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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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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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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9: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章 魂魄與檀香(四)

  流月宮。

  圓形窗上豎格柵的一排細密的影子落在桌面上,光移影動,流動的雲霧在窗臺映出帶著靛色的變幻暖光。

  香霧斜升,馥鬱的煙氣沾染了天子繡著金線的黑袍。年輕的天子輕輕向後靠了靠,對濃郁的熏香暗皺眉頭。

  趙太妃以手撐著額頭假寐,尾指套著尖尖的護甲,指縫間隱約露出深而長的眼角紋。

  「母妃……」

  「皇兒。」趙太妃眼睛也沒睜,仍然保持著那個疲倦的姿勢,「你紆尊降貴到母妃這裡來,不就是為了要走那個丫頭嗎?」

  年輕的天子讓這話一梗,頓了頓才道:「母妃知道佩雲是冤枉的,她自小服侍在朕身邊,最是老實謹慎……」

  趙太妃冷笑一聲,抬起眼,帶著嘲諷笑意的眼眸深深地望向他:「皇兒,人是會變的。」

  天子一怔,明顯感受到母親的態度有所不同了。

  先前她是貪圖名利、嬌氣跋扈,但是對他這個兒子,總懷著一種打心眼裡的熱忱,她期盼著他的到來,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話,給他大把他並不需要的關懷,每當他要離開,她眼裡會流露出失落和不捨。

  現在,這個被他牢牢握在手裡的深宮女人,轉眼間變成一個冷靜的陌生人,他反而生出一種無所適從的慌亂。

  「母妃想必是對此事有些誤會。」他歎息一聲,「是朕讓佩雲盯著帝姬,一日三餐、遊玩進學,帝姬的大小事宜都一字不落地向朕彙報,與她交換信息的那個太監,不過是個傳話筒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太情願地承認:「淞敏是朕的同胞妹妹,朕怎麼可能漠不關心?她自小不與朕親近,朕也拉不下臉來找她,只好以這樣的方式,承擔一個兄長的責任……」

  趙太妃盯著桌面不語,眼中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是朕將蘇佩雲送進鳳陽宮,因為朕覺得她妥帖細心,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讓她照顧教導帝姬,想必對淞敏有益。」

  「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趙太妃陡然一僵,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死死瞪住天子,「你覺得,我這個母妃行不正坐不端,沒辦法對女兒言傳身教?」

  天子一怔:「朕……朕不是……」

  他看著趙太妃佈滿血絲的眼睛,明白他們無法交流,便頹然放棄了。

  母子二人沉默許久,氣氛僵持而凝重,他率先開口:「母妃心裡一直有怨,是怨兒子沒有讓母妃做太后?」

  趙太妃嘴角噙著一絲無謂的冷笑。

  天子逕自耐心地繼續:「您對我有生養之恩,可是一國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無可指摘。」

  這話言有所指,說得十分強硬,戳了趙太妃痛腳。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顫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緊了不放!你認定我有錯,我在你面前就要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都是為了誰?你說!」

  天子的脾氣也被激了起來:「朕在先皇后處,吃喝不愁,被照顧得很好,母妃有什麼可擔心的?爭名逐利,草菅人命,難道也是為了朕?」

  「她照顧你很好?」趙太妃的眼淚簌簌而下,她的手揪著胸口的衣服,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我不好!我自己的兒子不跟我親,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好好進學……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兒子,你究竟懂不懂一個做母親的心?」

  天子在這份盛怒面前尷尬地沉默了。

  他習慣了殺伐決斷,毫不拖泥帶水的節奏,在女人積壓已久的小愛與怨懟中,感到更加無所適從。

  十年,足以讓最親密的骨血變得陌生。

  爆發過後的場景是無言而醜陋的,趙太妃的眼淚如同小溪,沖花了濃重的脂粉。出閣前坐著七香車、萬人仰望的趙小姐,萬裡挑一的尊貴美豔,最終也不過是深宮中一個捆綁親情的老邁母親。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開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對誰說。她的聲音低啞,像是老舊的紡車:「你知道嗎?你舅舅死時,拉著我的手,以慕氏玉牌為交換,流著淚請我將他的孩子接回來。我那時十分詫異,想他半生輝煌,娶了如花美眷,兒女雙全,臨了卻還惦記著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蒼涼地笑了,「我現在明白了,這是詛咒,我們趙家人早年不擇手段,拿孩子換虛名,到頭來都是要還的。」

  天子心內暗暗疑惑。

  母親突然地提起了舅舅,過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與皇室不親,死得也並非大張旗鼓,幾乎是早就被眾人忘卻。

  他聽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時間有限,他此行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要緩和與趙太妃的關係,讓她鬆口放佩雲出來,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計劃之內。

  他從袖中掏出個檀木盒子,輕輕地放在了桌上,睨著趙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軟:「孩兒此行不是來傷母妃的心的,這麼多年,孩兒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帶了禮物來,請求母親原諒。」

  趙太妃懨懨地拿起來,掀開盒子看了一眼,宛如一道雷劈在了頭頂,面孔刷地雪白,手也顫抖起來,許久,才道:「這是什麼……」

  天子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變化,打量著那盒子,乖覺道:「是天竺獻上的舍利子,傳說是這舍利子是佛家至寶,朕想著母妃禮佛心誠,必然喜歡,便特意呈上來……」

  「舍利……舍利子……」趙太飛恍若未聞,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兩眼一翻,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舍利子?」

  淩妙妙一個頭兩個大:這女人到底還有多少事沒抖摟出來,當年的真相,到底有多少個版本?

  「淩姑娘……你知道舍利子是啥嗎?」郭修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酷暑天,來回兩趟,他的衣服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為了這個什麼舍利子,娘娘到現在還在半死不活的,提起它就發瘋!」

  他撫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滿臉心有餘悸。

  淩妙妙再三確認:「你說陛下給太妃娘娘送了天竺獻上的舍利子,她看了一眼就暈了?」

  郭修點點頭:「淩姑娘有所不知。」他半彎下腰,有些為難地壓低了了聲音,「娘娘一出事,流月宮亂作一團。她身邊的尚宮姑姑只好把事情全告訴了小人。原來,十年前那個叫陶熒的人帶著教眾入宮,並非傳教,而是獻寶,寶貝正是天竺佛寺至寶舍利子,娘娘和先帝陛下都秘密看了,對他的身份深信不疑,那舍利子就被安置在……呃……先前那個興善寺佛塔最高層。」

  妙妙的大腦飛速運轉,幾乎要過熱死機。

  原書劇情走到這裡,視角全在柳拂衣身上,全篇都只寫了柳拂衣怎樣從鬼影重重的舊興善寺裡勇救帝姬,兩人共患難如何曖昧,慕瑤如何暗自傷神,戀愛談得如何曲折……完全沒提慕聲這邊的情況,以至於她和黑蓮花兩個人在沒有劇情提要的情況下,手足無措地查案。

  她一個半吊子大學生,智商不足;慕聲智商倒是夠了,可惜事不關己只等看熱鬧。

  這樣的神雕瞎侶,靠譜得了才怪。

  淩妙妙強忍著頭痛:「你說陶熒獻上舍利子放在舊寺,按理說已經一把火燒成灰了,那陛下拿出來的又是什麼?這舍利子是佛家至寶,又不是五塊十塊的小石子滿地都是……」

  郭修痛心疾首:「怪就怪在這點!陛下獻上的舍利子,乃是正正經經的天竺高僧跋山涉水貼身帶過來的,絕對不可能是之前陶熒獻上的那個……」

  「那就是說,陶熒獻上的舍利子可能是假的,卻被先帝和趙太妃誤當成至寶,妥帖保管起來,今天趙太妃見了真的,發覺自己被騙了,然後就……氣暈了?」

  妙妙說不下去了,轉頭看著一直緘默的慕聲,見他心不在焉地望著地面,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說呢?」

  慕聲勾起嘴角冷笑:「趙沁茹出身世家大族,又為寵妃,天下至寶不知道見過多少,怎麼會輕易被一個陌生人用真假難辨的寶物牽著鼻子走?」

  郭修一呆,摸了摸鼻子:「慕方士的意思……陶熒獻上的舍利子是真的?」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一定很靈。」慕聲看了郭修一眼,笑容愈發詭異,「你以為,單憑陶熒會捏幾個八字,就蒙得過趙沁茹?」

  淩妙妙腦子裡「哢噠」一聲,如同鎖鏈扣成了環,前因後果慢慢連綴起來。

  趙太妃說,她對陶熒深信不疑。

  世間不會真有活佛,他究竟靠什麼力量,能夠讓趙太妃在短時間內求仁得仁,宛如神仙降世,一步一步誘惑她,使其最後敢下火燒女兒這樣大的賭注……

  如果靈的不是陶熒,而是他手握的什麼「至寶」呢?

  「我看不是靈,是邪!」妙妙抓住郭修的衣服,飛速道,「她有沒有說那舍利子放在哪裡?」

  「在哪裡……」郭修被眼前的兩個人問糊塗了,「不就是放在舊寺的佛塔上嗎?」

  妙妙冷笑一聲:「開玩笑。如若那東西真的十年前就被一把火燒成灰,她今天就不會暈了。」

  趙太妃禮佛,不求心中安定,只求得償所願。這是一個唯結果論的女人,禮佛,信教,搞邪教,任何事情只要能幫她實現願望,她都會冒險一試。

  心中有欲望的趙太妃,邪教火燒興善寺後仍然能安心禮佛,本來就有些說不過去……

  她可能放棄那個百願百靈,有著神奇力量的舍利子嗎?她怎忍心明珠蒙塵,寶物葬身火海,如果她將其神不知鬼不覺地秘密轉移,繼續收為己用……

  但當她若干年後見了舍利子真身,才反應過來,先前被她奉為至寶的那東西並不是真正的佛家聖物,而是一切災難的根源,可不就得昏!

  「傳太妃娘娘懿旨——」

  兩三匹馬先後奔騰而來,帶頭的人雙手捧著一隻丹漆木盒,墨綠軟緞上面放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牌,頂端被雕刻成貔貅的腦袋,下方綴著紅線攢成的流蘇。

  「奉慕家玉牌,特請慕方士立即前往興善寺,找出舍利子帶回流月宮,不得延誤!」

  慕聲瞥了那塊玉牌一眼,就彷彿看見了老師佈置的作業,皺皺眉頭,百般的不情願:「……慕聲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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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9: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一章 魂魄與檀香(五)

  那夜火燒興善寺,趙太妃將舍利子從塔中慌亂取出,悄悄轉移到了新寺。

  這「舍利子」本不知道是哪裡的邪靈,沾染了烈火中橫死的人的怨氣,更是煞氣四溢。放在新寺裡的「舍利子」,簡直就像一個中樞遙控器,一旦有了沾染死人骨灰的檀香,它便以骨灰中攜帶的怨鬼為兵刃,操縱千軍萬馬,纏繞著可憐的端陽帝姬,是以,新寺的陰寒不亞於舊寺。

  內有邪靈作祟,外有陸九佩雨配合,端陽怎樣都無法掙脫這個彌天大網,直到所有真相大白於天下。

  七層佛塔上至最後,樓梯陡得厲害,空間狹小,只容人彎腰通過。

  光線昏黃,妙妙在一大片蕩起的灰塵中努力護住手中微弱的一點燭光。

  塔中空空蕩蕩。

  淩妙妙被裡面陰暗潮濕的味道嗆得連連咳嗽,叫苦不迭地從小小的窗口探出頭去,幾乎像是渴望光明的囚犯。

  只見慕聲抱臂站在塔下,抬頭望她。她焦灼地喊:「慕聲,那舍利子沒在上面啊!」

  少年的黑眸中是潤澤的水色,含了一抹極其曖昧的笑意:「那是自然。若是還在這裡,那位太妃娘娘下懿旨,也就不會用『找』這個字了。」

  妙妙將蠟燭從窗口丟出去,直砸他的臉:「你耍我!」

  慕聲伸手一擋,輕巧地拿住了那隻細細的紅燭,可憐的火光已滅了,燭芯在空中劃出細細一線煙霧。

  慕聲低眉,指尖「砰」地炸出一朵橘黃色的火花,燭火轉瞬間又燃了起來,明滅的火光映著他白玉般的臉。

  他端著蠟燭細細看:「現在扔得爽快,我看你一會兒怎麼下來。」

  困在黑暗佛塔中的淩妙妙:「……」

  淩妙妙覺得,自己上輩子或許是隻蜥蜴,否則怎能解釋她五體投地、四肢並行地摸著黑倒退著爬下了陡峭的佛塔,還能爬得如此迅速?

