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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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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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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5:59: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一十章 舊恨新仇(十)

  「妙妙,醒醒。」淩妙妙被人從床上撈起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只能看得見慕聲蒼白的手背上明顯的血管,她用力晃了晃腦袋,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抵在她嘴邊。

  慕聲扳著她的肩膀,將她圈在懷裡,另一隻手穩穩地端著碗,低頭去看懷裡的人,下巴輕輕抵著她的髮頂。

  「唔。」她無力地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噴火龍,不知道在火山上睡了多久,如果不是慕聲每隔一段時間把她撈起來,給她灌點涼水,她的皮膚都要像乾涸的土地那樣皸裂了。

  碗裡的藥散發著奇異的味道,藥的苦味裡含了著一股若即若離的香,彷彿是誰把胭脂水粉丟進去煮了似的,淩妙妙聞到這個味道,有些反胃,向後躲了躲:「這是什麼?」

  這些日子,高熱影響食欲,她幾乎什麼也吃不下去,身體虛得厲害。

  「是藥,喝了。」碗沿追著她的嘴唇跑,不容置疑地抵上去。

  妙妙按捺了一下情緒,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口,藥的溫度正剛好,苦得舌頭都麻痹了,只是後味竟然帶了點甜。

  不加這味甜還好,一旦有了這股甜味,就變得不倫不類,淩妙妙的胃頓時翻騰起來,她輕輕推開碗,小聲道:「不想喝。」

  慕聲頓了一下,仍然緊緊圈著她不放,強硬地哄道:「喝完。」

  淩妙妙用力搖頭,眉頭蹙了起來,抿起嘴唇。

  別說喝完,就是多聞一會兒這股味道,她都控制不住地想吐。

  慕聲僵坐在原地,似乎猶豫了一下,旋即伸手捏住了她的兩腮,手上用了幾分力,撬開了她的嘴,淩妙妙見勢不好,頓時掙扎起來,他的手臂收緊,將她禁錮在自己懷裡。

  妙妙雙頰吃痛,在他的挾制下被迫張開嘴,他傾碗便灌了下去。

  「必須喝。」

  這樣強勢的行徑,已經好久沒有出現過了。

  熱的藥汁順著她的喉嚨灌下去,她整個人都戰慄起來,幾乎沒吃什麼東西的胃受了刺激,她猛地一嗆,剛灌下去的藥全吐了出來。

  淩妙妙被嗆得死去活來,眼淚都出來了,若不是少年的手臂緊緊抱著她的小腹,她幾乎要衝出禁錮,直接軟綿綿地趴到地板上。

  慕聲僵硬地坐著,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懷裡抽搐,緊抿著唇,似乎在勉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淩妙妙緩過勁來,氣不打一出來,待要罵人,見他被自己吐了一身,衣服濕淋淋,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心裡又有些愧疚,斜睨著他:「誰讓你那樣灌我的……」

  慕聲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不說話。

  「其實不用喝藥,多睡幾覺就好了。」淩妙妙的喉嚨在灼燒,費力地解釋,「就是普通的風寒……」

  「不是普通的風寒。」他的情緒終於打開了閘口,彷彿有什麼東西驟然破裂了,他定定看著她,眸子裡閃爍著近乎脆弱的情緒,「是因為……」

  他啟唇,卻沒能說出口。

  他非但為半妖之身,還是命格反常的魅女之嗣,邪得連魅女族群都不敢認他,何況淩妙妙這麼一個孱弱的普通人。

  天天同他在一起,受他妖氣浸染,長此以往,底子掏空了也不奇怪。

  淩妙妙茫然地等著他,兩頰暈紅,嘴唇乾裂。他最終緘了口,將她輕輕放回床上,端著碗站了起來:「我一會兒便回來。」

  妙妙蜷在床上,怔怔瞧著他,見他只有一邊袖口紮緊了,另一邊袖口放下來,幾乎蓋住了手背。再一聯想湯藥裡那股邪門味道,心裡突然明白了大概,一陣酸楚。

  慕聲回房間換了衣服,再度去了廚房。

  爐子上面熬著藥,發出咕嘟咕嘟的沸騰聲,他立在砂鍋前一動不動,似乎在出神地看著偶爾閃動的明火,又像是在看著虛空發呆,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半晌,他掀開砂鍋的蓋子,盛了一碗藥,旋即抬起手,將袖子向上一捋。

  青白的手腕上傷痕密佈,道道橫亙的血痕顯得觸目驚心,最新那一條沒有癒合完全,還在邊角滲著血珠。

  他舉著手腕,臉上的表情極淡,右手拿著匕首在上面比了比,似乎在冷酷地考量哪裡下刀,可以輕鬆見血。

  最終,他將刀尖抵住了最新的那條傷口,決心壓在上面,將癒合的血肉嚴絲合縫地再度拉開。

  這麼想著,他將手腕輕翻,靠近了碗邊。

  「慕聲。」

  背後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少年的睫毛猛顫一下,凍結的神情這才有了裂痕,顯出了活人才有的情緒,手上的匕首「噹啷」一聲掉在腳邊。

  淩妙妙穿著雪白的中衣,鬆鬆披了一件靛藍的襖子,這幾日她消瘦了不少,臉藏在襖子裡,越發顯得小而蒼白。

  她睨著他,慢慢地走進來,沒好氣地拉住了他的衣服角,把無措地看著她的人牽了出去。

  宅子裡還有一些備用的紗布,淩妙妙將慕聲的傷痕累累的手墊在上面,費力纏了幾圈,最後狠狠地打了個結。

  打結時碰到他的傷口,他的手輕輕顫了一下,雙眸亮亮地看著低著頭的少女,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下次敢再給我劃開,我就打你了。」淩妙妙邊打結邊咬牙切齒。

  隨後將下巴抵在手背上,在桌上趴下來,恨恨地盯著他腕上纏著厚厚一層紗布,半晌,拿手指頭戳了一下。

  「你的血就那麼有用嗎?」她接著說起話來,撇去嗓子裡那點啞,幾乎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萬一你受傷了,就劃自己一刀,放點血給自己喝,然後便好了……」她幸災樂禍地笑出了聲:「那你不就成了個永動機了嗎?」

  慕聲看著她的臉,瞳孔烏黑發亮,依舊沒有笑。

  淩妙妙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放心吧,我命硬得很,你剋不死的。」

  他的眸子一動,眼裡那湖面驟然起了波瀾,彷彿閃動著水光:「可是……」

  可是他真的害怕,怕極了。

  淩妙妙默默地回憶原著的情節。

  原主淩虞和慕聲一場表面夫妻,被情蠱控制才不得脫身。大反派以身祭陣,情蠱自然也失效了,按說淩虞從此應該自由了,終於從苦海中逃脫了才是。

  可是淩虞最終的結局,卻是在得知慕聲死訊的那一刻,瘋瘋癲癲地跑進深山老林裡,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荒唐的一生。

  這對怨侶沒能同生,卻陰差陽錯地共死,慕聲赴死之時,也就是淩虞生命的盡頭。

  邪門的高燒許久不退,她能感覺到這具身體的各項機能都在慢慢衰退。

  誰知道這垃圾系統是不是暗示她快死了?

  可是面對著渾身緊繃的黑蓮花,誰還能再刺激他?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蹭了蹭,耍賴似的晃了晃腦袋:「我說沒事就沒事……」

  少年將人抱在腿上,捧起她的臉,發瘋似的吻著她,一遍一遍地潤濕著她炙熱的唇。

  入夜了,樹梢上掛上了一輪彎月。主角團在這陣中,不知不覺已經待了六天。

  這六天裡,主角團將能試的方法都試遍了,連畫符的黃紙都快用光了。

  這道陣像是寂靜無聲的黑夜圍攏下來,滲入空氣中,防不勝防,無處可逃。

  少年站在入口的臺階上,毫無睡意地望著月亮,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腕上垂下來的紗布條。

  因為淩妙妙強撐病體為他包紮傷口,像是反噬似的,她在夜晚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整個下午都沒有醒過來。

  明天就是第一次熔丹了。

  她這樣的狀態,幾乎毫無抵禦之力。

  他抿著唇,眸色黑得深沉,彷彿沉寂的夜色融進了他的雙瞳。

  他甚至開始遷怒於自己的傷口——如若不是淩妙妙放過話,他甚至想要再來兩刀,越痛越好。

  一個白色的人影閃動,站在天井,猶豫了片刻,慢慢走進了他的視野。

  「阿姐。」他叫了一聲。

  慕瑤摘下了兜帽,露出了月色下清麗的一張臉,眼角的淚痣閃著光。驟然與他面對面,她的表情有些局促。

  「我來看看妙妙。」她的聲音乾澀。

  慕聲引她進屋。慕瑤坐在淩妙妙床邊,用帶著寒氣的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

  女孩的睫毛在睡夢中不安地顫動著。

  慕瑤無言地望著淩妙妙,聲音似乎沾染上了露水:「我很喜歡妙妙。」

  她撫摸著淩妙妙的臉蛋。

  慕瑤的性子一向很淡,這樣親昵的動作由她做出來,有些生疏,但她堅持做著,彷彿小孩子笨拙地表現著留戀,「如果我有妹妹,一定是妙妙這樣的。」

  慕聲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靜默地聽,沒做出什麼反應。

  「阿聲,你要好好照顧妙妙。」

  慕聲開始看向了她。

  慕瑤轉過身來,微笑著注視他,見他不抵觸,半晌才開口:「阿聲,你想跟阿姐下一局棋嗎?」

  「好。」慕聲頓了頓,答應了。

  他在床邊的桌子上熟練地擺好了棋具,依照從前的習慣,將白子推給了她。

  「我們今天換種下法吧。」慕瑤開口。

  慕聲執棋的手微微一頓:「什麼?」

  慕瑤垂眸,平靜地說:「就按你上次說的,誰先連成五子,誰就算贏。」

  那盤沒下完的棋,最終被她意興闌珊地推了,不想變成了他們決裂之前的最後一次對弈。

  終究是遺憾。

  慕聲漆黑的眸望著她,沉默了一下,應了:「好。」

  「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菡萏堂的窗戶外。」慕瑤隨意地落子,「你小時候垂著頭髮,長得像個小女孩,看起來很乖。」

  那個時候,被黑紙封住的暗無天日的室內,他在黑暗中一個人坐著,阿姐帶著一尾陽光進來,一遍一遍地對著他說:「我會救你出去的。」

  人生因此而亮起一個角,那是他最初的光明。

  「對不起,一直以來,我對你太過嚴苛。」慕瑤笑了笑,一盞昏黃的燈,落在她寂寞的側臉,「那是因為,我在世上沒有別的親人了。」

  慕聲低頭望著棋盤,他的棋已經連了一串。他沒有刻意出言提醒。

  「從前下棋,你是刻意讓我的吧。」慕瑤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心滿意足地盯著棋盤看,「這次你贏了,阿聲。」

  她站起身來,從容地戴上了兜帽。提著燈走到了門口。

  「阿姐……」慕聲立在她背後,短促地出聲。

  她聞聲回過頭,微笑道:「從今以後我便明白了,圍棋不只一種下法。」

  她回過頭去,身影漸行漸遠。

  「阿姐。」少年的眸子漆黑,再次叫住她,「你們的房間在那邊。」

  戴著兜帽的人影隱在黑暗中,只餘手上一盞燈光,她一怔,回應散在晚風中:「……我知道。」

  慕聲望著她,一把抓起外裳,邁出了門檻:「阿姐找不到路,我送你回去。」

  他單薄的身影如同一道強硬的風,揮開所有迷蒙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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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2: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十一章 舊恨新仇(十一)

  正是雪後寒,潮濕的冷風似乎要往人骨子裡鑽。

  慕聲走在夜色中時,不顧西風如刀,整個人都被吹得涼透了。

  回來之後,他在碳火前暖過了身子,才掀開帳子去看裡面的人,彷彿是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裝著寶貝的匣子。

  帳子上角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響動。

  淩妙妙睡得平平整整,兩排睫毛安靜地翹著,因著高燒的緣故,她的頰上始終泛著紅,像是平日裡睡熱了的模樣,讓他想抱在懷裡親一親。

  這樣的豔色掩蓋之下,她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著。

  他將淩妙妙攬起來,冰涼的唇碰了碰她的臉頰,她軟綿綿地靠在他懷裡,雙眼緊閉,沒有甦醒的跡象。

  「妙妙。」他在她耳畔輕喚一聲,像情人之間的呢喃,他將小碗端著,傾到她嘴邊,她也不能張口。

  慕聲自己喝了兩口,捏住她的下頜,渡了她,垂下的睫毛柔順虔誠。

  餵完一碗水,他仍停留在她唇上,輾轉不去,二人鼻尖輕輕相碰,他的吻是冰涼的。

  他將淩妙妙放下來,蓋好被子,拉下了帳子。

  桌上擺了一盞精緻漂亮的琉璃燈,雕刻成睡蓮模樣,花心是搖曳的燭火,映照著桌面上的黃紙。

  筆尖浸濕,堪堪挨著粗糙的紙面,畫下的線條極其纖細,像是小蛇的信子,有種氣若遊絲的意味。

  硯臺裡的墨已經乾涸,凝固成開裂的塊。

  他的筆尖頓了頓,蘸了一下手腕上的裂口,線條又恢復了飽滿的深紅。

  風吹動被小心拆下來的紗布,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淺淺的膩甜。

  他面不改色地捏了一下手腕,讓血湧得更歡快些。

  血是不能倒出來到硯臺裡的,會乾,要新鮮的才好。

  他畫好一張,便堆在一旁,很快交錯地堆滿了一遝。搖曳的燭火透過琉璃花瓣,映照在他專注的臉上,帶著瑩瑩的眩光。

  一刻鐘前,他將慕瑤送了回去,親手交到柳拂衣手上。

  他看出來了,慕瑤在同他想一樣的事情。

  只是但凡他還是個男人,便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做成。

  她已經有此打算,這說明時間提醒他應該更快一些。

  他抬眼望向窗外,眸中水色柔潤,眼角翹起來的那個小小的尖,像是名家縱情又收斂的一勾,盡頭留白,也留下了欲說還休的情。

  夜色如墨傾灑,遠處的樹木影影綽綽,只剩下烏黑的輪廓。彎鉤般的月牙觸不可及,老練地旁觀人世,外頭安靜得連蛐蛐的鳴叫聲都沒有。

  原來,沒有淩妙妙說話的時候,他的世界是這樣死寂的。

  他一張一張畫著,在心中計算著時間,畫好的符紙越堆越高,直到晨光從天邊亮起,一點點籠罩了整片天幕。

  整個天空從下向上,層疊浸染了淺白和淡黃,樹木的枝葉由下而上,逐次帶上了昏暗的墨綠橘紅。

  遠處的鳥雀發出清脆的鳴叫聲,回蕩在天地間,引得耳邊也一陣「啾啾啾」的響,沒有回聲的。

  他仰起頭,掛在書桌前的籠子左右搖擺,「聲聲」一邊叫著,一邊撲棱著翅膀上躥下跳,保留了野生鳥雀練早功的習慣。

  他住了筆,垂下眸子,將堆起的符紙攏在一處,點了一遍,隨即從抽屜裡拿出一隻新的白色香囊,解開秋香色的細細絲帶,將乾花全部取了出來,將那厚厚一遝符紙捲起來,塞了進去,封好了香囊。

