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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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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白羽摘雕弓] 黑蓮花攻略手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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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1: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章 魂魄與檀香(十四)

  軟轎看著破舊,坐上去卻意外舒適,只是小鬼抬轎不太穩當,顛得妙妙幾乎有些睏了。

  她堅持將簾子撩開一個角,看著飛速向後掠去的夜色。雖然她不識路,但死記住路還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著急……」老頭一路飄在轎子旁邊,非常貼心地幫她放下了簾子,「我們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轎子裡傳來一聲冷笑:「找什麼柳公子?」妙妙接著道,「我們難道不是去完成儀式的嗎?」

  老頭愣了一下,腦子有點蒙,反應了半晌,陪笑:「呃……是是是,殿下說得是。」

  禁不住往轎子裡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連這也知道……

  淩妙妙打了個哈欠,敲了敲軟墊扶手:「快一些,本宮還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歸位了呢!」

  十年前端陽沒完成的儀式,陶熒就是化成怨靈也依然念念不忘,在長安城副本的結尾,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陽弄進幻境來,華麗麗地完成對皇家的報復。

  本來他是想親自來見證這個歷史性時刻的,只可惜慕瑤比想像中難纏,打亂了他的陣腳,拖住了他。

  這邊的事情,只好先交給手下的教眾。

  轎子有規律地顛著,一陣濃重的倦意襲來,即使妙妙心裡清楚,怨靈這邊的轎子經常有詐,還是沒忍住,在昏暗暗的轎子裡睡了過去。

  輕微的喘息聲。

  興善寺大殿燃著幽幽燭火,兩側的地面上分列著色彩豔麗的魔化「歡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纏動,有的已經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狽不堪。

  九玄收妖塔鎮在高高的大殿橫樑之上,飛速旋轉著,發出一陣呼嘯聲,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氣都乾燥起來,不斷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被寶塔吸入肺腑,隱約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著的怨靈之血,全部變成風乾的紅蠟——整座大殿中都是怨靈,已經沒有活人的存在。

  沒有確認慕瑤安全,他已經破平生大例。經過一個時辰無休止的殺戮,他立在供桌旁邊,任由九玄收妖塔大開殺戒,仰頭看著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領。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柳拂衣……」一個恍恍惚惚的聲音傳來,黑影虛虛地凝出一個人形,站定在他背後,因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傷,他的臉只剩下一半,顯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靈鬼之事當屬陰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柳拂衣轉過身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靈伸出一隻手臂,似乎是指著他的鼻尖,「此事一開始,本是我與趙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干涉,我只好……」

  他邪邪笑起來,那笑聲宛如金屬摩擦,讓人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

  柳拂衣平靜地睨著他:「你與趙太妃,有什麼深仇大恨?」

  「恨……恨極了……」那黑影飛速地繞過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頭看著佛祖慈悲的眉眼,「趙氏高門貴女,飛揚跋扈,在家為掌上明珠,入宮即為天子寵妃,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一聲令下……」他頓了頓,「多少顯貴趨之若鶩,層層壓榨,哪管路有凍死骨。」

  這個停頓之間,似乎略過了很多話語。柳拂衣皺了皺眉。

  「你曾經是趙太妃的屬下?」他有些疑惑,「據我所知,陶氏居長安郊外,都是手藝人。」

  「你說得對。」黑影又怪笑了起來,「陶氏一族,從未出過顯貴,皆為平民,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手藝人。」

  柳拂衣目露嘲諷:「即是如此,那你為何欺騙趙太妃,說自己來自天竺婆羅門?」

  「柳方士猜猜我們陶氏是靠什麼手藝吃飯的?」那黑影不答反問,語氣更加諷刺。

  「製陶,製蠟,木工。」小門小戶的手藝,只求溫飽,雜七雜八,什麼都做。

  「你錯了。」怨靈幽幽道,「是製香。」

  他從供桌前閃著詭豔紅光的燭火前走過,「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長製香,這本來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手藝,可自從丈夫死後,製香就變成了陶虞氏養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裡已經電光火石地有了猜測:「陶虞氏是你什麼人?」

  怨靈並未作答,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許久才道:「陶虞氏製香,只是為了溫飽,養活一家老小,她過自己的日子,誰也沒有招惹。」

  柳拂衣看著他,點頭:「誰也沒有招惹。」

  「可是趙沁茹,就因為她是高門貴女、天子寵妃,她要信佛,舉國上下都必須心懷虔誠,這是什麼道理?」怨靈的聲音驟然拔高,「一年一大參拜,達官顯貴,肆意搜刮,不顧民怨沸騰……陶虞氏只因為會製香,只因為製的香最好最優,就必須不眠不休趕製三天慶典特製香篆,還要說是承了貴人的恩……你說,這又是什麼道理?」

  柳拂衣頓了頓,答道:「或許趙太妃給了足夠的賞錢,只是貪官污吏層層盤剝,百姓疾苦……」

  「給了賞又如何?」陶熒猛地打斷,半轉過身來,死死盯著柳拂衣,「我們陶氏小門小戶,從不敢攀此等恩澤,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卻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陶虞氏守寡,兒女壯年早夭,一生辛勞,幾個子孫,全靠她一雙手帶大,因常年忙於製香,雙目熏出頑疾,還落下了頭暈的毛病。她熬了那麼多年,家裡才過上了好日子,本來,本來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幾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氣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進去,卻似乎毫無察覺,「你知道她被強迫製香時多大年紀了嗎?六十五歲,足足六十五歲,若生在富貴人家,早該頤享天年,可是她卻被趙沁茹的親信,強行抓來趕製香篆……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大慶前一晚的那個夜裡,她昏倒在製香房裡,不慎碰落了燭臺……」

  柳拂衣閉了閉眼,感到一陣眩暈:「陶虞氏可是死於意外?」

  怨靈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燒死了她,燒盡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

  他的聲音有些變調了,彷彿沾了濕漉漉的潮氣:「第二日,我拉著哭哭啼啼的小六去興善寺討一副棺材,卻發現那裡熱熱鬧鬧辦著大慶,侍衛將我們暴打一頓,扔進寺外,說沒有趕出香篆,趙妃失了面子,沒有追責已是幸運,還敢來討要賞錢……」

  柳拂衣雙目澄明,定定地望著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頭換面,想方設法混進宮裡,讓趙沁茹的女兒受烈火焚燒之痛,也想讓她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

  妙妙醒來時,發覺自己被綁在高高的架子上。不遠處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現在不需抬頭,就能跟佛祖面對面。

  抬眼望去,頭頂一朵巨大的十瓣蓮花彩繪,花瓣赤紅如血,層層疊疊鋪開,背景幽藍,深沉莫測。

  下面堆滿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頭和一眾其他的怨靈聚在一起商議些什麼,發出切切察察的聲音。

  她現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鴨子,看著廚師們紮堆討論下一步該用木果烤還是碳火燒。

  她掙扎了幾下,雙手被牢牢反綁著,腰上也纏了好幾圈手腕粗的繩子,要多結實有多結實,根本不是鬧著玩。

  淩妙妙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來。

  「陶熒師父還沒來嗎……」幾個小鬼偷眼看她,見她醒過來了,惴惴不安,「師父不是說如果這個時辰還等不到他,就……」

  另一個小鬼也忍不住了,回頭悄悄地看著老頭:「就先一步開始儀式。」

  老頭佝僂著背,摸了摸鬍子,又踱了幾個圈,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手一揮:「儀式開始!」

  那個被端陽帝姬描繪了無數次的神秘儀式,就在這樣倉促的條件下,毫無徵兆、毫無準備地再一次開始,在場所有怨靈紛紛跪伏下來。

  「神女——」

  「神女——」

  一時間山呼海嘯,嘈雜聲淹沒了整個大殿。

  「喔——」幾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鬼爭先恐後地跑出來,「神女!神女!」有一個還激動地絆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遠。

  淩妙妙:「……」

  怎麼著,一說要點火,你們還挺興奮。

  「劈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紅點落在了木柴上,隨即烈火「轟」地一下瞬間向上湧來,一股熱浪如同暴風直撲妙妙的臉。

  她死死閉住眼睛,咬緊牙關。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間,她身上忽然閃爍出一星藍光,一道藍色烈焰在火焰吞沒她的瞬間「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來燒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間被冰凍三尺,猛地熄滅了。

  正在歡呼的小鬼:「……」

  妙妙樂了:「不好意思啊,本宮今天像根濕掉的柴火棍,點不著。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試?」

  她敢來以身犯險,就是仗著這神奇的護體藍焰,傷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頭和幾個小鬼對視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們暫且跳過這火刑,先舉行第二項。」

  等會……第二項?書裡怎麼沒寫?

  淩妙妙有些懵了。

  隨後,老頭拍了拍掌,幾個小鬼抬了一個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來,「咣當」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這盒子……好像是……是個棺材。

  老頭帶著小鬼們合力將棺材掀開,從裡面抬出個人來,放到了地上。隨即,幾個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腳地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著,飛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頭指著棺材裡抬出的那個「人」,笑眯眯地說:「第二項,請神女與聖童同修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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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一章 魂魄與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熒的氣息,更加興奮,金光四射,照得整個大殿燦然生輝。

  陶熒在這樣的照射中,身上黑氣飛速消散瓦解著,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柳拂衣,不知在想些什麼。

  收妖塔的威力,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一旦柳拂衣放縱這隻塔吞噬邪靈,不論是妖是鬼,都在劫難逃。他再負隅頑抗,被消滅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豈料柳拂衣伸手一指,收妖塔有些不情願地後退一步,收斂了光芒。他神情嚴肅:「我讓你把話說完。」

  陶熒的怨靈一頓,笑得簌簌抖動:「柳方士不必假意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懷江,竟然以鎮鬼封印幫助皇家掩蓋醜事,現在慕瑤又主動插手陰司之事,想要再次殺滅我們這些冤魂,你們捉妖人,不都是這種貪慕虛榮、恃強淩弱之輩嗎?」

  柳拂衣向前一步:「當年之事我不瞭解,只是慕瑤此次前來,是受趙太妃玉牌所托,別無選擇。」他看著眼前殘缺不全的怨靈,「陶熒,你要為陶虞氏報仇,照理說我不該干涉,可你不該蠱惑這麼多教眾自焚,又意圖謀害端陽帝姬,他們都是無辜之人。你既然選擇這麼做,我與瑤兒必定要出手對付你。」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飄到了二人頭頂,下一秒就要迸發出強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發抖:「你的仇怨,自有陰司決斷,我現在要你告訴我,瑤兒在哪裡?」

  陶熒詭秘地望他許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訴你。柳拂衣,痛失所愛的滋味,如何?」

  話音未落,那個殘缺不全的黑影瞬間化為一團黑氣,向上一竄,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臉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萬丈,已然將自投羅網的怨靈吞吃乾淨。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亂地將變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勞。

  他有些心神不穩地四處張望。

  陶熒竟然寧死也不願意說出慕瑤的下落。

  「哥哥……」

  佛殿內輕輕一聲響,柳拂衣回過頭,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披散著一頭黑髮,拽著他的衣角,正仰頭看著他。

  女孩沒有腳,是個年紀極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個姐姐在哪裡,你隨我來。」

  小小的怨靈身著一身嶄新的綾羅綢緞,手腕上戴著層層疊疊的金飾,個頭只到柳拂衣腰際。

  柳拂衣跟著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眾嗎?」

  小鬼回過頭來,臉頰上一雙烏黑的眼睛,「阿娘說,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是天大的福氣,因為我有福氣,趙妃娘娘才選中了我,讓我代帝姬做神女。」

  柳拂衣心裡一梗。

  端陽是無辜,可眼前這個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間女孩,又犯了什麼錯?

