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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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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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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13: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沖昕也曾用這樣憐憫的目光看過她。

  那時她還沒放棄,時常向他請教關於修煉的事。她的問題他都耐心的解答,但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讓她明白,她問再多,懂再多,也沒有用。誰叫她天生一竅不通。

  「難道,」楊五問,「跟這裡不是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裡有乾坤袋和各種儲物法寶這種空間壓縮裝備,亦有傳送陣這種快速的空間跨越的交通方式,更有小乾坤這樣類似亞空間。對「空間」和「世界」,這裡的規則和定義她還沒有完全掌握。

  「據說,曾經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周霽說,「但那都已經是傳說了。據說萬年前的人魔大戰後,便從九寰大陸割裂了出去,以界門封印,成了單獨存在的小世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那個世界,沒有修士嗎?」

  「沒有,那裡是純粹的凡人的世界。聽說,那個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修煉是什麼,更不知道修士,他們對這裡,一無所知。」

  「但你們卻是知道他們的。」楊五沉吟了一下,「那如果有修士穿過界門到那邊去了呢?」

  「去那裡幹嘛?」周霽道,「凡人界靈氣稀薄,修士去了該有多麼難受先不說,那裡什麼天材地寶都沒有,便是修煉又該怎麼辦?」

  楊五道:「這不是所有人。倘若有些修士,並無什麼進境的可能,在九寰大陸可能混的窮困潦倒,但他若去了凡人界,仗著一些修為,卻可以作威作福呢。」

  周霽搖頭:「這等人,能有什麼修為,頂多煉氣罷了,但凡築了基的,怕都是忍受不了那邊吧。」

  似他這等大有前程,一心向大道的人,肯定是理解不了底層人的想法的。就如徐壽,肯定理解不了蘇蓉。楊五便不與他再討論,卻問:「這裡是宗門的什麼方向?」

  周霽答道:「偏西偏南。」

  楊五問:「倘若我去了凡人界,還回得來嗎?」

  周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神情中有些為難,還有些傷感。楊五便懂了。

  單程。

  「既然如此,周兄,」她問,「可否能讓我回家看看?」

  沖昕曾經詢問過她要否回家看看。但她關於自己的出身,對沖昕說過太多的謊,自然不能自己拆穿自己。

  她便說:「他們以為我是來修仙的。」

  一句話便讓沖昕沉默了。他後來歎息,卻再沒提過這個事了。

  掌門只要求楊五天黑之前離開長天宗,然後將她流放凡人界,倒沒有規定時間。周霽便問:「你家在何處?」

  對那個家,楊五只知道村子名和一百里地之外的那個鎮子的名字。至於那些大山,漫無人煙的野山,又哪來的名字。便是村民們也只是用「西邊那座山頭」、「西南第二座山頭」這樣的描述來指代。

  關於這個,楊五曾特意的問過沖禹。然而沖禹是在天上飛行的那種,一日千里,讓他這樣的人來定位,也只能給出「皓國景初城向西飛行一夜的距離」這樣含糊的描述。

  周霽查了下地圖,道:「我們原是要向南走的,你家還在更西邊,倒也不算太遠,兩日的行程吧。可以的……但……」

  「我知道。」楊五平靜的道,「我就是回去看看他們是不是都好,不會留在那裡的。」

  周霽鬆了口氣。

  這一晚,兩人便歇在這客棧裡。天氣寒冷,房間裡要靠燒炭盆取暖,雖已經點了最好的銀絲炭,楊五依然是在空氣中嗅到了刺鼻的煙氣。

  冷熱水管,自動分解排水這種東西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洗個澡,要兩個夥計輪流擔水上來。

  楊五泡在熱水裡,沉默的看著從水面升起的白色水汽。待到起身的時候,房中的涼意激得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才是開始啊,她想,要儘快適應長天宗外面的生活才行。

  上了床,放下帳子。楊五先取出一個小巧的陣盤,擺弄了一下,放在腳邊。這個陣盤,還是當初沖琳真人給她的見面禮。

  待禁制張開,她把沖禹給她的乾坤袋、蘇蓉給她的乾坤袋和自己手裡的幾個乾坤袋都拿了出來。沖禹給了她一大筆靈石,蘇蓉那筆靈石也不算少,再加上她臨走前從通貨司卷走的那一筆和日常積攢的,規整起來,她現在手裡最多的就是靈石了。

  其次,就是丹藥。再次,才是從沖昕那裡捲走的那些不知道什麼用處的法器和法寶。

  楊五把手裡所有的物資都理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數。然後把大部分東西都收進臂釧中,又在每個乾坤袋裡都裝了些靈石和丹藥。

  壓縮空間不能疊加。乾坤袋是不能再被收進臂釧裡的。她把它們都裝在了隨身的普通錦囊裡。

  小地方的客棧,即便是要了上房,也沒有輕軟的絲被,只有厚厚的沉沉的厚棉被。楊五的臂釧裡其實有好幾床絲褥錦被,但她沒有拿出來。她已經離開了長天宗,以後不會再有沖昕在她身邊,將她當作愛人又當作孩子般的細心照料。也不再會有在她看來平常,於這裡的普通人來說卻其實是極其奢華的生活了。

  早點適應比較好。

  她蓋著厚厚的棉被,直到深夜,才終於入睡。

  第二天用過朝食,兩人便出發了。中午前找了個小城落腳用飯,周霽道:「我有個飛行法器,比這樣趕路舒服,就是速度不及我的劍。」周霽的劍,在他這一批人中,算得上是很快的。楊五聽徐壽和蘇蓉他們說起過。

  但快不過沖昕。沖昕的劍才是真的快。他帶著她玩,興起的時候,產生了音障。幸而楊五現在的身體已經不同以前,就這樣也能承受得住。而且她知道,他還能更快,

  她在一些書上看到過,劍修的劍,修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無視空間和時間的。

  楊五出神只是一瞬,她隨即便答道:「還是搭你的劍吧,我沒問題的。」

  晚間依然是找了一個小城落腳。這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什麼繁華的城池。而到了第二天,一路行來,連「城」這種地方都很少見了。從天上看去,偶爾才有些小鎮。

  中午歇腳的時候,周霽仔細看了會兒地圖,眉間十分的糾結。

  「怎麼了?」楊五問。

  周霽道:「楊姬,你的家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

  周霽有點無法想像。楊五談吐氣質,一看就是教養良好。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難道還有什麼大家族隱逸於此嗎?

  「很不好找嗎?」楊五問。

  「連這個鎮,都已經不在地圖上了。」周霽道,「再走下去,就得靠你了。」

  歇夠了出發,周霽讓楊五站在他身前。兩人朝著地圖中有山的地方一路行去。可那些山從天上看,都差不多,到天黑都沒有找到。且這裡已經少有人煙了。

  他們在附近沒有再尋到人煙,也不想走回頭路,便尋了處平坦乾燥的地方露宿了。

  周霽啟動了一個陣盤,結界張開,帶著寒意的風就被阻隔在了外面,頓時讓人如同身處屋宇之中的感覺。他搓搓手指,彈出個火球,在地面一寸之上憑空燃燒。結界裡就溫暖如春。

  周霽手腳麻利,取出兩塊厚厚的獸皮鋪在火球兩側。

  「今日只能先這麼湊合了。」他道。

  楊五道:「給你添麻煩了。」

  他看著火光中她精緻的眉眼,道:「不需同我見外的。」

  那皮毛也不知道是什麼野獸的,被處理得很好,非但一點異味都沒有,像是還熏過香。厚實柔軟,完全的隔絕了地面的涼意。楊五躺在上面,盯著星辰璀璨的夜空。她看到了熟悉的星辰,卻不知道星辰之下的那個小山村到底在哪裡。

  楊五閉上了眼睛,入靜自觀。

  祖竅中一如以往是一片漆黑。灰灰如他所說的那樣,並沒有抹去那個契約。只是以往那個發著瑩瑩綠光的狼形圖騰,此時黯淡得幾乎要看不見了,令她知道,此地與長天宗,距離遙遠。

  「楊姬。」

  周霽的聲音令她從入靜的狀態中退出。他也仰面躺著,一隻手枕在腦下,另一隻手裡攥著內含大陸輿圖的那塊玉簡,輕輕摩挲著。

  「明天若再找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他說,「再往西,不太好過那邊去,已經接近妖域了。我是長天宗的人,要是不小心過了界,沒什麼說得過去的名目,怕被視為挑釁。」

  「妖域?」楊五微愕。

  「嗯,那邊就是妖族的領土了,我們人修輕易不能過去的。」周霽道,「其實這裡都已經算是妖域邊境了。」

  深山裡有妖物。仙人們早定下了規矩,咱們不許往深裡去。

  楊五的腦中閃電般的回想起了昔年父母村人,寧可瀕臨餓死的境地,也不敢逾越深山的告誡。那時只覺得愚昧得不可理喻,現在卻突然彷彿醍醐灌頂。

  她坐起來:「周兄,我家很可能就在妖域邊境。」

  她把昔年父母的話告訴了他。周霽聽完點頭,道:「這麼聽來,的確有可能。那明天我們再往西走走。」

  兩個人於是睡下了。

  第二日起來,周霽已經凝了一銅盆清水供她洗漱。趁著楊五避開他洗漱時,他收起了陣盤,又去收昨夜給她用的那塊獸皮。

  指尖所觸之處,竟還有些餘溫。周霽的手便頓了頓。鬼使神差的,他將那獸皮舉到鼻端,輕輕嗅了嗅。

  淡淡的,淡淡的……她的體香。

  周霽的心跳忽然有點快。

  樹後面傳來了潑水的聲音,意味著她已經洗漱完了。周霽微慌,倉促地收起了那獸皮。

  楊五洗漱完了,回來將用過的銅盆還給了周霽。看著他用清淨訣清潔了再收起來。

  「先用些乾糧吧。」周霽道。楊五是凡人,必須得進食。

  楊五卻搖頭道:「用過了。」

  沖昕臨走前,給她留了一隻小葫蘆。那葫蘆也類似乾坤袋,裡面是壓縮空間。內裡裝的是瓊果汁。

  「夠你喝三年的。」他笑著說。

  剛剛,楊五在樹後便已用過了,腹中已沒了饑餓感,四肢有力,身體精力充沛。

  周霽讓她站在飛劍前面,兩人再度升空。

  這裡並無旁人,只有周霽一個築基修士。楊五無所顧忌,放開了自己的神識。她的神識,比周霽的還能鋪得更遠、更廣。

  周霽在她身後,總覺得鼻端時有時無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體香。她的髮絲偶爾還會拂到他的臉頰上,很癢。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日到了下午,竟真的叫他們尋到了一個小山村。雖不是楊五要找的那一個,卻很幸運的問出了楊五家所在村子的方位。

  村人們要走幾天的路,周霽帶著楊五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就是那裡!」楊五凝目看了會兒,確認道。

  周霽放開她的手肘,攬住她腰,御著飛劍俯衝了下去。

  傍晚時分,玉樹臨風的仙長和美麗動人的仙子突然從天而降,村人們受的驚嚇不可謂不小。凡是看到的,都紛紛下跪叩拜。

  楊五沒有管他們,她知道對「仙人」的敬畏,是刻在這些人的骨髓裡的。她只是默默的站在自家的院門外。

  整個房頂的稻草都已經七零八落。曾經她和大妮、四妮睡過的房間已經坍塌了一半。這種土坯房最經不得風吹雨淋,年年農閒時,村民們便要打新的土坯,修繕舊的。

  眼前的房子,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過,才會破敗成這樣。

  「不知仙長大駕光臨,小老兒未曾恭迎,有罪、有罪!」村長終於聞訊趕來,立刻五體投地的叩拜請罪。

  楊五轉過頭看他。村長還是那個村長,只不過白頭髮比從前更多了些,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些。

  「起來吧。」她道,「這家人呢?」

  村長彎腰道:「楊金柱一家,四年前就走了。」

  「知道去哪了嗎?」

  村長惶然道:「這個不知。四年前,他家的小閨女逢了仙緣,被一位仙長收為徒弟,帶去修煉了。他們得了賞賜,說要去尋早先賣出去的長女。一家子走了之後,再沒了音信。」

  聽到「逢了仙緣,被帶走收徒」,周霽忍不住看了楊五一眼,心下憐憫輕歎。

  又聽楊五道:「這樣啊……」然後,便沒了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說:「周兄,我們走吧。」

  兩人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升空,周霽攬著楊五的腰,在她身後低聲問:「可要去附近的城鎮打聽打聽?」

  「不用了。」楊五平靜的道,「就到這裡吧,我已無憾。」

  知道他們去尋大妮兒,她就心安了。她與他們之間的這段塵緣,也可以了無牽掛的徹底斬斷了。

  她對這九寰大陸斷絕了所有的念想,滿腦子中想的都是接下來要面對的流放。

  周霽尋了處合適的地方露宿,如昨夜一般的安排。楊五一直向他打探關於凡人界的事。奈何凡人界與九寰大陸有界門相隔,已經完全是兩個世界,九寰大陸上,可以讀到界門的歷史,但對界門的另一邊的世界,卻幾乎沒有任何記載。

  她不再多問,抱著膝蓋,望著那火球沉思。

  周霽目不轉睛的望著火光中她如畫般清麗朦朧的面孔。

  他接下來要把她送到凡人界去,那裡徹底是另一個世界,她有去,沒有回。從此,和他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真的要……這樣嗎?