  他的臉色蒼白,越發顯得綴在臉上的一雙眼睛漆黑,冷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但在掀開帳子,看到她的臉的瞬間,他成功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像拆開了一件期待已久的禮物,像新郎官掀起了新娘子的蓋頭。

  淩妙妙像是沉睡的仙子,雙頰像飽滿的蘋果。

  他將手搭在她額頭上,慢慢下移,撫摸過她的臉,又落在了她柔軟的脖頸。

  他的眸光暗沉,眼角一點點沾染上紅色,他的手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她頸上柔軟的皮膚,旋即慢慢收緊。

  這樣的柔軟和脆弱,只要他稍稍用力,她就永遠、永遠都是他的,不會對別人笑靨如花,不會在他不在的時候,同別人度過一生。

  他感受到了她跳動的脈搏。

  剛被壓迫,血管便突突震顫起來,這樣的觸感,就好像是他雙手攏住了野生鳥兒的翅膀尖,於極度脆弱的皮囊中,蘊藏著跳動不息的心臟。

  他的前半生張狂自負,酷虐成性,出手絕不留情,偏生栽在這樣這樣脆弱的生命下,心甘情願地被馴服。

  又嚮往,又恐懼,恨不得殘忍地吞吃入腹,又唯恐傷到她一根手指。

  他鬆開了手,長久地凝望她。最終只是極輕地揉了揉她的臉。隨後俯下身來,低頭在她腰間繫上香囊。

  說來奇怪,往常他幾秒鐘便輕巧繫上的結,這次卻怎麼也繫不牢了。

  他拆了又繫,手指顫抖起來,半晌,感覺到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劃過臉龐。

  香囊上濺上兩點殷紅,像斜打的雨絲,劃出一個纖細的驚嘆號。

  他凝視著指尖上的血跡,濃密的睫毛垂著。

  原來離別之淚,是這樣的滋味。

  他將指上血跡一點點塗抹在她蒼白的唇上,粉飾出一個豔麗的新娘,在女孩的額頭上吻了一吻,唇長久地停留在她額頭,直到嘴唇失去溫度。

  他脫下手腕上的收妖柄,套在她右手腕上。

  他睨著她的模樣,滿意地微微笑了,笑得如同柳梢新綠出,枝頭迎春放。

  一左一右,都是她的。

  一張定身符輕輕貼在她身上,帳子一點點掩上,遮住了裡面的人,只剩窄窄一條縫,還看得見她的臉龐,宛如不捨的,珍重的落幕。

  天光已然大亮,他的輪廓逆著光,像是被鍍上一層白亮的邊,他伸手將鳥籠取下。

  籠子旋轉著,他打開籠門,正對窗戶,將籠子輕輕一拍。

  「唧唧——」鳥兒牢門中飛出,鑽出了窗口,自由地躍上牆頭,旋即拍著翅膀,飛到了更遠的樹梢。

  天空廣袤無垠,晨曦初綻。

  少年立在光暈中,望著天地間遨遊的那個黑色的小點,寒風捲著餘雪的清寒,盡數灌入窗口,捲起他的烏髮和衣袖。

  開春天氣回暖,終究是等不到了。

  「叮——系統提示:符咒無效令已生效,宿主可自由活動,物品使用完畢。」

  妙妙被這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絲冷風灌入帳子,活生生將她凍了個哆嗦。

  帳子半揚起,露出桌子的一角。

  唇齒間留著甜膩的血腥味。

  淩妙妙坐起身來將帳子一掀。

  房間裡沒有人,窗戶被風推開了,幾片乾枯的落葉夾在窗櫺上,簌簌作響。桌上筆墨收拾整齊,幾乎像是個沒有人用過的嶄新的案台。

  桌子上擺著空蕩蕩的鳥籠。

  淩妙妙霍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身上飄下了一張黃紙,她撿起來一看,定身符。

  像一對銀鐲子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噹啷作響,還有腰間多出的香囊。

  她眼見香囊上似有血跡,渾身都像是被凍結了,伸手去拽,香囊像是死死黏在她身上,卸不下來。

  他原來說過的,給她繫個不會掉的。

  她就在腰間打開了繫帶,將香囊擠出一個小口,從裡面艱難地拽出了一張符紙。

  反寫符。

  又拽一張,還是反寫符。

  整個香囊裡面,都是反寫符,夠她用一輩子。

  寒風如刀,幾乎刮花了她的臉,臉上縱橫的淚痕被吹得發疼。

  她疾步走著,冷靜地抹一把臉,抹到了滿手冰涼的水,幾乎結成冰碴子。

  怨女篡改七殺陣,陣型變動,陣心也跟著偏移。他們輕易找不到陣心,她卻是知道結論的,她步子不停,直奔那裡而去。

  幾天沒好好吃過東西,身上沒什麼力氣,即使天寒地凍,單薄的中衣很快便被冷汗浸透了。

  淩妙妙兩頰發燙,燒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彷彿要化作一團火,在這冰天雪地裡劈啪爆開,直至燃燒成灰燼。

  她的眼淚無聲地流著,像是蜿蜒的小溪劃過臉,聚在下巴上,然後一滴一滴落下。到這個世界以來,除了裝的和痛的,她很少這樣抑制不住地哭過。

  有什麼好哭的呢?

  大不了就是回家,她根本不怕。不玩了,不攻略了,只要這個世界不崩塌,還依舊完好地運行著,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從不是救世主,不過是普通人。

  淩妙妙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更多的眼淚卻湧出來,她整個人在冰天雪地中邊走邊抽泣起來。

  都怪他把她的鳥放了。

  這麼冷的天,他連暖和一點的日子都不肯等。

  她終於看見了院落中澄黃的光點,擦了一把眼淚,一頭紮了進去。

  天地驟變,氣波化作一縷一縷,像是菊花纖細的花瓣,感受到了自投羅網的小小昆蟲,花瓣層層疊疊收攏,將她圍在中央。

  方寸之地,瞬間只餘頭頂透光,黑漆漆的牢籠裡,困住她一人。

  淩妙妙四下打量了一下,破涕為笑。

  緊趕慢趕,早來一步。

  她鬆了口氣,毫無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警告:任務尚未完成,請任務人離開高危險境!」

  「警告:提醒重複,請任務人離開高危險境!」

  「警告:若任務人身殞,則未完成進度看做任務失敗,任務人將會傳送至懲罰世界。請任務人慎重考慮!」

  警告提示聲如浪潮響起,淩妙妙睨著頭頂一線光,咬著唇,充耳不聞。

  去非洲挖煤,還是去美洲淘金,抑或是戰爭世界裡被血肉模糊炸死無數次,反正,懲罰世界過後總歸可以回家。

  到時候,她就把攻略失敗的黑蓮花納入黑名單,永遠綁在她人生的恥辱柱上,提起他的名字,想起來的只是字面上的討厭,絕不是這樣的難過。

  她這樣想著,眼淚又湧了出來。

  她抹了一把臉。

  水浪似的花瓣動了動,露出一點光,一個曲線曼妙的人影慢慢投影在她眼前,彷彿有人隔著屏障站立著。

  令人酥麻的聲音響起,整個空間被聲波震顫嗡嗡作響:「真想不到,最後來的是我兒子的小媳婦。」

  淩妙妙拿手指倉促地理了理頭髮:「別這麼客套。你不是魅女,慕聲也不是你兒子,我們頂多是陌生人而已。」

  「哼。」怨女冷笑一聲,聲線裡含了一絲冷意,「你倒清楚得很。」

  「一會兒熔丹,陣心的人要承受千百倍增強的攻擊,人會變成什麼樣,你想不想知道?」

  她的聲音柔柔的,發笑:「真想知道,你化成灰之前,能不能撐過一彈指的時間。」

  淩妙妙無動於衷的沉默,令她有些惱怒:「一個普通人,竟然不自量力來祭陣,愚蠢至極……」

  「暮容兒,」淩妙妙出聲了,「天下比你想像的大的多。在這裡你是設局人,占儘先機,在別處,安知你不是別人手上的棋子?這個世界波詭雲譎那樣廣闊,別處看來,興許只有一本書那麼大呢。」

  怨女發出了短促的氣聲,似是不悅至極,那縷微光猛地消失了,一片令人心驚的黑暗猛地包裹了她,突然間一片死寂。

  「警告:請任務人離開高危……」

  「已啟動高危紅色預警,請任務人……」

  「警告:未知攻擊已超出紅色預警防禦範圍,極可能造……」

  「警告:未知攻擊已超出紅色預警防禦範圍,極可能造成宿主死亡,請……」

  交疊的警告聲鋪天蓋地地來,每句話說到一半,就會有新的警告衝進來,蓋住了上半句話。

  淩妙妙覺得,系統有點忙不過來了。

  隨即第一道攻擊劈頭蓋臉落下來,淩妙妙低頭一避,身上藍光紅光交錯迸出,形成一個巨大的保護罩,饒是如此,剛梳起來的頭髮還是被打散了,彷彿被人電擊了太陽穴,整個人有瞬間失去了意識。

  她握緊了腰間的香囊,感覺到裡面的所有符紙有半數變作軟塌塌的灰燼。

  又是一道落下來。

  「警告:未知攻擊已超出紅色預警防禦範圍,可能造成宿主死亡,請宿主做好心理準備……」

  「警告:角色【淩虞】數據庫受損,數據正在丟失,請宿主……」

  淩妙妙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仰頭望向頭頂眩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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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無方鎮 第一百十二章 大結局

  宅子的某一處出現了一點光,旋即是整個陣的異動,腳下的大地搖晃起來,假山上的碎石塊噗嚕嚕地往下滾落,咕咚咕咚地砸進水池裡。

  慕聲的步子驟停,空冥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地望著亮起的那一處。

  有人鑽進陣心了。

  這個念頭剛浮現出來,迎面便碰上了聞聲而動的柳拂衣和慕瑤。

  二人手中都拿著法器,頭髮被風捲得淩亂不堪,正疾步朝這邊走,驟然看見了他,也愣住了。

  慕聲的臉在一瞬間褪盡血色。

  他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旋身飛奔回到房間,「咣」地推開門。

  帳子開著,床上已經空了。風吹動了桌上的黃紙,他走過去,桌上擺著數十張了他裝進香囊裡的反寫符,歪歪扭扭地拼了個微笑臉。

  少年低頭看著桌面,身子眩暈地晃了一下。

  只是極快的一下,他回了神,剛奪門而出,被趕來的柳拂衣架住了。

  「阿聲,阿聲……」柳拂衣一疊聲勸著,企圖把他的理智喚回來。四個人裡唯獨少了妙妙,他和慕瑤猜到發生了什麼,抓他肩膀的手用了幾分力,捏住了他的肩胛骨,「你聽我說。」

  慕聲的眼眸極黑,一聲不吭地抬眼看他,投過來的目光,是瘋狂前空冥的寧靜。

  柳拂衣的聲音因為著急而有些顫抖:「一旦有人進去,陣心就會合攏,外面的人進不去的。」

  非但進不去,一旦靠近,還會被劇烈變動的陣心能量波及,平白搭上一條性命,等同於主動找死。

  他們已經失去妙妙了,不能再搭上一個慕聲。

  「你放開我。」慕聲盯著虛空,「我能進去。」

  柳拂衣皺起眉頭。

  慕聲冰涼的目光掃到他臉上,眸中黑色濃重,彷彿有什麼已經碎裂了,語氣像是割肉的刀子,又輕又利:「淩妙妙那麼喜歡你,你忍心看她去死嗎,嗯?」

  他的睫毛極輕地垂下來:「還是你想廢了這隻手?」

  柳拂衣剛要開口,慕瑤出聲:「讓他去吧。」

  她眼裡水光彌漫,一眨,眼淚撲簌簌便落下來,她無聲地流著眼淚,扭頭對著柳拂衣道:「今日換做是我,你希望阿聲攔你嗎?」

  柳拂衣神情一動,鬆開手,少年便如一陣風飛速地刮過了他掌心。

  「阿聲!」

  身後遠遠地傳來柳拂衣的聲音,彷彿不喊出來,就沒機會告訴他了似的。

  「妙妙從沒喜歡過我。」

  「她與我們出來的第一天,宛江船上醉酒那一次,她喊的就是你的名字。」

  慕聲的步子一頓,旋即猛地朝陣心飛掠而去,黑色衣擺像旌旗般飄起來,發出獵獵響聲,在顫動的大地和空氣中,彷彿一隻雨燕,直紮陣心。

  「我這人小家子氣,遇到大命題,不敢輕易回答。不過,如果我的至親或者愛人已在局中,我願意為他生,替他死。」

  「我等你很久了,子期。」

  嫣紅的色彩藤蔓般一點點爬上眼角,宛如虛空的手執筆作畫,為畫上人添了妖豔詭異的妝面,他臉上含了一點虛妄的笑意。

  原來從一開始,就在乖乖等他了。

  「警告:角色【淩虞】數據庫受損,信息即將丟失,請任務人……」

  「警告:預計攻擊即將造成重大損害,請任務人做好準備……」

  「嗡——」一聲尖利的嗡鳴,像是熱水壺沸騰時高亢的鳴叫,抑或刮過密封房間的狂風,旋即是地動山搖的巨響。

  吵鬧的警報聲驟然暫停,淩妙妙茫然地抬起頭,頭頂上的一小團亮光像是被什麼人撕開了,一道狹長的裂口由上而下出現,湧入的強光猛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淩妙妙抬手擋了一下,眼淚都被刺了出來,滿眼昏花。

  旋即,什麼東西落在她的頭髮和肩膀,她揉了揉眼角,天上天女散花似的落下許多符紙,劃過她眼前,紙上血紅的字符蜿蜒,未乾涸的筆劃淌了墨,拉出長長的線,宛如流著血淚的人。

