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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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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1:1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章 蜜柚(二)

  在長安停留的第三天,收到了柳拂衣匆匆遞來的信,信封上還殘留著連綿陰雨天的潮氣,薄薄的紙被露水打得皺巴巴的。

  慕瑤展開信紙時顫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急切,可是掃了一眼之後,她就臉色慘白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地將紙疊成四折,鎖進了匣子裡。

  「阿姐。」慕聲的黑眸定在她臉上,敏銳地繃緊了神經,「怎麼了?」

  她垂下眼簾,眼角的淚痣在燈下閃光,肌膚仿若透明,「沒什麼,追查耽擱不得,我們先往無方鎮去吧。」

  慕聲的手叩在匣子上:「讓我看看。」

  「不管他了,先下一盤吧……」

  「讓我看看。」他一動不動,眸中滿是冷意,罕見地在姐姐面前表現了執拗的一面。

  慕瑤臉上強撐的笑終於褪了乾淨,有些破罐破摔地鬆開手,靠在了椅子上。

  慕聲抿著嘴唇取出那張蒼白的紙,信上字跡異常潦草,只有短短兩行:「情況有變,歸期不定。不必等,先行。」

  他「嚓」地一甩,將紙拍在桌上,語氣發沉:「阿姐!」

  慕瑤別過頭去,飛速地擦去了溢出眼角的一絲晶瑩,深吸一口氣,紅著眼眶強笑道:「阿聲,別鬧。」

  慕聲沉默地看著她的臉,若非逼到絕境,她鮮少露出過這樣失態的神色。

  他知道阿姐對柳拂衣用情之深,他年少時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介入,嫉妒酸澀這麼多年,幾乎都快習慣了。經歷數次劫難,他們一次比一次加密不可分,難以撼動。眼看他們一路發展到即將成婚,他也只是覺得,或許這樣就是故事的結局,是他被動接受的終點,也無不可。

  都已經這樣了,他還能怎麼樣呢?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柳拂衣突然撇下阿姐離去……

  這麼多年,慕瑤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哭過。

  他眸中慢慢沉澱出一種異樣的冰冷:「阿姐這次還要等他嗎?」

  慕瑤驚異地抬頭:「什麼意思?」

  他的語氣越發薄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處事,難道阿姐還要原諒他嗎?」

  「原諒?」她蹙起眉頭,「拂衣並未對不起我,談何原諒?」

  他低眼,柔和美麗的睫毛蓋住了眼裡翻騰的憎惡:「柳公子從不潔身自好,三心二意,搖擺不定,任何一個女人送上門來,他都不會拒絕。阿姐,這就是你喜歡的人?」

  慕瑤怔住了,隨即氣得發抖,「阿聲,你說話怎麼這樣刻薄?」

  少年猛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慕瑤,沉默了許久,似乎到達了壓抑的爆發點,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刻薄?」

  慕瑤也跟著急促地站起來,眼前人潤澤的黑眸中熟悉的無辜和親切迅速褪盡了,陌生的乖戾浮現出來,連帶著他周身都彌漫著一層冷意,與平時截然不同。

  慕瑤頓了頓,語氣放低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這麼多年想說的話,阿姐不是早應該料到嗎。」他眸中彷彿結了冰,嘴角譏誚之意越發明顯,「他若夠喜歡你,早就上趕著娶你,他如今連娶你都推三阻四,你就沒有想過,從此不要他了嗎?」

  「慕聲!」慕瑤先是被戳了痛腳,頭皮一陣發,隨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今日的話全是主觀臆斷,偏偏說得異常難聽,幾乎是句句忤逆。

  她本就在氣頭上,他煽風點火……她勉強壓住火氣,勉力解釋:「這麼多年,你難道還沒認清嗎?拂衣並不如你所說。」

  她刻意放柔了聲調,想緩解此時的氣氛。

  「那又如何?」他卻毫不留情,步步緊逼,「在我看來,你根本不需依仗他,求著他。」

  「誰求著他了?」慕瑤的自尊心被驟然踐踏,心裡的火「倏」地被點燃了,神情冷了下來,「我雖然一直同拂衣在一起,那是因為喜歡,何曾依仗過他!」

  她頓了頓,又覺得跟他爭辯毫無意義——因為他不懂。

  語氣緩了下來,「感情的事情,你情我願……阿聲,你還不明白。」她慢慢地坐了下來,有些疲倦地喝了一口水,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你先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我不明白,阿姐難道就清醒?」慕聲站著不動,有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

  「阿聲,出去……」

  他充耳不聞,微勾嘴角,笑容中卻毫無溫度,「我看阿姐糊塗得很呢。」

  「……」慕瑤抬起頭,淡色的眸盯著他,冷笑道:「好,就算如你所說,我是依仗柳拂衣。那我若離他而去,你說,我們兩個該依仗誰?」

  她的音調越發抬高,帶著一絲委屈的沉痛:「慕家撐到今天,不過苟延殘喘,你以為沒有拂衣一力支持,我們是如何還在捉妖江湖中保有一席之地?」

  慕聲緘默片刻,古怪地冷笑:「那是因為——阿姐從始至終不夠信我。」

  慕瑤皺眉:「我何嘗不相信你?」

  「我說過我可以保護你,為爹娘報仇,你從來沒放在心上,寧願相信柳拂衣,也不肯相信我。」

  「……」慕瑤被他氣笑了,「你實力如何,難道我做姐姐的不清楚?你的術法一大半是我教的,法器是我送的,慕家術法,我自己都學得一知半解,何況是你?你連我都打不過,怎麼面對『她』……」

  「我可以。」他驟然打斷,眸中翻騰著黑雲般的戾氣,低眉盯著自己攏起又張開的手指,呼吸顫動,聲音卻極輕,「我非但能打過你,放眼天下,沒幾個人能是我的對手。」

  慕瑤注視他片刻,臉色極其難看,「你想怎麼做到,卸髮帶嗎?」

  她冷笑一聲:「是非不明,不擇手段……這麼多年,我就教會你這個?」

  慕聲的神情驟然出現一絲裂痕,被很好地掩藏在面上乖戾之後。

  慕瑤將冷掉的茶水推至一旁,動作大了些,茶水潑出來,沾濕了她的手指:「在裂隙之下,妙妙懷裡掉出的香囊是你送的吧?」

  聽到這個名字,他驟然抬眼,眸中驚異還未消退,就看見慕瑤面色蒼白地冷笑:「你知道淩妙妙怎麼說的嗎?她說,是她路上撿的。」

  「……」慕聲的臉色驟然變得很複雜。

  她在背後這樣維護他……

  「香囊裡有什麼東西,你當我不知道嗎?妙妙不懂事,幫著你瞞我,她以為這樣就是為了你好……」

  「阿姐……」他再度打斷,少年臉上神情完全破碎開來,眼中空冥冥的:「我是什麼東西,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

  他走了兩步,步子很輕,卻彷彿踩在了一根危險的臨界線上。

  「正派加諸於我的束縛再多,也一樣都改變不了我骨子裡的低劣。」他發出「低劣」二字時,語氣中帶著薄涼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我非但畫了那一張反寫符,還有很多張,多到……我數不清了。」他驟然綻開一個燦爛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我三番五次動用禁術,死在我手中的妖物,不知凡幾。」他纖長的睫毛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那張青春俊俏的臉上,卻彌漫著陰鷙狠厲的氣息,「我睚眥必報,血債累累,在阿姐面前,不過是裝作一隻乖順的寵物,騙取一點憐惜——現在我告訴阿姐……」

  慕瑤猛地起身,駭然倒退幾步,步伐虛浮著,嘴唇微張,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抬起臉來,臉上是破碎的笑:「我告訴阿姐,我可堪依靠,比柳拂衣強得多。我們從此以後,還做姐弟。」

  「不過是報仇而已,阿姐若是想要殺『她』,我自有辦法。天下良人無數,阿姐隨意去挑,何必仰仗一個柳拂衣……」

  她嘴唇顫動半晌,猛地搖搖頭,終於發出了聲音:「不可能。」

  嚴詞拒絕,猶如一刀而下的斬首,判定了他的結局。

  「不可能?」少年冷笑一聲,頓了半晌,似乎才將彌散的神智一點點拉回來,「不可能放棄柳拂衣,還是……」

  他袖中的手指已經在微微顫抖,面上卻維持著帶著壓迫意味的笑意:「我不配待在慕家,做你弟弟了?」

  慕瑤臉色鐵青,倒退幾步,巨大的慌亂中,摸到了袖中匕首,悄悄握在了手上,內心這才略微鎮定下來。

  「阿聲,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眼前最熟悉不過的臉,竟然綻出一個十分生硬的微笑,刻意放柔的語氣裡,掩藏不住尾音裡的一絲慌亂。

  慕聲的步子陡然僵住,如同被人兜頭蓋臉地澆了一盆冰水。

  他情願阿姐能一巴掌上來,打他罵他,像往常一樣訓斥他,好讓他知道,他還是她的家人,還是她的弟弟。

  ——決不是像現在這樣,她沖他假意笑著,像是手無寸鐵的獵人,機智地同野獸周旋。

  多麼隨機應變的敵對。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發顫的袖口上,隱約露出了匕首刀刃的輪廓。

  夜色如此漆黑,彷彿漫山遍野的雪花席捲而來,化作無數冰棱刺進他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穴位。

  ——原來,阿姐也和那些人一樣,怕他的真面目。

  只是勢單力薄,暫且不敢撕破臉皮,只好用一點假意配合,先穩住他。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慢慢裂開了。

  那一點僅剩的自尊,嘩啦一聲,破碎得無法撿拾。

  他緘默了許久,抽回腳步,轉過身去,彷彿世界都在此刻翻轉掉頭,從此白天也成黑夜,他一步一步,在走不完的黑夜裡打轉。

  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阿姐……也早點休息吧。」

  「你的本質……表裡不一,蛇蠍心腸。」

  「反正和柳大哥慕姐姐不是一路人。他們能為蒼生死,為大義生,你能嗎?」

  「你和慕姐姐不合適呀,不會有人理解你的,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淩妙妙房間的,只記得自己像困於沙漠中的瀕死旅人,憑本能奔向虛幻綠洲。

  從前她是瑰麗鮮活的彼岸,一點點引誘他的注意力,現在他已是斷線風箏,離群孤雁,要是沒有彼岸星火,就只能是迷失浪裡的航船。

  「慕聲,你有一個失蹤的娘,你很愛她。你從小在姐姐身邊長大,身旁只有她的關懷……是不是她恰好填了這份空缺,是不是你把對你娘的愛,轉嫁到……」

  「如果養著小老虎,只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佔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裡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清冷的月光打在走廊上,他腦中循環往復,一句一句,都是她曾說過的話。

  只是,她怎麼可以如此一針見血……字字珠璣,句句讖言?

  門猛地被推開,帶著桌上燭光呼啦搖曳了一下,滿室破碎光暈。

  淩妙妙放下書,滿臉詫異地站起來:「你走錯啦,隔壁才是你房間……」

  話語頓止,因為她發現慕聲的臉色難看至極,整個人像幽魂一樣,飄到了她面前,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少年,竟然……在微不可察地發抖。

  她怔了怔,遊神一想,今天他待在慕瑤那裡,似乎比往常時間更長,難道……

  她張口結舌:「你……你……你去表白了?」

  「我沒有。」他許久才道,眸中沒有焦距,像是冬天裡被凍木了的旅人,反應慢了半拍。

  「沒有……什麼意思?」淩妙妙讓他弄糊塗了。

  他的嘴唇都在顫:「沒有就是沒有。」

  可是看這模樣,他肯定已經去了,決裂已經發生,馬上就是黑化的關鍵時刻。她顧不得在乎黑蓮花走錯房間的事情了,飛快地收拾書和筆,輕手輕腳地往出溜:「那我不打擾你了,你一個人靜靜吧……」

  衣服卻驟然被人從背後拉住。

  「……你去哪裡?」他的聲音很低,似乎疲憊至極。

  淩妙妙讓他揪著,手裡抱著書,背對他眨巴著眼睛,「我……我去你房間睡呀。」

  奇怪了,一般人失戀被拒,難道不想自己待著靜一靜嗎?

  「……」他緘默著,半天沒能說出挽留的話,只死死拉著她的衣擺不放開。

  他在一片混沌中感知到,若是讓她走了,他可能即刻便墜毀。

  淩妙妙頓了頓:「好……好,我不走。」

  他這才放開手。妙妙安頓慕聲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趴在桌上,小心地睨著他:「喝點水吧。」

  他不動,她將他兩手拉起來放在杯盞上,隨即不容拒絕地攏住他的雙手,強迫他感受杯子的溫度。

  二人的手交疊了片刻,前後都是暖的,慕聲垂下纖長睫毛,顫著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溫熱的,順著他的喉嚨,直達肺腑。

  他回暖過來。

  淩妙妙已經溜過到床邊,彎著腰鋪床了,她用手拍打展平被褥,半回過頭:「要不……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好不好?」

  他頷首,任憑淩妙妙拉著他,將他安頓在她的床上。

  淩妙妙趴在床邊,隔著被子拍拍他,眼眸晶亮:「什麼也別想了,睡吧,我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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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一章 蜜柚(三)

  淩妙妙是被身後哢嚓哢嚓的躁動聲驚醒的。

  深夜極涼,她背上瑟瑟發寒,鼻端是油墨刺鼻的味道,這才驚覺,她趴在桌上睡著了,鼻尖正壓著攤開的書頁。

  夜色深沉,她桌上點著的蠟燭燃到了盡頭,只有冷清的一點月色,透過窗格照射進來,投下四塊菱形光斑。

  「哢噠哢噠哢噠……」身後異動還在發出噪聲,若不是屋裡進了老鼠……那就是進了賊。

  她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飛快地點起蠟燭,端著燭臺往床榻上一照,驚得魂飛魄散,帳子已經外面縈繞著雲朵般的黑氣,黑氣盤旋不去,像風一樣掀動了床角掛的一把木頭床刷,是以噪聲不絕。

  紗帳裡的人睡得極其不安,似在夢魘。

  早先聽說過失戀以後不哭不鬧的人容易憋出內傷,黑蓮花……憋得暴走了嗎?