  周霽的內心裡,有一簇無名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動了起來。這個無論在家族,還是在師門,一向以勤奮著稱、循規蹈矩的青年,心中騰起了無法言說的野望……

  當對面的女子和衣而臥,背對著他躺下,呼吸聲均勻的時候,周霽心中那把無名之火,卻愈燒愈旺。

  從離開長天宗那日起,楊五就一直睡的不大安穩。用了幾年的時間習慣了的生活,突然遭逢巨變,前路未知,內心有些紛亂不定,也是正常的。

  她這幾天一直做夢。有真實的,有虛幻的。有前世,也有今生。有當初把她帶出山村的沖禹,有雙目清澈卻有情的沖昕,也有舉手欲撫她頂,溫柔的想讓她死的沖祁……一整夜的光怪陸離。

  突然醒來是因為身上沉重。

  睜開眼,鼻端是男人的體息,耳畔是淩亂的呼吸。溫熱的唇齒帶著急切,吮吸著、輕咬著她的脖頸,炙熱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他整個人壓在她身上,太過沉重,才會把她壓醒。

  楊五與他相識也有四年,看著他從青蔥少年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稱得上熟稔。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她想也不想,一拳便揮了過去!

  她的拳很快,也很有力。但周霽是築基修士,他更快,更有力。他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拳,從她頸間抬起頭,微微喘息的看著她。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他目光炙熱跳動,她卻眸光冷淡。

  周霽知道,這樣做不對。但他欲念熾烈,喘息難平,身下脹得發疼。那些欲念,他埋在心底這麼久,終於有了得到她的機會。

  這樣把她壓在身下的夢他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那些難以入眠的夜裡,熾熱的欲望只能自行紓解。

  她是煉陽峰主的女人,誰敢碰了她,怕都逃不過沖昕道君一劍。他不管有過什麼念頭,都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

  可現在,她就在他身下。她柔弱,無力,卻依然美麗惑人。他只要再強硬一點,那些荒唐的夢,就可以實現!

  周霽覺得身體裡像有一把火在燒,幾乎快要爆炸!他將她的手按在了獸皮上,咬住了那在他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柔軟紅唇……

  在周霽的夢中,那紅唇的主人溫熱柔軟,會給他熱情的回應。可現實中,那紅唇的主人卻有一顆冷硬的心。無論他怎樣努力,她都咬緊牙關,決不讓他侵入。

  周霽體內熱意奔騰,急於找到紓解的出路。他於是放開她的手,去扯她的裙子。

  楊五原本握拳的手驟然張開再握緊,手中已經有了刀!

  周霽不得不再次按住她的手腕,放開了她柔軟的唇,呼吸淩亂的再次與她對視。他的眼中有了哀求之意,可她始終握緊了她的刀不放。目光冷淡中帶著厭惡,分毫不曾軟化。

  再沒有從前的明媚和溫和笑意。

  周霽終是頂不住這樣的目光,頹然壓在她身上。她頸間滑膩的皮膚和恬淡的體香刺激得他一個激靈,再控制不住,按住她的手腕,隔著衣衫在她身上蹭動了起來。片刻之後停下,粗重的喘息。

  男人刺鼻的氣味穿透濕了的衣料在結界中彌漫。楊五望著天上閃爍的星辰。

  待周霽放開了她的手腕,她一把將他從身上掀了下去。周霽跌坐在地上,褲襠濡濕,滿面羞慚。

  楊五將刀立在身前,冷冷的看著他。

  周霽不敢看她,囁嚅著說了個「我……」,終是羞得轉身奔出了結界,在山岩後消失。

  自己給自己施了個清淨訣,又換了套衣衫,站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夜風,感覺身上再不會有那股子氣味,才低著頭回到了結界裡。

  熟料溫暖的結界裡那股子刺鼻的氣味根本還沒消散!周霽頓時臊得面紅耳赤。他忘記了那結界能隔風的!忙撤了結界,讓氣味散去,才重新張開,隔開寒冷夜風。

  楊五一直抱著刀坐在那裡,他消失離開,又重新回來,她連眼皮都沒撩一下。彷彿他這個人不存在。

  周霽有點傷心。

  他坐在自己的獸皮上,隔著火球與她相對沉默。結界中只能聽見火球嗶嗶啵啵燃燒的聲音。

  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

  「我有些產業,」他鼓起勇氣說,「有間別院在九方城附近,我可以把你藏在那兒……你、你就不用去凡人界了。」

  「然後呢?」楊五終於撩起了眼皮,冷笑,「在你的別院裡,做你的禁臠?直到水月秘境再度開啟?你以為他不會來找我?你們修士尋人,不是光靠嘴問吧?還是說你有什麼方法,能讓他找不到我?」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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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0: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周霽頹喪的低下頭!

  他不像蘇蓉那樣出身低微,也不像徐壽那樣出身俗世國度。他家勢力雖不強,卻到底是世世代代修煉的修真世家。他從小便博聞強記,見識比蘇蓉徐壽高得多。

  一聽到掌門之令是把楊五流放到凡人界,他就知道是為什麼。因為凡人界的界門,是可以隔絕卜算的。

  就如楊五所言,修士尋人,雖也會詢問打聽,但還有另外一種手段,就是卜算。當初沖禹就是靠著天地山河盤找到的楊五。

  沖昕寵愛楊姬至深,深到了連掌門真君都覺得楊姬會亂了他道心的程度,這樣的他,怎麼可能不去卜算楊姬的下落。他若不把她送到凡人界,而是藏在了某處,怎麼樣都躲不過煉陽峰主!

  他奢望的,註定只是一場空想。

  周霽把臉埋在膝蓋間,無力的扯著自己的頭髮。半晌,抬起頭來,卻看到楊五依然抱著刀坐在那裡。

  那是警戒的姿態,一有不對,她就會出刀。

  周霽益發的羞慚頹喪,囁嚅道:「你,你睡吧,我不會再對你那樣……」

  楊五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睛冰冷深邃,隨即就移開,繼續盯著嗶啵嗶啵燃燒的火焰。

  周霽感到一陣無力。他無奈的站起來  :「我到別處去,你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將要邁出結界的時候,他腳步停了停。

  「對、對不起!」他說完,低著頭匆匆離開,繞到山岩後面去了。

  楊五抱著刀閉目養神。

  在他壓著她的那短短的時間裡,她曾起了自我了結的念頭。

  這等事,不是不能忍。當初和沖昕最初在一起,也一樣是被迫屈從,她忍過來了。因為那時,她有期盼,期盼轉機,期盼自己能強大起來。後來這些期盼,被證實是不可能實現。她開始接受現狀,接受這種依靠一個男人生活的現實。

  然而現實再一次證明給她,弱者的磨難不會輕易就終結。失去了沖昕的庇護,連周霽這樣一個如玉少年都會起念想要侮辱她。

  他強壓著她的時候,她縱然手中有刀又能如何?一樣阻止不了他。他若再強硬一些,便能強要了她。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忍著。

  不是忍不了。而是……沒意思啊,真的沒意思啊!這一輩子就要這樣忍下去嗎?那麼這一生有什麼意義呢?

  幸而周霽到底是半路放棄了。她又重新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意志。

  睜開眼,看了看他消失的位置,想到明天還要趕路。她抱著刀,和衣而臥。

  第二日的趕路是沉默而壓抑的。

  他一直不敢看她。她則根本不與他講話。他們沉默的趕路,沉默的休息。飛行的方向稍作了調整,朝著界門的方向直線而去。

  休息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大約要六七日的路程。」

  她默默的吃著乾糧,眉睫未動。令他鬱鬱。

  飛行至這裡,已經徹底絕了人煙。連那種藏在深山裡的小村落都再不見了。

  晚間,他們又歇在了野外。他給她支起結界,就識趣的離開了。楊五沒有抱刀,她仰面朝上躺著,看了會兒星星,閉上眼睛睡了。

  夜半再一次驚醒,這一次,是因為大地的震動。

  她翻身坐起,就看見周霽已經踩著飛劍疾衝過來,大喝一聲:「楊姬!」沖她伸出了手!

  楊五果決抓住周霽的手,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拉到了身後。她緊緊抱住他的腰,回頭望去……飛劍急速的升高、高速飛行,力圖逃離……兩個巨大的光球。

  一團是青色,一團是絳紅色。前者陰森,後者妖異。兩個巨大光球不斷的碰撞,激烈的爆炸,衝擊波一層層往四面八方擴散!隔得這麼遠,楊五都被那威壓壓得喘不上氣來!

  她眼睜睜的看著,那兩個光團每碰撞一次,便山峰崩裂成平地,森林倒伏成巨坑。

  「那是什麼?」她大喊。

  「不知道!先逃再說!」周霽也大喊。

  爆炸的聲音太響,不喊根本聽不到。

  楊五緊緊抱住周霽的腰,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回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力量固然有著巨大的破壞力,易令人恐懼,卻也有著超越了平凡的美感。楊五第一次親眼見證了這個世界的強者,擁有著何等的能力。

  楊五沉浸在那力量的美感裡,竟有種迷醉之感。但她倏地清醒了過來,瞳孔驟縮!

  「小心!」她大叫,「朝這邊來了!」

  周霽一面竭力催動飛劍,一面回頭望去。那兩個巨大的光團,果然是不斷碰撞著爆炸著,朝他們碾過來了!

  周霽瘋了一樣的輸出靈力,催動飛劍。

  他的劍真的很快了,卻不及沖昕,更及不上那兩個光團。巨大的威壓已經碾了過來,楊五先就吐了一口血。

  如果沒有她,他就能飛得更快一點。周霽的腦海裡,閃過了這個念頭。雖然只是快一點點,但……有時候,就是生與死的區別。

  周霽咬牙,按住了緊扣在他腰間的她的手,緊緊按住,生怕她失足掉落。他飛的太高了,她只是凡人,這個高度掉落,只能摔死。

  身上的法寶不管攻擊的還是防禦的,不要錢似的一個接一個的往後甩。然而那些法寶才張開防禦就被光團碾得粉碎!

  「轉彎!!!」楊五在他耳邊大吼!

