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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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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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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5: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章 鬼魅製香廠(五)

  淩妙妙目瞪口呆地看著被炸得衣不蔽體的端陽,才上岸的柳拂衣和慕瑤也滿臉驚愕,連慕聲臉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間的呆滯。

  端陽坐在地上,遲緩地低著頭望向自己變成破布一般的衣裙和滿腿灰,抬起一張黑乎乎的小臉,慢慢地流下了兩行淚水,驟然看上去,像是剛從煤窯裡被解救出來的礦工。

  她是來表白的。

  天知道她換了多少種熏香的花瓣,試了多少件不滿意的新裙子,換了多少次妝容,光鮮亮麗、光彩照人地走出鳳陽宮,在佩雲的幫助下,千辛萬苦地逃出皇城,千里迢迢趕到柳拂衣所在的涇陽坡,就是想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可是現在……當著所有人的面,她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那個慕瑤,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看著自己……

  她扭頭,怨毒的目光逕自頂向那個紮著高馬尾、眼眸烏黑的少年。

  簡直是她的剋星。在柳拂衣面前一再丟醜,都是因為他……妙妙見端陽一臉咬牙切齒,恨不得將慕聲剝皮抽筋的樣子,心中嘖嘖,狼來了玩多了,這次黑蓮花是實實在在背了鍋,也沒人信了。

  慕聲似乎是沒看到端陽的臉色,滿面無辜:「不知道是殿下躲在暗處鬼鬼祟祟,下手沒輕重,險些誤傷了殿下,子期知錯了。」

  這道歉在端陽看來簡直如火上澆油,她伸手一指,碎成布條的衣服便撲簌簌往下掉,她「啊」地尖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瑟瑟發抖。

  柳拂衣幾步上前,將披風脫下來穿在她身上,神情嚴肅而關懷:「殿下,出什麼事了?」

  端陽兩手緊緊抓著那溫暖的披風,看到柳拂衣的臉,所有憤怒全化作委屈,她抓住柳拂衣的雙手,一雙大眼睛望著他,梗了半晌,才說出口:「柳大哥,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柳拂衣一怔,慕瑤已經臉色不佳地轉過身去:「我去林子裡逛逛——」

  「瑤兒!」柳拂衣微微斂眉,竟然將她叫住了,他沒有回頭,語氣異常堅定,「別走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慕瑤怔在原地,端陽兩眼含淚。

  三人之間暗流湧動。

  妙妙察言觀色,扯了扯慕聲的袖子:「……咳,沒我們事了,走吧。」

  說著便拂開茂密的樹葉,提著裙擺飛速地鑽進了林子。

  大型修羅場,還是給可憐的女二號留幾分面子。

  慕聲見姐姐還站在原地,反倒是淩妙妙又自作主張、腿腳麻利地鑽進樹林不見了,暗罵一聲,飛快地提腳跟了上去。

  淩妙妙已經找到了一個絕佳位置。

  林中這處空地在那三人所在不遠處,還能隱約聽見那邊的聲音,又聽不清具體內容,既有安全感,又能達到回避的效果。

  慕聲撿了幾根樹枝丟在地上,「砰」一道火花,劈啪作響的火焰映在他白玉般的臉上,他抬眸,瞥了淩妙妙一眼,恰好見到她抱膝坐在樹下發呆。

  他拿棍子捅捅火堆,一兩個紅彤彤的火星飄飛出來,臉上沒什麼表情,「你不是也喜歡柳拂衣嗎?」

  妙妙笑了一聲,將手臂枕在腦後,放鬆地靠在了樹上:「……論樣貌,論出身,論才學,我哪哪都比不上帝姬,何必湊這熱鬧,丟人現眼。」

  慕聲抬眸打量樹下的少女,閃動的火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躍動,那一雙杏眼波光流轉,粉嫩的頰,潤澤的唇……上上下下,連雙垂髻上碧色的蝴蝶結,都比端陽帝姬看著順眼。

  他面上卻絲毫不顯,點頭道:「嗯,你還算有幾分自知之明。」

  瞥見淩妙妙怒目而視,嘴角微微翹起,狀似無意地補充:「不過,論討人喜歡的本事,你比她強多了。」

  妙妙的臉一秒鐘由陰轉晴,兩眼閃亮亮地望著他:「真的啊?」

  他睫毛輕輕顫:「假的。」

  淩妙妙瞬間垮下臉去。

  慕聲專注地捅了一會兒火堆,頗有些手酸,將棍子拿出來歇了歇。

  淩妙妙慢慢蹭過來,挨在他身邊,抱膝望著火:「我跟你換換崗唄?」

  「什麼?」他詫異。

  「我看一會兒火,你休息一下。」妙妙一臉疑惑地望著他,「都堅持了大半宿了,不累嗎?」

  而且還背著她走了那麼長一段路,黑蓮花似乎從不用睡覺,簡直要成仙。

  慕聲略有些走神。

  從小到大,由近到遠,多少次出門歷練,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他在做著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長長久久地照顧姐姐,從來沒有人提出要跟他「換換崗」,也讓他休息一下。

  他從夜色中來,隱匿於夜色中的角落,他就是夜,還要長長久久燃燒自己,偽作光明。

  ……

  「跟你說話呢,發什麼愣?」女孩的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催促,「快點決定,我要睏了。」

  在皇宮養老三個月,生物鐘調整得格外健康,現在大半夜不睡覺在林子裡跑,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慕聲纖長的睫毛宛如一排黑羽,慢慢垂下來,聲音壓得很低:「……你去睡吧。」

  話音剛落,淩妙妙「當」地直挺挺倒在了樹葉鋪成的地毯中,均勻的呼吸聲立即響了起來。

  太睏了,竟然直接睡著了。

  「……」他頓了頓,將她壓在身下的披風抽出來,拿在手裡半晌,展開蓋在她身上。

  女孩兒雙目緊閉,捲翹睫毛在眼瞼投出一片陰影,兩頰紅潤,睡得毫無戒心,在這樣一個他身邊,居然也能渾不在意地擁抱甜夢。

  這人……

  他的手慢慢地向下,不受控制地撫上她的臉,再慢慢下移,觸碰到了她微涼的唇,柔軟的,粉嫩的,總是滿不在乎地翹起來。

  他記得初見她時,她唇上還有塗到外面去的口脂,他曾經如此大膽自負地撫摸過,從唇角,一直到唇珠。當時,那雙秋池般的眼睛戰戰兢兢地望他,倒映出他的影子。

  那時,怎麼沒有發覺,這張臉有這樣誘人……

  神情猛地一凜,手觸電般地收回來,接著,猛地推醒了淩妙妙。

  「嗯?」

  她驟然驚醒,掙扎著坐起身來,一臉懵懂地望他半晌,環顧四周,黑壓壓一片夜色,起床氣頓時爆發,「什麼呀,我還以天都亮了!我才睡下幾分鐘,你就叫我起來?」

  「你睡得夠久了。」少年長睫垂下,掩去眼中的情緒,言簡意賅,「……換換崗。」

  「……」淩妙妙揉了揉臉,接過了他手裡的棍子,一臉呆滯地捅火堆。

  睡了很久了嗎?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跟沒睡一樣。

  少年靠在樹下閉目養神,感受著自己半天平復不了的心跳。

  開始時腦子裡紛紛亂亂,全是密密麻麻的雜念,慢慢地,聽著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陣陣風聲的尖嘯後,黑暗中的一切全部化作大片大片光暈,吞沒了他。

  「叮叮噹噹——」鈴鐺聲,墨綠帳子頂,四隻鈴鐺一起響。

  床在晃。

  陽光被溫柔的帳子層層濾去,到了女孩臉上和額頭上,只剩下一點曖昧的柔光。

  臉好紅,她半眯著眼睛,眼裡一片渙散,白皙的脖頸暴露著,一頭泛著栗色的長髮散亂地枕在身子下。

  再下面……是他。

  他的吻掠過她柔軟的小腹,手順著那腰肢向上,一點點將剩餘的衫子向外撩。

  上襦是駝色真絲,繡有暗紋蓮花,將她襯得肌膚勝雪,似誘人的小糕點,而他就是饑腸轆轆的食客,明知道眼前的珍饈美食要層層剝開,慢慢品賞,還是忍不住扯掉包裝,一口吃下肚。

  急不可耐,從未如此空虛,如此……渴望。

  她伸出手阻住他,眼中迷迷濛濛都是情欲,欲說還休,美得驚人。

  將她亂動的手臂強硬地壓在枕邊,一點點靠近,吻她的唇,從唇角,到唇珠,輾轉反側,直到她無力掙扎,睫毛簌簌抖動。

  鬆開手,她自然地摟住他的脖頸,像一株攀附而上的柔軟藤蔓。

  好熱,好軟。裙擺「哧」地撕開,從小腿撩上來,順著那曲線一路向上,她只是插空討饒地喊:「子期……」連這聲音都是語不成調的,像是邀請他更進一步,攻陷城池,徹徹底底從內到外地佔有她。

  交纏,狂風暴雨般的交纏。身下的女孩發出陣陣低吟,她冰涼的手指胡亂拂過他的脊背,引得他一陣戰慄,伸手將她的手撈下來,握在手心,那樣冰涼的一雙手。

  他將她的手貼近自己的心口,滾燙的,她睜開眼睛望著他,他慢慢貼過去,溫柔的吻落在她額頭上。

  她徹底變成海上孤舟,唯有依靠著他,為他所控,顛沛流離,實實在在徹徹底底,被他擁有。

  殊不知這茫茫大海,縱使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也只擁有這一隻小舟。

  ……

  淩妙妙蹲在黑蓮花旁邊睨著他的臉,手裡拿著他的披風。

  她心裡有些猶豫,這一動不動的模樣,這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

  想了半天,心一橫,將披風往他身上一扔,想轉身就跑,少年橫出一隻手,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將她拖回懷裡——

  那個瞬間,她在他眼睛裡看到了某些失控的情緒。

  「……子子子期?」她讓他盯得心裡直發毛,不叫還好,開口一叫,他似乎立即清醒過來,迷茫了片刻,黑眸中爆發出巨大的怒意,霎時站了起來。

  妙妙還沒開口控訴,他先避過她的臉,倒退兩步,像是遇到了什麼洪水猛獸,飛快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出了林子。

  「靠!」她忍不住蹦出一句髒話,拿起火棍朝他的背影一丟,沒打準。

  這人怎麼回事啊,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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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統(暗中觀賞: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年輕人麼就是有前途,嘖嘖。)

  柳兄終於男友力max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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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5: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一章 鬼魅製香廠(六)

  第一次夜探製香廠,失敗得沒邊兒。

  先是莫名其妙跑出一個端陽帝姬,硬要跟柳拂衣告白,被婉拒以後,柳拂衣不放心她哭哭啼啼一個人回去,只得連夜將她送回鳳陽宮。

  再就是慕聲,在樹林裡睡了半個時辰以後,忽然臉色大變折返,慕瑤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是搖頭。

  慕瑤好不容易關心一次弟弟,溫柔地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額頭:「阿聲,讓阿姐看。」

  往常時候,他早就歡天喜地自己湊過來撒嬌,這一次卻生硬地躲開了她的手,面無表情地進了屋。

  慕瑤驚愕地問妙妙:「……他怎麼了?」

  被黑蓮花氣得半死的淩妙妙滿臉憤懣:「我哪兒知道,他犯病。」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直接穿越門板到了慕聲耳中。他坐在地板上,靠著床榻,黑潤潤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的菱形方磚,一盯就是半個時辰。

  ……他就是犯病。

  為什麼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都是讓他壓在身下的……

  用力閉上眼,一溜火花洩憤似的炸開,砰砰砰砰,四周遊蕩的小妖遭了殃,剎那間讓他炸碎了妖丹。

  因柳拂衣回宮送帝姬,慕聲閉門不出,這一日的宴席早早地散了。為補償主角團,下午十娘子特意開了小宴,擺了幾道她拿手的糕點,專請淩妙妙和慕瑤兩個人。

  桌上擺了褐色的栗子糕,淺黃的核桃酥,粉紅色的櫻花餡餅,雪白的白糖糕,擺在花瓣形碟裡,恰好拼成一朵四瓣花,十娘子給兩個人斟茶,茶葉裡飄蕩著小小的花苞,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飄蕩出來。

  「這些都是你做的嗎?」淩妙妙望著那晶瑩剔透的櫻花餡餅驚歎,這樣的手藝,就是她最愛的做紅糖饅頭的那位廚子,都未必及得上。

  「是呀。」十娘子眯著眼睛笑,直笑出了雙下巴,「長日無聊,我鑽研廚藝,也好給阿准和楚楚換換花樣。」

  妙妙拈起一塊櫻花餡餅嘗,粉嫩的花瓣讓她咬進去一半,又端起花茶喝,兩種清香碰撞在一處,有種異樣的魅力。

  「太好吃啦!」妙妙由衷誇讚。

  十娘子「嗤」地笑了,雙下巴越發明顯,美人唇微彎,極其溫柔地接道:「淩小姐很會吃呢,今天的茉莉花茶,就是專為甜點的搭配的。」

  妙妙一臉恍然地點點頭。

  本來,三個女孩的聚會,應該是十分恣意快活的,可慕瑤不擅長這樣的場合,始終放不開,很少說話,因此只有她和十娘子一問一答。

  「叮——系統提示:待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達到75%,請再接再厲。」

  妙妙讓這突然的提示一擾,陣腳驟亂。借著喝茶的功夫,開始思考起人生:慕聲一個人待著,還沒見她,就能憑空增加好感度?

  ……他到底在房裡幹什麼呢?

