點暖香飄散出來,帳子裡的馥鬱,女孩溫暖的身體和生動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戀世間的理由。

  「你幹嘛吶?」妙妙趴在窗口,眼裡含著笑,手裡提著鳥籠,悄悄背在身後,準備給他看看「聲聲」的傑作。

  籠子裡的鳥將堆成小山的穀子吃下去一個大坑,為了不噎住而細嚼慢嚥著,還在上面噴了水,像是兢兢業業的雕塑家,雕刻出了風蝕蘑菇一般的奇景。

  淩妙妙看著他走近,準備等他乖乖承認「澆花」,再懟他一句「壺裡還有水嗎」,誰知他走到了窗下,仰起臉,閉上了眼睛,將唇湊到了她眼前。

  「在等你。」

  女孩頓了頓,面頰上泛起一層薄紅,手臂在窗臺上撐了一下,身子探出窗外,慢慢低下頭去。

  「唧——」籠子傾斜了,鳥兒眼看著自己的風蝕蘑菇「嘩啦」一下傾倒了,氣急敗壞地拍打著翅膀。

  這些日子裡,慕聲和慕瑤二人見面,幾乎無法直視彼此。

  上一輩的恩怨糾纏,冤冤相報,兩個人到了這一步,竟然說不清楚究竟是誰對不起誰多一些。

  相比之下,慕瑤沮喪得更加明顯,柳拂衣強硬地將飯碗推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也只是吃了一點點,就沒了食欲。

  白瑾的信幾乎將她一直以來的信念擊碎了:「拂衣,我真不知道這個陣,到底還要不要布了。」

  布七殺陣等待怨女,是主角團一開始的計劃。而現在,她的家恨另有因果,白怡蓉是被怨女奪了舍,支持她走到現在的恨意,幾乎變成一場笑話。

  桌上沉默片刻,柳拂衣答道:「你覺得,我們不做準備,怨女會放過你們嗎?」

  他的目光掃過慕瑤,又無奈地望向慕聲。

  慕瑤並未開口,慕聲先答了話:「不會。」

  淩妙妙側頭看他,少年已經低頭認真地吃起飯來。

  慕瑤心裡清楚這個道理,對於怨女,她是仇人之女,慕聲是力量之源,就算他們放過了怨女,她也不會放過他們。

  她歎了口氣,不得不直視慕聲的臉:「阿聲……」

  她的聲音都有些生澀了。

  「佈陣吧。」慕聲沒有抬眼,邊夾菜邊答,「怨女不是她。」

  吞噬了她的怨女,也同樣是他的仇敵。

  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午飯中,計劃被敲定下來。

  柳拂衣清清嗓子,打破有些凝滯的氣氛,「瑤兒。」

  他環視眾人,歎了口氣道:「要是你實在不開心的話,我們辦婚禮吧。」

  桌上瞬間寂靜了,慕瑤愣在原地,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吧嗒。」妙妙的筷子掉了一根,她急忙撿起來,興奮地拍打起桌子:「柳大哥,你在求婚嗎?」

  慕瑤先是錯愕,隨即臉色漲紅:「妙妙,別胡……」

  「嗯,我在求婚。」柳拂衣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她的話,柔和地凝視著慕瑤的臉,「拖了這麼久,總不該拖下去了。我們成婚吧。」

  「……」

  大雪節氣來臨前,柳拂衣和慕瑤在無方鎮的這套精緻的宅子裡舉行了婚禮。

  淩妙妙以為,她和慕聲的破廟婚禮已經夠簡陋了,沒想到慕瑤比她還要簡陋數倍,連霞帔都沒有,披了一塊紅色的紗巾,穿了深紅的裙子,在廳堂裡點了一排蠟燭,在小院裡拜了天地,就算成了親。

  畢竟是原書裡的男女主角,擁有原裝的好殼子,柳拂衣溫潤,慕瑤清冷,兩個人即使穿著最廉價的衣服,手挽著手走進來,也是一對高貴冷豔的璧人,沒有人比他們更加相配。

  成婚當晚,淩妙妙親自下廚,給新人們煮了一頓餃子。

  餃子是她和慕聲一起包的,個個軟趴趴,慘不忍睹,撈起來的時候,破了好多個。淩妙妙非常愧疚地將破了的餃子都舀進了自己碗裡,最後又讓慕聲倒進了他的碗。

  「你這麼聰明,怎麼就學不會包餃子呢?」淩妙妙支著臉,憂愁地問。

  少年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微一抿唇,肯定地說:「下次就會了。」

  這麼神奇的嗎?

  淩妙妙還沒繞過彎兒來,穿著婚服的柳拂衣開口了,他夾著一隻破開的餃子,看了半天:「妙妙,下次煮餃子撒點鹽,就不會破了。」

  「噢。」淩妙妙赧然點點頭。

  柳拂衣放進嘴裡一嘗,笑了:「妙妙,鹽放少了,五香粉放多了。」

  淩妙妙憋了半天,諒他今天結婚,哼道:「知道了。」

  蓋著蓋頭的慕瑤把蓋頭掀開來,露出完美勾勒唇形的紅唇,小心地吃了一個,給妙妙解圍:「我覺得挺好的。」

  柳拂衣附在她耳邊道:「她做飯實在不行,得好好練練。」

  慕瑤忍俊不禁:「其實,我比妙妙也強不到哪去。」

  「那不一樣。」柳拂衣答得一本正經,「你有我,我會做飯。」

  淩妙妙捂住了眼睛,只從指縫裡看他們卿卿我我:「……柳大哥,吃完快點洞房去吧。」

  柳拂衣果然不吭聲了,正襟危坐起來,專心致志地吃餃子。一向反應遲鈍的直男代表,在妙妙的調侃下,竟然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妙妙則好奇地盯著慕瑤露出的嘴唇。