  周霽立時醒悟,飛劍像一道虹光一般,在空中劃出一道彎線!他們脫離了那兩個光團前進的軌跡!

  背後的威壓變小,兩個人同時有了死裡逃生的虛脫感。他們同時回頭望去,同時……瞳孔驟縮!

  青紅光團的一次劇烈撞擊之後,絳紅光團彷彿被彈射一樣,朝著他們衝過來!青色光團旋即加速追上,兩團光糾纏翻滾著,朝這邊來了!

  巨大的威壓和衝擊波碾壓了過來!

  無法呼吸!連血液都要凝固!

  楊五只覺得臂上一緊,已經被周霽生生從身後拉到了身前,緊緊抱在懷裡!飛劍向下疾衝!

  太高了!太高了!還要再低一點!周霽想。

  然而背後的可怕力量並沒有給他比一剎那更長的時間。感受到背後碾壓過來的巨力時,周霽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極限。他已經不能降的更低,讓她更安全的著陸。

  當身體感受到崩裂的疼痛時,他將她推了出去!

  去吧,活下去!

  縱然是凡人,縱然柔弱,可是……請活下去!

  不要像那夜那樣,看著他,眼中有了求死之意!讓他羞愧,讓他後悔,讓他心痛!

  至今無法忘記,那一日,茜色繡鞋踏破霧氣,鞋頭綴著的珍珠在晨光中顫巍巍的閃動著光澤。那破霧而出的少女,如夢似幻。

  從此,成了他的夢中人。

  多少夜晚魂牽夢縈,卻知道她可能正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承歡。他只恨遇到她太晚,他只恨自己還不夠強。初初相遇時,她便已經有了更強的男人的庇護。

  男弟子們聚集的時候,也會悄悄的議論她。他於是知道,她不是他一個人的夢中人。

  可他們一定沒有像他那樣渴念她。

  差一點,差一點就可以得到她了啊。

  可她的眼中沒了生氣,求死之意那樣明白。他若是放開她拿刀的手 ,她恐怕就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免再受這世道的摧折玷辱。

  生為凡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她……一定很痛苦吧。

  周霽看到楊五的身周泛起了光,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就知道,就知道啊!那個男人,怎麼可能不給她準備保命的手段。

  所以,活下去吧,楊姬。

  縱為凡人,縱柔弱,縱無力,也請活下去吧。

  你活著,比什麼都好啊……

  周霽,在身體的崩裂感之後,失去了痛覺。

  楊五被推下飛劍,在空中翻身,雙腕對撞,玉鐲光芒閃動。

  她的目光,穿過自己的手腕,穿過籠罩住她的光罩,看到周霽的手還保持著推開她的姿態。他的眼中,卻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楊五的眼睛被映得雪亮。那光芒源自周霽的身後,巨大的青色光團碾壓了過來。

  她看到周霽的背後盛開了花朵。

  這花朵色澤赤紅豔麗,以肉為萼,以血為瓣。每一片花瓣都激烈尖利,劇烈盛放,瞬息凋零。

  那階上眉眼青蔥的負劍少年,以一朵血色之花的姿態在她的瞳孔中定格成了永恆。

  從光球碾壓,到周霽推開她,到玉鐲防護罩張開,到血花凋零……所有這一切在楊五的眼中慢得彷彿時光凝滯。其實,只是電光火石一瞬間。

  墜落使楊五避開了光球的碾壓,但衝擊波擴散過來,使她失去了五感,陷入了黑暗。

  ……

  ……

  對這兩隻螻蟻般弱小的生靈,無論是青色光團還是絳紅光團,都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這是一場最終的決戰,他們兩個註定了只能有一個活下來,註定了只能有一個繼續稱王。

  唯一的王。

  他們的戰場綿延了千里,一路已不知波及多少生靈殞命。直到到了這裡,絳紅色光團終於抵不住青色光團的一擊,被撞飛出去,墜落在森林中。

  地上被砸出了直徑幾十丈的巨型的坑,周圍土石供起,如同隕石墜落造成的環形山。

  絳紅色的光漸漸黯淡,露出裡面的真容。男人的身體肌肉虯結鼓凸,已經超越了「人」的外形能達到的極限,雖然有著人的面孔,棕紅的毛髮卻從頭頂蔓延至頸間,直至手背。原來,並不是人。

  身體有熊的特徵,屬於熊羆一族。這是妖族雙王之一的北妖王。

  北妖王此時的境況並不樂觀。他呈「大」字躺在地上,身上暗紅色的盔甲已經碎裂,露出棕岩般的肌肉,隨著呼吸,上下起伏。那呼吸起伏,也越來越沒有節奏。

  天空中的青色光團緩緩收縮、降落,露出裡面頎長的身形。踩到泥土上的,是精緻的靴子,衣衫的下擺上,繡滿了複雜美麗的紋樣。

  黑色靴子每邁一步,精美的衣擺便擺動一下。直到走到北妖王身前一丈處,才停下。

  那人一撩衣擺,席地而坐。那姿態,彷彿這裡不是狼藉的戰場,而是即將要舉行一場詩會,他已煮好香茗,輕撚茶盞,正準備與人清談。

  他身量修長,著著深衣廣袖的大衫,層層套疊,花紋繁複。光是看背影,便叫人覺得姿態高貴,身形美麗。只有一頭灰青色的長髮垂至腰間,昭示出了他也並非人類。

  想想也是,能將堂堂北妖王擊敗,並使之如此狼狽不堪的,這世間,除了南妖王,還能有誰?

  南北妖王合稱妖族雙王,統領妖域已不知多少年,終於也到了決一生死的地步。

  北妖王躺在地上,喘著粗氣,罵道:「騷狐狸!你又裝什麼相!要殺就快點動手!」

  南妖王道:「蠢熊!我根本無意殺你。你知道的。」

  北妖王道:「你想讓我聽你的!你想讓整個妖族都聽你的!跟你一起做人族的奴隸!我呸!」

  「人族還沒有資格讓我這麼做。」灰青色的長髮隨著那人搖頭的動作輕輕擺動,「我只認神君為主。」

  「神君!」北妖王哈哈大笑,笑著咳出了血,厲聲道,「我也奉神君為主!可這世上,哪還有神君!神君——早就隕落了!」

  南妖王放在膝頭的手握緊了拳,身上忽然青光暴漲。北妖王雄壯的身軀騰空而起,又重重的落地,滾了幾下才停下來。

  「這等話,」南妖王冷冷的道,「再說一次,就殺了你。」

  「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哈哈咳咳咳!」北妖王一邊大笑一邊噴著血,「蠢狐狸!蠢狐狸啊!」

  「不說?你以為不說神君就還在嗎?你倒是問一問,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誰知道神君!」他獰笑。

  南妖王修長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寂寥。

  他欲一統妖域,最方便的莫過於一爪結果了這頭蠢熊。但就如這頭蠢熊所言,這是最後一個同他一起親歷過神君時代的夥伴了。他因此遲遲不願下手,才拖延至今。

  「神君,神君啊……」北妖王慨歎,「神君若是還在,我也願在神君麾下聽命。我也願獻上一滴心頭血,像你那樣與神君締結契約。可是現在的人修……你倒是看看!現在哪裡還有人修會與我們締結既平等,又互益互助的契約?人修個個都只想把妖族當作牲口奴隸驅使。也不看看他們配不配!」

  「神君若在,定不會如此。」南妖王道。

  「是啊,神君若在……」北妖王咳了幾聲,吐了口血,笑道,「神君還在的時代……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啊……多麼的……」

  多麼的,令人嚮往啊。

  那個時代,元嬰遍地走,金丹多如狗。百萬修士齊聚,人妖靈三族同心。

  那個時代,強大得不可思議,美好得不可思議。

  人修、妖修、靈修都聚集在神君麾下,百萬修士甘奉命令,做神君的刀,做神君的劍,做神君的槍!神君戰旗所指,縱地獄火海,亦不敢辭!

  而當父母叔伯都上了戰場的時候,他們這些小傢伙,就在神君腳邊滾來滾去,在他膝下玩耍,個個都想討神君的歡心。

  「你最不要臉!」北妖王切齒罵道,「不過一小小魅狐,這等駁雜血脈,竟也敢成日裡盤在神君膝頭,賴著不走!」

  「呵。」南妖王聞言冷笑,「好像你要臉似的。不知道是誰,仗著自己生的圓些,就把自己團成球,在神君腳邊滾來滾去的求寵愛!你們熊羆一族的血脈倒是高貴,可惜萬年前就沒落了。要不是神君激發你族血脈,你現在不過山林間一野熊,只等著被人修割膽取爪!」

  北妖王被揭了老底兒,不由得老臉發燒,好在他皮膚棕紅,倒也看不出來。啐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狐狸!我早知道你不是個東西!要不是我們把你放出來,你到現在還被困在那洞府裡呢!你卻恩將仇報!昔日夥伴,都死於你手!」

  「忘恩負義?」南妖王的聲音冷了下來,「這形容倒是妙,不正適合你們這群傢伙?」

  「好心把我放出來?明明是你們這群忘恩負義之徒,竟敢覬覦神君洞府!」

  「神君出征,命我守家。他為我設了時間結界,我在結界中,等個一千年或許便能等到神君歸來。你們這些貪心不足的傢伙,卻覬覦神君洞府中的寶物,竟破壞了時間結界,令我在六千年前便不得不出世。」

  「這些背主之徒,我替神君清理了,有什麼不對!」

  「你!咳咳……」北妖王咳了一陣,喘著氣道,「你的修為,進境如此之快!六千年前,我們把你從洞府中放出來,你在結界中不過才過了百多年,才將將能化形!大家顧念舊情,沒有對你下手!熟料你……」

  「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神君給了你什麼?」北妖王費力的抬起他碩大的頭顱,顫巍巍的看著幾丈外的魅狐。

  南妖王並不諱言,坦然承認:「昔日夥伴,我血脈傳承最駁雜,修行速度不比你們。神君為我獨創了一門功法,供我修煉。」

  「……」北妖王缽大的拳頭恨恨捶地,「神君偏心!神君偏心!」

  「我就是想不通!」他恨恨道,「神君明明喜歡毛茸茸圓滾滾的!我還特意將自己吃得肥起來!為何神君最寵的,卻是你這嘴尖腰細的!」

  南妖王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說與我,我死不瞑目!」北妖王棕紅色毛髮都炸了起來,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神君說,青色的毛看起來……」南妖王振振衣袖,慢條斯理地道,「比棕色的毛顯乾淨。」

  北妖王:「……」

  北妖王險些死於自己噴的一口老血。

  「蠢熊!莫要拖延時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南妖王淡淡道,「你可願臣服於我,聽我號令?」

  不待北妖王張口,他又道:「你若願與我同心,共候神君歸來,我願將神君所創功法與你分享。還願與你歃血盟誓,互為血脈兄弟,決不相害!」

  北妖王胸口起伏,「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半天才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自然。」南妖王道。

  北妖王費力的舉起一隻大熊掌,堅持道:「先起盟誓,我才信你!」

  南妖王毫不猶豫的站起身來,走到北妖王身前俯下身去,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那隻熊掌,預備與他交換血脈,約束誓言。

  北妖王的眼中突然現出猙獰笑意!

  南妖王瞳孔驟縮!待要後撤,手掌卻被北妖王死死握住!