  她急忙跑過去,隔著帳子外的黑雲喚:「子期,子期?」

  少年緊閉雙眼,睫毛顫動,滿頭都是冷汗。

  她顧不得許多,一頭紮進團團黑氣中,掀開帳子,整個人鑽了進去,搖了搖他的手臂,駭然發現他的衣裳都讓冷汗濕透了。

  「慕聲,醒醒啊!」她有些慌了,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你這是怎麼了?」

  黑化不是囂張炫酷的嗎,怎麼會如此狼狽……

  「叮——系統提示:角色【慕聲】暫時處於遭遇重大挫折的靈力外泄期,尚未進入黑化過程,任務人給予角色一定的生理刺激即可,比如……」

  靈力外泄……生理刺激……

  她心裡亂成一片,話都沒聽完,手腳並用爬上床,坐他身上,左右開弓,低頭照著他蒼白的臉抽了幾個耳光,脆生生罵道:「不就是表白失敗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世界上除了你姐姐就沒別人了嗎?別這麼孬!醒醒!」

  系統:「……比如給予角色適當親吻……」

  「……」淩妙妙驟然收回手去,尷尬至極,罵道:「你怎麼說話這麼慢!害得我……」

  黑蓮花都這麼慘了,在昏迷裡還要挨她幾下……

  她滿懷歉意地低頭,手摸上他白玉般的臉,好在他看著臉皮薄,被她打了那麼幾下,倒還沒留下什麼痕跡,正想著,手指猛然被人攥住。

  他的手心火熱滾燙,夢囈道:「妙妙……」

  「嗯……」她眼神一亮,「是我,是我,快醒醒……」

  一聲驚呼截斷在喉嚨裡。

  猝不及防天旋地轉,她被他一個翻身壓在身下,驚慌失措地想要起身,雙腿卻被他膝蓋頂著動彈不得,小腿的骨頭發痛。

  手腕被死死抓著,壓在枕側,她差點沒說出話來:「你瘋了吧……」

  他的唇驟然挨下來,她猛地一偏頭,他吻了個空,旋即暴戾地將她兩隻纖細的手腕一併抓著,摁在了頭頂,騰出一隻手來,捏住她的下頜。

  「你……你……」

  少年雙眸緊閉,昏暗中依稀可見他睫毛的弧度。

  淩妙妙氣得說不出話,這人眼睛閉著,意識模糊,還能如此精準,制得她反抗不了……

  他的唇再度落下來,稍微偏了些,只印在她唇角。

  淩妙妙不動了,心跳劇烈,他渾身上下都冰涼,散發著蕭索的梅花冷香,只有唇和掌心火熱。

  他陣勢極大,又是摁著她,又是掐她下巴,嚇得她抖成一團,只覺得在劫難逃。

  誰知,落下來的吻出乎預料地柔和,一下一下,蜻蜓點水,似乎不像是掠奪,倒像是……討好。

  縱然已經占了壓倒性優勢,骨子裡依然卑微。

  她這才從慌亂中鎮定下來,臉上熱得發燙,二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處,只聽得他在昏暗裡忽然開口,依然像是說夢話:「你會一直陪著我?」

  「……」

  她只是愣了片刻,他的吻驟然變得暴烈起來,甚至在她粉嫩的唇上輕咬了一下。

  「……嗯!」她在驚惶中猛然應答。

  「永不離開?」他接著問,聲音低啞。

  她眨了眨眼:「在這個世界的時候……永不離開。」

  他似乎終於得了允諾,這才失去意識倒向一旁。

  帳子外的黑雲驟然散去,露出明媚的月光。

  從今往後……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是彼岸。

  也是歸港。

  淩妙妙被嘰嘰喳喳鳥叫聲吵醒,陽光落在她眼皮上,通紅滾燙。

  她睜不開眼,在床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旋即驟然清醒,直直坐起身來,捏住了身上的被子。

  被子安穩地蓋在她身上,帳子是放下來的,身旁沒有人。

  她嚇了一跳,撩開帳子坐起來,光腳蹬上了地上的鞋,抻著脖子往外看。

  屋裡也沒人……

  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不會跑出去報復社會了吧……她揉了揉臉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飛快地披上了外套。

  剛穿了一隻袖子,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她驚詫地看見慕聲衣冠楚楚地從門外進來,自然地坐在了桌邊。

  他看起來幾乎恢復如初,動作毫無凝滯,表情正常得很,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是她的夢。

  「你……你去哪了?」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下來,拉開凳子坐在他對面。

  「我去找阿姐喝早茶。」他破天荒地綻放了一個微笑,帶著少年人的具有欺瞞性的明媚,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阿姐……慕瑤?難道,不應該已經……決裂了嗎……

  「噢……」她說不上是驚異還是失望,坐在了桌邊,心裡有些奇異的酸澀,「你怎麼今天突然去找慕姐姐喝茶?」

  「我有些事,需要跟她商量。」他不動聲色倒茶,將茶杯推到她面前。

  淩妙妙有些心神不屬地抿了一口,沒忍住問了一嘴:「什麼事呀……」

  「你我的婚事。」

  「噗——」她一口茶噴了出來,隨即猛地咳嗽起來,眼淚倒灌。慕聲走過來,將咳得東倒西歪地淩妙妙攬進懷裡,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淩妙妙從他懷裡掙出來,小鹿般的眼睛裡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什麼意思?」

  原身好像是嫁了慕聲,可絕不是這種嫁法,似乎是慕聲用了某種手段,控制了她……千頭萬緒還沒理清,他竟然猝不及防來求婚了?

  慕聲雙眸瀲灩,倒映著她,深不見底的黑,看進去了便要溺斃:「嫁給我,不好嗎?」

  「我……」她只覺震驚,「你……未免太突然了。」

  「……」少年臉上的笑意微斂,慢慢蹲下去,虛趴在她膝上,仰頭向上看,那一雙秋水般的眼在根根分明的睫毛掩映下,黑亮得驚人:「我……片刻都不願再等了。」

  淩妙妙抽出膝蓋,離他遠了些,有些難以置信:「可你昨天才給慕姐姐表白……」

  「我沒有表白。」他的神色驟冷,旋即站起身,俯視著她,「阿姐,就只是阿姐而已。」

  淩妙妙敏感的察覺,他說「阿姐」二字的時候飽含的那種熱忱和親昵全部消失了,這兩字從他嘴裡吐出來,非常漠然,不帶絲毫感情。

  少年的手將女孩翹起的一縷頭髮輕柔地別至耳後,手指無意擦過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陣下意識的戰慄,他的語調很平靜,「如果你不喜歡,斬斷了也未嘗不可。」

  「……」淩妙妙怔怔看著他的臉,只覺得他周身的氣質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讓她有些不敢輕舉妄動了。

  「子期?」她試探著喚。

  「嗯。」他垂眸望她,這熟悉的一垂眸,讓她放下了大半的心。

  ——還是他,只不過,只不過變得有些古怪而已。

  「我覺得……」她躊躇了一下,睫毛顫動起來,「我覺得這種事情,還是急不得……」

  「你心裡還裝著柳拂衣?」他驟然打斷,手指捏緊,眼裡一片暗沉。

  「我……」

  她像是被消了音,「沒有」二字說什麼也吐不出來,腦海裡一連串的紅叉警報交疊響起。

  她頹然明白過來,在任務一中,她始終是那個暗戀著柳拂衣的人設。

  任務一天不結束,她便一天不可自主。

  「關柳大哥什麼事?」她只好換了種說法,瘋狂揉著被痛楚折磨的太陽穴,痛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這畫面看在慕聲眼裡,卻是另一種口是心非的光景了。

  「那該怎麼辦?」慕聲柔和地發問,周身寒意更甚,漆黑潤澤的雙眸望定了她,許久,語氣中有一絲偏執的認真:「你答應了我,陪著我,永不離開。」

  「子期,你聽我說……」

  少年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來,目光流連在她臉上,竟然帶著無限迷戀和痛楚,許久,才輕啟薄唇,「淩妙妙,我的心給你了,你能不能試著喜歡我?」

  她怔怔望著他:「我……」

  一連串的消音,她的頭要炸開了,強忍著系統提示,急切道,「我真的不討厭你,子期……」

  她已經著急地撥拉下去他的手,抱住了了頭,用力錘了兩下。

  喜歡柳拂衣以外的男人這種事,不能經由淩虞的嘴自主說出來……現在已經是四分之三進度,再熬過四分之一,她才算真正自由。

  他望著她,低低笑了一聲,這答案顯然不能讓他滿意。

  他眸中深沉之色越發濃郁,像是滿溢出來的漆黑夜色,猝不及防地用腿頂住了她的雙膝,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似親昵,卻用了幾分力,直接將她摁在了椅子上。

  「子期……」她茫然抬起頭,掙扎起來,有些慌了,「慕聲,慕聲……」

  他充耳不聞。

  眸中明暗飛速變換,如同有烏雲時聚時散,忽而明晰清澈,忽而深不見底。

  淩妙妙駭然望著他的眼睛:難道他命中註定要黑化一次,拖延了這麼長時間,還是無法避免,而且,不是為了慕瑤,而是……

  他竟然緩緩笑了,有如迎春花開放,初始語氣非常柔和,「你可以不喜歡我,我們從頭開始也好。只是……想嫁給柳拂衣……」眼眸驀然一暗,眸中戾氣令人心驚肉跳,「做夢。」

  ……而是為了她。

  他唇角勾著,笑容毫無溫度,手指已經放在纖細秀麗的髮帶上,扯了一下。

  晚了。

  掙扎的女孩驟然定住,不受控制地望著他變得美麗絕倫的眼睛。

  他蹲下來,頓了頓,帶著幾分哄誘的味道,一字一頓:「你喜歡我。」

  她遲緩地開口:「我……」

  卻頓住不說了。

  他眸中出現了一絲惱意,偏執地重複了一遍:「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終於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幾乎是同時,逆他人心志致使的反噬驟然啃齧心脈,他睜大眼睛,捂住心口,一口血吐了出來。

  毫不在意地拿袖子擦去,蒼白的唇上帶上幾絲鮮紅的妖冶。他一意孤行接著道:「你願意嫁給我。」

  「我……願意……嫁……給你。」

  又是一下,他的臉色蒼白,青筋幾乎暴起,忍了片刻,嘴角仍舊溢出一絲暗紅。

  「好,就這樣……就這樣說定了。」他慢慢地壓下喉間腥氣,微微笑著將臉貼在她膝上,抓起她曳在地上的的柔軟裙角,在手上輕柔把玩。

  許久,睫毛顫了顫,似乎在自語,「不要拒絕我,我……承受不起你的拒絕。」

  借髮帶之力的蠱惑,抽魂奪魄,只能維持七日。七日,足夠他將一切都辦妥。

  就是這麼貪婪,這麼低劣……他就像個癮君子,擁有一日,便沉溺一日,再往後,再往後……

  他害怕去考慮往後的事。

  淩妙妙目無焦距,摸摸膝上的人,手指繞著他的頭髮打圈圈,像小孩一樣好奇地問:「……子期,你在幹什麼呀?」

  他將她的手捉住,閉眼溫柔地親吻她的手指,答非所問:「今生今世,你非得陪著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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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聲在淩府蠱惑紀先生的時候怎麼沒這麼大反應?

  A:他逆的不是心志,是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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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二章 蜜柚(四)

  淩妙妙低頭遲緩地繫上衫子裙繫帶,坐在妝台前,對著鏡子紮辮子,垂髻紮得軟塌塌的,她左看右看,不滿意地噘嘴:「紮歪了。」

  她的指尖描摹著鏡子裡倒映出來的少年的臉,隨即點點鏡面:「你,你幫我。」

  慕聲無聲地貼近了她,妙妙驚異地回頭,似乎有些不明白鏡中人怎麼能出現在現實中。

  慕聲握住她柔軟的髮髻,拆了,隨即拿梳子沾了一點梳頭水,有些生疏地理順她栗色的長髮。

  鏡中女孩不吵不鬧,只睜著一雙小鹿般的杏眼好奇地看,乖順得像個娃娃。

  「我不要這個。」她忽然掙了一下。

  「什麼?」他的動作微微一頓,黑眸望向鏡中。

  「不要這個味道。」她捏起鼻子。

  他驟然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他梳子上沾的梳頭水,梔子的香氣濃郁。

  他低眉望著梳子,微有迷惘:「你從前一直用它梳頭。」

  「子期不喜歡。」她憤憤道,「我也不喜歡。」

  他驟然僵住,擱下梳子,牽起她幾縷髮絲輕嗅,眼神迷蒙:「我沒有不喜歡……從前都是騙你的。」

  「真的?」

  「真的。」

  「嗯,那我也喜歡。」鏡中人臉上驟然轉晴,笑彎了眼睛,「我也喜歡。」

  少年唇角微微彎起,只一下,吻落在她頭髮上,旋即蹲下,他單膝著地,親吻她的側臉。

  淩妙妙偏頭,指尖噠噠點著鏡子:「紮頭髮。」

  他不捨地放開她:「好,紮頭髮。」

  香爐中煙霧繚繞上升,安靜得可以聽見室外嘰嘰喳喳的鳥鳴。

  他梳了一刻鐘的髻還嫌短,紮上緞帶的時候,手都有些發顫,好在他紮自己的髮帶還算熟練,最後的蝴蝶結打得漂亮淩厲。

  淩妙妙對著鏡子審視辮子,滿臉挑剔:「紮得比我還歪。」

  「……」他握住她的彎起的垂髻,徵詢地看著鏡子,「再來一遍?」

  「不要了。」她揚起下巴搖頭。

  「那便不要了。」他眸漆黑潤澤,半晌才抿唇,承諾道,「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淩妙妙微眯眼睛,開始哈欠連天。這便是情蠱的副作用,一天到晚精神不濟。少年將手伸到她背後,不顧她掙扎,將她攔腰抱起,安頓在床上。

  「我不想睡覺。」她強撐著精神,玩他衣服上釘的幾顆黑色玉珠。

  他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下,吃飯才會有精神。」

  「喔。」她乖乖地抽回手去,交疊在腹部,睫毛輕顫。

  慕聲的臉色微有蒼白,神色複雜地望著她:「一會兒要說的話,記得了嗎?」

  「嗯。」她點頭。

  「要不要練習一遍?」

  她頓了頓,扭過頭:「不。」

  少年卻強行將她的臉扳回來,肯定道:「練習一遍。」

  「……」她眨著眼睛,戳戳他胸口,「你會難受。」

  「……」溫柔驟然在他眸中蕩開,「不會再難受了。」

  她咬緊齒關搖頭,他不再強求,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額際的頭髮,幾不可見地笑道:「要你說一句喜歡,果真比登天還難。」

  帳子裡淩妙妙睡了,他便坐在桌前,取下筆架上的筆,草帖、婚書、聘單一應寫過去,寫得快而決絕。

  「篤篤篤——」他擱下筆開門,小二滿頭大汗地拎著一隻黃嘴黑翅的大鳥上樓來,鳥還在撲棱撲棱煽動翅膀,見他開門,面露喜色:「公子,您要的雁。您瞧,精神頭大得很呢。」

  少年拎起翅膀看它半晌,頷首,遞給他一錠金子,小二道了謝,揣進了自己懷裡。

  「雁和信,什麼時候給您送到?郵差回過了,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三日,中間要坐航船。」