  一個黑色的影子落了沿著那道裂口,迅速落了下來。

  淩妙妙睜開眼睛,與來人四目相對。

  認識慕聲這麼多日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臉色。

  他的臉色青白,嘴唇毫無血色,渾身上下都讓冷汗浸透了,唯眼眸兩點漆黑,幽幽地望著她,看上去像是地府來的少年鬼差。

  「想死是嗎?」他嘴唇輕啟,聲音很低,「正好,我也不想活了。」

  淩妙妙腦中一片空白,被揚起的衣裙繫帶,不住地輕碰她的臉。

  晃動的氣波表面熔丹沒有停止,還在繼續。

  他望著她,停了片刻,果然從嘴角溢出一絲血線。

  沒有人闖進閉合陣心的先例,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已經到了邪術反噬自身的地步。

  淩妙妙絕望地看著他,身子顫抖起來,先前只是抽泣,現下徹底變成了崩潰的大哭。

  他無謂地順手擦了嘴角湧出的血,抬頭望了一眼陣心的小小開口。二人如同井底之蛙,只能看得到頭頂極高的一線希望,卻永不可及。

  他將人一把拎過來,強硬地摟進懷裡。幾乎是同時,新一輪的攻擊隨之落下,整個陣心的的空間似乎都被拉伸變形了。

  警報聲沒有再響起。

  之後的攻擊,全部落在他身上。

  淩妙妙被他死死壓在懷裡,動彈不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痙攣地手指抓皺了他背後的衣服,捏緊又鬆開,手心滿是冷汗,「放開,放開……」

  慕聲靜默地抱著她,額角青筋浮現,隨著每一次攻擊跳動一下,他一聲不吭。

  熔丹有了片刻間隙,他終於鬆開她,冰涼的手捧住了她的臉。

  「妙妙……」他開口了,眼眸有些渙散,手指貼著她的耳側,一點點磨蹭著,將她的臉摩擦得發熱,整個人在不受控制地打冷戰。

  他的睫毛低垂,顯得異常柔順:「我想聽……想聽你說一句……你喜歡我。」

  淩妙妙哽了一下,兩隻眼睛刺痛,抓著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抽噎著。

  「嗯……我喜……歡你。」

  「喜歡……你。」

  喜歡你。

  天邊反常地泛起一層紫紅色的雲,如同波濤滾滾,從陣心倒湧上天,遮天蔽日,天色忽明忽暗。

  由於陣心的異動,整個陣變得狂躁起來,急劇顫抖著,所有的飛禽走獸,地上爬蟲,均不安地亂行,失去了方向,飛鳥不住地撞在樹幹上,發出喑啞的啼鳴。

  柳拂衣和慕瑤肩並肩站著,勉強抵擋著熔丹,柳拂衣的後背浸濕了一片,慕瑤額頭上也落下豆大的汗珠,臉色白得像紙。

  「瑤兒。」他突然在狂風大作中回過頭,烏髮飄起,聲音被吹散到各處,宛如喟歎,「你說人這一生,究竟為什麼活著?」

  慕瑤的嘴唇動了動,遲疑道:「責任?」

  年輕的捉妖人輕輕搖了搖頭,唇邊浮起一絲悲憫的笑。手上符紙猛地轉了向,直砸陣心。

  與此同時,失去保護的腰腹在熔丹中重創,他驀地吐出一口血。

  「拂衣……」慕瑤瞪大眼睛。

  風捲起他的頭髮,他雙手散開,像是個半擁抱的動作,手上的所有符紙,像無數隻飛鳥,爭先恐後地向陣心而去。

  慕瑤淺淡的眸驚異地凝視著陣心的方向,驀地懂了。

  她也跟著放開了手,任憑五臟六腑顛倒,將全部的力量對準泛著光芒的陣心,一時間符紙滿天,迸發出無數道光芒,猶如鋪天蓋地的箭雨,他二人便是站在城牆上射箭的將軍。

  她不做衝出去的打算了。

  如果不能將本該站在這裡的夥伴從陣心救出來,便是四個人一起葬身此地。

  「你怕死嗎?」柳拂衣問。

  慕瑤搖頭:「我不怕。」

  相反,她的一生,似乎從來沒嘗試過這樣瘋狂而縱情。

  「我也是。」柳拂衣笑著擦了擦唇上血跡,平靜地望向前方。

  「瑤兒,活著是為了不留遺憾。」

  九玄收妖塔震顫起來,塔窗內紅光迸出,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危險。擺著小木塔的梳粧檯,像是被小雞啄破的蛋殼,承受不住這樣的能量,綻開一道道裂痕。

  怨女正靜坐在宅子中的房間裡,雙手死死扣住桌子,手背上血管迸現,眼球裡佈滿血絲。

  陣心被慕聲強行裂過一次,不得已吞下兩個人,又被大量符紙攻擊,陣心受擾,陣中氣場驟亂,已然失控,現在即使是她這個陣主人,也無法控制它吞噬天地的欲望。

  再這樣下去,她也將葬身此地。

  此時此刻,九玄收妖塔也躁動起來,巨大的能量輻射四周,她坐在凳子上動彈不得,猶如發病似的,身體抽搐起來,眸子在栗色和黑色之間反復交錯變換。

  「聽聞人死以後,要過奈何橋。攜手走過去,來生還能做夫妻。」

  慕聲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冰涼的頰邊,他的聲音已然很輕,還堅持說話,睫毛掃在她的指尖,語氣很平和,「今日我們一齊死在這裡,你會不會在橋下等著我?」

  淩妙妙哽咽著,身子不敢動,生怕一動,便引得他大量吐血:「等。」

  少年抬起頭,漆黑的眸望定她,半晌,唇邊翹起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她。

  他這樣笑著,緩緩地垂下睫毛:「都是騙人的鬼話。」

  「什麼?」淩妙妙失神地問。

  他憐惜地凝睇著她,輕柔地將她滑落髮絲別至耳後,若有似無地笑道:「人無來生,只此一次。」

  他的動作停下來,望著她的眼睛,似乎是在鄭重地同她許諾:「我不會讓你死的。」

  一口血從唇邊溢出,他猛然拉過她的身子,吻在她唇上,溫熱的血液蹭滿了她的嘴唇。

  他留戀的緊閉的雙眼睜開,用顫抖的指尖將她唇上沾著的血認真塗抹均勻,笑著:「這樣……便認得了。」

  淩妙妙反應過來,尖叫著去抓他的手,他的指尖已經繞在髮帶之上,猛地一拉,竟然將髮帶扯了下來。

  白色的髮帶從他指尖掙脫,似乎真的變作白色蝴蝶,在風中飛走了。

  一頭漆黑的長髮緩慢地散落下來,蓋住了他的耳朵。

  隨即,髮梢揚起,飄散在空中,剎那間便長到了腳踝。

  刺目的紅光爆裂開來,半妖之力傾瀉而出,如同潮水灌滿洞穴,整個陣中地動山搖,絲綢般的邊界,驟然被穿出幾個大洞,馬上要被撐破了。

  頭頂上那一方狹小的天幕,已變成濃郁的血紅色。

  梳粧檯在顫抖著,發出「噠噠噠噠」的輕響,九玄收妖塔發出紅光,炙熱地仿若被烈火焚燒。

  怨女的眼珠在交替變化中「嗒」地一翻,短暫定格在了黑色懵懂的眸子。

  端陽茫然地望著鏡子,梳粧檯晃得厲害,鏡子裡的人影也跟著震顫,幾乎看不清面孔。

  老天,這是在哪裡?地震了嗎?

  她的指尖詫異地落在鏡子上,望著一張陌生的臉,疑心自己是在做夢:「我怎麼了?我為什麼變成了那個女人?」

  她在極度的驚恐中低頭一看,望見了發著金光的九玄收妖塔。

  啊,這不是柳大哥的塔嗎?

  她感到了一絲安心,下意識地伸手去拿。

  誰知,她纖細的指尖碰到收妖塔的瞬間,整個陣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彷彿在一瞬間爆炸開來,九玄收妖塔金光大作,猛地飛上了天。

  端陽感到身上壓著的什麼沉重的東西猛地脫開了,剎那間一陣輕鬆。

  女人嘶啞扭曲的慘叫響徹整個天幕,旋即,消彌於無形。

  少年的長髮在空中飄散不歇,他眼角赤紅,漆黑的眼裡滿是戾氣,碰到他的活物,全成粉末,除了安坐在他身前的淩妙妙。

  他的眸子於空冥的之殺意中,艱難地維持最後的清明。

  他沾滿血的手,摸了摸妙妙的臉,睜大眼睛,兩滴豔紅的血淚順著臉頰滑落,拉出長長的線,詭異萬分。

  「我死以後,你要為我守節三年。」

  大雪天,新年夜,捉小鳥,堆雪人。

  他一生難以企及,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破開的陣心邊界,化作鵝毛大雪般的碎片,旋轉飄落下來,將二人攏在中央,天幕寸寸清明,白色的光芒湧入。

  「膽敢……愛上別人,我……」

  他黑漆漆的眸子輕輕一轉,停住了。

  可惜,世上再無我。

  「叮——恭喜宿主,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達到100%,人物攻略成功。」

  「叮——任務人【淩妙妙】在《捉妖》中的任務圓滿完成。」

  歡呼與掌聲,浪潮與風聲,一齊灌入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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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3:0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偷竊記

  「你們這家人怎麼回事啊?偷偷偷,一隻兩隻算了哦,七八隻我們要不要過活的呀,年紀輕輕有手有腳怎麼這麼不要臉……」

  門只是虛掩,吱呀一聲便被推開了,撞在門口的木桌上,咣當。

  粗布衣裳的婦人氣勢洶洶地進來,邊走邊麻利地挽起袖口,嗓音粗嘎:「我今天就看看你們家怎麼回事……」

  淩妙妙猝不及防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睜著眼睛呆愣愣地看著她,張了口,還沒反應過來,身旁「轟」地湧過一片烏雲,漫過了她。

  不知什麼東西,身上黑氣盤桓,從腳下升騰起來,來人雙瞳泛著紅光,面無表情地露出尖利的牙齒,舉起的手上捏著一隻蘆花雞的的脖子,雞脖子已經被扭斷了,無力地垂在一邊,整個雞身在他手裡拎著,鐘擺一般左右搖擺,還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滴著血。

  婦人的叱駡戛然而止,大張著嘴,嘴唇哆嗦著,兩眼一翻,徑直癱軟在了地上。

  「……大娘?」

  淩妙妙嚇了一跳,一邊蹲下去扶她,一邊拉住旁邊人的衣擺向後扯,沒好氣地叮嚀,「你回屋裡去。」

  那人一頓,宛如被關掉了什麼開關,瞬間收斂了身上翻滾的濃雲和獠牙,轉身幽幽地走了。

  「雞放下!」淩妙妙拍著大腿,朝著他的背影喊。

  他扭身折返,斷了脖子的雞整齊地擺在淩妙妙腳下。

  「……大娘……」淩妙妙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礙,揪住濕熱的雞翅膀,將死雞拖到了面前,「您看這雞……」

  「不要了……送……送你了……」婦人被她碰到的瞬間,驚恐地躲開,彷彿面前的小姑娘是鬼一樣,手腳並用地向後磨蹭,「你離遠點……」

  淩妙妙擦了一把額頭上冒出的汗,心裡的愧疚更甚,從懷裡掏出荷包來,捏出了一點碎銀遞給她,感覺有點難以啟齒:「真是不好意思……就……就算我買你們家的雞,行不行?」

  「不用,不用……」婦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與此同時,她終於爬到了門邊,扶住門框艱難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了。

  「……」

  淩妙妙和地上的死雞相對兩無言。

  半晌,她捏著雞翅膀,小心地將肥碩的蘆花雞提了起來,扔到了廚房。

  廚房是改造過的,空間巨大,便於儲物,裡面形形色色的野生動物堆得比人還高,幾乎被凍成了一座冰山,淩妙妙將雞掄上去的時候,還要踮一下腳尖。

  她剛掄上去,又覺得不妥。

  這雞不是用法術殺的,是被他親手掐死的,估計放不了多久,就要壞掉了。

  她揉了揉胳膊,想把雞取下來的時候,卻夠不著了。

  她踮著腳尖試了三四次,指尖堪堪碰到雞翅膀,只揪下幾片小絨毛。

  她束手無策,只得喊人:「慕聲。」

  似乎在專等她的召喚似的,黑霧一凝,人影瞬間出現在她面前。

  濃密的黑髮柔順地披散到了赤裸的腳踝,露出的耳朵尖帶著細細的絨毛。雪白的脖頸修長,向上是蒼白的臉,綴著一雙懵懂的黑眸,上挑的眼尾緋紅,濃墨重彩。

  因著走路帶風,腳步又輕而無聲,床單似的蔽體的黑布,偏讓他披出了一股淩厲的仙氣。

  現在這人擺在家裡,晃來晃去,就是個繪著寫意線條的花瓶。

  淩妙妙仰頭看他半晌,籲了口氣,指指山頂上的雞:「取下來吧,今天吃它。」

  今天吃紅燒整雞。

  熱騰騰的雞肉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淩妙妙盯著碩大的盤子,半晌沒能下去筷子。

  慕聲擺盤的時候,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將猙獰的雞頭折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蘆花雞死不瞑目的眼,正直直地與淩妙妙對視。

  淩妙妙用筷子無言地戳了了兩下雞頭,令橫死的雞低頭伏倒,發自內心地有些好奇:「這麼擺著,好看嗎?」

  對首的人直挺挺地坐著,聽了她的話,只是茫然地歪了歪頭,幾縷頭髮滑落在臉頰上,似乎在疑惑她為什麼不樂意吃。

  外面傳來哐裡哐啷的響聲,淩妙妙回頭一瞅,透過窗外,看見隔壁的婦人一家收拾了行囊鋪蓋,幾個人抬著家具,急匆匆地往外搬。

  「嘖。」她扭過頭,有些幸災樂禍地敲敲盤子邊,「你看看,最後一家鄰居也被你嚇跑了。以後咱們就是孤家寡人,看你以後能偷誰的。」

  轉眼間,他們已經在這個北邊的小鎮子待了半年多了。

  當時被困陣中,他二人只能看得見陣心頂上的一小塊天,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怎樣的事情。比如柳拂衣和慕瑤聯手攻擊陣心,比如端陽突然間醒了過來,無意間用九玄收妖塔收走了怨女,比如……慕聲解開髮帶,泄出半妖之力的時候,怨女已經被收妖塔吞噬了一半,陣心也已不堪一擊。