  「死——吧!」北妖王拖延這許久時間,就是為了積蓄最後的力量。他身上絳紅光芒暴漲,瘋狂吼叫:「神君早就隕落了!我們妖族再不會聽命人族!你休想再把妖族變成人族的走狗!!!」

  青色光芒急速爆裂,與絳紅光球對撞,產生劇烈的爆炸。土石飛濺,森林倒伏。

  妖族雙王被這巨力向兩個相反的方向炸飛,各自重重的摔落在地。沒了聲息。

  過了一會兒,北妖王的身體開始膨脹,撐裂盔甲,巨化。不到片刻功夫,他的身體現了真身,成了巨大如小山般的巨熊。

  但這,已是遺蛻。

  北妖王,隕落。

  南妖王躺在地上,華麗的衣衫已經碎裂,襤褸著露出精實的身體。他的嘴角流下了鮮紅的血。

  北妖王臨死一擊,透支生命,乃是同歸於盡之勢,傷害不可謂不重。即便是他,一時都起不了身,只能靜靜的躺著,等待身體慢慢的自行修復。

  他仰面朝上,望著星空。一萬多年過去了,星空幾乎沒有變化。可是天地間的靈氣卻比他記憶中稀薄得多了。

  六千年前,他甫一從洞府中出來時,有種窒息般的感受。還是這幾千年來,靈氣才一點點的慢慢回復。卻始終都還不能和神君還在的那個時代比。

  啊,那個時代啊……

  每一個,每一個死在他爪下的舊日夥伴,都要一遍一遍的告訴他,神君……已經隕落了。

  這些蠢貨!

  這蠢熊!

  他再稍稍晚些動手,他便可以來得及告訴他,神君……早就卜算過未來!奪舍也好,轉生也好,神魂凝實也好!他就算是隕落了,也遲早會歸來!

  那時,他還只是隻不能化形的小小魅狐。既沒有赤狐一族的強大,也沒有天狐一族的高貴。血統駁雜,修為低下。

  幸而一身玉色皮毛,光亮水滑,得以在一大群父母都是神君麾下大將的幼崽中脫穎而出,得了神君的青眼。常將他抱在懷中,置於膝上,常伴身邊。

  神君卜算的時候,他就在他腳邊。從未見過神君臉上,出現這樣晦暗難明的神色。

  他有些畏懼的呦呦鳴叫了兩聲。神君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

  麻煩啊……,他說,真的麻煩啊……

  小青,我要很久之後才能回來。你要好好看家。這結界裡時間流速會放緩,最好你能等到我回來。

  不用管別的,給你的功法,要好好修煉,不許偷懶。最好我回來的時候,你已能化形。

  你生就了陰陽體,在魅狐中也是少見。正好在我不在的時候好好想一想……

  神君撫摸著他光滑的皮毛,嘴角微翹。

  將來,是想做我麾下披甲勇士?還是想……做我帳中承歡美人?

  靜謐夜裡,傳來樹枝被踩斷的「哢嚓」聲。那個他早就發現了的人類,終於靠著自己的腳,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這裡。

  見過了妖族雙王對決的陣勢,還敢往這裡來,單單這份勇氣,便值得他看那人一眼。

  南妖王於是微微側頭,向那邊看去。

  星光下,有個身影走出了密林,翻過一棵又一棵倒伏的千年巨木,慢慢的向他靠近。

  那人頭髮披散,但身形窈窕,腰肢纖纖,不盈一握。看著,正像是個美人。

  美人手中,卻提著刀。

  渾身散發著凜冽的殺意。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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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0: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楊五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半邊臉埋在泥土裡,堵塞了口鼻,險些不能呼吸。

  她全身都在疼,動彈不得。視線穿過了碎石、泥土和野草,看見了自己的手。玉鐲碎裂,紮得她手腕鮮血淋漓。

  她腦袋嗡鳴,一片混沌,一時辨不清狀況。她試著想起身,卻發現渾身都疼得發抖,彷彿全身的骨頭都要碎了一般。

  過了好半天,才終於雙臂拄著,雙膝撐著,顫巍巍勉強抬起身體。一抬眼,看見了周霽的手。

  楊五就呆住了。

  周霽的手生得很好看,和宗門裡所有其他人一樣,很白,但是手指修長,指節分明,看上去就很有力。他長年握劍,虎口和掌心有薄薄的繭。

  那隻手,曾經體貼周到的扶著她的手肘,令她在窄窄飛劍上能穩住身體。也曾強硬的探入她的衣襟,撕扯她的衫裙。

  現在,那隻手微微張開,靜靜的躺在深黑色的泥土上。

  只有手。

  周霽,是在她眼前粉身碎骨的!

  楊五的腦中轟鳴,終於有了幾分清明。她想起來了!

  在那光球碾來時,周霽把她從身後拉到身前護在懷中,對那可怕的力量,以後背相擋。最後的剎那,他把她推下飛劍,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換來了一線生機!

  那少年啊!

  就在前一夜,那少年被欲望沖昏了頭,企圖強要她,卻終是半途放棄。

  楊五想起來,全是後悔。

  他之所求,其實不過一夕之歡。沒什麼大不了。換個時間,換種情形,換樣心情,他若來求,她未必就一定不肯給。

  周霽喜歡她,從她在那霧氣茫茫中抬頭,看到階上負劍少年眉眼青蔥,呆呆看她的時候,便知道了。

  相識四年,他年歲長成了青年,心性卻依然單純如少年。總是小心翼翼的想掩藏起對她的喜歡,卻不知道喜歡這件事,從來都是情不自禁,他的心思,早被人看穿。

  那喜歡簡單又美好,她有時看著,也會忍不住唇角微翹,會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亦曾暗戀過不適宜的人。

  雖然前夜他險些就做下錯事,不能改變他是真的發自心底的喜歡她。為這份青澀的喜歡,他以生命換取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楊五渾身顫抖,因為疼,也因為痛苦。她忍著痛,艱難的爬過去,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周霽的手。

  那隻手已經沒了溫度。

  從轉生以來,楊五從未感到如此無力、如此憤怒過!她想吼叫,想咆哮,想一拳捶碎巨岩!那憤怒在胸間翻湧,奔騰至喉頭,卻發不出聲音來。

  淚水滾滾而落,無聲無息。

  遠處突然響起了劇烈的爆炸聲。

  楊五聞聲望去,看了山林間照亮了天空的青光和紅光。隨後,兩種光都寂滅了,夜又回歸到靜謐中。

  那兩道光,便是殺死了這少年的兇手。

  楊五盯著爆炸發生的方向,許久,放開了周霽的手,艱難的站了起來。她顫顫巍巍的邁出一步,又一步。

  渾身都在疼,骨頭一定都裂了。但楊五的心裡有一把火,憤怒的燃燒,這憤怒支撐著她,使她無視了身體的疼痛,蹣跚著朝爆炸的方向緩緩走去。

  直到她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額頭被地上的石塊磕得鮮血長流,昏沉的頭腦才猛然清明了起來。

  摸出一隻玉瓶,吞下一顆回春丸,片刻之後,碎裂的骨頭,出血的內臟便都修復好了。再取出葫蘆,灌下幾口瓊果汁,身體便有了力氣。

  手背抹抹唇角,袖子擦擦額頭的血,她邁出一步。第二步,就跑了起來。

  依靠星光辨路,她的身體輕似猿猴,在密林間躥越騰挪。身體深處的那把火越燒越烈,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密林飛一般的後退。

  她的心中充滿了憤怒。

  她憤怒被迫和親人分離!她憤怒被迫對陌生的男人俯身相就!她憤怒被剝奪了輪回轉世的權利!她憤怒當自己終於決定接受這種生活的時候又被迫放棄!她憤怒被人強壓在身下無力反抗!她憤怒在危險發生時自己只能是累贅!她憤怒自己苟活的代價是一個少年的生命!

  她最憤怒的,是自己的弱小無力!所有的選擇都是別人替她作出!就連活下去也一樣!

  周霽替她選擇了活下去。

  所以他死了!

  這怒火在她的身體裡亂竄,燒得她眼睛通紅,理智狂亂。

  她的身形在黑暗中隱匿,在星光中閃現。她耳畔是呼呼的風聲,身側的千年巨木、巨大山岩飛一般倒退。她從未在煉陽峰上跑得如此快過。她這具肉身,經過丹藥滋養,瓊果鞏固,三昧螭火淬煉,能徒手攀上百丈高崖,早與以前不同。

  她以豹一般的速度奔跑了近一個時辰,終於感受到,她要找的那股威壓,就在前面!

  她減速,停下來,手中便握住了一柄刀。

  從兩株巨木間穿過,眼前的景象與一路上大不相同。

  這原本是連綿的山林,巨大的樹木生長了成百上千年,許多巨木都要兩三人手拉手才能合圍。現在,這些巨木都倒伏在地,橫七豎八。

  楊五翻過這些巨木,便看到在更中心的地帶,地面下陷,不管是巨木還是山石,都碎成了渣渣。

  在這片地帶的最中心,躺著一個人。他身下鋪著厚厚的如床高的皮毛,在這密林曠野中無比的詭異。

  楊五看到他,便知道他就是那個殺死了周霽的人。因為他正被籠在青色的光中。這光沒有她在天上看到的那麼大,但的的確確就是那團青色的光芒。

  楊五提著刀,向他走去。

  南妖王只看了楊五一眼,便失去了興趣,轉回頭,閉目調息。

  這是一個弱小的生靈,她甚至連修士都不是,只是個凡人。他對她不感興趣。

  那柔弱生靈卻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直到走到他身前。他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狂亂的眼眸,眼角血紅,怒意噴薄欲出。

  那女子死死的盯著他,提起了她的刀,高高舉起,狠狠刺落!

  ……

  楊五被彈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吐了一口血。手裡的刀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她喘了兩口氣,爬了起來,手裡握住了另一把刀。一步一步朝著那個男人走過去……

  青色的光再次將她擊飛出去,那個人閉目養神,根本連一根手指都不用動。地上一塊尖利的石頭紮在楊五的背上,她掙扎起來的時候,後背鮮血直流。她取出一把新的刀,沒有遲疑的朝那個男人走過去……

  青光閃動,纖細的身影高高騰空,重重栽落……

  ……

  ……

  楊五在地上躺了很久,連著咳了幾口血。內臟劇痛,應該是肋骨折斷,紮傷了臟器。她喘了很長時間的氣,待身體稍稍適應了那疼痛,顫抖著撐起了身體。

  她的後背,早被地上的碎石、木屑紮得鮮血淋漓。

  這些能讓人狂呼慘號的疼痛此時對她來說不是折磨,是釋放,是安撫,是解脫。

  她好不容易站直了身體,想再取出一把刀,臂釧空間中,卻只剩下最後一把刀了。長長的柄,翠玉般的刀身,是沖昕專為她訂制的那柄綠刃。

  她一條腿已經折了,幸好綠刃很長,正好可以當做拐杖,一瘸一拐的朝那個人走去。

  南妖王終於感到不耐煩了。

  巨象並不在乎腳趾縫間的螞蟻,但這螞蟻若爬來爬去,令趾間瘙癢,終歸是令人厭煩。

  當那柄綠色的刀裹挾著風聲朝他劈下來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輕輕的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刀鋒。微微用力,楊五便像落葉般輕飄飄飛起,而後……重重落下!

  這一次,她好像聽見了「哢嚓」的聲音,自脖子以下,身體全失去了知覺。她的脊椎斷裂,身體癱瘓了。她連自己的指尖都不能控制,終於再也不能起身。甚至不能取出一顆回春丹送到自己嘴邊。

  唯有等死。

  至此,楊五的憤怒,終於得到了釋放。楊五的內心,也終於得到解脫。

  她知道周霽替她選擇了活下去。可這樣的苟活是以他的生命來交換,她怎麼能夠坦然享受?