  待她回過神來,慕瑤已經開始按例詢問了:「不知李夫人您娘家在哪?」

  十娘子溫溫柔柔地答道:「我娘家……在靈丘附近,本姓斐,我是家裡第十個女兒,被鄉里相鄰叫做十娘子。」

  「靈丘……」慕瑤皺皺眉頭,「夫人與李公子是在江南相識,靈丘距離江南,一北一南,怕是……」

  「哦,我小小年紀便外出遊歷了,」十娘子笑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從靈丘出發,一路走一路求學,跟著些巫醫大夫,學了些醫術皮毛,本想在江南定居,開一家醫館營生。」

  這醫館自然是沒開成,十娘子嫁給了家財萬貫的李准。

  慕瑤又問:「夫人是什麼時候遇見李公子的?」

  淩妙妙聽得心裡發毛,想提醒慕瑤一下,她的語氣太過緊繃,聽起來不像是閒聊,倒像是審訊。可十娘子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涵養,面帶笑容,非常柔順地回答問題:「我認識阿准的時候,他還很年輕……」

  她微微笑了,神情恬然又惆悵,似乎越過眼前一片虛無,看到了許多年前的回憶。

  「有多年輕?」

  十娘子彷彿忽然回過神來:「哦,那時方姐姐還在,楚楚還未出生。他們感情很好,每天傍晚,都要手挽手出門散步,阿准問方姐姐,『你猜肚子裡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方姐姐說,『我猜是個像你一般俊的男孩。』,阿准便笑,點點她的肚子說,『我倒想要一個跟你一般俊的女孩』。」

  她有些難過地低下眉,語氣放輕,「後來,方姐姐總是一個人坐在庭院裡哭,她身體一直不好。」

  慕瑤微微皺眉,總覺得十娘子的敘述有些怪,但一時又辨別不出哪裡奇怪。

  「後來,楚楚出生了,方姐姐因生產中喘症爆發去世。我看到阿准一個人帶著孩子,每天沉浸在悲傷裡。」十娘子頓了頓,「楚楚也有一樣的喘症。我努力研習醫術,就是為了能夠幫到阿准。兩年後的一天,楚楚突然發了喘症,因乳母看護不力,險些丟了性命,幸而我去的及時……」

  慕瑤聽著,表情有些茫然:「也就是說,夫人和李公子早就相識,一直是……朋友?」

  十娘子動了動嘴唇,最終斂眸,抿唇笑道,「是的,朋友。」

  小童子掀動了簾子,叮叮噹噹的響,他跑進來:「慕姐姐,柳哥哥回來了,在院子裡等您。」

  慕瑤一天都在懸心柳拂衣,生怕他會因為帝姬的事情被宮殿刁難,聞言立即站了起來:「李夫人,失陪了。」

  十娘子微笑著點點頭,目送她離去。

  妙妙本在猶豫要不要也尋個由頭告退,卻聽到十娘子清甜的聲音:「淩小姐請留步。」

  妙妙轉過頭來,有些驚訝地問:「夫人有話對我說?」

  十娘子不似剛才那樣坐端,而是有些慵懶地靠在了桌上,漂亮纖細的手端著茶杯,宛如美人捧酒,如果不是頂了一張樹懶似的臉,真是個十分妖嬈的動作。

  她注視著淩妙妙,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笑聲格外動聽:「我知道慕姑娘一直懷疑我,方才一直詢問。你也對我好奇,為什麼不發一語?」

  淩妙妙一怔,有種壞心思被戳破的羞愧:「我……確實對夫人很好奇。」

  十娘子喝了一口茶,只是她喝茶的動作宛如喝酒一樣,似乎憑空帶上幾分醉意:「你是不是在好奇,為什麼我長成這副模樣……」她漂亮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撫摸過自己的寬臉,和淺淺的眼皮,「阿准卻能那樣喜歡我?」

  「沒有沒有……」淩妙妙急忙擺手,雖然十娘子長得像胖頭魚,瞳距比常人寬了些,但好歹眼睛鼻子該有的全都有,不缺胳膊少腿,她的相貌不應該成為被攻擊的對象,她也不應該這樣自卑。

  十娘子輕笑了幾聲,像是被她的反應逗笑了:「你不想問問我,怎樣才可以讓一個人死心塌地地喜歡上你嗎?」

  妙妙聯想到自己謎一樣的攻略對象,忍不住點了點頭:「那夫人說說看,怎麼能讓一個人死心塌地地喜歡上我?」

  十娘子看著淩妙妙眯眼笑,「阿准喜歡我,是因為……」她又將話題引向了自己,眼神變得格外認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我可為他一日三餐親自下廚,學會五湖四海的菜系;我可為他縫製冬裝夏袍,做腰帶,繡荷包;他康健我陪侍在側,與他一同待客,他生病我侍疾床頭,衣不解帶;我包容他一切缺點,熱愛他所有不足,我瞭解他一切喜好,愛他所愛,厭他所惡,守護他想守護,抵禦他想抵禦,我願為他付出我所有的時間、精力、能力乃至生命。這世上,他找不到一個人比我更加愛他。」

  「……」淩妙妙怔怔望著十娘子。

  端著茶杯的十娘子,用清甜的嗓音娓娓道來,明明是平淡的語調,說到最後,妙妙眼前似乎看到江堤浪湧,海浪咆哮,一場盛大的表演落幕時如潮的掌聲。

  「你明白嗎,想要讓人愛你的最終奧義,只有一條。」

  她將纖細手指貼上自己嫵媚的美人唇,兩隻眼裡似乎泛出了些哀傷的意味,像是澎湃的琵琶曲最後那鏗鏘的一撥弦:「——那就是付出同等的愛。」

  淩妙妙帶著滿腦子愛的教育混混沌沌邁出門檻時,恰與慕聲碰了個面對面。

  少年已經恢復正常,只是看她的眼神裡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緒,令人難以捉摸:「柳拂衣回來了,晚上開宴。」

  「……哦。」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與他擦肩而過。

  慕聲回頭望著她的背影,淩妙妙一向沒心沒肺,這會兒也只顧自己往前走,只是她走得慢了許多,步伐有些虛浮,似乎有些……傷感。

  他微蹙眉頭。

  淩妙妙望著沿路的木槿花,心裡想,以愛換愛……這實在是一個笨辦法,若是遇到對的人,事半功倍,若是遇到錯的人呢?只怕南轅北轍,傷透了心也未必換來一顧。

  只是,一個將愛奉為圭臬的女人,會是壞人嗎?亦或是,愛被重視得過了頭,也會扭曲成恨,至盈則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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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二章 鬼魅製香廠(七)

  短短幾日,李准已將柳拂衣引為知己,熱情表現得格外明顯。不僅一口一個「柳兄」叫得十分親切,還專為他頓頓好酒好菜招呼,生怕不能將李府所有的好東西全堆在他面前。

  柳拂衣回皇宮送帝姬,李准便懨懨不樂,早早離席;柳拂衣一回涇陽坡,他立即便光彩照人,籌備了豐盛的晚宴。

  又是一頓觥籌交錯,淩妙妙扒拉著盤子裡的美食,默默盯著柳拂衣的臉,幾乎有種錯覺,這些日子,柳大哥臉都吃圓了一圈……

  突然感到旁邊有道冷冷目光掃過來,她回頭一看,慕聲的眸子正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側臉。

  「你看我幹嘛?」妙妙叼住筷子,疑惑地問。

  他立刻偏過頭去:「吃飯就吃飯,你盯著柳拂衣做什麼?」

  淩妙妙噗地笑了,壓低聲音附在他耳畔:「柳大哥長得俊呀,不看他難道看你嗎?再說了,你看慕姐姐也盯著柳大哥呢,你怎麼不管?」

  慕聲眼眸一暗,似是火冒三丈,直到這頓飯結束,果真再也沒有理她。

  晚飯後,李准派人照舊上茶解膩,大家剔著牙說說閒話。

  乳母抱了楚楚來,笑道:「小姐今天中午睡得多了,下午睡不著,精神頭大得很,鬧著要出來玩。」

  李准自然很歡喜,拍了拍手,敞開懷抱:「楚楚,到爹爹這裡來。」

  小女孩自己下了地,用小小的聲音和李准進行了一會兒一問一答,開始羞澀地朝慕瑤這裡張望。

  李准恍然大悟:「前天楚楚說要跟慕姐姐和柳哥哥玩兒,昨天撲了個空,今天還惦記著,是不是?」

  楚楚黑寶石似的眼珠裡閃過笑意,不好意思地將頭埋在李准懷裡。

  慕瑤和柳拂衣相視一笑,柳拂衣伸出手邀請:「楚楚小姐?」

  楚楚整整衣衫,小大人似的搖搖擺擺走來,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為了方便與楚楚玩,兩個人從椅子上轉移到了地上,李准特意叫小童送來兩個蒲團,讓二人盤腿坐著,以免著涼。

  柳拂衣從懷裡掏出一根紅繩,頭尾相結,用手支著,慕瑤含著溫柔的笑,十指嫺熟地翻起花繩。楚楚的眼睛瞪大了,許久,興奮地拍起了巴掌。

  三個人迅速打成一片,又笑又鬧,看起來像……和諧的一家三口。

  李准在一旁笑著注視,看了一會,囑咐道:「十娘子腹痛不適,提前離席,柳兄看顧楚楚,小弟先去看看內人?」

  柳拂衣摸了一把楚楚的頭,含笑點頭:「李兄自去,一會兒楚楚累了,就讓乳娘將她抱回去。」

  李准點點頭,放心地離去,一旁侍立的小童也亦步亦趨地跟著下去。

  累了一天的乳娘坐在不遠處的圈椅上,開始歪著頭打瞌睡。

  正廳內一時間只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和笑聲。

  楚楚不會翻繩,方向時常相反,這次又翻到了死胡同裡,眨巴著眼睛一籌莫展,小嘴撅了起來。

  在一旁觀察的妙妙幾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準確地勾住那「死胡同」向回一翻,瞬間還原到了上一步,楚楚看直了眼睛,猛拍起了巴掌。

  慕聲看著三個人都興致勃勃地參與遊戲,也向前一步,站到了淩妙妙身邊。

  楚楚驟然看到他靠近,臉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向後退了幾步,靠在柳拂衣懷裡,探出頭怯怯地望著他。

  慕聲蹙眉,腳步有些尷尬地頓住。

  柳拂衣拍拍楚楚的背:「怎麼了,這是慕哥哥,你見過的。」

  楚楚也不玩花繩了,兩隻手勾住柳拂衣的脖子,將頭都埋進了他懷裡,聲音細細地說:「我怕這個哥哥。」

  「楚楚……」

  「我怕……」

  淩妙妙望著黑蓮花僵住的臉,心中嘖嘖,沒想到這樣一個外表極具欺騙性的青春少年,騙過了慕瑤和柳拂衣,卻在一個孩子面前露了本性。

  慕瑤見楚楚翻繩也不玩兒了,一副要哭的模樣,一陣心疼,扭頭對慕聲毫不留情地瞪眼:「阿聲,你出去逛逛吧。你嚇著她了。」

  慕聲的嘴唇緊抿,一言不發地扭頭離開,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一把拉起地上的淩妙妙。

  「慕姐姐讓你走,你拉我幹嘛?」

  妙妙正玩在興頭上,自是不願意起來,整個人耍賴似的癱在蒲團上,慕聲似乎更加生氣了,一手拉她,一手撈住她的腰,將她連拉帶抱提離了地面。

  「妙妙,屋裡悶,出去透透氣也好。」柳拂衣回首沖淩妙妙擺手,笑出一口白牙,一點施以援手的意思都沒有。

  指望誰都不能指望柳大哥。

  淩妙妙垂頭喪氣地陪著慕聲出門吹冷風。

  少年低頭走路,眸中閃爍著柔潤的水光:「你就這麼不願意跟我出來?」

  「裡面又亮又暖,外面又黑又冷,還有陰陽裂,處處都是危險,誰想出來啊。」

  慕聲微微一頓,將披風脫下來罩在她身上,一回生兩回熟,這次自然得連心跳加速的過程都沒有了。

  「知道外面冷,不是跟你說了晚上多穿點嗎?」

  妙妙抬手將兜帽戴起來,兜帽下面露出她毛絨絨的小臉,一臉無辜抬了抬胳膊:「我多穿了呀,你看,我連秋天的夾襖子都穿上了。」

  她眼裡倒映月色,像是穿兜帽的小精靈。

  慕聲看她半晌:「……那你把披風還我。」

  「我不。」淩妙妙飛速繫上帶子,歪頭沖他笑,露出了得意的嘴臉。

  她笑了半晌,忽然一指天幕,揚聲叫起來:「慕聲你快看,有星星。」

  涇陽坡的蒼穹,被四座山峰的山巔囊括,廣袤無垠,黑暗中有無數細小的星子,如同天鵝絨上鑲嵌的碎鑽,光輝閃耀。

  「……你沒見過星星?」他隨她仰頭看。

  大驚小怪。

  可是夜色如此深沉,有風吹過,即使知道是處處陷阱的陰陽裂,依然彷彿能嗅到醉人的花香,流淌在空氣中。細辨,這香氣似乎是身旁女孩的髮間傳來的。

  她低下頭,氣鼓鼓地踢地上的小石子兒,「你這人真沒意思。」

  淩妙妙遇了挫,沉默了幾秒,又似乎想到什麼開心事,喜滋滋地與他分享:「都說小孩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你說楚楚今天是不是也這樣,看出了別人沒看出的東西?」

  慕聲一雙瀲灩黑眸凝望著她:「看出什麼?」

  她伸出手指故意戳他的胸膛,嘴角勾起:「看出你的本質唄。」

  她白皙的手指抵在他心口,不輕不重的,驀然讓他想起那個出格的夢裡,他握住她的雙手,貼在自己滾燙的心口……

  不行……

  他向後退了一步,離開她的觸碰,沉下臉:「我的本質是什麼?」

  豈料淩妙妙渾然不覺,往前一步,戳得比先前還用力:「表裡不一,蛇蠍心腸……」她望著他的臉,思索了很久,依舊詞窮,只好悻悻道,「反正跟慕姐姐柳大哥不是一路人。」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指,淩妙妙掙了一下,他依然死死抓著,兩隻眸子亮得驚人:「怎麼不是一路人?」