  他的聲音很低:「夠了。路上把它照顧好。」

  「好……」

  「子期!」背後橫出一聲喚。

  他猛然回過頭去,淩妙妙提著碧色裙子赤腳跑到他身邊,指著那隻煽動翅膀的鳥脆生生道:「我要這個野鵝!」

  「呦,淩姑娘。」小二笑得打跌,「這……這是大雁。」

  她臉上惶惑無辜,歪頭重複道:「我要這個野鵝。」

  「……」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總覺得這位姑娘看起來怪怪的,不似前幾日機靈活潑,還未及他反應過來,眼前少年已經直接將她強行打橫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帳子遮住,她還在猶自指著大雁掙扎,「我要……」

  慕聲匆匆走回來,又給他一錠金子,低聲道:「這隻留下,再去尋一隻。」

  他又往裡好奇地看了一眼,觸到少年沉鬱的警告眼神,感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飛快地收了眼神:「好……」

  淩妙妙蹲在地上,拿指頭小心地戳戳大鳥黃色的喙。

  「嘎——」它不勝煩擾,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聲音都嘶啞了。

  女孩笑了,雙眼彎彎,像隻小動物。面前還放著兩個小碟子,一個碟子裡盛了一點清水,另一個盛了累起來的草葉,她拈了一根草在大鳥嘴邊試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飯。」

  慕聲專注地望著她的臉,只道:「緩緩就好了。」

  「它是不是很不喜歡被抓來呀?」她緊張地抬起頭,「我們把它放回去吧……」

  慕聲的指尖落在她頰上,一點點摩挲著,「放回哪兒去?」

  「從哪兒來,放哪兒去……」

  「放?」他無謂地一笑:「妙妙,這是我送草帖的隨禮。」

  她頓了頓,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草帖是什麼?」

  他深深望著她,欲言又止:「寫給你爹爹的信。」

  「爹爹……」她似乎想起來什麼,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頭,「爹爹……」

  「……怎麼了?」他緊張地抓住她手腕,她眼裡似有微光一閃,整個人定住一般。

  世界寂靜了兩三秒。

  四目相對,她的手慢慢從頭上放了下來。

  「我也要給爹爹寫信。」她微一抿唇,從筆架上取了筆,就著他剛才研好的墨和鋪好的紙,開始歪歪扭扭地寫起來。

  慕聲低頭一瞧,她寫得飛快,反反復復只有兩句話: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

  他心中猛然一陣驚痛,攥住她手腕,:「別寫了……」

  「你別攔我給爹爹寫信呀……」她猶自掙扎,最後一筆劃出去,斜亙紅色格子,彷彿切割了整張信紙。

  他終於奪下她手上的筆,兩人衣服上都是點點墨蹟。她低頭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幾秒,嫌棄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慕聲低頭看著她的手。

  她擦乾淨手,又不安分起來,忽然摟著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煩躁,嘴唇屢次碰到他的臉,慕聲將人拉開,手指抵在她唇上,違心道:「妙妙,再等等……」

  他的拇指在她紅潤的唇上反復摩挲,似乎這樣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只是……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七日之後?

  他還會有機會嗎。

  淩妙妙鬧得累了,這才將頭埋在他懷裡,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這話的語氣和情緒,都像極了原來的她,讓他整個人僵住了,隨即興奮和戰慄同時升起,甚至不敢低頭看她的臉,他的睫羽顫了顫,「道歉?」

  「說你錯了,不該對我用這種手段。」

  「……」他剎那間低下頭去,「妙妙?」

  懷裡的人依然雙眸渙散,玩著自己的手指。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心中說不上是鬆了口氣,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他將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張紙,圈過她寫起來。

  她的腦袋偏了偏,從他的角度,越過她的髮頂,看得見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動的睫毛,「你怎麼代我給爹爹寫信?」

  他翹起嘴角,邊寫邊道:「理應我寫。」

  慕二公子,求娶太倉郡守淩祿山獨女淩虞。

  青年才俊,家世相當,用詞用語無不謙遜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樣具有強大的迷惑性,使人錯以為這將是一個光明磊落、值得託付的好少年。

  透過薄薄一張紙,幾乎都能看見岳丈滿意的微笑。

  他寫至落款前,空了兩行,將筆給她,指尖點了點紙:「在這兒寫。」

  「……」她盯著空出的那兩行,不動。

  他的唇貼近她耳側,帶著耐心的哄誘味道:「寫你剛才寫的那兩句話。」

  對於一個獨寵女兒的父親來說,什麼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親女兒的首肯,才是板上釘釘的大紅章。

  淩妙妙捏緊了筆,卻不落:「你跟我道歉。」

  少年輕笑一聲,低頭吻她的頭髮:「我錯了。」

  淩妙妙頓了頓,刷刷寫了一行字,撂了筆,開始自顧自玩手指。

  慕聲低頭一看,紙上只寫了五個字:「我討厭子期」。

  「……」他不做他語,另抽一張紙,更加工整地謄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兩行,將筆塞在她手上,「好好寫。」

  淩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不知她為何對道歉執念如此深沉,漫不經心地哄道,「我錯了。」

  她咬著牙,寫得比剛才還潦草敷衍。

  「我恨子期。」

  「……」他再抽一張紙。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如此耐心的時候,彷彿只要她不喊停,這個遊戲就會無限循環下去。而他毫無怨言。

  筆給她,她都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先道歉。」

  他長長的睫毛覆下來,撩開她的頭髮,吻落在她耳垂,語氣中帶上幾絲偏執的委屈:「……可我真的喜歡你。」

  「啪……」

  她將筆摔了,墨汁飛濺,似乎覺得摔了還不過癮,撿起來抓在手上,松鼠掰堅果似的鼓起腮幫子,掰了幾下,沒掰斷。

  慕聲將筆接過來,在手裡哢嚓哢嚓,折成幾段攤在她面前,水潤的眸子望向她:「消氣了麼?」

  淩妙妙瞪他的眼神,簡直就像想把他也跟筆似的掰斷了。

  他又從筆架上撿了幾根狼毫一字排開,混不在意:「不夠的話,我再幫你折幾根……」

  淩妙妙未及聽完,驟然撲到他懷裡,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將人緊緊摁在懷裡,她又踢又打又撓,牙上用了幾分力,咬得他衣服裡洇了血絲。

  肩上的痛感猛地傳來,他眸中滑過異樣華光——

  這一刻她才像她,外柔內剛有脾氣的淩妙妙,尖牙利齒,抓住機會就要反將一軍……這一刻,他的心也剎那間活泛過來了,隨即是深重的酸澀和茫然。

  陽光落在她栗色髮頂上,碎髮都像是被鑲了暖融融的金邊,她伸手打落了他的竹蜻蜓:「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蜻蜓,風大風小都會干擾,你用符咒控制著它,就將它變成一個傀儡了,跟別的傀儡又有什麼不同?」

  原來越沉淪越空虛,他想念的,始終是她。

  蜻蜓和傀儡,終究是不同的。

  他冷靜地抱著她,黑眸閃動,微不可聞,「是我錯了。」

  懷裡的人一頓,不掙了:「你,一會兒去把野鵝放了。」

  「……嗯。」

  她頓了頓,悶悶道:「再寫一張。」

  「……」他低下頭去,淩妙妙的杏子眼也在望著他,眨了眨。

  他鋪開紙,抄了三遍,字字句句,已經爛熟於心。

  落款前空了兩行,淩妙妙從他手中奪過筆,趴在桌上敲下大紅章。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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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三章 蜜柚(五)

  中午需得去和慕瑤吃午飯,妙妙要將沾了墨汁的衣裙換下來,她解衣帶之前,驟然抬眼瞪著他:「你回避。」

  慕聲似乎有些意外:「昨天你也沒有讓我回避……」

  她慢吞吞解著衣帶,滿臉不高興:「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頓了頓,依言背過身去。

  淩妙妙將裙子脫下來,換一件齊胸襦裙,繫帶繞到背後交叉打結,裙頭沒壓住,從背後逕自掉下來。

  背上驟然一涼,隨即有手指擦過她的背,飛快地拎著她的裙頭向上,壓在了背上。

  她驟然僵住,背對著他,臉紅到耳朵根:「你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回避嗎?」

  「我回避了。」少年三根手指摁著她的裙頭,抵在她雪白的脊背上,語氣聽起來很無辜,「裙子掉了,我幫你接住。」

  她急忙將手伸到背後,從他手中接過裙頭,飛快地那繫帶纏了兩圈,睫毛顫得飛快,「你不回頭,怎麼看得到我裙子掉了?」

  「……」

  腰驟然被他攬住,整個人再度被他圈在懷中,他的吻難以克制地落在她頸側,似乎連掩飾都懶怠掩飾了,「嗯,我錯了。」

  「你……」她梗了一下,氣急敗壞地往出鑽,「你鬆開,我結還沒繫好……」

  他一手摟緊她,另一手從床上撿起長長的半截繫帶:「我幫你繫。」

  這幾日抽魂奪魄,辮子會紮歪,紐扣會錯位,繫帶打成死結,都是常有的事,他不覺得奇怪。

  她有些語無倫次了,連呼吸都是錯亂的:「……繫在前面的!」

  「知道。」他不以為意,雙手環過她的腰,拉起了繫帶,下巴抵在她肩上看著,在她胸前打了個結,蝴蝶結抽緊的瞬間,他感到懷裡的人重重抖了一下。

  「怎麼了……」他低眸看她,驟然發現她整張臉都紅撲撲的,眼神一時有些迷茫,撫了撫她滾燙的耳尖,「你竟會害羞?」

  被情蠱控制的人,像是三魂七魄不全的癡兒,對外界的感知都是遲鈍的,竟然也會臉紅。

  她被摸了耳尖,瞬間像被燙到似的偏過頭去,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像剛剛掉進陷阱的小動物一般奮力掙扎:「放開……」

  他手一鬆,她便驟然向前撲倒在床上,在衣服堆裡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旋即惱羞成怒,脆生生道:「你從我的床上下去!」

  「……」他俯身一撈,又將她拖回來,「妙妙……」

  昨天,也不曾有這麼大的脾氣……

  慌亂中,淩妙妙低頭啊嗚一口咬在他虎口上,少年猝不及防地驟然撒了手,妙妙抱膝縮成一團,秋水般的雙眸氣急敗壞地瞪著他:「換你自己的衣服去!」

  「……」他不敢再逼了,懷著滿心疑慮,默然折到隔壁。

  這一折騰,午飯整整遲了兩刻鐘,慕瑤一個人坐在一桌冷飯前等,險些坐成一座塑像。

  她沉默地抬起頭,淩妙妙是被慕聲牽著來的,步伐還有些踉踉蹌蹌。慕聲拉開椅子,將她安頓下來,幾乎將一切能代勞的事情全部代勞。

  慕瑤頓了頓,喚道:「妙妙?」

  乖巧坐著的淩妙妙扭頭沖她笑:「慕姐姐。」

  這一笑,令她放下大半的心,神色複雜地看了慕聲一眼:「先吃飯吧。」

  那天晚上,她幾乎徹夜不眠,腦海裡反反復復地回想這些年來與慕聲相處的場景,才發覺自己有多少忽略之處——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太乖了,說一不二,言聽計從,以至於讓她忽略了他本來的個性,習慣性地教育他、約束他,乃至逼迫他……

  他驟然掀開假面,她難以接受的同時,還有一絲酸楚的荒誕感。

  天壤之差,血海深仇,以她的為人,必與邪門歪道勢不兩立,巴不得除之後快,可是當他轉身走出房間的剎那,她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痛:多少年相依為命的姐弟,哪怕他多有偽裝,那些年的情分,難道也如水東流?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又何嘗不是。

  她沒法再當他是至親,但也不忍心當他是仇人。

  他們默契地保持著這樣微妙的平衡,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相安無事地相處,但她知道,一切都變了。

  而慕聲變成今天這樣,其中有她的一份。

  讓她沒想到的是,慕聲來找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娶淩妙妙。

  她知道,現在對他來說,她的意見無足輕重。即使是她阻撓,他也自有辦法做到。

  只是,他狀態不穩,行事乖戾,徹底無所顧忌,若是強行將無辜的淩妙妙牽涉進來……

  她還是選擇答應下來,以慕聲姐姐的身份,做這個主婚人,若他有什麼出格,她代為扳正。

  她扭過頭,淩妙妙邊剝蝦邊側頭,還在嘰嘰喳喳地跟她說話,看起來並無異樣。

  「慕姐姐,我們什麼時候去無方鎮呀?」

  慕瑤勉強一笑:「十日後就走。」

  「不等柳大哥了嗎?」

  她頓了頓:「不等了。」

  淩妙妙頷首,將蝦塞進嘴裡,一會兒,又笑道:「慕姐姐吃蝦蘸醬油嗎?」

  「……不蘸。」慕瑤看著女孩的粉嫩臉頰,她的杏子眼忽閃忽閃,面色很好,帶著小女兒嬌憨,她看起來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這種輕鬆很快感染了她,她想,或許成婚是真的兩情相悅。

  慕聲沉默地看著她們對話,淩妙妙說話很快,精神飽滿,看起來和往日沒有差別,慕瑤緊繃的神色漸漸鬆弛下來,他緊攥的手指也慢慢放鬆了。

  ……這人在情蠱之下,也依然這麼爭氣。他無聲地勾了唇角,茫然望向窗外,說不上是欣喜還是悵然。

  酒肆窗外車水馬龍,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平鋪在桌上,茶水粼粼閃光。

  「妙妙,成婚是人生大事,你真的想好了嗎?」她問出最後一句。

  淩妙妙眸子一轉,咬了咬筷子頭,旋即燦爛笑道:「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慕瑤愣了愣,也笑道:「……好。」

  午飯到了尾聲,慕瑤轉頭對妙妙道:「吃完飯,你想不想去我房間坐坐?」

  「不必了。」慕聲先一步代她回答,伸出手來,「妙妙跟我走。」

  妙妙順從地牽住他,站起身來,被他拉到了身後,那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保護姿勢,他的笑容毫無溫度,「下午要去街上,不能陪阿姐聊天了。」

  「……也好。」慕瑤張了張口,沒想出該說什麼,只得生硬地提醒了一句,「照顧好妙妙。」

  纖細手指捏住蝴蝶釵,往頭上比了比,蝴蝶翅膀一顫一顫,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攤位上簪子琳琅滿目,只不過都是小手工製作,比不得首飾店裡繁複。這蝴蝶釵款式也很簡單,還沒有她頭上原來帶的那支精緻。

  攤主巧舌如簧,拍著巴掌,爆發出一陣誇張的驚歎:「好看!太好看了!十足符合姑娘的氣質,真是天上有,地下無……」

  街市喧鬧,人來人往,商鋪鱗次櫛比,懸出的五顏六色的招牌擠佔了街面,吆喝聲此起彼伏。

  他本想讓她去首飾店裡買的,見她聽了攤主的話,忽然在陽光下笑了,便沒有開口。

  淩妙妙忽然半扭過頭,故意踮了踮腳,那蝴蝶翅膀便開始上下搖擺,閃動著光,她眼裡也似有流光閃爍,笑得很興奮:「你看,會顫的。」

  印象裡,只有小時候才戴過這種誇張的亮晶晶的東西,想來還有些懷念。

  「買一支吧。」他毫不猶豫地付銀錢,睫毛輕顫,只覺得心也讓那翅膀攪得七上八下。

  淩妙妙順手摘下原來的雲腳髮釵塞給了他,戴上了翅膀會動的小蝴蝶。他將雲腳簪子順手揣進懷裡,旋即飛快地扳過她的下巴,「戴歪了。」

  「不可能呀。」淩妙妙迅速伸手去摸,他已經將髮釵輕巧地摘下來,捏著她的臉重新戴了一遍。

  不知為什麼,他的動作刻意極慢,手指屢次無意劃過她的髮絲,弄得她臉上發癢,不禁有些躁了:「好了沒有?」

  他不撒手,扭頭朝店主道:「再來一支。」

  「……」

  一左一右,端端對稱,她伸手一摸,惱了:「誰讓你戴兩隻對稱的?」

  一隻蝴蝶像是無意中棲息在頭髮上的,兩隻端端的蝴蝶……不就成了裝裱的蝴蝶標本了?