  她是必得做到此等程度,雖然不能替他報仇,卻能讓她問心無愧了。如此,總不算,辜負那少年的一場喜歡。

  她閉上眼睛,準備躺在這裡活活餓死,或者凍死。因為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被彈飛時,就已經明白,那個人……那個靜靜躺在那裡,看似無害,實則強大得可怕的人,根本……不屑殺她。

  正如楊五所想,南妖王的確根本不屑殺她。

  他手指微動,就準備丟下那柄翠綠的刀。可那刀柄上沾了楊五的血,微風拂過,一絲極淡極淡的氣息,傳到了南妖王的鼻端。

  南妖王忽然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楊五閉上眼睛等死,等來的卻是身體飄浮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確認不是錯覺,是她真的飄浮了起來。像被一股看不見的渾厚之力托著,穩穩的立在那個人的身前。

  那一直躺在華麗毛皮上的人已經坐起身來。

  楊五之前一直想要殺死他,這念頭太過強烈執著,以至於她其實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相貌。直到此時,她才真能平靜的打量起這個人來。

  一頭灰青色的長髮,若叫九寰大陸上任何一個本土人士看到,都會知道這人並非人族。但楊五前世看過各種顏色的頭髮甚至皮膚,並不以為異。

  但這人的相貌卻叫她迷惑。就在剛才,她一直都以為他是一個男人。可現在,在星光下看著他朦朧的臉,她不那麼確定了。

  南妖王的臉當然美麗,他生為魅狐,怎麼可能不美。只是他的美雌雄莫辨。若說他是男人,未免太過精緻,若說他是女人,眉間又太過凜冽。

  南妖王對她伸出手。

  楊五以為他要殺她,心中生出一絲解脫的歡欣。對這雖是白饒來的,卻弱小無望的一生,她著實也沒什麼覺得留戀的。能就此解脫,亦是歡事。

  但她以為錯了。南妖王的手掌微動,並沒有什麼淩厲的罡風將她劈成碎肉。碎了的是她的衣衫。

  飛線閣做工精緻、價格昂貴的衣衫像被巨力撕扯,四分五裂的爭先恐後的離開了她。她的身體赤裸、毫無遮掩的展現在他眼前。

  楊五的身體曾經很美,但不包括此時。

  眼下她身上全是青青紫紫大塊的傷痕,一條腿更是以奇怪的角度扭曲,折斷的白骨刺穿了皮肉,露在空氣中的骨頭帶著滲人的光澤。她的臉更是青腫不堪,沾著泥,帶著血。

  任她是怎樣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此時,也美不起來。楊五因此而感到驚異,不知道眼下狼狽的自己,如何會引得這個人對她的身體忽然生出了興趣。

  她不怕他殺她,卻希望死前不要再受辱,徒增無趣。

  南妖王伸出手,她便落在了他的懷裡。

  他的眼睛也是灰青色的,美麗得妖異。這雙美而妖的眼睛,就著星光仔細的打量楊五。楊五平靜的回望他,輕輕的道:「殺了我,行嗎?」

  南妖王沒回答她,卻湊近她,鼻端輕觸她的臉頰、嘴唇、脖頸、身前……細細的嗅。

  遇上變態了,楊五面無表情的想,看來一場受辱是不可免了。真是無趣啊!

  她了無生趣的閉上眼睛。卻被捏住了下巴,溫熱的唇貼了上來,滑膩的舌頭靈蛇一般在她口中遊弋。

  技巧的精湛乃是她生平僅見,便是上輩子她那風流的丈夫都比不了。如若她現在不是全身癱瘓,奄奄一息,只盼一死,說不定便要被挑弄起欲念。

  那條舌頭很久之後才退出來,那人眯起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微微張開嘴,自舌尖吐出一點塵埃般大小的光點。

  他伸出手,讓那光點飄浮在他掌心,癡迷的看著,彷彿看著最心愛的姑娘。

  楊五要不是因為眼力好,加之那光點在黑夜中發光,否則險些根本看不到。

  南妖王癡迷的看著那光點,看了許久,戀戀不捨的分出一團青光,將那光點團團裹住。而後,他握了拳,再張開,那團光便消失不見了。

  他那癡迷的目光便轉向了楊五。

  「告訴我,」他終於開口,溫柔的問道,「他在哪?」

  魅狐一族,善媚,善魅。南妖王親自施展魅惑之術的時候,少有人能抵抗的。

  楊五覺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花了一兩息。那個人的臉好像短暫的模糊了一下。

  她睜大眼睛仔細看,發現他的臉……好像跟剛剛不太一樣。明明剛才美得雌雄莫辨,現在……額角變寬,眉毛濃重了起來,眼窩更深,鼻樑更挺拔。明明還是同一張面孔,卻從不分男女的精緻,變得充滿了陽剛的男人味。

  她不知道,魅狐千面,南妖王的面孔五官,在剛才瞬息間就變化無窮。他一邊變幻著面孔,一邊看著她的眼睛,短短一息間,便找出了她喜歡的模樣。

  是的,楊五就是喜歡陽剛有男人味的男人。

  南妖王撫摸著她的臉頰,對著她笑,像她最親密的情人一般,道:「快,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在哪兒?」

  「誰?」楊五困惑的道。

  「那個……」南妖王看著她,「在你身上留下這神魂氣息的人。」

  楊五更加不懂。

  南妖王看出了她並非作偽。他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紅唇,道:「三魂七魄。我是魅狐,我能嗅到幽精和雀音的氣味。」

  人有三魂,曰胎光,曰爽靈,曰幽精。其中幽精主情。

  人有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其中雀音主欲。

  魅狐一族於情欲最是精通,能嗅到幽精和雀陰的氣息。

  「就是……有一個男人,他愛你。」南妖王含笑撫著她的臉頰,對她說,「他還曾和你水乳交融,陰陽和合。」

  這個女人的身體,自內而外,都浸透著神君的情欲氣息。

  他魅惑天賦運轉,眉目含情的問:「他是誰?他在哪?」

  原來問的是沖昕嗎?楊五懂了。

  她也嫵媚的笑:「你想知道嗎?」

  她咳了口血,笑:「我不告訴你。」

  周霽在宗門裡都算是優秀的弟子,在這人的面前黯如塵埃,輕易就被碾壓得粉身碎骨。沖昕應當強不少,卻不知道是不是這人的對手。

  但,最重要的是,她憑什麼要把沖昕的事告訴他呢?她只希望自己能殺了他,或者被他殺死。

  「你殺了我吧。」她充滿希望的道。

  南妖王暗青色的眸子轉深:「不受我魅惑,要麼心志極其堅定,要麼已有深愛之人。」

  「凡女啊……」他喃喃道,「真是討厭。」

  沒有人能不愛神君,神君走到哪裡都被人愛。但神君對凡人有種迷之喜愛。他身邊的美姬、侍從,有許多是凡人。

  這件事常常令夥伴們抑鬱,那些凡人柔柔弱弱,一碰就死,不知道哪裡好。這些吐槽的夥伴裡當然包括了人修。人修從來也不認為他們和凡人是一樣的。他們如此強大,能在神君麾下效命,怎麼能與柔弱的凡人算作一夥呢。

  他在神君身邊雖然受寵,卻也常常嫉妒那些凡女。神君有幾個格外寵愛的凡姬,他常常會作弄她們。但因為從來不曾真的傷害過她們,所以神君至多便笑笑,叫他不要淘氣,也不多管。

  那些凡女脾氣都很好,她們並不因為他的惡作劇而生氣,還常常撫著他的皮毛給他出主意。

  「你以後作女子吧。」她們說,「你血統不好啊,再努力也沒有那些粗魯的傢伙厲害,爭不過的。不如好好作個女子,承歡帳中。你本來也是魅狐呀,這該是你擅長的。」

  她們還羨慕他:「你壽數比我們長得多,能伴神君許多許多年呢。」

  她們都愛神君,但她們都短壽,幾十年就會死去。神君的壽數卻不可估量。她們願意更多的人來愛神君,這樣即便她們老死了,神君也不會寂寞。

  她們覺得這世上不會有別的強者肯如神君那樣善待凡人了。神君那樣好,他的身邊該常有美人相伴。

  但他覺得這是因為她們太過弱小的緣故,所以連獨佔的心思都生不出來。若愛一個人,怎麼會不想獨佔他呢?他跟其他幾隻同樣毛茸茸的幼崽已經悄悄打過許多場架了,就是為了不讓他們靠近神君。他希望神君膝頭的位置,永遠只屬於他一個。

  後來神君把許多凡人聚集一處,然後割裂大陸,將那處封印成小世界,以界門相隔。夥伴們歡欣鼓舞,覺得神君這偏愛凡人的癖好總算改過來了,終於也厭了那些凡人。

  只有他知道,神君是在保護那些人。

  「太柔弱了。」神君說,「接下來的戰事,他們受不了,稍稍波及便是滅城滅國。這樣可不行。」

  所以把他們圈起來,特別的保護。那處小世界,後來被稱作凡人界。

  可惜,他還沒有決定好到底是作男還是作女,那些忘恩負義的背主之徒就破壞了結界,提前把他放了出來。

  他苦等了六千年,終於,等到了神君歸來!

  蠢熊啊,蠢熊……若不是那麼頑冥不靈,哪怕晚死一天,就可以得到這個消息,就可以和他一起迎候神君了!

  他看著懷中一心求死的凡女,微笑:「沒關係,總能知道的。」

  他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楊五感受到了殺意,欣然等死。可這個臉會變形的奇怪男人卻並沒有殺她,雖然她能強烈的感受到,他真的很想殺她。

  是為了想知道沖昕的事嗎?

  她才閃過這個念頭,那人的拇指擦過她的頸側,她便失去了意識。

  南妖王抱著楊五,抬頭向天上望去。

  遠處的天邊出現了燈火。多達數百人的長隊自天邊騰雲駕霧的湧來,到近前紛紛降落。

  這些人遠看都有人形,近看各有各的不同,或青面獠牙,或有利爪,或有勁尾立耳,原來皆是妖族。這些妖族氣息都不弱,大多數都與人類元嬰相仿,部分近於還虛,皆是大妖。妖族修煉與人族本不相同,也無法類比。

  這些大妖來到南妖王面前,匍匐在地,大禮叩拜,高聲齊頌:「恭喜青君!一統妖域,萬載千秋!」

  南妖王青君視線掃過眾妖,冷聲道:「限爾等三年之內,掃清妖域。不遵我號令者,殺無赦。」

  眾妖齊稱:「得令!」

  有人問:「敢問妖君,北君遺蛻如何處置?」

  青君淡淡道:「賞你們了。」

  眾妖頓時眼睛發亮,還有幾隻妖,甚至眼睛發出光來。

  眾妖遂請妖君還駕。

  青君抱著懷中赤裸的女子,腳落到地面。

  楊五一直以為他身下是鋪著巨大的厚厚的毛皮,此時他站起來,那些「毛皮」忽然動起來,隨著他的起身立在他身後,比他的人還高。彷彿在身後立起巨大的毛皮屏風。

  那是妖王青君的尾。細數之下,共有九條,玉色皮毛水光油滑,在星光下泛著美麗的光澤。

  看著那巨大的九尾,眾妖眼中露出畏懼之意,紛紛退後避讓,露出落在後面的寶蓋華車。

  青君一步一步走過去。

  沒人好奇他懷中的裸女。他們是妖不是人,在化形之前,個個都赤身裸體不穿衣衫,習以為常。

  美貌貓女高高挑起晶燈,左右豹女忙撩起華車珠簾。待妖君坐上寶車,駕霧而去,這些大妖們才卸下束縛,嗷嗷嚎叫著,沖北君的遺蛻而去了。

  大妖渾身是寶,何況北君這位掌了妖族數千年的大妖。他便是一枚指甲,都是寶物。

  為了爭奪最好的部分,自然免不了激烈廝殺。妖族源於獸類,天性便是弱肉強食。

  自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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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1: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日升日落。

  在妖修們離開數日之後,人修踏足了這片戰場。

  這些人穿著深灰色滾黑邊的一式制服,楊五若看到便會知道,這是長天宗宗門十三司之慎刑司的制服。慎刑司,掌門規、刑罰,亦擔有偵查之職。

  領隊的不是別人,正是旃雲峰峰主沖禹真人。他命自己的親傳弟子周霽親送楊五去凡人界,卻不料數日前,周霽的魂燈竟然熄滅了!