  他柔和地牽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嗎?」

  小鬼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頭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懼地接道:「哥哥,我為你帶路,是有條件的。」

  柳拂衣一怔,隨即問道:「你想要什麼?」

  小鬼說:「你可以出寺去,告訴我阿娘一聲嗎?她丟的那枚繡花針是我藏起來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總是半夜點著燈刺繡,阿爹說多少次她都不聽。我走的那天,她還在找。」

  柳拂衣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良久才點頭:「……好,我幫你告訴你阿娘。你還有什麼話,我一併帶給她。」

  小鬼又想了想,沖他笑道:「告訴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軟的床,還有小丫頭給我掃院子。」

  柳拂衣怔了許久,點了點頭。

  當年那齣偷天換日,趙太妃必然斬草除根。十年已過,物是人非,不知滄海變桑田。

  女孩停下來,指了指遠處。

  眼前是一處極高的架子,上面綁著一個身著抹胸、刺繡短裙、手腕和腳腕套著層層金飾的少女,她著裝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著,長髮披散,驟然望去,幾乎像是那妖冶的歡喜佛成了真。

  慕瑤如此驕傲的人,被人打扮成這般模樣,懸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頭望著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陰司備案,知道嗎?」

  小女孩歪頭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熒師父在裡面嗎?」

  柳拂衣急忙將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專人處置,但他有罪過,就要付出代價。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應得之人。」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後貼了一紙引路符,望著她被符紙操縱而去,歎息一聲,飛身上了架子。

  慕瑤人事不省,嘴角還有未乾的血跡。

  他將繩索解下來,將她攔腰抱著,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瑤兒,瑤兒?」

  慕瑤隱約睜開眼睛,瞧見他的臉,還未言語,眸中率先閃過一絲哀意。

  柳拂衣捧著她的臉,說話很輕,唯恐嚇著了她:「我來晚了,瑤兒,我來晚了,對不起。」

  慕瑤喉頭一哽,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柳拂衣將她抱在自己懷裡,在她背上拍了拍:「別哭,現在沒事了。」

  慕瑤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這樣的狼狽和屈辱,都被他看了個全,一時間委屈、羞惱、痛苦全部交雜在一起,掙扎起來,柳拂衣卻將她抱得更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非常平靜地說,「你這個樣子很美。」

  二人狼狽地坐在地上,全無神雕俠侶從前那麼多年的光鮮和瀟灑,可他們從未感到任何一個時刻,比此刻離得更近。

  他放開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才開了口:「瑤兒,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會再離開你。」

  慕瑤怔住了,眼淚流過她蒼白的面頰,她看著柳拂衣對著手心裡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對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會讓慕瑤受這種委屈。」

  她看著他宛如盛著驚濤駭浪的眼睛,心內如同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一股強烈的暖意席捲而來。

  她徹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溫暖的懷裡。

  如果她是一隻漂流的船,那她現在才真正擁有了港灣。

  慕聲幾乎是與柳拂衣同時出發,選擇了同樣距離的近路,可是他這一路上卻格外坎坷。

  至陰體質,專門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兩次放血反寫符,對邪物來說,簡直就像是飄香萬里的火鍋,每走幾步就有怨靈攔路,就連樹林子裡的黑蝙蝠都沖著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內,他已經用過一次反寫符,如果不加節制,極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實實地斬殺邪靈,幾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紙,硬生生靠著兩隻捉妖柄和炸火花開闢出了一條路。

  待他精疲力竭闖入興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沒有活人的影子。

  橫樑斷裂,斜在地上,瓦片墜落四周,供桌上的兩根紅燭燃到了盡頭,沿著桌子流下幾道血紅色的燭淚。

  昏黃搖曳的燭光照著滿地泥濘,所有的怨靈已要麼神形俱滅,要麼四散逃竄,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四周安靜極了。慕聲向前走了幾步,環視四周:來遲了嗎?

  遠遠地有個長髮的小鬼飛快地掠過了他,臉上寫著驚惶,讓他伸手一拉,這才停了下來。

  「好險好險,太快了。」那女孩拿袖子擦擦額頭,滿臉虛驚。

  他的目光落在她綾羅衣服上的一抹黃——她背後貼了一紙引路符,所以不受控制地往符紙指向的地方去,但這符的威力,對她這種小鬼太大了些,這才跑得飛快,難以駕馭。

  慕聲神情複雜地望著符紙上那熟悉的筆法,一時間不知該恨還是該慶倖:柳拂衣醒了,還來過了?

  「哥哥……」小女孩仰著頭,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你也是來救那個姐姐的?」

  慕聲看她一眼,驟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了寺,袍角掀起一陣冷風。

  眼前漆黑的一個人影越來越近,她幾乎已經能嗅到他身上一股火燒的焦臭味,濃郁地撲面而來。

  淩妙妙確定這是個人,一個幾乎被燒成碳的死人。

  「等等,等等,放開我——」淩妙妙的四肢被小鬼抓著,拼命掙扎起來,「聖童又是什麼,你們不給本宮解釋解釋嗎?」

  老頭做了個手勢,小鬼們將她扶了起來,坐在了一旁。

  「神女有所不知,這聖童跟您一樣,也是天定之人。天地初分,陰陽調和,有陰就有陽……」

  淩妙妙忍無可忍:「說簡單點!」

  老頭愣了一下,開始摸著鬍子笑眯眯:「意思就是,神女與聖童,缺一不可,陰陽調和,這才能貫通天地之氣,神女聖童雙雙歸位,永登極樂……」

  狗屁不通,胡說八道!

  淩妙妙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悲憤,這「聖童」也不知道是哪個可憐的過路人,被生生燒成這樣,連屍首也不得入土為安。

  陶熒當真是與皇家有血海深仇,想出這麼多花樣來折騰端陽,就算不死,也要狠狠淩辱她一把,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她看這老頭的臉,尷尬地著指了指那具新鮮的焦屍:「那個……你們看,這個『聖童』已經先行……先行涅槃了對吧,本宮這個神女還沒受火刑,現在就同他……同他圓房,本宮真是有些自卑。」

  幾個小鬼圍坐在她身旁,聞言面面相覷,紛紛點頭,不知咕咕唧唧在說些什麼。

  那個老頭面上一怔,眼珠轉了轉,笑眯眯道:「神女天賦特殊命格,與聖童天造地設,無需自卑。」他招呼了一下,幾個小鬼再次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臂,幾乎將她架了起來,就要往那屍首上按,「良時有限,神女抓緊時間吶!」

  淩妙妙簡直快哭了:「等……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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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二章 魂魄與檀香(十六)

  慕瑤被安頓在青桐樹下,身上蓋著柳拂衣的衣服,雙眸緊閉。

  一旁重新燃起的火光照應著柳拂衣溫柔的臉,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拍了幾著,看她睡得熟了,這才滿臉憂慮地抬起頭來。

  樹幹上的鎮鬼符紙,連帶著端陽帝姬都消失了,還有一個淩妙妙不知所蹤。

  這幾日,他們只靠一點隨身的乾糧和幻境中的溪水度日,這種時候,與隊友失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如果不及時找到她們,後果不堪設想。

  他站起身來,在可以看得到慕瑤的範圍內四處尋覓,在一叢高高的蓬草下面,發現了抱著膝蓋睡著的端陽帝姬。

  「殿下……」他輕輕碰了端陽的肩頭,她宛如驚弓之鳥,幾乎立刻蹦了起來,待看清了他的臉,這才疲軟下來,帶著滿腹的委屈和驚恐,一頭紮進了他懷裡,放聲大哭:「柳大哥,你總算回來了……」

  慕聲一路行色匆匆地向回趕,臨近青桐樹,他放慢腳步,先一步走進了密林。

  永遠的黑夜令人煩躁,那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宛如紙片剪出來的,冷冷清清,沒有一點生氣。

  溪水泠泠作響,叮叮咚咚,如同少女的歌唱,落葉在他腳下咯吱咯吱地破碎,他越走越快,沒有刻意地隱藏腳步聲。

  枝頭上的鳥雀受了驚,撲棱棱飛離枝頭,溪邊空空蕩蕩,只有倒映著粼粼月光的溪水,沖刷著長滿青苔的大石。

  不是讓她在這裡等嗎?

  他低頭,地上小小一攤凝固的血,已經變成黑色,藏在斑駁的枯葉之間。

  他死死盯住那攤血跡,僵硬站了片刻,轉身飛快折返。

  他剛一來,就看見一對男女摟抱在一起,遠遠的樹下,臉色蒼白的慕瑤一個人躺著。

  「阿姐?」

  慕瑤躺在火堆旁邊,睫毛上凝結了一層霜,呼吸平穩。他蹲著俯視一眼她的睡顏,如同誰伸出冰涼的手給他順了順氣,心中安定了一些。

  也只是一瞬間,又很快煩亂起來。

  視線環繞了一圈,沒見著熟悉的人影。

  這種煩亂幾乎是立刻變成難以控制的戾氣,幾步跨過去一把將柳拂衣拉開,看他一眼,又轉向了正哭得梨花帶雨的端陽帝姬,語氣冷淡:「柳公子,現在不是抱美人的時候吧。」

  柳拂衣皺了眉:「阿聲,你誤會了,我……」

  他的話頓止,因為他發現慕聲向上睨著他,那是個格外古怪的眼神,充滿敵意而飽含戾氣:「你為什麼傷淩妙妙?」

  「妙妙?你見過她了?」柳拂衣愣住了,許久才捋順了這話中的意思,滿臉震驚,「你說我……」

  慕聲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神充滿了壓迫感,嘴唇輕啟:「那把匕首不是你的嗎?」

  柳拂衣看著他想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匕首」指的是哪一個,再向前回憶,他似乎在救人時那匕首交給了端陽帝姬,此後一直沒有收回來。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端陽,恰看到她慌亂的一張臉。

  「……」慕聲順著柳拂衣的目光,轉頭望著她,那神色讓端陽打了個寒顫,不禁向後退了幾步。

  慕聲的眸子沉成了危險的黑。天家公主,驕橫跋扈慣了,想要什麼都是直接拿來,偏偏淩妙妙與她喜歡同一個人,又不如慕瑤有術法傍身,自然是想怎麼欺淩,便怎麼欺淩……

  「是你捅的?」

  「我……我不是故意……」她慌亂之下,語無倫次。

  柳拂衣看著他們二人一個眼見刀光,另一個嚇得臉色慘白,一時有些急了,「到底怎麼回事?妙妙怎麼了?」

  端陽戰戰兢兢,兩腿發軟,不敢直視慕聲烏黑的眼睛,只得看著柳拂衣,語氣中充滿懊悔:「我……我與她鬧著玩的,我也沒想傷她,只是想嚇唬她一下,誰知道她自己撞上來,就……」

  柳拂衣感到一陣微風刮過臉頰,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慕聲橫出一隻手,逕自掐向了端陽的脖子,幾乎是扼住她瞬間移動了數步,狠狠將她撞在了樹上,那雙水潤潤的眸子,毫無波動地凝視著她:「人呢?」

  端陽的眼睛瞪得極大,她的臉立即因充血而漲紅,她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柳拂衣這才意識到,眼前的慕聲竟然是真心實意動了手,如果他再不出手,下一秒,這少年就真的要把端陽帝姬給弄死了。

  「阿聲!」他幾乎是立刻衝過去將他拉開,有些失態地沖他大吼:「你瘋了嗎?」

  他驚出一身冷汗。

  慕瑤這個弟弟一向只在姐姐面前乖巧,待旁人稍顯生疏,他是知道的,他還知道他頗有些脾氣,不能被人惹急了。可是他萬萬想不到他突然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事情發生的太急太快,直到此刻,他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簡直像做夢一樣。

  端陽癱坐在了地上,抖成了一團,驚魂未定地捂著脖子,目光呆滯地咳了起來。

  從小到大,養尊處優,別說被掐著脖子,就是誰敢大聲對她說一句話,都會被拖下去杖斃。就算是那些恐怖的噩夢,也沒有像剛才那樣,讓她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慕聲將柳拂衣的手拂下來,似乎是勉力控制住了自己,冰涼地看他一眼:「攔我做什麼,我在問話。」

  柳拂衣終於覺得他有必要替慕瑤管教一下弟弟了,他幾乎是瞪著他低斥出聲:「有你這麼問話的嗎!」

  「柳公子——」慕聲看著他,嘴角上勾,滿是譏誚,眼裡沒有一絲反省的意思,反過來興師問罪,「你先前與淩妙妙形影不離,現在連她人也看不住,還來管我如何問話?」

  「你……」

  慕聲已經轉過身去,俯下身來,冷淡地看著發抖的端陽帝姬,嘴角的笑收了起來:「淩妙妙人呢?」

  端陽的淚珠啪啪地直往下墜,睫毛拼命抖著,使勁遏制著自己的抽泣:「在……在那叢蓬草旁邊,遇見……見一隻鬼,本來叫的、的是我,沒想到她、她替我、替我去了,坐了一頂紅色的轎子,往、往那邊去了。」

  又是轎子!柳拂衣猛地一愣,無限擔憂湧上心頭。

  慕聲聽著,烏黑的眼珠微微一轉,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少女蒼白的臉,一瘸一拐的身影,滿額頭的汗水打濕了眉毛。

  ……自作聰明。

  流了那樣多的血,想必紮得夠深,走也走不了,更何況是從陶熒那裡跑出來。就這樣,還敢不自量力,替別人出頭?

  知道她性命無虞,但性命之外的事呢?

  眉頭輕輕一壓,身形一閃已經向外飛掠而去,黑色的衣角如過境的颱風。

  忽然覺察到柳拂衣跟了上來,眼中頓時閃過一絲戾氣,一個火花炸毫不留情直炸身後,喝道:「給我回去看著阿姐,她若出事,我唯你是問!」

  那火花差點炸在柳拂衣臉上,他猝不及防,不得不後退幾步躲避開來,等雲消霧散,慕聲早已經消失了。

  他十分驚愕地站在原地,心想,今晚的阿聲簡直瘋了。

  「等一下!等一下啊!」淩妙妙使勁掙扎,努力不挨到那焦黑的身體,背上出了一層汗,「本宮……本宮才見到這個,這個聖童,你們能不能先讓我跟他熟悉熟悉——」

  她甚至懷疑,可憐的聖童能不能承受她的重量,會不會一碰到焦炭,就直接碎成渣了?

  可那畢竟是人肉組織纖維,不是碳啊……她這樣一想,鼻端焦臭的味道更加明顯,胃裡即刻翻騰起來,頭暈目眩,強忍著沒有吐在屍體身上。

  「陶熒師父那邊沒有消息了,會不會是出事了?」一個小鬼怯怯地問,「他說了,會過來看儀式的。」

  老頭的臉色猛地陰沉下來,轉過身死死瞪著自拼命掙扎的淩妙妙,語氣也陰惻惻的:「還不快一些?」

  「神女,得罪了。」小鬼在她耳邊輕輕一笑,抓住她大腿上突出的匕首刀柄,猛地向下摁了一下。

  「哇——」一陣猛烈增加的痛楚令她雙膝一軟,直接跨坐在了焦炭兩邊,痛得弓起了脊背。

  這痛苦減輕模式真不是鬧著玩的嗎?為什麼還是這麼痛……又或者說,如果不開啟這個減輕模式,她早就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昏過去了?