  淩妙妙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他們可為大義生,為蒼生死,你能嗎?」

  少年依舊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望她,冷冷一笑,似含有無限譏誚:「你又能嗎?」

  淩妙妙思索了一下,旋即笑了。

  這一笑似乎是一股清流,倏忽衝破了緊張的氣氛,使得方才的步步緊逼,都像是一個有些曖昧的玩笑。

  「這還真說不準。」她脆生生地答,「我這人小家子氣,遇到大命題,不敢輕易回答。不過,如果我的至親或者愛人已在局中,我願意為他生,替他死。」

  慕聲慢慢放開她的手,仰頭看星星。睫毛一動不動,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燈下,乳娘的鼾聲已經四起。

  李准去探十娘子,廳堂裡空蕩蕩,但很暖和,楚楚正在翻著花繩,忽然朝內堂的屏風扭過頭去。

  慕瑤奇怪:「你在看什麼?」

  楚楚飛速地回過頭來,嘴唇微微發紫,還在顫抖:「姐姐……」她小鹿般的眼睛驚惶地看過來,「楚楚告訴你一個秘密。」

  慕瑤的心提起來,湊過去聽,安撫道:「……什麼秘密?」

  「十姨娘……會變臉。」

  她仰起頭,小小的身子在顫抖,細細的聲音越壓越低,「每天晚上,她會變成另一張臉,好漂亮的姐姐的臉,同爹爹睡覺。」

  她飛速地說完,又扭頭向屏風看去,見那裡沒有人來,這才放下心,有些神經質地玩弄起自己的手指,眼裡淚水滾動,紫色的唇虛弱地顫抖:「我好怕,我想娘……」

  慕瑤頭上如有驚雷炸響,和柳拂衣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溪水泠泠作響,明月似鉤。

  「子期,你有一個娘,對吧。」妙妙抿抿唇,小心翼翼,「不是慕姐姐的娘,是你的娘。」

  慕聲望著她沉默了片刻,應道:「嗯。」

  二人並肩在星空下走,微風捲拂樹木,綠浪翻滾,嘩嘩的聲音如同低聲吟唱。女孩拖著他的披風,無聲無息地走在他身邊,髮間傳來幽幽香氣。

  草叢裡有促織長鳴,安適的秋夜,適宜說些心裡話。

  「倘若你娘……」她斟酌了一下語言,望向他,「是青樓紅姑,風月女子,你當如何?」

  慕聲語調平平,乾脆決絕:「不如何。」

  如果真有這個人,他一定傾盡全力對她好,讓她再無後顧之憂。淪落風塵……早年的苦難蹉跎,都是為了養活他,誰敢欺她傷她將她推進泥淖,他一個個找出來,讓他們不得超生。

  「嗯……」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道,「你幾歲與她分離?」

  「慕家人說是三歲上。」唇邊一抹譏誚的笑,「我記得足有七歲餘,具體情況……」他眸中迷蒙無措,「我不知道。」

  她的額頭開始一點點沁出汗水:「你娘很愛你,你也愛她。」

  「……」他垂下眼睫,「她愛我,我也愛她,可是我沒再見過她。」

  「慕聲,你有一個失蹤的娘,你很愛她。」她聲音很低,似乎是試探著說出來,「你自小在姐姐身邊長大,身旁只有她的關懷……」

  彷彿是預料到什麼,他的心臟似乎被誰捏緊,太陽穴和心口同時劇痛起來。

  「……是不是恰好她填了這份空缺……你會不會……其實是把對你娘的愛,轉嫁到……」

  「住口。」

  他臉色蒼白,額角青筋瞬間爆出,死死咬住牙關,控制著漫出身體的巨大殺意。

  像一頭瀕臨發狂的野獸,死死瞪著她,黑眸中透出難以自控的戾氣,「……別再說了。」

  眼前少女的表情詫異,眼中甚至有一絲罕見的憐惜,半晌,她抬起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像是妥協,又像承諾:「我不說了,永遠不說。」

  怪她,一時得意忘形,一切還是主觀猜測,就貿然拿出來戳人痛腳,想動大樹根基,偏偏自己是局外人,不知道他到底把執念看得有多重……

  心中懊悔得揪起來:別人都傻,就她聰明。

  真是……自作聰明……

  慕聲向後退。

  她的話像魔咒一樣盤桓在他耳側,就彷彿有人溫柔地誘惑他打開懷抱,再以尖刀利刃,毫不留情地想要剜去他藏在懷裡的那腐爛的頑屙。

  是這樣嗎……

  像她說的那樣……

  他臉色不善地轉過身,飛快地向回走去,咻咻咻五道符出,旋風橫起,環顧四周聚攏過來的小妖紛紛向外炸開,一路粉身碎骨。

  手指緊緊攥成拳,掌心有血滲出,更尖利的痛,才能在慌亂之中,喚回一點體面的理智。

  她怎麼敢這樣說……定是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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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三章 鬼魅製香廠(八)

  「阿聲回來了?」柳拂衣有些詫異,「你怎麼不進來?」

  少年回來時身披寒霜,走過天井,落了一肩清冷的月光,佇立在陰暗的屋簷下,一言不發。

  慕瑤抱著有些打瞌睡的楚楚,壓低聲音招了招手:「來得正好,阿姐有話交代你。」

  他的步子這才動了一下,遲緩地走進了廳堂。

  室內暖融融的亮光如波濤湧來,一瞬間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站定在距離慕瑤兩步遠的位置,將流血的手心藏在袖中,用力擦了兩下:「阿姐。」

  燭火下,他的眸子漆黑,臉上一絲暖意也沒有,就像淋了整夜雨的小動物,渾身上下的毛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慕瑤有些擔心:「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慕聲搖搖頭,再次歪頭避開了慕瑤伸出的手:「我沒事。」

  慕瑤面色悵然。阿聲最近似乎長大了,有個理智的聲音這樣告訴她,他開始有自己的心事,也與她疏遠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失落。

  柳拂衣插話:「妙妙呢?」

  慕聲頓了頓,輕聲道:「在後面。」

  彷彿印證他的話似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緊跟著進來了滿身寒霜的淩妙妙,手上還搭著慕聲的披風,她閉上門,安安靜靜地走到主角團身邊,罕見地沒有主動開口。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給彼此一個眼神。

  鬧彆扭了。柳拂衣通過觀察下定結論。

  可惜現在不是調解矛盾的最佳時機。

  「有件事得給你們商量一下。」慕瑤壓低聲音,簡要地講了剛才在這裡發生的事。

  「慕姐姐懷疑,十娘子是畫皮妖?」淩妙妙抬起眼。

  「按楚楚的話來分析,十娘子可能趁夜幕降臨戴上畫皮,催眠李准,趁機吸食他的精氣。」

  「這個畫皮妖很可能已進化到高階。」柳拂衣壓低聲音,以手指在地面上虛劃,「她只在夜晚畫皮,便可操控李准在白日也對她百依百順,她借李准陽氣庇護,大肆自由活動;畫皮妖到了高階,活人精氣無法滿足她的貪欲,還需要吸食大量陰氣……」

  「所以她誘騙李准舉家搬來涇陽坡,這裡曾是萬人埋骨地,陰氣厚重,甚至滋生出了陰陽裂?」

  「……對。」柳拂衣看她半晌,沒想到什麼要補充的,遂點點頭。

  「還記不記得前些天我們和十娘子一道吃茶?」慕瑤轉向妙妙,「她給我們講了她和李准的相識過程,當時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卻沒想明白哪裡不對勁,現在想明白了。」

  妙妙有些不在狀態:「是哪裡不對勁?」

  「她的視角有問題。」慕瑤肯定道,「她講述的她和李准的『相識』,畫面裡只有李准和他妻子,沒有她的存在。她就像是庭院裡的一棵草,一朵花,一隻動物,旁觀著他們的生活,自己卻沒有參與其中。」

  「她說自己是李准的朋友,可朋友,又怎麼會連一句對話都沒有呢?」

  妙妙滿腦子都是那一天十娘子將手指放在唇上的畫面,她告訴她,讓一個人愛上自己的最終奧義,是付出全部的愛。

  畫皮妖,顧名思義,戴上畫皮,魅惑眾生,以虛偽面目蠱惑人心。

  口口聲聲最愛李准的十娘子,真的是妖……會吸食他精氣,操控他,擺佈他,迷惑他的畫皮妖?她的以愛換愛理論根本就是個笑話,始終依仗的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美人面皮?

  淩妙妙心裡一團亂麻,沉默了許久才接道:「那我們要怎麼做?」

  「我已在她房門外的地面上布好了七殺陣。」慕瑤輕聲道,「如果她真是大妖,一出房門,便會被陣困住。但是她的房間我們不好進入,還需要楚楚配合。」

  柳拂衣俯下身去,扶住小女孩的肩頭:「楚楚,柳哥哥方才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楚楚點點頭,慢慢伸出小手,露出袖子裡藏的半截澄黃符紙。

  柳拂衣以血繪製的符咒,可削減大妖實力,控制大妖的行動,使之頭昏腦漲,以至於束手就擒,效用和道士鎮鬼的桃木劍差不多。

  「今晚十姨娘哄你睡覺的時候,你找機會將這個貼在門上,不能讓她發現,能做到嗎?」

  楚楚似懂非懂地望著他的臉,將符紙一點點塞回袖子,半晌,揚起小臉,黑寶石般的眸子閃爍,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柳拂衣拍拍她的背,叫醒了旁邊睡得鼾聲如雷的乳娘。

  小女孩被乳娘抱在肩頭,將要走到屏風背後時,她咬住唇,沖柳拂衣揮了揮小手。

  主角團也沖她揮揮手,這大概是全文最小的劇情參與者了。

  「是不是大妖,明天就見分曉。」慕瑤囑咐道,「明天夜裡,我們再去一次製香廠。看看沒了大妖控制,製香廠還藏著什麼貓膩。」

  慕聲從頭至尾保持沉默,像個遊魂似的聽完了慕瑤佈置,又心事重重地轉身回了房間,中間慕瑤看他幾次,他都避開了目光。

  「阿聲,阿聲……」慕瑤望著他的背影直皺眉頭,想回頭問妙妙,卻發現她早就不知道何時溜掉了,旁邊只有一臉茫然的柳拂衣。

  「……咦,人呢?」

  慕聲推門。

  屋裡只燃著兩支小小的蠟燭,堪堪照得清楚家具的輪廓。他轉身閉上門,黑暗瞬間將他圍攏。

  他將外袍脫下來,放在桌上,在黑暗中熟練地繞過了櫃子,撩開帳子,坐在了床上,開始卸腕上綁帶。

  才卸了一隻,他眸光猛然一凜,如閃電般出手向身後掐去:「誰?」

  「我……咳咳咳咳……」女孩兒誇張地發出一聲尖利的長鳴,活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摸到了綢緞般綿軟的脖頸,他頓時鬆開手。空氣中漂浮著熟悉的馥鬱清香。

  淩妙妙。

  在他床上。

  「……」他指尖「砰」地炸出一朵火花,照亮了她的臉,那一雙杏子眼裡倒映出亮抹光亮,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火花滅了,屋裡又陷入黑暗,隱去了她的臉。

  她似乎有些著慌:「你這屋裡黑成這樣,怎麼不點燈,看得見嗎你?」

  他順手在桌子上摸了一根蠟燭,「砰」地點燃了,端在手裡,剛想把她趕下去,忽然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酒氣混雜著花香,像是花開得過於爛漫,有些甜膩地醉人。她懷裡抱著個酒壺,兩頰泛著紅。

  妙妙「嗯」了一聲,「酒……酒壯慫人膽。」

  爬黑蓮花的床,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她現在手心還濕漉漉的,生怕慕聲一個暴起將她丟下床。

  慕聲果然拉住她的衣服角,將她向外拖,語氣不善:「……你下去。」

  「可你現在也不睡覺啊……」她放下酒壺,兩手抱著床角的柱子,鬧起來,「我就坐坐嘛,別那麼小氣嘛,子期,子期,子期……」

  她一疊聲地叫他名字,喊得他百爪撓心,他壓著火氣一連點了三根蠟燭,擺了一溜,把他們之間照得分毫畢現。

  這樣才好,比剛才那昏暗暗的氣氛好多了。

  「你喝酒嗎子期?」

  「……」

  「這麼早就睡覺,真無聊,沒一點夜生活。」

  「……」

  「明天就要……」她驟然驚醒,咬下了「跳裂隙」三個字,「就要捉妖了,今天我們多玩一會兒好不好,嗯?說話呀子期,說話嘛……」

  還真是酒壯慫人膽。慕聲冷眼看著她雙手抱著柱子,占足了嘴上便宜,完全沒有平時察言觀色那點自覺。

  大半夜跑到男人床上喝酒……

  剛消下的火又「呼」地冒了起來,拉了拉她袖口,耐著性子道:「你在我這幹什麼?回你自己房間去。」

  「我不走!」她那個「不」字拖得又長又不情願,生氣地瞪著他,好像他才是侵佔別人領地的那個。

  交涉失敗。慕聲扯了一把領子透了透氣,屋裡好熱。

  他腦子亂成一鍋粥。

  術法,修行,慕家,前途,姐姐……這些本來在他心裡盤條理順的事情,一見到她就全亂了,什麼都來不及細想,只顧得上眼前的兵荒馬亂。

  「你喝了多少……」他拎過壺來,發現是空的,頓時火冒三丈,黑眸一沉,「你全喝了?」

  「嗯!」她很驕傲地點了一下頭,語氣像街邊口沫橫飛說評書的,「我一口悶,沒斷!」

  「……」

  他湊近了她,兩雙眼睛像照鏡子一般對著,近得可以看見彼此根根分明的睫毛,他壓低聲音,「那你讓我跟你喝什麼?」

  「你來呀,有的是!」她從懷裡一掏,居然又掏出一隻酒壺,眼眸亮晶晶,「我給你留著呢。」

  衣服扯開了些許,若隱若現露出白皙的肌膚,他想往後退,偏偏淩妙妙拉著他的手不放,強行讓他握著酒壺,「你摸摸,熱的,我揣懷裡幫你加熱啦……」

  她自顧自笑起來,笑得如銀鈴響動,像盤絲洞裡的女妖精。

  四周都是她髮間香氣,懷中香氣,眼前嬌軀近在咫尺,不斷與夢境疊合。

  他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在頭腦紛亂中,他不斷地回想這個晚上從她嘴裡吐出什麼話,化作幾柄刀子插進心裡,讓他清醒清醒。