  「呸呸!」她吃了一嘴的土,開始拼命拍打自己的衣袖、裙擺和頭髮,好在出門時多穿了幾層,報廢了一件外裳,裡面的襦裙乾乾淨淨。

  待到料理好儀容儀錶,她從塔身背後走出,遠遠看見慕聲端著蠟燭發呆。

  暮色四合,興善寺內院空無一人,林木影影綽綽,殿宇簷下亮起了血紅的燈籠。皇家的燈籠,是一朵朵的冷紅色,高貴而漠然。

  少年手中的燭火卻昏黃,帶著虛幻的暖意,勾勒出他的長睫和鼻樑的輪廓,照得他蒼白的臉,宛如伸手一觸就會破碎的肥皂泡泡。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腥氣,伴隨著若有似無的甜香。

  妙妙拽著衣擺走過去,一路整理著衣袖:「你覺得應該怎麼找?」

  慕聲低眉,毫不在意:「自然是一間一間找。」

  眸光掠過了她的衣服,慢慢掃到了她臉上,眸中這才帶上一點幸災樂禍的笑,「爬下來的?」

  妙妙咳了一聲:「爬……爬好呀,鍛煉四肢能力,還不會摔跤,跟晨跑一樣,健康!」

  秋蟬長嘶。

  興善寺內殿宇連綿,菩薩和金身羅漢各有配殿,月光清冷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尋覓一個殿,要翻貢品桌、檢查塑像,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翻找,更糟糕的是,灑掃的宮人偷懶,貢品桌下午全是灰塵亂絮。

  自然,完全消極怠工的慕聲是不會趴在地板上這樣找的,努力工作推劇情的淩妙妙第十次趴在冰涼的地板上時,只恨自己不是個金屬探測儀。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拍了拍手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慕公子,你們捉妖人大陣仗見得多了,這麼效率低下,想必是會被業內淘汰的……就沒有別的簡單點的辦法嗎?」

  她說著話,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瞅著慕聲的袖口,以往那裡存放有大把符紙,隨便撕一張出來,應該都比她趴地板好用。

  只可惜黑蓮花將手刻意藏在身後:「沒有。」

  慕聲抬起來,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月光下愈發顯得兩丸瞳仁黑得發亮。

  淩妙妙微微一哂,搬了個蒲團來席地而坐,開始伸手整理兩鬢精緻的簪花。

  弓字褶的白色裙擺站立時勾勒腰身,坐下去時卻可以如菖蒲花瓣肆意展開,腰間的十六片綴紗裝點在裙擺間,每一篇以金線繡著半開的杭菊,倒映著流雪般的月色。

  論打扮上的騷包程度,淩妙妙絕對不輸給黑蓮花。

  慕聲瞥了她一眼,果然先被她裙上月色吸引了片刻,然後蹙眉:「還不接著去找?」

  淩妙妙抬頭望著他,兩鬢的細小青桔是最無邪的星星點點,垂髻以碧色絲帶紮著,露出白玉般小巧的耳垂,杏子眼裡映著水色:「我累了。」

  月下的人間少女,比平日多三分顏色,更多三分仙氣,連這賭氣似的嬌嗔,也容易令人怦然心動。

  可惜慕聲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惜花的情緒。他蹲下來,湊近了她的臉,眼裡憐憫並著嘲弄:「這才找了幾間就累了?」

  她望著他的眼,靜默了片刻,毫無徵兆伸出手,慕聲避閃不及,讓她冰涼的手結結實實地摁在了腦門上。

  「沒生病呀……」她歪過頭兀自疑惑,「你到底哪裡不舒服……」

  手腕幾乎立即被擒住,他用了九成的力氣,捏得淩妙妙骨頭都快斷了,她強壓痛感,咬著牙向下一瞥,另一隻手飛快地反抓住慕聲的手腕。

  她感到他的手顫了一下,是被碰到傷口的本能反應。

  讓她一捏的緣故,他的袖口洇出絲絲血跡,濕漉漉的觸感沾染上她指尖,一股淡淡的甜膩彌漫在空中。

  慕聲沒有躲閃,任她握著自己的右手,左手仍然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形成一個相互僵持的姿勢。

  二人在晦暗的大殿中一動不動地對視,臉半隱沒在黑暗中,眸中都沾染了明亮的月色,這片刻,大殿裡靜得能只能聽見彼此交織的呼吸聲。

  「慕子期,為什麼要用你的血供養水鬼?」

  淩妙妙的面色平靜地開了口,兩隻眼睛亮閃閃的。

  宛江船上,她指著他鼻子質問他為什麼不上藥的時候,露出的也是這樣的表情。

  慕聲神情浮動了一瞬,眸光逐漸深沉,有些咬牙切齒了:「我早告訴過你,太聰明不是什麼好事。」

  妙妙望著他,慢慢鬆開了手,無聲地笑起來:「怎麼辦,又讓我發現一個秘密,你是不是要立刻弄死我?」

  那笑容又燦爛又輕佻,看起來竟然十足興奮。

  慕聲也放開她,冷眼看她揉著自己的手腕,拉下臉警告她:「你以為我不敢?」

  「你自然不敢。」妙妙垂首,「慕姐姐還在等著與我們會合。」

  慕聲果然一僵。

  任何時候,拉出姐姐這座大佛,都能把他壓在五指山下不敢造次。

  慕聲一直覺得淩妙妙像隻兔子——只管動著三瓣嘴吃吃吃,遇到危險就一頭鑽進洞裡,只留下個毛絨絨的屁股的那種兔子。可是最近,兔子的膽子肥得過了分。

  失血的眩暈感尚未褪去,腦子昏昏沉沉,他在空蕩蕩的佛殿裡踱步,卻並不因為焦慮,反而覺得心中浮出一種久違的輕鬆。

  任何時候,長時間地獨自背負一個秘密,都會使人疲倦不堪。

  他也已經到了沉默忍耐的盡頭。

  「我真的很好奇,你對妖物出手向來毫不留情,以你的脾氣,那苟延殘喘的水鬼,早就該在過宛江的時候就死絕了,不是嗎?」淩妙妙仍然坐在蒲團上,盯著慕聲徘徊的身影。

  慕聲腦海中卻閃回那句冰涼的詛咒:「你在這裡殺妖怪殺得快活,可還記得地下的娘麼?」

  他有些心煩地轉了一圈腕上收妖柄,答非所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當時在皇宮,你借著裝病,兩次支開我去應付太醫,水鬼趁機從窗口進來。別說你手腕上平白無故多了傷……」她嗅了嗅自己的手指,皺了皺鼻子,旋即又笑,「水鬼的那種氣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慕聲借著月光打量淩妙妙帶著絨毛的臉。

  兔子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時而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時而又親近得蹬鼻子上臉。她幾次三番踩線,卻讓他下不了狠心斬草除根……

  若不是她真心實意喜歡柳拂衣,他簡直要懷疑淩妙妙是專程沖他而來的了。

  柳拂衣……他心內冷笑一聲,多加了一點,兔子眼光不佳。

  「慕聲,那玩意究竟用什麼東西威脅你,竟讓你退讓至此?」

  妙妙心想,黑蓮花手狠心黑,做事全無三觀,現在任人騎在頭上,那水鬼掌握的一定是了不得的秘密。

  真是刺激!

  一提起這個,慕聲頓時惱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作為朋友,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被人騙了。」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又理所當然,帶著淩妙妙一貫無知無畏的脾性。

  夜風送來梔子香氣,飄散在空中,是濃郁得幾乎有些糜爛的味道。

  慕聲低頭望著她:「我希望以我血換一些秘密。」

  言外之意,你不要多管閒事。

  妙妙一貫抓不住重點,仰頭一臉好奇:「你的血到底有什麼特別,引得妖物競相追逐?」

  香氣愈發明顯,到了有些嗆人的程度。慕聲的話剛開了個頭:「我的血……」少年意識到自己讓淩妙妙帶偏了去,眸中閃過一絲惱意,「我憑什麼告訴你?」

  淩妙妙白皙的小手在鼻子前面猛扇:「咳咳,哪裡的花這麼香,嗆死人了。」

  慕聲這才留意到空氣中馥鬱得近乎嗆人的味道,心裡陡然一驚:糟了,一時大意……

  渾身上下迅速緊繃起來,右手腕鋼圈瞬間脫出,捏在了指尖,左手一把拎起地上的淩妙妙,但已晚了——

  月光不知何時被遊動的黑雲遮蔽,大殿裡伸手不見五指,一點點昏黃赤紅的光,從腳下慢慢亮起。

  朱紅、藤黃、靛藍……首先映入淩妙妙眼簾的,是一隻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沉重的金飾,隨後是一對對摟抱在一起的男女暴露交纏的身軀。

  這這……這是……

  「呀!」

  眼裡彷彿被辣椒水刺了,心驚肉跳,她下意識地閉上眼,鴕鳥埋沙一般,飛速一頭紮進慕聲懷裡,腦袋好像要將他的胸膛鑽出個洞來。

  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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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二章 魂魄與檀香(六)

  淩妙妙渾身都在抖,被驟然驚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響,幾乎感染了慕聲。他將她緊緊揪著他衣服的手指掰開,斥道:「是歡喜佛,沒見過嗎?」

  他對淩妙妙這種激烈的反應有些詫異,宛江水鬼齜牙咧嘴,上來就吃人,也沒見她嚇成這樣。

  「歡……歡喜佛……」她慢慢回過神來,心跳平穩下來。

  她不是沒聽說過密教的歡喜佛,只是那些雕塑乃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藝術品,不像眼前那成片的挑戰人體極限的放蕩交媾,已經毫無美感可言,簡直讓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生理抵觸。

  她現在有些憐憫端陽帝姬了,一個女孩子,夢裡整天看見這樣的景象,誰能吃得下睡得著?

  「好了,都是假人。」慕聲看在她難得失態的份上,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期望她趕緊起來。

  誰知她的手還是緊緊摟著他的腰,而且身上的溫度漸升,從她脖頸裡慢慢薰蒸出一股醉人的花香來。

  慕聲並非正人君子,因邪術的緣故,心念也比一般捉妖人脆弱,這種環境於他不是什麼好事,他臉上立即結了一層冷霜,「淩妙妙,你給我放開。」

  「我……我放不開……」

  淩妙妙簡直快哭出來了。

  不知那梔子香氣是什麼邪門玩意,吸進去以後四肢如千萬隻螞蟻啃齧,不聽使喚,心頭燥熱,百爪撓心,見個人就想緊緊摟住,要努力克制自己,才勉強留得住神智,更別提指尖麻痹得厲害,整個人變成一株倚靠植物的大型菟絲花……

  穿書任務人這種高危的身份,就應該給她設定一個金剛不壞、五毒不侵的體質,現在這樣動不動就中招,算怎麼回事嘛!

  黑蓮花作為一個合格的病嬌,必然也是有感情潔癖的,誰敢壞他名節往身上撲,他不把人扒拉下來碎屍萬段才怪。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1%。」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2%。」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4.5%。」

  「……」

  淩妙妙的心在滴血。

  下一秒,慕聲成功地掰開她的手,將她撂倒,像控制恐怖分子一樣,雙手反剪摁在了蒲團上。

  爆炸般的系統提示終於停了,淩妙妙流著淚應答:「謝謝。」

  慕聲:「……」

  怔怔地放開了手。

  妙妙累得精疲力竭,翻了個身解脫般地仰躺在了地板上。

  慕聲冷眼看她,少女枕著一頭散落的淩亂長髮,微微闔著眼,長睫輕輕抖動,兩頰紅得反常,顯見是中了嚴重的……媚香。

  他猶豫了一下,推了推她:「喂。」

  淩妙妙卻猛地向後縮了一下,眼裡水光粼粼,半是渴望半是哀求,聲音都走調了:「別……別碰我。」

  教她這樣看一眼,慕聲方才碰到她的指尖都像是被火燎到似的燒了起來,心頭邪火猛躥。

  剛才她自己貼上來,現在卻這副模樣,倒顯得他要對她怎麼樣似的。

  門外夜色深沉,幻境與實境虛幻纏繞,少女就這樣臉頰緋紅地躺在一群姿勢各異的歡喜佛中間……

  心思一飄,便要分神壓制,一分神就止不住地煩躁起來,戾氣橫生。

  一路走到現在,還沒有什麼人能這樣干擾他……

  眸光落在她身上,淩妙妙已經半掙扎著坐起身來,理順了頭髮,繡著杭菊的白紗裙擺上倒映最純潔的月色,而臉上……是最動人的媚色。

  心中暴戾迅速被蕩平,轉瞬變成空蕩蕩的躁。

  不行。

  他心中隱約有個慌亂的猜測:如果此時不快刀斬亂麻,從此以後,事情將不為他所控。

  他將變成什麼模樣,自己也無法預測。

  他拿手撐著站起身來,放了收妖柄,鋼圈瑩瑩閃光,浮在空中,猶如打頭陣的將軍。

  普通的少女的人生,與他們光怪陸離的生活千差萬別,本不該有交集,他早就有一千個一萬個丟下她的理由。

  離開,現在必須離開。

  他邁步,突然橫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袍角。

  淩妙妙在虛幻和現實之間掙扎,只記得自己下意識地拉住了就要跑路的慕聲。那其實也不是害怕,是被他丟在大街上太多次的後遺症。

  黑蓮花確實陰晴不定,可比起在這個世界上手無寸鐵的自己,到底是塊免死金牌。

  慕聲久久沒有發聲,妙妙用盡全力睜眼一瞧,恰對上他漆黑的眼眸。

  那雙黑潤潤的眼睛毫無笑意,似乎在認真地做抉擇,嚴肅中帶著混亂的茫然。眸子裡如冰雪覆蓋原野,白茫茫一片毫無生機。

  她心裡猛地一驚,隨後慢慢鬆開了手。

  她畢竟不是慕瑤,不是慕聲心中唯一不可替代,即使上一秒再談笑風生,患難與共,也不過……也不過只是……

  算了吧。

  她抽回手去,以全身的力氣翻了個身背對慕聲,將自己揉成一團。

  總歸在書裡,佛堂幻境一節,她、柳拂衣、慕瑤都在,即使被丟在這裡,想來也會有旁人來救。

  冷汗順著額角滾滾而下,她死死閉著眼睛,心想,我戲份重得很呢,不稀罕求沒良心的人!