  眼冒金星中,有人摁著她的腦袋,眼前一張焦黑的臉越靠越近,冷冷瞪著她,於焦臭外,還浮現出一股百轉千回的腐臭味——

  「不要吧……」妙妙咬牙昂著腦袋,心中咆哮道:系統,系統,護體藍焰快給我打開啊!

  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已經感受到汗水順著耳廓滴下去那冰涼的觸感,耳側全是小鬼們的熱情高漲的助威的吶喊,亂七八糟響成一片,彷彿此刻不是在圓房,而是在舉行運動會。

  ……熊孩子,不學好……

  「撕拉——」忽然背上一涼,她身上的衣服被撕了個大口子,露出短短褻衣下沒遮住的光潔後背,歡呼聲猛地高了一浪。

  「撕拉——」又是一塊……

  淩妙妙目瞪口呆,這個撕衣服的劇情,她怎麼記得是發生在慕瑤身上的……

  憑什麼她也要經歷這樣的劇情啊?!

  耳畔猛然一陣尖嘯。

  北方的冬天寒吹過鋁合金窗,像刀子一樣從縫隙中擠出來時,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淩妙妙讓這聲音刺得一陣耳鳴,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熱鬧的歡呼猛然高了幾個八度,似乎突然變成了尖叫,尖叫劃過她耳畔,直刺她耳膜,又是一陣耳鳴……她感到緊緊拉著她手臂的桎梏一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滾,急忙遠離了「聖童」的身體,慌亂中還蹬了他幾腳。

  「聖童」原比想像中結實,竟然沒有碎成渣,只是被她蹬得扭曲了一下,又彈了回來,冷冷地看著她。

  媽呀,真可怕……她閉著眼睛,又向旁邊一滾,這次壓到了什麼溫熱的東西。那東西向上一撈,將她整個抱了起來。

  似乎是誰的手,無意間貼住了她撕裂的衣服下光潔的肚皮,引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開始尖叫著蹬腿:「放放放開!」

  那人被她搞得左搖右擺,只好蹲下身軀,又將她扔回了地上:「別喊了,閉嘴!」

  這聲音格外清晰,回蕩在大殿裡。

  她這才意識到,耳邊一片安靜,彷彿之前小鬼們嘈嘈雜雜的吶喊,都是一場噩夢,而此刻正是噩夢清醒時的寂靜時分。

  她抬起頭來一看,看到了一雙熟悉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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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三章 魂魄與檀香(十七)

  慕聲眉梢眼角帶著詭異的豔色,他眼角通紅,紅得幾乎像是畫了個淺淺的桃花妝,那雙秋水般的眼睛純粹得宛如兩丸黑水銀。

  照理說,三日內他不能再碰邪門歪道。可是甫一進來,就看到她衣服撕裂的瞬間,暴露出來的一抹雪白的脊背,剎那間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心裡冷靜地浮現出一個念頭,必須立刻,馬上要它們消失,用收妖柄一個一個打,太循序漸進,他等不了。

  他下意識摸向袖口,袖中竟然沒有剩下攻擊類符紙,這就如同殺戮正酣的將軍找不到趁手的兵器,他在幾乎鎮靜的盛怒中,胡亂將手伸到背後,將髮帶狠狠一鬆。

  幾乎是立刻,他便後悔了,可是他既已出手,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這些怨靈本就是鬼,經了這一遭,現在估計已經神形俱滅。

  三日之期不可違,他偏偏違了最嚴重的一條。方才他越殺越興奮,幾乎在沖天的戾氣中失控,起了吞食天地的欲念,直到一聲慘烈的尖叫將他驟然驚醒。

  淩妙妙躺在地上,邊叫邊死命踹著一具焦屍,這聲音將他一點點誘過去,待他勉力克制自己的神智,將她抱起來,她又撲騰起來,對著他的耳朵尖叫了好一陣。

  叫得他滿身黑雲退散,戾氣頓消,腳下踩上了實地,徹底回了人間。

  淩妙妙呆呆望著他,沒有想到,有一天她還能有讓黑蓮花親自來救的時候,這簡直是……

  她磕磕絆絆地吐出幾個字:「子……子期……」

  不過,她怎麼覺得,才一會兒不見,他長得跟原來不太一樣了呢?

  慕聲也望著她的臉。

  現在鎮定下來了,杏子眼裡倒映著水色,意外裡帶著幾分委屈,一眨不眨地瞪著他,滿臉不敢置信地叫他的名字。

  她委屈什麼?是因為來的人不是柳拂衣?

  他垂下眼簾,諒她剛剛受了驚,才刻意收斂語氣中的寒氣:「是我。走吧。」

  沒想到下一秒,就被人結結實實抱了個滿懷,少女的手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似乎將所有重量全部交給了他,這才放縱了情緒:「我、我一直等你……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他感覺到脖頸上一陣熱乎乎,隨即變成濕漉漉,淩妙妙哭得好傷心。

  嗯,剛才差點就和屍體抱在了一處,嚇成那樣也沒有哭,想必眼淚全憋到現在。

  妙妙像個羽絨被子,裹緊了他,又熱又輕柔,調動了他所有渴望瘋狂的邪性。他伸出手,想將拎著她的衣服將她揪開,觸到她光滑的肌膚,才想起她的衣服已經被撕破了,他這個動作好像不懷好意,只好硬生生改成了輕輕一拍。

  感覺到黑蓮花一反常態的乖巧,任她抱著,還好心地一拍一拍,淩妙妙在無限感慨中放縱自己哭了個爽。

  啊,太爽了,這麼多天的壓力,好像都在這幾分鐘宣洩一空,心情大好。

  慕聲突然感覺懷裡一輕,隨即是一陣空虛的冷,她已經擦乾眼淚,自己掙扎著爬了起來,非常自覺地躲到了一邊,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對不起。」

  他也跟著站了起來,大殿裡昏昏暗暗,剛要開口,地面一陣輕輕的搖動,如同小規模的地震。

  淩妙妙震驚地望著地面,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邊,表情相當不安。

  「陶熒死了,幻境也即將崩塌了,準備出去吧。」他望著她破破爛爛的裙子上乾涸的血跡和那一把匕首,猶豫了一下,彎下腰,撐住了膝蓋,飛速道,「得快走,你上來。」

  淩妙妙瞪著通紅的眼,茫然地望著慕聲。

  「你那樣走,我還得等你。」他似乎有些惱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快點。」

  淩妙妙懷著奇妙的心情趴了上去,連腿疼都有些忘記了,在他耳邊問道:「哎,你吃飯了麼?」

  「……」

  老毛病又犯了,絮絮叨叨,廢話恁多,哪壺不開提哪壺。

  妙妙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另起了話頭:「慕姐姐救回來了?」

  「嗯。」

  「她沒事吧?」

  「……嗯。」

  慕聲頓了頓,睫羽輕顫,突然問:「阿姐真是讓那黑影擄走的?」

  妙妙一時語塞:「也……也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

  「就是……」她聲音小小的,還有點不服氣,「就是追著黑影跑的。」

  「……那你跟我胡說什麼?」

  他扭頭看她,想在這張沒心沒肺的臉蛋上面找出點靠譜的畏懼,卻只看見她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無辜地將他瞅著,「我就是想讓你快點去唄,別磨磨唧唧的。」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聯想到端陽帝姬的臉,眉間閃過一絲戾氣,冷淡地補了一句,「以後若不想早死,少管別人的閒事。」

  「……這怎麼能叫閒事呢?」妙妙笑嘻嘻地戳戳他的肩膀,戳得他直皺眉頭,「我素來膽大,也沒有怎麼樣嘛。現在不是正好,皆大歡喜。」

  膽大……他心內冷笑一聲,剛才不知道是誰叫得房頂都要掀開。

  地面上一陣一陣的震顫,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大。

  慕聲忽然停了下來,將她放在了地上,又撩擺蹲下身子,將她受傷的腿撈起來放在自己膝上,開始盯著刀鞘上的寶石看。

  「你幹嘛?」淩妙妙汗毛倒豎,警惕地護住匕首,「這可不能亂拔啊慕子期,會出人命的……」

  他輕飄飄答道:「這刀柄總是碰到我,硌得我腿疼。」

  「……」妙妙臉色蒼白,「你能不能將就忍一下,不能因為你不舒服,就……就要我的命吧……」

  話音未落,慕聲一指頭伸進了她嘴裡,帶著指尖上甜膩膩的血,下一秒,她的雙手手腕被他一手緊緊攥住,他另一隻手毫不拖泥帶水,「嚓」地拔出了腿上的匕首。

  臥槽……

  淩妙妙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沖了出來,竟然奇跡般地沒感覺到一絲疼——

  慕聲的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一紙止血符「啪」地貼在她傷口上,她這才感覺到一陣若有似無的癢。

  止血符貼得快準狠,血沒有成噴泉,一切便風停浪止。

  她腦子想的卻是,捉妖人這不是有這樣好用的止血符嘛!宛江船上那一次,他居然放任自己流血不加處理,這個自虐狂……

  慕聲抬眼望著她:「疼嗎?」

  妙妙嘴裡還留著一抹未散的甜,下意識答道:「不……」

  慕聲忽然笑了,漆黑的眼眸中閃爍著惡劣的笑意:「早知道該讓你疼一下。」

  他不再言語,拉住她的手臂,將傻透了的淩妙妙一甩,背在了背上,手腕一用力,那拔下來的沾著血的匕首斷成兩截,刀刃落在腐爛的枯葉中,閃爍著寒光。

  刀柄還被他握在手裡,淩妙妙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原來是他手上用力,刀鞘上鑲嵌的寶石紛紛掉落,劈裡啪啦地一路落在了草叢中,最後他手一鬆,將千瘡百孔的刀鞘也丟掉了,兩隻手堪稱優雅地拍了拍,似乎想要嫌惡地拍掉手上的骯髒的灰塵。

  「……」她望著落葉中那些閃爍的光點漸漸遠去,安靜了好一陣,聽著樹梢上傳來偶然的鳥鳴,輕輕開口:「子期呀,我們算不算朋友?」

  慕聲嘴角一抹譏誚:「我從來沒有朋友……」

  背上的少女猛地笑了,一股熱風吹過他的耳朵,她狡黠地閉上眼睛:「嗯,我知道,只有一個姐姐。」

  慕聲聽著她的言語,一時間微微失神。人生在世,他什麼都不曾剩下,就只有、只有一個姐姐嗎……

  「那就是不算朋友咯……」她接著道,笑著摟緊了他的脖頸,幾乎讓他錯覺那是一個十分親昵的撒嬌的姿態。

  她聲音很甜,帶著十足真誠的誇讚:「其實你真的很好,不需要朋友也很好。」

  「……」

  她說完了,渾不在意,甚至趴在他背上睡了一覺又醒來,一會兒玩他的頭髮,一會兒戳他的領子,弄得他屢屢分神,不勝煩擾。

  「太無聊了,我給你唱個小曲兒好不好?咳,咳,『沂蒙山的妹子呦……』」

  地板一個猛晃,高亢的嗓音驟然截斷,「哎呀,怎麼又地震了?」

  月光很亮,如遍地銀紗。

  他在這世上游離於溫情之外,幾乎獨存於世。可是現在的確有一個人,除了慕瑤之外,比旁人都離他更進一步。

  先前他是激烈反抗,恨不得殺之後快,現在,似乎變成坦然接受。

  他隱約感到,這段路是他願意放慢腳步走的,沒有姐姐和柳拂衣,沒有慕家,沒有趙太妃和玉牌,他即使負重,竟然也可以這樣輕鬆。

  這樣的暖,貼得這樣緊……不想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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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2: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四章 魂魄與檀香(十八)

  端陽帝姬從幻境出來,一回宮便大病一場,不知是因為精疲力竭,還是受驚過度的後遺症。

  她高熱不退的這幾天裡,佩雲寸步不離地守著,每隔一個時辰,便用冷水給帝姬擦身降溫。

  鳳陽宮簾櫳微動,一個玄色衣袍的身影默默走了進來,屏退了宮侍奉的宮女,站在端陽的床邊。

  佩雲看到了他的影子,手上的動作不禁一頓。

  「她好些了嗎?」

  佩雲低眉:「回陛下,帝姬的燒已經退了。」

  「那便好。」天子望著她纖瘦的側臉,本該纖纖的十指上,因為受刑留下了數道猙獰的疤痕,他頓了頓,開口:「佩雲,是朕不好,委屈了你。」

  佩雲低著臉,飛快地搖搖頭,一點點露珠似的淚水也跟著被甩掉了:「奴婢沒事,不怪陛下。」

  誰讓她所愛之人,偏是九五之尊,縱然守在御前,也是雲泥之別。她除了低進塵埃,受他所托,照顧好他的親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天子的手覆了上來,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帶著無限憐惜:「佩雲。」