  對稱規整最適合小女孩,她梳了個雙髻,鬢髮上還戴兩隻對稱的蝴蝶,讓他打扮得像個六七歲的娃娃……

  少年打量她紅撲撲的臉,眼裡似有滿足的笑意:「好看。」

  「我不要。」她憤憤,伸手要摘,慕聲擋住她的手,再次扭頭,淡道:「再來一支。」

  攤主一連賣了三支蝴蝶髮釵,心內狂喜,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慕聲睨著她的臉,將右邊的髮釵稍微挪了挪,往右邊又簪了一隻,破掉了對稱的形。

  小小蝴蝶在她栗色鬢髮上次第閃光,令人目不暇接,誇張又不遵常理,倒是應了她這個人。

  淩妙妙忍無可忍猛扯他的衣擺:「快走吧。」

  再待下去,她懷疑自己要被他簪成蝴蝶人。

  走過了三四個攤位,她手上捏了好幾個玩意。

  火紅的糖葫蘆捏在手上轉了轉,她低頭叼住了第一顆山楂,未及咽下去,就聽見身旁的少年低聲道:「我也想吃。」

  她看他一眼,鼓著腮幫子指指攤位,含糊道,「去買。」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臉,語氣含了一絲委屈:「我想吃你手上的。」

  淩妙妙一怔,忍痛將剩下的遞了過去:「那給你……我再去買一串。」

  他卻不伸手去接,只是垂眸望著她手裡紅彤彤的糖葫蘆,又用那雙漆黑潤澤的眼睛望著她。

  「……」淩妙妙明白過來,火冒三丈,走過去將他的手拉起來,強行將糖葫蘆塞進他手裡,扭頭走了,蝴蝶髮釵閃閃爍爍,「愛吃不吃!」

  「哎——」

  算命先生攤位前有人影一閃,撞得桌子顫動,桌上插著的黑白八卦棋左右搖擺,一連串骰子滾落到了地上。

  那人身量高大,斗笠壓得很低,還垂著黑紗,匆匆道了一聲「抱歉」。

  淩妙妙與他擦肩而過,瞅著那背影熟悉,緊跟幾步追過去:「柳大哥!」

  「柳大哥,你去哪兒呀?」

  那身影聞言一頓,隨即飛快繞過街巷拐角,一閃便不見了,一張紙箋斜飛出來,在空裡打了幾個轉,匆匆落在她腳下。

  她頓住腳步,順手撿起來揣進懷裡,心怦怦直跳。

  堂堂捉妖人,大白天像做賊似的把臉遮著,還狼狽到在集市上亂竄……

  旋即,被人一把箍回懷裡,半晌,慕聲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響起,帶著顫抖的冷意:「想往哪兒跑?」

  她指著空無一人的小巷,還未反應過來:「沒跑,我看見柳大哥了……」

  「我沒看到。」

  「真的……」

  「你看錯了。」他打斷,神色冷淡地牽過她的手腕往回走,用力得彷彿像是鎖鏈扣住了她。

  淩妙妙一路被他拽著走,天色漸晚,集市上的攤位收起,街道驟然寬闊起來。兩旁二層三層的酒肆點起燈,觥籌交錯的聲響從格窗中傳出來,整條街上暖黃的燈火如星。

  路越走越偏了,走到最後,幾乎看不見屋宇,夜風吹來,影影幢幢的大樹抖動,無數片細小的葉子相互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

  淩妙妙不識路,直到紮進空無一人的密林,才警覺起來:「我們來這兒幹嘛?」

  慕聲的眸色漆黑,倒映著月光的亮,鬆開她的手,將她抵在粗糙的樹幹上,答道:「說話。」

  「……」她的睫毛顫動,他身上清冷的梅花香將她包圍,「說……說什麼話?」

  林木如松濤擺動,是發寒的色調,交錯相連的樹冠遮天蔽日,偶爾聽得見林間寒鴉一聲長啼。

  她的背驟然挨住冰冷的樹幹,打了個寒戰,他便再往前一步,快要貼住她,這樣的壓迫感令人頭皮發麻。

  他抿著唇,手指輕柔地繞著她鬢邊碎髮,似在極力克制自己,半晌,才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定她:「妙妙,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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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四章 蜜柚(六)

  「妙妙,拿出來。」

  「……什麼?」她的眸光閃動。

  他耐心地看著她:「柳拂衣給的東西。」

  淩妙妙驟然抬眼,眼中冒火:「你不是說我看錯了嗎?」

  他翹起唇角,白玉般的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

  這樣的環境和距離,無端有濃重的劣勢感,她頓了頓,慫了:「不是給你的。」

  「……」他抬起她的臉,複雜地凝視她的雙眸,半晌,聲音很輕,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自語:「不聽話。」

  他俯身下來,嘴唇輕輕碰到她的臉頰:「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聽話嗎?」

  她避開,飛速道:「想必也不是給我的,既然不是給我們的,誰都不要拆。」

  「我們」二字一出,少年一頓,神色稍霽,目光落在她臉上,語氣緩和:「放在你手裡不太好。」

  「還是拿出來給我吧。」

  淩妙妙搖頭瞪著他,視死如歸。

  慕聲沉默半晌,垂眸望著她,虛點兩下她的胸口,漆黑眼底似含有冷冽的笑意:「你以為放在這裡,我就不敢嗎?」

  話音剛落,他欺進一步,驟然吻上她的唇,輾轉反側,左手將她雙手制在背後,旋即趁她不備,右手將她襖子的繫帶抽開,鑽了進去。

  「嗯……」她劇烈掙扎起來。

  他稍微離開,聲音微啞,似乎在忍耐的邊緣警告:「不想讓我碰到,就別亂動。」

  淩妙妙審時度勢地不動了,他吻完,那張薄薄的紙箋也捏在了他手裡。

  他不著急展開,而是先幫她把襖子繫好,毛毛領子抽了出來,拍平,襯著她通紅的小臉,若不是她滿眼慍怒地瞪著他,他還想再順勢摸摸她的臉。

  這一下得逞,消去了他大半怒火,眼中的愉悅蓋都蓋不住。

  他神情輕鬆地展開信箋看,上面橫七豎八的墨蹟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瑤兒:已得脫身之法,十日後無方鎮『花折』酒樓匯合。照顧好自己。」

  他翹起的睫毛微顫,面上譏誚:「還算有點能耐。」

  「你別把它扔了。」淩妙湊過來看,他手一抽,輕巧地避過了她,沒讓她看見一個字,將信箋揣進了自己懷裡。

  「我為什麼要把它扔了?」慕聲望著她的雙眼,刻意道,「柳公子說了,回來便要和阿姐成婚。」

  「……」

  酒肆燈光亮著,一樓大廳仍有滿滿的人,小二穿梭其中,正在往外提水,看見了他們,特意過來打了招呼。

  「對了,淩姑娘,」他眉眼彎彎,「那本書看完了麼?」

  淩妙妙怔了片刻:「書……」

  慕聲半擋在她面前,少年的面容鮮活,而笑容疏離:「我們先上去了。」

  「噢……」小二撓撓頭,疑惑地看著那女孩被他緊緊牽著上樓。

  淩妙妙回了房間,逕自翻箱倒櫃,最終在桌子下面撿起了那本沒看完的小說,「呼」地吹了一下上面的灰,轉身便要下樓。

  「你去哪?」他擋在她面前。

  淩妙妙仰頭:「還書。」

  「我幫你還。」

  「……」淩妙妙看他半晌,似乎是忍了又忍,將書扔給他,扭身掀起帳子,氣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少年捏著書下樓,老舊木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他走著,忽然想到什麼,慢慢拿起書,翻到最後一頁,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結局。

  淩妙妙清醒的時候講過,故事是公子愛上他的先生,不擇手段,強取豪奪,逼得先生兩度自殺,後來,二人竟還強行在一起了。

  昏黃的燈搖曳亮在他頭頂,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微微抿著唇。

  書的最後一回,先生不堪忍受他的佔有欲,第三次自殺,想嚇唬一下公子,沒想到真的死了。公子遭遇重創,吐血而盡,死前絕望地笑道:「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少年「啪」地合上書,潤澤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慌亂的慍怒。他捏緊手指,忍著自己想炸火花點了的衝動。

  好在她沒看完。

  「慕公子來還書?」小二一天到晚都笑吟吟的,抬起汗巾擦擦臉,接過了書,放在了一樓的木架子上,接著走回來擦桌子。

  慕聲立在一旁,聲音很低:「你那位相好,最近有傳來宮裡的消息麼?」

  「宮裡……您是想問柳駙馬?」

  「嗯。」

  「我聽說,柳駙馬日日悉心照料,帝姬的瘋病已大好了。」

  他點點頭,不做他語。

  小二擦過了桌子,又好奇地問:「慕公子的婚事籌備的如何了?」

  「快了。」

  他愣了一下,竟然沒太明白「快了」指的是什麼意思,另起話頭:「對了,慕公子,我聽聞捉妖世家都傲得很,不與普通人家聯姻,那淩姑娘想必很討人喜歡吧。」

  他先前與淩妙妙打過兩回交道,嘴甜又沒架子,是個蠻可愛的女孩,不過若要想讓捉妖世家公子著了迷一樣上趕著娶,一切手續全部加急,倒是引人好奇。

  「她……」少年睫毛低垂,想了半晌,只吐出兩個字,「很好。」

  「是我高攀。」

  淩妙妙懷著一肚子氣躺在床上等,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桌上燭火搖搖晃晃,彌漫出細細的煙霧,在眼裡漸漸模糊,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慕聲回來的時候,發現帳子裡的人連被子都沒蓋,和衣側躺在床上,手放在枕邊,睡得很沉。

  他伸出手,將她頭上尖利的三隻蝴蝶髮釵卸下來擱在桌上,拉開被子給她蓋上。

  不知為什麼,書裡的那句「強扭的瓜不甜」始終橫亙在心裡不去,擾得他心煩意亂。他決定今晚暫時放過她,不擾她了。

  「呼」地吹熄了燭火,屋裡陷入黑暗,撲光而來的一隻飛蛾,驟然間迷失方向,「砰」地撞在窗戶上,隨即發出一陣「啪啦啦」的扇翅聲。

  「慕聲……」她哼唧出聲。他一怔,借著冷清的月光俯下身去看,她的眼睛還緊緊閉著,眉頭已經蹙起來,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唉,你好煩。」

  「……」

  吹了蠟燭,也不知怎的惹到了她。

  他的指腹反復摩挲她綿軟的臉,聲音壓得很低:「叫我什麼?」

  她不吭聲,手腕搭在額頭上,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懶怠睜眼。

  他又用了幾分力,懲罰地捏了捏:「嗯?」

  淩妙妙終於睜眼看他,黑色瞳仁在月色下極亮,滿眼都是嫌棄:「煩人精。」

  「……」今晚是不能好好睡了。

  將她從床上撈起來,吻在她額頭,旋即抱著她輕聲道:「叫子期。」

  「……」

  他抱得更緊,耐心地重複:「叫子期。」

  淩妙妙驟然氣笑了,瞪著他:「叫你爸爸好不好?」

  他沉默了兩三秒,低眉吻她的臉:「你想也可以。」

  淩妙妙將他推開,氣急敗壞:「去你的吧。」

  翌日清晨,淩祿山的回信和嫁妝跋山涉水送到長安,隨之而來的還有三個人——灰衣服的阿意和淩虞表叔表嬸,據說是代表女方家來商談婚事的。

  這頓飯吃得很尷尬,因為淩妙妙對眼前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毫無印象,只得挨著唯一熟悉的阿意,不住地低聲詢問:「他們做什麼官的?」

  「家裡幾個孩子?」

  「孩子多大了?」

  阿意看家護院是把好手,在這種情形下卻頻頻抹汗,坐立不安,結結巴巴道:「小姐,我不知道…………」

  「這個……我也不清楚……」

  「我就是、就是個帶路的……」

  淩妙妙恨鐵不成鋼地暗歎一聲。

  淩祿山官居要職,脫不開身,又沒什麼兄弟姐妹,只得從亡妻那邊點將,點了兩個自告奮勇幫忙的,專程跑來考核準女婿。

  說是考核,卻沒半點考核的自覺,坐在飯桌上喜笑顏開,要多客氣有多客氣。

  慕瑤處事一直穩妥,慕聲更是進退得宜,三言兩語間,已經把她那位便宜表叔哄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這個世界,捉妖世家似乎地位超群,即使慕家只剩個空殼,徒有聲名在外,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跟她一方官宦家庭不相上下,似乎嫁過去,反倒是她撿了便宜似的。

  慕瑤如實道:「家父家母已逝,妙妙嫁過來,沒有長輩照拂,還請多擔待。」

  表嬸笑得燦爛如菊:「哎呀,沒有公婆需要侍奉那最好了……」

  讓表叔踩了一腳,急忙改了口:「哦,對不住,對不住,我的意思是,妙妙在家嬌養慣了,只怕侍奉不好公婆,呵呵呵……」

  淩妙妙也跟著尷尬地笑了幾聲。

  慕瑤頓了頓,又謹慎道:「捉妖人常年在外漂泊,居無定所……」

  表嬸又稱讚道:「妙妙性子野,年齡又小,讓她在外面多逛幾年,就當玩了,我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羨慕呢!」她扭過頭親切地看著慕聲,似乎對這位俊俏的準姑爺怎麼看怎麼喜歡,「再說了,不是還有慕公子嗎?」