  慕聲見她放手,心裡猛地一空,一種從未有過的煩躁感頓時漫上心頭,腦中再次混亂一片,腳步像黏在地板上似的,怎麼也提不起來。

  淩妙妙的五感遲鈍得厲害,沒注意翻身時,袖中掉出一截巴掌大的物什,劈啪一聲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慕聲一怔,彎腰撿了起來。

  是做了一半的竹蜻蜓,竹節處的倒刺被細細打磨平了,翅膀一半纖薄精緻,邊緣薄得如刀刃,另一半還是整塊材料,沒來得及雕刻。

  「慕聲。」

  他猛地一怔,只看得見女孩側眼一叢濃密的睫毛,她的聲音幾乎聽不出異樣,「往後別讓那水鬼耍得團團轉了,與其聽它瞎掰,倒不如直接去問你姐姐。」

  「……」

  她有氣無力地抬抬手指,宛如躺在美人榻上歇息的老佛爺,語氣相當輕蔑:「說完了,滾吧。」

  淩妙妙的冷汗已經打濕眉毛,小腹痙攣,媚香入骨,眼角已經染上嫣紅顏色,她勉強端著念完裝逼的臺詞,下一秒就一頭墮入無限黑暗中。

  慕聲茫然望著她,手指下意識地沿著竹蜻蜓的杆兒撫摸下去,摸到幾道刻痕,對著光一看,由上到下一筆一鑿地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子——期——」,再往下,不知是個甚麼東西,糊成一團。

  他面無表情地摩挲著,辨認出來,那是個被人胡亂塗掉的桃心。

  又似乎是覺得這樣羞憤地對待桃心粗魯過分,於下面又耐著性子刻了小小一朵五瓣花。

  梅花。

  「我幫你改一改,做好了還你——」

  做好了還你,子期。

  驟然間,胸口一陣奇異的尖銳疼痛,就好像這幾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筆一劃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濺出一路血珠。

  淩妙妙迷迷糊糊醒來時,驚訝地發覺自己趴在慕聲背上,鼻端是他領子裡飄出來的一點若有若無的梅花香。

  黑蓮花這一路走得有些狼狽。淩妙妙這人,看起來纖纖細細,背在背上倒真是不輕,像座山一般壓著他,壓得他每一步都腳踏實地。

  收妖柄銀光閃閃,在前開路,左右泥塑像咧著血盆大口,一絲不掛地往上撲,還未近二人的身,便被鋼圈打得泥土迸濺,化成一攤淤泥向下滑去。

  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不知有多少「歡喜佛」攔路。地上的妖物的鮮血匯成小溪,他踏著泥濘屍首而過,簡直像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原裡。

  淩妙妙天靈蓋劇痛,緩了很久才覺得才天旋地轉地回了神,發覺嘴裡含了一枚圓溜溜的珠子,聞不到先前那股濃郁的花香味了。

  這是什麼?

  耳邊嗡地一聲:「系統提示:物品【竹蜻蜓】已使用。提示完畢。」

  淩妙妙一怔,旋即心痛如絞:辣雞系統,怎麼還沒刻完就給用了?

  興善寺已非興善寺,長長的甬道厲鬼伏於兩側,發出喋喋怪笑聲,泥菩薩眉間生妖氣,腳下都是邪魅。

  慕聲的臉動了一下,長長的眼睫低垂,在微微側頭觀察淩妙妙的臉。

  她立即閉上眼睛裝暈。

  慕聲的耐性被耗到極致,既然背上的女孩人事不省,他也無需再顧忌什麼。

  左手一遝符咒一字排開,懸浮於空中,咬破右手食指,先在妙妙唇上輕輕一點,再以沾鮮紅血液的手指為筆,從右向左,飛速寫過去。

  妙妙讓他點了一嘴血,不小心吃進去一點,舌頓時尖盈滿了帶著異香的甜膩。

  天,居然有人的血是甜的……

  那些水鬼要血,不會是把慕聲的血當了蜂蜜吧……

  胡亂想著,下意識還想伸出舌頭去舔,慕聲猛地回頭,狠狠道:「別吃。」

  話音未落,血字已經劃過十來張黃紙,筆鋒狠狠一頓,手指離開,那些符咒重重抖動幾下,像被撒開的紙牌,驟然朝四面八方飛去。

  登時,狂風呼嘯,碩大的興善寺宛如被風吹動的紙房子般,鼓脹脹地兜住了風。門窗劇烈搖動著,彷彿下一秒就要爆裂開,巨大的佛像發出嗡嗡的震顫聲,貢品桌上的燭臺、香爐,骨碌碌地滾落一地。

  紅光驟然綻開,伴隨著軀體炸開撕裂聲,無數喑啞尖利的聲音此起彼伏,宛如有幾百個人努力搖晃著快散架的老舊架子床,讓人心頭發顫。

  二人的頭髮和衣袖被狂風吹著,飄在空中蕩漾不止。

  淩妙妙小腿肚子打顫,閉上眼睛,只能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

  記憶彷彿回到了宛江船上那一日,少年浮在空中,衣袖如蝶翅伸展,紅光滿室,燙得人眼皮發痛,連風聲都彷彿殺戮的刀子。

  反寫符。

  她不看慕聲的臉也知道,他又使邪門歪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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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19: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三章 魂魄與檀香(七)

  風停浪止。

  淩妙妙半睜開眼,驚異地發現,泥塑像的殘肢堆成了小山,分列兩側,黑蓮花宛如一艘破冰船,給他們毫不費力地清出了一條光輝大道來。

  她倒吸一口冷氣,險些把嘴裡的珠子咽進喉嚨裡,一時嗆住,便瘋狂地咳嗽起來,「呸」地吐了出來。

  「咳咳咳……這……這是什麼?」

  慕聲周身紅光暫歇,眉宇間戾氣未消,反手狠狠一拍她的大腿:「吃進去!」

  這一拍毫不憐香惜玉,驚得淩妙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含進了嘴裡,心裡咚咚直打鼓。

  甜甜的血不讓她吃,這什麼味也沒有的珠子強迫她吃,什麼世道。

  她頓了片刻,含著珠子含混不清地問:「你……不是要把我丟下嗎?」

  慕聲沉默了半晌,狠狠道:「你再多話,我現在就把你丟下。」

  淩妙妙噤聲。她看出來了,黑蓮花救她,一定是經歷了百轉千回的心靈路程,正在對自己不該有的仁慈生悶氣呢。

  「那你放我下來,我……我自己走吧?」她小心翼翼地睨著慕聲的後腦勺,扭了兩下,本想從他身上滑下來,卻發覺自己的身體僵成了一整塊石塑像,別說走路了,連「扭」這個動作也無法完成,大驚失色,「我怎麼動不了了?」

  腦子一轉,反應過來,悲憤地喝道:「你又給我背上貼那鬼符紙?!」

  慕聲頓了頓,強壓怒氣解釋道:「你的身體連媚香都抵抗不了,嘴裡含青丹,再貼一張定身符,才勉強鎮得住,懂麼?」

  淩妙妙頹了下來:「……噢。」

  原身真是弱,弱到人神共憤的地步,穿書挑戰者脆弱如她,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拿了趙太妃的玉牌,就要替她找到舍利子,現在她想找,卻成了這幅尊容,慕聲又是個有心看戲的……這得找到猴年馬月去?

  算算時間,應該已經過了二更,什麼時候才能與主角團匯合?

  「哎,慕聲——」

  妙妙最受不了死氣沉沉的長途。

  以往出去玩,坐在副駕上絮絮叨叨防止司機睡著的準是她,她聲音又脆又亮,即使壓得很低,也像銀鈴輕響,再疲憊的路上都是歡聲笑語。

  她篤定了心思找人說話的時候,格外無知無畏:「你知不知道有種蟲子眼瞎,為了防止誤食自己的孩子,小蟲子一出世,老蟲子就分泌一種液體給它抹在身上,靠氣味分辨,你剛剛是不是也……」

  慕聲回頭涼涼地橫她一眼。

  兔子趴在他背上,毛絨絨絨的腦袋在他脖頸間來回磨蹭,嘴裡不知胡說些什麼玩意,偏生他一個不注意,全聽進了耳朵裡。

  有種蟲子眼睛眼瞎……她這是說誰呢?

  以往他與慕瑤在一起,姐姐開口閉口術法道義,見過別家姑娘,也都談些風雅之事,到了她這裡,事事都反常。

  他有時真的疑惑,淩妙妙當真是養在閨中的大小姐,不是山野竹林裡什麼動物成的精?

  「別生氣嘛……」妙妙頓了頓,長長歎一口氣,吹的他脖頸一陣癢,「我不是有意把你說成老蟲子的,我就是好奇。」

  他眸光沉沉,竟然有些想笑,她身上有一種泛著傻氣的聰明,讓人不能輕易妄下斷言。

  「反寫符一出,難以自控。你剛才若是舔掉了我的血,我出手不識人,你可能會死。」

  妙妙心想,那不就是猜對了唄?故弄玄虛。

  「不過,我那麼大一張臉,你做標記為什麼非塗在我嘴上,讓我一個不注意吃到嘴裡,你還罵我……」

  慕聲回頭瞥見她輕顫的睫毛,剛消掉的火再次橫出,剎那間蔓延全身。

  為什麼血珠迸出的剎那,對著那一張白皙的臉,偏偏往她嫣紅的唇上一點?

  為什麼?

  總有些事情發生時只一瞬,不可細究。若要強行細究,非得使人暴躁不可。

  「……你的話太多了。」

  淩妙妙覺查出黑蓮花語氣中的煩躁,心下頓明,自己又踩線了。

  眼下這個節骨眼有些敏感,作為冉冉升起的朱砂痣,想要一點點替換掉別人心中的白月光,進一步水到渠成,退一步功虧一簣,事事都要格外小心。

  況且,她現在還根本沒有這個自信。

  畫風一轉,一秒鐘切換成了思春少女:「對了,你說慕姐姐他們是不是也會被這媚香暗算啊?」

  聽見慕瑤的名字,慕聲的心立即提了起來,再一細想,柳拂衣和慕瑤都是經驗豐富的捉妖人,就算有人中招,那也只會是脆弱的端陽帝姬。

  下一秒,淩妙妙的聲音果然響起,聽在耳中酸溜溜的:「萬一端陽帝姬仗著自己中了媚香,對著柳大哥動手動腳,占了柳大哥便宜怎麼辦?他那樣溫柔的人,定然不會拒絕,到時候……啊!」

  四肢百骸彷彿一瞬間被蟲蟻爬了滿身,那一股難挨的感覺瞬間席捲而來。

  「慕聲!」她感覺到自己正在眼淚橫流。

  慕聲有些出神地看著手裡的符咒,睫羽傾覆下來,他剛才聽到一半,怎麼就一股邪火直頂天靈蓋,想也沒想,「刷」地一下就把她衣服上的符紙給撕了?

  ……

  「啊……你快給我貼回去……」妙妙無法自控地在他背上扭起來,宛如一個被白粉誘惑的癮君子,額頭上爬滿冷汗,「有你這麼做朋友的嗎……」

  慕聲輕輕半回過頭來,冷眼將她望著:「現在舒服了嗎?」

  妙妙抬起眼,眉毛上都是濕噠噠的,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黑蓮花微微一笑,水潤潤的黑眸深不見底,語氣分外溫柔:「舒服了就安生些。」

  這一路上,淩妙妙過得非常精彩。

  媚香入骨,半死不活,偏偏嘴裡還含著一顆金丹,吊著她,昏不過去。

  迷迷糊糊間出現了幻覺,恍惚看見空氣中出現了原身的臉,陰鬱地嘲笑著她,彷彿在說:「不自量力。」

  「對不起,我再也不罵你了。」淩妙妙望著她涕泗橫流,伸出一隻手虛空去抓,想跟她握握手,「兄弟,你慘啊,嫁給這種人,你太慘了……」

  慕聲耳聰目明,感覺到背後窸窸窣窣的響動,繃緊了神經。

  淩妙妙比他想像中硬氣,一路上安靜得像一具死屍,無法控制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背上,卻死活也不肯吭一聲。

  這會兒,他聽見她突然開始嘟嘟囔囔說些什麼,腳步一頓,豎著耳朵聽,只聽見她哼哼道:「淩虞……對不起……我再也不罵你了……」

  慕聲一怔,微微側頭,怕她真是難受得失了智,還刻意顛了顛,想把她弄醒:「……你罵你自己做什麼?」

  這一顛不打緊,淩妙妙正昏昏沉沉,嘴一張,口中青丹「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骨碌碌——」在黑暗中滾遠了。

  「哇——」淩妙妙霎時間眼前一黑,徹底厥了過去。

  慕聲:「……」

  他一下子繃緊後背,竟然有些無措。真是作死……他身上青丹也是救急用的,荒郊野地,他哪裡再去弄一顆青丹來?