  從慕瑤出場開始,她一直是以清清淡淡的形象出現,幾乎從未見過她濃妝豔抹的樣子。

  妙妙心裡當即癢癢的,小心翼翼地問:「慕姐姐,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臉呀?」

  「可以啊。」慕瑤頓了頓,抬起手剛準備撩起蓋頭,便被柳拂衣按住了手。

  「我的新娘子,只有我可以看。你看算怎麼回事?」

  妙妙氣急敗壞地「哼」了一聲。

  柳拂衣挽著慕瑤入了洞房,二人的步子和緩平靜,帶著說不出的溫馨恬然。妙妙遠遠望著,心裡歡喜交雜著憂愁。

  如果劇情線沒有出大錯,主角二人的成婚,標誌著《捉妖》即將進入最後的尾聲,最後一個巨大浪頭打來之後,故事在高潮中戛然而止。

  而這最後的關卡,是他們所有人的死劫。

  回到房間,妙妙坐在妝台前,對著鏡子梳頭髮。

  想到了沒看成的慕姐姐的臉,氣得給自己塗了個紅嘴唇。

  慕聲坐在一旁,並不責怪她大晚上塗脂抹粉,而是雙眼晶亮亮地看著她,眸子閃動了一下:「我幫你畫。」

  「你畫?」淩妙妙猶豫了一下,懷著好奇的心情,仰起頭,閉上了眼睛,看他畫成什麼樣。

  少年從架上取了一隻細頭的狼毫,走到她身邊,捏著她的臉,以筆輕沾著朱砂,在她額頭上勾勒。

  濕潤的筆尖掃在額頭上,有些癢癢的,她閉起的睫毛顫動起來,嘟囔道:「好了嗎?」

  「快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端詳她的眉眼,一眉一筆都像是纏綿地親吻在她額頭。

  「好了。」他鬆開手,淩妙妙睜開眼,湊在鏡子前面一看,一朵赤紅的五瓣梅花小巧玲瓏地印在額心。

  慕聲烏黑的眸望著鏡子,安靜的,唇角微微翹起——他有私心的。

  淩妙妙從前在竹蜻蜓上刻字,曾經用五瓣梅花代表了他。

  「哇。」淩妙妙無知無覺,專心地望著鏡子,想伸手去碰,又怕碰壞了,手指忐忑地停留在額頭邊緣,驚奇地稱讚道,「好漂亮。」

  她扭過頭來,興奮的眼眸撞進他眼裡,慕聲輕輕抬起她的下頜,吻在了她額頭上。

  「哎——」

  我的花!

  妙妙憤怒地驚叫起來,往後躲閃,慕聲按住她的後腦不放,故意壓著她的額頭,用柔軟的唇將那朵花揉成了亂紅一片。

  「……」淩妙妙望鏡子裡一看,活了不到一分鐘的五瓣梅花已經毀屍滅跡,又看著黑蓮花唇上的一點嫣紅,嚇了一跳,飛速地甩了條絹子給他:「快擦擦。」

  「不是說了嗎?朱砂吃了中毒!」

  慕聲乖巧地擦著嘴唇,滿臉無辜地將她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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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9: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七章 舊恨新仇(七)

  總是在天不亮就起床練早功的柳拂衣和慕瑤,在新婚第二天雙雙起遲了。

  日上三竿,柳拂衣才從房間出來,甫一出門,就撞見淩妙妙抱臂站在他面前睨著他,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柳大哥。」她歪了歪腦袋,雙髻上的碧色緞帶飄動起來,杏子眼含笑睨著他,沒羞沒臊地問,「新婚快不快樂?」

  這丫頭……

  「咳。」夜裡種種旖旎湧回腦海,他掩飾地板起臉,張望起來,「阿聲呢?你一大早杵在我們這兒做什麼。」

  妙妙調侃的笑容收了收,說起正事,「柳大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九玄收妖塔?」

  她的眼睛眨巴著,眼神中帶著點乾澀的緊張和不安。

  柳拂衣一愣,下意識摸到了袖口的小木塔,奇怪道:「你借收妖塔做什麼?」

  這收妖塔不像是什麼日用品,乃是法力強大的法器,別說她駕馭不了,就算對方能用,他一般也不會輕易出借。

  「哦,慕聲招鬼,我房間裡總是有小妖出沒,實在煩得很……我想借它鎮一鎮。」

  柳拂衣忍不住笑了:「區區小妖,阿聲一出手就滅了,你讓他來。」

  「不要。」淩妙妙氣鼓鼓地吐了口氣,拉著他的衣袖,焦急地擺了兩下,「跟他吵架了。柳大哥,你就借我擺一個晚上,明兒一早就還你,好不好?」

  柳拂衣平生最架不住姑娘家撒嬌,見她眼底發青,估計是實在不勝煩擾才來找了他,便從袖中掏出了九玄收妖塔。

  小木塔只有巴掌大小,精緻得像是桌上的擺件,不用口令操縱時,會一直保持這樣小巧無害的形態。即便是如此,擺一晚上,殺滅幾個騷擾人的小妖也足夠了。

  他將收妖塔遞給了妙妙:「拿去吧。」

  「謝謝柳大哥!」淩妙妙的眼睛幾乎看成了對眼,雙手小心翼翼地將收妖塔攏著,慢慢地轉身,一路小跑回了房間。

  柳拂衣看著她的背影,好笑地搖了搖頭,出門買黃紙去了。

  房間裡,淩妙妙一個人趴在床上發呆,手背墊著下巴,半晌,才伸手撥弄了一下面前斜斜立著的九玄收妖塔,睫毛顫了顫,閉上了眼睛。

  她思索了片刻,飛快地爬了起來,抓起收妖塔走到衣櫃前,「吱呀」一聲打開了雕花木櫃。

  櫃子裡湧出一股濃郁的白梅香,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堆得很高,幾乎抵到了櫃子頂上。