  她猛地一顫,他的手已經鬆開,那尊貴挺拔的身影轉身離了鳳陽宮:「敏敏嬌縱了些,但是個好姑娘,看顧好她。」

  傷筋動骨一百天。

  雖然系統不可能讓她真的傷筋動骨,淩妙妙還是在主角團的要求下在皇宮裡休養了三個月,遛鳥喝茶看戲,過得相當愜意。

  這三個月裡,長安城、興善寺、陶熒和檀香的所有前塵往事全部塵埃落定,淩妙妙倚在床上,興致勃勃地聽慕瑤和柳拂衣對話。

  「當年陶虞氏守寡之後,就成了陶家的主母,她自小有著超群的嗅覺,將娘家的製香本領帶到陶家之後,發揚光大,開了一家香料鋪子,兼製香篆,在本地小有名氣。」

  慕瑤坐在淩妙妙床畔,低眉拿把匕首削蘋果,削著削著將蘋果鏤雕成了隻小兔子,遞給了淩妙妙。

  妙妙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滿心歡喜地接過來,左看右看,幾乎捨不得吃:「哇,謝謝慕姐姐!」

  慕瑤微笑頷首,與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的柳拂衣對視一眼,神情無限恬然。

  每一次生離死別之後的平靜日子,都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甜蜜。

  「陶虞氏生了兩子一女,身體不好,都沒活過二十歲,留下零零星星幾個孩子,她年近半百,還在忙著拉扯孫子。」

  「陶熒是陶虞氏長孫,從小給她打下手,幫她料理香料鋪子,陶熒之下還有幾個弟弟,其中有一個孩子繼承了奶奶靈敏的嗅覺,最得陶虞氏喜歡。這個男孩排行第六,出事時剛十二歲,還沒有大名,家裡人都管他叫『小六』。」

  妙妙捧著蘋果,靜靜地問:「『小六』就是陸先生嗎?」

  慕瑤點點頭,無聲地歎息:「陶熒痛失至親,又遭侮辱,立誓要報復趙太妃,報復皇家,可是最終也沒能傷害端陽,反倒將自己的性命搭了進去,心有不甘,才化成了怨靈,他托夢給時年已長大成人的弟弟,兩人時隔多年,裝神弄鬼,再次聯手完成了一次復仇。」

  「『陸』即是『六』,他即使隱姓埋名,也沒有忘記自己是陶家後代。」

  「那佩雨……」

  「佩雨在進地牢第二日就自盡了,陸九知道此事,萬念俱灰。」慕瑤幽幽道,「這件事情裡,最無辜的當屬佩雨。」

  「陶虞氏意外身亡,大火燒掉了陶家的香料鋪子,陶家便散了。陶氏幾個年少的孫輩流離四方,陶熒獨自北上,其餘男孩投奔了親戚鄉鄰,剩下一個還沒長牙的女孩沒人要,讓小六抱著去了江南。」

  「他在南方經歷了非常艱難的一段日子,從香料鋪子的跑腿夥計做起,花了很長時間,開了自己的香料鋪,這期間,他一個人養大了妹妹,把她養成了一枚復仇的棋子。」

  柳拂衣歎息一聲:「隨後小六帶著攢下的積蓄和妹妹一起來到長安,兩人分頭行動,他開了一家知香居,妹妹進了宮,想盡辦法做了鳳陽宮的侍女……」

  「這個女孩,入宮前也沒有名字,因排行第九,賤命九丫頭。」

  陸九陸九,九丫頭的那一份,小六代你一起活。

  妙妙靠在床頭,有些心情複雜地看著地板:「雖然我們是趙太妃請來的,但我總是覺得,陶家走到今天這一步,脫不開皇家的關係……」

  柳拂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安撫:「冤冤相報何時了?好在郭修還算有點用,為陸九求了個無罪釋放——捉妖人行走四方,見多了這世間的不平事,只能盡我們所能,求個問心無愧。」

  慕瑤接道:「等我收回玉牌,我們就與趙太妃再無關係。拂衣去送陸九回江南,會仔細勸他,讓他過好後半生。」

  二人默契地站起,將要離開,柳拂衣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修養。」

  淩妙妙笑得乖巧:「知道了。」

  待門一關,她立刻像個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活動筋骨做啦啦操,舒展被勒令躺在床上憋壞了的身體。

  慕聲推門進來時,就看到少女穿著中衣,長髮披散,在屋裡又蹦又跳,腿腳麻利,精神飽滿,一點傷員的樣子也沒有,反手將門重重一關:「你幹什麼?」

  淩妙妙正跑得臉上發紅,被他看了個正著,一時間張口結舌:「我——」

  慕聲勾唇,滿眼都是譏誚:「我知道,淩小姐這幾日不能晨跑,憋得走火入魔了。」

  妙妙訕訕退了兩步躺回床上,拉開被子把腿一蓋,臉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噯呦,剛才沒注意,腿好疼。」

  慕聲一步步走過來,衣服上帶著回廊裡新鮮的露水潮氣,坐在了她床邊。

  他伸出手,猝不及防按住了大腿上,還用力摩挲了兩下,妙妙一臉震驚地將他的手打開:「你這人,摸我大腿做什麼……」眼眸呆滯了一瞬,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抱著腿嚎了起來,「痛啊,好痛……」

  慕聲冷眼看她,黑眸中盛滿了譏誚的笑:「接著裝啊。」

  妙妙臉上依然紅撲撲的,不知是活動的熱氣未消,還是謊言被拆穿了惱羞成怒,放下了腿瞪他:「你到底來幹嘛?」

  慕聲不同她囉嗦,從衣服裡掏出一隻竹蜻蜓,伸手遞給了她。

  「這是什麼?」淩妙妙愣了一下,睨著他的掌心竹蜻蜓還沒刻完的翅膀,心裡確認了是自己刻的那一隻,這才假模假樣地問,「……這不是我的東西嗎,怎麼在你這兒?」

  說著便要去拿,慕聲手掌一攏,讓她拿了個空:「這上面寫了我的名字。」

  「寫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嗎?」淩妙妙哭笑不得,「行,你拿去便拿去,又還給我做什麼?」

  慕聲長長的睫羽垂著,似乎是很認真地望著竹蜻蜓,頓了頓,低聲道:「你幫我刻完。」

  「……」

  一時間空氣靜默,明明即將入冬了,室內卻還是一如既往地乾燥,竹蜻蜓在淩妙妙指尖轉了幾轉,莫名地有些灼熱。

  她咳了一聲,一拍大腿,豪爽地應了:「行啊,沒問題,擱我這兒……」

  「你現在就刻。」他忽然抬起眼來望著她,眸中一片黑潤潤的湖。

  當著黑蓮花的面做手工?

  不行,夭壽……

  四目相對,淩妙妙僵硬了片刻,立刻推拒:「我……我才被匕首紮了大腿,現在看到匕首就害怕……」

  慕聲的目光涼涼地掠過放在桌上的蘋果兔子,和擱在兔子旁邊的一柄鋒利的匕首。

  蘋果被刀切過的部分由於放得太久,已經氧化變色了,看起來有些淒涼。

  他冷笑道:「怕?阿姐拿匕首給你切蘋果的時候,你歡喜得很吧。」

  他說著,站起身來,一把拿起那個蘋果,逕自送到了嘴裡,一口便咬掉了兔子頭。

  淩妙妙死死盯著黑蓮花紅潤的唇,目瞪口呆,半晌,才發出一聲哀鳴:「你——你還我兔子!」

  淩妙妙快哭了,這麼可愛的蘋果,她放了一上午都沒捨得吃,讓他兩口就給,就給……

  黑蓮花吃得兩腮鼓起,逕自挑釁地看著她的眼睛,帶著惡劣的笑意。

  淩妙妙將竹蜻蜓往床榻上一丟,氣得心臟亂跳,直挺挺躺回了床上,抽出枕頭遮住了自己的臉:「你太過分了,我不刻,我絕對不刻。」

  慕聲看著她劇烈起伏的胸脯,一言不發地撈起果籃裡一個蘋果,拿起桌上的匕首,「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一隻幾乎一模一樣的兔子便現了形,他左手捏著蘋果,右手將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給。」

  淩妙妙在枕頭下露出一雙眼睛,生無可戀地一看,驚呆了:「你也會?」

  慕聲滿臉輕蔑:「這本就是我拿來逗阿姐開心的雕蟲小技,沒想到阿姐卻學來送你。」

  淩妙妙將枕頭一丟,看著他靈巧地避了過去,氣不打一處來:「送我怎麼了?我是病人呀!」

  慕聲捏著蘋果勾唇一笑:「阿姐削的蘋果只能我吃。」

  靠,幼稚鬼,連個蘋果也要拈酸吃醋。

  淩妙妙剛滿臉複雜地接過蘋果,又聽得他十分冷靜地垂眸:「你往後只准吃我削的兔子。」

  ……神經病!

  淩妙妙帶著對黑蓮花的無限怨憤,像對待階級敵人一般無情地啃掉了他給的蘋果,拿帕子擦乾淨手,捏起了那隻竹蜻蜓。

  想到自己在這上面刻了桃心又塗掉,還沒來得及削掉那塊就被黑蓮花看了個全,她心裡就一陣惱怒,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被人偷窺了似的。

  她無聲地歎口氣,左手虎口頂著竹蜻蜓的杆兒,將翅膀頂到手心,右手拿起匕首,開始熟練地削刻起來,木屑下雨般剝落在地上。

  作為作為曾經的航模社社長,做一個木頭飛行器不在話下,只是感受到旁邊有一雙注視的眼睛,手心便出了薄薄一層汗,手法也不受控制地花哨起來,彷彿心裡有一股興奮又不安的力量,頂著她在刻意的賣弄。

  慕聲看著那一雙白皙纖細的小手握著刀,令人眼花繚亂地削著木杆。少女的腮幫子鼓著氣,一雙杏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手心,連睫毛都未動一下。

  ……她好認真。

  「哎,你看好。」她突然出聲,他才發覺自己走了神,有些僵硬地將目光移回到她手上。

  妙妙滿手木屑,捏著竹蜻蜓現場教學:「翅膀不能做成平的,這裡要扭一下……」她一刀下去,便顯出一個坎兒,再稍加打磨,另一邊的翅膀也現了雛形,「兩邊翅膀一高一低,才能借勢而上。」她在端口處斜著削了幾下,「翅膀一定要薄,像利刃一樣,能將風劈開。」

  她順手將翅膀在慕聲手臂上輕輕一劃,飛快地劃出一道紅印子:「喏,要這麼利才可以。」

  慕聲望著自己的手臂發呆。

  這一下不輕不重,微微的疼,更多是癢,來得猝不及防,簡直就像在心上撓了一下,就猝然停止。

  停止之後,居然是漫無邊際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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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3: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五章 魂魄與檀香(尾聲)

  纖細的手指捏著竹蜻蜓對著窗口,明亮的日光給纖巧的蜻蜓翅膀渡上了一層毛絨絨的亮邊,淩妙妙左看右看,嘖嘖稱讚道:「真漂亮。」

  慕聲伸手要接,她臨時變了主意,搶著放在手掌裡一搓,「咻」地放出去,興高采烈:「先試試看!」

  竹蜻蜓一下子飛得老高,啪地撞在了樑上,這才落回地面。

  淩妙妙伸了個懶腰,放鬆地滑了下去,懶洋洋地躺在了床上,揉著酸痛的眼睛:「成功啦,去撿吧。」

  慕聲卻沒動,依然坐在她床邊,似乎在躊躇什麼。過了半晌,妙妙眼前伸過來個細細的小鋼圈,是慕聲天天套在手腕上的收妖柄。

  妙妙一臉茫然地將他望著。

  慕聲不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收妖柄:「這個給你。」

  淩妙妙的內心轟隆一震,簡直就像開香檳現場,塞子「噗」地一出,泡沫頓時噴射出好幾米,還是打著旋的瘋狂噴射。但她面上絲毫不漏,冷靜得有點小心翼翼:「你……要把你的收妖柄送我?」

  沒記錯的話,這一對收妖柄是慕瑤送的,意義重大,當時大船過宛江,黑蓮花寧願被捅,也不肯丟一隻。

  慕聲抬頭望著她,似對她這種反應十分不滿,黑眸中寫滿了惱意:「給你就給你,廢什麼話。」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地板上的竹蜻蜓上,低聲道,「算那個的回禮。」

  下一秒,似乎又有些後悔,急躁起來:「不要就……」

  話音未落,妙妙早一把撈過來套在手上,還甩了甩衣服,妥妥地藏在了袖子裡,生怕他再後悔似的:「要啊,怎麼不要,早知道是這個交換法,我給慕公子做十個八個竹蜻蜓!」

  慕聲瞪她:「你……」

  「我知道!」妙妙瞬間收斂了猖狂的笑,搶先字正腔圓道,「你是怕我什麼也不會,再拖大家後腿,大公無私勻我一點兒。」

  她晃了晃手腕,一雙杏子眼大而明媚,笑出聲來:「謝謝啦。」

  心裡卻是另一番想法,這收妖柄本來是一對的,現在他們兩個各拿一隻,多多少少有點情侶款的意思,這算不算是在成功的道路上前進一大步了?