  他猶豫了片刻,矮下身來,想把淩妙妙放在地上。誰料少女一個迴光返照,醒了過來,兩頰暈紅,兩眼亮晶晶的,盈滿了淚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生怕他有所動作:「從地上撿的,我才不要吃!」

  這地上可全是妖怪的殘骸和血液,來來回回讓他們踩上幾趟,不知成了個什麼光景。

  慕聲扭頭和她對視了半晌,確認她神色中的抗拒是認真的,已然讓她折騰得沒了脾氣:「那你想如何?」

  「去那邊。」她手一指,折騰著酸軟的胳膊和腿,強撐一口氣,十分自覺地趴在了慕聲背上,一手緊緊攬住他的脖子,彷彿生怕馬兒尥蹶子,將她踢下來,「殿中的金身大佛像……鎮……鎮得住妖邪。」

  那座佛像,可是整個興善寺重重殿宇內供奉神像中最貴重的一座。

  皇家一擲千金,用足金打造了一座最輝煌、最震撼的神靈真身,每次趙太妃前來興善寺,首先都要去正殿參拜。

  世間萬物,一物降一物。即便興善寺再邪,那樣沉重的足金在被一筆一筆雕刻出神聖眉眼的瞬間,冥冥之中也沾染上了空靈的佛性,不動聲色,庇佑眾生。

  他們不知道,就是在這座佛像前,端陽帝姬七竅出血,趙太妃慌亂之中曾聽見那個又細又喑啞的聲音傳來:

  「信女趙沁茹,你是不是拜錯地方了?」

  案桌上兩盞燭火,光明璀璨。妙妙靠在供案旁,臉上的嫣紅慢慢褪去。

  只要仰頭望去,就會看到那座金身大佛如山般巍峨屹立,映著昏黃的火光,金光璀璨。它以一個略微傾斜的角度,慈悲地俯瞰芸芸眾生。

  妙妙靠在佛腳邊,心中一片平靜,頗有種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滋味。

  「慕聲,你怎麼不過來?」

  少年一人立在殿中,像是虛虛一道黑影,是世間最不可捉摸的遊魂,直到風吹動他頭上的髮帶,這才平添了幾分少年人的生動。

  他聞言慢慢回過頭來,走近了她,似乎覺察到什麼,毫無尊敬之意地仰頭看上去。

  佛祖的眉眼仁慈肅穆。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淩妙妙懷疑自己耳鳴,竟然聽聞背後什麼東西在震顫。

  這種聲音,宛如將要孵出小雞的蛋,發紅炙熱,惴惴不安……

  待到看見慕聲的神色,她的嘴巴才慢慢張開,猶如石化般回頭望去。

  「咯咯咯咯……」

  佛像,正在以一個非常快的頻率顫動,彷彿裡面有什麼東西,受到了強烈的感應。

  淩妙妙瞪著慕聲:「這是……這是……」

  慕聲眯眼看著佛像,笑容毫無溫度:「邪物,還真是對同類敏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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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0: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四章 魂魄與檀香(八)

  黑蓮花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只是這年頭,邪物見邪物,也興打個招呼?

  妙妙一面向慕聲奔去,一面注意到他手腕上滑落了收妖柄捏在手裡,禁不住汗毛倒豎:「你想幹嘛?!你不要對佛祖不敬……」

  話音未落,收妖柄猛地擊出,直搗塑像的腦袋而去。

  淩妙妙:「……」

  阿彌陀佛,黑蓮花一人做事一人當。

  慕聲神色異常嚴肅,他的動作極快,猶如暴風驟雨侵襲,在收妖柄飛去的同時,一遝符紙一抹,在空中排開,借著舊傷口的一點血,只來得及劃了一橫,那些符紙便迅速形成個包圍圈,像齜牙咧嘴的惡犬,又如一圈利箭,狠狠向著塑像攻去。

  可憐皇室的金身塑像,頭腳被圍,四面楚歌,轉眼間受到無數攻擊,金光迸射,直入人眼。

  妙妙本能地拿手臂擋住眼睛——

  「原來,你見了我不是興奮……」

  慕聲眼角微微發紅,眼中躍動著沸騰的殺意,有些無趣地慢慢熄滅了,「是害怕啊。」

  妙妙睜開眼睛,這場戰役快得出乎意料,眼前只餘幾縷嗆人的煙霧。大殿中又恢復了死寂。

  是妖物太弱?還是慕聲太強?

  或者……

  塑像呢?抬眼一看,幾乎被驚出一身冷汗來,「足金」塑像攔腰斬斷,破敗的下半身漏了個大口子,裡面竟然是中空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帶著棱角的影子。

  妙妙湊過去看,借著燭火的微光,隱約可見那是一個紅漆盒子,再細細一看,盒子外部乃是牛皮包裹的,由於時間過久,皮子腐爛剝落,顯得斑斑駁駁。

  她胸中一陣心跳,爬上了供桌,彎腰將那盒子拿了出來,「呼」地一吹,厚重的灰塵飛開,四處起舞。

  二人對視一眼。

  慕聲毫無興趣地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打開罷,這就是趙沁茹要的舍利子。」

  妙妙顫抖著手將其打開,盒子沒有上鎖,只是端口的皮子磨破,有些鏽住了,開得時候,發出了一絲撓心的咯吱聲。

  黃綢布上躺著兩枚黑乎乎的小石子,妙妙禁不住望黑蓮花,「這就是舍利子?」

  慕聲也望著她:「看我做什麼,我也沒見過舍利子——」

  忽然間手背一涼,驟然有一道黑影,從盒子中「倏」地躍出,落地變成一個人的模樣,弓著背,飛速地鑽入破落佛像背後的牆內。

  她猛地被他往邊上一拉,慕聲倉促道:「先別跟來。」

  隨即「嗖」的一聲,妙妙眼睛一花,慕聲已經追著那黑影而去,消失不見了。

  佛像背後的牆上有一個波光粼粼的圓形大洞,那邊似有雲氣飄搖,看不真切,顯然是個幻境結界。

  「喂……」她拍了拍牆壁,牆壁是實心的。

  剛才那一下,是妖物太弱,還是慕聲太強,亦或是……根本是個請君入甕的陷阱?

  慕聲生來張狂自負,置死地而後生,刀山火海,亦作坦途。對於他,陷阱和挑釁,都一樣是邀請,只有赴約一條路。

  那她呢,追還是不追?

  妙妙心一橫,她將盒子放下,將小石子拿手帕一包,揣在袖中,踏上供桌,一頭紮進了圓洞。

  柳拂衣的體力正在飛速消耗著。

  樹林中迷霧重重,清冷的月光照著滿地落葉,白霧如棉雲絲絲縷縷地飄蕩,纏人的眼。

  如果只有他和慕瑤一路相攜而行,倒還好說,只是背上還有一個中了媚香的端陽帝姬,一路上要人留意照顧……

  「柳大哥……」端陽兩頰酡紅,聲音裡帶著哭腔,柳拂衣感到有些棘手,半回過頭去,「怎麼了,殿下?」

  端陽在他背上扭來扭去,扭得慕瑤臉色更黑,「本宮……本宮真的很難受……」

  「殿下且忍忍,就快到了……」

  條件不好,只好創造條件。慕瑤身上帶著傷,這種時候,顧不得男女大防,君臣有別,柳拂衣背著她,給她口中餵了一顆青丹,輕柔地囑咐她含著。

  端陽臉上淒風苦雨:「我們要走到哪裡去?」

  柳拂衣的神色堅定:「回宮去。」

  然而,眼前茫茫一片白霧,不識前路何如,慕瑤瞥見粗壯的樹幹上那道熟悉的菱形刻痕,望著柳拂衣歎了口氣。

  又走回原地了。

  舊寺早已成了惡鬼的大本營,二人不敢懈怠,一路殺來,好不容易才救出了被嚇掉了半條命的端陽帝姬,又讓帝姬中了媚香,手忙腳亂之際,不慎一腳踏入這個幻境。

  幻境中總是這樣一個月夜,端陽嚇怕了,對於時間流逝毫無感,他們卻知道,外面可能已經過了一天或更多。

  捉妖人的符咒,對於厲鬼穢物事倍功半,柳拂衣和慕瑤身上的符咒,就在一次次消耗中用得差不多了,若是有盈餘,也不至於放任端陽帝姬扭成了麻花兒。

  腳下猛然一涼,二人警惕地向下望去,原來是一隻獾,飛速擦過了柳拂衣的袍角,踩著落葉「嚓嚓嚓」地掠過去。

  慕瑤感到一陣精神緊繃下的眩暈,此刻突然放鬆,有些迷茫地想:幻境裡也會有獾嗎?

  端陽帝姬早如驚弓之鳥,將頭埋在柳拂衣脖頸裡,嚇得尖叫起來:「那是什麼……」

  柳拂衣讓她叫得耳鳴,強忍眩暈拍拍她手臂:「沒事的,沒事的,是動物……」

  話音未落,那獾回過頭來,轉瞬間變成一團蜷縮的黑影,伸展了四肢立起來向柳拂衣直衝過來。

  「拂衣——」

  「啊——」

  慕瑤和端陽同時尖叫起來。

  柳拂衣真的很倒黴。

  倘若他只有一個人,抖展袖袍,身披月光,妖魔鬼怪,不可近身。偏偏他此刻背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遇事只會尖叫的帝姬,他一時施展不開,又怕躍開去,那東西會趁機擄走端陽,只得咬著牙,正面對著那黑影,生生受了一擊。

  那黑影是個人。

  低等的妖物,是絕對不會如此精準地攻擊捉妖人的脆弱點的,柳拂衣柔軟的腰腹連帶著他抵擋的手,就被他用刀劍般的黑氣精準地捅了進去。

  慕瑤眼睛都紅了,一通炸火花從掌心蹦裂,如排山倒海之勢,一路炸到眼前,直燒成一片火牆。

  那黑影似乎很懼怕火,渾身的毛髮都炸了起來,向後倒退幾步,幾乎消散成一片黑煙,在不遠處再次聚攏起來。

  與此同時,慕瑤裙角彷彿掃起白雪,旋轉而來,擋在柳拂衣身前,四五片符咒自掌心一拍,朝著黑影翻了出去。

  「柳大哥!柳大哥!」帝姬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柳拂衣身受重傷,白衣上滿是鮮血,眼看要站不住了,他唇色蒼白,強撐著一口氣將她放在了地上,只道:「沒事,殿下,不要怕。」

  端陽將他抱在懷裡,眼淚流得更加洶湧了。

  慕瑤聽見端陽尖利的叫,一時心亂如麻,只是回頭看顧的一瞬間,身後那黑影飛速地伸出了一根刺,似乎是專等她的走神。

  「啪——」

  千鈞一髮時,一個火花——不能叫做火花,簡直是一團洶湧的火球瞬間爆裂開來,火球內核是冷酷的藍色,外周是帶著斑紋的橘色,如此絢麗而殺傷力巨大。

  黑影讓這火球「轟」地地一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嘶鳴,嘶鳴的尾音裡,依稀聽出一個男人咆哮吶喊的味道。

  這是陶熒的怨靈。

  慕聲的袍角翻飛,驚起漫天落葉,枯敗打捲的落葉被巨大的力量斜衝出來,形成一道漩渦,將其圍在中間,經受不住這猛烈的風,在空中喑啞地碎成了粉末。

  再晚來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慕聲雪白的臉在這種情景中顯得格外陰森,他遠遠望著地上懸浮的黑影,漆黑的眼底一片肅殺:「接著跑啊。」

  空中黑霧久久不能成型,宛如一個被炸破了相、捂著臉哭的人,怨毒地盯著他半晌,「嘩——」地消散在空中。

  「阿姐,你沒事吧?」

  慕聲轉過身來的剎那,渾身上下的戾氣收了個乾乾淨淨,瞬間變成了乖巧聽話的少年郎,眼睛紅紅地跑來牽過慕瑤的手,看見上面的幾道淺淺的劃痕,驚異地叫道,「你受傷了?」

  一旁正在大出血的柳拂衣:「……」

  慕瑤怔怔地看著弟弟,一時間忘了抽回手去。

  他的出場突兀又驚人,爆發出的力量,是她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這個弟弟能夠擁有的,他身上的氣息,已經不能用妖氣濃重來形容了……

  是因為沾了妖物的血嗎?還是……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一聲大喝打斷了她的思緒,端陽帝姬哭得眼睛都腫了,緊緊抱著失去意識的柳拂衣,「柳大哥都快死了,你們還站在這裡聊天?!」

  慕瑤大驚失色,撲過去要看柳拂衣的傷口,讓憤怒的端陽一把打掉了手:「都怪你!」她轉向慕聲,「還有你!」

  慕聲面色一沉,被慕瑤拉住,勸道:「阿聲!」

  慕瑤強行忍受著委屈,好聲好氣道:「讓我幫他處理一下。」

  她摸出渾身上下僅剩的一枚止血符。貼在柳拂衣傷口上。

  好在,那只是普通傷口,既無妖力,也無劇毒,只是失血會遭些罪。只要好好修養幾天,並無大礙。

  慕瑤輕輕鬆了一口氣,不自知地伸出手撫上了柳拂衣蒼白的臉,語氣極輕,像是在哄他睡覺:「拂衣,沒事了。阿聲來了。」

  柳拂衣真的從半昏睡中醒來,睜了眼,二人目光相對,他微微笑道:「嗯,我沒事。」只一句,再度昏睡過去,彷彿撐著到現在,只為了給她這樣一個安心的笑。

  淩妙妙從佛像背後的洞中一鑽過來,看到的就是這老夫老妻般溫情的一幕。

  她設想了無數次與主角團匯合的場景,設想了無數次孤身而行,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難,就是萬萬沒想到,一鑽進幻境結界,就直接讓她和主角團匯合了。

  ……真是敷衍的穿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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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五章 魂魄與檀香(九)

  「阿姐,讓我看看你的手。」

  對著慕聲那雙潤澤得近乎泛著水光的眼睛,那可憐兮兮的神態,任誰都無法拒絕。慕瑤纖長的手從袖子裡掏出來,百般不情願地遞到了弟弟手上。

  慕聲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那幾道劃痕,就要拉她到旁邊坐下,「我幫姐姐上藥……」