  慕聲的表現禮貌謙遜,還帶了一絲恰到好處的、長輩最喜歡的羞澀:「嗯,我會護著妙妙的。」

  「你看你看……」表嬸回頭對著表叔使眼色,「我就說沒問題。」

  表叔撫鬚頷首,掩不住的讚賞:「慕公子實乃青年才俊……」

  淩妙妙乾乾坐著,像是擺在桌上的端莊花瓶,半晌,她回頭低聲問阿意:「你路上看緊了人嗎,這真是咱們家親戚,沒被掉包?」

  阿意嘴裡幾乎能吞下個雞蛋:「掉……掉包?被誰掉包?」

  淩妙妙冷笑一聲:「準姑爺。」

  「啊?」他越發驚駭了,「小姐,您講鬼故事哪……」

  淩妙妙長籲一口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阿意,還有酒嗎,給我倒點兒。」

  阿意剛伸出手,忽然瞅著她身後,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小……小姐,準姑爺好像在瞪我。」他坐立不安半晌,臉色都變了,「刷」地站了起來,「小姐稍坐,我先去行個方便……」

  「哎……」她伸手去拽,阿意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瞬便不見人影了。

  她扭過頭看慕聲,少年嘴角彎著,眸中映著水色:「妙妙過來,坐我這邊。」

  她不動,表嬸竟然戳戳她,臉上帶著過來人洞悉一切的笑:「去呀。這孩子,不好意思什麼。」

  她提著裙擺,慢吞吞地坐在他身邊,甫一坐下,桌下的手便被他扣住,似乎生怕她跑掉一般,直到他要雙手敬酒才不太情願地放開。

  酒過三巡,表嬸試探著問:「妙妙,你爹爹脫不開身,他著我問問你,你是想在這裡成婚,還是回太倉去,按我們的鄉俗隔三十天成婚?」

  慕聲聽在耳中,手指攥緊杯盞,指節微微發白。

  「不回太倉,就在這裡吧。」她平靜應道。

  表嬸和表叔對視一眼:「那也好……那我們留在這裡,給你操持婚事?」

  妙妙抬頭問道:「表嬸,您準備一場婚禮,需要多久?」

  「呦,那多少也得二三十天。」她扳著手指頭,「嫁衣得訂做,宅子也得有哇……」

  少年垂眸,臉色微有蒼白,無聲地灌了一口酒。

  淩妙妙笑道:「我們十日後就要動身去無方鎮了,婚事一切從簡吧。」

  表嬸有些意外:「……你想……你想簡到什麼份上?」

  「在長安城裡尋個月老廟,拜過堂就算成親。」

  四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臉上,慕聲的眼眸漆黑,深不見底。

  「這?!」表嬸擦了擦汗,「這恐怕……」

  「天地為證,遙敬高堂,沒什麼恐怕。」女孩輕鬆地笑笑,眼裡黑白分明,「就後天吧。」

  慕聲的神色驟然一滯,酒杯中酒險些傾出來——恰是七日之期的最後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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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五章 蜜柚(七)

  量做嫁衣,就花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淩妙妙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三日之內要結婚,就意味著嫁衣不可能多麼精巧細緻,刺繡墜珠肯定是來不及了,只得力求裁剪簡潔大方。

  表嬸鞠躬盡瘁,還帶著千里之外給捎來的禮物——一雙匣子裡裝的珍貴繡鞋,兩足尖飾以圓潤的東珠,行走之間光華流轉,據說這鞋連底子都是羊皮做的,柔軟異常,只是材料嬌貴得很,沾不得水,是淩虞娘家給的陪嫁之一。

  天氣涼了,淩妙妙就在室內穿著它行走,裙據下面兩汪圓月似的光,亮閃閃。

  鞋子半穿著,她坐在床上,伸直雙臂,任裁縫女第三次核對她的臂長尺寸。

  量至末尾,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慕聲的影子,他沒有猶豫,逕自走了進來。

  裁縫女發現這少年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而女孩也習以為常,連臉都不抬,心裡有些詫異,收了尺,點了點頭,便匆匆離開。

  慕聲這兩日忙得很。儘管婚事已經一切從簡,他要料理的事情依然堆滿了案頭,一整天都在東奔西跑,直到傍晚才抽出空來看淩妙妙。

  她將睡未睡地倚在床上,半穿不穿的鞋子「啪嗒」一聲落了地,他撩擺蹲下,握住她的腳踝,將鞋子穿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涼,覆在她腳踝上,將她驟然驚醒了。

  她低下頭,慕聲正在由下往上看她。

  少年長而密的睫毛下是純粹黑亮的瞳仁,眼型猶如流暢的一筆濃墨劃過,在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尖,眼尾微微發紅,嫵媚得不動聲色。

  這個角度,越發顯得他的美銳利而無辜。

  「月老廟,是你想的?」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像是在哄人睡覺。

  淩妙妙軟綿綿地倚在床柱上:「嗯。」

  他睫毛顫了一下,眸中有流光閃過:「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臂,打了個哈欠。

  「為什麼從簡,為什麼……是後天?」他的語氣帶了一絲罕見的惶惑,似乎真的是在急切地請求她的點撥。

  她勾勾嘴角,揚起下巴,語氣宛如嘲笑:「子期不是很著急麼?」

  他猛地一愣,旋即站起來,輕柔地撫摸她的臉,許久,竟然有些迷離地笑了,像是透過琉璃瓶,看著裡面垂死的鮮花:「要是真的你……就好了。」

  淩妙妙皺起眉頭:「你才假的呢。」

  他微微一頓,白玉般的臉湊過去,非常克制地喊了一聲:「妙妙。」

  他抬起臉,垂下的睫毛輕輕顫,似乎在緊張地期待著慰藉。

  是一個相當虔誠的索吻姿態。

  淩妙妙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嘴上點了點,沾了緋紅的口脂,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緊趕慢趕的婚禮,天公亦不作美,從清晨開始就陰沉沉的。天上聚集了大朵的雲,空氣中漂浮著發悶的潮氣,在秋高氣爽的長安,竟然嗅到了木頭家具發黴的味道。

  鏡子裡金步搖像秋千一樣無聲搖晃,慕瑤修長的十指穿梭在她栗色的髮間,伸手為她戴上繁複的頭面。

  金鳳銜珠,那串精巧細緻的珠鏈,垂在前額,最後一枚細小的珠子恰好印在嫣紅花鈿的花心。

  慕瑤抿唇望著鏡中人,淩妙妙的低頭瞅著自己的手指,睫毛垂著,眼尾罕見地以紅妝勾起,還沒有來得及上正紅的嘴唇。

  尋常的小家碧玉在這個時刻,都會帶上一絲平時不顯的嫵媚。

  「妙妙……你看看?」她有些生疏地扶住淩妙妙的肩。

  淩妙妙認真地往鏡子裡看,嫣紅妝面,桃腮杏眼,出挑的鮮豔,一時將臉色蒼白的慕瑤襯得黯淡無光。

  「慕姐姐……」她有些詫異,「你臉色不好。」

  「我……」慕瑤苦笑了一下,從鏡子裡注視著她,許久,開口囑咐道:「阿聲他……」

  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若是將真相告訴她,會嚇著她吧?

  她躊躇了片刻,淡色的瞳孔澄清:「……他若是欺負你,你就來找我,不要忍著,知道了嗎?」

  淩妙妙抿唇笑了。

  她反手握住慕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慕姐姐,慕聲這個人哪,可能跟你表面看到的不一樣,但其實也沒有那麼不一樣,你不要害怕他。」

  「……」慕瑤一怔,旋即啞然。

  淩妙妙竟把她要說的話搶先說了。

  她抿了抿嘴,眼角下的淚痣似乎在燈下閃著光,「你不知道,阿聲他……」

  「慕姐姐,」淩妙妙又開口打斷,「倘若你十年的坐騎忽然發了狂,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往後一步是平坦大道,你怎麼辦?」

  慕瑤頓了頓,下意識答:「自然要臨崖勒馬。」

  「處境很危險,其實你可以撒開韁繩跳下馬,任它自己衝下去的。」

  「可我既然能拽緊韁繩,為什麼不試一試?相處十年,想必已經心性相通,即使發了狂,也不該……」

  她驟然停住,腦子裡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話中意味。

  淩妙妙拿起胭脂紙抿在唇上,眼中泛著明亮的水色,鮮豔的紅唇微翹,望著鏡子道:「那就請你拉他一把吧,不要讓他掉下去了。」

  紅蓋頭邊緣垂著長而秀氣的流蘇,直墜到了淩妙妙胸口。

  她走路步子很快,從來學不會矜持的輕移蓮步,因而蓋頭上垂下的流蘇就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晃,像是在雀躍。

  下了轎,慕瑤小心地扶著她的手臂,輕聲提醒:「慢點走。」

  長安城內最大的一座的月老廟就佇立在前方,天邊濃厚的雲層低垂,彷彿吸飽了了水汽,下一秒便要滴落成雨。

  慕瑤抬頭望著發青的厚雲,眼中無聲地露出一絲憂慮。

  「來了來了……」一溜雜亂的腳步響起,是表嬸扔掉磕了一半的瓜子吆喝的聲音,幾個人這才在臨時搬來的椅子上落了座,著急忙慌地保持禮儀。

  月老廟裡有一座兩人高的石塑像,塑像頭頂的屋蓋上還有一個大洞,乎乎漏著風。

  幾天前表嬸他們專程找了據維護寺廟的人,期望能把這破屋頂趕著補一補,結果對方回復:這洞是專程留的,子夜一至,月光從這洞裡穿過,照在塑像身上,這月老就顯靈了。

  修,是不可能修的。

  表嬸仰頭看看那個洞,看到了一小塊陰沉的天,凍得打了個哆嗦——很久……沒有見過這麼簡陋的婚禮了。

  淩妙妙的嫁衣是特意訂做的,裁縫女心靈手巧,給她留了穿棉衣的尺寸,紅色嫁衣裡套了一件貼身的小襖,坦然站在那裡,一點也不覺得冷。

  扶淩妙妙手臂的力道一重,熟悉的梅花香襲來,她微微偏頭,透過紅紗看得到滿室蠟燭搖曳的紅光,身旁已經無聲地換了人。

  一對新人攜手走入廟中,走得很慢。

  他們身上的喜服是暗色調的,緞面光滑,並無多少珠飾,新娘身後曳出長長裙擺,暗緋色的衣服借了幾縷室內的光,竟然有種慵懶的華麗。

  雙排蠟燭在月老像前搖曳,點點星火如同河中飄燈。

  表叔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就……」

  眼前驟然一亮,隨即「轟隆——」一道雷響徹雲霄,窗外的樹叉被風吹得幾乎要拔地而起。

  表嬸驚叫一聲,這座狹小簡陋的月老廟內,除了新郎新娘毫無反應之外,其他人都嚇了一跳。

  淩妙妙低頭看著裙裾下,露出的鞋尖上兩枚圓潤的東珠閃著流光,她稍微換了個姿勢,他虛扶著她的手臂即刻收緊了,既是安慰,也是轄制,斬斷了她退縮的後路。

  「別怕。」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淩妙妙側頭,不吭聲。

  「慕姑娘,你看,快要下雨了,這……」

  別說這年久失修的廟能不能禁受得住一場狂風暴雨,就是頭頂這個洞,就是個大麻煩。

  「沒事……快一點吧。」慕瑤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催促。

  一切儀式都加速進行,外面的雷聲越來越急,底下的親戚也戰戰兢兢,慕聲卻不慌不忙,幾乎是架著她一板一眼地拜了三拜。

  二人起身,面對著那做手牽紅線的月老塑像。因年久失修的緣故,月老手上的紅線都被風霜摧殘的千瘡百孔了,看上去像是在扯麵,沾了滿手的麵絮。

  淩妙妙不由勾了勾嘴角。

  少年敏銳地側頭,無聲地盯著蓋頭後面。她的眉眼只看得到一點模糊的輪廓,他卻有種錯覺,錯覺她此刻是高興的。

  他垂下長長的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他欣喜若狂,誰會真心高興呢。

  「立誓吧。」慕瑤急促地宣佈了最後一項。

  按這個世界的禮儀,要彼此雙方許下諾言,才算禮成。

  「我要說什麼?」淩妙妙開口問了今晚的第一句話,久違的聲音脆而亮。

  慕瑤一怔,旋即低聲提醒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好。」她頓了頓,轉向月老像,慢慢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話音落了,他卻半晌不作聲,大家都屏息等著他重複,室內一時間只聽得到外面狂風折斷枝丫的聲音。

  「阿聲……」慕瑤皺眉提醒。

  「……」

  「阿聲!」她又催了一聲。

  他終於開了口,說的卻不是既定的詞。

  他的眼眸漆黑,眼角卻發紅,語氣沉鬱,帶著偏執的癡氣:「生生死死,糾纏不休。」

  最後一個字吐出的瞬間,天光驟然大亮,旋即「轟隆——」驚雷爆裂,彷彿天上神祇用一記重錘砸裂了天穹。

  幾乎是同時,天像是破了個大口子,暴雨驟然傾瀉而下,「嘩啦——」

  外面被濃重的水汽包圍了,幾人的驚呼,被驟然埋沒在這天地巨響中。

  趁水灌進廟裡前,眾人簇擁著新人,匆匆離開月老廟。

  外面天色昏暗,雨點在淺淺一層路面積水上打出無數個細小的水渦。

  淩妙妙門檻前停下了,有些躊躇地看著自己珍貴的羊皮鞋子。

  旋即腰被他攬住,身子猛地一輕,他將她打橫抱起,義無反顧地踩進了滿地積水中。

  緋紅柔軟的裙子在他手上疊成一堆,長長的後擺垂在他腳邊一晃一晃,阿意艱難地給一對新人撐著傘,踉踉蹌蹌地跟著慕聲的步子走。

  少年微掀眼皮,黑眸也讓水汽浸得有些濕漉漉的,平淡道:「給你家小姐打著就行了。」

  「噢……」阿意睨著他的神色,將傘傾了傾。

  慕聲掀開轎子簾,將她塞了進去,彎下的背上浸濕了一片,顯出更深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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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六章 蜜柚(八)

  客房內的蠟燭比平時多了一倍,案頭、床頭乃至牆角,都是成排的紅色喜燭,室內點點光明暈染成一片,幾乎讓人有些眩暈。

  帳子換成了旖旎的紅色,淩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裙擺誇張地鋪在地面上,更顯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團。

  這場雨,她一點也沒沾濕。

  慕聲換下濕衣服才回到屋內,揮袖斬滅了沿路的半數蠟燭。

  屋裡一下子昏暗下來,唯有環繞著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黃的光照射著暗紅的緞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澤。

  他的手指掀開蓋頭,露出女孩帶著紅妝的臉。

  唇上的顏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豔麗感卻消失了,她雙眸明亮,眼尾和臉頰俱是醉人的緋紅色,花鈿之上墜著一串燦然生輝的珠飾,像一朵嬌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長久地望著她的臉,許久,眼底浮現出冰涼而滿足的笑意:「你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嗎?」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親吻,幾乎是在懇求:「妙妙,叫我一聲好不好。」

  她看著他,偏偏保持沉默,木頭人似的坐在他身邊。

  他等不到回應,暗歎一聲,眸中黑得深沉,望著她的目光迷離而複雜。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開她大氅的繫帶,緋色的寬袖從背後落下,裡面還穿著一件杏色的小襖。

  他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微翹,似是嘲諷,自言自語道:「倒還記得不能凍著。」

  淩妙妙袖子上還挎著脫下去的大氅,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襖,沒有任何舉動。

  他接著解開她小襖的紐扣,將襖子也從肩頭脫下,再往裡便是純白的真絲襦裙,兩肩點綴地繡了兩朵精緻小巧的銀線菊花。

  淩妙妙最不喜歡穿厚重的中衣,出門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裡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毛病。

  江南女兒家的襦裙,上襦總是很薄,幾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這樣……你也不怕麼?」他捏起她的下頜,與她對視。

  女孩神色懨懨,只是因為穿得太薄,驟然打了個哆嗦,頭面上的墜珠左右搖擺起來。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將人狠狠壓進懷裡,右手掀起她頭面上那串精緻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額頭嬌豔的花鈿上。

  這個吻停留的時間極長,久到嘴唇從滾燙變得冰涼,淩妙妙都懷疑他要貼著她的額頭睡過去了。

  旋即,他鬆開手,拉開被子將她塞了進去,抬手揮滅了所有的蠟燭。

  屋內昏暗只剩月光,他將自己攏在黑暗中。

  淩妙妙已經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著坐姿,這個姿勢相當緊繃,和他往常靠在樹下睜著眼睛睡覺的坐姿並無區別,他一動不動,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凍結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驟雨拍打著窗,吱呀作響。

  他仰頭注視著昏紅的帳子頂,迷惘地等待著天亮。

  這摻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實在太短,一眨眼就過去。

  天亮以後,會是決裂,還是怨懟?