  他的能量虛空出去,就像是一記鐵拳,打在了破爛的小木門上,瞬間便撲了空,直接散在了天地間,並沒有實現他預想的「我死以後」。

  只是,一直被壓抑的妖力驟然失去限制,他即刻便失控了。

  直至柳拂衣和慕瑤趕來,借九玄收妖塔之力,聯手壓住了他,才勉強止住了他無盡的殺戮欲望。

  可是終究,治標不治本,人已經成了這幅尊容。

  暴漲的戾氣已經壓倒了作為人的理智和語言,除了還稍識得她之外,與狂獸沒什麼區別。

  他必須要以殺戮宣洩能量,淩妙妙管著他,限制他,他只得從身邊下手,連續七八次偷雞的精髓,在於殺,不在於雞本身。

  此時此刻,淩妙妙側眼看他。

  少年安然地垂著眼簾,手法嫺熟地揪下雞翅,隨後又接著拆一隻。

  嗯,會做飯,家務全攬,還很聽話,只一點,不會講話,不能交流,這半年來淩妙妙每天自說自話,就連她扳著他的臉對他喊柳拂衣的名字,他也沒有絲毫反應了。

  但總歸,人還在,淩妙妙不敢奢求更多了。

  為了扭轉這種局面,柳拂衣和慕瑤遠赴極北之地,想要再去找一份當年白家找到的雪魄冰絲,拿回來裁成第二條髮帶,把他那無法無天的頭髮紮起來,或可壓住他這邪性。

  他們二人,已經兩個月沒來信了。

  這些事情,已經完全偏離了《捉妖》的原劇情,她對未來沒有了絲毫參照,也不知道未來的結局。

  從被改變的結局開始,這個世界的運轉不再受任何既定的規則限制,暫時關閉了系統提示以後,再也沒有煩人的聲音出現在她腦海。

  他們正在,且即將,書寫一個新的,未知的故事。

  淩妙妙一個沒注意,他已經把雞翅堆進她的碗裡了。

  妙妙:「我不吃這麼多……」

  他充耳不聞,一意孤行地將另一隻雞翅也捋下來,放進她碗裡,發現放不進去之後,很聰明地用筷子戳著,用力戳進了米飯裡,隨後抬起眼,期待地看著她。

  「……筷子用得不錯。」淩妙妙眨著眼睛想了半天,籲了一口氣。

  慕聲低頭看著桌上的飯,纖長的睫毛翹起,笑了。

  他以半妖原本的模樣行走,展現出了逼人的美麗、殘忍和戾氣。

  最開始時,只要他需要能量,不分生熟,抓起來放到嘴邊,自動變成一股黑氣吸進嘴裡。

  若是活的,血液順著他雪白的手臂流下來,在地上噠噠地滴成圓點,他眯著眼睛,舔舐帶血的手指,享受勝利的果實,那場面要多震撼有多震撼。

  門是出不得了。淩妙妙將門鎖起來,教他用筷子,花費了一個禮拜,還是教不會,氣得她趴在桌上哭了一場,直起身子擦眼淚準備繼續的時候,發現他自己艱難地拿住了筷子,正抿著嘴看她,那無措的眼神,有一瞬間與從前疊合。

  從此以後,只在看她拿起筷子的時候才知道要吃東西,倒是很乖。

  「咳,以後不能偷雞了,知道吧。」妙妙邊啃雞翅邊盯著他,感覺自己像是養了個寵物。

  「……」對方濕漉漉的眸子漆黑,直直地盯著她,似乎閃過了無措和委屈,欲說還休。

  淩妙妙茫然地與他對視,心裡算算日子,驀地懂了。

  吃過飯,收拾了餐具,慕聲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認真細緻、任勞任怨地承擔各項工作,一切結束之後,他端坐在了椅子上,垂眼看著桌面,只是顫動的睫毛宣洩了他心中的躁動和不安。

  淩妙妙走去閉緊門窗,深吸一口氣,艱難地將人轉了個向,撩了撩裙子,坐在了他大腿上,摟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的眼睛慢慢變得血紅,睫毛顫動起來,將頭扭到了一邊,認真地盯著空氣看。

  淩妙妙把他的臉扳回來,氣鼓鼓:「看我。」

  他又慌亂地將頭扭到一旁,坐得端方筆直,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妙妙身上穿了一件繡仙鶴的訶子,她反手一拉繫帶,訶子便落下來,裡面是輕薄的齊胸襦裙,雪白的胸脯半遮半掩,透出一條細細的勾。

  青澀少女的性感,才是最最誘人。

  因為她不大喜歡這樣暴露的衣飾,這才外穿了訶子遮得嚴嚴實實,現在看來都是多餘。

  慕聲整個人都怔住了,旋即明顯的躁動起來,雙眸通紅,他的手抓著桌子角,彷彿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了。

  每隔一段日子,他的力量就要集中爆發一次,他還記得不要浪費,便把戰利品全部撿回來,乖乖堆在廚房凍成冰山。

  後山的妖物統共就那麼多,讓他殺來滅去,死的死逃得逃,經不起這樣磋磨。

  但若不讓他屠戮妖怪,他便要殺人家禽家畜,擾得四鄰雞犬不寧,淩妙妙只好想了別的法子供他發洩。

  譬如,跟他睡一覺。

  他能安生大半個月。

  但比起殺戮的肆意,在這件事上,他卻謹慎得多,將自己死死地限制著,好像生怕誤傷她一樣,不憋到最後一刻,絕不會輕易碰她。

  淩妙妙整個人掛在他身上,親吻他尖尖軟軟的耳朵,又用手摸了摸,感覺自己像是誘拐青少年的不良少女:「可以,可以,來吧……」

  少年漆黑的眸中水光潤澤,眯了眯眼睛,眼角紅得宛如沁了血,「嗖」地站起來,六神無主地抱著她,紮進了最近的帳子裡。

  這便輕易化解一場風波。

  夜裡,淩妙妙做了個夢。

  在夢裡,回到了她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在長安城裡,慕聲變著千百種花樣欺負她。

  白日裡將她丟在人潮中間,待到夜幕降臨,才來找她,譏笑著將她帶回去。

  他在前頭走,寬肩窄腰的靴子挺括,背上繡了麒麟花紋,腕帶綁緊,收妖柄鐲子似的掛著,少年的馬尾高高地紮起來,乾脆俐落,毫不留戀地自顧自走著。

  ——這時候,縱是無情,也是好的。

  明知道是個幻影,淩妙妙在後頭跟了兩步,猛地跑上去,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他。

  他驚愕頓住腳步,轉過身來,將她從身上扒拉下來,似笑非笑地睨著她,「淩小姐不好好走路,這是幹什麼?」

  淩妙妙剛說了一個字,喉頭一哽,眼淚便下來了。

  「沒什麼,」她擦了擦眼淚,平靜地說,「我就是太想你了。」

  她太委屈了,明知道毫無道理,還是忍不住對夢中人說了真心話。

  慕聲伸手,接住了她臉上的眼淚,譏誚地看了一眼濕潤的手指,又伸出指腹,抹了抹她的臉:「別哭了。」

  淩妙妙「嗯」了一聲,別過頭,揚了揚手,示意他先走:「走吧。」

  他卻半晌沒動,淩妙妙抬眼,少年正低著頭,微笑著望著她,帶著百般克制的留戀,那神情她再熟悉不過。

  他理了理妙妙被風吹亂的頭髮,在她頰上吻了一下,輕輕道:「我也很想你。」

  淩妙妙睜大眼睛,伸出手去摸他,才碰到人,夢便驟然醒了。

  深夜裡蛐蛐兒在鳴叫,夜色如此寂寥。

  淩妙妙茫然望著虛空,感到臉上濡濕一片。

  身旁的人黑亮的頭髮鋪了滿床,捧著她的臉,正一點點吻去她苦澀的眼淚。

  她側過頭,慕聲的眸子又黑又亮,懵懂地看著她。

  她慢慢偎過去,環住了他冰涼的身體,用力將他背後的衣服揉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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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3:22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回鄉記(一)

  「姑爺得了失心瘋。」

  凌妙妙挎著一隻精巧的竹筐剛進門,就被門口烏泱泱的一堆人驚呆了。

  這個鎮子偏僻,靠著深山,環境比較惡劣,自零星幾家鄰居倉皇逃走之後,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這麼多人了。

  背對她的阿意,還在一群人前頭接著訓話:「所以,見了姑爺照舊問好,不許笑,不許盯著姑爺看,聽見沒有?」

  「聽見了。」男男女女家丁僕人整齊劃一地回答。

  阿意掏掏耳朵:「沒聽見。」

  「聽見了!」回答聲變成了震天動地的咆哮。

  「誰給你說姑爺得了失心瘋?」脆生生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來。

  阿意嚇了一跳,慌忙轉過身:「小姐?」

  凌妙妙扯著身後的慕聲慢慢踱過去,後者驟然見了這麼多生人,精神緊繃,黑眸翻滾著戾氣。

  這地方偏僻,買幾棵小青菜需要走好幾里山路,她自然是記不得路的,現在慕聲已經可以很好地控制見人就殺的習慣,便帶著他當導航。

  「姑!爺!好!」

  凌妙妙剛一靠近,震天動地的咆哮冷不丁響起來。

  妙妙嚇得一哆嗦,身後的慕聲也被驚了一跳,警鈴大作,眼睛驀地放了紅光。妙妙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讓他放鬆:「沒事沒事,自己人。」

  「慕小姐來信到家裡說的。」阿意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挪到了慕聲身上,嘴角一撇,一副難過的模樣:「姑爺臉上都畫成這樣了,還不是失心瘋嗎。」

  頭髮不挽,衣裳也不好好穿,眼角畫的紅紅的還向上挑,俏俏妖妖的……看上去不大正常。

  凌妙妙頓了頓,瞥了一眼慕聲的臉,暗自憋笑。

  「慕姐姐怎麼說的?」她把菜籃子放在了地上。

  阿意從懷裡掏出封信:「這封是托我給你帶來的,另一封寄到家裡,說姑爺病了,讓你回去住。」

  他說著嘆了口氣,滿臉憐憫:「小姐,都這樣了,你怎麼也不跟家裡說一聲。」

  「這不就要回家了嘛。」妙妙無辜地看他。

  本來居於此地,就是為了防止慕聲傷人,又便於與在極北之地的慕瑤和柳拂衣匯合,現在他可以控制自己了,換個地方也無妨。慕瑤既然來信讓搬,說明他們忙碌的事情大有進展。

  那就搬吧,太倉郡守府還有她的豪華閨房,比這個荒僻的鬼地方好多了。

  瞥了一眼阿意身後東倒西歪的一群人,她忍俊不禁:「你帶這麼多人做什麼?」

  從南到北,車軸勞頓,他們的臉色跟病雞仔差不了多少,可憐。

  阿意信誓旦旦:「幫小姐搬東西呀——小姐放心,姑爺不行了,我們還指得上。」

  凌妙妙開了鎖推開門,正把他往進引,聞言納了悶:「我們家徒四壁,人走就行了,沒什麼東西好搬。」

  「怎麼沒有哇。」阿意繞到她前頭來,「我剛在窗口看見了,廚房裡好大一座山呢。」

  妙妙:「……那個不用搬。」

  「哎等等。」她叫住阿意,扭頭看一眼盯著阿意的慕聲,「算了,搬上吧,就當是新姑爺給爹爹的見面禮。」

  *

  往太倉的行船上,凌妙妙拆開了慕瑤寄的那封信。

  凌祿山接女兒,再次斥巨資預定了豪華客船,這個隔間是專給她和慕聲準備的,安靜舒適,只聽得到一點輕微的波浪響,香爐裡升起裊裊香霧。

  服侍的人帶著箱子,箱子裡頭密閉裝著敲碎的冰山野味,全都住在隔壁。不見生人——尤其是圍著凌妙妙轉的生人,慕聲顯得放鬆了很多,乖乖坐著,平靜地捏著筷子吃飯,看上去和正常人沒差別。

  凌妙妙邊吃飯邊看信,瞥了他幾眼,怕他一個人無聊,邊看邊唸給他聽。

  端陽帝姬在夏天出閣了,下嫁給了一個年少有為的新科狀元,大婚之時特意在宴席上留了四個座位給主角團。

  ——自然,沒人去得了,據說帝姬氣得在婚禮上大罵宦官,嫌請柬沒遞到。

  向來喜愛折騰的帝姬,自己結了婚還不夠,積極做媒,令天子納了佩雲,是為雲嬪。

  不管未來在後宮的日子如何,總歸在眼下,佩雲算是得償所願。

  慕瑤和柳拂衣往極北之地,一直找到隱居的魅女族群的大本營麒麟山去,中間千難萬險,簡直可以再寫一本《捉妖》。

  魅女族群雖然摒除了暮容兒,也不敢接收慕聲,到底是本著一點血緣舊情,指了一條明路。

  那雪魄冰絲不是他們產的,乃是麒麟山上的桑蠶吐出來的,兩三年才結一次繭,可遇不可求,二人在山上巴巴地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幾隻稀缺的蠶。

  不幸的是,蠶大爺沒在吐絲季節,他們左等右等不到,乾脆在麒麟山紮下了根,蓋了座房子住下來,每天觀察著看。

  這一住就是兩年,兩個人在等的過程中,順便生了個女兒,就叫雪蠶。

  寫信的時候,慕瑤又懷孕了。

  「……慕姐姐都要生第二個了。」凌妙妙嘖嘖嘆息,順手摸了摸自己軟綿綿的肚子。

  沒有做過什麼措施,她的癸水每個月還是來得很勤快,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估計是你不行。」凌妙妙邊撥拉米飯邊下了結論。

  物種隔離不是玩兒的,馬和驢生得了騾子,騾子還能生嗎?不行的。

  「啪——」

  凌妙妙嚇了一跳,一口飯差點卡進嗓子眼兒裡。一抬頭,他把筷子摔了,正用一雙黑峻峻的眼睛幽幽地盯著她。

  「……」凌妙妙樂了,「你聽得懂啊?」

  凌妙妙另給他拿了一雙,想塞進他手裡,慕聲手一收,直接背在了身後,只盯著她不說話。

  謔,還有脾氣了。

  「我沒怪你的意思。」妙妙繞過去,一邊信誓旦旦地解釋,一邊把他藏在背後的手往出拽,「這多好啊,也不用擔驚受怕,我還不想要呢。」

  是了,她完全想像不出來眼前這人當爹什麼樣,再給她十年,估計她也想不出來。

  「要像柳大哥那樣三年抱倆,誰受得了……嗯!」

  話音未落,他的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腰,站起身,連提帶拽地把人攔腰抱了起來,扔到了柔軟的被子堆裡。