  拜師之時,每個師父都會取弟子的一滴心頭血,為親傳弟子點一盞魂燈。弟子若在外逢難隕落,師父第一時間便能知道。

  沖禹大吃一驚,立刻稟報了沖祁。

  楊五已入沖昕因果,關於她的命線已全不可卜算,但周霽卻是可以卜算的。沖琳已經不在,門中一位虛字輩道君擅此道,卜算出了大致方位。

  沖禹親自帶隊,來到這附近,從高高的空中,便看到了地面狼藉的戰場。山峰崩裂,森林塌陷。巨大的破壞力,令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去。」沖禹道。

  慎刑司有名弟子提著一隻箱籠,打開箱門,便有幾百隻偵查蜂嗡嗡飛出。那人以神識催動,數百偵查蜂便四散分去。二十多名弟子亦向不同的方向散開,各自偵查。

  沖禹獨自在半空,看著地面戰鬥留下的痕跡,眉頭深鎖。

  兩個多時辰後,有傳聲符飛回沖禹手中:「真人,找到周師兄……的遺骸了。」

  沖禹隨著那傳聲符而去,瞬息間便到了那處。兩名慎刑司弟子站在那裡,臉色很是不好看。見到他,忙喚了聲「真人」。

  一人上前,將手中提著的劍雙手托起,送到沖禹面前。

  那柄劍名「秋蛟」,是當日拜師之時,沖禹賜給周霽的。沖禹盯著那柄劍,伸手拿了起來,收回到自己的法寶中。他的視線隨即轉向另一名慎刑司弟子手中的黑色油布口袋。

  「我看看。」他道。

  兩名弟子對視了一眼,將袋口撐開。沖禹看了一眼,眼中閃過痛色。。

  當日他欲出行為沖昕尋找純陰之體之人,路過百尺峰大校場,感受到一道劍意。勤奮的少年全心的沉浸在自己的劍意中,那模樣讓長者看了便心生喜歡。師徒之緣,因一眼而生。

  在他的弟子中是入門時間最短的,卻很是讓他喜愛。這個孩子資質、悟性、勤奮一樣不缺,眼看著將來必成大器。孰料隕落於此。

  讓人痛惜。

  「只有這些?」沖禹問。

  慎刑司弟子答道:「附近都找遍了,只有這些了,其他的恐怕……」恐怕已經入了野獸腹中。

  沖禹默然,道:「收斂了吧。」

  待回到集合地,已有幾名弟子歸來,道是並無收穫。另幾名未歸的弟子卻各有收穫。

  一人發現了玉鐲碎片。一人發現了十數柄兵刃和破爛的女子衣衫,還有數個散落在地的乾坤袋,看那樣式,一看就是宗門內制式批量製作的。這中間的路上,亦有在荊棘上掛爛的衣衫碎片。

  那兩人碰頭交流之後,駭然:「那個楊姬難道是……想為周師兄報仇?」

  「這、這……也太不自量力了……」另一人喃喃道。

  他們正身在最後的戰場,從周圍痕跡便可能想像當時戰鬥的雙方是何等強大的存在。楊姬小小凡女,如何竟有這般膽量?

  真是,小覷了她。

  天色已黑,沖禹取出他的飛舟,眾人在此宿了一夜。第二日又鋪開了繼續搜索了整整兩日,確認的確再無楊五的蹤跡,才收了隊,踏上返回宗門的路。

  待回到宗門中,沖禹去了證道峰。

  「那等戰力,恐怕是妖族雙王才有。」沖禹道。

  沖祁點頭,道:「妖域近十多年來異動不斷,妖族雙王,想來也該決一勝負了。一族雙王,本就不是長久之道。只不知最後孰勝孰負。」

  又問:「那孩子?」

  沖禹黯然道:「已經隕落了。」

  「楊女?」

  「不見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或者已經葬身獸腹,或者……可能被擄了去。」

  「界門並非那個方向,他們如何會去那裡?」

  「我看了地圖,應是楊女先回了趟家鄉,而後才朝界門出發。路線上,便踩了妖域的邊境。」

  哪知就碰上了妖族雙王對決。一個殞身,一個不知所蹤。修道之人,看重「氣運」,二人這一次,便是氣運極差了。

  兩人相顧沉默。

  「師兄,待昕兒歸來……」

  「告訴他,」沖祁淡淡的道,「她死了。」

  他本就打算滅殺楊女。後來決定放過她性命。逐她去凡人界,其實並非如周霽所想是為了沖昕卜算不出她,她入了沖昕因果,本來就難以卜算。流放凡人界,其實是怕她自己跑回來找沖昕。等她在凡人界與沖昕徹底隔絕,幾十年後壽終正寢,沖昕的這一劫,便自解了。

  而他們本就是打算告訴沖昕,楊女已被滅殺的。

  「將此次所堪妖族情況,送與其他三處吧。」沖祁道。「妖域異動,尚不知對我們是福是禍。」

  沖禹領命。

  回到旃雲峰,他將自外面帶回的周霽的劍和楊五的碎鐲一併放在桌上,想著那兩個孩子,默然許久。

  根據人族這邊的記載,妖族在數千年前,一直由一位唯一的王統領。那位王乃是熊羆一族,天生是勇猛的戰士。在妖族中,無人能敵。

  這種一妖獨大的局面不知從何時被打破。另一位大妖在不知不覺中便悄悄崛起。等到妖王驚覺的時候,那位大妖已經成勢。

  妖族自此南北分裂,各擁其主。人族稱之為南北妖王。妖族內部,則以「北君」和「南君」稱呼那兩位。

  幾千年的時間裡,那位南君的崛起勢不可擋。他在近一千多年的時間裡,連續斬殺了數十位成名已久的大妖。那些大妖都是壽命漫長,與北君經歷過同一時代的強者,卻都折在了南君手中。

  眾妖震懼。

  人族對此,是喜聞樂見的。

  根據記載,北君對人族一直抱有敵意,且有稱霸整片大陸的野心。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便由北君發起過數次大規模的戰爭。人族在四大宗門的帶領下,雖未曾敗,但每次戰爭都會導致人族中大批精英修士隕落。各大宗門至少幾百年的青黃不接。

  這等損耗,實在令人心痛。

  但,自從南君崛起,北君便被絆住了心神,再無力找人族的茬了。

  據記載,最近一千多年以來,人族與妖族竟然一次大規模衝突都未曾發生過。兩族各守邊界,竟然和平共處了一千多年。

  在人族看來,這分明全是南君的功勞。

  而此時,在妖域,既然「北君」已經隕落,也就無所謂「南君」了。從此整個妖族共奉一主,便是從前的南君,現在的妖王青君。

  在擊殺北君後,青君顯然沒有任何遷移的打算,依然是回到了自己在南域的宮殿裡。

  青君的宮殿華麗曠美,中心最高的樓臺,便是青君的寢殿。

  身形搖曳多姿的貓女們,長裙在長廊下迤邐,夜風裡能隱隱聽到她們相互間的喁喁低語。

  「還在寢殿裡嗎?」

  「一直沒出來。」

  「聽說只是個凡女。」

  「妖君愛不釋手呢。」

  「啊,真是羨慕……」

  青君的寢殿,與其說是「樓」,不如說是高塔。殿高足有百丈。在這裡,作婢子的貓女提提裙子,亦可以騰空而起,御氣飛行。

  寢殿裡,有巨大的圓形巨床。青君雖有人形,但休憩的時候,常常喜歡放出九尾。床若不夠大,實在容不下他的尾巴。

  楊五此時,便被這巨大的尾巴圍卷著。她此時才知道,之前看到那個人身下的厚厚的「毛皮」其實是他自己的尾巴。

  若有人此時從外面進來,根本看不清床上情形,只能看到玉色皮毛在晶燈下閃動美麗的光澤,遮住了全部的視線。而在九尾圍捲的中心,楊五按住男人的肩膀,想用指甲摳他的肉。

  可青君不是沖昕。沖昕與她肌膚相親時,會收斂護體靈力。她痛也好,樂也好,指甲摳進他的肉裡,他受著。

  青君卻不會為了不傷著她便收了護體靈力。她的指甲摳下去,被反震得出了血。她於是揪住他灰青色的長髮,用力拉扯。

  青君自她身前抬頭,暗青色的眼睛流光魅惑。

  「為何要抗拒?」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此等樂事,人人都愛。」連神君都愛。

  這不是普通的男人,這是魅狐一族。普通的男人要靠不斷的實踐和積累經驗來提高技巧。魅狐一族卻是天賦異稟。

  這男人嗅過她的每一寸肌膚,他的唇舌牙齒,總能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給予最適合的刺激。身體的感知力像是被放大,快感被無限提高。

  楊五放開他的頭髮,又去摳他的肩膀,指甲流出了更多的血。這疼痛讓她稍稍清明了些。

  青君放開她的頸子,看了她一眼,道:「在凡女中,你也算得是心志十分堅定了。」

  他說完,張開嘴,自舌尖處吐出一點光點。這光點比之前他第一次吐出的稍稍大了一點點。他癡迷的看了會兒,張開手,手心裡出現了青色光球。光球打開,將這個新的光點和之前微如塵埃的光點收容在一起。

  「那是什麼?」楊五身體發軟,趴在他的肩膀上問。上一次,他就是在親近過她的身體之後,吐出了這樣一個光點,然後癡迷不已。

  「幽精和雀陰。」青君答道,「他的情和他的欲。這是……他留在你身上的,神魂的氣息。」

  他?沖昕嗎?照他所描述,符合條件的男人,就只有沖昕。

  青君收起那光球,摟緊楊五,肌膚與她緊緊相貼。唯有朝夕相伴,肌膚相親,情動意動,幽精和雀音才會外泄,沾染在對方身上。這凡女的身體,自內而外的全都沾染著神君的神魂氣息。可想而知神君是有多麼寵愛她。

  青君不由得感到嫉妒,他早不是當年的小狐狸,卻依然嫉妒神君寵愛過的女人。一如當年嫉妒那些凡姬。

  真不知道凡姬有什麼好,她們那麼快就會老去,美貌凋零。

  有些凡姬會向神君討要駐顏丹,讓容顏永嬌。有些卻會任自己老去,也不在乎。曾經有個神君非常寵愛的凡姬,便不肯服用駐顏丹。

  神君很喜歡與那個凡姬說話,一說就是很久。他一開始還在旁邊聽著,但聽不懂,很快就被催眠,趴在神君膝頭就睡著了。

  後來他成了大妖,偶爾回想,很想知道那時神君與凡姬都在說些什麼。奈何當初他便昏昏睡去,隔了幾千年,又如何能想的起來?