  「……我走了。」慕聲俯身將地上的竹蜻蜓撿起來拿在手上,臨出門時停了片刻,微微側頭,不知在等些什麼。

  淩妙妙混不在意地翻了個身,頂著午後暖洋洋的陽光,將臉舒舒服服地埋進鬆軟的枕頭,深深嗅了一口沁人的松香,順口道:「慕公子,幫我帶上門。」

  啊,皇宮養老真幸福。

  慕聲不動聲色,捏著竹蜻蜓的手垂在身側,食指在竹蜻蜓的杆兒上摩挲,反復劃過凹下的刻痕,從上至下,一筆一劃,刻得順順溜溜,沒有一點兒猶豫。

  ——子期。

  這人只在背後悄悄叫,當面從來都是慕公子慕公子,為什麼不叫子期?

  他半回過頭去,只見少女趴在床上,兩隻腿翹起來晃蕩,輕薄的褲腳裡若隱若現露出纖細的腳踝,正天真無邪地將小臉埋在枕頭裡蹭來蹭去,這個姿勢,莫名重合了某個暖色調的夢境。

  「砰。」

  門霎時被人狠狠閉上,似乎想要用力截斷什麼。

  端陽帝姬在這個深秋結束了漫長的風寒,在她病著的那些日子,天子每隔幾天就要去鳳陽宮坐坐,佩雲溫柔地侍奉在側,三個人一派歲月靜好。

  鳳陽宮外守著的小宮女,甚至時常非常驚悚地聽見內殿傳來兄妹倆的陣陣笑聲。

  曾經二人之間彷彿隔著山河大海,見面也只是生疏地行禮,經歷了這件事,知曉了彼此的心意,居然可以相談甚歡,找回了骨肉至親的親密,端陽這個華國最受寵帝姬的身份,終於坐了實。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除了趙太妃——事發到現在,她從未露過面,幾乎處於一種沉寂的狀態。

  淩妙妙在花園裡遛彎的時候,見到流月宮內絡繹不絕地走出了一串長隊,紫色官袍的內監們三三兩兩抬著貴重的茶桌、梨花木凳、四折屏風,小心翼翼地邁著碎步經過她身邊。

  「小心點兒,小心點兒——」拖長了調子的監工那這拂塵指揮,語氣不含一絲感情。

  「請問這是……」

  來往搬東西的小內監沖她頷首,陪著笑悄聲道:「太妃娘娘遷宮吶,借過,借過。」

  金碧輝煌的流月宮……趙太妃居然要從這裡搬走。

  兩個小內監經過她身邊,抬了幾個摞起來的木箱子,最上面的沒蓋嚴實,大概裝著珠釵簪花一類,能聽得見裡面玉石碰撞的淅瀝瀝的清脆響聲。兩人咬緊牙關,青筋暴起,連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

  「哎哎……」其中一個突然尖聲叫嚷起來,話音未落,劈裡啪啦一陣響,上面的箱子向左打滑,微微傾斜,敞開了口子猶如巨獸吐出洪水,項鍊珠寶灑落一地。

  小內監兩腿微微打顫,在悶熱的空氣中出了滿頭汗水,兩人將箱子墩在地上,開始相互責怪起來。

  「轟隆——」

  天有不測風雲,轉瞬間烏雲密佈,天空變成了發悶的土黃色,一陣陣驚雷由遠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怎麼回事?」監工的罵罵咧咧地來了。

  兩個人顧不上相互推諉,急忙趴在地上撿,豆大的雨滴已經開始落下來,地上灑滿了一朵一朵的圓印。

  淩妙妙看得心裡著急,也蹲下來幫忙撿,幾朵散落的淺色珠花收在手裡,一支金簪子旁邊還有個裝訂精緻的卷軸,讓這一摔微微散開了。

  妙妙伸手一撈,畫卷順勢展開,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張人像。

  這幅畫尺寸只有尋常人像的四分之一,小巧玲瓏,展開只到手肘,難怪可以被塞進妝奩,和一眾珠花藏在一起。

  畫像有些年頭了,淡金色絹的肌理柔和而貴氣,畫法非是寫意,而是工筆,連頭髮絲都一根一根描繪的工筆。

  畫上男子身披白毛狐裘披風,露出內袍一點低調奢華的花紋,腳蹬黑色登雲靴,倚馬而立,頭戴紫金冠,頭髮卻非常肆意地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黑亮如銅礦般的髮絲披在身後,被風吹起,

  在這個世界,既然戴了冠,就不能披頭散髮,平白惹人指點。

  可是畫上男子生了一雙狹長而貴氣的眼,鼻樑高挺,嘴唇緊抿,顯得稍微冷淡而倨傲,那披散的頭髮便絲毫顯不出輕浮。

  就好像哪一位貴公子微醺,興至濃處,跨上白馬狂奔數里,渾然不顧狂風中散亂了鬢髮,待到興盡,傲然下了馬,在落著雪花的冬夜,無意間朝畫外人看去。

  淩妙妙也盯著他看——高鼻樑深眼窩,最容易顯現出英挺的輪廓,偏又是面白唇紅,好像海參鮑翅都堆疊到了一處似的,俊美得像精修過的紙片人。

  有趣,趙太妃妝奩裡藏了個帥哥。

  妙妙嘖嘖合上畫像只一秒,驀地頓住,又慢慢展開。

  畫上落上了幾滴圓圓的水漬,雨開始大了起來。

  ……這人似乎在哪兒見過。

  這樣出眾的相貌,乍一看驚豔,可由於各部分都長得過於完美,沒什麼特色,再仔細回想,那張臉模糊不清,腦子裡只留下一個「帥」字……

  到底是在哪裡見過?

  是那個……那個……青牛白馬過城門的……百姓……紅旗……七香車……

  她詫異地叫出聲:「……輕衣侯?」

  傳聞當世輕衣侯,豐神俊逸,貌比潘安,是舉國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回憶碎片」,輕衣侯。

  身旁一個顫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你怎麼會認得輕衣侯?」

  屋內沉香濃重,四面門窗緊閉,簾櫳放下來,光線昏暗而蕭索,細細的幾絲光,斜著打在桌面上。

  慕瑤和趙太妃隔了一張陳舊的烏木几案,相對而坐。

  趙太妃頭上戴了一隻素釵,青絲裡竟然混雜了半數白髮,嘴角和眼角的皮膚都鬆弛暗淡,眼袋大得嚇人,一雙眼睛再無光彩。

  慕瑤暗自唏噓,初見面時還是保養得意的中年貴婦,才短短半年,竟然形同老嫗。

  下雨了,密集的雨點爆豆般捶打著窗櫺,簾櫳微動,傳來悲鳴的風聲。

  慕瑤將眼前的盒子打開,只將那枚掛著朱砂小珠和紅流蘇的玉牌拿了出來,沉默無言地揣在了自己懷裡。

  趙太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宛如石頭刻出來的人。

  這偏遠的沉香殿乃是先前廢妃居住的冷宮,破敗不堪。舊事東窗事發,眾人唏噓指點,在皇帝默許下,她將自己隔絕於眾人之外,從此以後,做個沒人認識的孤家寡人。

  「娘娘,我還有一事想要請教。」慕瑤有些猶豫,「我在舊寺遺址,發現了慕家的鎮鬼封印,那封印威力巨大,印象中,除非我爹娘聯手,否則制不出這樣的封印……」

  趙太妃機械系地點點頭,語氣平板無波:「慕方士不必懷疑,當年是本宮手握慕家玉牌,編造謊言,強令你父母鎮壓興善寺鬼魂,掩蓋真相。」她勾起嘴角,是一個冷冷的嘲諷的笑,「做出這等有違天道之事,走到今天,也是因果報應。」

  慕瑤的疑惑卻更濃重,語氣不由得有些急促:「可是倘若娘娘十年前便已用掉了玉牌,那麼……」她掏出袖中玉牌來,側眼看著,「這塊玉牌……」

  一個人怎麼會有兩塊玉牌?

  趙太妃沉默許久,古怪地笑了笑:「你手上這塊玉牌不是我的,乃是旁人所贈。若不是事關敏敏,實在沒奈何,我也不會輕易動用。」

  慕瑤蹙起眉頭。慕家玉牌稀世難得,可操縱捉妖世家的令牌,能讓使用者縱橫鬼神間,甚至比平常的虎符兵符都還要重要,誰會將它輕易轉手相贈?

  她禁不住追問:「這塊玉牌的原主是誰?」

  趙太妃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極其滄桑:「……是本宮的弟弟,趙輕歡。」

  她眼裡閃過傷感、愧疚和憐憫,定定望著慕瑤的臉很久,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終究一字未吐。

  「輕衣侯過世近十年,不想淩小姐這樣的小輩還能認得出……」徐公公鑲嵌在皺紋彌補的渾濁眼珠盯著她,撐了一把巨大的黃油紙傘,將兩人庇護在傘下。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似含有無限唏噓。

  周圍的雨絲轉瞬密集起來,大雨嘩啦啦澆在地上,抬東西的小內監喧嘩起來,吆喝著將家具抬到簷下暫避。

  淩妙妙看著畫像,不答反問:「……娘娘藏了輕衣侯的畫像在自己妝奩裡?」

  老內監微蹙眉頭,看她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不滿於她的惡意揣測:「輕衣侯殿下是咱們娘娘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妙妙怔了半晌,將畫像卷起來往他懷裡一塞,「打擾了。」轉身跑進了雨簾裡。

  太亂了……輕衣侯是趙太妃的弟弟?

  等一下,輕衣侯過世近十年,算算時間……闖進七香車裡掐他脖子的那個小孩……再算算年齡,似乎對得上……

  黑蓮花和趙太妃兩看生厭,難道是殺弟仇人和苦主之間的心靈感應?趙太妃費盡心思搞了一隻小老虎送過去,是要暗示什麼,養虎為患?為虎作倀?

  她晃了晃腦袋,一時間想不明白。

  在談話的最後,慕瑤從袖中掏出個剝落的紅漆牛皮盒子,打開來,推到趙太妃眼前。

  金黃綢布上躺著兩枚黑色石子,趙太妃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燙到了一般閉眼揉著太陽穴,似乎頭痛得厲害。

  慕瑤並沒有因為她有所抗拒而停止,問道:「娘娘可知這是什麼?」

  「能是什麼?」趙太妃撐著頭冷笑一聲,「是邪物。」

  將她耍得團團轉、害得她失去一切的邪物。

  慕瑤憐憫地望著她:「我和拂衣驗過,這所謂的舍利子,其實只是陶虞氏的牙齒。」

  「……」趙太妃猛地抬頭,嘴角不自知地抽動,牽出數根皺紋。

  陶虞氏生不得善終,死卻被錯當做靈物叩拜敬仰,是陶熒一手造就的天大嘲諷。

  慕瑤與她對視許久,才歎息道:「此事雖然告一段落,但還有許多疑點未解。以怨靈一己之力,不可能賦予這兩顆牙齒如此大的能量。」

  「還有興善寺眾人骨灰遺骸,是如何大老遠跑到了涇陽坡,又混入香篆中間……」

  她定定望著趙太妃:「娘娘,我們懷疑背後有大妖作祟,所以,涇陽坡李准這條線,必須查下去。」

  趙太妃似是十分疲倦,勉力維持著禮貌,只是漠然點點頭:「請便吧。」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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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六章 鬼魅製香廠(一)

  「你說什麼?」

  骨瓷茶杯噠一聲落在描著金邊的碟盞上,端陽帝姬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柳大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佩雲垂手站在一旁:「昨日上午……」

  「怎麼沒有人告訴本宮一聲?」她驚詫地叫出聲來,剎那間那驚詫變成了震怒,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盯著佩雲的臉,「皇兄故意不讓你們說的是不是?他就是不想讓我……」

  「敏敏,說皇兄什麼呢?」年輕的天子恰好走進殿內,臉上還掛著笑,與緊繃的端陽形成鮮明對比。

  他撩擺坐在椅子上,拈了盤裡一枚花生放進嘴裡,轉頭拉起佩雲的袖口,不經意低聲問道:「手好些了嗎?」

  「好……好多了。」佩雲急忙將十指鑽進袖中,不讓他瞧見那上面留存的疤痕。

  左邊是天子關懷的目光,右邊是帝姬盛怒的眼神,她感覺兩頰像是各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得難挨,扭身脫出了包圍圈,「奴婢去倒茶。」

  被她掀過的珠簾搖搖擺擺,劈裡啪啦一陣脆響,大殿內只剩下兄妹二人。

  「皇兄,你就讓柳大哥這樣走了?」端陽的盛怒剎那間變成委屈。

  「他走不走,同你有什麼關係?」天子的笑容慢慢斂去,皺了皺眉,似乎不忍心對妹妹說重話,「敏敏,那些捉妖人有自己的生活,天南海北到處跑,不似你養尊處優。」

  端陽帝姬的眼裡盈滿了淚水:「可是皇兄,柳大哥他為了救我,差一點就死了。」

  天子頓了頓:「朕知道。」

  他看著帝姬纖瘦的小臉,出事後大病一場,女孩臉上健康的紅暈都消失了,心裡一陣愧疚,「是哥哥不好,讓你受驚了。」

  「……我在說柳大哥,你說這個做什麼?」端陽皺著眉,「我知道哥哥一直看不起捉妖人……」

  「……」

  佩雲安靜地聽著殿內隱隱約約的爭執聲,在外面呆了很久,右手放在左手上,仰頭看天上的雲。

  天際湛藍,這樣一個晴好的日子,剛剛被他抓過的手腕,似乎依然留有火熱的觸感。

  手一點點伸出來,細而修長的手指,那樣醜陋的褐色疤痕盤踞著,皮膚潰爛能再長好,卻依然留著牢中陰暗潮濕的痕跡。

  本就是雲泥之別,現在看來,似乎更配不上他了。

  陽光落在橢圓的指甲上,鍍上了模糊的光澤。她自嘲地笑。

  「佩雲……」身後有人在叫她,那聲音空靈動聽,彷彿仙子在歌唱,驟然入耳,讓人頭皮一麻。

  她猛地回過頭去,鳳陽宮外的薔薇花叢輕輕顫動,那些嬌豔的緋色花朵在陽光下搖擺,似在邀她共舞。

  「佩雲……」

  又是一聲。

  秋天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燦爛,沿路的木芙蓉開成一片粉紅色的雲霞。

  微風吹來,搖落花雨繽紛,如夢似幻。空氣中漂浮著沁人心脾的花香。

  柳拂衣和慕瑤並肩走著在道中,不經意間放慢了腳步。

  二人挨得很近,不像是趕路,倒像是漫無目的地散步。

  半晌,柳拂衣的手無聲地從緊挨著他的冰涼袖口伸進去,握住了一隻冰涼的小手。

  他生澀得幾乎有些緊張了,兩人手心都是冷汗,慕瑤一怔,旋即笑開。

  依舊步履不停,他們的手在途中緊緊牽在了一起。

  淩妙妙走在後面,瞪大一雙杏子眼,看著小情侶越挨越近,直接在漫天花雨中牽起了小手,心裡一陣興奮,長途奔波的睏意一掃而空。

  她下意識回頭看慕聲,驚異地發現他居然在盯著路面出神,完全錯過了這精彩的一幕。

  ……這麼重要的修羅場,黑蓮花居然走神?