  阿意從隔窗外面經過,聽見一聲驚叫,隱約看見自家小姐被姑爺抱起來了,就想起大婚那日,下著大雨,少年專橫地將人抱出來,塞進轎子裡,吩咐他撐傘的模樣。

  姑爺雖然善妒了一點,但對小姐是真的很好。唉,可惜……

  他非常難過地走開了。

  這一廂,似乎並不很難過。

  凌妙妙被他粗暴地壓在床上,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格擋,慕聲撐著床停著,長髮從兩肩滑下來。

  他並沒有壓在她身上,只是保持著那個動作,箍著她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看。

  凌妙妙摸不清他到底想幹什麼,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了些幽怨的味道。

  「……你能生?」她試探著說。

  少年的神色略微緩和,眼眸閃了閃。

  「別說三年抱倆了,你比柳大哥強得多,你一年就能生一個足球隊!」凌妙妙滿臉真誠,開始滿嘴跑火車。

  慕聲似乎依然無法理解話語的實質性內容,只是看她黑白分明的杏眼裡含著笑,大約是肯定的模樣,信而為真,睫毛一動,手臂一收起了身。

  只是放了她之前,覺得不太解恨,捏著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咬了兩下,才感到舒坦。

  *

  船行三日到了太倉。凌妙妙望著規劃整齊的街市,感覺恍若隔世。

  清晨,冰涼的霧氣還未散去,路上行人很少,她仰頭四顧,有些不認識了:「咱家那個大匾額呢?」

  在她印象裡,郡守府屋宇連綿,中間圈著碩大的園子,飛簷翹起,門口兩隻巨大的石獅子鎮著,氣派奢華。

  「小姐,這邊,咱們搬家了。」阿意引著他們拐了個彎。

  「原來的郡守府呢?」

  「賣了,換了銀錢,添補賑災銀兩。」阿意停住,指著一處同無方鎮那處宅子差不多大的小民宅,「這裡。」

  凌妙妙有些意外,遲疑地邁進門裡:「宛江又發水啦?」

  甫一進門,她便驚呆了,宅子小巧玲瓏不說,那簡樸的佈置,簡直與她那鋪張浪費、附庸風雅的老爹背道而馳。

  「不是。還不是因為小姐在外。」阿意在前面走著,笑著回過頭來,「老爺說,往後誰也不要同他比清廉,是為了行善積德,給遠處的人多求福報。」

  凌妙妙心頭一梗。

  旋即,一個影子便從屋宇後頭小跑著繞了出來,見他們立在前院,怔了一下,隨即挺著大肚子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乖寶兒?」

  「爹!」凌妙妙攀住凌祿山的手臂,有些吃驚地盯著他的綢褲:「這是幹啥呢?」

  「我也晨跑。」郡守爹非常得意地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挺了挺肚子,「堅持了好幾年了。怎麼樣!阿意都說我瘦多了。」

  妙妙打量幾眼:「……嗯,是瘦多了。」

  「會說話。」郡守爹笑眯眯地擼了擼她的毛。

  慕聲的手猛地收緊,露出了警告的神色,妙妙反手握了握他,比劃著:「是爹,爹,記得不?」

  似乎是全不曉得,又似乎是記得一點,他歪了歪頭,漆黑地眸對著她的眼,放鬆下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乖乖站著的慕聲,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爹,他……」

  郡守爹一手拉她,一手拉慕聲,像是牽著兩個小孩,笑呵呵地拉進了屋:「沒事,沒事兒,爹知道呢。」

  天這才大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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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3: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回鄉記(二)

  「我就說阿聲是個很周全的孩子。」凌祿山靠在椅背上,大肚子挺開,邊喝茶邊笑眯眯地說。

  下人們已經將箱子一溜煙擺開,每一隻箱子裡都凍著不同的飛禽走獸,顯得很壯觀,敲碎的冰塊徐徐冒著冷氣,室內一時間涼嗖嗖的。

  慕聲坐在一旁,垂下的睫毛一動不動,凌妙妙看他一眼,咳一聲,替他答道:「還差得遠。」

  讓她驚訝的是,郡守爹居然一點兒都沒問起慕聲的病情來,就這麼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坦然接受了,倒令她有點兒心虛。

  「胡說,」爹瞥她一眼,「你成婚的時候,人家還派人大老遠送了雁。」

  那雁來的時候,活的,翅膀上紮了根大紅緞帶,在廳堂裡直撲騰,鬧得人仰馬翻,屋裡端茶的丫鬟,外頭灑掃的夥計,都扔下了手上的活計跑過來看,掙足了面子。

  凌妙妙抿嘴笑。

  郡守爹神秘兮兮地看了慕聲一眼,壓低了聲音,似乎是怕他聽到一般:「其實,當時他們第一次宿在咱們這裡,我就瞧上他了。」

  事實上,無論大不大聲,慕聲都沒什麼反應,他側著頭,專注地瞧著凌妙妙剝花生的手。

  妙妙剝好,順手往他嘴裡塞了一顆:「又開玩笑了,爹怎麼沒看上柳大哥呢?」

  「哼。」郡守爹冷笑一聲,「柳公子一看就是和慕姑娘兩情相悅,就算你喜歡,爹也不許。」

  凌妙妙一哂:「當時他傲成那樣,哪兒好了?」

  那時候的慕聲,外表溫馴守禮,內裡全是倒刺,接觸久了便知道,性子惡劣得很,親近不得。

  他築起的警戒心很強,誰對他好,他不敢信任,往往恩將仇報。一般的人被白眼狼咬了一回,也就收了手,再也不去餵他了。於是他又在孤獨中期待,等待和失望,惡性循環。

  如果不是凌妙妙在系統的要求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姿態,突破他的防線,知道了他內裡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直到最後一個人赴死,也都還是將自己鎖在高牆之內,無人明白。

  凌妙妙突然覺得,系統設置這個攻略任務,還是有那麼點兒道理的。

  對於慕聲「哪兒好」的言論,凌爹很坦誠地兩手一攤:「俊呀。」

  又覺得光看外表有些不妥,補充了一句,「少年人,輕狂一點才有魅力嘛。」

  一下午就這麼安適地過去,慕聲坐在她旁邊,做個安靜的參與者,倒也不覺得多餘。

  總歸,郡守爹有種魅力,他的接受能力很強,再慘淡的日子都能過得生龍活虎。

  「對了,讓阿意帶你準備準備,你表嬸明天要來做客,你得好好感謝她。」

  凌妙妙想了半天,才想到那是誰——在破廟裡給她證婚的那位表嬸,看在那雙珍貴的羊皮小鞋的份上,她確實不能薄待了人家。

  「準備」的內涵很豐富,除了準備好表嬸吃穿用度之外,凌妙妙還被拉去做了幾身新衣服。

  按郡守爹的話來說,凌虞的母親早逝,表嬸對她的憐愛就代表了母親的家族對她的憐愛,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再加上慕聲是表叔表嬸親自考察通過的姑爺,現在姑爺成了這樣,如果她再表現得「灰頭土臉」,表嬸會更加內疚的。

  凌妙妙裁完衣裳回來,已經是傍晚。新宅子的閨房比原先小一圈,但依然很舒適,燈燭高低錯落,瑩煌的光照在鮫紗帳子上,閃亮亮的。

  妙妙飛快地洗漱完畢,連跑帶跳地摸到床邊,驀地把帳子一掀。

  這是自打他出事以來,她發明的小遊戲。

  慕聲的半妖狀態,沒什麼節律可言,日夜像是貓頭鷹一樣睜著眼睛坐在那裡,通常是凌妙妙熄燈躺下以後,他才跟著一起睡。

  她每次都會躲貓貓似的將臉藏在帳子後面,然後這樣張牙舞爪地出現,逗他一下,他便坐在床上,漆黑的眸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好似對突然多出個人來感到新奇得很。

  今天,她一掀開帳子,意外地發現他竟然躺平睡了,睫毛安穩地垂著,雙手擱在腹部,像個睡美人,一點兒都沒有被驚醒。

  妙妙:「……」

  遊戲對象沒有回應,她感到有點失落。

  但他少見地睡得這麼沉,妙妙不想叫醒他,便輕手輕腳地跨過了他,「呼」地吹了燭火,睡了。

  月光明亮,從精巧的花窗投射進來,拉成了斜斜的菱形。

  半夜裡,妙妙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到床邊坐了個人,差點嚇出一身冷汗。

  那人身上沐浴著月光,如霜的光落在他逶迤的長髮上,一段一段地發亮。

  他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她。

  妙妙眯著眼睛看了半晌,伸手往旁邊一摸,空空的被縟冒著涼氣,心裡咯噔一下,砰砰跳起來。

  即使他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光看模糊不清的面目和姿態,她也能分辨出來一點什麼。

  她慢慢地爬起來,側眼看著他,然後伸手摸向了他的肩膀。

  手還沒挨到人,便被他反握住手腕,伸手一拽,把她抱坐在了腿上,她驟然貼近了他的胸膛,甚至聽見清晰的心跳聲。

  她試探著開口:「你怎麼醒了?」

  驟然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怯怯的。

  那個影子看她半晌,清越的聲音傳出來:「你做夢呢。」

  「……」

  說話了……

  做夢無疑……

  「不信?」少年拉住她掙扎著去摸蠟燭的手臂,圈住了她,臉頰在她髮頂輕輕蹭了蹭,帶了點冰涼的笑,「你點上燈,就見不著我了。」

  ……荒唐,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凌妙妙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怕驚醒了夢,就沒動,任他抱著她,手上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隨後的十幾分鐘裡,她一直保持著暈乎乎的狀態,回答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問題。

  「想回家嗎?」

  「嗯?」她發出一個短促的疑問音節,有些茫然,「不是已經回家了嗎?」

  「不是這兒。」他一邊抱著她輕聲說話,一邊留戀地吻她耳垂,震得妙妙的耳廓酥麻麻的,活像是哄騙。

  「想呀。」她眨巴著眼睛,疑惑地說。

  對方沉默了片刻,又用冰涼的唇親親她,問,「那怎麼還不走?」

  「說起來你都不信。」妙妙垂下眼嘟囔,「你現在跟二傻子似的,離不了人。」

  「……」

  凌妙妙的聲音很輕,像是和老友徹夜長談似的,把肚子裡的苦水一股腦往出倒。

  「起碼也得等慕姐姐他們把雪魄冰絲拿回來試試,我才甘心。」她扳著手指頭數,「再說了,剩下爹一個人怎麼辦哪。」

  說了半晌沒回應,妙妙生怕這夢漸漸褪色了,或是做跑偏了,用力拽緊了他的衣服,「……你怎麼不說話了?」

  她從下往上睨慕聲隱在黑暗中的臉,只隱約看到他眼睫顫動。

  「你什麼時候回來呀?」她追問了一句。

  少年譏誚地翹起嘴角,潤澤的眸泛著一點月色的光,側眼望著她:「現在這樣安靜聽話,不好嗎?」

  「好個鬼。」妙妙差點委屈哭,「我養隻鳥兒,鳥還會叫呢,哪像你。」

  慕聲眸中似有惱意閃過,扳過她的臉,低頭狠狠碾磨她的唇,帶了點懲罰的味道:「這樣便嫌棄我了?」

  ……

  夢醒之後的清晨,凌妙妙感到非常愧疚。

  黑蓮花安穩地躺在旁邊躺著,見她醒了,還湊過來抱著她柔順地蹭蹭,十足親暱的模樣,她卻只顧著沉浸在夢裡跟別人親吻。

  「沒嫌棄你。」她捧著慕聲的臉,吧嗒親了一下,滿臉愧疚地承諾,「這樣也挺可愛的,真的。」

  妙妙懷著這樣愧疚的心情收拾洗漱,去見了表嬸,說話的時候,還有些心不在焉。

  「沒睡好吧?可憐見的孩子。」遠道而來的表嬸嘖嘖嘆息,眼裡全是心疼,「走,去你房間坐坐,你靠著歇歇,表嬸跟你說說話。」

  妙妙來不及拒絕,就被表嬸領到了房間,摁在了床上。

  「表嬸我坐著說就可以……」

  「躺著。」表嬸壓著她的肩膀,「歇歇。」

  「……」凌妙妙惶恐地撐著床,很怕自己說著說著,真的睡著了。

  表嬸的目光環視一圈,看到了桌前坐著的慕聲。

  他實在太安靜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時候,幾乎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她打量慕聲的時候,慕聲也在打量她。

  他的判斷方式簡單粗暴:是人,女的,妙妙主動親近的,他便收起了敵意。更準確的說,是放下了戒備,愛答不理。

  「……嘖。」表嬸盯著他,忽然嘆息一聲,眼淚掉下來,「妙妙命苦啊……」

  嚇得凌妙妙立馬坐直了身子:「您別哭哇……」

  表嬸擦擦眼淚:「這是我親自選的姑爺,成婚沒幾年,就成了這樣,讓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猶記當年,她以多年業餘媒人的身份多方面評估了慕聲一番,那是萬裡挑一的好人選,她怕再不下手,讓別人給搶了,當下拍板就定了。

  可是現在,姑爺失心瘋,全靠妙妙照顧著,可不把她給累出黑眼圈了嗎?