  「不必了。」慕瑤哭笑不得地抽回手去,「都是皮外傷,哪兒那麼嬌氣。」

  慕瑤穿著毫無修飾的月白上襦,芋紫色抹胸上面是漂亮的鎖骨,髮絲垂了一兩綹下來,滿臉狼狽也依然清麗。夜風吹動她的裙角,她低著眉,眼角的淚痣嬌豔動人。

  只是她掛念著柳拂衣的傷,僅僅出來不到一刻鐘,就有些心神不屬。

  本來她有些疑惑慕聲出場時那威壓狠厲的氣勢,可是看他這副熟悉的小狗模樣,就是她最瞭解不過的弟弟,想想也就算了。

  至於他身上那一股強烈的氣息,多半是衣服上沾了太多妖物鮮血的緣故。

  慕聲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嘟囔道:「柳公子只顧著帝姬,顧不上姐姐,下次我再也不離開阿姐了。」

  「說什麼孩子話。」慕瑤聞言只覺得好笑,笑著笑著又浮現了一絲心酸,「我們受趙太妃所托,當然要照顧好殿下的。倘若不能保護殿下,要我們這些捉妖人做什麼?」

  她回頭看著慕聲的臉,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慕聲已經高她一頭,雖無血緣,卻有不輸於慕家人的好相貌,也有著跟她一樣出類拔萃的捉妖天賦。

  可是這麼多年,弟弟似乎一直沒有長大,還是那個守在她房間門口巴巴等她回來,一個故事便換得他笑逐顏開的少年。

  如今慕家已傾,重擔落在她身上,前路茫茫,慕聲只依賴她,多有任性之處,不能同她分擔一星半點……她心中浮現出星星點點的寂寞。

  女孩子在寂寞無措的時候,多半會思念起自己平素依賴的人。

  她此刻尤其思念柳拂衣,想念他溫熱的懷抱,溫柔的開解,足以為她撐起一片天地。

  從前為了小事跟他賭的那些氣,好像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這個幻境正是端陽帝姬重複了多次的夢境——從新寺到舊寺的路途。星光璀璨,秋日蟲鳴都與真實世界一般無二,夜風微涼,捲起衣袖和衣角,吹走人心中全部的燥熱。

  慕聲與姐姐並肩而立,臉上一副歲月靜好的神情,心中卻猶如一團亂麻,腦中卻不斷想起淩妙妙囑咐他的那句話:「與其聽它瞎掰,不如去問你姐姐。」

  阿姐真的會知道嗎?

  即使她知道,真的會告訴他所有人都盡力掩蓋的真相嗎?

  過往數十載,從未像這段日子一樣,充滿了連自己也無法消除的迷茫和惶惑,如果這一切,不過是和美的假像,他伸手戳破,夢便醒了,那該怎麼辦?

  他看著慕瑤沉默的側臉,心裡明白,她其實也有話要問他,只是她現在憂心柳拂衣,暫時顧不上他。

  嘴角帶上了自嘲的笑。

  二人在風中站立,靠得很近,卻各懷心思,觸不可及。

  端陽帝姬就像一隻護崽的母雞。

  妙妙走到哪,端陽就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到哪,盯得妙妙心頭火起:「殿下,您……您老看著我做什麼?」

  端陽靠在樹下坐著,肩上還披著柳拂衣的外袍,強行讓人事不省的柳拂衣躺在她腿上,連腿被壓麻了都堅持不肯動。

  淩妙妙跟她周旋:「我看看柳大哥怎麼樣了?」

  「不要。」端陽摟著柳拂衣,小臉上顯出警惕的驕矜,「柳大哥喝了藥剛睡下,你別打擾他了。」

  妙妙同情地望著扭曲地枕在端陽腿上,還不時被她輕輕拍一拍的柳拂衣,心道,究竟是誰在打擾他?

  但她沒出言諷刺,只是誠懇道:「殿下,柳大哥曾經救過我——」

  「那有什麼了不起的,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端陽的下巴高高揚起,帶著養尊處優的女孩一貫的驕傲和不容置疑,「他還救過我三次呢。」

  她的神色變得柔和起來,想到他為妖物所傷的當下,還頂著一張蒼白的臉,對她輕柔安撫:「殿下,不要怕。」

  鼻子一酸就要哭,可是她想,不能哭,她是華國最尊貴的帝姬,天子富有四海,她便坐擁百川,現在柳大哥受傷了,以後換她保護他,她無論如何不讓他再受傷,一丁點都不行。

  淩妙妙見她眼中懸著淚,許久又抹了抹臉,換上堅定的神色,一時間不好打擾她的幻夢,只好朝著不遠處的另一棵大樹反向走去。

  走前充滿憐憫地看了一眼有落枕嫌疑的柳拂衣的脖子,心裡默默道:「對不住了柳大哥,沒能救你於水火……」

  青桐樹皮光滑,枝繁葉茂,是秀氣又漂亮的大樹,淩妙妙將外裳脫下來蓋在身上,分外愜意地靠在了樹下。

  不論長夜如何漫漫,今夜都是休息的好時機。

  「打他——」

  「打死他!」

  街巷背處,狹窄陰暗,落葉和積水都腐爛在這裡,清晨的醉漢會在這裡旁若無人地小解,所有的醃臢事情,都發生在無人的街巷。

  四五個小孩圍了個圈,將中間一人死死按住,拳打腳踢,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一條瀕死的魚,拼命甩著尾巴掙扎,真讓他在包圍圈中打出一個缺口,連爬打滾地衝了出去。

  男孩的頭髮齊肩,並未像其他孩子一樣束髮,而是任由那一頭黑亮順滑的頭髮披在肩上,面若浮雪,眸似辰星,乍看過去,像個有幾分驚豔的漂亮女孩。

  身後幾人立刻撒腿追上來。

  這便立刻顯出了差距,原來打人的孩子們足有八九歲了,身強體壯,被打的孩子最多七歲,身量不足,手臂也纖細,足比他們都矮一頭。跑了兩步,輕而易舉地被追兵撲倒。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黑葡萄似的眼睛,倒映著黃昏絢麗的天際。

  他開始看天邊的火燒雲,看得很專注。

  「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真是個啞巴嗎?」

  領頭的孩子踹了踹他的腿,他抬眼望過去,緊緊抿著嘴,眼中沒有什麼情緒。

  「是個怪胎,從不理人!」幾人竊竊私語,對視一眼,「打他!」

  雨點般的拳頭落下來,他伸出手臂擋住臉,肘部的衣袖很快裂開幾道口子。

  「幹什麼呢?」

  橫出一道鴨公嗓,孩子們都停下來,眼裡迸發出驚喜的神色:「大哥?」

  巷子裡的孩子王,今年十三歲了,身量最高,塊頭最大,第一個邁入少年人的行列,下巴上冒出青黑的鬍茬,嗓音也變得像鴨子叫。他穿著一件破爛的綢衫背心,駝著背,手裡的棍子在地上一敲一敲,發出「篤」「篤」的聲音。

  地上那小孩卻不看他,逕自坐起來,手腳麻利地便要溜走,秀氣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我讓你走了嗎?」

  那白色的小小身影恍若未聞,令他心頭火起,幾步跨過去,伸手便將他提了回來,摔在了地上。

  那小孩抬頭冷淡地看他一眼,烏葡萄似的瞳,眸光瀲灩如秋水,睫毛纖長,眼尾嫵媚。

  他喉頭猛地一緊,街巷口最美的豆腐西施,都沒有這樣招人的一雙眼。

  這個年齡初諳世事,好的不學,壞的學了個乾淨,他心裡彷彿有貓爪子在撓,浮躁不堪,對著那張小臉看了又看,回頭笑道:「小子們,爺爺給你們表演個好的。」

  說罷,神色一變:「給我把他按住了!」

  那小孩看著神色各異的一張張臉,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些微變化,慢慢浮上了驚慌的神色。

  不要……不要……

  眼前那張臉越貼越近,眼神直勾勾的,

  他見識過類似的眼神,大概知道那代表什麼含義。

  他拼命搖著頭,隨著心跳加速,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破碎開來……

  「大哥,你離他這麼近做什麼呀?」有小孩子疑惑地問道。

  孩子王的指頭狠狠捏住他雪白的下頜,刻意在上面留下兩枚嫣紅的指印,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狎弄。」

  「噢!」孩子們都似懂非懂地起哄起來。

  男孩忽然劇烈掙扎起來,宛如魚死網破前最後的掙扎,一腳登上按腳的那個孩子的臉。

  「反了他了!」一巴掌抽在他臉上,嘴角沁出血跡來。其他孩子湧上來,死死將他按在地上。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絕望地看著越來越近的臉。睫羽顫動兩下,閉上了眼睛。

  不要碰我。

  不要逼我。

  驟然紅光迸出,血紅色與暖黃的黃昏交疊在一起,小孩的齊肩的頭髮暴長起來,剎那間便到了腰間。

  黑髮每伸長一寸,狂風便加大一層,滿樹的枯葉幾乎被全部掃下枝頭,街巷口的斷牆磚瓦噗嚕嚕落了滿地,瓦礫飛濺,只聽得被截斷的幾聲慘叫,不似人發出的。

  他周身沐浴強烈的紅光,許久才茫然睜眼一瞧,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分明就是方才按住他的那些孩子,此刻瞪圓眼睛歪在地上,維持著扭曲的姿勢,早已沒了呼吸。

  男孩靜靜地看著,一時間來不及反應。

  直到長髮隨風飄起,落在他肩頭,他伸手一摸,這才驚慌起來,倒退兩步,轉身跌跌撞撞地奔出巷口。

  ——頭髮長長了,一下子長得這麼長。

  ——娘會生氣的。

  老舊的木樓梯上,一路浮花被衝撞東倒西歪,有人跌了扇子,爭奇鬥豔的脂粉群裡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什麼東西——」

  他懷著那樣深重而迷茫的恐懼,頭也不回地跑向了二樓。

  背後有人拿著扇子,氣得直跳腳:「反了他。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快攔住他!」

  誰也攔不住他。

  帳子是放下的,房間裡是甜膩的催情香氣,屋子裡暗得幾乎看不見陽光。他呆呆站在那裡,看著那張熟悉的床。

  直到帳子被風蕩起,他看見她被人壓在身下,額上黏著髮絲,紅色肚兜掛在脖頸上,裸露的肌膚雪白,就彷彿新年時化掉的最後一點骯髒的雪。

  曾經他興致勃勃地想去堆個雪人,可是未及拿在手裡,那些雪就已經化成了透明的泥。

  轉瞬不在。

  「娘。」

  那樣灰敗無神的眼睛,那一定不是她,不是那個在鏡子前面笑吟吟地為他梳頭的人。

  「太陽落山之後,無論如何不要回來。」

  男人帶著青筋的手頓起,捏起床頭櫃上的茶盞,丟了過去,伴隨著一聲疊一聲的斥駡。

  上好的骨瓷劃拉碎在他的額角,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些許暗紅覆蓋了他的視野。

  帳子不住地被風掀起,每一次他都跪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她的眼睛。

  她終於流下淚來,那樣污濁的眼淚,蜿蜒著流下她無暇美豔的臉,宛如一絲不可拼湊的裂痕。

  「小笙兒,誰讓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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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0: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六章 魂魄與檀香(十)

  慕聲回來時,兩棵青桐樹下都已坐滿了人。

  端陽帝姬抱著柳拂衣,真的瞪著一雙帶著黑眼圈的眼睛,充滿愛意地守著他。見到他來,眼裡的睏意瞬間變成警醒,滿臉都寫著「你不要對我柳大哥怎樣!」

  慕聲懶得搭理她,轉而朝另一棵青桐樹走去。樹下蜷縮著睡了個少女,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他冷眼一瞧,見淩妙妙雙眉緊緊蹙著,不知在做什麼夢,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夜裡氣溫極低,不太適宜露宿,像她們這些從未經歷風霜的嬌花,這樣睡一覺,很可能睡出病來。

  淩妙妙……他蹙眉,都說不要貿然跟來,這人居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一個路癡,不知是怎麼奇跡般走對了那麼一長段複雜的路找到了他們。

  荒郊野地,倒頭就睡……

  慕瑤已經輕手輕腳地到柳拂衣那邊去了,不知道在跟端陽交涉些什麼。

  慕聲遠遠地看著姐姐充滿愛意地拿帕子為柳拂衣擦臉,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外裳,蓋回了淩妙妙身上,又在不遠處堆了幾根柴火,生起了火堆。

  女孩的眼淚簌簌而下,不知夢到怎樣的傷心事:「娘……」

  慕聲一怔。

  印象中,太倉只見郡守,不見郡守夫人,郡守多年連續弦也沒有,家裡冷冷清清。

  淩妙妙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沒有娘親照拂。

  他驟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憐之感,眉宇間的神色柔和下來,宛如在這安靜的夜裡,連內心深處的孤獨也可共享。

  「娘……」

  「別叫我娘!」一棍子抽在男孩細細的蝴蝶骨上,背上打出了一道紫紅的印子,「都怪你,都怨你,要不是你,我們娘倆怎麼會落到如此境地?」

  眸中含的是西子湖迷蒙的水色,唇上的胭脂,是天邊綺麗的晚霞。

  還是她,美豔無雙的那個她,卻死死地、怨毒地瞪著他:「明日要去哪裡,記得了嗎?」

  將所有淚水咽回喉嚨,他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揉著他的腦袋,眸中尖銳的恨意如箭,「那個男人是我們家的仇人,殺了他,讓他永世不得超生,我們才能有路可走。」