  往常這人一雙眼睛總是片刻不離慕瑤,時常對柳拂衣投以怨毒而妒忌的眼神,她早已習以為常。所以才覺得最近這段日子格外反常,黑蓮花盯花盯草盯路上的小鳥,就是不往正事上瞅——

  她沒忍住,以胳膊肘捅了捅他,伸手一指:「嘿,快看你姐姐。」

  慕聲下意識抬頭一望,就看到了令他火冒三丈的一幕,但這三丈高的火氣成分複雜,究竟是因為阿姐和柳拂衣親密無間,還是因為旁邊這人的語氣,居然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

  他們兩個失意人半斤八兩罷了,這個傻子,她高興什麼?

  他目光冰冷地回頭一望,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的瞬間,她怔了一下,彷彿突然反應過來,笑容消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少女的細眉蹙起,眸光瀲灩,羨慕又悵然地長歎一聲:「柳大哥牽了慕姐姐的手……我還從來沒有牽過柳大哥的手。」

  白皙手腕上的收妖柄懸著,自然地收緊了尺度,被風吹得來回搖擺,宛如一隻小巧的銀鐲子。在江南,垂髫的小女兒家最喜歡給兩腕上戴銀鐲子,多數掛上鈴鐺,隨風而響。

  鈴鐺……

  慕聲的怒氣不知為何比方才更重,連語氣中都帶著惱怒的冷意:「好好走你的路,別到處亂看。」

  妙妙撇了撇嘴角:果然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離開長安城第三日,主角團特意謝絕了趙太妃安排的車馬相送,背起行囊,抄近道徒步走向城郊的涇陽坡。

  對於這種一天走十幾公里,風餐露宿,晚上就地睡在樹下的日常,淩妙妙竟然已經完全習慣了。

  雖然這一路上沒有妖物劫道,也沒碰上自然災害,順利的不可思議,但一路上看著小情侶暗流湧動的濃情蜜意,再挑唆挑唆慕聲,看他氣得炸毛,倒也非常的不無聊。

  涇陽坡雖然名字叫坡,但其實是四座小山組成的,這四座小山自然而然在中間圍成一處谷地,從上往下俯瞰,猶如山中被砸出一隻大坑,大坑中長滿了茂密的林木。

  淩妙妙不太懂風水,只記得原文中寫,坑中山靈水秀,兩條溪水滋潤大地,村民依山而築,繁衍生息,涇陽坡冬暖夏涼,是個天然的世外桃源。

  可惜,後來村落中爆發瘟疫,一大半村民不幸染病而死,剩下的要麼搬遷,要麼逃難,短短幾年內,這處世外桃源,轉瞬空無一人,滿是廢墟。

  又幾年,一位富甲一方的江南商人李准,帶著自己的妻子僕從舉家搬遷過來,將遺留的房屋修葺加固,額外搭建府宅,就在此地安身落戶。

  按理說,商賈之人最迷信風水,若說嚮往長安,李准懷裡兜著大把銀錢,大可在都城買一處好宅邸,可他居然選擇這曾經滅過村的荒涼涇陽坡落腳,偌大一個涇陽坡,只住了他們一家人……

  這場面實在有些詭異。

  前面忽然傳來陣陣喧囂聲,慕瑤的步子頓了一下。

  妙妙湊上前去看,只看到黑壓壓一片人影站在道中,那些人望著他們,開始還人聲鼎沸,指指點點,見到了他們的身影,慢慢安靜下來,似乎正等著他們到來。

  淩妙妙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土匪劫道?」

  不會這麼倒黴吧……

  柳拂衣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妙妙閉了嘴,四個人邁著警惕的步伐,一點點向那些人靠近。

  一步,兩步,十步……那些人面貌清晰起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站成一群,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

  柳拂衣看著那群人,似乎預料到了什麼,面容扭曲了一下,似乎是氣極了,非常罕見地罵了一句不太中聽的狠話:「蠢材——」

  話音未落,一個黑熊直立一般的巍峨身影一路小跑向他們奔了過來,臉上洋溢著喜氣洋洋的微笑:「各位方士舟車勞頓,辛苦辛苦,這邊請!」

  柳拂衣有些牙疼地盯著他:「郭兄,你不必如此客氣。」

  「嗨,客氣自然還是要客氣的。」郭修以為他是客套,笑得燦爛如菊,答得也格外真誠,「經歷這麼多事,下官才知道什麼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要不是各位提點,下官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他感激地拱手一一行禮,「四位對下官恩同再造,這點小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淩妙妙差點笑岔氣。

  主角團之所以婉拒了趙太妃舟車相送的請求,辛辛苦苦邁著雙腿抄近道走過來,就是為了低調再低調,打涇陽坡這邊一個措手不及。

  查案,哪有這樣大張旗鼓地查的?郭修實在聰明周到,特意跑來放話通知一聲,簡直是提醒這邊查漏補缺,做好萬全準備。

  他們這十幾里路,全白走了。

  慕瑤面色發黑地盯著眼前滔滔不絕的郭修:「小人知道諸位方士要來,特意邀請涇陽坡李准李兄弟前來招待,李兄實在熱情,這不——」

  他回頭一望,穿著一身綢緞長衣的李准沖他謙遜地一拱手,笑出一口白牙。

  隨即,身後一片男女老少山呼海嘯:「歡迎四位方士前來參觀!」

  看這訓練有素的架勢,想必是在他們來之前對著天空嚎過好幾遍的。

  李準確實熱情,他把一家老小都都帶出來做門迎,倘若他真有條件,說不定還能再拉起一個「歡迎領導蒞臨指導」的大橫幅,掛在半山腰上造勢。

  李准站在歡迎人群的最前面,此人雖然年過三十,可面相上顯得非常年輕俊俏,甚至有種寧采臣的白面書生質感。

  人們下意識去找寧采臣身邊的聶小倩。

  與他並肩而立的卻是一個身著華麗彩裙的豐碩女人,墨綠色金紋袒領下,露出雪白胸前的深深溝壑,隨即是修長的脖頸。

  她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大臉盤,足足比身旁的李准大了一圈。瞳距極遠,雙眼極小,看起來像擬人化的樹懶,又像一隻被做成罐頭的胖頭魚。

  一張臉上,唯獨紅潤的嘴唇長得還算得體,豐滿潤澤,是標準的美人唇。

  四個人望著她,一時失語。

  長安街上豐腴的女人來來往往,絕對沒有一個比她長得更加古怪。

  妙妙感到身邊的慕聲瞬間繃緊了身體,這是捉妖人提起警惕的標準反應。

  李准向前一步,笑眯眯朝他們介紹:「這位是內人,十娘子。」

  胖頭魚有些遲緩地笑眯了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眼睛,看上去古怪又滑稽,美人唇一開一合,發出了清甜的聲音,「諸位請隨我們進宅子去。」

  幾乎是同時,妙妙聽見前面慕瑤對著柳拂衣壓低聲音:「有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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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七章 鬼魅製香廠(二)

  「來,多吃些水果。」

  十娘子伸手將盛著四隻李子的碟子推到淩妙妙眼前,沖她眯眼一笑,聲音清甜,顯得格外溫柔。

  李子大而飽滿,烏漆漆的果皮上掛著白霜。四方桌上擺滿精緻的碟盞,有黑葡萄、水蜜桃、鮮紅柿子,都是最新鮮的,甚至找不到一處疤痕。

  天青色茶具釉色極亮,杯子上畫著竹葉,茶水澄清,茶葉舒展飽滿,飄著濃厚的香氣。一切比起太倉郡守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的路上,主角團一路走一路暗自驚歎。李准一家搬來了涇陽坡荒村,大加整改,使之絲毫不見之前的衰敗,一座座小小宅邸藏身青山綠水中,少有外人來,有十成十的隱居意趣。

  李准的宅子用的是江南的黛瓦白牆,背後有鬱鬱蔥蔥的林木映襯,厚重優雅。拾級而上,推開門,驚了天井中棲息的長尾雀兒,「嘰嘰」地飛上了天,馥鬱的花香撲面而來,薔薇木槿海棠,粉色和紅色花團錦簇,蜂蝶流連。正在澆花的小童子見了人,飛快地放下壺,忸怩地跑進了內室,花圃中的潮氣折射出七彩光暈。

  陽光穿過矮牆,透過斑駁高大的樹木,落在天井中的青石磚上,明亮的一塊塊光斑。

  鳥語花香,僕婦成群。日子過成這樣,才真的是生機盎然。

  坐在正廳,十娘子和幾個小丫鬟一起忙來忙去,幫柳拂衣添水,給慕瑤遞方巾,轉個身,還來得及給淩妙妙手上塞一隻黃澄澄的鴨梨,遲緩地眨眨那對小眼睛:「甜的,嘗嘗。」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十分漂亮,除了有些滑稽的臉,渾身上下,舉手投足,哪裡都像個溫柔能幹的主家太太。

  「謝謝。」淩妙妙笑著接過來,轉頭興沖沖給慕聲展示手上的梨,「哎,你……」

  剛說了一個字,梨就一下子到了他手上。

  慕聲垂眸,漫不經心地在懷裡摸出一隻小匕首,單手脫了鞘,哢嚓哢嚓幾下削掉了果肉,回到淩妙妙手上的是隻生動形象的兔子,「給。」

  淩妙妙沉默地盯著兔子梨,滿臉問號:「我問你要不要吃,你給它削成這樣幹嘛?」

  「……」

  默契培養成這樣,真是沒誰了。

  身旁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妙妙回頭看,慕瑤、柳拂衣和十娘子都看著他們笑,好像兩個小孩在泥地裡打架,極大地取悅了圍觀的大人。

  慕聲黑潤潤的眼眸望她一眼,又盯著梨,緊抿嘴唇,好像又生氣了。

  「你真厲害,梨也能雕。」淩妙妙睨著他的臉色,笑著圓場,哢嚓幾下咬了梨,吃得汁水迸濺,禁不住驚歎,「好甜!」

  她習慣性舔舔嘴唇,唇瓣粉嫩瑩潤,慕聲看了半晌,扭過頭去看窗外。

  十娘子笑得開懷,遞了條手帕過去,像是溫柔親切的鄰家姐姐,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慈愛:「還有柿子,我們自家下人種的,也很甜。」

  李准坐在上座,捧著臉,像個孩童似的,饒有興趣地看著十娘子圓圓的臉盤,和她笑著的神態,甚至忽略了客人。

  柳拂衣和慕瑤在那眼神裡看出了濃濃的愛意,不禁詫異地對望一眼。

  是的,李准對妻子的愛,滿溢到了外人能夠一眼看出的程度。他走到哪裡,就要將十娘子帶到哪裡,兩人不是十指相扣,就是並肩而行,跨了不知幾百次的門檻,他都要托住妻子的手臂,囑咐一句,「慢點,小心。」

  他看她的眼神,始終像是熱戀中的少年,帶著好奇和無盡眷戀。

  李准是有為商賈,家財萬貫,又生得風流倜儻,可他一個外室填房也沒有,專寵十娘子一人。這十娘子並非什麼天資絕色,甚至長相頗為古怪,隨便一個丫鬟僕婦,都比她順眼……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的這一眼,就蘊含了無限的疑惑和猜測。

  「不知李兄是什麼時候搬到涇陽坡的?」柳拂衣飲茶,打斷了李准專注的凝視。

  「哦,柳兄不必客氣。」李准回過神來,微微笑道,「四年前小女病重,李某幾欲變賣家產為她診療,幸而遇見十娘子。」

  兜兜轉轉又繞回十娘子,李准的眸光明亮得像天上星,自豪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她不僅妙手回春,治好了小女的病,還提議我們舉家搬來這裡,便於小女療養。我們次年春天便搬過來了。」

  主角團一時沉默。

  慕瑤的面色複雜:「看不出來,尊夫人還是位醫者?」

  涇陽坡山清水秀固然是好,可是這裡曾經爆發過瘟疫,死了數以千計的人,村落早被廢棄,外面的村民總是聽到裡面風聲如鬼語,陰氣森森,連打柴人經過都要習慣性繞道。

  哪個正經大夫會建議病人搬到這還天然墳場休養身體?