  ……兩個騷包的衣櫃,就是這麼滿。

  淩妙妙無聲地笑了笑,踮著腳尖拿收妖塔比劃了一下,小木塔只能橫著塞進上方那個小空間裡,顯然不大穩當,塞了幾次之後,她放棄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關上了櫃子門,走到了廚房。

  清晨,幾縷細弱的光從廚房窗口射進來,投在灶臺上,灶台旁邊是個一人高的漆黑水缸。牆角佈置著簡陋的架子,擺滿了燈籠形的陶罐,再向上看,牆上釘著一隻放碗筷的梨木櫃子,分了幾個格擋,淩妙妙依次打開,從左往右數第三格,果然是空空蕩蕩的,陽光照著閣子底部的一層薄薄的灰塵,泛著微微的白。

  妙妙將收妖塔放進去,那個櫃子像是為收妖塔量身打造,不大不小,剛好夠將其藏在其中。

  妙妙關上櫃子門,將準備好的鎖拿出來,鎖住了櫃子。退後幾步,拿腳丈量了距離,在櫃子四周數米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移開了架子,貼上了三張符紙。

  伸手將符紙的邊角展平,壓在粗糙的牆上,她拍拍手,呼出一口白氣,陽光下,無數細塵在她手邊旋轉飛舞。

  妙妙將架子吃力地挪了回去,上面的陶罐震顫,發出叮鈴鈴的脆響,擋住了牆上澄黃的符紙。

  按照《捉妖》的劇情,主角團走到了無方鎮,便到了原主淩虞參與的最後關卡。此時,柳拂衣和慕瑤成婚,大有白頭偕老的架勢,被慕聲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淩虞失去了希望,徹底黑化了——

  她再也不奢望柳拂衣能將她救出苦海,不僅是慕聲,慕瑤和柳拂衣也成了她仇恨的對象。

  抱著拖所有人下水的扭曲心態,她完成了她在這本小說中的第四次作死行為——也是淩妙妙按照原主軌跡進行的最後一個任務:

  用計騙走了柳拂衣的九玄捉妖塔,藏匿於廚房的櫃子中,對外謊稱被妖物奪走,直接導致主角團被怨女困在陣中時,沒有絲毫招架之力。

  畢竟,柳拂衣的法器在這本小說中是外掛般的存在,如果不是淩虞暗中使壞,他們也不至於被逼到絕路,到了不得不有人流血犧牲的地步。

  現在,妙妙按照幾乎相同的方法將收妖塔藏匿起來,只不過做出了小小的掙扎,按照悄悄和慕瑤學到的方法,在櫥櫃周圍用三張符紙造了一個「通道」。

  只要她燒掉手中對應的符紙,便能將陣中幻境和實際空間聯通起來,也就是說,真到了被困陣中的時候,她可以直接從幻境中的廚房,經過通道走到現實中的廚房,把柳拂衣的外掛法器給拿回來。

  妙妙將下巴埋進絨毛領子裡,長久地望著櫥櫃,最後用手試探地拽了拽鎖。

  照在牆上的光束變暗,無數斑點狀的細小陰影流動在牆上,妙妙回頭一望,發現窗外不知何時地飄起了鵝毛大雪,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距離怨女攻來,應該留有一周多的時間。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庭院裡一棵枯樹,被雪壓折了枝條,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哢嚓哢嚓」的聲音。

  厚厚的雪像一床棉被,起伏地鋪在大地上,映得天地亮得刺目。

  妙妙穿著鹿皮小靴「咯吱咯吱」地跋涉在厚厚的雪裡,拿著一柄巨大的笤帚艱難地掃著雪,頭髮和睫毛上都沾染了白色雪點。

  慕聲掀開厚重的簾子一出門,就看到這幅艱難的畫面,踩著腳踝高的雪,幾步跨過去,奪過了她手上的笤帚:「給我。」

  妙妙抬起頭,睫毛上的雪化開,沾染得她的眉眼都濕漉漉的,小臉熱得發紅,把一雙厚厚的手套脫下來,塞進他懷裡:「給你戴著。」

  慕聲下意識地往單手往懷裡揣,垂下長長的睫毛:「不冷。」

  她張牙舞爪地伸出手,冰涼的十指猝不及防地伸進他頸窩裡,脆生生地喊:「不冷,還不冷?」

  少年也不躲,任她鬧著,伸手一攬,直接將她拖進了懷裡,抓住她的手腕,塞進自己溫暖的胸口,漆黑的眼眸濕漉漉地注視著她,睫毛動了動,似乎含著一點驚歎:「你的臉好紅。」

  「嗯……熱的。」妙妙抿唇,仰起臉,笑得傻乎乎,眼睛都彎了起來。

  離得這麼近,幾乎看得到她臉上蒸騰出的熱氣。

  慕聲左看右看,忍不住壓著她,在她頰上啃了幾下,才放她離開。

  院中的雪被笤帚簇擁著堆在了一起,堆成了幾個山包,露出地上幾個閃亮亮的光點。

  這是淩妙妙第二次見識七殺陣了,只是當時在涇陽坡李府走廊的那個小圈子,跟眼前這個不可同日而語。

  為了收服怨女,幾人佈陣三天才畫了這個大圈,幾乎將整個宅子圍在了裡面。現在清掃掉地面上的積雪,露出的也不過零星一角。

  妙妙強迫慕聲戴上了熊掌一般的毛線手套,自己雙手攏在袖中,哆哆嗦嗦地看著少年認認真真掃院子,看到堆起來的幾座小小的白色山包,眼珠子一轉,雙手比了個喇叭:「子期呀。」