  她呵呵地笑著,表情凝重了片刻如,轉瞬卻哭起來,抱著他,溫熱眼淚灌入他衣領裡,「小笙兒,娘不是有意打你的。天上地下,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他黑葡萄般的眼裡倒映出院中篝火,燒的漆黑的紙錢殘骸,猶如幾隻黑翅膀的蝴蝶。

  男孩的黑髮齊齊落在肩上。

  他眼裡只是迷茫,末了,染上一層恨意。

  是了,殺了他,殺了她的仇人,但凡她要做的,他都會替她去做,讓她難過的人,他一個也不留。

  記得離開無方鎮的那一日,天很涼。

  她的淚是繁星墜落天際,一顆又一顆,伴隨著雨水不住滑落。她的臉色如此蒼白,手心沒有一絲溫度。

  他的膝蓋泡在水窪裡,早已沒有知覺,盯著泥人一樣跪在前面的她,開始遊神數她的睫毛,一根,兩根,三根……

  她晃了一下,唇色蒼白得嚇人,他嚇了一跳,數到哪裡也便忘了。

  那樣的瓢潑大雨,橋頭上的石獅子的面容都隱沒在白霧之中,大門吱呀開了條縫,裡面的人提著厚重的石榴紅裙擺,斜斜撐著傘:

  「容娘,你跪也沒有用。我給過你面子,可你得罪的是什麼樣的客人?」

  那道尖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聲音帶著一股濕冷的埋怨,「我早告訴過你,他留著是個禍害,你就是不聽……」

  她抬起頭,雨水打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她如白瓷般細膩的皮膚被雨水濯洗,沖掉一切凡俗的胭脂水粉,愈發顯出驚天動地的顏色。

  這樣空靈的美,是九天之上一片羽毛,不落凡塵。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她哀哀地笑了,仰起頭迎著雨,像是從前無數次,用竹瓢倒著含花瓣的熱水沐浴,「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唉。」那人長歎一聲,盯著他齊肩的髮梢,目光幽怨,「你知道斷月剪的代價是什麼,你何必自毀前程……」

  「我的一生,早已經毀了。」她盯著朱紅的院門,細細端詳看著那上面剝落的漆面,「可是小笙兒,他不能變成個怪物。」

  她的髮絲滑落,側過臉來,他驚異地在她漆黑的眸中,發現了另一雙栗色的重瞳。

  淩妙妙猛地驚醒,身上安安穩穩地蓋著外裳,眼前篝火燒得正熱烈,發出輕微的「劈裡啪啦」的響聲。

  她盯了那跳動的火舌許久,才後知後覺地伸手一摸臉,摸到了滿手冰涼的眼淚。

  青桐樹的背面,慕聲坐著靠著樹幹小憩。

  這些年來,他幾乎從未真正入眠,他雖然閉著眼睛,可卻時時刻刻保持警醒,短暫的休整,便足以支撐他繼續前行。

  可就在這片密林中,萬物都在安睡,阿姐一切安好,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同一棵樹的背面,是溫暖的火光,還睡著一個昏天黑地、哼哼唧唧的淩妙妙。

  他在她哼哼唧唧的夢話中,竟然真的墜入久違的睡夢。

  明亮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投在墨綠色帳子上,帳子很薄,濾了層層疊疊的光,一切都被暖融融的陽光柔化得模糊不清。帳子的四個角掛著小小銅鈴,只要上面的人翻個身,便發出清脆的響動。

  床上趴了個少女,裸露的雙腿翹起來,腳趾小巧玲瓏,晶瑩如玉,兩腿一晃一晃。

  他走進屋裡,那少女毫無察覺,面前放了本薄薄的冊子,兩手托腮撐在床上,逕自看書看得認真,時而笑一陣,笑得那鈴鐺晃動得更加厲害。

  他走近才發覺,少女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赤紅肚兜,肚兜只在裸露的後背上繫了細細一根線,鬆鬆打了個結。

  這根鮮紅的線襯著雪白的肌膚,直逼人的眼。她的頭髮未挽,隨意地鋪散在床上,從凸起的蝴蝶骨,至下凹的腰線,再至起伏的臀,宛如一筆勾勒出來,流暢至極。

  從那背影,他有些遲鈍地認出來了,那是淩妙妙,他從未見過的淩妙妙。

  可是夢裡的他如此自然地走上前去,拎起她眼前那話本,隨手丟在了遠處的地板上。

  少女昂起頭,滿臉慍怒:「我正看著呢,你搶我書做什麼?」

  他的臉和她湊得極近,無辜地笑:「天色太暗了,傷眼睛。」

  「胡說。」少女擰眉,「快給我拿來。」

  他偏偏擋在眼前,胡攪蠻纏:「我不。」

  「……你行。」

  她咬牙切齒,猛然雙手一撐,就要自己爬起來撿,豈料讓他故意伸手一勾,那層薄薄衣料也順勢落下來。

  她猛地一驚,只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埋進他懷裡,將風光遮了個嚴實。

  床角鈴鐺響個不停。

  「你怎麼不要臉呢……」她狠狠罵了一句,狠狠在他腰上擰了幾把,又使勁拍他的背。

  他不以為意,手如此自然地撫上她的腰線,將她摟緊,熟練得彷彿重複過千百次。

  他的手與夢中人的手重合,落在了溫熱的肌膚上,沿著她腰際摩挲,宛如嬰孩第一次生澀地觸摸啟蒙的玩具,心裡有些迷蒙地想,那墨色中最纖細的一筆,原來是這樣的滋味。

  慕聲猛地站起來,他的面頰微微發紅,連耳廓都是通紅,眼中的迷茫逐漸轉變成滔天的怒火。

  為何是她,怎麼會是她。

  來來回回只剩下這一句。

  平和慵懶的夢境,如同罌粟花海的幻境,誘使顛沛流離的遊子沉淪,是他一生不曾體驗的安寧。

  他從未夢見過姐姐,卻先讓她入了夢。

  姐姐……那決不可以,從頭到腳都不合適,阿姐不可褻瀆,卻也無法觸摸,翻來覆去的想,竟然覺得遙遠而陌生。

  彷彿這個百媚千嬌的空缺,會對著他嗔怒微笑,與他親密無間、一起沉淪的人,只能是紅塵中打滾的淩妙妙。

  他僵硬地回過頭去,淩妙妙依然安穩地睡在落葉上面,身上的衣裳又滑落了,露水打濕薄薄的真絲上襦,若隱若現地露出她白皙的肩膀。

  他將衣服給她扔回去,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握成拳。

  心道,想必還是受了媚香影響,才會這樣出格。

  他邁步往林中深處走去,腳下枯葉發出粉身碎骨的低吟,少年一路到溪水邊,聽著溪水衝擊著石頭發出的嘩嘩水聲。

  他跨入溪水,面無表情地向下一坐,半個身子浸入了冰冷的溪中。

  淩妙妙第二次醒來時,是被凍醒的。天仍然黑漆漆的,習慣幻境中的永夜需要很大的力氣,尤其是睡著後溫度驟降,又濕又冷的環境,使得寒冷浸入了骨子裡。

  「系統提示:額外獎勵【影像催化】使用完畢,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影像催化?

  妙妙一頭霧水,歪著頭想了半晌,心道,難道剛才那個夢就是影像催化?

  夢中迷漫著無方城經久不散的煙雨,細密的雨絲連成了籠罩全城的白霧,閉上眼睛,那種劇烈的哀意便湧上心頭。

  好,總歸是多瞭解黑蓮花一點,用了就用了吧。

  她的心在夜裡格外柔軟,手伸入袖子內捏了捏攢下的一遝符紙,感到一陣安心,篤定了主意,等到下次再見到水鬼,她一定搶先一步出手替慕聲把那玩意滅了。

  現在,她知道的估計比水鬼還多,而且,她決不會要黑蓮花拿甜甜的血來換。

  另一邊,熬了大半宿的端陽帝姬也終於撐不住閉上眼睛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的手還放在柳拂衣身上,維持著一個抱著玩偶的姿勢。她全然沒有看到,在她身邊,漆黑人影凝聚成型,獰笑著經過了熟睡的慕瑤,走到了淩妙妙面前。

  妙妙感到眼前一暗,再一抬頭,就跟那黑漆漆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淩妙妙:「……」

  那人既不攻擊她,也不與她交談,只是呆呆地站了片刻,隨後轉身一步步走進了密林裡。

  「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任務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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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1: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七章 魂魄與檀香(十一)

  陶熒的怨靈形如一團黑色的火,勉強凝成個長著四肢的人形,這玩意沒有眼睛,但如果盯著眼睛對應位置看,依然能感受到它怨毒的凝視。

  現在它靜靜地望著妙妙,不聲不響,轉身走入林中,落葉發出嚓嚓的輕響。

  它走得很慢,一步三回頭,這意思格外明顯,擺明了是要引她過去。

  她傻了才會跟著走。

  她想到的,原身自然也想到了。書裡的這個夜晚,淩虞清醒地直面了陶熒的陷阱,她心知自己離了主角團就不能自保,一路謹慎小心,到了此刻,自然不會犯傻中計。

  但淩虞作為本文的捅刀小能手,怎麼可能放過興風作浪的好機會?她轉念一想,計上心頭,悄悄弄醒了慕瑤,哭哭啼啼地指了黑影的去處。

  慕瑤心思單純,一心想要捉住怨靈,聽聞此言,自然急追而去。

  這一追就壞了,女主角一腳踩進反派的陷阱,遇到了天大的劫數。

  等柳拂衣醒來,找不著了慕瑤,淩虞和帝姬結成了情敵聯盟,裝傻充愣,硬是不肯說慕瑤的去向,活生生耽誤了救援的黃金時間。

  等到柳拂衣和慕聲千難萬險地找到人,聯手將慕瑤救下,她差一點就吃了大虧,身心創傷不可估量。

  秋後算帳,柳拂衣為人寬容善良,遇事不會往壞裡想。可慕聲是誰,對於始作俑者和她們的小小心思一清二楚,這個仇,他死死記住了,往後成了婚,一筆一筆都還在她身上。

  淩妙妙生生打了個哆嗦。

  這就是任務一的四分之二進度的任務。她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這麼快又到了使壞,不——作死的時候。

  她暗自低頭,月光照在她鬱結的臉上,給眉毛鍍了一層銀:「系統,慕聲的好感度多少了?」

  「系統提示:角色【慕聲】平均好感度56%,提示完畢。」

  平均?淩妙妙愕然,作為數學系學生,對題幹的字眼敏感得不得了,好感度這玩意又不是什麼氣溫降水工資收益,怎麼偏偏這次成了平均值?

  「系統提示:角色【慕聲】好感度正處於劇烈波動狀態,系統提供今日平均值,便於挑戰者參考。」

  「……」淩妙妙不能理解。

  「給我一個最高值?」

  「系統提示:94%。」

  她的心猛跳一下。

  「最……最低值呢?」

  「系統提示:0。」

  她的心又猛跳一下,有種坐過山車的眩暈感,滿眼都是星星:怎麼回事,忽而愛她入骨,忽而恨她欲死,黑蓮花這是發瘋了嗎?

  她扭頭一望,帝姬摟著柳拂衣,垂著腦袋打盹,旁邊不遠處躺著睡容平靜的慕瑤,這個夜晚安靜得只能聽見火堆發出的嗶啪聲,她四處尋覓,沒看見慕聲的身影。

  目光再轉,看到了地上一串不太明顯的腳印,通往密林深處。

  大半夜的,他離群索居,一個人跑那兒幹什麼?

  算了算了,正事重要。

  她站起身來,慢慢靠近了慕瑤,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少女的睡姿非常端莊,無論是躺在皇宮裡的豪華大床,還是睡在這硬邦邦佈滿落葉的地上,她都保持著直挺挺的姿態,兩手交疊著放在腹部,似睡美人每次出場時那樣優雅。

  淩妙妙自慚形穢。

  月光是天然濾鏡,慕瑤的睫毛很長,面容白皙,嘴唇的弧度也那麼性感……淩妙妙欣賞著她唯美的睡顏,心裡暗暗像,真不愧是女主設定……

  睡美人猛地睜開眼睛,發亮的一雙黑眸直直望著她,眼角那顆淚痣冷冷清清。

  「哇!」淩妙妙猝不及防,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寒鴉飛起,一旁的端陽帝姬也猛地驚醒,一臉呆滯地望著她們。

  慕瑤看清眼前的人,眸中濃重的戒備這才放鬆下來,她歎口氣,坐了起來,客氣道:「淩小姐?」

  端陽帝姬摟緊了懷裡的大型人偶柳拂衣,一臉警惕地暗中觀察。

  妙妙笑得一臉尷尬:「慕姐姐,你叫我妙妙就可以。」

  慕瑤看她一眼。

  從前淩妙妙不分時段纏著柳拂衣,即使她勸告自己這是少女無邪,也實在無法同她親近,現在來了個更加霸道、更加嬌縱的端陽帝姬,眼前這位柔弱的官家小姐,似乎一下子變得親切了許多。

  於是她應聲開口:「妙妙,出什麼事了?」

  妙妙面對她質詢的眼神,心裡明白,系統有心拉快進度,專治她這樣瞻前顧後的拖延症。

  開弓沒有回頭箭,淩妙妙深吸一口氣,帶著剛剛被慕瑤嚇白了的臉,口齒清晰地指向了林中:「剛才……我看見那個黑影,從那邊過去了。」

  慕瑤神情一凜:「刺傷拂衣的那個黑影?」

  昨日他們剛從舊寺出來,形容狼狽,精疲力竭,才會給那邪物可乘之機,以至於傷了柳拂衣。她慕瑤雖然是個女孩,可是畢竟是慕家家主、聲名在外的捉妖人,有自己的傲氣和脾性,傷她所愛,定然要討一個公道。