  十娘子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笑了:「不敢妄稱醫者,略通岐黃之術罷了。」

  柳拂衣點點頭,又問:「李兄有個女兒?」

  剛才一家老小出來迎接,沒看見那般大小的女孩,還以為李准和十娘子並無所出。

  「是啊,小女名叫楚楚,乃元配方氏所生。」提起女兒,李准臉上盈滿了暖融融的笑意,連語氣也更加溫柔,「今年剛滿五歲。」

  話音未落,褐色衣衫的乳母抱著一個紮包子髻的小孩進來,他便歡喜地指過去:「瞧,說曹操,曹操就到。」

  他站起身來走到乳母旁邊,沖著那小小的女孩輕輕拍了一下掌,又點點她的小臉,逗她道,「是不是啊,楚楚?」

  小女孩頭髮還有些稀疏發黃,髮梢自然捲曲,貼在腦門上,白嫩的臉上一雙靈動的黑眼睛,鼻頭小巧,除去嘴唇略有發紫,幾乎像個易碎的洋娃娃。

  楚楚有些怕生,望著父親的手指,眼裡剛有些笑意,望見廳堂裡坐了生人,又將頭害羞地埋進乳母懷裡。

  看小女孩這模樣,便知道十娘子肯定是後娘。而李准元配方氏,不出所料是個大美人。

  父女二人如出一轍的美,越發顯得大臉盤、寬眼距的十娘子格格不入。

  然而他們一家三口出人意料地親密無間,乳母將手一伸,楚楚自己伸著小胳膊投入十娘子懷抱,乖乖坐在她膝蓋上,專注地玩起她金絲袒領上的布紐扣。

  「今天小姐很乖,喝了兩碗藥,沒有哭鬧。」乳娘滿面笑容稟告。

  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楚楚將臉貼在了十娘子懷裡,十娘子伸出修長的手在她背後寵溺地拍了幾下,清甜的嗓音誇張起伏,如同在唱歌:「真的呀,這麼乖麼?」

  小女孩在她懷裡一拱一拱,似乎是在不好意思地點頭。

  李准心情不錯,摒退了乳娘,無不感慨地喝了一口茶:「柳兄不知道,能看到楚楚能平安長到這麼大,是李某最大的福氣。別說是搬遷,就算是讓我散盡家財,我也甘之如飴。」

  柳拂衣身子前傾,十分關切:「不知令千金得的是什麼病?」

  「喘症,同她親娘一樣。」李准憐惜地望著楚楚稀疏的頭髮,眼裡浮上幾絲傷感,「我的髮妻方氏正是身患此症,生楚楚的時候,不幸病發而死……」

  「我與方氏,只餘這一條血脈,我只想照顧她平安長大,以慰方氏在天之靈。」

  喘症,也就是心臟方面的問題,娘胎裡帶來,還是遺傳的,難怪孩子年紀小小,嘴唇卻泛著不健康的紫紅。

  慕瑤感到有些驚奇:「喘症也能治好……」

  「來,楚楚,回去睡了。」十娘子忽然抱起有些打瞌睡的女孩,走向內室,歉意地向眾人點頭致意,「不能說痊癒,只是稍加控制。楚楚身體比別的孩子虛弱,需要多睡幾個時辰。」

  眾人紛紛點頭,目送她鮮亮的裙擺慢慢消失在視野裡,一時間各懷心思。

  佩雲回到殿內時,人走茶涼,端陽帝姬眼圈紅紅,正在面對著柱子生悶氣。

  「帝姬……」她蹲下身來,察言觀色地收拾起了地上散落的碎片。

  顯然,先前這場談話,兄妹不歡而散。

  「你也是來替皇兄勸我的?」帝姬轉過臉來,嬌容委屈而憤懣,「你是不是也像我皇兄一樣覺得,我合該嫁給那些王公貴族,哪怕他們一個個都是酒囊飯袋,只要有權位,也能做駙馬?」

  佩雲撿拾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望著她:「帝姬,您是華國最珍貴之女,理應配最優秀的人。」

  端陽臉色一沉:「你還是站在皇兄那邊……」

  「帝姬。」佩雲一雙總是柔順的眸子竟然閃爍著兩簇火焰似的光芒,「如何評判最優秀的人,天下無恒定標準,制定標準的應該是您。」

  她站起來,一步一步靠近端陽,兩手放在她的肩上,「您喜歡的,就是最優秀的。」

  端陽怔怔望著她的眼眸,突然覺得今天的佩雲似乎和平素溫順的模樣有所不同。

  她眼眶一熱:「你也覺得,我應該追求自己的幸福對不對?」

  「是啊,帝姬。」佩雲琥珀色的眸中倒映出端陽的臉,「人生在世,生命如此短暫,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倘若帝姬您都不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我們又怎麼可能做到呢?」

  「佩雲……」端陽讓她說得熱血沸騰,伸手反握住她的手,就好像突然獲得了一個堅實的盟友,「那你說,我該怎麼留住柳大哥?」

  佩雲蹲下來,柔和地望著她的眼睛:「陛下之所以反對,不就是因為柳方士漂泊不定嗎?只要讓他不再漂泊,不做方士,不就可以永遠留在帝姬身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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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3: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八章 鬼魅製香廠(三)

  李准為人,確實熱情好客。妙妙他們在涇陽坡李府住了三天,吃的每一頓飯都是李准親自作陪,期間,這位風流倜儻的年輕富商和柳拂衣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將一路上捉妖的趣事說了個遍,兩個人聊得分外投緣。

  大多數時候,十娘子默默坐在李准旁邊,不多插嘴,時不時給他夾菜,做一隻眯眼笑著的胖頭魚。

  「柳兄,你上次說的那個……那個狐妖,真有那麼厲害?」李准一臉好奇,只是喝得多了,話有些說不利索。

  「是有些棘手。」柳拂維持著沉穩的風度,笑容謙遜,「狐妖蟄伏太倉郡,伺機吸人精氣,讓瑤兒用收妖柄制住了,打碎了妖丹,再不能出來害人。」

  十娘子斟酒的手微微顫了一下,她立即用左手扶住了酒壺。

  這個細節是淩妙妙順著慕聲的目光看到的,事實上,涇陽坡這一段是她最心虛的一個副本。

  《捉妖》讀到十娘子出場已經是後半夜,閱讀進入了疲倦期,半夢半醒間只記得電子書的翻頁嘩啦嘩啦地過,等她從小憩中回過神來,已經自動翻到了慕瑤跳裂隙的那一段,中間都是被略過的部分。

  她當時正在為大段的瓊瑤風感情戲發愁,沒什麼耐心翻回去看看劇情,索性囫圇吞棗、就這那一段看到了結尾。

  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到涇陽坡的高潮部分,對她來說都是一片空白,她從此刻開始,不是旁觀者,而是劇情的一部分。

  ……想想還真有點刺激。

  慕聲一頓飯吃得格外沉默,他借著吃飯的功夫,仔細地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淩妙妙發現,他的目光在十娘子臉上停留最久,目光充滿探究。

  慕聲此人,做人到處都是缺點,但在專業素養上沒得挑。他的業務能力,在慕家,乃至整個捉妖人群族裡都算得上頂尖:既有敏銳的洞察力,又能快速想明其中的彎彎繞,更妙的是戰鬥力還超強,要不是手狠心黑,又被慕家二老刻意壓制,也不至於到現在還籍籍無名。

  當然,這籍籍無名裡可能還有他隱藏實力、時常隔岸觀火的功勞。

  跟著慕聲看,果然能發現許多易被忽略的細枝末節,比如十娘子柔順神情下一點不易察覺的僵硬。

  第一天見到李准一家,主角團就感受到了整個涇陽坡若有若無的妖氣,這妖氣很淡,分散於宅邸內,竟然很難判斷出源頭究竟是誰。

  當時柳拂衣試探著問:「你們覺得……李准和十娘子,是否有嫌疑?」

  慕瑤頓了頓,有些不確定地開口:「我見那李准眼底發青,精氣神不足,像是被什麼東西吸了陽氣,但也不能確定。」

  妙妙估摸著她的弦外之音:「李准被食精氣,那就是十娘子有問題了?」

  慕瑤搖搖頭:「十娘子身上妖氣很淡——事實上,這裡的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些妖物的氣息,我判斷不出是因為有大妖隱藏其中,刻意收斂了自己的妖氣,還是因為涇陽坡這裡是大批死人埋骨地,招惹了四面八方的小妖。」

  柳拂衣點點頭,臉上絲毫不見輕鬆:「如果真是前者,那大妖一定比我們預想的更強。」

  「假如真是十娘子,那會是什麼東西?」慕瑤的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桌面,「蠱惑心智的……狐狸?畫皮妖?還是……」

  她的喉頭哽了一下,似乎是打了個絆子,才接著說出了後面的話,「還是『她』?」

  ……

  鼻尖忽然傳來濃郁的食物香氣,接著唇邊被什麼東西抵住。妙妙下意識一張口,咬住了一隻爆炒蝦。

  思路瞬間被打斷,定睛一看,看到眼前一雙離得極近的水潤黑眸。

  慕聲拿著筷子,又頂住蝦推了一下,這才收回手轉過身去,用她聽得到的聲音問:「你不吃飯,一直盯著我做什麼?」

  「哦……我我看你吃得挺香,我……我找找食欲。」淩妙妙食之無味地嚼著蝦,儘量使自己顯得平穩,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連手心都出了一層冷汗。

  黑蓮花給她餵飯。

  ……這什麼詭異場景!

  慕聲本來正專注地觀察著十娘子,餘光瞥見旁邊一雙杏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臉發呆以後,就再也沒能集中精神了。

  她明顯在神游天際,連他轉過臉離得那麼近都沒有覺察,翹起的睫毛根根分明,粉嫩嫩的嘴唇微張,有股傻乎乎的嬌態。

  他本能地覺得不能再看了,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那紅彤彤的嬌嫩的嘴裡塞了一隻蝦。

  剛那一下,她似乎並未覺得不妥,像是被投食的小動物,安靜地叼著蝦扭過頭,乖乖地吃了進去,他的心卻跳得厲害,像得了什麼病一樣。

  妙妙強裝鎮定地答完,偷偷睨著黑蓮花的神色,見他的筷子頓了一下,長睫傾覆下來,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容:「現在有食欲了麼?」

  「有了有了。」淩妙妙就像被教導主任抓住的翻牆少女,心虛地低頭猛扒拉米飯。

  果然還是陰晴不定黑蓮花,不能多看。

  「不知李兄是否還靠製香廠營生?」

  柳拂衣將話題引向製香廠,幾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准臉上,慕瑤靠在椅背上的腰挺直了。

  在涇陽坡待這幾天,一方面是觀察李准一家,熟悉地形,另一方面是為製香廠做個鋪墊,畢竟摻雜著骨灰的檀香是從製香廠流出,去製香廠一探究竟才是重點。

  李准哈哈一笑:「柳兄說笑了,小弟那些鋪子搬不走,全部轉手換做銀錢。到了涇陽坡閑得無聊,這才招工開了製香廠,說是『廠』,其實不過是個二三十人的小攤子罷了。」

  「開這製香廠,一來是為打發時間度日,給多餘的僕婦們一些活計做,二來也是為了還願。」

  「還願?」

  「楚楚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現在能健康成長,李某感謝上蒼,欲多行善事,積德積福,寧願做賠本買賣,為寺廟提供上好的檀香。」

  眾人聞言都點點頭:李准的說辭和郭修對上了,物美價廉的香是這樣來的。

  恰好乳娘抱著楚楚來,李准和十娘子輪番逗了她一會兒,她又耷拉下腦袋揉著眼睛,精神萎頓。

  正如十娘子所說,李楚楚生過大病,身體底子不好,每天也只有這一兩個時辰是精神的,可以和爹娘玩一些並不需要劇烈運動的遊戲,如猜字謎、算算數之類的。李准夫婦對她很溺愛,一旦她睏了,十娘子便馬上抱著她回房休息。

  今天的楚楚雖然睏了,但明顯和主角團熟絡起來,甚至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抓住了慕瑤伸出的手,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

  十娘子在一旁道:「楚楚很喜歡慕姑娘呢。」

  慕瑤被驟然示好,神情柔和下來,握了握她的小手:「明天慕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小女孩歪頭望著她,一雙眼睛如黑寶石,顧盼生輝,妙妙忍不住伸出爪子,朝她揮了揮,「還有我。」

  楚楚望著眼前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姐姐,認真地點點頭。十娘子溫柔一笑,將她抱起來往內室去:「楚楚乖,多睡一會兒,明天才有精神玩兒。」