  慕聲停下來,直起身子望她,漆黑的眸在冰天雪地中顯得格外純粹。

  他一回頭,就望見女孩的眼睛亮亮的,笑得很興奮:「別掃了,我們玩兒吧。」

  他頓了頓:「玩什麼?」

  妙妙已經彎下腰,抓了兩把雪,在手裡壓成厚厚的團。

  慕聲抿唇,望著她的動作,身子繃緊,進入了備戰狀態。

  淩妙妙攏了三把雪,回頭一望,見他僵硬地站著,招招手道:「你過來呀。」

  慕聲望著她的手,她已經把雪團得像人頭那麼大了。

  妙妙……

  他的手有些緊張地握成拳,估量了一下雪團襲來的感覺,確認自己承受得了,無聲地吐一口氣,然後乖乖閉上了雙眼。

  「你閉眼睛幹嘛?」聲音突然逼近,他迷茫地睜開眼,低頭一望,妙妙懷裡抱著那個人頭大的雪團,仰頭奇怪地看著他,另一隻手還抓著他的衣襟,興沖沖地把他往一邊拉:

  「來呀,我們堆雪人。」

  慕聲:「……」

  「堆……雪人?」他看著女孩把那一大團雪球墩在雪堆上面,它很快滾落下來,她頓了頓,再次墩了上去,嘴裡喃喃:「頭怎麼又掉了……」

  「是啊。」妙妙說著,再次用力將雪球墩在雪堆上面,幾乎把雪堆砸出個坑來,「你小時候,不是都沒人陪你堆雪人嗎?」

  「往後,都給你補上。」她蹲在地上,回過頭睨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中,帶著小小的得意之色。

  少年的睫毛輕輕一動,還未及他開口,淩妙妙驟然一拍腿,恍然大悟地望著他:「對了,我忘了,這個是拿樹枝撐的。」

  慕聲按照妙妙的指導,撿來枝幹,給雪人安上了一顆圓滾滾的腦袋。

  他握住她通紅的小手:「冷嗎?」

  「冷。」妙妙連帶著他的手一起搓著,待熱起來了,伸手摩挲了一把雪人光禿禿的頭頂,「它也怪冷的。」

  說著,彎下腰去,撿了一片乾枯的青桐葉片,小心地蓋在雪人的頭頂,「給它加個帽子。」

  妙妙心滿意足地回過頭,望見了慕聲看向她的眼睛,安靜純粹的黑,彷彿一片平靜的湖,偶爾有風吹過,蕩起滿湖的漣漪,湖中倒映出她的影子。

  「好像還缺點什麼?」妙妙歪頭望著雪人,眨著眼睛,慢吞吞地戴上手套。

  「……鼻子。」他低聲答。

  「對對對。」她興奮起來,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以一種慫恿的口吻對他耳語,「你快去廚房幫他偷個紅鼻子來。」

  柳拂衣捏著黃紙從廊中過,看著窗外兩個人掃地掃到一半,扔下掃帚堆起雪人,蹲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無奈地笑了幾聲,慢慢踱回了房間。

  掀開簾子,屋裡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他邊進門便打趣起來:「什麼味道這麼香。」

  慕瑤背對著他,彎腰在香爐添著香,聞言頓了一下,柔聲道:「妙妙送的香。」

  小姑娘家總愛弄這些香,聯想到淩妙妙那濃郁的梳頭水味,他無奈地勾了勾嘴角:「倒是像她的風格。」

  慕瑤慢慢地坐回了床上,低垂眼眸:「你看了嗎,七殺陣怎麼樣?」

  柳拂衣撩擺坐在了圈椅上,正對著她,玩笑道:「你怎麼開口就問陣?昨天晚上怎麼樣?」

  慕瑤臉上驟然泛起一層紅,有些羞惱地看了他一眼:「我這兩日……不同你睡一張床了。」

  柳拂衣喝茶的手停住了,緊張地問:「怎麼了?」

  慕瑤垂下眼,半晌才吭聲,聲如蚊吶:「……疼。」

  這幾日新婚伊始,他確實不知節制了些……慕瑤一向臉皮薄,肯定是忍受不了才提出來的,這麼一想,他心中的愧疚和憐惜化成一片,生怕她害臊,沒敢盯著她的臉看,只是看著別處,柔聲承諾道:「那我睡在外間,好不好?」

  左右一整個宅子都是他們的,空房多的是。

  來日方長,他不急。

  「好。」少女臉上這才露出點笑影來。

  窗外冰天雪地,白光湧向室內,柳拂衣伸出手,笑道:「走,我帶你去看陣。」

  白皙的手搭在他掌心。他轉過頭去的瞬間,慕瑤的繡鞋從裙下探出,無聲踩住了從床下露出的一小片白色衣角,往裡一挪,踢進了漆黑的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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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9: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八章 舊恨新仇(八)

  雪人的鼻子,一般情況下是鮮豔的胡蘿蔔。

  但淩妙妙不吃胡蘿蔔,在廚房裡找到一根胡蘿蔔便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慕聲在廚房走了一圈,彎腰掀開了儲存蔬菜的箱子,在角落裡艱難地挑出了三根形狀各異的胡蘿蔔,揣進懷裡。

  經過了櫥櫃時,他驀地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去,奇怪地看了一眼。

  這麼多年,他早已形成不動聲色觀察周圍環境的習慣,即使是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也會下意識地記住各個事物的方位和特徵。

  ——第三格櫃子外面多了一把斜掛的小鐵鎖。

  這把鎖很新,還有些面熟,他眯起眼回想了一下,得出了結論,是淩妙妙從他們房間的抽屜裡拿出來的。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櫃子本來應當是空的。