  早知道捉妖人刀尖舔血的,容易出事,她簡直是害了人一輩子呀。

  「表嬸……」凌妙妙好笑地勸她,「天有不測風雲,他變成這樣,又怪不到您頭上。」

  「妙妙。」表嬸握住了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氣,「你有什麼委屈,跟表嬸說說。」

  妙妙認真思考了好一會兒,憋出一句話來:「我……我不太委屈。」

  多好的孩子呀!表嬸的心裡更愧疚了。

  「別不好意思說。」表嬸旁敲側擊,「咱們家裡頭,跟外面不一樣,不守那些三從四德,婦道規矩……」

  「嗯……」妙妙隱約覺得有點不對,但一時半會沒轉過彎來。

  「所以呀,」表嬸語氣沉了沉,「我就直說了,表嬸給你再介紹一個?」

  妙妙吃了一驚:「啊?我已經嫁過人啦。」

  「那又怎麼啦?」表嬸顯得有些意外,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天下寡婦還不過日子了?」

  「可是我……」妙妙指指黑蓮花,比劃道,「不是寡婦呀。」

  「那也差不了多少了。」表嬸又抹起了眼淚,「阿意都跟我說了,姑爺犯起這病來,凶得很,一年兩年還好,要是一輩子好不了可怎麼得了?」

  「你現在年紀輕,你爹還能護著你。」表嬸語重心長,「往後你爹要是去了,你靠誰呀?你一個姑娘家,不得和丈夫相互扶持著過活?你一直照顧著他,家裡沒有頂樑柱哪兒行?」

  「你現在還不懂,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表嬸搖搖頭,「等你著急起來,年齡上去了,就不好改嫁了。」

  「現在你正剛好,花一樣的年紀,又沒有孩子拖累著,就算是和離以後重新嫁人,提親的照樣能踏破門檻……」

  「表嬸……」凌妙妙打斷,一聲聲「改嫁」嚇得她頭皮發麻,不住地觀察慕聲,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仍然覺得有些不踏實,「別說這個,他聽得懂。」

  「聽不懂的。」表嬸又瞅著毫無反應的慕聲看了兩眼,憂愁地說,「我家裡也有得失心瘋的,都那樣,什麼也不知道。」

  她握住了妙妙的手,「孩子,我希望能有人照顧你,不讓你受委屈,看你累的,黑眼圈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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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3:50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回鄉記(三)

  「表嬸啊。」妙妙像是搗蒜似的點點頭,餘光不住地觀察慕聲,「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我……」

  「我知道你放不下姑爺,一日夫妻百日恩吶。」表嬸嘆口氣,「表嬸跟你說,就算你改嫁了,姑爺還養在咱們府上,照舊以公子的用度給他,這樣也算全了舊日之誼,你看怎麼樣?」

  妙妙快哭了:「不行,真不行。」

  她一骨碌從床上起來,連拉帶拽地把表嬸拉出了門,反手把房間鎖上了:「咱們還是去敞亮點的地方說吧。」

  在這兒說話,表嬸是不知者無罪,她壓力大得很。從前這人是個醋罈子,她說一聲別人的名字,他都不高興,搞得她煩得要死,要是他正常著,這會兒不知道得炸成什麼模樣,興許一片好心的表嬸都沒法安全地走出房間。

  現在,慕聲整天用似懂非懂的目光茫然瞅著她,連生氣也不會,她卻搶先覺得替他委屈了。

  凌妙妙一面嚴詞拒絕,一面暗自懷疑自己被慕聲管成個受虐狂了。

  表嬸見她心意堅定,也就作罷,非常惋惜地搖搖頭:「真可惜,嬸嬸手裡頭握著好幾條線呢,個個青年才俊,唉。」

  來到了廳堂,下人丫鬟間或出現,表嬸便不好意思再提這件事了,撿了些別的趣事說著。好像她也知道,自己的價值觀跟這個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表嬸在家待到了黃昏,才有輛馬車來接,便不顧大家的挽留回家去了,臨走之前,表嬸握了握她的手,悄悄地說:「妙啊,你什麼時候想好了,來信告訴我。」

  「知道了。」凌妙妙哭笑不得,擺擺手,目送馬車轆轆滾遠,融進一片晚霞中。

  郡守爹赴了別人的小宴,表嬸也提前走了,家裡只有她和慕聲吃晚飯,吃得沒意思,她就派人把飯擺在托盤上,端進房間吃。

  慕聲還是乖乖地坐在那裡,捏著筷子,安靜地看她誇獎晚餐。

  「今天是銀魚羹。」她興沖沖地把碗擺在他眼前,湯裡的蛋花誘人,香氣濃郁,

  「還有紅燒排骨。」

  覺得委屈了什麼也不懂的小黑蓮,她特意吩咐廚房做了排骨,她最青睞的那位廚子親自掌勺,排骨飄香萬里,凌妙妙往他碗裡夾了兩塊,一敲碗邊,脆生生道,「吃吧。」

  敲碗邊這個壞習慣是跟著柳拂衣學的,他喝醉了興奮,便拿筷子敲碟子邊,清脆的一聲,顯得很有儀式感。尤其是沒有人能與她說話的時候,這麼一聲響,就好像對方也應答了一樣。

  擺在桌上的還有那位廚師拿手的紅糖饅頭,妙妙往慕聲手裡放了一個,撐著臉看他:「吃吧。」

  慕聲拿著筷子吃正常食物的時候,有種矜持的假象,但是咬到甜甜的紅糖流出的時候,這種假象便破裂了,紅糖淌到了他手指上,他毫不客氣地舔了舔手指,抬頭睨她,眼神中有一瞬間閃過了強烈的侵略意味,使這個動作顯得有些邪氣。

  凌妙妙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他將手指拿出來,也眨巴著眼睛回望她,顯得很茫然。

  凌妙妙覺得自己有病,趕緊又遞給他一個。

  慕聲的手縮了一下,看著她搖頭。

  「慕公子,您原來可是一次能吃三個呢。」妙妙語重心長地把紅糖饅頭塞到他手上,「多吃點吧。」

  他三根手指拿著著紅糖饅頭,垂眸捏了捏,下唇輕輕碰了一下頂上那朵胡蘿蔔蘿蔔絲拼成的小花,又遞還給她。

  妙妙不接,他便耐心地將將紅糖饅頭擱在她嘴邊,黑眸望著她,似乎是執意要她吃。

  謔,從前都是妙妙哄著勸他吃飯,今天倒反過來了。

  凌妙妙激動之下,不負眾望地吃撐了。

  還托盤的時候廳堂裡正亂著,郡守爹應酬歸來喝高了,幾百斤的人,陀螺似的轉著圈手舞足蹈,阿意帶著一堆丫鬟手忙腳亂地扶他,像一群跟著香氣走的蜜蜂。

  「乖寶兒!」他眼睛倒尖,一眼看見了妙妙,東倒西歪地朝這邊來。

  凌妙妙衝上去扶住他,外頭下著雨,他也沒撐傘,衣服鞋子上站滿了水珠。

  凌爹喝得鼻頭紅紅,像個聖誕老人,盯著她左看右看,滿意地喟嘆了一句:「我家寶兒真可愛。」

  妙妙和阿意一左一右,架著他回房間,咬著牙吭哧吭哧:「沒我爹可愛。」

  他躺在床上,還在擺著手叨叨:「我不信,你爹是誰?讓我瞧瞧!」

  凌妙妙拍拍身上的水,順手把一綹亂髮別到耳朵後面,插著腰,對著他做了個鬼臉,脆生道:「我爹是寶,不給瞧。」

  「小姐!」阿意一把按住郡守詐屍般抬起的胳膊,齜牙咧嘴,簡直服了這對父女,「您先出去吧,這麼說下去,老爺沒完了。」

  「噢。」凌妙妙耷拉著腦袋出去了,吩咐廚房做了個解酒湯,將爛攤子留給阿意。

  這一趟下來,她也成了半個落湯雞,端著個燭台回房間去。

  甫一進門,手上的蠟燭邪門地「嗤」的一聲熄滅了,屋裡很暗,暗得冷清的月光都透亮出來了。妙妙教著黑暗擊得眼前發蒙,伸手亂摸,摸到了桌上點了一半的蠟燭,芯子都燒焦了。

  「奇怪了,我不是留了幾盞燈嗎?」

  她的閨房一次要擺四五盞燈,高低錯落,滿室生輝。

  她從抽屜裡拿出火石,剛劃拉一下,火星子一閃而過,映照了一雙曜石似的眸。

  下一秒,一雙微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別點燈。」

  凌妙妙的那聲尖叫還未出口,便夭折在了喉嚨。

  他的指腹在她手腕上摩挲,帶著一點克制的焦躁。

  一次兩次倒還罷了,第三次她便有些起疑了,妙妙的火氣蹭地竄了上來,不信邪地一點,手上的燭火驟然間亮起來,他躲避似的偏過頭去,那點火光便跳躍在他玉白的側臉上。

  「你是鬼嗎?還怕光的?」妙妙一連點了四五根蠟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心裡如有驚濤駭浪。

  果真……

  慕聲望著她,眼角挑出的嫣紅更加明顯。

  忽然,他動了,伸手一拉,將她圈進懷裡,手上有些粗暴地揉著她的腰,揉了兩下,似是耐不住似的,順手將裙子撕了。

  「妙妙,」他的唇靠在她耳廓上,聲音異常溫柔,手底下卻死死抓著她的腰不讓她跑,「濕了的衣服就不要穿了。」

  凌妙妙被他丟進帳子裡,他落在她脖頸上的吻異常激烈,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狼叼著的兔子,下一秒就要被咬斷喉管了。

  凌妙妙在眼冒金星的間隙裡喘了口氣,神智這才清醒了些。

  「三年到了嗎?」他的眼睛泛著紅,低頭凝望著她的時候,如同令人眩暈的深淵,「就這麼想改嫁,嗯?」

  露出這種表情,就表明他快被刺激得失控了。

  「我又沒答應……」妙妙受著他的親吻,咬著嘴唇呼痛,實在掙脫不開,她眼冒金星,用爪子撓了他兩下,他將她兩手攥著,緊緊貼在自己滾燙的心口。

  從很久以前,他就想這樣做了。

  炙熱的溫度從她手心裡傳出來,隔著皮膚,觸得到鮮活的心跳。她昏昏沉沉中想想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眼眶直發燙,驟然便氣哭了:「慕聲……你就玩我!」

  少年「嗯」了一聲,將人撈起來換了個姿勢,狠狠壓著她,抱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唇卻溫柔地貼在她側臉,搖曳的燈火透過帳子,映在他眸中,化作翻湧不息的痴氣,「好喜歡玩你。」

  「……」

  往常他於這種事情雖然專橫獨行,但是好歹也顧念一點她的感受,她說不要了就是不要了。這一回卻放縱自己,折騰到深夜,無論她怎麼央求都不肯停手,生生將她弄哭了。

  妙妙哭得抽抽噎噎,軟塌塌地趴在他身上,身上全是印子,眼睛都紅彤彤的,眼淚順著他的脖子滾進他頭髮裡,少年眼角嫣紅,吻吻她的臉,便算是撫慰。

  妙妙像是垂死掙扎的兔子,留了點力氣,一口咬在他鎖骨上,「不喜……喜歡你了……」

  慕聲翹起嘴角,撫摸她的頭髮,嗅著一點熟悉的梔子香,眸中漆黑的夜色如被晨曦驅散的霧氣,一點點消彌於無形。

  這天夜裡,凌妙妙讓他抱在懷裡,累得精疲力盡,可是睡意全無。

  「……我……餓了。」她瞪著帳子頂,粉嫩的嘴唇動了動,非常不甘心地說。

  她現在有點明白,那紅糖饅頭,為什麼刻意留給她了。

  少年留戀地摸摸她的臉,起身替她掖好被角,披了件衣服無聲地下了床。

  「你去哪呀?」妙妙不安地追著問。

  他返回來,又將她按在被子裡,漆黑的眼眸純粹映出她的臉,他眼裡含著一點虔誠的憐惜:「天快亮了,等我一下。」

  慕聲身上披著夜露,端回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香飄萬里。

  妙妙靠在床頭,拿勺吹著,狼吞虎嚥地吃了,吃得熱淚盈眶。

  少年漫不經心地倚著牆壁,漆黑的眸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好吃嗎?」

  「……」妙妙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他。

  「我好不好?」慕聲在她頰邊一吻,像是敲下一枚印章:「不許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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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4:02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回鄉記(四)

  柳拂衣和慕瑤是三天後回太倉的。

  他們風塵僕僕到達郡守府的時候,凌妙妙正在房間觀察慕聲,觀察得太過仔細,以至於連敲門聲都沒聽見。

  當時,慕聲披散頭髮,低垂眼睫,安靜而一絲不苟地擦著一個花瓶,擦得很認真,只有耳朵尖偶爾動一下,像隻靈敏的小動物。

  他擦好花瓶,輕輕放下來,又去擦桌上擺的其他東西,擦過的地方一塵不染,幾縷陽光從花窗裡透出來,橘色的,落在少年蒼白的手背上,形成一塊一塊的亮斑。

  他走一步,凌妙妙跟一步,目不轉睛都盯著他看,心裡懷疑這人是掃地機器人轉的世。

  太陽升起來以後,他便像是五彩斑斕的畫褪了色一樣,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去,又恢復到眼前這副模樣。

  一開始,妙妙以為他是裝的。

  後來才發現,他是真的畏光,像晝伏夜出的珍稀動物,偶爾才會在晚上短暫醒神,又在太陽出來後陷入沉睡。

  凌妙妙又想,當時慕懷江給慕聲用了忘憂咒以後,把他一個人關在漆黑的菡萏堂內,連窗戶都用黑紙貼上,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可還沒等她搞懂是什麼原理,這人已經再度失去了語言和意識。

  半晌沒人理會,敲門聲變得急切起來,一點嘈雜和偷笑,從門口隱約傳來。

  「來了來了……哇!」凌妙妙「刷」地開了門,驚呆在原地。

  門口站著兩個穿奇裝異服的人,身上的流蘇珮環叮叮噹噹,帶著點兒民族色彩的外衣上還縫著動物皮毛,毛領子掩住了半張臉,裹得像是愛斯基摩人。

  「柳……大哥?」凌妙妙艱難地辨認著眼前笑吟吟看著她的、皮膚被曬黑,蓄上了濃密鬍鬚的成熟男人。

  老天爺,這是原著裡那個衣勝白雪、瀟灑又憂鬱的翩翩公子柳拂衣?