  所有一切,他照單全收,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決無可能。

  細細的手指向上試探著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蟲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來。他就像是坐著被凍僵的人,驟然有了一點知覺。

  女孩在黑暗裡眨著眼,聲音很脆:「你還睡不睡覺了?」

  「……」他驟然低頭,淩妙妙也坐起來和他對視,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飾地閃爍著譏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呆滯,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偏頭避開,眸光像銳利的劍。

  他驟然僵住,感到從頭至尾被冰水澆透了。

  ——提前醒了嗎?還是……

  她冷笑一聲,打量他半晌,笑容裡懷揣著巨大嘲諷:「你這麼喜歡聽我說『我喜歡子期』,我多說幾遍給你聽聽?」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兩丸瞳仁漆黑潤澤,整個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當著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這個瞬間,原有的局勢翻天覆地翻了盤。

  他在居於頹勢的基礎上,再次一敗塗地。

  淩妙妙見他凝固成了一張相片,眸子裡戾氣褪盡,濕漉漉的黑眼珠裡滿是驚慌,脆弱得像個紙片人,憋了七天的氣,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了。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襖子徹底脫下來,扔到一邊,飛快地鑽進了溫暖的被子裡。

  沒有……沒有怕他……

  慕聲終於在千頭萬緒中勉強拉回神智,他僵坐著,一陣戰慄的喜悅爬上心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不敢確定:「那你……還願意和我成婚……」

  「別想太多了。」妙妙打斷,將沉重的頭面從鬢髮上卸下來,擺在一遍,枕著披散下來的頭髮,扭頭朝著他,眼睛亮閃閃:「等你死了,我就嫁給柳大哥去。」

  彷彿被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臉色變了又變,身子都在微微發顫。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有些睏倦地閉上了,語調脆生生,竟然辯不出是到底是反諷還是認真叮囑了,「你最好惜命一點,別死了。」

  「……」腦子徹底亂成一團漿糊。

  「還有,明天開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數秒,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粉嫩的臉,終於於混亂中抽出了關鍵詞:「今天呢?」

  她不自殺,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鬧,就已經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禦牆徹底摧毀了。

  絕處逢生的慶倖,宛如溺水之人驟然吸進肺裡的一大口空氣,顧不得辨別是不是海市蜃樓。

  淩妙妙哼了一聲,翻過了身背對他,柔軟的長髮鋪在床上,有些睏了,聲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將就一晚。」

  他拉開被子,緘默無聲地躺下,靠近她身邊的時候,心跳竟然開始紊亂起來。

  她的白皙的脖頸近在咫尺,他悄悄牽起鋪在床上的一縷頭髮,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輕嗅,眸光微有迷離,她身上的梔子香氣籠罩了整個帳子。

  他終於冷靜下來,腦子涼了,心裡卻在無聲沸騰。

  鮮活的、真實的她。

  令他……心神不屬,又怯懦接近。

  太陽當空。

  淩妙妙坐在妝台前的時候,還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蓮花在她背後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頭髮,弄得她心裡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穩。

  因此,當她看到他在鏡子裡出現的時候,沒好氣地捧著臉看向窗外。

  大樹枝葉被雨水濯洗過,青翠欲滴,茂密的樹冠在二層窗外,彷彿一朵綠雲。

  慕聲望著趴在妝臺上的少女,她的頭髮一向是紮兩個翹起的髻,靈動嬌俏,他很少見到她梳頭前的模樣,栗色的柔軟髮絲垂下來,有的落在兩頰邊,其餘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顯得她格外乖巧柔順。

  他走到她背後,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頭髮,淩妙妙瞬間繃緊脊背,瞪著他:「你幹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絲委屈:「梳頭。」

  「我自己又不是沒手……」她從鏡中望見他瞬間低落的神態,戛然而止,擺了擺手,「行了,梳吧梳吧。」

  他蒼白的手捏著橡木梳子一下一下從上到下,她的髮絲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軟,他留戀地撫弄了好一會兒,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妝臺上擺的梳頭水。

  淩妙妙阻住他的手臂,從背後看得見她顫動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是麼?」

  「你看看,」淩妙妙揚了揚下巴,心疼地瞅著那半瓶可憐的梳頭水,「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著淩妙妙抓著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餘的梳頭水,動作又輕又柔,沒忍住驟然俯下身圈住她,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髮頂。

  「……梳頭就梳頭,這是幹嘛?」淩妙妙的動作僵住了,飛快拿手肘頂一下他,「起來。」

  他不情願地起身,似乎意猶未盡:「好香。」

  淩妙妙從鏡子裡睨著他:「香?你先前說這味道聞多了反胃,為了不反胃,還是少聞些吧。」

  「……」少年眸光一動,不吭聲了,抿著唇繼續梳她的長髮,臉上似乎掛著些克制的委屈。

  淩妙妙拿沾濕的軟布擦去頭上的花鈿,因條件有限,婚禮簡陋,這朵額心花不是貼的,而是她拿根筆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對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專注地看著鏡子,邊擦邊道,「以後別親這個,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動作驟然一頓,低垂的睫毛顫了顫。

  半晌聽不見他回答,淩妙妙抬眼,赫然發現他耳尖通紅。

  結婚對於捉妖人來說,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數日後,兩隊人揮手作別,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倉和無方鎮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團,和淩妙妙的娘家代表團,就這樣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臨下船前,表嬸握著妙妙的手,飛快地講了一路的女德女訓,為人婦道,淩妙妙邊跑神邊默默聽著,時不時地配合地點一下腦袋。

  「依我看呀,咱們妙妙用不著這些。」

  表嬸一句結語否定前文,將她一隻手臂親昵地抱著,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甲板上站著的慕聲,眼中滿意之色溢於言表。

  慕聲黑色的袍角在狂風中飄飛,江上的霧氣籠罩了他的背影,船頭的少年佇立在霧中,平白顯得有些纖細,輕靈得似要乘風歸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誇張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後,你就好好玩,可勁兒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鹽家長裡短困住了,誰都不像你一樣,比當姑娘時還要自由。」

  她的語氣欽羨,眼角帶上了一點點濕潤的淚光,「活得高興最重要。孩子不急著要,家也不著急定,跟著姑爺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們這群人,下半輩子都在小院子裡過活。」

  聽她的話,似乎將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託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聽著,拈鬚的頻率越來越高,終於忍不住酸溜溜地開了口:「咄!別說,教壞了孩子……說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嬸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當初長得不如新姑爺三分俊,我嫁你,難道不委屈嗎?」

  二人嫺熟地拌起嘴來,拉拉扯扯地進了船艙。

  表嬸在吵架的空隙,還抓住機會遠遠地喊:「妙妙,記得早點把姑爺帶回家給你爹看看——」

  「哎。」淩妙妙站在船艙邊,哭笑不得地抱緊了懷裡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後囑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說一聲,等我們從無方鎮回來,就回去看他。」

  阿意聽著,表情有點不捨:「知道了。」

  慕聲走過來,站定在她身邊,望著她:「下船了。」

  大船經停無方鎮,茫茫大霧撲面而來,整個鎮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碼頭只見濃霧,不見人影。

  經久不散的大霧和茫茫水汽,使得這裡看起來總有種半夢半醒的迷蒙感。

  淩妙妙看著慕聲漆黑潤澤的雙眸,瞬間明白他這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打哪兒來的了。

  撇去父母給的基因,畢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行李給我吧。」少年低眉望著她,伸出手,語氣裡竟然有幾分溫軟的央求。

  淩妙妙將包裹塞給他,提起裙子隨著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緊繃著,帶著初來陌生環境的警惕和戒備,唯有紮高的頭髮上皎潔的髮帶似乎放鬆得很,被風吹得慵懶搖擺。

  淩妙妙微微歎了口氣。

  子期,還不知道吧——

  這裡,其實是你家鄉。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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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4: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八十七章 迷霧之城(一)

  無方鎮的秋,比別處都要涼。

  白霧裡帶著刺骨的潮氣,似乎蘊藏著無數針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膚便立即化開。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條細小支流,兩岸長滿了叢生的香蒲,高過人的膝蓋,像是大地茂密而乾枯的毛髮。

  主角團趕路,一向愛抄近道,往叢林、荒地裡面鑽,水塘裡連座像樣的石板橋也沒有,只有幾塊尖銳的石頭裸露著頂部。

  「阿聲,」慕瑤回頭一望,眼中有淡淡詫異,「這……不是暗河。」

  這只是一條……普通的、淺淺的、沒有任何危險性的小水塘。

  慕聲背上背著半睡半醒的女孩,頭也不抬地邁進了水裡:「她走不了。」

  慕瑤一時啞然。

  淩妙妙摟著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閉上了。他願意背,她也懶得沾濕裙角,隨他去了。

  懸著的腿晃了晃,她忽然傾了傾身子,慕聲微微側頭,從她的角度,看得到他睫毛的弧度。

  「怎麼了?」

  「我的鞋……」她抬了一下右腳,隱約露出裙擺下纖細的腳腕,「要掉了。」

  她晃了晃腳腕,想讓他幫忙勾一下。

  「……」他頓了頓,反手飛快地將她一雙鞋子脫下來,並成一雙,順手揣進自己懷裡,「掉不了。」

  「……」淩妙妙羞恥地將一雙赤足蜷起來,藏在裙子裡,不想再理他了。

  他的手卻再次向下,捏住她的右腳踝摩挲了兩下,眸子烏黑,「冷麼?」

  「不冷。」她腿一縮,氣急敗壞地掙開,還在他沒來得及收回的手上踩了一腳。

  少年驟然讓她踩了一腳,睫毛一顫,默然撈住她膝彎,乖乖地不再言語了。

  一安靜下來,淩妙妙立即犯睏了。

  察覺到背上的女孩呼吸漸平,暖融融的身子軟綿綿的,摟著他脖頸的手有越來越鬆的趨勢,他手臂收緊,喚了她一聲:「別睡,掉下去了。」

  淩妙妙驟然驚醒,下意識摟緊了他,眼睛都睜不開,在他鎖骨上拍了兩下,不耐煩地哼唧起來:「掉不下去,不是有你托著麼。」

  「……」慕聲從一溜石頭上踏過,袍角已經浸在水中,她石榴紅的鮮豔裙擺揉著,像一捧柔軟花瓣,緊緊壓在他袖口下。

  少年一面走,一面望著流淌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可能是瘋了,連這隨口的一句話,他也覺得幸福得眩暈。

  慕瑤早就過了河,耐心地站在岸邊等著慕聲慢吞吞地過來。他將人背過了河,輕手輕腳地放她下來,由背著改為抱著,逕自抱到了一棵樹冠碩大的榕樹下樹蔭下,平穩地坐了下來。

  少年抬眸,黑潤的眼珠望著慕瑤:「阿姐,休息一會吧。」

  這商量的句式,用的卻是平淡的決斷語氣。

  「……好。」慕瑤神色複雜坐在了一旁,看著他低下頭,無比耐心地幫她穿上鞋,旁若無人地玩弄起了懷裡女孩鬢邊的頭髮。

  淩妙妙從夢中驚醒,睜眼看到的是滿天絢爛的晚霞,一行大雁凝成小小的點往南飛去。

  她泛著水光的杏子眼呆滯地望著天,旋即轉了轉,看到了天際沉滯的暮色。

  她發覺自己躺在慕聲懷裡,他的手指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她的頭髮,絲絲縷縷的癢。

  後背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而隱隱作痛。

  她還有些混沌,明明記得,出門的時候還是烈日當空……

  她驟然坐起身來,滿臉通紅,又驚又懼:「我……我睡到晚上啦?」

  黑蓮花竟然任她睡著,不叫醒她。

  一回頭,便看到慕瑤靠在不遠處的樹下,一動不動、生無可戀地看著他們,似乎等成了一座望夫石。

  為著她一個人,居然延誤了整個主角團查案的進度。

  「……」淩妙妙心中的自責頓時氾濫成河,「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

  「沒關係。」慕聲混不在意地應,伸出手十分認真地幫她正了正頭上睡歪的髮釵。

  「誰跟你說話了!」淩妙妙拍開他的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沮喪極了,「慕姐姐,是我不好……」

  「沒事的。」慕瑤無奈地笑了笑,語氣溫和憐惜,「妙妙這幾天可能也是累了……睏了就多歇歇,晚點走也是一樣的。」

  走到無方鎮城內的時候已近黃昏,街邊的燈籠都逐次點亮了。

  慕瑤攔住匆匆歸家的行人:「您知道『花折』在哪裡嗎?」

  那人驀地笑了,似乎聽見了什麼笑話:「瞧見這些燈籠了嗎?」他伸手指指道旁酒肆璀璨的燈火,說話還帶著南部特有的口音,「順著這些亮光走下去,自然就能找到了。」

  「是嗎?」慕瑤回頭望著街,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那人譏誚地一笑,不太滿意她的表情:「鎮上的人可能不曉得皇城在哪裡,但,酒樓酒肆肯定找得到的。」

  三人謝過了他,拔足朝著大街深處走去。

  無方鎮是個小鎮,統共也沒有多少人,連碼頭都顯得格外蕭索,卻有一整條街的餐館酒肆,燈火粲然,夜夜笙歌。

  這座城,隱在迷霧中,自顧自醉生夢死。

  沿著兩旁燈籠一路前行,慕瑤忽然駐足,指著頭頂的匾額:「到了。」

  淩妙妙抬頭一瞧,果然見到破舊的牌匾上斑斑駁駁的兩個扁扁的隸書字體「花折」,大門敞著,連個門迎都沒有,卻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相互簇擁著邁了進去,生意顯見的不錯。