  慕聲站定在櫃子面前,目光落在鎖身上,含了一絲捉摸不定的意味,猶豫了幾秒後,一張符紙拍在了鎖上,伸手輕輕一扭,便將鎖打開了。

  打開櫃子門的一瞬間,九玄收妖塔的威壓撲面而來,小木塔端端立在閣子裡,耀武揚威地俯視著他。

  慕聲睨著櫃子裡的小木塔,眸光幽深,手上把玩著小鐵鎖,顯見的不太高興。

  又藏了柳拂衣的東西。

  停了片刻,他伸手將收妖塔拿了出來,依原樣鎖好了櫃子門,轉身走出了廚房。

  他沉著臉,快步走到了柳拂衣的房門口,衣角掀起一陣冷風,想了想,放下了敲門的手。

  畢竟是貴重法器,須得交與本人才算穩妥。

  慕聲轉身走到院中,踩進厚厚的雪地裡,留下一串明顯的腳印,迎面碰見了在院子裡轉悠的柳拂衣和慕瑤,二人並肩走著,慕瑤驟然看見了他,目光不太自然掃向別處。

  無所謂,反正這幾日,他們都是這樣不尷不尬地相處著。

  「阿聲。」柳拂衣被寒風吹得鼻尖微微泛紅,心情很好地同他打了招呼,剛伸出手準備拍拍他的肩,手裡就被不太客氣地塞了一隻小木塔。

  少年唇畔含著警告的笑意:「柳公子,拿好你的法器。」

  「……」柳拂衣望著手裡的收妖塔,明白過來——想必是和好了,又把他當了靶子。

  到底是大了十幾歲,柳拂衣從來把慕聲當做半大孩子,淩妙妙更不必說,他心裡好笑得緊,臉上卻擺出真誠之色:「別誤會,是妙妙借去鎮妖用的。」

  鎮妖?屋裡擺著他這麼大一尊煞神,還用得著從外面借法器?

  慕聲漆黑的眸沉了沉,瞥他一眼,涼冰冰道:「嗯,我替她還了。」

  淩妙妙往兩手上哈了氣,蹲在雪人旁邊哆哆嗦嗦等了好一會兒,幾乎凍成冰塊,才見到人來。

  初始時只看到他的靴子踩在雪地裡,披風角掀起淩厲的冷風,平白帶了一股殺氣,她奇怪地抬頭去看他的臉。

  慕聲沉著臉來,一眼望見淩妙妙在雪人旁邊縮成小小的一團,女孩抬起頭,臉蛋半埋在領子裡,睜著一雙杏子眼,有點懵懂地看著他,半是無辜半是訝異。

  心裡那股無名火剎那間煙消雲散。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又回歸了柔順乖巧的模樣。

  「去這麼久?」

  「嗯。」他含糊地應著,撩擺蹲下來,獻寶似的將兩手伸到她面前,掌心躺了三隻長短不一的胡蘿蔔。

  淩妙妙吃了一驚:「你怎麼拿了這麼多?」

  冬天的食物緊缺,都是前段時間一併屯的,她不愛吃胡蘿蔔,不意味著其他人不吃。

  慕聲頓了頓,有點無措地看著手掌:「……那你挑一個吧。」

  淩妙妙盯著那三根奇形怪狀的蘿蔔,考慮了半天,挑了最長的一根,安在了雪人臉上。

  妙妙笑出聲來:「這個不像人,像尖嘴啄木鳥。」

  她說著,握著胡蘿蔔拔下來,換了一根短一些的,笑得更厲害了:「這個像我爹爹。」

  再次拔下來,換上最短的那個小蘿蔔頭,睨了半晌,語氣誇張地問:「子期,你看這個像誰?」

  慕聲與滑稽的紅鼻子雪人四目相對,盯了半天,沒盯出個所以然來,眨了眨眼睛,遲疑:「像誰?」

  淩妙妙冰涼的手指在他微微泛紅的鼻尖上快速地一刮,像羽毛掃過一樣,輕佻而憐愛,隨即摟著他的脖子撲進他懷裡,笑得東倒西歪,軟綿綿熱乎乎的一團:「像你。」

  柳拂衣回到房間便被那濃郁的熏香鋪了滿臉,急著推開窗,背對著慕瑤笑道:「妙妙給的這香還是不要點了吧,怪熏人的。」

  「……嗯。」背後傳來含糊不清的一聲應。

  「拂衣,」慕瑤喚他,聲音柔柔的,「你每天把九玄收妖塔藏在袖中,不覺得累贅嗎?」

  柳拂衣覺得她今日的問題幼稚得可愛,走過來摸了摸她的臉,慕瑤也沒有避開,似羞還怯地垂下眼,一聲不吭,這柔順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愛。

  他憑空起了逗她的心思:「我也不是每日都帶在身上啊。」覺察到她抬起頭看他了,才眨眨眼,故意笑道,「洗澡的時候,不就不能藏在袖中了麼?」

  慕瑤雙眸明亮地看著他半晌,眸光中似閃爍著幽幽星火,頓了片刻,才低下頭,抿嘴笑起來。

  「阿嚏——」

  「阿嚏——」

  妙妙拍拍被震痛了的胸口,吸了吸鼻子,眼睛裡浮出一層濕漉漉的水霧,感覺頭昏腦漲,後腦勺鈍痛得厲害。

  在外肆意撒歡堆了雪人後第二天,她就感冒了,而且這次的感冒來勢洶洶,整個身體迅速淪陷,每天灌三四碗熱水也不管用。

  來這個世界以來,她還是頭一回生病,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不適應,整個人遲鈍得過分,走路都能撞上柱子。

  蒸汽向上攏著,熱乎乎地撲在臉上,妙妙捧著碗,小心地吹著氣,一點一點地將碗裡的熱水喝進去。

  從慕聲的角度看過去,她像是叼著碗的小貓,他伸出手去,撫摸著她的後背。

  「阿嚏!」她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身子重重一顫,碗裡的水濺了她一臉,她緊閉著眼,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慕聲眼疾手快地將她手裡的碗奪過去。