  見妙妙點頭,她不再多問,毫不猶豫地立即站起身:「我去會它一會。」

  「哎慕姐姐!」衣袖猛地被拉住,低頭,是淩妙妙惶恐的一雙眼睛,「那個黑影邊走邊回頭,想必是刻意引我們過去,一定是個陷阱!」

  「……」慕瑤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妙妙也在側耳等著系統提醒或是警告,心怦怦直跳。

  ——很好,沒有。

  她告訴了慕瑤這個消息,就算完成了任務。只要她勸住慕瑤不要以身犯險,改變故事的結局,也就不至於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你放心。」慕瑤不大會安慰人,有些生硬地對她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你在這裡等著就好,我有辦法。」

  說完,抽掉袖子便走。她心裡很急,那怨靈已離開有一段時間,趁它沒跑遠,應速戰速決才是。

  淩妙妙心裡比她更急,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死死抱住了慕瑤的腿,聲音堪稱淒厲:「不要啊慕姐姐!你……你再考慮考慮?」

  端陽帝姬眉毛一跳,被她這種異常的行為嚇傻了,死死地瞪著妙妙的臉。

  慕瑤一低頭,眼前的少女滿臉驚恐,對著她拼命搖頭:「慕姐姐你別走,別走啊……」下一秒,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我我真的害怕……」說著,似乎還覺得不夠,伸手一指旁邊的端陽帝姬,驚得她脖子一縮,「殿下也害怕的,是不是啊殿下?」

  慕瑤再不聽她的,總該賣尊貴的帝姬幾分面子吧。

  端陽帝姬滿臉警惕地抱緊了柳拂衣,鄙夷地看了看拼命朝她眨眼睛的淩妙妙,下巴一揚,沒好氣地答道:「你自己沒骨氣害怕,別拉上我。本宮才不害怕。」

  她斜眼看著慕瑤,偏偏看到一張月光下清冷美麗的臉,越發使她心氣不順。

  她巴不得她早點離開,好讓她和柳拂衣單獨相處,出言譏諷道:「慕方士要去便從速,哭哭啼啼的,在這兒演什麼雙簧。」

  話中輕蔑之意誅心,慕瑤被她這樣一激,當下變了臉色,一張符紙重重拍在了淩妙妙背上。

  她抽腳而去,遠遠留下一句話:「妙妙別怕,在此地等我回來便是。」

  淩妙妙仍然保持著抱腿的姿勢,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動也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慕瑤一襲白衣進了密林。心裡冰涼一片,恨不得將端陽帝姬蒙頭暴打一頓。

  命運就是這麼殘忍,打她之前,還須得靠她。

  「殿下……殿下……」她只剩眼珠子骨碌碌能轉,急切地地喚。

  端陽被她擾得不耐煩:「幹嘛?」

  妙妙急得跳腳:「你快幫我將背上的符紙撕了,拜託你了!」

  端陽帝姬瞧見她灰頭土臉、可憐兮兮的模樣,忍俊不禁,越發心情愉悅,乾脆閉上眼睛閉目養神。

  「帝姬!端陽帝姬!李凇敏!」淩妙妙咬牙切齒,見她毫無反應,又只好軟著央求,「我一直跪著,膝蓋好痛,殿下,你幫幫我好不好……」

  哼,好沒骨氣。端陽白眼一翻:「本宮偏不幫你,你就跪在那裡好好賞月吧。」

  「……」淩妙妙沒聲了。

  端陽本以為她認命不喊了,剛鬆了一口氣,下一秒,就聽見一把又甜又亮的嗓門,嘹亮地響起來,驚起棲鳥無數:「柳大哥快醒醒!殺人了!著火了!柳大哥啊!」

  「嘎嘎」的鳥鳴伴隨著林木嘩嘩響動,那聲音渾攪動風雲,足以深入睡夢。

  懷裡的柳拂衣動了動,眉頭皺了起來。她心中一陣慌亂,將柳拂衣輕輕放下,幾步跑過來捂住了淩妙妙的嘴。

  「柳大哥!柳大……唔唔……」

  「別喊了!」端陽真的急了,死死捂住她的嘴,柳眉倒豎。

  淩妙妙拼命掙扎:「那唔……殿下……幫我……唔掉符咒……」

  端陽唇角一勾,眼珠黑亮,倒映著月色:「哼,本宮憑什麼答應你。」

  妙妙掙扎得更加厲害,二人搖晃不止,「噹啷」一聲,端陽懷裡掉出來一把小小的匕首,月光下閃動著寒光。

  這匕首柄部鑲滿珠寶,光輝璀璨,還是柳拂衣在舊寺中救她的時候,塞進她手裡,交代她尋求自保用的。

  她一看那匕首,心裡便湧上無限柔情和勇氣,立即撿起來握在手裡,刀刃向上豎起,故意恐嚇道:「安靜些,否則本宮即刻紮你一刀。」

  淩妙妙不掙扎了,怔怔地看著刀尖,又抬眸安靜地望了她一眼,眼裡是晶亮亮的月色。

  端陽帝姬見恐嚇起了效果,得意地勾起唇角,還未來得及反應,黑影一晃,眼前的少女宛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傾倒下來,一下子將她撲倒在地。

  「唔……」慌亂中一聲壓抑的痛呼。

  一股熱流漫上手臂,端陽許久才從眼冒金星中反應過來,心裡驚恐萬分:刀……刀還沒收……

  淩妙妙額頭上佈滿冷汗,心道,頭懸樑錐刺股真當勇士也,一般人受不了。

  溫熱的血液湧流出的瞬間,身上的桎梏猛地一鬆,她撐著地艱難地站了起來,右腿上紮著一隻匕首,血迅速染紅了裙擺。

  端陽帝姬癱坐在原地,看著她,像看著一隻怪物:「你你……你這是做什麼?」

  妙妙沖她嫣然一笑,笑得心滿意足,笑得她毛骨悚然,隨後,在她驚恐的目光中,轉身一瘸一拐走進了密林。

  方才千鈞一髮,走投無路,史上最弱穿書任務人,不得已開了口:「系統,求助,這個破爛符紙怎麼解?」

  「系統提示:法術求助一個月只有一次使用機會,任務人是否確定使用?」

  咬牙暗罵一聲周扒皮:「……用。」

  「系統提示:【定身符】,簡易符咒之一,可凍結行為人活動長達一個時辰,但若行為人有鮮血流出,【定身符】當即失效。」

  系統很貼心地補充一句,活像是誘導:「系統會幫您自動開啟疼痛減輕安全模式。」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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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1: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八章 魂魄與檀香(十二)

  淩妙妙走得很慢,一走一拐。腿上的傷口雖然不太痛,但右腳一落地便自己瘸一下,提醒她現在是個傷員。

  不能加快腳程,急得她出了一背的汗。

  不冤,不冤,都是苦肉計……她一路走一路做心理建設,今天你不搞瘸自己,明天慕聲把你搞瘸,沒錯,嗯……

  她沿著腳印一路走,越走越偏,越走越黑,漸漸地,聽到一陣清晰的水聲,叮叮咚咚。

  咦,林子裡竟然有條小溪。

  下一秒,溪流裡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映入眼簾,月光照著他頭上潔白的髮帶,倒映出皎潔的冷光,淩妙妙這才認出了人,停住了腳步。

  處於長夜中的樹林溫度極低,溪水冰冷徹骨,他一動不動地浸在冷水裡,雙目緊閉,不知道待了多久,連眉毛上都結了一層白霜。

  淩妙妙看他半天,心中思忖:黑蓮花洗澡,怎麼不脫衣服呢?

  青桐樹下,端陽帝姬顫抖著手,重新將柳拂衣的頭搬上了自己的腿。

  先走了一個定海神針慕瑤,又走了一個神叨叨的淩妙妙,連慕聲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林子裡只剩他們二人,她卻一點也沒覺得輕鬆,反倒覺得周圍的陰冷更進一步,令人膽寒。

  更糟糕的是,昏迷了大半天的柳拂衣在她懷裡微微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殿下……」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待到看清了眼前人的臉,發覺自己正枕在小帝姬大腿上,心裡頓覺不妥,掙扎著坐直了身子。

  作為實力卓越的捉妖人,他的恢復能力驚人,短暫的昏迷之後,他的體力和精力都得到了足夠的補充。

  「柳大哥,你醒了……」端陽本來預備了一肚子話想對他說,讓他一看,全咽回了肚子裡,才說了一句,聲音便打顫,只覺得想哭。

  如果可以,她真想撲進他懷裡哭一場。

  柳拂衣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環顧四周,觀察環境。四周安靜的可怕,不遠處火堆仍在,樹下扔著淩妙妙的外裳,人卻不在。

  這塊地方空空蕩蕩,只剩他們兩個。

  他本能地緊張起來,英俊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警惕:「殿下,瑤兒呢?」

  端陽帝姬一怔,咽了咽口水:「她……她去打水了。」

  柳拂衣盯著她躲閃的眼睛,心裡掠過一絲懷疑,但他不動聲色,仍然言語溫和:「那妙妙呢?我方才昏昏沉沉,似乎聽見她在叫我。」

  該死的淩妙妙!

  端陽暗罵一聲,矜持地微笑起來:「……她和慕聲一起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們一起去了哪裡。她走之前叫了你幾聲,是想看看你有沒有醒。」

  柳拂衣盯著她姣好的臉看了半晌,心裡總覺得格外地不踏實:「是這樣嗎?」

  「是。」端陽心裡一橫,「柳大哥,你傷還沒好,要不要再躺一下,休息一會兒?」

  柳拂衣搖了搖頭,一手扶住了額角,眸光落在佈滿落葉的地面上,眉頭猛地蹙起來:「地上怎麼有血?」

  糟糕……端陽心裡一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見到剛才淩妙妙坐著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塊已經變黑的血跡。

  「殿下,」柳拂衣臉上沒了笑容,聲音很輕,但依舊能看得出來他有些生氣了,「方才出什麼事了?」

  「……」

  那塊血跡戳了端陽帝姬的痛腳,她從小到大,從未那樣傷過人。即使將手擦得乾乾淨淨,手上也還是似乎沾著淩妙妙又稠又熱的血似的……她的手顫抖起來,氣勢也弱了許多,憑空生出許多怯意,「我……我……」

  柳拂衣見她這般模樣,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心中越發焦急,語氣也更加冷淡:「我再問你一遍,慕瑤去了哪裡?」

  端陽臉色鐵青,許久,哇地一下哭出聲來:「柳大哥……慕方士是……是去追黑影了……」

  柳拂衣心中一個咯噔,此處是陶熒的地盤,怨靈不知還有多少,敵眾我寡,前路難測,慕瑤實在不該輕敵。

  他瞭解她的脾性,這是個外柔內剛、外冷內熱的女孩兒,堅強又倔強,一定是為了他,才急於報仇,孤身一人擅自行動。

  他心中一陣驚痛,伴隨著不可抑制的慌亂,抓住端陽問道:「哪個方向?走了多久?」

  端陽見大勢已去,抽泣地指了指密林:「有半個時辰了。」

  柳拂衣眉眼一凜,放下她便起了身,袖子被端陽一把拉住。

  向來驕矜任性的帝姬如同一個害怕被拋下的小女孩,縮成了一團,哭得小臉斑斑駁駁,小心翼翼地喚他:「柳大哥,你別走……」

  柳拂衣回了神,讓她一拉,才意識到自己昏了頭,竟然想把毫無抵抗能力的帝姬一個人丟在幻境中,當即蹲下來,從懷中摸出一片符咒。

  他咬破指尖,以鮮血代朱砂寫符,將其貼在樹幹上,又在地上虛虛畫了一個圈,對端陽帝姬飛速囑咐道:「殿下別怕,我已造好結界,污穢之物不能入內。在我回來之前,你就在這樹下等我,知道了嗎?」

  柳拂衣以鮮血繪符,威力巨大,尋常大妖,無人可破。

  帝姬看著他澄澈的眼眸,腫著眼睛點了點頭。

  「慕聲,慕子期!」

  一把熟悉的嗓音響起,慕聲疑心自己又出了幻聽,睜眼一瞧,便看見那個讓他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勉力逼出腦海的人影正端端站在他面前。

  驟然見了她,現在那些不該想起的畫面全都爭先恐後地跑了回來,他氣息不穩,心虛浮躁,眉間頓時籠罩上一層冷意:「你來這裡做什麼?」

  淩妙妙額頭上全是汗,臉色蒼白,險些氣笑了:「這林子是你家的嗎,單單你能來?」

  語氣不善。

  他猛地發覺她衣裙上一大片血跡,腿上還插著一隻小巧的匕首,匕首柄部鑲嵌了瑪瑙琉璃,光輝璀璨,並非凡物。他見過這隻匕首,這是柳拂衣的私藏。

  流了這麼多血,帶著這兇器這樣一路走過來……

  心裡一股火氣直頂到了喉嚨,柳拂衣瘋了,膽敢捅她?