  花折的樓足三層,是比兩旁的建築大了一圈,從尚未毀壞的雕欄玉柱,依稀可見舊時如何富麗堂皇,只一點——太破敗了。

  大門和匾額上的漆面是剝落的,金屬生了鏽,門口兩座石柱上面雕刻的獅子,頭頂上長滿了青苔,看起來未加修葺,連懸著的紅燈籠,看起來都比旁邊店家昏暗一些,像是坐落在新街上的前朝舊古董。

  慕瑤與妙妙對視一眼,面色隱隱凝重:「進去吧。」

  柳拂衣選的地方,果然不同凡響。

  沿著蜿蜒的主廊進入,南北天井投下淒清的夜色,廊上燈燭熒煌,閃閃滅滅,一直延伸到遠方,慕聲的眉頭微微一蹙。

  似乎那主廊側邊,本應有無數人影晃動,衣香鬢影,輕歌曼舞,光華流轉。

  可是再瞧,只有寂寂夜色,冷落門庭。

  「怎麼了?」妙妙望著他的臉色。

  「沒事。」他收回目光,望著她的眸光裡倒映著昏黃燭火,顯得格外柔軟。

  妙妙一頓,也放低了聲音:「不舒服說話啊。」

  他眸光動了動,半晌,看著她點點頭。

  這一路上的景幽靜淒清,看起來足像是酒肆資金不足、倒閉前的慘狀,一直到大廳裡,淩妙妙的印象才有所改觀——

  酒肆一層坐滿了人,喧鬧嘈雜,觥籌交錯,一股熱鬧的人氣混雜著酒菜香氣撲面而來,霎時沖淡了進來之前的破敗淒清。

  大廳裡的桌椅已經加到了飽和狀態,人從桌子間通過,都要側著身走,食客們扭個身,都隨時有可能擦到另一桌人的後背。

  小二只有一個,兩手都端了託盤,恨不得再在頭上頂一個,在這迷宮般的大廳內飛快地繞來繞去,大約是應付了太多人,臉上連笑影也沒了,滿臉的不耐煩。

  「李兄,這個酒樓好是好,怎得名字裡帶了個『折』字,不好聽。」身後一桌兩人對酌,需要大聲說話,才能讓對方聽得清楚。

  「你有所不知,此樓原身是無方鎮最大的秦樓楚館『花折』,取的是『有花堪折直須折』,『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含義……多少王公貴族,從京城遠道而來,跑到無方鎮,為花折腰。」對首的公子也艱難地扯著嗓子喊,「你以為大家都是為了什麼來,乃是為了看一看這一『折』的風采!」

  「這樓裡可還有姑娘?」那人身子前傾,顯然來了興趣。

  對首的解答者晃了晃筷子,頭也不抬,「沒了,早沒了,這裡換了四五任老闆,早就不是妓館了。」

  「噢……」他有些失望地嘬了一口酒。

  「不過,還有個保留節目。」公子笑吟吟地賣了個關子,「我先不說,一會兒你便知道。」

  現場已經混亂一片,滿大廳的人吃得如火如荼,主角團見小二顧不上伺候,便自行尋了空桌坐下來,親力親為地倒了茶,慕瑤撿起桌上的菜譜,遞給了妙妙。

  妙妙看著菜譜,密密麻麻一版蠅頭小字,還是豎排,頭一陣發昏,便將菜譜塞給了慕聲:「你點。」

  慕聲頓了頓,垂下纖長的睫毛:「你想吃什麼?」

  她一時半刻想不出,他已經非常貼心地低聲念起來:「……鹽水鴨,素什錦,桂花拉糕,冰鎮酒釀,赤豆元宵……」

  「這個吧。」她喊停。

  他停了:「哪個?」

  「赤豆元宵。」

  「嗯。」他點點頭,將菜譜合起來,遞給慕瑤。

  淩妙妙攔住他的手,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望著他,「你不點?」

  慕聲微微一頓:「不用了。」

  妙妙的眼睛眨了眨:「沒有喜歡吃的麼?」

  他的黑眸瀲灩,水光之下略有些茫然。

  「那我再點一個。」淩妙妙瞧他這模樣,毫不客氣地奪過菜譜,裝模作樣地掃了一眼,「杏雲糕。」說完,斜睨著他,著意觀察他的反應。

  ……甜的。

  回憶碎片裡,蓉姨娘端了一盤給他,說那是他兒時很喜歡吃的東西。

  慕聲聞言,眼裡未起波瀾,只是有些疑惑:「我剛才沒念杏雲糕。」

  淩妙妙的裝模作樣被拆穿,滿臉通紅地將菜譜塞給他,脆生生道,「就是很想吃,那你找找上面有沒有。」

  慕聲低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然真的在一排糕點中找到了這三個字,「杏」字上頭還拿筆點了個圓圓的點,想必是推薦的意思。

  少年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倒是會吃。他的指尖停在那個圓點上:「有。」

  「那就點。」

  慕瑤忽然發出一陣驚呼,妙妙抬起頭,席上赫然多出了一身黑的柳拂衣,似乎是風塵僕僕趕來,渴得連喝了三杯茶水,才緩過來。

  喝完,才顧得上譴責地看著慕聲:「阿聲,我給你燒了一路的通訊符,你怎麼理也不理?追得我腿都快跑斷了。」

  「阿聲?」慕瑤驚異地扭頭去看慕聲,少年眼睫半垂,充耳不聞,眼尾的弧度在燈下清冷又嫵媚,隱隱帶著一絲譏誚。

  淩妙妙卻很興奮:「柳大哥,你和慕姐姐是不是明天就要成婚了?」

  「啊?」柳拂衣一口茶水差點嗆在喉嚨裡。

  慕瑤的目光又轉向了淩妙妙,兩人面面相覷,俱是滿臉震驚。

  忽然從背後傳來了清脆的梆子聲,旋即大廳裡像是被按了靜音鍵一樣,瞬間安靜下來。

  一個紅鼻頭的老頭穿著彩色布片綴成的破袍子,花裡胡哨地站在了大廳中央,一手敲梆子,一手捋著花白的鬍子:「各位,又見面了。」

  眾人飯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鼓起掌來,歡聲雷動。

  他笑眯眯地微一頷首,四下致意:「今天,我們講無方鎮慕容氏與趙家公子的故事。」

  話音未落,大廳裡竟然響起了如潮的掌聲和口哨聲,活像是大明星開嗓。

  身後那一桌對酌的人壓低聲音。語氣裡帶著得意的笑:「瞧見了嗎,這就是那保留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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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八十八章 迷霧之城(二)

  「這慕容氏,是什麼花呀?」有人橫出一嗓打斷。

  老頭搖搖頭:「慕容氏不是『花』,甚至,她的名字都沒有刻在牌子上——因為這名諱也不知真假。」

  大廳裡一陣低低的騷動,似乎是很不滿地喝起倒彩,那個發問的人再次提高聲調:「那講她做甚?上次玉蘭花蕪香戲兩男的故事精彩,何不接著講蕪香?」

  座下人紛紛應和。

  慕瑤臉色漲紅,左右看了看,果真發現四周坐的大都是年輕男子,臉上更加掛不住了。

  身後那桌還在滔滔不絕科普:「這老頭在此,每日講一小段故事,供在座食客消遣,講的都是從前在花折裡發生的事。」他的尾音帶上一點輕浮之意。

  「從前?」

  「就是當花折還是妓館時的故事,每個姑娘花名之上還有一個雅號,那人說的『小玉蘭』便是蕪香姑娘的別稱。傳說花折掛牌上九九八十一朵花,琳琅滿目,各有風姿……這老頭,已經講到四十九朵花了。」

  對首那人笑了:「果然,來這裡吃飯,倒是為了順便聽聽這香豔故事。」

  公子嘬一口酒,感歎:「香豔,但不俗氣,精彩得緊。」

  淩妙妙仰頭打量大廳內裝潢,二層還留有未撤去的紗簾珠簾,細節裡保留了些明豔的粉氣,透過老舊的木樓梯,彷彿能想到當初女子們扭著細腰、拿著手帕踏上二樓的情景。

  「諸位聽我說。」老頭伸手安撫不滿的食客,「你們定是想這慕容氏必定貌若無鹽,才不能上木牌、冠以花名,可對?」

  「事實恰好相反——慕容氏冰肌玉骨,天人之姿,花折的老闆榴娘,想不到哪一種花襯得上她,只得將她藏在三層東暖閣裡,做匣中珠玉,非王公貴族點名相見,絕不出來拋頭露面。」

  「喔——」底下的人立即便被鎮住了。

  自古以來,美人越是神秘高傲,越是引人注目。

  老頭滿意地掃視一圈,接著道:「故事要從趙公子落腳無方鎮開始講起。趙公子其人,誰?高門大戶的公子爺,身份尊貴,相貌更是萬裡挑一,從十幾歲起,便被各色貴女競相纏繞,不勝煩擾。」

  「因而,趙公子脾氣極傲,尤對向他示好的女子,幾乎不拿正眼看待。」

  三言兩語,引得座下人入了境,興致勃勃地聽。

  「這一年,趙公子推拒了兩三門婚事,又拒絕了數十次表白,心裡煩得很,便借由辦事,跑到無方鎮來散心。咱們這鎮子,最出名的豈非吃喝玩樂?酒肆成排,半夜還燈火通明,最讓遊子樂不思蜀,流連忘返。」

  「那一年,上元節裡非但有燈會,還有煙花盛典。趙公子想看煙火,但又不想擠人,便著意觀察了一番,看上了城南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山——攀上山頂,又能俯瞰鎮子,又能仰望天穹,實在是個妙處。」

  「於是從前半夜起,趙公子便獨自上山,山中只有條廢棄多年的小路,路很陡,草又荒得很,到處都是蟲子,他滿頭大汗,形容狼狽,走了一個時辰,才攀了三分之一,不由得有些洩氣。」

  「忽然聞見一陣香風,抬頭一瞥,見得前面有個白色的影子,原是個窈窕的姑娘,獨行上山。」

  「那著素衣的背影如履平地,走得很快,似乎不受山路所擾,一嫋細腰不盈一握,衣袂飄飄,既無汗漬,也沒有沾染灰塵,真像是天上仙子。」

  「趙公子心中好奇,便快走幾步趕了上去,姑娘回過頭來,見了生人,十分吃驚。她面上綴著一塊白色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是光看露出的那雙眼睛——真當得起眸似秋水,眼波流轉,卻不是一般的水,簡直是西子湖的瀲灩山水,明明不諳風情,卻一眼就酥到人心裡。」

  「啊……」下面低低一陣吸氣聲。

  老頭眼中似有一閃而過的得色,接著講,「趙公子便愣了一愣,旋即壓下心中的震驚,解釋道,在下非是唐突,請問姑娘何故一人上山?」

  「那仙女一般的姑娘,眼中竟然露出無措的情緒,似乎是害怕自己的行為不被准許似的,她開了口,那聲音如絲綢掃沙,聽得人心頭震顫的——她小心地輕聲答:我來看煙花的。」

  「哈——」眾人心頭有了數:天下姻緣,正是無巧不成書。

  趁著這個停頓的空隙,慕瑤低頭,悄悄地問了柳拂衣一句:「你跟殿下怎麼說的?」

  酒樓裡燒著碳火,熱氣薰蒸酒氣,柳拂衣擦了擦汗,臉上有些赧然之色:「得了帝姬的命令,遁出來的。」

  鳳陽宮外重兵把守,盔甲折射出冷光,人人嚴陣以待。

  「帝姬,駙馬跑了。」佩雲的快步走到妝台前,鏡中倒映出她臉上淩厲之色。

  端陽正在悉心描眉,這次大病一場,她的小臉有些發黃,企望能用妝將病容遮掩一下,聞言手上一顫,螺子黛便斷了。

  她挑起畫了一半的眉毛,連臉上嬌縱都有些有氣無力的:「咋咋呼呼的——還當是什麼事呢。」

  「帝姬,您就這樣把駙馬放走了?」佩雲瞪大眼睛,抓住她的手臂,由於太過用力,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膚裡,少女驚叫一聲,急忙推開了她,「大膽,你弄疼我了!」

  佩雲倒退幾步瞪著她,默不作聲,淺色瞳孔浮現出了一絲冷意。

  「柳大哥心從來不在我這兒,強留他也沒什麼意思,顯得我端陽小氣。」端陽揭開衣袖,小心地吹了吹被掐紅的皮膚,本想呵斥佩雲幾句,身上又一陣無力,讓她扶著額頭趴在了妝臺上,抱怨道,「本宮已經好了,不會咬人也不會亂跑,讓皇兄把外面的人撤走吧,這麼多侍衛,看得人心煩。」

  佩雲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冷冰冰道:「帝姬,您怎麼能不經我同意,便私自將駙馬放走?」

  「你……」帝姬抬起通紅的雙眼,終於發出了有氣無力的呵斥,「本宮是帝姬,宮裡的人想留就留,想放就放,還需經過你同意嗎?」

  佩雲冷哼一聲,走到妝台前,描著端陽倒映在鏡子裡的蠟黃小臉,語氣中帶上一絲尖刻:「您可知道柳方士何故不喜歡你?奴才們諂媚,未敢告知真相——慕氏女之貌,遠在殿下之上。」

  「胡說!」端陽打斷,氣喘連連,想把她壓在肩膀上的手撥下去,幾次都沒能成功,「本宮自視相貌姣好不輸慕瑤,柳大哥不喜歡我,不過,不過是因為……」她很不情願地承認,「不過是因為本宮的性子不大討人喜歡罷了。」

  佩雲冷笑一聲:「殿下還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何止是不討人喜歡,簡直是令人作嘔!」

  「你……」端陽半趴在妝臺上,瞪大眼睛,氣得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完整,「反了你,你怎敢……」

  佩雲死死按著她,銳利的目光如冷劍:「若不是您生在帝王家,大家連這一二分好臉色也懶的給你,如此飛揚跋扈,囂張惡毒又愚蠢的女人,也配做我華國帝姬?」

  「胡言亂語……住口!」

  「告訴你,非但是柳拂衣,這闔宮上下,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待你。奴婢們在背地裡嘲笑你自以為是,陛下對你不過是歉疚使然……」

  端陽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浮現出反常的潮紅:「住口……給我住口……」

  佩雲的語氣卻漸漸放柔了,帶著一絲蠱惑的味道,「就連你的親生母親,也曾經想過燒死你,把你當做不值錢的柴火棍,一把火點了,去鋪她親生兒子的光明大道……你多可憐啊,李淞敏。」她將氣得不能說話的帝姬耳側的亂髮別到耳後,眼中帶著嘲諷的意味,「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不覺得憤怒嗎?」