  「……」妙妙擤了鼻子,滿臉鬱悶地地把桌子和臉擦乾淨。

  「好點了麼?」柳拂衣坐在一旁,眉毛都憂心地擰了起來。

  幾天不見,就病成這樣,還沒出十五,恐怕醫館都還沒開門。

  「嗯,沒事。」淩妙妙笑笑,眼睛紅得像兔子,聲音嘶啞。

  慕聲望著她的模樣,心裡亂得厲害,在碗裡添滿熱水,輕輕擱在她面前,頓了頓,扭頭沖柳拂衣沒好氣道:「柳公子身上是什麼味道?」

  那股濃郁的香,平白惹得他煩躁。

  柳拂衣抬起手,無辜地嗅了嗅衣袖:「不是妙妙送的香嗎?我早就說了,是太濃了些。」

  「……」妙妙的目光迷惑,語調顯得軟綿綿的,「我?」

  柳拂衣頓了頓:「你送給瑤兒的香……」

  妙妙想了半天,帶著濃重的鼻音喃喃:「我好像沒有送過慕姐姐什麼東西……」

  話音未落,柳拂衣的笑容慢慢斂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三四秒,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將妙妙嚇了一跳。

  柳拂衣背後一陣涼意慢慢爬上來,彷彿被人澆了一桶冷水,他「刷」地站起來,大步朝房間走去。

  「哎,柳大哥怎麼了?」妙妙茫然地問,還未等有人回答她,女孩的睫毛低垂著,似乎越來越沉重,身子一歪,猝不及防地從椅子上倒了下去。

  「妙妙!」

  慕聲幾乎是同時撲過去,伸手將她接住了。懷中的人雙眼緊閉,面頰反常的紅。

  他用手背一碰,她的額頭滾燙,額角的髮絲都浸濕了,驟然摸上去,彷彿摸到了一塊燙紅的鐵。

  燒成這樣……

  慕聲的指尖都在發抖,眼角發紅,將人攔腰抱起來,走回了房間。

  淩妙妙迷迷糊糊醒過來時,只覺得頭痛欲裂,呼吸都是灼熱的,身上卻冷得發抖,厚厚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這種頭昏腦漲的感覺,好幾年沒有過了。

  什麼東西涼冰冰地貼在臉上,她伸手一摸,是慕聲的手。

  她一動,慕聲便立即反應過來,攬住她的腰將她扶坐起來,靠在他身上,一碗熱水送到她嘴邊。

  妙妙整個人都脫水了似的,沒有絲毫力氣,剛想就著他的手喝水,低頭一看,差點嚇了一跳,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臉,臉色比她還蒼白。

  她頓了頓,推開碗,回頭好笑地瞅著他,捏了一把他的臉:「怎麼啦,子期。」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眸子彷彿某種玉石,黑得發亮:「不該讓你去玩雪。」

  淩妙妙一時語塞,這個世界的醫術大約不怎麼發達,才讓他覺得發燒也可能要人命。

  昏昏沉沉的腦袋裡,浮現出了些微憐惜。

  「就是風寒而已,裹緊被子多睡幾覺就好了。」她清清嗓子,尾音還有點啞,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笑了,「記不記得,我上次都被幻妖捅穿了……」

  慕聲的緊繃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扶她躺下去,撐著床俯下身去,嘴唇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末了,吻了一下,摸摸她的臉,輕聲道:「睡吧,我守著你。」

  香爐裡香篆已經燃到盡頭,見了一點火星。

  「瑤兒?」柳拂衣一面推開房門,一面快步進門。

  簾子半放,慕瑤背對著他躺著,一頭青絲若隱若現藏在被褥中。

  「瑤兒,你最近是不是睡得有點太多了?」他慢慢地逼近了床,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將人翻了個兒。

  隨著他的動作,人的頭髮、腦袋和身子登時分離了,一張慘白的臉正對著他,面孔上只畫了一張血紅的嘴,嘴唇一直裂到了耳根,彷彿在看著他取笑。

  床上是一隻等大的人偶。

  他倒退兩步,渾身上下如墜冰窟,想到什麼似的壓了一下袖口,本來裝著九玄收妖塔的地方,咣當一聲掉出來一隻木偶,同樣畫著血盆大口。

  「傀儡術……」

  屋裡一時安靜得過分。

  想他半生自負,竟然被一個冒牌貨蠱惑,被這小小法術給玩了?

  慕瑤,九玄收妖塔,七殺鎮,端陽,怨女……數個關鍵詞連成一線,柳拂衣的臉色霎時慘白。

  他望著虛空,在原地沉默了數秒,迅速回過了神。袖中三張符紙抖出,在空中排成一線,咬破食指一筆劃過,一柄金黃色的光劍在空中凝成。

  他反手拽下了帳子,持劍一劈,床板彷彿被什麼東西燒焦了,「滋」地裂開,冒出一陣煙霧,旋即被劈成兩半的床左右分裂開來,「咣當」一聲砸在了地上。

  床板彷如棺材蓋,推開以後,陽光射進了陰暗處,他一眼看見了底下露出的人。

  「瑤兒!」他將人事不省的慕瑤從地上抱起來,蹲在了地上,顫抖著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她虎口處用力捏了一下。

  懷裡的人皺起眉,嘴中喃喃:「陣……」

  待睜眼看清了他,慕瑤淡色的雙瞳中盈滿了絕望,「她來過了……」抓緊了他的衣袖,手指將那布料都捏皺了,艱難地出聲,「拂衣……陣……」

  柳拂衣反握住她的手,定定望著她:「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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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9: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零九章 舊恨新仇(九)

  夜晚濃霧漸生,籠罩了竹林。

  眼冒金星,喉嚨裡的鐵銹味彌漫不去,彷彿被人掐住了脖子,又用鐵鍊子穿透了胸膛,每呼吸一下就是鑽心的痛。

  渾身上下只有手指能動,盲目地摸索著,地上的草根翻起,露水沾濕掌心。

  前幾天下過雨,泥土潮濕冰涼,將指尖凍得生疼,他將十指狠狠插入泥土中,把自己快散架的身體支撐起來。

  一點紅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額上的冷汗閃著光,他感受到了身旁的熱浪,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以茂密的竹林為分界,一面是幽深的夜,一面是潑天的紅,紅光最濃處化作劈啪作響的火焰,火舌舔舐著傾頹的房梁,滾滾濃煙沖天而起,混入濃霧中。