  楚楚睜著那雙寶石似的黑眼睛,一直回過頭來看她們,慢慢消失在巨大的屏風後。

  「擇日不如撞日。」李准今日的興致十分高漲,又敬了柳拂衣一杯酒,「既然柳兄對小弟的香廠感興趣,我今天便帶你們去看一看,不知意下如何?」

  慕瑤與柳拂衣對視一眼,趕忙答應下來:「那自然是好。」

  李准的製香廠在涇陽坡的邊界,因就地取材和減少污染的原因,距離李府的距離並不近,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到。

  山上長滿茂密的樹木,顯出沉鬱的墨色,微風吹來,綠浪翻滾,一座座小木屋沿著山脈的形狀錯落排布。不遠處,正是一大片占盡天時地利的檀香林。

  山腳下,幾間較大的木屋是存放原料和香料的庫房,旁邊有晾曬場,大片白布上還整齊地擺放著剛瀝洗過的烏黑樹皮,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香氣。

  正如李准所說,穿著短打的工人們只有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但他們進進出出,各司其職,剝樹皮,瀝洗晾曬,推磨盤打粉,忙忙碌碌,有條不紊。

  李准指著屋內冒起的炊煙:「我們的香,都是取最好的檀香樹皮,摻雜秸稈粉末,不易碎散;還要在中藥粉裡滾一圈,才算得成型,香味悠久醇厚,靜心安神。」

  主角團裡裡外外觀察了一圈,哪裡都挑不出毛病。

  無論是熬煎中藥的廚房,還是堆塔造香的加工室,都是窗明几淨,整整齊齊,一看就是個秩序井然的加工線。

  工人們似乎也受了這種純淨悠長的香味影響,幹活不疾不徐,毫不浮躁,眉梢眼角竟然都帶著古樸的禪意。

  慕瑤在擺的整齊的成堆佛香和香塔前駐足,掰了一小段揉碎,拈在指尖嗅了嗅,有些懊惱地搖搖頭。

  這些香裡沒有骨灰。

  慕聲無聲地走上前去,幫她把上面堆著的香篆一一掀開,逕自從最底下拿了一塊,遞到姐姐手上。

  慕瑤與他對視一眼,遲疑地嗅了嗅,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慕姑娘覺得我們製香廠如何?」

  驟然看見熱情的李准向她走來,慕瑤不動聲色地將手上香篆藏在袖中。

  「品質上乘,不愧是皇家用香。」

  李准十分得意地點點頭,招呼道:「諸位也累了吧?隨我回去,十娘子在家備了好酒好菜。」他亮晶晶的眼睛瞥向柳拂衣,豪爽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柳兄再陪我喝一杯。」

  看出來了,常年隱居在這人跡罕至的坑裡,熱情好客的李准快憋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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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0:23: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九章 鬼魅製香廠(四)

  山中的夜並不寂靜,草叢裡的蛐蛐兒發出陣陣低吟。偶爾有螢火蟲發出一團團冷色的微光,大多數時候,暗淡的月色都不足以溫暖這漆黑的夜。

  幾人的步子輕輕踩在草叢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柳……柳大哥。」妙妙在溫度驟降的夜裡凍得有些哆嗦,摩挲了幾下自己的手臂,「我們是不是繞了路呀?」話音未落,「阿嚏」一聲彎下了腰。

  連一個路癡都感覺出來了,夜裡走的這條路和白天不是同一條。

  白天他們隨李准去過一次至香廠,兜兜轉轉,沒發現不妥。直到慕聲將上面的香篆掀開,從底下拿了一把摻雜骨灰的香。

  按李准所說,製香廠晚上不開工,那下面這些摻著骨灰的香又是從何而來?

  要想尋求真相,得在夜裡再來一探究竟。

  柳拂衣剛要回答,見她吸溜著鼻子,想起來什麼似的,解開了自己的披風。

  妙妙揉著鼻子,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一陣帶著梅花冷香的風吹過她的臉,隨後便披風嚴嚴實實地包住了,肩膀被人一掰,生生扭過來,慕聲低垂眸子給她繫上帶子:「大半夜出門,穿這麼少是想被凍死?」

  妙妙不習慣熬夜,腦子遲鈍得像漿糊,懵懵地抬頭望他,四目相對的剎那,那雙瀲灩的黑眸頓了一下。

  他猛地撈住她肩膀,飛快地將她又扭了回去:「好了,走路。」

  長而翹的睫毛飛快顫動兩下,隨即目光瞥向不遠處的柳拂衣,是一個有點警告的神色。

  妙妙眼看著正準備脫披風的柳拂衣手指僵住,表情從驚詫變成了欣慰,甚至還對她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他雙手一攏,又將帶子繫了回去,開始自說自話:「突然覺得又有些冷了,不脫了。」

  柳大哥這是在幹啥呢?她飛速甩了甩腦袋,勉力讓自己清醒一點。

  說來也挺委屈,主角團四個人,另外三個都有炫酷的夜行披風,一看就是專業隊員,只有她沒有,行囊裡花的綠的騷包襦裙,一看就是混飯吃的團隊花瓶。

  只是……

  剛才黑蓮花脫了自己的披風給她?

  她猛地回過頭去,恰巧撞上慕聲的眼神,她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脫口而出:「謝謝慕公子!」

  慕聲望著她在月色下亮晶晶的一雙眸子,手指在袖裡無聲捏緊:好呀,在柳拂衣面前避嫌成這樣,連他大名也叫不得了。

  淩妙妙戰戰兢兢地望著他面無表情的臉,心裡咆哮:謔,怎麼又生氣了?!

  涇陽坡副本開始後,淩妙妙收到過一次系統通知,慕聲的好感度卡在70%。如果以50%為分水嶺,他現在應該是對她有點好感……

  應該是很有好感才對。

  那為什麼她損他,他生氣,誇他,他也生氣,不好好說話惹他生氣,好言好語謝他還惹得他生氣?

  不懂少年心的淩妙妙每分鐘都在煎熬,覺得自己寸步難行。

  各懷心思間,只有慕瑤一人認認真真回答她開頭提出的問題:「這是陰陽裂。」

  「什麼是陰陽裂?」

  柳拂衣答道:「涇陽坡被四座大山環繞,是天然的凹地。凹地,本就有聚攏的意象,又是幾萬村民埋骨地,陰氣極重,到了夜晚,群妖彙聚於此,白天和夜晚的涇陽坡完全不同,所以叫陰陽裂。」

  慕瑤停在溪水前。

  涇陽坡有兩條溪水流過,眼前這是最大的一條,泉水滑過長著青苔的石頭,有些足有一人高,有些是密密匝匝的小圓卵石,沒在水下,溪水汩汩流淌。白天,他們就是踩著這些石頭小心翼翼到達對岸。

  到了晚上,不知為何,水竟漲起來了,沒過了石頭。

  淩妙妙拎起裙擺要淌,被慕瑤攔住:「小心,這是暗河。」

  妙妙心裡有些崩潰。差點忘了,白天和晚上,這裡全然不同。

  「像水鬼、纏女一類的妖物,最愛潛伏在溪水中,夜晚吸收陰氣,太陽出來前離開。」

  誰能想到眼前這條倒映清冷月光的小溪流,其實是妖物強身健體的礦物洗澡水……

  不知道主角團怎麼對付,她肯定對付不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柳拂衣:「柳大哥,那我應該怎麼過去?」

  柳拂衣想了想,笑了:「這好辦,你不沾水,我背你過去。」

  她點點頭,剛想走過去,背後傳來冷冷一聲喚:「妙妙,過來。」

  淩妙妙扭過頭,慕聲隔了幾步盯著她的眼睛,濃密的眼睫下兩汪水潤的眸,只是泛的是冷光,轉而瞪著柳拂衣,看上去餘怒未消。

  她有些怵這眼神,邁著腿往柳拂衣那裡靠:「這不太好吧……」

  「怎麼不好?」他眼眸一沉,嘴角一翹,譏誚神色瞬間佔據這張青春鮮活的臉,「淩小姐又不是第一次麻煩我了。」

  柳拂衣一怔,忽然攬著毫無防備的她疾走幾步,把她往慕聲眼前一送,撫掌道:「好了,就這樣,大家抓緊時間過河。」

  「哎柳大哥!」她瞪大眼睛回身去抓,抓了個空,手腕讓慕聲死死攥住,一下子拉回到他身邊。

  「真不好意思,淩小姐,柳大哥不想背你。」他眼裡含著寒星,定定地望她一眼,俯下身來,「快點,要麼上來,要麼自己想辦法過去。」

  妙妙撩起裙擺趴上去,攬住他脖子,慕聲帶著氣將她向上一送,也不提醒,差點讓她翻下去,她左思右想氣不過,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你怎麼啦,沒事犯什麼病?」

  「……」慕聲冷笑,「壞你好事了,真對不起。」

  妙妙皺起眉頭,氣鼓鼓地想了半晌,還是放低姿態,趴在他耳邊,不恥下問:「出門還好好的,突然生什麼氣?」

  少年頓了片刻,偏過臉去,遠離了她溫熱的唇:「我沒生氣。」

  妙妙哼了一聲:「沒生氣,你陰陽怪氣地喊什麼淩小姐?」

  慕聲長睫微顫,反唇相譏:「你不也喊慕公子了嗎?」

  他的腿已經浸入寒冷的水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輕響,攪碎了水中月光。

  冷戰不過一分鐘。

  淩妙妙閒不住,轉眼間又拍拍他的肩,開始絮絮叨叨:「哎慕聲,考你道題:今有立木,繫索其末,委地三尺。引索卻行,去本八尺而索盡。問索長幾何?」

  「……」她在說什麼東西。

  「考勾股定理的,勾股定理學沒學過?」

  「……」他斂了眉。

  「《九章算術》讀過沒?」

  「……」閉上嘴,決定無論她說什麼,都不回應。

  淩妙妙很鐵不成鋼,猛拍他的背:「老祖先的智慧啊,到你這裡就截斷了!」

  一直得不到回應,似是說得有點累,軟趴趴地挨在他背上歇了片刻,有氣無力地拿手指撥弄他黑亮的頭髮,嘟囔道,「偏科啊慕聲,難怪連竹蜻蜓都不會做……」

  慕聲始終低眸留意著水面。

  行至溪水中央,無數妖物被他吸引而來,袖中符紙,乾脆俐落地一張張斜飛進水中,冒頭的水鬼和纏女都被遠遠打飛開去,讓出一條寬闊大路來。

  一切殺戮,在水下寂靜無聲地進行,這些暗流湧動,背上的人什麼都沒發覺。

  慕聲三心二意地聽,聽見了關於「竹蜻蜓」的嫌棄,剛要火起,偏偏她伸出手指頭在玩他的頭髮絲,一下兩下,好癢……

  就好像被拿捏住了似的,什麼也說不出來,思緒全跟著她的掌控走,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眼前還漂浮著溪水上的水汽,將一切都模糊得軟綿綿的。

  淩妙妙說得口乾舌燥,正在放空,忽然聽得他低低應道:「十二尺。」

  「哈?」

  「索長幾何。」

  她反應了數秒,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延遲答題。

  自己默算了一遍,一個鯉魚打挺活了過來,猛拍他的背,聲音清脆,興奮得不得了,「你可以呀慕子期,我收回剛才的話,你就是老祖宗智慧的化身。」

  「……」少年被她誇張的一頓折騰弄得有點躁了。

  早知不理她了。瘋兔子。

  淩妙妙在長途旅行中的確有點兒人來瘋,卻有點兒道理,是為了提醒自己和司機都不睡著。

  剛安生了幾秒,睏意果然就像藤蔓似的慢慢升上來,她眼皮越來越沉重,迷迷糊糊間看見一個細長條的東西一扭一扭地攀上了慕聲的腿,黑色的,鮮紅的信子一吐一吐。

  一個激靈,睡意全無。

  蛇!

  那蛇爬得飛快,剛才還在慕聲腿上,轉眼就蜿蜒著爬上了他的腰。

  她急忙撐著他的肩膀伸長手臂,想把它撥掉,還沒等挨到,先讓慕聲斜出一隻手,猛地一巴掌打在她手背上,直接將她的手打偏了去。

  那蛇受了震動,「哧溜」一聲滑了下去,慕聲一個火花「砰」地炸響,紅光消失後,水蛇斷成了幾截,啪嗒啪嗒掉進水中,還在冒煙。

  淩妙妙兩眼冒火地揉著通紅的手:「你打我做什麼……」

  他似乎比她還生氣,聲音有些不穩,「那是蛇,你拿手抓?」

  「它往你身上爬呀!」妙妙的氣焰弱下去,想來也確實有些後怕,「我沒想那麼多……」

  「……」

  竟然不知何時已經上了岸,慕聲將她往樹下一放,回頭用黑潤潤的眸子盯住她,還飄著怒火:「你覺得我奈何不了一條水蛇?」

  「……是我多慮了。」妙妙縮在樹下,一雙泛著水色的杏子眼死死瞪著他,「慕公子神通廣大,怎麼可能陰溝裡翻船呢?」

  「你……」

  溪邊的一叢蒲葦突然不合時宜地簌簌顫動了幾下,慕聲正在氣頭上,一個火花毫不留情地炸了過去,中途就直接膨脹成殺傷力巨大的斑斕火球,直接將成片蒲葦噗地一聲夷為平地。

  「什麼東西,滾出來。」

  蒲葦背後,露出端陽帝姬被炸得滿臉黑灰的驚愕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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