  想到阿姐,果然如冷水澆頭。

  眼前的人動了一下,往裡面靠了靠,驟然離他遠去,抱住膝蓋,將自己蜷縮起來,只伸出手輕輕戳他。

  「……喝不喝?」

  「給點面子嘛。」

  他回頭猛地吹熄了蠟燭,屋裡陷入先前的黑暗。

  淩妙妙「呀」了一聲,抱怨道:「摸黑喝酒,什麼毛病,你看得見我的臉嗎?」

  他心道,就是要看不見才好。

  他長睫微垂,心煩意亂地端起酒壺,一口悶,沒斷。

  ……誰給她的燒刀子,又烈又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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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6: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四章 鬼魅製香廠(九)

  「……你……給我留點行不行。」淩妙妙開始扯他袖子,強行將酒壺奪過來,邊搶邊絮絮叨叨地教訓,「你這人沒意思,只顧自己喝,知不知道什麼是推杯換盞?」

  淩妙妙幾乎要喝暈了,嘴裡的話自己往外蹦,昏昏沉沉,過不了腦子。

  慕聲將酒壺從她嘴邊奪下來,一把搶回去。

  就這樣拉拉扯扯相互譏諷,摸著黑解決了一整壺。

  本該冷若冰霜的夜晚,偏偏……喝得滿身燥熱,心裡幾乎要燒起來。

  「你為什麼半夜喝酒?」

  還跑到他床上喝。

  「……」她頓了一下,放低了聲音,「我心……心裡有點難受。」

  他嘴角勾起,黑眸中閃過一絲譏誚的笑:「淩小姐也有心裡難受的時候?」

  還以為她百毒不侵,萬事不掛心。

  「嗯。」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緣故,她居然沒像往常一樣頂回來,而是軟綿綿地應,「我找你道歉來的,對不起。」

  少年一怔,旋即冷笑一聲。

  「子期,真的……」誰知她慢慢蹭過來,眨巴著眼睛,近乎神志不清地湊近他,異常真誠地開始道歉,「剛才我不該那樣說的,對不起嘛……」

  「對不起……」

  「……」

  「對不起對不起……」

  按理說,這件事絕對不該是這樣的解決辦法,心結這東西,豈能是能三言兩語解得開的?可她偏偏就用這麼直接的方式,簡單粗暴地面對困境。

  不依不饒。

  折磨他一晚的關係,他考慮了一晚上的事情,又亂了,滿腦子都是她的哼哼唧唧。

  「行了!」少年忍無可忍,伸手將她軟綿綿的臉推開,「淩妙妙,閉嘴。」

  她沉默了幾秒鐘,在巨大的倦意中翻了幾個白眼,又攥緊了拳頭,似乎在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就此睡著,開始口齒不清地解釋,「我作為朋友,我其實是擔心你。」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舌頭都捋不直了:「不對,說錯了,是關心你。」

  「……那你關心我什麼?」

  「你和慕姐姐不合適呀,你喜歡慕姐姐……你會很慘的,根本不會有人理解你,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換個人喜歡吧慕聲,換個人喜歡……」

  她軟磨硬泡鬧個不休,還反復提慕瑤,惹得他心頭火起。

  本來應該將淩妙妙扔下床,可是少女的手指一點點爬上他的臉,冰涼的,如此溫柔憐惜。

  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任她捧起他的臉,冷靜地問:「我應該喜歡誰?」

  淩妙妙驟然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一雙眼睛綻放華光:「喜歡我呀,喜歡我這樣的,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她又笑起來,笑得整個床誇張地晃動。

  果真是喝醉了,胡言亂語。

  忽然耳畔一陣風撩起髮絲,他沒有防備,少女的臉毫無徵兆地貼下來,在他頰邊印上柔軟冰涼的一吻,轉瞬離開。

  慕聲僵在原地,耳畔轟鳴作響。

  臉,幾乎要燒起來,她還火上澆油,用手指來回撫摸那個位置,好似想要歉意地擦去蹭在他臉上的口脂,口中長歎:「可惜呀,我屬意柳大哥,今生與你無緣了——沒關係,改天我給你介紹好的……」

  後半句話灌入耳朵,他一把將她推倒在床上,少女陷進柔軟的被子堆裡,還彈了一下。

  「幹嘛推人你不要臉。」她蹙起眉,恨恨罵他一句,拉起被子,一翻身睡到了床裡。

  「……起來,回你自己房間去。」他摟住她的腰將她往外拖,心裡已經天崩地陷,太陽穴尖銳疼痛,腦子嗡嗡作響,只知道一點,要離她遠一點。

  如果再聽她說下去,他可能會直接心臟爆裂。

  淩妙妙死死抓著帳子不放:「我不走!這個床比我的軟,我要睡這個!」

  他咬緊齒根:「那我去哪裡?」

  「你去去睡我的!」她眼睛都閉上了,睫毛不耐煩地顫動,胡亂一指,「在對面,對面,快去,別吵我。」

  他站在床邊,望著被她折騰得雞飛狗跳的床,她的幻色襦裙下面露出白皙的腳踝,腳踝下壓著他的被子,他拽了一下卻沒拽出來,被子是被她無意夾在兩腿之間的。

  ……

  他頰邊驟然發燒,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外袍,鑽進了對面的房間。

  鳥雀啁啾,在窗子外叫個不休,簡直像是在吵架。

  用早膳的時候,只見李准,不見十娘子的人影。

  「夫人的身體好些了麼?」慕瑤淡淡問道。

  李准面帶憂色,心神不屬:「不知為何,十娘子昨夜頭痛欲裂,折騰了一個晚上,只怕今日也需要臥床靜養。」

  他喝了一口茶,無不煩躁:「平時也沒見她有什麼頭疼腦熱,這一次怎麼——」

  柳拂衣點點頭:「李兄先不要打擾她,讓她多睡一會兒。」

  眾人心知肚明,十娘子不舒服,多半是那鎮妖的符紙起了作用。一旦她卸去防備,渾渾噩噩走出房門,便會被門外那七殺陣牢牢困住,束手就擒。

  他們要做的,便是保守秘密,按兵不動。

  淩妙妙眼底兩道烏青,腦子裡還有些昏昏沉沉。

  她沒想到,昨天去廚房借的兩瓶燒刀子居然這麼夠勁,慕聲也不按套路出牌,竟跟她同壺而飲,搶酒喝,活活將她喝斷片了。

  柳拂衣早起不見人,敲門沒人應,推開門一看,見她睡在慕聲的床上人事不省,魂都嚇掉了,將她撈起來,一碗醒酒湯灌了下去,開始搖晃她肩膀。

  一睜眼,柳拂衣滿臉緊張地問:「昨天晚上……沒事吧?」

  她尚在迷茫,頭髮亂得像鳥窩:「嗯?」

  「怎麼能喝這麼多,昨夜阿聲沒欺負你吧?」

  「柳公子,說話要注意。」

  少年抱懷立在門口,拉出纖長一道影,潤澤的黑眸盯著她的臉,滿眼嘲弄,「淩小姐半夜來我這耍酒瘋,哭著鬧著霸佔我的床,到底是誰欺負誰?」

  「……」妙妙瞪大了眼睛。

  「妙妙,梳頭水不要用那麼多,滿屋子都是香味,聞多了反胃。」他不理會滿臉驚愕的柳拂衣,朝著妙妙譏誚地一笑,轉身進了廳堂。

  這頓飯吃得各懷心思,大家幾乎都是機械地往嘴裡遞著米,精緻茶點索然無味,甚至變得有些難以下嚥起來。

  因十娘子病著,李准悶悶不樂,早早道一聲抱歉下了席,說是要回去照看十娘子。

  他病著時,十娘子也是這樣衣不解帶的照顧他,現在她病了,他實在沒有辦法再與客人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

  十娘子的房間貼了符,已成她的牢籠,無辜的人再進去多有不妥,柳拂衣剛想阻攔李准,乳娘突然抱著楚楚,急匆匆地從屏風後面閃出來了:「老爺,看看小姐吧,小姐不肯喝藥!」

  乳娘兩頰上全是汗珠,小心地將楚楚遞過來,小女孩的嘴唇發紫,還在顫動著,眼睛半眯,小臉慘白。

  李准急道:「楚楚,你怎麼這麼不乖,為什麼不喝藥?」

  「爹爹……」

  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臂要抱,李準將她接過來,滿臉緊張地看著女兒的小臉。

  她寶石般熠熠生輝的黑眸裡盈滿淚水,許久才斷斷續續地嚅囁:「爹爹,我做噩夢,我好怕……」

  「不怕不怕,爹爹抱。」李准拍著楚楚的後背,感覺到她的身子在一陣陣發顫,著急忙慌,忍不住對乳母喝道,「還愣著幹嘛?把藥端來!」

  幾個人都圍著楚楚看,瘦弱的小女孩像小雞仔一樣發著抖,即使被父親抱著哄著,也沒能讓她看起來安定一點。

  乳母急匆匆將藥端了過來,白瓷碗盛著,褐色的,步子快了些,幾滴藥汁灑在託盤裡,猶有異香。

  慕瑤有些奇怪:「這藥——」

  柳拂衣阻住了她:李准正在輕聲慢語地哄楚楚喝藥,眉頭緊蹙,拿勺的手有些顫抖,見她一勺一勺喝下了藥,這才安下心來,長舒一口氣。

  「楚楚,以後不能不喝藥,知道嗎?」

  小女孩在他懷裡怔怔點頭。

  李准將空碗和勺放在乳母端著的託盤上,揉了揉眉心,放輕了聲調:「剛才我也是急糊塗了,先下去吧。」

  乳母遲疑地站在原地,察言觀色半晌,許久才有些畏懼道:「老爺,藥……好像喝完了……」

  李准剛放鬆下來的表情立即提起來:「怎麼不早說?」

  「我也沒注意……」乳母急得要哭,嚅囁道,「我前兩天看,還有許多,今天再一看,已經是最後一包了……」

  李准半刻都沒有耽擱,沉著臉站起身,已經接過小童遞來的外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柳兄,我得出門一趟。」

  「李兄這是要去給楚楚買藥?」柳拂衣有些詫異,「現在就走?」

  「唉,柳兄不知道。」李准煩悶地擺了擺手,拉了拉領子,「這藥鋪在鎮子上,離我們涇陽坡遠得很,我現在出門,得在外過一宿,明天才能回來。」

  他俯身憐愛地看了看楚楚蒼白的臉,將她細軟的髮絲別到耳後,這才抬起頭看柳拂衣:「楚楚這病需得每日一碗藥,斷不得。」

  柳拂衣點點頭,幫他遞過了廳堂裡掛著的一把油紙大傘:「那柳兄派個童子去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唉,還非得我去不可。」李准接過傘要出門,又折回來,在几案下面多抓了一把銀錢,有些無奈的笑笑,「這藥的配比乃內人的秘方,我答應她不示外人,只能我親自去抓,還要跑幾家不同的藥鋪子分別抓來才行。」

  「勞煩柳兄幫忙照看楚楚了。」

  李准拋下一句話,急匆匆地出了門。

  慕瑤和柳拂衣面面相覷,想要看看那盛藥的碗,乳娘卻已經端著碗去了廚房。

  妙妙覺察到空氣中殘留的一點苦澀,澀中帶著異香,嘟囔道:「這藥好香……」

  「是血。」慕聲望著她答,語氣淡淡,「是妖怪心頭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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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6: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五章 鬼魅製香廠(十)

  李准匆匆出發之前,交代下人們要給十娘子送飯,李府的廚娘特意準備了一份小米粥端進去,不到十分鐘,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臉上寫滿了鬱結。

  「怎麼了?」慕瑤停下夾菜的筷子,詢問那端著託盤站在屏風前發呆的廚娘。

  廚娘指指十娘子房間,壓低聲音:「敲門沒人應,推了門一看,夫人背對我在床上躺著,帳子都沒掛起來,看樣子還沒醒。」頓了頓,又有些愁苦,「這都躺了一天了,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她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滿臉擔憂地問,「老爺不在,幾位方士見多識廣,需不需要我去請個郎中……」

  「暫時不必。」慕瑤微微一笑,安撫道,「你先下去吧,過了今天,要是還沒有好轉,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廚娘沒什麼主意,「哎」了一聲,端著託盤回了廚房,嘴裡嘟囔著:「熬得爛爛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張口吃他餵的蝦,忽然閉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給她擦了擦嘴,柔和地問:「不吃了嗎?」

  吃過藥以後,楚楚的臉色恢復了正常,幾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順地任柳拂衣幫她擦乾淨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楚楚,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慕瑤的語氣有些緊張。