  男人手裡還牽著個女娃,小臉圓嘟嘟的,走路還不大穩當,一歪一歪的,像隻企鵝,站定以後,小女孩靠著他的腿歇息,正百無聊賴地揚起臉來,衝著凌妙妙「噗嚕嚕」地吹口水泡泡。

  頭一扭,看到了差不多同樣誇張打扮的女人,她沒有按照傳統手法挽髮髻,而是結了幾股辮子,笑得和煦溫婉,淺色瞳孔映在陽光下,像是琥珀,臂彎裡還抱著個小得像貓兒似的嬰孩。

  「……慕姐姐?」妙妙看呆了。

  「噓。」柳拂衣比了一根手指,一張口,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半是好笑半是嫌棄地壓低聲音,「別這麼大聲,二寶睡著了。」

  第二胎是個男孩,落地才四個月,比雪蠶還慘一點,連大名兒也沒有,就有個諢名叫二寶。

  凌妙妙見慣了不識人間煙火的神仙眷侶,記憶裡頭,連牽個手他們都會臉紅,眼睛一眨,便和高山雪原上的農夫農婦一般,就這麼生兒育女過起日子,實在是太令人新奇了。

  「我早讓你回來之後把鬍子剪一剪。」慕瑤偏過頭,有些難為情似的紅了臉,「你看,都把妙妙嚇著了。」

  柳拂衣摸了摸自己的寶貝鬍子,「嘖」了一聲,卻只是對慕瑤縱容地笑了笑,扭過頭對凌妙妙抱歉地道:「麒麟山條件有多差,你不知道,天天下暴雪,一住就是兩年,什麼勞什子禮數都忘了,沒有那麼多時間打理這些東西。」

  凌妙妙的愧疚伴隨著感激一併湧上來,想說點什麼,瞪著眼睛想了半天,說出口的卻是:「那麼冷的地方,蠶不會被凍死嗎?」

  「……」柳拂衣睨著她,故意搖頭嘆息:「唉,妙妙只關心蠶。」

  「不是不是,柳大哥,我……」

  「蠶!」小姑娘清脆的聲音猛地插入對話中,將吮在口中的手指拿出來,口齒不清地喊,「我!」

  慕瑤抿嘴笑了,解釋道:「這孩子,以為你們說她呢。」又騰出一隻手拍拍女孩的肩膀,「雪蠶,跟姨姨打個招呼吧。」

  「姨姨——」叫雪蠶的小姑娘生得粉琢玉砌,半是好奇半是膽怯地望著凌妙妙的臉,睨著拖長調子,口水都流了出來。

  「誒。」凌妙妙也好奇地看著她,脆脆地應答,不知道該用什麼禮節好,便彎下腰摟一摟她,孩子身上帶著股乳香味。

  摟了大的,小的便不樂意了,從母親懷裡支棱起白藕似的手臂,上下拍打襁褓,眼睛擠成一條縫,哭得小臉通紅。

  這尖銳的哭聲剎那間驚動了慕聲,他像是閃電一般人影一閃便擋在凌妙妙跟前,眼裡空冥冥,一絲人氣也沒有,看著噪音源的眼神滿是冷酷的嫌惡,像是要把他就地掐死。

  凌妙妙瞧見這神情,趕忙揪著他的衣服,要把他往後拉。

  柳拂衣恍若未覺,還捏起二寶的手,強行往他手裡塞,興致勃勃地說,「阿聲,看他跟你打招呼。」

  這廂慕聲全身緊繃,孩子也不樂意,小手捏成拳頭,愣是不肯伸開。

  凌妙妙又好笑又擔心,用手搶先包住了二寶的小拳頭,小心地從慕聲眼前挪開來,又用身子擋住:「柳大哥,你悠著點,他現在可認不得人的。」

  「不礙事……」柳拂衣才說了半句話,靜默得似遊魂一般的慕聲便驟然發作了,一把抓起了凌妙妙的手腕,強行拉進了屋裡。

  妙妙邊走邊回頭,還想說話,他便繞了半周,直直站在她眼前擋住她的視線,眸中冷冰冰,不太高興的模樣。

  見她收回視線,不看柳拂衣了,他小心地舔了舔唇,垂下眼睫,在她面前握了個拳。

  凌妙妙盯著他研究了半晌,也伸出拳頭,試探著跟他對撞了一下。

  「……」慕聲抬眼看她,將手藏回袖中,眼神中充滿了控訴。

  凌妙妙越發納悶了。

  *

  「這就是雪魄冰絲?」

  凌妙妙雙手捧著盒子,小心翼翼地瞧著那裡躺著的絲帛,薄得幾乎成了半透明狀,像是一層薄薄的落雪。她不敢多摸,怕給摸壞了。

  「你說阿聲已醒過來了?」柳拂衣皺著眉,不答反問,面前的茶盞裡熱氣裊裊。雪蠶伸手去碰那雲煙似的蒸氣,被慕瑤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小爪子,低聲教訓著。

  屋裡燒著暖融融的炭火,二人已經把那厚厚的毛皮冬衣脫了下來,還顧不上喘口氣,懷裡抱著的兩個孩子,也夠手忙腳亂了。

  凌妙妙心裡漫過一絲同情,回頭看了一眼乖乖坐著的慕聲,覺得這人雖然像個二傻子,可到底比小孩子聽話多了:「只在夜裡醒過兩次,白天太陽一出來,還是這樣。」

  這件事情,他自己肯定是最清楚的,他也知道貿然出來會造成什麼後果。可那天他偏偏放縱得很,一直留到了晨曦初現,以至於這兩天在晚上都醒不過來。

  「陽光於大妖不利,他們吸收月光,在夜間活動。」慕瑤的聲線清冷,「但阿聲不一樣。他在失控狀態下,見了日光,反倒妖力增強。當年我爹發現這一點後,便只得將他關進黑屋裡。」

  她看了慕聲一眼,慕聲對上她的目光,沒有絲毫反應:「他現在這樣的狀態,實際就是理智在與失控的戾氣博弈,若是勝了,便能像以前一樣;若是無法佔得先機,便只能為暴戾所控,吞噬天地。好在現在有你作為限制,他還可勉強自控,沒有繼續發展下去。」

  凌妙妙默了默,盯著盒子裡的雪魄冰絲,語氣有點兒懷疑:「這玩意真能頂用嗎。」

  看起來像是紙片般的一片絲帛,還要裁下一條,要做這個承受千鈞重的閘口,看起來有些危險。

  「光靠這個肯定不行。」柳拂衣幽幽地接,「當年白瑾給他紮上頭髮之前,還有一件事,是現在沒做的,你還記得嗎?」

  凌妙妙一呆:「什麼事?」

  慕瑤嘆息:「在這之前,暮容兒用斷月剪剪了他的頭髮。」

  「……」凌妙妙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眼裡的希冀馬上滅了一半。

  柳拂衣看了她一眼,似乎見不得她露出那種表情,從懷裡掏出個笨重的東西,非常豪放地,「啪」地拍在了桌上。

  鐵質的大剪刀,把手都有些鏽蝕了。

  凌妙妙震驚於他居然將這種凶器隨身帶著,再一看,軸上刻了一枚下凹的月牙,猩紅的鏽跡如血。

  「這是……」

  她感到不可思議,不是說斷月剪是要用人壽數來換的嗎?

  「你猜猜這是誰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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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回鄉記(完)

  「誰啊?」凌妙妙睨著軸上那個血紅色的月牙,奇怪地問。

  「慕家出事之前,我娘曾經來過無方鎮。」

  慕瑤垂下眼眸,「她是來找怨女的。倘若怨女脫困後沒有回到這裡,那就說明,她可能還在我們身邊。」

  慕瑤懷裡抱著熟睡的二寶,聲音放得極輕,幾乎聽不出什麼其他的情緒:「那時娘的身體已經很差,自感時日無多,她便以自身壽數為代價求了斷月剪,以防怨女再將阿聲當做復仇的傀儡。」

  「她在無方鎮遞了兩封信,一封給我爹交代事宜,另一封給白家備份。給白家的那一封沒能寄出去,為我和拂衣所得。」

  柳拂衣補了一句:「其實,給慕家主的那一封信,也沒能遞到他手上。」

  當時,慕懷江已經為怨女所惑,白瑾身在局中,難以窺見全貌。

  怨女這盤棋下得極耐心,在白怡蓉的殼子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教了慕聲反寫符,溫水煮青蛙似的,還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便驟然發難。慕聲首次借夜月之力實踐邪術,威力完全失控,致使慕家傾覆,不知道是不是白瑾祭命的另類實現。

  怨女利用完慕聲以後,本想將他殺死,拿回屬於自己的力量,未料魅女最後一搏,保下了慕聲和慕瑤性命。

  「所幸斷月剪兜兜轉轉到了今天,終於還是派上了用場。」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目光又落在遠處的慕聲身上,「給他剪了吧。」

  妙妙深吸一口氣,握著剪刀,像是農場做廣告似的,在空中哢嚓哢嚓地比劃,躍躍欲試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嘞。」

  *

  早春民湯,多的是三兩出遊的人,女眷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隔著飄蕩而起的輕紗簾子不住地傳入耳中。

  溫泉坊最裡一間,照舊是郡守女的單間,在廊裡攜手而行的人,見了挽起頭髮的凌氏踩著地毯來了,都不禁在背後盯著看。

  噫,郡守千金生得真是水靈。緋色上襦的花紋彷彿桃花綻開一片片,銀線順著絲帛根根埋進去,若隱若現地閃著光,鎖骨下面,抹胸繡著的兩簇早櫻相對盛開,繞出祥雲樣的藤蔓,一直埋進裙頭,裙子卻是奶白色,褶子壓得平整極了,如雲如霧的輕盈。

  她邁過去了,飛過來的繫帶頭上還繡著一朵小小櫻花呢。

  聽說凌氏已經嫁了人,怎麼還這樣的像個少女。

  幾個人驚奇地笑著,望著她身後看。

  她身後還綴著一個黑衣服的人,緞子似的黑髮一點毛糙也沒有,一直散到腳踝,引人羨慕。

  哦,她又帶著那個人來了。

  他低著眸,只看得到被頭髮掩著的半張臉,一點翹起的睫毛,倒是個很俊俏的側臉。

  ——丫鬟,還是夥伴?

  江南女兒家羞怯,調笑的沒有,搭訕的找不到,只是瞪著一雙雙鹿子眼,安靜地偷看。

  凌妙妙走著走著,聽見四周的噪音突然變低了,再扭頭一瞧,廊上女眷都伸著脖子好奇盯著慕聲看,而慕聲毫無察覺,只是發覺她停下,抬起眼,睜著一雙無辜的眼望著她。

  她頓了頓,越過他,警告地環視一週諸位姑娘,伸手一把將他拖進了裡間。

  這湯是妙妙的私浴,到了自己的地盤,便見不到其他陌生人了。幾個守在那裡的丫鬟湧上來,熟練地給凌妙妙寬衣解帶,準備方巾。

  大家都知道,後面那位爺是動不得的,是以慕聲身邊方圓幾米都沒有人,有些孤獨地坐在一邊。

  在遇到主角團之前,此處民湯對凌虞來說形同虛設,因為她性子孤僻自卑,彷彿當著眾人的面來洗澡是什麼臊人事,寧願窩在家裡的小浴桶裡。凌妙妙來了之後,這處溫泉才真正派上用場。原因無他,光看姑爺這頭超凡脫俗的長髮,小浴桶是裝不下這尊大佛的,凌妙妙試過一次,搞得半間屋子都像是發了大水,她自己也濕得像落湯雞,狼狽至極。

  知道這裡還有個自己的專屬池子以後,妙妙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口湯池足有半間屋子那麼大,水汽裊裊,四周帳幔飛揚,香風穿堂而過。獸首噴出溫熱的水流,落在池中嘩嘩作響,攪動得漂浮的花瓣四散退開。

  妙妙艱難地蹲在池邊,懷裡抱著一盒皂角,正在專心塗抹。

  慕聲的長髮散在池中,仰著頭,專注地仰視她的臉,睫毛上掛著水珠,漆黑的眸中似也沾染上了濕漉漉的水汽。

  真到了池邊,丫鬟也都退出去,拉上了簾子。殿頂極高,偌大的空間只有他們二人。凌妙妙輕易不敢說話,在這地方,說話會有回音。

  直到憋不住了,她才忍不住開口:「你轉一下。」

  慕聲歪頭看她,似乎沒有聽懂。

  凌妙妙呼了一口氣,周圍的空氣熱得她出了一後背的汗,沾濕的地方卻被風吹得冷嗖嗖的,實在稱不上舒服。

  她將呈著皂角的盒子遞給他:「你自己洗?」

  「……」他的睫毛眨動一下,伸手一接,將盒子接住,順手放在一旁。

  「那你……」

  凌妙妙的話剛起了個頭,他便猝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拽,妙妙瞬間失去平衡,驚叫一聲,直接被他拽進了水裡。

  巨大的水花泛起,更多的霧氣蒸騰而出,帶著花香的溫水撲面而來,她慌亂之下嗆了一口水,感覺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托了起來,下一秒,她立即手腳並用地探到了池底,坐了起來。

  凌妙妙的臉通紅,打濕的頭髮貼在額頭上,睫毛上掛滿水珠,怒氣衝衝地瞪著始作俑者。

  慕聲望她半晌,低下眼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留戀地蹭了蹭,然後抬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這才非常舒適地嘆了口氣,竟然慢吞吞地靠在了池壁邊,享受地閉上了眼睛。

  剛才總覺得少點什麼,現在就舒服了。

  「你還有臉嘆氣?」凌妙妙氣急敗壞,揪著他的衣服掙扎起來,伸手去摸放在池邊的皂角盒子。

  慕聲的坐姿極其放鬆,睫毛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可是扣在凌妙妙腰上的手卻極用力,她就像是被捕鼠夾夾住似的,奮力伸出的指尖離那盒子就差幾釐米距離,始終夠不到。

  妙妙收回手,心裡懷疑這人是故意的。

  「子期?」她清亮亮的聲音迴蕩在池面上,水汽在眼前氤氳飄蕩。

  慕聲睜開眼睛,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妙妙緊緊貼著他,說話時他的胸膛都在顫,他又朝聲源吻過去。

  凌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將他的唇抵住:「你還洗不洗了?」

  慕聲頓了頓,搖頭。

  「那我們出去吧。」在熱騰騰的池子裡待久了,人有些暈,彷彿喝了酒一樣,她劃拉兩下水,水面上泛起層層水花。

  慕聲望著她眼裡的幾分醉意,又搖頭。

  「那你想幹嘛?」凌妙妙氣笑了,在水裡用力一撈,一股水花直直潑到他臉上。

  慕聲閉眼一閃,水順著他的下頜往下滴,他鬆了她的腰。

  凌妙妙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雙手認真地掬起一捧水,極緩慢地從她肩頭澆下去,打濕了她浴衣前襟繡的幾朵早櫻,那水流柔得跟播撒幼苗沒什麼區別。

  凌妙妙:「……」

  「你澆花吶?」女孩低頭瞅著自己的胸口,吃吃地笑。

  「嗯。」

  「嗯?」妙妙悚然一驚,剛詫異地站起來,便被人按回水裡,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她,他唇中銜了一片水中的花瓣,飽滿的,深紅色,全揉碎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