  剛才還在穿梭行走的人像是被烤焦的螞蟻,橫七豎八地擺放在泥地裡,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離他最近的一個,白衣已經染成了猩紅色,那張死不瞑目的訝異的臉他熟悉,白瑾。

  上午見了她,還在笑著問他想吃什麼。

  火光在他烏黑的眸中躍動,他怔怔地看著,像是被凍僵了。

  他此刻的表情,像是被獵人一箭穿心的兔子,叫聲卡在喉嚨出不來,他本能地張口,先一步出來的卻是淤積在胸口的濃稠血液。

  他撐著地,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黑血,飛速掩住口,目光沉滯地下落,一張染血的符紙被風捲動,上面的字跡蜿蜒繁複,如迷宮般佔領了整張符紙,華麗而詭異。

  「小笙兒真厲害,比娘還厲害。」

  帶著笑意的聲音幽幽響起,嬌滴滴。

  風漸起,穿梭在竹林,嘯聲陣陣。竹葉如雨落下,擦過他的肩頭滑落。滾滾濃煙被風吹散,化作天邊濃重的烏雲。她大紅的裙擺在風中飄蕩起來,如同一朵豔色的茶花盛開。

  女人妖媚的臉蛋上不慎沾染了幾點血珠,除此之外,她幾乎光鮮亮麗,不染塵埃。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尖已經在顫抖,鮮血混雜著著泥土,污濁不堪。

  片刻之前,這裡還是井井有條的慕府。

  ——他都幹了什麼?

  隱約只記得月光極亮,在她的指導下,漫不經心地畫下了反寫符的最後一筆,隨即感受到體內一股巨大的力量爆開,幾乎將他整個人撕成兩半。

  他瞬間被氣浪擊飛出去,險些被難以控制的能量吞沒。

  再睜眼時,便是這幅景象。

  死寂,冰冷,唯有火焰的劈啪聲,彷彿一場荒唐的噩夢。

  今日是他練習以血繪製反寫符的第一日,原以為這符紙不過就是比尋常法術強了一點。

  他單薄的身子戰慄起來,臉色慘白如紙:「不是,我不是……」

  不是想這樣的……

  女人眼裡含著滿意的笑,一步步朝他逼近,「做得多好啊,你看,現在多乾淨?」

  他以手撐著地,艱難地向後退著,胸口的鈍痛催逼著他,他像受驚的小獸負隅頑抗:「你不是這樣說的……」

  哄著他,騙著他,教了他整一年的反寫符……

  到現在,他才有些懂了。

  這當口,千頭萬緒像是遊魚,沒命地撞著即將傾覆的船底,胸口悶得慌,竟然有些想吐。他咬住了嘴唇,直咬得唇齒間都是血腥味。

  「我說什麼了?」她猛地掐住他的下頜,朝那燃燒著的廢墟揚了揚下巴,半是憐憫半是挑釁地輕笑道,「你看清楚了,那些人都是你殺的,跟我有什麼干係。恩將仇報,養不熟的白眼狼,嗯?」

  她的目光微微後錯,落在了他身後,鬆開了手,意興闌珊地呢喃:「還有一隻漏網之魚呢。」

  他猛一回頭,剛回來的慕瑤立在一片廢墟之前一動不動,少女死死盯著一片火光,失了聲,身形單薄得彷彿風一吹就能吹倒。

  女人掏出袖箭:「團圓去吧。」

  箭頭尖得幾乎看不見,閃過一星寒光,法器是慕懷江的,威懾力巨大。

  「阿姐!」心幾乎在喉嚨裡躍動,他在袖箭射出的同時撲過去,袖箭帶著寒風,「嗖」地射在他肩膀上,兩個人被這一箭生生摜倒了。

  慕瑤這才驚醒,一把拉過他護在身後,臉色煞白:「白怡蓉,你瘋了嗎!」

  又一支袖箭出手,女人栗色的眸中帶著冰冷的笑意。

  「娘……」他伸臂擋在慕瑤身前,不知是冷,還是袖箭上的毒發,他渾身上下都在打擺子,「娘……求你不要殺阿姐……」

  「慕聲啊,那麼多人你都殺了……」女人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輕輕笑起來,「現在又裝什麼好人呢?」

  他的嗓音已經啞了:「娘……」

  「誰是你娘?」女人的箭頭一偏,對準他的額頭,嘴角冷冷勾起,「要不是你有用,何必留你性命到今天。早就該死了,孽種。」

  袖箭破空而出,瞬間往他命門上去,冰涼的箭頭挨住他額頭的瞬間,氣波震顫起來,空氣中蕩開了一大波漣漪,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生生挾住了箭,將那箭頭向旁邊一扳。