  慕瑤和柳拂衣兩個人,一個抱著小女孩擦嘴,另一個拿著小勺時刻準備餵湯,配合默契,若不是淩妙妙知道內情,真的會以為他們二人是一對恩愛的年輕父母。

  淩妙妙扭過頭,饒有興趣觀察慕聲,見他長長的睫羽傾覆下來,正在端著碗認真吃飯,沒對眼前場景做出什麼過激反應。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盯出點端倪來,不料慕聲忽然抬眼,兩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處。

  少年被盯得有些難以下嚥了,這才忍不住抬了眼,見她的眸顫了一下,像是被發現的小鹿,生動至極。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掃視桌子上的幾盤菜,似乎在飛速考慮要在哪一盤裡夾一筷子,來堵她的嘴。

  淩妙妙已經能從他有些不對勁的動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開臉,警惕道:「我不要——」

  慕聲手一抖,夾起來的胡蘿蔔塊掉了下來,他抬頭望她一眼,雙眸黑沉沉,妙妙讓他這樣一看,嘴裡的話立即拐了個彎,「……不要吃胡蘿蔔……吃雞。」

  還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聲的神色不經意間放晴,轉而夾了一塊鹽酥雞,丟進她碗裡,有些僵硬地別過臉:「吃你的飯,別到處亂看。」

  心裡卻在遊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蘿蔔,真令人驚奇。

  兔子動著三瓣嘴開口了:「我最討厭胡蘿蔔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蘿蔔。」她邊吃雞邊憤憤地盯著桌上的胡蘿蔔牛腩,彷彿看見了宿敵。

  那是自然,慕聲心想,哪有兔子喜歡吃煮熟的蘿蔔。

  妙妙吃著吃著,想起來瞥一眼慕聲的神色,發覺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帶著隱約的笑意,心裡頓時詫異萬分。

  柳拂衣和慕瑤都在他面前演恩愛小夫妻了,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完了,黑蓮花氣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話想對慕姐姐說?」慕瑤餵了半碗湯,楚楚喝得心不在焉,還喝嗆了兩回,黑亮的眼一直盯著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猶豫了一下,用小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貼著幾個牛皮紙包,兩隻眼睛怯怯地盯著慕瑤的臉,似乎在觀察她會不會生氣。

  「……」慕瑤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語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氣又好笑地把那幾個紙包一個個拿出來擺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腦袋:「是你故意把藥藏起來了?」

  楚楚怯怯地點點頭,似乎有點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讓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幾絲恐懼,「昨天晚上十姨娘頭昏,沒有變漂亮姐姐的臉,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臉藏在被子裡,很凶地將爹爹罵走了。」

  因楚楚身體虛弱,可能發生危險,李准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將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間裡,中間只用屏風隔斷。隔著屏風,年幼的楚楚屢次見到十娘子「變臉」,可能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慕瑤歎了口氣,無奈地摩挲著她柔軟的髮頂。

  天色漸暗,暮色四合,轉眼已經到了傍晚。

  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沒有踏出房間,不吃不喝不說話,令主角團束手無策。

  按照先前的計劃,他們應該在傍晚出門去探製香廠了。可是柳拂衣懷裡還坐著一個說什麼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猶自瞪著一雙大眼睛,怯怯地依偎著柳拂衣,小手還抓著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著,便會被丟下和十娘子獨處。

  李准不在,下人們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幫主角團貼上了符咒,就是正面與十娘子為敵,一旦被發現,後果難以預測。

  因為這個緣故,主角團也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李府。幾人商議了一下,柳拂衣道:「這樣吧,我們帶著楚楚一起去……」

  慕瑤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著,沒有立即表示反對。

  反倒是慕聲有些不情願:「阿姐,路上艱險,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裡委屈不堪,轉頭趴在了柳拂衣懷裡:「我怕這個哥哥……」

  慕聲冷笑一聲扭過頭,黑眸望著窗外,不再言語。

  慕瑤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不妨事,路上我來照顧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睏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彎了!」

  夜黑風高,一行四人帶著楚楚,踏上了「遛彎」的險路。

  柳拂衣伸臂托著楚楚,慕瑤站在一旁,伸出纖細的手指,溫柔地整理著小女孩披風的領子,月下荒草泛著銀光,旁邊是潺潺的溪流。

  這幅剪影溫馨和諧,繾綣萬分,簡直像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

  相比之下,他們身後的慕聲半隱沒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著腳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涼的夜露順著植物的葉子流下來,「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滿心涼意。他將葉子揪下來在指尖揉著,忍不住回頭尋覓少女的身影。

  淩妙妙快走了兩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過來,夾襖上毛絨絨的領子襯著她紅撲撲的臉,她伸出兩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雙線織起來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兩隻寬厚的爪子:「慕聲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襖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絲暖意,低低應一聲:「嗯。」

  淩妙妙非常失望:「你怎麼這麼蔫啊,是不是凍著了?」

  她拉開慕聲的披風,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幾下,口中嘖嘖,「穿這麼少,慕公子是買不起冬衣嗎……」她麻利地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朝他揮一揮:「我爹爹給我織的,可暖和了。喏,你試試?」

  黑衣少年慢慢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裡扯出來,別過頭去,頓了許久才道:「……你自己戴著吧。」

  唉——淩妙妙呼出一口白氣,有些惆悵地拍了拍手套。黑蓮花好高冷。

  涇陽坡的夜晚很安靜,天空如濃稠的墨汁傾倒,黑得純粹而曠遠,滿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著酸涼的冷光。在陰陽裂的作用下,秋蟲停止長鳴,偶爾傳來詭異的窸窣聲,似乎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在樹後紮堆談笑。

  夜晚,蟄伏的妖物都出來透氣了。好在楚楚已經在柳拂衣懷裡睡著了,沒聽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潺潺的水聲靠近,偶爾伴隨著咕嘟咕嘟的氣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瑤和柳拂衣停了下來,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冷光,風吹動河邊青草,沾濕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過暗河的時候。

  慕瑤打頭陣開路,柳拂衣抱著楚楚緊隨其後,他回頭望了妙妙一眼,剛準備說什麼,看到慕聲早已自然地彎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風吹動他的髮帶,彷彿展翅欲飛的蝴蝶,不經意落在他黑亮的髮上。

  光風霽月的柳大哥看到這一幕,欣慰地閉上了嘴,唇畔浮現了神秘的微笑。

  慕聲的腰彎得自然,淩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練得就像騎自己的老夥計馬駒,摟住他脖子一借力,慕聲將她膝彎一托,就輕巧地背在了背上,邁腿嘩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饑餓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間圍攏過來。

  慕聲無聲無息地盯著水面,手中符紙不斷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鑽,又準又狠,彷彿一條條梭子魚,只是發出了輕微的噗嗤聲,連水花都沒濺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還留著耳朵聽背上的女孩說話。可淩妙妙今天異常安靜,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她開口。正在納罕,就聽見她說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話,還是一種格外惆悵的語氣:「慕聲,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自己過暗河呀?」

  少年的臉猛地一沉。

  淩妙妙感覺他的手臂瞬間收緊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兩下,隨即聽到他應道:「你就這麼想自己過河?」

  「其實我也懶得自己過河……」她彎了彎唇角,微涼的臉無意中貼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覺得每次都讓你背過河,好像挺麻煩你的。」

  她的裙擺懸在空中蕩啊蕩,裙角沾到了水,有時觸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覺得冰冷刺骨,何況慕聲兩條腿直接泡在水裡。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過河,那我也可以。」她玩著慕聲的領子,順嘴問道,「水是不是很涼?」

  慕聲頓了許久才答:「……不涼。」

  那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我什麼時候才可以自己過河?」

  他似乎不大喜歡這個棘手的問題,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詞:「要等你學會用符紙。」

  「我會呀!」妙妙霎時激動起來,猛拍他後背,「柳大哥教過我口訣,我現在還記得呢,要不要我給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點惱了:「不要。」

  「那你給我點符紙,我試一試。」她還沉浸在興奮中,開始拽慕聲的袖子,「有沒有剩下的,給我幾張唄?」

  「沒有。」他冷言冷語地答,扭頭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別亂動。」

  「……你真小氣。」妙妙憤怒地扭了一會兒,沒得到什麼回應,便無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動彈了,一不折騰,便開始一陣陣犯睏。

  她安靜下來,便顯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嘩啦啦的水聲,和水中隱約傳出的咕嘟嘟的氣泡聲。

  慕聲走著,步子慢了下來,極輕地撒開一隻手,從懷裡抽出一遝澄黃的符紙。他垂下纖長的睫毛,單手點了一遍,反手無聲地塞進她毛絨絨的襖子裡。

  女孩兒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沒有睜開,感覺到他的觸碰,縮了一下,又軟綿綿地貼上來,嘴裡抱怨:「……別戳我。」

  他飛速抽回手去,重新撈起了她滑下的膝彎,睫毛顫得像蝴蝶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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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六章 大地裂隙(一)

  夜深了。

  窗戶開著條縫,窗櫺上還夾有打捲的落葉。冷風吹進來,吹得那落葉咯吱作響,懸起的紗帳鼓了起來。

  側躺著的十娘子睜開眼睛,臉色灰白似鬼,額頭上佈滿細密的汗珠。

  她慢慢地喘息著,每喘息一下,都發出艱難的呵呵聲,胸口起伏劇烈,那白皙豐滿的胸,幾乎掙出低垂的坦領。

  那雙纖長美麗的手向上摸索著,扶著床頭,掙扎著坐起來,腳上胡亂蹬住了地上的鞋。

  窗外夜色清寒,照得屋內一支細細的蠟燭愈加慘淡。

  她扶著額頭,天旋地轉地走著,像一個酩酊大醉的人左搖右擺地走在街頭。

  「呼……呼……」她一路走,一路喘著粗氣,面容灰白,分離的雙眼凸出,佈滿了血絲。

  她慢慢繞過了繡青竹的屏風,屏風後是一張小床,床頭還擺著一隻紅漆撥浪鼓,幾隻小布偶。

  床上沒有人。

  頭痛驟然增加,她猛地扶住屏風,才沒讓自己倒下,身軀卻靠得那屏風「咯吱」向右推移了幾米。

  「乳母……」她倚著屏風,艱難地伸出手,似乎想喊些什麼,「阿准……」

  她用力地喊,卻沒發出什麼聲音,自然沒有人答她的話。

  李准和乳娘都不在,這座空屋,是專為她一人準備的牢籠。

  兩眼死死地瞪著那空蕩蕩的小床,良久,視線下移,落在床旁邊的牆面上,再轉,望見了緊閉的門。

  窗櫺裡卡著的落葉被風吹得哢噠作響,門上貼著的澄黃符紙,在風中捲起一個小小的角。

  製香廠裡燈火通明,遠遠望去,星星點點的紅燈籠宛如赤紅的遊蛇,蜿蜒到了遠方。

  妙妙有些震驚:「李准不是說,製香廠只在白天開工嗎?」

  柳拂衣面色警惕,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的燈火,將手指貼在唇上,無聲地比了一個「噓」。

  懷裡的小女孩睡得正香。

  主角團放輕腳步靠近,沿著草叢中鋪好的石板路來到製香廠前。

  晚風將木屋上懸掛的盞盞燈籠吹得左右搖晃,燈籠發出暗淡的紅光,燈下有無數散亂的人在忙碌地走動,在地面上投下晃動交錯的影子。

  詭異的是,人們來往忙碌,卻沒有交談聲,甚至連腳步也難以察覺,一切悄無聲息地進行著,靜得能聽見風過樹叢的聲音。

  慕瑤緊抿嘴唇,抬手指向了角落,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紅色的黯淡燈籠下,四五個人圍聚一堆,拿著鐵鍬和鏟子,飛速地上下揮舞,影子虛化成無數道,一時間群魔亂舞。

  飛揚的塵土帶著草根、泥屑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未幾,地上被挖出一個大坑,挖土的工人們飛速地扔掉鏟子蹲下身來,七手八腳地從裡面抬出了什麼。

  一團濃重的黑氣從土坑中向上湧去,幾乎遮蔽了他們的臉。

  「這是什麼?」妙妙瞠目結舌。

  「是死人的怨氣。」慕瑤盯著那一團向上漂浮的黑氣,眉頭緊皺。

  那一團烏雲似的黑氣,轉瞬分成了四五股飛速消散在空中,露出工人們的臉。燈下,那幾張臉面無血色,鼻孔處還慘存著幾縷未散的黑氣。

  ……他們居然將死人的怨氣吸走了!