  他眸光一沉:「怎麼回事?」

  淩妙妙急得氣喘吁吁,逕自忽略了他的問話:「你快救救慕姐姐吧,她被黑影擄走了!」

  為了渲染事態的緊急,防止黑蓮花問來問去耽擱時間,她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刻意將事情拔高了好幾個層級。

  慕聲整個人「嘩」地從水中躍出,袍角還滴滴答答地落著水,他的眼眸漆黑,定定望著她,閃爍著駭人的光:「你說什麼?阿姐怎麼了?」

  妙妙看著他的神色,頓了頓,往旁邊一指,冷靜地答道:「快去,那邊,她已走了半個時辰。」

  「你在這等。」慕聲身影一閃,如風掠過她,轉瞬就消失了。

  妙妙閉了閉眼睛,眼前明月皎潔,獨照空蕩蕩的密林,高聳的雲杉像無數侍衛,密密地包圍了她,清泉拍打溪石,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她蒼白的臉對著月亮,輕輕一哂。

  不遠處有棲鳥長鳴一聲,離開枝頭,呼啦啦振翅而去。

  端陽帝姬一個人坐在青桐樹下,一陣有一陣風吹來,林間樹葉響動,嘩嘩啦啦,猶如無數張嘴竊竊私語。她將自己縮成一團,烏黑的眼睛驚恐地四下張望。

  「不能怕,我不能怕,我要在這裡等著柳大哥回來……」

  她驕傲地昂起下巴,左顧右盼:「我堂堂端陽帝姬,豈會害怕一個人待個一時片刻?」

  風聲愈來愈大,她感到手臂一陣寒涼,好冷啊……

  「端陽殿下?」隱約間有人在叫她。

  她一怔,先驚後喜:這林子裡還有認得她的人?

  長時間的奔波顛沛,被困在這幻境中,她的情緒早就到達一個臨界點,她無數次地幻想過,倘若這時候有母妃派的人來找她,接他們回宮去,該不知道有多幸運。

  「端陽殿下,殿下……」

  聲音越來越近時,她反倒警惕起來,心內惴惴不安——那興善寺內鬼魅也能說話,萬一……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害怕……

  她鼓起勇氣,死死盯住不遠處樹木的枝幹,默不作聲,開始數起上面的葉子來。

  那聲音又清晰了一些:「端陽殿下,柳拂衣出事了。」

  「柳大哥出事了?」她心內猛驚,脫口而出。

  「嗯,殿下。」那聲音顯得很焦急,「他被困住了,急等著救援,殿下快隨我來。」

  端陽立即站起身來,剛想邁出一步,卻猛然止住,一時間陷入兩難。柳大哥說了,讓她在這棵樹下等他回來的……

  「殿下,來不及了,快隨我來呀!」那個聲音催促著。

  端陽一時間又急又慌,進退兩難,許久才道:「那他找到慕瑤了麼?」

  要是慕瑤被救下來,肯定不會看著他遇險,或許還有一搏之力。

  那個聲音愣了一下,應道:「嗨呀,救誰呀,他都自身難保了。」他頓了頓,接著勸她,「殿下,柳拂衣現在只有你能救,快隨我來吧!」

  只有我能救了……端陽腦子裡「嗡」地一下,熱血上了頭。

  方才發過誓的,她想,我說過要保護柳大哥不受一點傷害,說到便要做到。

  「那你等一等,我就來了。」

  她想了想,回過身去,「刷」地撕掉了貼在樹上的符咒,轉而貼在了自己袖口。

  這是柳大哥親手寫的符,只要帶在身上,就能保她平安了吧?

  端陽渾然不知,這威力巨大的鎮鬼符紙從特定位置撕下來的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張普普通通的廢紙。

  她袖子上貼這廢紙,毫不猶豫地邁出了安全區,向前走了兩步,望見林中站著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頭,穿著一身青黑短打,正眯眼望著她。她急急問道:「他在哪裡呀?快帶我去!」

  那鬚髮皆白的老頭茫然四顧,沖著空氣和藹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小老兒眼睛看不清楚,殿下隨我來,跟緊些。」

  端陽一路跟著他走,待到走過一叢高聳的蓬草時,她無聲無息地蹲在了蓬草後面。

  「殿下?殿下?」前頭的人發覺她沒跟上來,回過頭來,四處尋覓。

  蓬草背後,她用雙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渾身抖成一團,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

  這個老頭,他沒有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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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1: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九章 魂魄與檀香(十三)

  小小的一團火光是暖黃的顏色,映著柳拂衣的臉,「倏」地一聲,那抹黃慢慢變做了灰紫,黃紙的邊緣捲了起來,細細的煙霧升騰起來。

  手中最後一片追蹤符也燃成了灰燼。

  寒鴉四起,一排烏壓壓的蝙蝠嘩啦啦掠過他的頭頂。

  越往前走,前路越狹。

  他跟著那幾乎淡得看不見的煙霧走,冷靜地觀察四面的響動,猛地以手撥開樹枝,果然見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現了一隊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齊齊、無聲無息地抬了個血紅的轎子,正在飛快地走著。

  那轎子也像是幻影似的,細節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暈中,隨著前後擺動,幾乎飄飛出了幾縷紅光。

  最後的一點煙霧徹底消散在此處。

  柳拂衣無聲跟著,沒有看見那棵被慕瑤刻了菱形標記的樹。也就是說,他現在徹底脫離了陶熒刻意困住他們的地方,正往妖物的大本營去。

  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預感,感到那紅色轎子裡坐著的就是慕瑤。

  ——她還好嗎?

  他決心不再等了,將身上僅剩的十張攻擊屬性的符紙一一排開,飛快地抽了三張出來,沾了快要乾涸的血跡,一筆劃過去。

  三張符紙迅速燃燒起來,轉瞬間凝成一把狹長的光劍,柳拂衣握住劍柄,從樹叢背後一躍而出。

  光劍帶著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開,血紅的轎子「咣當」一下落了地,抬轎的黑影四散逃開,發出淒厲的鳴叫。柳拂衣輕盈地立在轎子頂上那個小小的攢尖上,劍鋒轉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將那八個小鬼攔腰斬斷。

  「呼——」黑氣凝成的怨靈沾到光劍的剎那,全部慘叫著消散。

  四周安靜下來,荒郊野嶺,林木蔥翠,地上落著一頂血紅的轎子。那紅漆的顏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塗滿了雞血。轎子口的厚重簾子上依稀繪製著鸞鳳和鳴的紋樣,下面綴著流蘇,一動不動。

  柳拂衣猶豫了片刻,照理他應該警惕陷阱,不該輕舉妄動。

  可他此刻心亂如麻,腦海中依稀回憶起許多被他遺忘的事。

  六年前破敗的慕府門口,那個總是冷著臉的美貌少女撿到了他,一個人千辛萬苦地將他拖回房間,每日默默無言,細心照料。

  適逢慕家傾頹,慕懷江、白瑾遭遇橫禍,未得善終,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紙反寫符殞命,整個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話。

  那個少女年僅十五歲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厲風行,其實在夜裡,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將白日壓力磨難痛哭一場。

  其實,第一日他便醒了,從那天開始,每天閉著眼睛聽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對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傾訴心事。

  她只剩個弟弟,可她是姐姐,長幼有序,不能對著弟弟露怯,她走投無路,乾脆對著個陌生的捉妖人說,反正他昏迷著,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門閆著,她就是十五歲的慕瑤,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會思念爹娘,憂心前路,面對挑釁氣得渾身發抖,面對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門開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術法高深,為人高傲,細細瘦瘦的肩膀,扛起整個沒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瑤餵他喝藥,他一時忘情,動了眉心,少女當即像是受了驚的雛鳥,猛地將藥碗放在了桌上,語無倫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數日以來,傾倒多少話,不知內心被他窺探幾何,羞紅了臉,奪門而逃。

  他望著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憐惜。

  他本獨來獨往,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離開過慕瑤。他什麼也未曾說過,卻總是陪在她身邊,盡他所能幫助她,照拂她,乃至於教她用符,陪她歷練,兩個人在一起肩並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對遊俠。

  只是,她越長大,他們越熟稔,她越是獨立倔強,不肯跟他敞開心扉,遇事只會自己扛著。

  「瑤兒?」

  轎子裡無聲無息。

  他飛快地挑起簾子,與此同時,光劍在手,咬著牙斜著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轎子的頂。

  如果裡面有埋伏,此舉應該斷了它的後路。

  轎子沒了頂,內裡破舊的坐塌和猩紅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裡面空無一人,坐塌上放著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不好。

  他心頭一墜,手卻已經不受控制地拿了了衣服,擺在下面的是淡黃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間夾著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溫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跡,鐵銹味混雜著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瑤的衣服。

  他的手顫抖起來,眼裡疏忽彌漫了濃重的殺意,小木塔自袖中躥出,旋轉升上天際,轉眼間變做半間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燒。

  他已經認出這裡的路,順著這條小路再往前走,就是舊寺,如果他沒猜錯,陶熒會帶著慕瑤在那裡等他。

  而慕瑤既是獵物,也是誘餌。

  「九玄收妖塔聽令:」他的拳頭攥緊,聲音格外低沉,彷彿依稀是獨來獨往的少年時期那股冷酷無情的味道,「妖邪穢物,死有餘辜,許你大開殺戒,片甲不留。」

  妙妙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來。

  她有常識的,知道這礙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師說了,腿上有大動脈,要是輕舉妄動,搞不好血濺三尺,直接飆上天花板,她即刻就涼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慫。

  林中樹木瀟瀟,皆是冷意,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杏眼,四處觀望:不就是群眾自救嗎?現在她拼死拼活為慕瑤搬了救兵,怎麼也算是將功補過的大功臣,到時候慕聲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感激她,簡直是再好不過。

  那溪邊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達溜達就出來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營,篝火已滅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風吹散了,樹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個人都沒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著嗎,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發現不遠處一從蓬草簌簌抖動。她靠近了看,突然發覺蓬草背後藏了一團烏漆漆的黑影,險些將她嚇得背過氣去,還沒緩過勁兒來,身旁又憑空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殿下……殿下在哪?」

  這……這怎麼還有生人?

  那團黑影瞬間抖得更厲害了。淩妙妙看見它掙了掙,頭上露出了鳳簪優美的輪廓——原來是端陽帝姬!

  她心裡明白過來幾分,回頭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裡殷切地喚著「帝姬」的那個老頭,半隱在叢林中,虛虛浮著的一團,既沒有腳,也沒有影子。

  謔,堂堂端陽帝姬,讓一隻鬼纏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後,一巴掌拍在端陽肩膀上,嚇得她險些失聲尖叫,猛地回過頭來,臉色慘白如紙。

  她蹲下身來,眼帶威脅地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扶住她的肩膀,壓著她趴得更低。

  眼見是熟人,端陽帝姬驚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對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陽髮間那根價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頭上。

  端陽死死瞪著她,氣得直發抖,都什麼時候了,她還……

  「殿下,您在哪裡?時間不多了,快跟我來!」這叫魂般的聲音一出,兩人都僵住了。淩妙妙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蓬草叢。

  「哎!你幹嘛!」帝姬大驚失色,揮舞著袖子,對她拼命做著口型。

  好不容易才來了個認識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個人待著……

  淩妙妙讓她纏得脫不了身,轉身指了指蓬草叢後面的小塊空地,嘴唇微啟,臉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陽的氣焰頓時滅了——淩妙妙是有張小家碧玉的臉,平素顛三倒四,怎麼看都是個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這一天卻完全顛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這人裙子上滿是血,腿上還插著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裡不一,跟慕聲一樣,無論如何對端陽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無聲的控訴中,逕自走到了老頭面前:「本宮不是就在這裡嗎?走罷。」

  那怨靈立即頓住,許久,才充滿警惕地問:「帝姬……是你嗎?」

  開什麼玩笑,連聲音都不一樣……

  淩妙妙哼了一聲:「老眼昏花的東西,不是本宮又能是誰?」她伸手撫摸著頭上的簪子,聲音又脆又響,如同珠玉劈裡啪啦碰撞在一處,「你仔細看看我頭上的赤金鳳簪,方才那個丫頭戴不戴得?」

  她言語一出,那股嬌縱睥睨的氣勢便將這怨靈唬住了,確實,比起剛才那顫巍巍的女孩,眼前這個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點……

  淩妙妙幸災樂禍地看著老頭的鬼魂。他本就矮小,還佝僂著背,頭頂只到她胸口,氣勢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裡還說了,興善寺怨靈因為火災的關係,眼睛都讓煙熏壞了。這幫教眾魚龍混雜,本就是烏合之眾,莫名其妙成了怨靈,沒幾個人追求上進認真修煉,所以除了陶熒,其他人至今還是熊瞎子。

  不僅瞎,而且傻,還是一盤散沙……

  端陽在原著裡讓這夥人抓了去,差點搞成了神經病,雖然主角團搭救及時,她沒丟性命,但被燒壞了腳趾,烙下了殘疾,後文出場時,脾氣變得愈加偏執。

  現在由她這個知道劇情的人代為受過,也算是愛護隊友。

  況且,陶熒在慕瑤那邊,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戰八百回合,眼前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門口的人頭,撿不撿?

  見他神色猶豫不決,妙妙氣勢洶洶地接道:「本宮不是你們的神女嗎?」

  老頭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間恭敬起來:「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攤著兩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的聖物?」

  老頭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間,登時面容扭曲開來,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饒,只差以頭搶地了:「是聖物……是我們的聖物……」

  妙妙越發疾言厲色:「我是神女,又有聖物,那你還在這裡猶豫什麼?」她拍了拍腿,「本宮剛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現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還不快想辦法!」

  那怨靈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幾乎是立刻,草葉響動,遠遠地來了一隊小鬼,一共八個,左右各四,搖搖晃晃地抬著一頂紅色的軟轎,快步走了過來。

  轎子落在她面前,八個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頭趴在最前頭,神色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將簾子掀起了一個角:「請請請……請神女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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