  啪嗒。箭落在地上。

  「小笙兒……」天地間回蕩著她的聲音,溫柔的,帶著一點淡淡的哀意,拖出長長的回音。

  他茫然四顧,她在各個角落,如霧籠罩,又如霧即將消散——

  是她。

  身旁慕瑤的身子晃了晃,先倒下去,隨即是他。一陣風拂過他的額頭,如同誰的手在輕柔撫摸著,所有的樹木,枝葉同時擺動起來,抹去他腦海裡全部的火光與血跡。

  「孩子,不是你的錯,跟姐姐走,忘了今天。」

  「連娘一起……都忘了吧。」

  她如煙花,粉身碎骨,神形俱滅最後一剎那,天地萬物,都甘願替她傳話。

  「阿聲,開開門……」

  「阿聲,出事了……」

  他靠在床頭,茫然睜眼,眸子一動不動地望著虛空,許久才有了焦距,稍稍一動,淤積在胸口的情緒,化作烏血,驀地從嘴中湧出。

  他伸出袖子擦了擦唇畔血跡,回頭一望,床上的女孩雙目緊閉,尚在昏睡,臉色依然因發熱而通紅,嘴唇卻蒼白。

  她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袖。

  他冰涼的手覆上去,包裹她滾燙手背的一瞬間,理智才慢慢回歸。

  他冷靜下來,鬆開她的手,輕輕放在被子裡,去開了門。

  柳拂衣撩擺坐在了床邊,嘴角都起了血泡,即使妙妙還沒醒,他依然刻意放低了聲音,飛速地吐出了一連串令人絕望的消息:「怨女假扮瑤兒,篡改了七殺陣,拿走了九玄收妖塔。」

  「我們被困住了。」

  慕聲安靜地聽完,抬眼,漆黑的眸望著他:「改成了死局?」

  柳拂衣沒料到他一語中的,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蹙著眉頭默認。

  慕聲沉默半晌:「出得去嗎?」

  柳拂衣長久地望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淩妙妙是被系統驚醒的。

  她尚在昏昏沉沉的深眠中,系統突然在她腦子裡放了整整三分鐘的掌聲喝彩音效,活生生將她炸醒了。

  她茫然地睜大眼睛盯著帳子頂,歡呼之後,傳出了充滿激情的女聲:「恭喜穿書任務人【淩妙妙】,任務一圓滿完成,階段獎勵【符咒無效令】,請再接再厲。」

  淩妙妙反應了半天,扁了扁嘴,抓住了枕頭猛地一扔,幾乎要哭出來。

  任務一已經完成了,也就是說,她費心費力設置的那個通道根本沒有用,收妖塔已經到了怨女手上,而他們已經被怨女困在死局中了。

  兜兜轉轉,無論她如何奮力掙扎,仍舊走回了原著的結局。

  「七天之後,就是第一次熔丹。」

  淩妙妙豎著耳朵,耳邊,柳拂衣還在憂心地說話。

  偌大的陣包裹住了整個宅子,不僅僅像是牢籠隔絕進出,更像是一隻巨大的胃,要將裡面的活物一點點消化殆盡。

  被怨女動過手腳的七殺陣,就是這樣的死局,每隔七天合攏一次,集中消滅陣中的獵物,是為「熔丹」。

  會法術的人,拼盡全力,熬不過第三次,像她這樣不會法術的普通人,連第一次也熬不過去。

  慕聲聞言,目光果然落在妙妙身上。

  「就沒有別的辦法?」

  「……」柳拂衣欲言又止,緘了口。

  慕聲看著他的眼睛:「只剩那個辦法了是嗎?」

  柳拂衣搖頭:「不到最後一刻,不要往那條路上想。」他伸出手拍了拍慕聲的肩,眼底含著一點堅定的光,「別擔心,我和你姐姐在。」

  慕聲罕見地沒有躲開,只是安靜地掖了掖妙妙的被角,纖長的睫毛垂下:「她已經燒第三天了。」

  柳拂衣伸出手摸了摸妙妙的額頭,被這溫度嚇了一跳:「廚房裡還有些藥……」

  慕聲黑亮的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眸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睫毛動了動:「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

  「不會。」柳拂衣剎那間明白了他的意思,猛地打斷,「你別多想了。」

  即便真是如此,在這個當口,也不能說。

  少年露出個若有似無的自嘲微笑,垂眸不再言語。

  淩妙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腳發涼,還在思考剛才聽到的對話。

  那個辦法……

  在《捉妖》裡面,死局並非不可破,實在走投無路,只要來一個人鑽進陣心,以身祭陣,其餘的人合力破陣,便有機會求得一線生機。

  不僅是應付這個被改造的七殺陣,破任何一個陣,都可以用這個通用的辦法。

  但是他們四個人,就像是桌子的四條腿,少了哪一條,都會讓原本平穩的局面失衡。所以柳拂衣才會說,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考慮此法。

  原著裡,慕聲暗中與怨女聯手阻撓主角的幸福之路,致使慕瑤和柳拂衣被困在陣中,二人生生熬過了兩次熔丹,實在沒了辦法,慕瑤為了保護所愛,決心犧牲自己,悄悄祭陣。

  就在生死關頭,黑化的大反派慕聲不知怎麼想的,一聲不吭地鑽進了陣心,代替阿姐赴死,女主角因而保下了性命。

  慕聲的心態實在過於幽微,難以解釋。或許他還是捨不得看慕瑤死,或許他早就不想活了。

  總之,男二號兼反派二號,以這樣的方式成就了男女主角的幸福,當時,淩妙妙還為他流了兩行眼淚。

  只是現在,只要一想起這個結局……

  算了,想都不能想。

  這一世,慕聲的人生軌跡已經和姐姐脫開,應該不會再幹同樣的事情吧……

  「系統……」她的睫毛煩亂地顫著,將手腕搭在滾燙額頭上,這麼燒了三天三夜,她覺得自己的腦殼裡烤了一鍋腦花,「我為什麼這麼難受?」

  「系統提示:宿主的身體狀態為劇情安排,並無特殊情況,請宿主稍安勿躁,繼續任務。提示完畢。」

  妙妙暗罵了一句,又在熱浪中昏睡過去。

  慕聲將她的手腕拉下去,掀開被子將人攬起來,解開她的中衣繫帶,露出女孩白皙的鎖骨,他用沾了冷水的手帕,從她的臉,一直擦到了胸口。

  懷裡的人不安地動了動,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耍賴地抱住了他,妙妙的嘴唇都是滾燙的,悶悶地貼在他脖頸上,隨著說話微微震顫:「冷……死了。」

  慕聲頓了頓,撫摸著她散下來的柔軟長髮:「乖,要降溫。」

  再這樣燒下去,用不著等第一次熔丹,她的身體就先垮了。

  淩妙妙摟著他不撒手,明明燙得像個大火爐,身子卻在發抖:「嗯……你是涼的。」

  少年的眼底通紅,小心翼翼地抱著她,闔上眼睛,睫毛顫著,輕輕吻在她髮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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