  幾個人手一鬆,那具被刨出來的屍體摔落在地上。

  經年風吹雨打,被泥土掩蓋,那屍體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顏色,幾乎和土地混為一體,從袖口、下擺叮叮噹噹地掉出幾根森白的白骨。

  沒有那一股怨氣支撐,死人也只能腐化為普通的白骨,就此而散了。

  工人將地上白骨攏成好幾堆,幾個人用下袍兜著站了起來,像兜水果一般輕鬆地兜了回去。

  慕瑤跟了幾步,雙目在月色下閃著亮光:「看看他們去哪裡。」

  柳拂衣蹙眉看著懷裡熟睡的楚楚。

  慕瑤補道:「拂衣在這裡等吧,看顧好楚楚,別嚇著了她。」

  此處距離製香廠還有十幾米距離,那些詭異的景象看不真切,還有幾叢矮樹作為遮蔽,進可直入製香廠,退可遠觀防身,是個較為安全妥當的地方。

  柳拂衣點點頭,看著慕瑤囑咐道:「你們小心。」

  幾人跟著工人的腳步向前挪了幾步,恰看到他們閃身進了屋,彎下腰,將懷裡的白骨一股腦兒倒進火燒得正旺的灶膛裡,那些骨頭殘渣如同進了油鍋的奶酪,迅速融化了。

  ——這實在是挑戰現代物理。要知道,即使是火葬場焚化爐,也至少是從兩百攝氏度開始升溫的,要想將堅硬的人體骨骼焚化,至少需要將近一千度。

  淩妙妙指著爐子下不斷散落的灰燼:「慕……慕姐姐,這個也是因為沒有怨氣支撐嗎?」

  她的聲音有些抖,身旁的慕聲突然站得離她近了些,幾乎是貼在了她身邊,一眨不眨地觀察她的臉。

  身旁是火光,身上還穿著秋天的襖子,妙妙讓他靠得熱乎乎的,反手將他往旁邊推:「我聽慕姐姐說話呢,你別搗亂。」

  「……」慕聲確認她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完全不需要安慰,剛才問話,說不定只是興奮地顫抖……

  他沉著臉退到了旁邊。

  慕瑤嚴肅地點點頭:「這些屍體身上所有的怨氣已經被吸走,便一絲活氣也沒有了,這樣的屍體,與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沒有分別,輕易便可瓦解。」

  淩妙妙點點頭,心中感慨,浮舟的世界設定真是天馬行空啊……

  灶上還熬著中藥。

  李准曾經說過,他的製香廠生產香篆,不單要用最好的檀香樹皮,還要加入安神靜心的中藥,眼前這些藥,想必是需要整宿熬製以備翌日使用的。

  灶膛裡的骨頭越堆越多,燒成的灰塵越堆越厚,不一會兒便塌了下去,粉末從縫隙裡跌了出來,灑在了地上。

  看守爐火的隱約可見是個年邁的老婦,她遲鈍地低下皺紋密佈的臉,嘴裡嘟囔著什麼,似乎在抱怨這些灰塵弄髒了地面。

  她慢慢彎下佝僂的背,將地上的骨灰攏了攏,抓在了手心,隨後,掀開砂鍋蓋子,倒進了正在咕嘟的中藥裡。

  幾人面色一變。

  香篆裡的骨灰,原是這麼來的……

  月色從窗口透出來,如冷霜般打在牆上,一隻纖細修長的手顫抖著扶著牆壁,隨即是一個高挑豐滿的身影,她彎著腰,跌跌撞撞地扶著牆靠近房門,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氣喘吁吁。

  另一隻手上,緊緊抓著一張撕下來的符紙,符紙被她手心上的汗水浸濕了,皺成一團,褶皺的纖薄符紙上還有隱約可見的血跡。

  她掙扎著,東倒西歪地扶著牆壁,丹蔻在牆上拓出深深的印子,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

  還有幾步,就可以走出房門了。

  「慕姐姐……」

  「阿姐!」

  一個沒注意,慕瑤已經滿臉嚴肅地走上前去,逕自推門進了屋。

  妙妙頭皮一陣發麻,緊跟著慕瑤闖進了屋裡。

  慕瑤已經站定在燃燒的火爐前,定定盯著她。那老婦守著爐子,似乎渾然沒有覺察到來人,還在不斷地彎腰從地上攏起多餘的骨灰,撒進砂鍋裡,動作遲緩而機械。

  「請問……」

  她試探著開了口,可眼前的人沒有一點反應,就好像他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牆壁。

  慕瑤一把抓住老婦不停動作的胳膊,抬高了聲調:「看著我!」

  老婦抬起滿臉皺紋的臉,渾濁的眸中沒有焦距,胳膊被慕瑤抓著,可手指還在重複著機械的動作,就好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慕瑤猛地撒開手,老婦跌在地上,又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接著重複撿骨灰、倒骨灰的工作。

  「……」

  慕瑤冷靜地轉過臉來,一左一右往外推著緊跟在後面的慕聲和妙妙,壓低聲音:「這些確是白天在製香廠勞作的工人。他們都被人控制了,我們走。」

  甫一出門,果然又有幾個人兜著新的骨頭殘渣進門了,匆匆的身影與他們擦肩而過,就好像不存在於同一個時空。

  不遠處,三三兩兩聚攏的工人,無聲地揮舞著鐵鍬,一朵朵暗淡的紅燈籠搖曳著,牆上地上充滿紛亂的影子。

  她邁出了房門,先左腳,後右腳,隨即立刻撲倒在門口,靠著牆劇烈喘息著,散亂的鬢髮被汗水沾濕,打了捲兒,淩亂地貼在額角。

  她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掙扎到了岸邊,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空氣。

  走廊裡空無一人,月光微弱至極,她幾乎坐在濃重的黑暗中。

  手中揉成團的符紙滾落到了地上,徹底變成了普通的廢紙。

  「阿准……楚楚……」她喚著,終於可以發出聲音,她扶著牆站起來,沒有注意地上幾點閃爍著淺淺的銀光。那幾個點,恰好連成一個圈,圈內絲絲縷縷的光線若有若無,像是捕魚的網,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淵。

  她腳上繡鞋掉了一隻,狼狽不堪,光著一隻腳,拖著裙擺,無聲踏入了那一個圈,喊道:「阿准,你們在哪裡?」

  隨即,李府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夜也開始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乳娘披著衣服最先跑進來,手裡端著一隻燭臺,睡眼惺忪,見了眼前人,嚇了一大跳:「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楚楚不見了……」十娘子分得極開的雙瞳中露出一絲恐慌,向前踉蹌了幾步,彩旗般鮮豔的裙擺掃過了銀亮的圈。

  慕瑤跑得越來越快,身後跟著妙妙和慕聲,三人幾乎是拔足狂奔,遠遠地看見了樹叢背後柳拂衣抱著小女孩的身影。

  柳拂衣正緊皺眉頭,方才,布在十娘子房門口的七殺陣傳來感應,有人毫髮無損地踩過了陣。

  七殺陣是捉妖人嘔心瀝血發明的手段,專為大妖準備,妖氣越重,困得越緊,七步之內必殺其銳氣,不可能對十娘子毫無反應,除非……

  慕瑤的臉色剎那間煞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慕聲身形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幾乎瞬間移動到了柳拂衣身邊,依然晚了一步。

  濕熱的血,淅淅瀝瀝,順著他的衣袍流下去。

  柳拂衣緩緩低下頭,小女孩纖細的手臂已經穿透他的胸膛,她雪白的小臉滿是血點,總是發紫的嘴唇此刻是詭異的血紅。

  寶石般的黑眸裡閃爍著冰冷的酷虐,她慢慢地牽拉嘴角,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柳哥哥,謝謝你一路抱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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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七章 大地裂隙(二)

  慕瑤急奔而來,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慕聲臉色急變,一雙黑眸死死盯著楚楚的臉,唇畔含著冷笑,語氣森冷:「邪物,難怪你總是怕我靠近。」

  少年被人愚弄了一路,此時此刻真正動了怒,手中收妖柄猛地脫出,直搗楚楚的臉。

  他所處位置,距離楚楚和柳拂衣一步之遙,下手若不留情,那妖物避無可避。

  可是轉瞬之間,地動山搖,大地在震顫著,幾乎是瞬間的功夫,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慕聲眼前,收妖柄「噹啷」一聲彈回他腳邊。

  「自不量力的捉妖人。」那稚嫩地聲音嘻嘻笑著,從半空中傳來,發出陣陣回聲。

  幾人仰頭一看,楚楚操縱著臉色煞白的柳拂衣,正站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地上竟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這裂隙足有幾人寬,橫亙在他們眼前,宛如大地上一道猙獰的刀疤。

  裂縫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二人站在裂隙的另一端,楚楚笑著伸手舉高,柳拂衣雙足離地,幾乎是被迫懸在空中。

  妙妙心驚肉跳地盯著柳拂衣的臉,他因失血過多的緣故,幾乎已經失去意識。慕瑤的聲音在顫,拼命搖頭:「不要……不要……」

  楚楚的手臂慢慢向外伸,柳拂衣青筋暴出,發出一聲難耐的悶哼,隨即咬緊齒關,再也不發出聲音。

  他的喘息顫抖著,目光冰冷地看著自己鮮紅的心臟從胸膛中脫出,鮮血淋漓地捧在了那小小的手上,猶自跳動不息。

  不過是死而已,捉妖人刀尖舔血……誰會畏死……

  胸口一陣冰涼,隨即是難耐的空洞,彷彿連整個生命中的歡愉和溫暖都被抽離了身體似的。他抬起眼,觸到了慕瑤顫抖的瞳孔。

  只是……瑤兒不要怕。

  直面這種血腥的場面,妙妙腿都軟了,但感覺到慕瑤單薄的身軀在發抖,一把架住了她,讓她不至於摔倒。

  這個世界,心臟離體會死嗎?

  ——那還真不一定。

  縱使知道男女主角最終一定會化險為夷,孩子都生了幾打,此時此刻,她還是忍不住滿心外溢的怨憤,仰頭吼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惹你,你招誰去,掏柳大哥的心做什麼?」

  這樣一個好人,不過就是因為對萬物過於寬容和溫柔,才給人可乘之機……

  「你真傻……」楚楚十分滿意地欣賞著手中跳動的心臟,許久,欣賞而癡迷的目光地轉移到了柳拂衣蒼白的臉上,「不掏心,怎麼將柳哥哥做成我專屬的玩物呢?」

  慕聲不打算廢話,逕自躍至空中,髮帶在風中飛舞,想要跳過裂隙攻擊,誰知那裂隙越擴越大,那二人越退越遠,他怎麼飛,都飛不到對岸。

  他轉身一折,落在樹梢上,收妖柄在指尖煩躁地轉了幾個圈,眸中閃爍著冰冷的殺意。

  「你想殺我?」小女孩充滿邪氣的眼中閃過一絲嘲弄,「我是天生地長之幻妖,涇陽坡這天地山川,皆為我所操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她笑了,小小的嘴唇血紅,「也都是白搭。」

  慕聲漆黑的眸默不作聲地望著她,指尖微微發抖。

  「我是慕家家主慕瑤,這一路走來,不知斬殺多少妖魔。」慕瑤的聲音抬高,尾音微有發顫,那雙琉璃瞳中倒映出濃重的月色,「你若惹我慕家,天南海北必將爾誅殺。將你手上的人放開。」

  「口氣真大。」幻妖搖頭嘖嘖,陰惻惻的目光地盯她許久,嘻嘻地笑了起來,「不如……先看看你背後?」

  妙妙後背一陣發涼,隨即,看到了地上黑雲般的影子。

  她回過頭去,背後是烏泱泱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工人們面色鐵青,目光渙散,手中拿著棍棒,肩上扛著鐵鍬。

  這些……都是幻妖的傀儡。

  慕聲覺察不對,眸光一沉,立即朝這邊飛身而來,樹叢中忽然飛出無數黑壓壓的蝙蝠,困住了他,宛如黑色的浪潮,幾欲將少年吞沒。

  幻妖笑了:「別急啊,慕聲,我專為你準備了一關。」

  自打妙妙開始任務,從未遇到過這樣腹背受敵的情況,不禁一陣心跳。在這個片刻,慕瑤的冰涼的手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聲音很低:「妙妙別害怕,我們能出去。」

  妙妙一怔,旋即笑道:「嗯,慕姐姐,我不怕。」

  話音未落,她被慕瑤手臂一擋,護在了身後。慕瑤伸出手,袖中符紙在空中排開,猛然擊出,剎那間將最前面的一排傀儡擊倒。

  隨即,後面的工人揮舞著鐵鍬圍了上來,人越聚越多,宛如潮水,將她們困在小小的包圍圈內。

  妙妙微皺眉頭,貼緊了慕瑤的後背,已經能感受到她尖銳的蝴蝶骨。她用力將右手腕上的收妖柄卸了下來,拿在了手上。

  「慕姐姐。」她壓低聲音問,「收妖柄的口訣是什麼?」

  「……」慕瑤顧不上分神去想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問,在她耳邊脫口而出。

  妙妙倉促中聽了個一知半解,剛想要囫圇著念,忽然注意道這細細的小鋼圈頂上刻了一排小字,先前她沒仔細看,還以為那繁複的凹痕是裝飾的花紋。

  妙妙帶著冷汗看過去,這行小字跟慕瑤方才所說,似乎一一對得上。

  慕聲把口訣給她寫在了捉妖柄上。

  ……幹得漂亮!

  她膠著的眉頭驟然一鬆,手中捉妖柄脫出,銀光閃爍,剎那間打倒了一大片人。

  她與慕瑤背抵著背,竟然真的勉強抵擋了十多分鐘。

  然而傀儡既被操控,沒有神智,也無痛感,只會按照主人的指令做事,即使是被打掉了胳膊腿,也會頑強地爬起來,繼續用鐵鍬不要命地砍她們。

  妙妙望著圍上來的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喪屍,一時有些眼花。

  毛毛領子捂出了一脖子的汗,她鬱悶地扯開領子,早知道今天要大動干戈,她就不穿秋天的襖子!