  只記得神君常常笑著摸她的臉,誇她聰慧。

  那個凡姬不肯服用駐顏丹,七十歲的時候,便已經老得像乾枯的樹皮,一頭白髮比雪還白。可神君看她的目光,一如她十七歲時初到他身邊的樣子。他會微笑著,將一朵瓊果花簪在她雪白的鬢邊。

  那些女子,凡姬也好,女修也好,都以鬢邊簪過瓊果花為榮。收集瓊果花多的女子,會被其他的女子羨慕。

  那個老去的凡姬,收集的瓊果花在當時是最多的。年輕美貌的女子都不敢與她爭寵。神君還是最喜歡和她說話。可惜幾十年過去了,他依然聽不懂他們說的都是什麼。

  幾十年對他來說,太短暫了,眨眼便過。

  對那凡姬而言,卻已經是滄海桑田的一生。

  她死的時候,活過了壽限。但凡能活過壽限的,都是受造化鐘意之人,必是在某方面有天賦異稟。

  可是小狐狸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她到底強在哪裡。既不能開山闢地,也不能呼風喚雨。這不過是神君麾下修士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啊。

  在那凡姬最後的日子裡,神君一直將她抱在懷中片刻不離手。她是在神君的懷中,嘴角含著笑壽終正寢的。

  她死後,得以被葬在神君的小乾坤裡。她生前,小狐狸就嫉妒她。沒想到死後,更讓他嫉妒。

  被葬在神君小乾坤裡的人,掰著手指就能數的出來。既有他麾下勇猛的大將,亦有他身邊的侍從或美人。但無一例外,都是他格外喜歡的。

  小狐狸也很希望死了以後能進入小乾坤。雖然他離壽限還遠得很。

  青君回憶起了那時對凡姬的嫉妒。

  此時懷中的女子更令他嫉妒。她身上全是神君的神魂氣息,正如那些貓女們議論的,令他愛不釋手。他一刻都不想放開她。

  「你有什麼好?」他掐住她的下頜,「為什麼他這麼寵愛你?」

  是問沖昕嗎?楊五想,大約因為是初戀吧。少年人的初次,總是全身心的投入,且自以為刻骨銘心的。

  青君嗅著那些浸透她身體的神魂氣息,滿心嫉妒。

  「我還想要更多……」他化手為爪,自她肩膀斜下,在她背上劃出幾道血痕。

  他說:「給我。」

  他掐著她向自己按下來。

  楊五無法反抗,只能任他寸入。這一場受辱,終究是免不了。

  魅狐的手段不可小覷,很快便散了心魂,崩了神智。最後關頭,楊五狠下心咬破了舌尖,尖銳的疼痛讓她守住了心台清明。

  她狠狠的扯住了那人青灰色的長髮,埋在他頸間,閉上了眼。

  青君離開楊五,放她躺下。

  楊五早已筋疲力竭,汗濕額髮。她抱住他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青君看看她,張開嘴,吐出一點光芒。這光芒和青色光球裡的光點融合在一起,成為了一點柔和的白光。

  這是他自楊五身上剝離出來的神君外泄的幽精和雀音。雖然只是這一魂一魄的星星點點的氣息,亦足以讓他癡迷了。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嗅到過神君的氣息了。

  楊五身躺的地方舒適柔軟,她很不想睜開眼睛。但是許多人的聲音還是吵醒了她。

  她聽到那些人說起「北域」、「北君」、「餘孽」等等字眼,她聽了一會兒,覺得這些人像是在排布作戰計劃。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就看見了青君的下頜,原來自己躺在他的懷裡,身下墊托著的,是他厚厚的熱乎乎的尾巴。他自從在她面前變成了很男人的模樣,就沒再變回那副不男不女的相貌。他這相貌不僅非常英俊,而且是完全符合楊五的審美的,可以說就是她最喜歡的類型。

  但她看到他,就想起了他對她做的事。她立刻閉上眼睛把臉別過去,鼻尖觸到他胸前衣襟,突然睜開眼。才意識到,青君倒是穿戴的整整齊齊,她卻不著寸縷,赤裸著在他懷裡。全靠他幾條厚長的尾巴遮擋,才沒叫外邊不知道多少男妖看光。

  她又閉上眼睛,抱住他一條尾巴,用力向自己拉過來。

  青君睨了她一眼,尾巴蠕動,將她捲了起來。

  這一動,便叫位置靠前的幾個部下看見了兩尾蠕動時,縫隙間露出的一條纖細手臂。那臂上戴著碧綠的玉臂釧,襯得一條手臂白如初雪,煞是香豔。

  這場議事持續了不短的時間。楊五雖閉著眼睛,卻不能阻止那些聲音鑽入耳中。

  她對這個世界的「妖」所知不多。灰灰就是妖族,他看起來只像野獸。她一直以為妖就是這樣,頂多能口吐人言,化形人類,但是言談舉止中,應該脫不了野獸的習性。

  哪知殿上這些妖,談吐用詞,毫不輸給人族。從他們的話語中,也能隱約窺見,這個種族,絕非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而是早已形成了成熟的社會結構和規則。雖然是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但……人修社會的本質,剝開那些華麗的外衣,虛偽的外表,本質不也是如此嗎?

  待那些妖都退下,青君將楊五抱得緊了些。楊五感受到一瞬的失重和微微晃動,緊跟著,兩息之後,就被那條尾巴甩了出去。

  她跌落到了那張圓形的巨床上。原來,瞬息間就從議事的大殿回到了青君的寢殿了。

  楊五滾了兩滾,撐起身體。青君收了九尾,一拉衣帶,那麼繁複複雜的層層衣衫便褪去了,露出結實精壯的身軀。

  楊五挪動著向後退。青君已經上了床,握住了她一隻纖細腳踝,將她拖了回來……

  楊五感覺自己如在雲端。不知怎地,她就想說出沖昕的名字。

  一個「沖」字才出口,她陡然醒覺,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尖銳的疼痛將她的神智拉回。

  睜開眼,就對上了一雙暗青色的眼眸。她果然是在青君的身下,果然在承受他。

  「沖?」青君低下頭舔舐她的紅唇,如情人般親密低語,「沖什麼?」

  楊五緊緊抿住嘴唇,一言不發。

  青君看她的眼睛,發現她已經恢復了神智。到底是神君寵愛的女子啊,總會有些特別的地方。身為凡女,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拒他的魅惑之術,也很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沖什麼呢?」青君捏住她的下頜問。

  楊五閉上了眼睛。

  青君冷哼了一聲,強迫她翻了過來,按住她肩膀。

  楊五一直閉著眼睛,直到身體和肩膀都疼痛難忍,終於睜開眼睛。扭頭去看自己肩上。那妖的獸爪可怖,長長的尖利指甲劃破了她的肩頭,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絲褥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遠處的牆壁,晶燈將她和他的身形投到牆壁上。她看到身後的影子,尖嘴、立耳,九尾。

  青君雖控制了,到底不匹配。凡女最後昏迷過去。

  他得到了足夠多,心滿意足。張嘴吐出點點光點,將這些光點都收納到青色光球裡。

  再去看昏迷的凡女,青青紫紫,鮮血淋漓。這樣柔弱,偏那樣倔強。真是讓人很討厭啊。

  他忍不住「哼」了一聲,到底還是吐出內丹。青色內丹發出柔和的光,將楊五籠罩其中,修復她的身體。很快,她身上的青紫都消失不見,腿間的血也消失了。她的臉頰恢復了紅潤的顏色,看起來甚至比以前更健康。

  能得到他這種大妖以內丹淬煉身體,作為一個凡人,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哪怕將來鬧到神君跟前,也不能說是他欺負了她。

  他答應過神君,決不傷害這些弱小的凡人。他答應了神君的事,自然會做到。

  至於強佔她的身體,青君根本就沒覺得那算什麼。

  他們妖族,自來便是互有好感便可交合。在發情期,甚至不用管有沒有好感。只要以武力戰勝競爭的其他雄性,或者以武力戰勝雌性,便可以與之交合了。

  他們看起來像人,到底與人是不一樣的。

  待楊五身體無恙,青君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轉身離去。

  楊五醒來,終於身邊無人。她怔忡片刻,裹著絲被起身。

  她向前走,穿過一道珠簾,再向前走,繞過一道巨大屏風。無人攔她,她越走越快。

  待推開一道寬闊的門,外面是巨大的露臺。青君的寶蓋華車可以直接泊在此處,接青君上下。

  這露臺並無欄杆,離地面高達百丈,夜風呼呼,將楊五的頭髮吹得散亂。

  楊五的腳步從離開床便從未停留,她一直堅定的向前,直到抵達露臺邊沿。毫不遲疑,縱身便跳了下去。

  不求苟活,只求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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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1: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小狐狸親眼看著神君封印了小世界。

  只留下一道界門,隔絕一切卜算,築基以上進入便會被傳送到九寰大陸上旁的不相干的地方去。

  神君遷移了大陸上許多的凡人過去,連他身邊那些受寵的凡姬和侍從都一併被送了過去。無論她們怎樣哭泣著說不願離開,神君也沒答應。

  「我將出征,一去便是百多年。即便你們不走,待我回來,也已經紅顏枯骨。」他道,「去吧,接下來的人生,為自己活吧……別為我。」

  「你們呀,多多的生孩子吧。我希望將來界門打開,能看到那邊人丁興旺,繁衍昌盛。」他說。「也許有一日,九寰大陸會需要火種……」

  他說的話沒人能懂。小狐狸更加不懂。

  小狐狸親眼看著界門封印。那之後,神君的身邊不再有凡人。夥伴們歡喜鼓舞,都道凡人終被神君所厭。

  蠢貨們。

  「神君,為何如此鍾愛凡人呢?」小狐狸忍不住問。

  神君撫著他玉色的皮毛,答道:「因為凡人,有無限的可能性。」

  「噫?」小狐狸不懂。

  「修士啊……都以『大道』為正途,為終極目標。」神君道,「可也就這樣被『大道』所縛。大道固然令人嚮往,人生卻絕非只有大道一條路。」

  「凡人就可愛得多了。短短幾十年的壽命,卻能活得各不相同,多姿多彩。」他道,「壽命雖短,成熟卻快。」

  他拍拍小狐狸的頭,責備道:「你看看你,在我身邊幾百年了?還什麼都不懂。你還記得她嗎?」

  神君說著,手中出現了一縷長髮。那縷長髮一端斷得整齊,以漂亮的絲繩捆紮,還打了複雜好看的結。兩情相悅時,男女間交換鬢髮為定情物,很常見。

  但那一縷長髮是雪白的,看起來就有點不一樣。小狐狸立刻知道是誰。那凡姬不肯像旁人那樣服用駐顏丹,死的時候,皮膚乾枯,皺紋深得如同樹皮。但她卻被神君允許葬在了小乾坤裡,令人嫉妒。

  「她啊……」神君懷念的道,「壽數比你短得多了,卻在短短幾十年裡,便從『聰慧』到『睿智』。」

  「她也就是不能修煉,實則,早就堪了生死,破了情關。」

  「她雖只是一個人,卻絕非獨一無二的。在凡人中,還有許多如她一樣的人。」

  「比起他們來,那些生命漫長的人成熟得慢得令人髮指啊……」神君一邊說著,一邊恨恨的用手指戳著小狐狸的腦袋。

  小狐狸委屈的抱著頭,不知道這與自己何干,莫名躺槍。

  「拿去。」神君刻錄完手中的玉簡,沒好氣的丟給了他。

  「神君,這是什麼?」小狐狸兩隻前爪抱著玉簡。

  「你血脈太駁雜,天賦不好。若只靠自然修煉,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化形。」神君道,「我創了一套功法給你,你照著練吧,能讓你修為升得快一點。」

  「咦,專門給我一個的嗎?」小狐狸抱著玉簡,幸福得要暈過去。

  那蠢樣實在可愛,神君手止不住的癢,忍不住把他抱在懷裡,仰面朝上的揉肚皮。

  小狐狸擼毛被擼得渾身舒服,哼唧著道:「要是那些凡人也能修煉就好了,這樣就能常伴神君身邊了。」

  他雖然常常嫉妒那些凡姬,卻知道神君喜歡她們,思念她們。神君喜歡思念的不只那些寵愛的凡姬,還有他喜愛的侍從。

  小狐狸漸漸明白,能被神君寵愛、喜歡的,或者善良高潔,或者聰慧多智。雖然弱小,他們身上,總歸是有過人之處。

  而且他們都能聽懂神君說的話,神君喜歡同他們說話,一點都不會煩。不像他,聽了幾句,就忍不住打瞌睡。

  他看到神君思念他們,就忍不住暫時放下了那些小心眼的嫉妒,發此感慨。

  神君歎息道:「不能修煉便是不能修煉,我也無法。」

  小狐狸道:「神君不能給她們也創一套功法嗎?」

  神君道:「人族修煉,須有靈竅經脈。這個倒可以繞過。但他們不像你們妖族,天生神識。這個,無論如何繞不過。便是我,也沒辦法。」

  小狐狸道:「那一個凡人若是有神識,是不是就也可以修煉了?