  鏡中,端陽的瞳孔驟然放大。

  她和身後的佩雲同時定住了,隨即,齊齊顫抖了一下,佩雲像是被抽了骨頭,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端陽卻從妝台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栗色瞳孔被燦爛的陽光照射著,像是名貴的貓兒寶石樣的眼睛,有種異樣的綺麗。

  帝姬開始慢悠悠地給自己梳頭,對著鏡子,一根一根地插上簪子,食指點了點胭脂,慵懶地拍在自己唇上。

  最後,她撿起那半截斷掉的螺子黛,不緊不慢地補全了方才畫了一半的眉毛,眉尾斜飛,銳利如劍尖。

  端陽身上大氅上以無數小珠片繡有長尾綠孔雀,在陽光下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澤,她裙擺曳地,手中提了一隻六角燈籠,踩著喑啞的落葉,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木掩映的偏宮。

  「帝姬……」門口的侍衛面面相覷,都有些詫異,「帝姬怎麼來了?」

  華國最尊貴的少女濃妝豔抹,不怒自威,她眼也不抬,語氣平平:「我想進去看看母妃。」

  「可是陛下交代過,不准外人進去探望趙太妃……」

  「荒唐。」帝姬輕啟紅唇,臉色愈發顯得淡漠威嚴,「我豈是外人?」

  說話時她抬眼一瞥,那眼神像是風情萬種,又似冷若冰霜,語氣像是嗔怪,又像是責難,令人心頭冷不丁顫了一下。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有些忌憚地讓開了路。

  端陽的眼尾是絢麗的花色,提著六角風燈,拖著長長的尾擺,不緊不慢地踏入了禁宮。

  淩妙妙往椅子上一靠,將碟子往旁邊推了推:「吃不下了。」

  小碟裡的六塊杏雲糕剩了三塊,色白似雲,如同切得方方正正的純白雪塊。

  方才她、慕瑤和柳拂衣各嘗一塊,慕聲沒有動筷子。

  慕聲望著眼前的碟子,側頭看她。

  「你吃了吧,別浪費。」女孩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碟子裡的糕點,語氣隨意,臉頰卻有些發紅。

  慕聲望著那盤糕點,遲疑了片刻,她已經挽起袖子小心地拈起一塊,不容置疑地擱在他唇邊:「喏。」

  少年眸色暗了片刻,嘴唇先在她白生生的手指上半吻半蹭地碰了一下,才在她羞惱地鬆手之前,張嘴飛快地咬住了糕點。

  淩妙妙切齒地盯著自己的手:「你這人……」

  慕聲滿臉無辜地嚼著杏雲糕,眸中飛速地劃過一絲笑。

  杏仁的清香襲來,甜味柔軟如雲朵散開,竟是一種有些親切熟悉的質感,像是像是不會走路的孩子,牙牙笑著觸摸母親裸露的手臂的溫熱感覺……

  他順著那感覺走神,太陽穴便猛地銳痛起來,彷彿迷路的人在林中無意踩到了陷阱。

  他閉眼定了定神,將杏雲糕咽下去。

  「……不好吃嗎?」淩妙妙見他臉色發白,心驟然提到嗓子眼裡。

  慕聲的黑眸望著她,半晌才道:「好吃。」

  「你這種表情,我還當糕點裡有刺。」

  淩妙妙舒一口氣,拿筷子敲敲碟子邊,杏眼裡有一點笑意,「這兩塊也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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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4: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八十九章 迷霧之城(三)

  從成婚第二日起,黑蓮花就打地鋪睡在了緊挨著床的地上,睡得乖巧安靜,毫無異議,淩妙妙和他比鄰而居,相安無事,日日酣夢,對此感到非常滿意。

  她醒的時間照例比慕聲晚一刻鐘,她披頭散髮坐在床上的時候,慕聲已經把地鋪的褥子捲好靠在一旁出門去了。

  目光再轉,看到床頭櫃上蹲了一隻孤零零的蘋果兔子,兔子屁股朝著她的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委屈。

  淩妙妙不屑地斜睨著蘋果兔子——睨了半晌,覺得有點渴,便順手拿起來啃了。

  正啃著,慕聲捏著梳子出現在眼前,黑潤的眸子乖巧望著她,眼裡含了一點笑:「好吃嗎?」

  「唔……」淩妙妙吃人嘴短,仰頭有些尷尬地應了一聲。

  他點點頭,居然拉出凳子坐了下來,耐心地看著她吃蘋果,梳子捏在指尖,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

  「你在幹嘛?」淩妙妙疑惑。

  少年抿了抿唇,眼裡竟然同時浮現出躍躍欲試和惴惴不安兩種矛盾的情緒,頓了頓,才道:「我幫你買了新的……梳頭水。」

  「噢,」妙妙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

  「一整瓶。」他補充。

  「……」淩妙妙心裡竟然泛出些許愧疚來。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梳子的齒,似乎在無聲地緩解心內的緊張,漆黑的眼裡含著一點輕微的光:「我可不可以幫你梳頭?」

  吃軟不吃硬的女孩眨了眨杏子眼,有點被他的模樣哄住了:「你上一次,可沒有這麼客氣……」

  她放下蘋果,擦了擦手,配合坐到了妝台前。

  淩妙妙不知道慕聲對她的頭髮到底為什麼表現出這麼大的興趣,只知道頭髮到了他手裡,沒玩個半小時,他是絕對放不開的。

  她從鏡子裡看著少年以一種輕柔到幾乎曖昧的手法玩弄她的頭髮,如坐針氈,在他又一次試圖吻她髮絲的時候,嚴肅提醒了一句:「子期,好好梳頭。」

  慕聲動作一頓,抬起頭,黑眸委屈地望向鏡子,見鏡中女孩的柔順的髮絲中露出個精靈似的耳尖,臉頰紅撲撲的,也正強裝鎮定地望著他,心裡像被貓爪子猛地撓了一下。

  「妙妙,」他語調平靜地建議,「以後在房間裡可不可以不紮頭髮?」

  「……為什麼?」淩妙妙的睫毛顫了一下,如坐針氈的感覺更強烈了,連說話都有些打飄。

  「好喜歡你這樣……」他語氣中的平靜維持不住了,輕聲說著,慢慢俯下身來吻在她頰上。

  淩妙妙心裡暗歎一聲,沒有躲開。

  算了,就讓他親一下吧。

  ——以後再也不能讓他梳頭了。

  她低頭,桌上擺著一瓶嶄新的梳頭水,瓶子上精緻地刻了一朵梔子花。

  無方鎮的胭脂水粉精巧細緻,品類繁多,就連瓶子都比其他地方產的精緻,是女孩子最喜歡的模樣。

  瓶子旁邊,還擺了幾盒色澤鮮豔的胭脂。

  慕聲不捨地放開她,撩了撩她的頭髮,見她盯著桌子看,便輕聲道:「這些也是給你買的。」

  淩妙妙拿起一盒看,有些遲疑:「我從沒用過這個紅。」

  「那便試試。」他不以為意,「我幫你塗?」

  「不用!」淩妙妙立即拒絕,瞪著鏡子,挫敗地發現折騰了半個小時,她的頭髮還是沒梳起來。

  主角團在無方鎮落腳的第二天,柳拂衣就非常貼心地為他們找了一套不算大的新宅,安頓下來,做好了住上十天半個月的打算。

  帶小園的宅邸,比局促的客棧舒服得多,只是宅子荒了許久,很多家具都是新置辦的,床上的帳子都沒來得及裝上。

  這幾日白天的工作,就是分頭東奔西跑,在集市上將零碎的生活用品買齊全。

  因淩妙妙要裁貼身新衣,周圍都是女眷,便趕慕聲先回去,自己紮進夫人小姐堆裡挑挑揀揀。

  量完衣服,時間還早,淩妙妙在店裡轉了轉,又精心選了新帳子,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宅子。

  妙妙的步伐輕快:手底下這帳子,簡直是她在這個世界見過的最有質感的帳子了——深墨綠色的,有點復古典雅的質感,摸起來像是鮫紗,卻遠比鮫紗柔軟,更妙的是,店主說這款布料既透光,又濾光,能將陽光柔化得不那麼刺眼。

  誰知,當她坐在床上,將帳子展開的一瞬間,慕聲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這是什麼?」

  淩妙妙邊理帳子角兒邊隨口道:「我新買的帳子呀。」

  慕聲快步走過來,盯著她手裡的帳子,語氣有些異樣:「……別……別掛這個。」

  「為什麼?」淩妙妙驚異地抬頭,發現他的表情格外不對勁,像是被夾住了尾巴的小動物,奮力掙扎卻掙不脫的惶惑,「這帳子……怎麼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半晌才謹慎地吐出了一句話:「……這個顏色不好看。」

  「可是我挺喜歡的。」淩妙妙有些失落瞅著他,又愛不釋手地摸了摸柔軟清透的帳子,「……你看多了就順眼了。」

  他抿抿唇,困獸猶鬥:「我……我不喜歡。」

  「……」淩妙妙心頭火起。

  事實上,自從成婚以來,慕聲對她幾乎百依百順,時間久了,便將她慣得有些暈頭轉向了。

  現在他驟然提出激烈的反對意見,她不太習慣,登時惱了:「我自己的床,我喜歡就行了,你要看不慣,睡到隔壁去。」

  少年緘口,眼睜睜地看著她氣鼓鼓地將那墨綠色帳子一個角一個角地掛上去,陽光從帳子頂濾下來,一點點亮光鍍在她額前柔順的髮梢上,她稍一抬下巴,那光斑便滑動到她微張的唇上,那嘴唇看起來嬌嫩得似某種糕點……

  他眸光暗沉,強灌了自己一杯涼水,定了定神。

  淩妙妙掛完了帳子,敏捷地牽起裙子跳下床,快走幾步到了櫃子前,從櫃子裡取出了幾樣物什。

  「叮叮噹噹——」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聽到這聲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又是什麼?」

  淩妙妙微一轉身,讓他看到了懷裡的東西——四串串起來的鈴鐺,那式樣和聲音……

  夢中那香豔的場面登時席捲而來,他額上都生出一層薄汗,尾音有些顫抖:「從哪兒來的?」

  「哎呀。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問題……」淩妙妙滿頭大汗地在床角繫鈴鐺,綁了好幾次,絲帶都往下滑,累得她手都酸了,還是沒綁緊,「在涇陽坡,我見到十娘子臥房床上四角掛了鈴鐺,很漂亮,十娘子見我喜歡,就送了我四隻鈴鐺。」

  「別掛這個……」他語氣裡帶了幾分央求。

  淩妙妙哭笑不得:「這鈴鐺又怎麼礙著你了?」

  「晚上會響,吵你睡覺。」他漆黑眼眸盯著她,錯覺間有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噢,怕吵……」淩妙妙抿了抿唇,真誠地保證,「我睡覺很安分的,不會響,吵不到你的。」

  「可是……」

  鈴鐺串又往下落了,她挫敗地縮回手臂,用力敲了敲:「掛不上……」

  她想起了什麼,回頭道:「子期,你能不能幫我掛一下這個?」

  慕聲站在桌子旁邊,面色茫然地喝了三杯冷水,見女孩滿眼希冀地盯著自己,渾渾噩噩地便走過去了。

  好在她將鈴鐺遞過來以後,便拎起裙子下了床,只遠遠站在旁邊看。

  他跪坐在床上,手心出了一層薄汗,將鈴鐺牢牢繫在床角,他稍稍一動,那鈴鐺便響,帳子裡的光暈便晃,弄得他手足無措,六神無主。

  答應她,就是自虐。

  他正萬分艱難地掛著,猛然床一沉,他一低頭,猝不及防看見妙妙的臉。

  她和衣躺了上來,領口微開,露出一點細嫩白皙的肌膚,正眨巴著一雙杏眼,無辜地仰視著他。

  「你……你這是……」他喉頭一陣發緊。

  「我躺上來感受一下。」淩妙妙躺在新帳子下,滿心都是歡喜,左邊滾兩下,右邊滾兩下,越看越喜歡,無意中一抬頭,見他黑漆漆的眼盯著她不動,奇怪地笑道,「你掛你的唄,管我幹嘛。」

  她又換了個位置,他的膝蓋無意中頂住了她柔軟的腰肢,那一塊熱源,似乎從膝蓋敏銳地傳遍全身。

  他手上抖得越來越厲害,只覺得床上似乎躺的是一團火,燒得他像是被烘烤得出現數道裂紋的陶罐,就快……就快……

  他低眸一望,心裡一片絕望,向下無聲地拉了拉衣擺。

  「你可不可以……先下去……」

  淩妙妙發覺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再一抬頭,他臉上浮現出了一點潮紅。

  大約是她躺在這裡,礙了他的事,才讓他掛得這麼吃力,她一骨碌爬起來,拎著裙子退到了一旁:「好。」

  望著他的臉色,又有些歉意:「你慢慢掛,別急。」

  他的睫毛抖著,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動作飛快地掛完了四個角,撐了一下床,奪門而出,掀起一陣冷風。

  「哎?」淩妙妙疑惑地望著慕聲的背影。

  深夜。

  淩妙妙正如她保證的那樣,安分守己地睡覺,睡得四平八穩,一動不動,靜謐地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睡不著。

  ——怎麼可能睡得著?

  他無聲地從地鋪坐起身,悄無聲息地將中央圍攏的帳子掀開一個角,女孩平躺著睡,一手放在腹部,隨呼吸起伏,另一手隨意搭在床畔。

  他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牽過她的手,輕柔地吻她的手背。

  她的手指微微一動,他便立即僵住了,隨即她的手動了,慢慢撫上了他的臉,又向上移動到了他的額頭。

  他在黑暗中心跳怦怦,一動不動地感受她的觸摸。

  「怎麼還沒睡呀?」妙妙睡得迷迷糊糊,尾音裡帶著誘人的軟糯,顯得毫無爪牙。

  她冰涼的手指在他額頭上停留了一會兒,溫聲道:「是不是太冷了?」

  「……」

  「要不上來睡吧,你的被子薄。」她半夢半醒中囑咐,甜甜的聲音微有點啞,異常親切動人。

  「……還是不要了。」少年的黑眸在夜裡閃光,艱難地拒絕。

  「那就算了,好好睡。」她翻了個身,接著睡去。

  背後卻一陣窸窸窣窣,旋即鈴鐺叮噹作響。

  他還是爬上來了。非但爬上來,還將手試探地搭在她的腰上,輕輕一攬,將人一點點拖進了懷裡。

  淩妙妙沒有掙扎,她睏得眼皮都睜不開了,只是嘟囔道:「別亂動。」

  「……」慕聲低頭,她倒是先把臺詞給搶了。

  懷裡的人呼吸平穩,睡得一派安寧,毫無戒備地依在他懷裡,他沸騰的熱血也慢慢平息下來,抱著那暖融融的一團,嘴唇小心地碰了碰她溫熱的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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