  「妙妙!」慕瑤攔她,語氣急促,「你不要用收妖柄,這些都是普通人,只是被做成了傀儡……不要誤傷他們。」

  「哦……」她鬱結地將收妖柄套回手上。

  傷害無辜似乎確實不妥,可是光靠慕瑤一個人,顧不過來她們兩個,何況圍上來的工人越來越多,慕瑤手中的符紙越來越少……

  真是愁得要禿了。

  「砰——」一個禮花般的火球猛地爆開,黑雲似的蝙蝠被炸成了一片一片,驟然散開,收妖柄在天上飛來飛去,抵抗殘餘蝙蝠的靠近,慕聲從圍困中脫出,眼角發紅,眸中滿是戾氣。

  他望著幻妖的臉,默然喘息著,反手摸向了髮頂。

  「阿聲!」熟悉的聲音似驚雷炸響,他的手猛然頓住。

  慕瑤一邊對付著圍上來的工人,一邊扭頭死死盯著弟弟的臉,聲音近似呵斥,「你要幹什麼?」

  「阿姐……」少年怔在原地,目光破碎地望著她的臉,似乎有些無措。

  他的眸子漸轉,待看到她們二人被圍困在舉鐵鍬的工人中間,包圍圈越縮越小,幾乎快要頂不住了,他眸中剎那迸發出濃重的殺意,手摸向髮帶,語氣委屈中帶了一絲偏執,「阿姐,我要保護你們。」

  「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慕瑤眸中晶亮,似乎是閃爍著水色,她的語氣愈加冰冷,帶著沉鬱的警告,「慕聲,娘給你紮這個髮帶,不是為了讓你解開的。」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臉,一字一頓:「你要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

  慕聲的手指一僵,慢慢地放了下來,就仿大聖被念了緊箍咒,於瘋狂殺戮的邊緣懸崖勒馬。

  他就這樣停滯了片刻,直到工人們傳來的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遠處傳到耳朵,才立刻被驚醒,從懷裡慌亂地掏出一把匕首,「嗤」地狠狠反插入自己肩窩。

  「阿聲……」慕瑤呆住了。

  慕瑤不知道,妙妙卻眉頭一跳:那是舊傷的位置,先前那裡曾經被水鬼捅穿過,這麼長時間,也不過堪堪癒合。

  因是舊傷,輕而易舉便捅開長好的肌膚,少年咬緊牙關,額角青筋迸現,手上用了幾分力,握住刀柄用力轉了半圈,隨即猛地將它拔出,濃稠的血液隨著閃著寒光的刀刃一併迸出。

  刀是冷色,血是暖色,他的衣襟轉瞬潮濕。

  甜膩的血氣蔓延,飛速地飄散到眾人鼻中,戰局似乎在此刻停頓一秒,所有人都朝著慕聲的方向望去。

  他的臉色發白,泛著水色的黑眸如大霧籠罩的湖面,望著下面抬頭觀望的傀儡,慢慢勾勒出一個複雜的笑:「我在這裡。」

  剎那間,林子一陣反常的躁動,樹葉相互拍打,無風自動。

  刷啦啦——刷啦啦——

  似乎有無數妖物正在蠢蠢欲動,像鯊魚嗅著血氣追逐著遇難者的軀體,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聚成閃爍著尖利獠牙的黑雲,想要一哄而上,爭搶分食……

  他從樹梢上一躍而下,落在距離妙妙她們稍遠的地方,手上捏緊了收妖柄,臉上似乎對朝他瘋狂湧去的妖物渾然不知,再抬眸時,已是滿眼挑釁的笑:「都朝我來。」

  慕瑤身邊的工人「噹啷噹啷」丟下了手中的鐵鍬和鏟子,又怔怔地扔下了木棍,像是被撥浪鼓聲音吸引的稚童,一搖一晃,本能地朝那血氣的源頭湧去。

  包圍圈轉瞬散開,哪怕二人現在朝著傀儡們招手,也不會再對它們產生什麼吸引力。

  慕聲至陰之體,本來就招妖招鬼,現在又刻意在陰陽裂中放血,只怕是把自己當了活靶子。

  就算黑蓮花日天日地,那也只是單獨戰力,寡不敵眾,要是他真傻到聽姐姐的話只用一張張符紙打怪,今天非得被這些猖獗的妖物啃成骨頭渣……

  妙妙顧不得許多,橫出一聲:「子期,保命要緊!」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直穿過樹叢和妖物的圍困,逕自入了慕聲的耳朵。

  他茫然抬起頭,朝她望去,少女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正隔空看來,明亮如天上星星。

  也只是一瞬間,視野轉眼被圍上來的妖物遮蔽,他被困在無盡的鮮血與攻擊中,猶如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向來都如此……

  溫柔只片刻,煉獄才長久。

  「……嘖嘖嘖,真是姐弟情深。」

  幻妖臉上似笑非笑,扭過頭來,望著手上跳動的心臟,似乎是在唏噓,「一個兩個男人都甘願為你去死,慕瑤,你真是好本事。」

  柳拂衣已經闔上雙目,垂在頭懸在空中,臉色慘白,生死不明。

  小女孩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血紅的唇幾乎裂到齒根,「只不過,遇到了我,就讓你知道,自己是怎麼輸的。」

  話音未落,她操控著失去意識的柳拂衣,猛地跳進了地上的裂隙中,「對了,幫我謝謝十姨娘日日一碗心頭血的供養,咯咯咯硌——」

  童稚的笑聲反復回蕩在涇陽坡山水間,令人毛骨悚然。

  「柳大哥!」

  淩妙妙身後猝不及防地傳來少女發出的失聲尖叫,嘶啞的尖叫聲幾乎刺痛了她的耳膜,整個耳朵都麻麻地發痛——

  隨即一個紫色的影子撲向了裂隙,腳步毫無章法,又有四個穿道袍的影子緊隨其後。

  那四個影子移動得飛快,轉眼間便架住了那個深紫色的身影,將她硬生生拖了回來,一疊聲地勸:「帝姬,帝姬使不得!」

  「危險,帝姬不能去呀!」

  淩妙妙呆呆看著木槿花般的帝姬癱坐在地,對著裂隙痛哭,心裡想著,端陽帝姬已經趕到裂隙旁邊,接上了她記得的原著情節,那麼下一個情節就是……

  幾乎是同時,聽到熟悉的「叮」:「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三階段任務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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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八章 大地裂隙(三)

  幻妖,山靈水秀的涇陽坡天生孕育,與半路出家的妖物邪物都不同,是上天眷顧的強者。倘若一切沒有變故,她或許會成為林中精靈。

  只可惜多年前一場大瘟疫驟然爆發,村民們不願背井離鄉,導致疾病迅速蔓延,轉瞬席捲全村,涇陽坡就變作天然墳場。

  這裡的住民遭遇橫難,暴屍荒野無人悼念,亡靈心中怨念,聚攏在一起,凝成了幻妖極惡的核心。

  幻妖有了意識,又可輕易變換形態,可能是山間風、樹間霧、新居民帶來的小女兒,一切就變得極其恐怖。

  沒有強勁的對手,就沒有精彩的劇情。原著《捉妖》寫到了涇陽坡尾聲一節,就是一個小高潮——柳拂衣為幻妖所傷,被她挾持著跳進了裂隙,生死不明;慕聲被妖物圍困,與此同時,似乎還嫌場面不夠亂似的,加入了匆匆趕來的端陽帝姬。

  帝姬告白被拒,在宮裡痛定思痛地反思了幾天,這幾天裡,佩雲一直在她耳畔鼓勵。

  佩雲說:「既然不能讓柳公子放棄捉妖,那殿下便支持他的事業,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是還他先前救命的恩情。」

  端陽帝姬深以為然,當即從欽天監中點了四個最厲害的方士,一路舟車勞頓趕來,想助柳拂衣一臂之力。

  未料見到心愛的人的最後一面,就是看到他被幻妖拉著,跳進了深不見底的裂隙。

  當時,柳拂衣胸前一個血洞,面如金紙,毫無生氣。

  端陽坐在裂隙旁邊哭得肝腸寸斷,身後四個方士老頭面面相覷,苦著臉,不知如何勸解,許久才小心翼翼道:

  「殿下,那柳公子已被掏了心,眼見是不能活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端陽雙眼血紅,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如同發狂的小獸:「你才不能活了!還不給我掌嘴!」

  那方士暗暗叫苦,在自己臉上裝模作樣地打了幾下。另一個老頭頓了頓,委婉道:「殿下息怒……呃……此地多邪,妖物頻出,為殿下玉體著想,還是快快回宮……」

  當今天子不喜鬼神之事,欽天監活得極其窩囊。這四個方士空有一身本事無處使,被尊貴的帝姬點來重用,自然是心中竊喜,可沒想到這是個倒追男人不要命的,橫衝直撞,不聽人言。這才明白,這燙手山芋扔不掉了。

  端陽帝姬狠狠瞪著他:「要回你自己回,本宮不回去。」她咬了咬牙,似乎下定決心,指著旁邊那黑洞洞的深淵,一字一頓道,「本宮要下裂隙!」

  妙妙心裡一頓,來了。

  果然,一旁遭遇重創、沉默的像影子人一般的慕瑤聽到這三個字,彷彿立刻驚醒了,飛速走幾步,眼見就要往裂隙裡跳。

  「哎慕姐姐!」妙妙一把拉住她,壓低聲音飛速勸告,「慕姐姐,你冷靜點……」

  「阿姐!」慕聲在眾妖的包圍中搶了個空隙,隔空叫住了慕瑤,他額上碎髮已經被汗水打濕,臉色慘白,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從水缸裡撈出來的,他雙目發紅,「阿姐……別下去,那下面……那下面可能是陣!」

  這次不是誇大其詞。

  幻妖跳下了裂隙後便消失了。如若地下是幻妖的家,那裂隙便是幻妖家的門。一隻大妖搶了寶物回了家,卻不關門,難道是專等著人上門討債嗎?

  幻妖留著裂隙,就是等著慕瑤義無反顧地跳下陷阱,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陷阱,誰也無法預料。

  慕瑤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可是她此刻顧不上生死,只是望著裂隙,絕望道:「拂衣在下面。」

  「阿姐……下面危險,別下去……」

  一對多,本就危險,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最忌分神。慕聲攔她的功夫,已經挨了好幾下,轉瞬變從平手變成了劣勢,他在四面八方的攻擊中分神,已經快頂不住了。一旦有一個缺口,他就會立刻被妖物吞沒。

  慕瑤逕自往裂隙走,臉色很差:「是生是死,我也要把拂衣帶上來。」

  妙妙的心提到嗓子眼裡。原著寫到這裡,總是藏匿於陰暗角落的捅刀小能手淩虞再次出現了:她誤以為柳拂衣已死,傷心欲絕,悲傷霎時轉化成恨意,把還在遲疑的慕瑤一把推下了裂隙,自己跑進了樹林。

  慕聲目眥盡裂,因此恨她入骨。

  這就是她在四分之三階段的任務:她要在慕聲眼皮子底下,把他最愛的姐姐推進裂隙裡去。

  她左轉右轉,焦慮得幾乎站立不住。

  旁邊的端陽帝姬還在和方士爭執:「我憑什麼不能下裂隙?」

  「帝姬千金之體……」四個穿道袍、蓄長鬚的方士對視幾眼,咬牙齊齊跪下,「地裂之下妖氣濃重,恐為魔窟,帝姬若是以身涉險,我等萬死難辭其咎……」

  帝姬一時語塞,許久才問:「既然不想我以身涉險,就不能陪本宮一起下去嗎?」

  「這……」方士們面面相覷,臉色都很難看,「下面實在危險,還是請帝姬移駕……」

  她恨恨地望著地上跪著瑟瑟發抖的幾個方士的臉,覺得他們就像是紙老虎,吃著皇家俸祿,遇事卻膽小怕事,全然靠不住,指著他們的鼻子喝道:「你們不是長安城裡最厲害的方士嗎,怎麼連一個裂隙都不敢陪本宮下?」

  她氣得踱了幾圈,一跺腳:「好,本宮自己下去,不必跟來!」

  「帝姬。」慕瑤忽然伸手攔住她,面色蒼白卻篤定,「帝姬請回吧,我會下裂隙,將拂衣救出來。」

  端陽怔怔地望著慕瑤的臉,那雙琉璃瞳如寶石般澄澈,眼角下一顆淚痣,清冷美豔。她話語雖輕,卻不容辯駁。

  愁得抓耳撓腮的淩妙妙望見了帝姬,亂轉眼神慢慢定了下來。

  慕聲的眼角血紅,幾乎變成了哀求:「阿姐,我求你……」他猛然一放捉妖柄,將攻到身前的妖物擊開,手上爆出幾個火花,卻因為氣力不支,那火花僅僅生了一簇細弱的小火苗,便匆匆熄了。

  他似乎妥協到極致,「等我一下,我陪你下去。」

  慕瑤的背影一僵,妙妙也跟著一呆。

  原著裡慕聲百般阻撓慕瑤下裂隙,是因為他對柳拂衣的生死漠不關心,自己不救,也私心不想讓姐姐去救,二人激烈爭辯,才給了淩虞可乘之機。

  現在,劇情已然走偏,慕聲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按照常理,這時候慕瑤應該等著弟弟了。說不定她還會返回身助弟弟一起殺妖,二人再一併下裂隙,多少有個照應。

  可是妙妙的任務不許她再等下去了,是成是敗,在此一舉。

  此時此刻,淩妙妙、慕瑤、端陽帝姬三人站在一處,相互之間離得很近。

  恰好,四個方士見到端陽站在了裂隙邊,生怕帝姬腦袋一熱跳下去,或是腳下踩空墜下去,也一股腦兒地湧了過來,將帝姬團團圍住,想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

  裂隙旁邊,一時間聚攏了七個人,擁擠地混成一團。

  淩妙妙眼疾手快,一把將慕瑤推了下去,猶豫半秒,隨即拽著她下落的衣角,緊跟著她跳了下去,高喊道:「慕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慕聲聽到喊聲,難以置信地一望,渾身血液結成了冰。

  非但阿姐一意孤行跳下了裂隙,旁邊的淩妙妙也跟著她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兩個人的身影,轉瞬間全部消失。

  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腦中一片空白。

  轉瞬之間,心中天崩地陷,旋即,他勉力維持的防禦圈被攻破了,萬般攻勢如幾丈高的海嘯,兜頭蓋臉而來。

  四個方士目不轉睛地盯著裂隙下看。

  幾秒鐘的功夫,像下餃子一樣刷刷下去兩個人,半晌了,卻連個到底的聲響都沒有,這裂隙彷彿地獄張開血盆大口,來一個吞一個,屍骨無存。

  幾個方士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端陽帝姬也跟著下去,連拉帶拽將她往外拖。

  「放開本宮,你們放開本宮!」端陽帝姬拳打腳踢,哭得幾乎崩潰,「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話音未落,大地猛地震顫一下,隨即狂風暴起,所有樹幹瘋狂搖晃,葉片如雨,連地上的沙礫塵土,都打著轉而上了天。

  妖物的厲聲尖嘯驟然齊聲響起,慘烈無比,幾乎要將夜幕撕穿。

  慘叫聲一疊又連一疊,群魔亂舞,萬鬼同哭,總是半遮半掩的陰陽裂,此刻才真正變成一個血淋淋的煉獄場。

  「不好……」兩個方士抬頭,眸中映出詭異的紅光。

  紅光來自天邊,幾乎籠罩了半個夜空。

  少年懸浮在空中,頭髮有些散亂,紮起的高馬尾塌下些許,總是繫成蝴蝶結的髮帶鬆鬆散下來,拉出長長的白色飄帶,在呼嘯的風中亂飛,時而貼在他臉上,時而捲上半空,似乎是將銀寒的月色拉成一線,在他頭上瘋狂起舞。

  他的頭髮黑亮如銅礦。衣袖瘋狂擺動,眸中肅殺的暴戾,慢慢氤氳開,醞釀成空洞的黑,似乎眾生萬物在他眼裡,都不過是可被踩在腳下的螻蟻,不值一提。

  這是身披夜色而來的邪神,殺戮為樂,伸伸手指,欲將天地玩弄於手掌。偏偏他眉梢眼角都泛著紅,襯著漆黑的瞳仁,幾乎是有些嫵媚脆弱的顏色。

  ——那是淬了毒的美麗和無辜,誰貪看一眼,便要以死為代價。

  「慕公子難道不知道,正派以反寫符為大忌嗎……」

  一個方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眼前這位,可是一向自傲的捉妖世家的公子,居然以自己的血堂而皇之地使用邪術?