  「真可惜。」

  梳子順著他的打濕的長髮梳下去,幾乎遇不到什麼阻礙,連髮油都省了。

  小小的隔間裡簾子拉著,陽光只透過厚重的綢布透進來一點,被濾成了泛黃的顏色。

  「可惜什麼?」少年的聲音有些啞。

  慕聲的神情相當放鬆。凌妙妙給他梳頭的時候,他的表情就像是被順了毛的貓,一點懶洋洋的柔和光投射在他臉上,如同畫家的手將最溫柔的顏色暈染開來。

  「我本來想看看你蛻變的過程。」凌妙妙看了一眼鏡子裡的人,抿了抿嘴,非常遺憾地嘆氣。

  看看你從二傻子變成人是什麼模樣。

  慕聲抬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背,握得極用力。

  「你不放開我怎麼梳?」凌妙妙直笑,靈巧地將梳子換了左手,歪歪扭扭地梳下去,活像是一隻小蛇抖著身子向下爬,語氣很得意,「可惜我有兩隻手。」

  慕聲漆黑的眼底含了一點罕見的笑意,眼角的緋紅色彩,似乎被遮擋不住的陽光濾去不見,唯見翹起的眼尾著深一筆。

  多少年以前,紅羅帳子也外有一雙手,梳理他的頭髮,女人眼裡是愁緒,淚光瑩然,模糊成一片,坐在椅子前、晃蕩著兩條腿的小笙兒,就這麼一晃眼變成了他。

  眼前的女孩臉上帶著動人的朝氣。

  終究,留不住的也讓他留住了一點什麼,江水般的歲月,在一往無前的奔湧中停住了一瞬,有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將他從無窮黑夜中帶了出來。

  凌妙妙將冰涼的斷月剪抵在他背上,比劃比劃:「剪啦?」

  「嗯。」他毫不留戀地應。

  他是石隙斜生的小芽,只一縷光,便絕處逢生。

  地上的髮絲盤繞著,越積越多。凌妙妙使剪子磨得虎口都痛了,才發現他的頭髮這樣多。

  她長吁一口氣:「這麼多的仇恨,從今天起就都沒有了。」

  凌妙妙的手指偶爾擦過他的脖頸,將他的髮絲從耳朵上面攏起來,攏得很不熟練,總是間或掉下來一些。

  她手忙腳亂地撈著,撈上東邊,掉下去西邊,好半天才攏成了一股,高高拎了起來,手心都出了一層薄汗。

  耳朵和脖頸露出來,鏡子裡的人顯現出了全然不同的面目,乾脆俐落的青春魅力。

  「就這樣別動,我來。」

  慕聲突然出聲,按了按她的手,從盒子裡取出了那一根髮帶,將手伸到背後,微微低下頭,熟練地紮緊了髮帶,眼尾妖嬈的血色隨之暗淡而逝,眸光卻漸漸亮了起來。

  這一次,是他心甘情願,求之不得。

  凌妙妙早跳著跨過滿地頭髮絲,左右拉開簾子,早春的陽光剎那間滑過她的臉,將她的瞳孔映照得縮了起來。

  亮光驀地湧進室內,頃刻間便佔領了整個隔間。

  凌妙妙扭過身子,逆著光站著,陽光在她栗色的髮絲外鑲了一層金光閃耀的邊,整個人似乎化成暖融融的一團。

  「亮不亮?」

  東風吹動她的衣袂,池子裡的香氣隱隱飄來,妝台上斜插的梨花掉了一瓣,細小的花瓣輕靈地飛出窗外去。

  少年仰頭看著她,黑潤的眸子如平靜的湖面,頭頂的髮帶猶如伏趴的白蝴蝶,緊跟著伸展骨骼,張開翅膀。

  嗯,從此以後,便都是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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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24:34 |只看該作者
番外:落青梅(一)

  最後一次見到薛氏的時候,她氣喘吁吁地躺在床上,脖子歪著,她瘦得可怕,顴骨像雙峰一樣鼓起,牽拉著乾癟的嘴皮,她用凸出的雙眼盯著他,看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嘴唇剛動一下,眼淚驟然流了滿臉,打濕了綾羅玉枕。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手上的熱氣兒已經開始消散了,指甲尖尖的,像是某種動物的鱗片。

  他記得這雙手的,成婚的時候,年輕的新娘子自己掀開蓋頭,濃妝豔抹的臉上掛著不安的神情,指頭尖像是剝好的水蔥。

  「侯爺……」她的牙齒輕碰下唇,話語破碎氣聲裡,眼淚無聲地淌著。

  「嗯。」他答應著,緩慢地交代,「熠兒,已經醒了。」

  他有種預感,薛氏熬不過今日了,因而語氣格外柔和。

  他撒了謊。臨到如今,她誕下的一兒一女一個瀕死,一個丟失,她燈枯油盡之時,也應該聽到點好消息了。

  她卻搖頭,似乎想聽到的不是這個。如今對她來說,哽咽也變得格外艱難。他怔了怔,附耳到她唇邊,聽她最後的交代。

  「侯爺……」

  一點即將瀰散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垂上。

  她的聲音細細,破碎,似乎真的含著無限的疑惑和不甘:「您看著我的時候……像是在看著別人。」

  彷彿有人捏著一根針,猛地刺入心臟,他驟然抬頭,她渙散的眼睛已無神,未乾的淚依舊閃著亮光。

  屋子裡陷入一片死寂。

  夫妻七載,相敬如賓,臨了卻只留給他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他現在算是新鰥,卻並未如預料般肝腸寸斷。只是感到一陣疲倦和冷意,如潮水淹沒全身。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陽光照在他冒出青色鬍茬的下頜上,勾勒出流暢的線條,是精心作畫的人一氣呵成,濃淡粗細,恰到好處。

  門「吱呀」一聲推開,管家的聲音小心翼翼,彷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如何打擾:「侯爺……」

  「出去。」他背著門,語調平淡地打斷。

  外人看來,那背影蕭索,如同被悲傷凍結。

  只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疑惑。

  修長的手用力按著自己的心口,青年男人的心臟,仍在有力地跳動著——那是為什麼?

  結髮妻子在他面前嚥氣,竟比不上幾日前在安定門見那陌生妖物的一面。那雙漆黑眼眸對上他的瞬間,像一把利劍插進他的心肺,那樣尖銳的痛感,恍若人從夢中清醒的剎那。那時,那兩個捉妖人的話何其荒唐:「這是您的骨肉……」

  他眯起眼睛,窗外樹葉搖擺。

  別人?

  2.

  他曾經看過東瀛的人偶戲。戲台不過方寸之地,牽絲木偶統共只五個。

  那場戲是薛氏強拉他看的。新婚伊始,不好拂了新婦的興致。女眷們看得津津有味,唯他定定地望著那人偶出神。

  上一齣短戲,男偶和女偶是抵死糾纏的痴男怨女,這一齣新劇,同個男偶和女偶擦肩而過,是素不相識的過路人。

  ——也對,終究換了新角色。

  衣服被人扯了扯,回過頭,薛氏的眼光怯怯,在一片叫好聲中悄聲問:「侯爺,不喜歡嗎?」

  他這位妻子,肩膀過於瘦削,看起來總是有種軟糯可憐的意味。

  「——慣得他。」趙妃哼了一聲,過分親暱地拉過薛氏的手,「他這人就這樣,你看得高興便是最好的。」

  說罷,臉轉過來向著他,那張精心保養的臉上顯出一點厲色:「輕歡,打起點精神來。」

  「嗯。」他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敷衍。戲台外光影紛亂,流光照在他臉上,是那樣的風華無雙,即便是這樣的漫不經心,似乎也可輕易被人諒解。

  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姐姐的看薛氏的熱切眼神,彷彿看著一座恢宏的大匾額。

  這樣想,薛氏也是可憐人。

  一齣戲終了,他如牽線木偶,妥帖地攜新婚妻子出宮回府。

  他走在月色下,衣襟落滿疏離的月光,拉出纖細修長的影子。打燈籠的下人離得遠了,薛氏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笑,不知什麼緣故,忽然間拽住了他的衣袖。

  現在想來,當時的薛氏,也不過是因為席間喝了幾杯薄酒,想要撒撒嬌罷了。

  他的步子驀然頓住,這一拽彷彿即將入睡人忽然被人一推,推散了混亂而輕浮的夢境。

  他想到一雙手。

  水蔥一樣的指尖,先拽他的袖子,一點點攥緊了,隨後試探著去握他的手腕,帶著狡黠和依戀,他反手扣住那雙冰涼的手,那人便無聲地笑了。

  她低著頭笑,帶著桂子香的清風撥過她兩縷柔軟髮絲,兩眼的弧度被纖長睫毛點綴,面頰粉紅。

  他沒能等到她抬起眼來。

  薛氏見他臉色大變,以為他不喜觸碰,訕訕地收回手去,引路的小廝見他們未跟上來,折回來喚他,不穩當的幻覺便清醒了。

  ——那不是薛氏。

  他在晚風中茫然抬頭,一遍遍回想著見過的命婦,丫鬟乃至於歌妓,沒有一個是她。

  「侯爺是不是又頭痛了?」小廝將他扶住,「娘娘說了,再吃一回藥,就不會再頭痛了。」

  一年前墮馬,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時時頭痛,長姐告訴他,昏迷之前,有應襲的官未做,心愛的人未娶。

  他的人生彷彿就此割裂開來,醒來的他,似乎要完成另一人未竟的事。

  於是他做了官,娶了薛氏,日子像一場大夢,快樂抑或是痛苦,都浮於表面,不能探入心底。

  直到新婚之夜,新娘子自己掀開了蓋頭,燭光映在她的手指上,雪白的手捏著殷紅喜帕,直到那個瞬間,他才真正接受這是他心中所愛。

  可若是她,是剛才那個人,又是誰呢?

  3.

  人人都知道輕衣侯孤傲淡薄,因無意於仕途,這閒差當得也不鹹不淡,只做分內之事,從不與人應酬往來。

  薛氏即將臨盆,正好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休沐回家,避開不想面對的閒事。

  哪怕是飄在天上的人,一旦做了丈夫和父親,多少也要負起些責任。

  他的溫情向來不多,點到即止,恰到好處,薛氏的失望,他心裡明白,只當自己本身就是個冷情冷性的人。

  唯獨那段日子她很滿意,彷彿只要他在家裡待著,便能使得充滿憂思的女人停止亂想。

  薛氏已午休睡下了,屋裡靜默地染著暖香。他倚在窗檯邊,以手支著下頜,暖融融的光照在他眼睫上,不經意間便打了個盹。

  年輕的女子,拎著裙子背對著他站著,腳踝纖細,小腿筆直,赤著腳踩在地毯上,半彎著腰,側過身來的時候,能看見她凸出的小腹。

  不似尋常婦人腰身笨重,走路像鴨子擺步,她的有孕,像是在她纖弱的身上捆了一隻球,越發襯得她骨骼纖細,彷彿一彎就能折斷。

  「找什麼?」

  真奇怪,即使她有了身子,他依然能夠一手將她抱起來,輕鬆地抱離了地面。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像是摻了蜜糖。

  她纖細的臂摟著他的脖子,依然左顧右盼:「找貓兒。」

  那聲音柔和,在耳邊酥麻作響。

  「送到隔壁去了。」

  「為什麼?」她扭過來了,面目模糊不清。

  他抱著她到床邊,仍然抓著她的手不肯放,一刮她的鼻尖:「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衝撞了你?」

  床帳旁邊擺著香爐,煙霧如小蛇升騰起來,慢慢勾勒出滿室如雲的霧,她安靜地坐在雲霧那頭看著他,聞言,抿著嘴淺笑了一下,雙瞳似秋日的湖。

  扇子帶著香風席捲而來,攪散了夢境。

  他睜了眼,刺目的日光使得眼皮滾燙發紅。他的心仍在瘋狂地跳著,眼前模糊一片。

  那樣的喜歡……那樣喜歡……

  抱著她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被填滿了。

  「侯爺,熱嗎?」打扇的女子聲音壓得低,白紗覆面,盈盈美目乖覺地看著他,隱隱流露著期許的神色。

  他一回頭,心下瞭然。薛氏孕中嗜睡,還在帳中未醒,這便有不安分的抓著機會湊上來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這一覺醒來,他極英俊的眉目含情,柔和得仿若剛硬的山巒被桃花樹覆滿,也難怪這丫鬟誤解了什麼。

  他對於斥退有心人這種事,算得上駕輕就熟,可是甫一回頭,見扇子的風吹動的輕薄的白色面紗的一個角,剛要起的話頭,便奇異地收住了。

  他望她一眼,抽出她手上團扇,一言不發地撿起筆,蘸飽了墨,於上面胡亂勾勒,心還停留在方才的夢中。

  「侯爺。」那女子被奪了扇子,越發膽大起來,別了別耳畔髮絲,含羞帶怯睨著扇面上的紅梅枝丫,「奴婢想要芭蕉。」

  他的筆一頓,抬眸望向窗外,隔窗外小院牆角立了一株芭蕉,迎風分翠。

  ——芭蕉筆畫比樹木多,畫的時間也更長。

  他隨手畫了兩筆,忽然一陣心悸,恍惚中幻覺與現實交錯,小院裡飄著雪花,他握著一隻冰涼的手,帶著她一筆筆地畫院外芭蕉,先暈染,再勾勒,將那乾枯瀕死的芭蕉葉畫得挺括如新生。

  「天冷,快些回去吧,小心凍著。」他落筆草了,她還不依,捏定了筆不放,睫毛眨著,頗有些撒嬌的意味:「不冷。」

  「你知道嗎,麒麟山終年飄雪,我們便在雪中跳舞。」

  他的鼻尖埋在她領口,一點溫熱的香氣飄飛出來,她的髮絲柔軟,被雪打得微微潤濕。

  他的手向下,隔著衣服摸了摸她凸起的小腹。

  「此子……你我……心中期許……」

  聲音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彷彿是被那捲著雪花的大風吹散了。

  「子期……」

  戛然而止,如同風雪一併灌入口鼻,剎那間一片空白。

  他撂下筆,靠在椅背上,有些呼吸困難。

  那丫鬟曲解了他的意思,臉色緋紅,大膽地靠近了他:「奴婢叫秋容……」

  他的眼裡爆出些血絲,拇指痙攣般按動動著刺痛的太陽穴,驟然發問:「……叫什麼?」

  「秋容……」

  容……容兒……

  「出去。」他閉上眼睛,揚手一折,便將團扇折作兩半,墨跡蹭到了手心,潮濕黏稠的,仿若血跡,「滾出去。」

  劇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他的骨節發白,徑直從椅子上栽倒下去。

  他昏迷時,恰逢薛氏臨盆,輕衣侯府亂做一團。迷迷糊糊間,聽見長姐與旁人的對話。

  「趙妃娘娘,臣一早便說,這是一步險棋……」

  「本宮只這一個弟弟,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只要讓他活著,聽見沒有……」

  「為今之計,只有施全咒術,可是如此一來,一旦反噬,便會……」

  「不會的……快些施咒吧,他不會再想起來的。」

  「——來人!」她的聲音尖利,「去把那柱芭蕉拔了。府裡帶名諱裡帶容字的,全部改掉,以後哪個不長眼的再敢勾引侯爺,本宮剁了她的蹄子!」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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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9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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