  況且,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慕家傾覆,就是因為大妖的一紙反寫符。正派捉妖人都對反寫符避之不及,慕家人尤其忌諱,幾乎恨之入骨,可他竟然……他怎麼敢……

  話說回來,他也是頭一次見到反寫符可以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一筆能一舉將陰陽裂中彙聚的妖物屠戮個七七八八,實在是聞所未聞……聳人聽聞……

  他手腳發涼,幾乎站成一座石塑像。身旁同伴拉了拉他的袍角,壓低聲音,臉色都變了:「怕不只是反寫符……」

  慕聲慢慢低頭,長長的眼睫垂下,望著腳下漂浮的幾張沾了他血的符紙,慢慢勾勒起一絲無謂地笑。

  反寫符嗎?他不僅以血畫符,還鬆了髮帶,一日之內,連犯兩禁,可是有人會管他嗎?

  阿姐不會為他停留,就連他鬆開髮帶也不能讓她等上一等。

  連她……也不會。迷迷濛濛中,他聽見女孩兒脆生生的聲音對他喊「保命要緊」,才有了殺出重圍的底氣。她默許他放縱沉淪,容忍他做旁人不能容忍之事,對他還有一絲一毫他貪戀的關懷,可是臨到生死關頭,卻是為了柳拂衣跳下不知生死的萬丈深淵……

  終究,他比之不及,無足輕重……

  他慢慢落下地面,眸中戾氣暴增,清明和混沌反復交替,似乎一會兒是漆黑的夜,一會兒是起著大霧的白天,忽而茫然無措,忽而冷酷無情。

  幾個方士覺察到眼前人的狀態不對,臉色如臨大敵,審時度勢地慢慢向後退著,彷彿赤手空拳的人面對一隻饑餓的獵豹。

  尋了個機會,拉起掙扎的端陽帝姬,一記手刀將她劈昏,扛在肩上,轉身撒腿便跑。

  慕聲沒有去追,他漠然望著幾人奔逃的身影,又垂眸望著腳下裂隙,神色複雜。

  裂隙下方黑漆漆一片,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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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九章 大地裂隙(四)

  跳下去嗎?

  他慢慢蹲下來,用手觸摸裂隙的邊緣,是泥土下是堅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氣化作絲絲縷縷的白霧,從裂隙中漂浮出來。

  好冷。

  處於陰陽裂中的涇陽坡,無論是妖是人,活的已經奔逃,逃不掉的已經被他所殺,四面一片死寂,只餘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淩妙妙救上來,先救上來,再算總帳。

  他肩上傷口還在滲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岩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來不聽他的,可淩妙妙跑什麼呢?

  她難道不知道,她對柳拂衣,不過是一廂情願,感動不了別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聽他一言。

  讓她別跟來,她邁腿便來。

  讓她在樹林裡等,她偏要亂跑。

  讓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逕自往裂隙裡跳。

  難道要打斷手腳,綁在他身邊,才可以聽話麼?

  ……

  邪術的勁頭已經過去,就好像吃了興奮劑的運動員,熬過了藥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輕微地抽搐著,連帶半邊身子也輕輕顫抖起來。

  驟然,轟隆隆的聲音沿著大地傳來,如同一穿悶雷從地下炸響。

  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將他甩離裂隙幾丈遠,彷彿巨人的手掌,不懷好意地玩弄著掌心一隻小小的雨燕。

  他幾乎是立刻借力再次騰空,脫離了桎梏,身經百戰的捉妖柄,顧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陣。

  望見地下,他臉色驟變,直接向裂隙俯衝過去。幾乎是同時,環繞涇陽坡的遠山隆隆作響,離他們最近的一座,開始崩裂,碩大的石塊,像雨點一般朝他砸過來來。

  「轟隆隆隆——」

  裂隙正在緩緩閉合。

  幻妖說的沒錯,這涇陽坡的山水樹木,皆為她所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即便慕聲能夠一擊殺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沒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無法掌握,更不可能脫出。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

  鮮血越聚越多,幾乎彙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隨即變成一股細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個滾咬牙爬起來,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甜膩的味道籠罩了周圍的空氣。

  他撐著地面的指節發白顫抖,努力支撐著身體,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絕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纖細如蛇的痕跡,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陰寒的地宮,有著高高的殿頂,牆壁每隔幾步有一個凹陷,保存著幽綠的火種。

  淩妙妙跟著慕瑤安穩落地,幾步追上了她:「慕姐姐你沒事吧?」

  慕瑤驟然回頭,搶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嚴肅:「你怎麼也下來了?下面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她有些慌亂,幾張符紙捏在手裡,手都有些抖,抓著淩妙妙的肩膀,篤定道:「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不上去……」淩妙妙使勁搖頭。

  不是她非要下來,讓她留在上面,她實在無法承受黑蓮花的盛怒,就算他沒看清姐姐是她推下去的,也難保不會遷怒。

  要跳,乾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沒人怨了。反正她有系統防身,暫時不怕危險。

  就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在上面情況怎麼樣,能不能變通一點,領略她那句「保命要緊」的精髓……

  慕瑤急了:「別任性。這是幻妖的地盤,下面處處都是機關,我自己都不確定能全身而退,護不住你怎麼辦?」

  妙妙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真的沒事,慕姐姐,我……我運氣好,輕易死不了的。」

  「……」慕瑤氣得踱了幾步,轉頭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雙美麗而清冷的眼睛嚴肅認真地望著她,「你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阿聲一個人在上面,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著他……」

  淩妙妙的頭搖得更厲害了:「慕姐姐,我要救柳大哥……」

  慕瑤剛要開口,地面轟隆隆一陣顫抖,二人齊齊仰頭望去,只見頭頂遙遠的「一線天」越縮越窄,連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無光,幾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網,兜頭蓋臉地撒下來,就要將她們籠罩。

  「裂隙要閉合了!」慕瑤臉色急變,摟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將她送上去。

  沒想到這個剎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從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們身上。

  慕瑤瞳孔急劇放大。

  這樣下了死手的攻擊,恐怕是幻妖送給她們的第一道大禮,她若在寶物盈滿,氣力正盛的時候,方能穩穩接住一擊,可是現在,她猝不及防,還有一個手無寸鐵的淩妙妙,她這一擋,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

  來不及了。

  她猛地轉身,想和淩妙妙換換位置,先拿收妖柄擋一擋,未料那少女使勁抱著她的腰,堅持擋在她前面,咬牙道:「慕姐姐先別動——」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斬首的鍘刀,又快又狠,「倏」地一聲,一道水藍色的火焰猛地躥出,剎那間將淩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為她緊緊抱著慕瑤,二人陷入藍焰的掩蓋之下。

  一藍一百在空中對撞,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巨大的能量炸開,光芒刺目,整個畫面都發白了,隨後,一切塵埃落定,地宮還是那個地宮,幽綠的火焰陰森森地照著地面,空氣中只飄飛著幾點藍色的火星。

  化險為夷,地宮中只餘兩人交疊的喘息聲,妙妙放開慕瑤,開始虛脫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許久,慕瑤才有些猶疑地問:「妙妙,你身上那是什麼東西?」

  「呃……」淩妙妙陷入沉思。

  她該怎麼給慕瑤解釋系統的護體藍焰?

  慕瑤沒有等她回話,逕自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麼。妙妙借著冷色調的光一看,有點眼熟,是個紮著細細白絲帶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識地往自己腰間摸,只摸到一小節粗糙的斷口。

  黑蓮花用法術親手給她掛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動打結,還是死結。她卸了無數次,換了無數件衣服,都沒能擺脫,她覺得擱在外面奇怪,只好將它蓋在了襖子下面,平素不露出來。

  現在……卻這麼輕而易舉地斷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慕瑤纖細的手指捏著那香囊,摩挲了幾下,面色有些古怪:「這個香囊……哪裡來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睫毛顫得厲害,「我路上撿的。」

  慕瑤抬眼看她一眼,隨即飛快地解開了繫著香囊的白色絲帶,將裡面的乾花一把一把地往外掏。

  妙妙有些震驚地看著她的動作,瞠目結舌地看見她從一堆乾花裡面,掏出了一張折成小塊的符紙。

  慕瑤將符紙展開,澄黃的符紙上面,紅豔豔的一片,她的臉色霎時慘白。

  「慕姐姐……怎麼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香囊裡,怎麼有符紙呀?」

  慕瑤捏著符紙,給她看上面繁複的字跡,筆觸粗細不一,有的地方鮮紅,有的地方發褐,是沾著指上鮮血寫的。

  她看著那符紙,目光格外複雜:「反寫符。」

  淩妙妙腦中嗡嗡作響,黑蓮花強行塞給她的香囊裡,藏了一張反寫符?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試探道:「那……剛才那個藍色火焰……」

  「方才那個,正是它的手筆。」慕瑤的臉色仍然稱不上好,「這張反寫符,感知感應殺念,借力打力。一旦覺察到攻擊裡帶著殺意,便立即奏效……以惡止惡。」

  她滿臉複雜地將符紙塞進香囊裡,遞給了淩妙妙,指尖微微顫著:「若是平時,我定然將它銷毀,可是你撿的邪物,卻陰差陽錯做了你的護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說話了。

  妙妙接過來,把拿出來的乾花一點點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個圓滾滾、鼓囊囊的模樣,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著晃了晃,低頭嘟囔道:「……可是我繫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麼竟然掉了。」

  「這張反寫符已經沒用了,所以香囊會斷開。」慕瑤解釋道,「幻妖並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靈,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擊能量極大,捉妖人都很難抵擋,剛才那一擋,已經超出它的極限,是以兩敗俱傷。」

  淩妙妙沉默地將斷開的小香囊揣進了自己懷裡,又拿指頭戳了戳,彷彿在戳黑蓮花圓滾滾白生生的腦門。

  ——安生點吧,以後。

  做個普普通通的表裡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著樹幹,在淩晨的清寒中醒來,睫毛上落下了第一絲微光。

  鳥叫聲漸漸清晰起來,陰陽裂在旋轉,慢慢轉換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兩色,恢復五彩繽紛。

  身上的傷口緩慢地開始癒合,傷口處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發白乾裂,感覺到頭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頭,呼出幾縷炙熱的空氣。

  頭暈目眩,大約是在發燒。

  上一次生病,似乎還是在小時候,慕瑤出門歷練,他又惹惱了白怡蓉,被一個人在柴房裡,靠著一桶冰水捱過了一周。

  後來,他的忍耐力變得極強,平素不露聲色,別人發現不了異樣,也不敢仔細打量。

  再後來,身旁多了個火眼金睛的女孩,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看穿。

  動不動就拿冰涼的手拭他的額頭,摸他的衣服夠不夠厚,問他手腕上的傷哪裡來的……問他淌水過河涼不涼。

  他慌張又惱怒。

  ……也貪戀。

  他睫毛低垂,手指攀上髮頂,一點一點將塌下來的頭髮紮上去,又將髮帶繫牢。

  ——即使是緊箍咒,他不是還得照樣引頸就戮,主動鑽入牢籠,任別人用韁繩牢牢控制著他,壓抑著他……

  他本是個怪物,不為世人所容,從不敢露出真面目。

  如果這樣,可以被接受的話,那就這樣吧。

  一輩子這樣……也無所謂……

  大樹落下幾片葉子,從他衣袍上滾落,太陽在漸漸升起,他一步一步邁入溪邊,用水一點點洗去頭髮上的血漬,身上一陣陣的發冷。

  他猶豫了一下,泡進了冰冷的溪水中,腳步踉蹌著,幾乎是整個人翻了進去,激起了水花。

  流淌的溪水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紅。

  他的髮梢上滴滴答答散落著水珠,睫羽輕顫,開始在水中不自知地打著寒戰。

  還覺得冷,還覺得痛……就暫時不會死。

  水中有一隻手,劃開波浪過來,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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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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