  神君道:「凡人哪來的神識。除非奪舍,或兵解轉生。若是這二者,又怎麼會不給自己選好肉身,偏要選個不能修煉的凡人之身?」

  小狐狸道:「那說到底,還是不行咯?」

  神君道:「不行。」

  小狐狸詫異:「原來神君也有做不到的事?」

  神君敲了敲他的頭:「你莫不是以為我是萬能的?」

  小狐狸抱頭:「可神君……是升過仙的啊!」

  升仙,而後重降世間,故被稱之為「神君」。

  神君再敲他頭:「我縱然升過仙,也不是萬能的。我若是萬能,那才真是可怕。」

  「這世間的任何力量,若失了約束,沒了限制……」神君道,「才是真的可怕。」

  可惜,小狐狸一如既往的……聽不懂。

  這小傢伙在他身邊幾百年還依然懵懂,神君原也不期望他能突然聰慧起來。

  他撫摸著他泛著玉色光澤的皮毛,出了會兒神。過了片刻,緩緩的道:「小青,答應我一件事……」

  ……

  青君自認守諾。特別是,那是他對神君許下的諾言。

  他被神君關在時間結界中以前,爪下未曾傷過生命。他被從結界中放出來至今,也從未傷害過那些柔弱的凡人。

  他答應過神君的。

  青君閉目修煉,不知道怎地,回憶起了這些古早的片段。他心中忽生異樣之感,神識放開,瞬息掃過整座妖宮。

  一個女子自他寢殿的露臺上縱身跳下,如絮墜落。

  青君的身影瞬息從修煉的靜室中消失。

  楊五閉著眼睛。

  這裡一片漆黑,睜眼或者閉眼並無區別。甚至,連「眼」本身都沒有意義。這裡是她的祖竅,在這裡的她,其實是精神體,並非肉身。所謂的身體、手腳、五官,不過是因為生來就有的習慣,自然而然化出來的而已。在這裡,她「看」東西,本來其實也不是用眼睛看的。

  這片漆黑的空間,是她最隱秘的秘密,也是她最安全的地方。一直以來,都會讓她生出心安的感覺。

  她縱身躍下高臺,想從眼前無法可解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卻並沒有死成。沒有青君的允許,她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楊五是真的心灰意冷。

  青君的魅惑之術並不是那麼容易抵抗,她的身體和意識一直在沉淪,在掙扎中,她找到了逃避的方法。

  她入靜,精神體退入祖竅。

  在這裡,她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不想看,她想。於是她就再看不見。

  不想聽,於是她就聽不見。

  不想聞,於是嗅不到。

  不想知其味,於是嘗不到。

  不想觸其體,於是她感受不到。

  無論外界她的身體此刻正在被怎樣對待,怎樣沉淪潮動,那些感覺都被她完全的隔離。能這樣逃避,真是……太好了。

  楊五完全是憑著本能將自己裹如無聲無感的黑暗中,她並不知道,她這種狀態,在道法中,有專門的描述。

  青君停下來,發現身下的凡女,竟然封閉了五感。

  青君十分的驚異,因為這對於凡人而言,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修煉的凡人,打不開祖竅,沒有神識,不可能做到封閉形、聲、聞、味、觸五感這種事。

  但楊五的的確確是做到了。她平靜的躺在那裡,烏青髮絲鋪了滿床,雙目半睜卻沒有焦距,無喜無悲。外界的事,已經影響不到她。

  青君蹙眉,過了片刻,他低下頭,額頭抵住了她的祖竅……

  楊五安心的躲在屬於自己的黑暗中,蜷縮起身體,如同在母胎中的嬰兒,格外的安全。

  奇異的腳步聲卻打碎這份安全的感覺。

  明明是她的祖竅空間,神魂世界,連身體的形狀都是幻化出來的。甚至這天、地、星辰,也都是根據人的意識幻變出來的更易於理解、易於接受的外形而已。如何……會有腳步聲?

  可那聲音的確在黑暗中響起,即便她封閉了五感,都阻不住。每落下一步,沉悶回聲便令她的心臟受到一次衝擊,恐懼不安的感覺不斷放大。

  這或許就是那人刻意的造出腳步聲的原因。所謂魅惑,不單只是利用肉體,還有貪婪、懦弱、恐懼諸多可利用的人心的弱點。

  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楊五終於聽到了那個討厭的男人的聲音。

  他奇怪的道:「你,怎麼會有神識?」

  他說完,楊五的祖竅裡亮了起來。他就是那光源,他身上發出淡淡的青光。看起來並不特別明亮,卻照亮了整個祖竅。

  他仰頭,看著那片黯淡星光,沒有一顆星子是亮的。「一竅不通啊。」他道。

  「那如何,竟會有神識呢?」

  楊五抱緊身體,再無處可逃,無處可退,只能睜大眼睛盯著他。

  「咦?還有這個?」青君伸出手,灰灰與楊五結成的契約黯淡無光的在他手掌上浮動。

  「是他教你的?不……不是。」青君道,「不完整,殘缺了很多,雖非奴役契約,但也根本無法互益。」

  青君看了兩眼就不再感興趣。手指一彈,狼形的黯淡圖騰便被彈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竟然有神識啊……」青君看著楊五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個可惡的狐狸精唇邊露出了笑意。楊五有了不好的預感。

  青君退出來,輕喚了一聲,貓女們托著託盤魚貫而入。圍繞著青君,為他穿戴好層疊繁複的衣衫。

  青君穿戴好,看了眼床上的楊五,對領班的使女長囑咐了幾句,轉身離去。

  使女長指揮著貓女們取來溫水、巾帕,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凡女清潔身體。凡女的身體上沾滿了妖君的濃烈氣味,讓貓女們面紅耳赤,心跳加速。

  有個年輕的貓女為楊五清理腿間,被妖君的遺留刺激得發了情。使女長不得不把她撲倒在地上,咬爛她的脖子,還撓了她一臉,才讓她冷靜下來。

  「去去去!別搗亂!從樓下喚個上來!」使女長把那貓女踹了出去。

  那定力弱的貓女捂著流血的脖子,齜牙咧嘴的下去了。

  其餘的貓女嘻嘻哈哈的。

  一個貓女給給楊五擦拭頸間,一邊問:「姑姑,她這是怎麼了,一動不動的,睡著了嗎?」

  使女長細看了看,道:「她封閉了五感。」

  「噫?為什麼呢?」

  使女長糾結道:「可能因為是人族吧,接受不了我們妖族?」

  「居然這樣!能被妖君寵愛,多麼讓人羨慕啊!居然!」貓女們大驚小怪。

  「畢竟種族不同。」使女長道,「你們年輕,沒經過人妖之戰。聽我父母說,當年兩族打得很是慘烈啊。那時候北君的人常常從人族擄來女子,所以北域血統混雜的半妖很多。人族視此為奇恥大辱,常常因為這個發生衝突。」

  「為什麼呢?」

  「啊?」

  「為什麼要視為奇恥大辱呢?」

  「因為人族男女交合好麻煩的,要辦很多奇奇怪怪的手續,還有奇怪的儀式,不能像我們打贏了就上。」

  「為什麼呢?」

  「啊?」

  「為什麼不能打贏了就上呢?」

  「因為他們要辦很多奇怪的儀式啊。」

  「為什麼呢?」

  「……」使女長忍無可忍撓了那年輕貓女一爪子,吼道,「沒那麼多為什麼!好好幹活!」

  小貓女挨了一爪子,委委屈屈的投投巾帕,繼續給楊五擦拭身體。

  貓女們天性開朗,跳脫愛玩,卻也十分溫柔。她們把楊五收拾好,給她蓋上絲被。

  使女長指揮著一個貓女扶著楊五微微坐起,捏開她的下巴,將一隻玉瓶湊到她唇邊。那瓶中裝的是以靈果和藥草提煉出來的精華。

  「這個是凡女,不是修士,不吃東西會死的。」使女長道,「小心點,多餵她喝一點。」

  楊五待在漆黑的祖竅裡,因為封閉了五感,對外界沒有感應。並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亦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只是這漆黑的空間,對她來說,也不再是安全的場所了。

  她的身體懸空著,四肢張開。手臂、雙腿,甚至脖頸、腰身上都被絲線纏繞。這些細細的絲線把她吊了起來。

  那些線,全是欲望的快感,能令常人欲死欲仙。楊五,正在與這些纏繞著她的絲線苦苦對抗。

  這已經脫離了肉體,完全是意志的較量。

  「居然還能硬撐?」黑暗中響起了青君冷冷的聲音。

  楊五又看見了光,那個發光體走了過來,繞著她慢慢的走動。

  「真是倔強啊。」青君冷哼一聲,「你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了嗎?」

  若不是答應過神君決不傷害弱小的凡人,這根本就是一道「搜魂術」便可以解決的事情。只是搜魂術對神魂傷害太大,便是修士被搜魂,也會變得癡傻。凡女若被搜魂,只怕直接就魂飛魄散了。

  礙著這個,妖王青君才不得不拿出擱置了許多年沒有用過的天賦魅惑技能。誰知,遇到這個心志堅硬似鐵的凡女,出師不利。

  幸運的是,這個凡女居然會有神識。有神識的話,就方便太多了。

  「你不告訴我,我只有自己來找了。」青君道。「來吧,讓我看看,你深愛的那個男人……他是什麼樣子?」

  青君說著,兩手間發出青色的光,那光擴散開來,將楊五包裹了起來。

  眼前白光一閃,楊五站在那裡,面前出現了一個英俊又陽光的年輕男人。楊五雖然詫異竟然會看到這個人,唇邊卻忍不住流露出了笑意。

  「這不是他!」青君非常破壞氣氛的出現在她身旁。

  「這是誰?」他問。魅狐可以順著幽精,探察一個人內心情之所繫。因為探察的是她內心所愛的男人,所以他以為必是神君。

  結果,居然不是。

  「這到底是誰?」他皺眉。

  楊五嘴角微翹:「初戀。」

  每個人都會有初戀,楊五也有。少女時代愛過這個男人,但身份、年齡都不適宜。好在對方成熟自制,她也有家人默默守護。初戀隨著年齡增長,變成了美好的回憶。

  青君強忍著看了半天,都是些不可理喻的莫名的情景。看到的都是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的放大的笑臉。

  他終於忍無可忍,手一揮,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楊五有些失落,轉頭看他,不知道這狐狸精接下來又要幹什麼。

  狐狸精什麼都沒幹,直接消失了。

  楊五發現自己依然是在一片漆黑中,數不清的情欲絲線纏繞著,將她吊在半空……

  青君打開青色光球,將一點點光點收入其中。他將那光球貼在自己胸口,輕輕一送,將它藏在了自己的心裡。

  他轉頭看了眼身邊彷彿斷了線的木偶般的楊五。他很想一口氣查看下去,找出神君的下落。但這種沿著幽精追溯的術法,雖沒有搜魂術那麼狠戾,依然會影響神魂。他只能等些天再動用。

  六千年他都等過來了,不在乎這幾天。若把神君寵愛的凡姬弄壞了,才是麻煩事。

  他恨恨的想著,在她身邊躺下休息。睜開眼看了她一眼,又閉上。分出一條尾巴,捲住了她赤裸的身體。

  凡人那麼柔弱,著個涼都搞不好會死。

  真是煩人啊。

  楊五在祖竅中封閉了五感,並不能感知道時間的流逝。於她來說,就是青君消失了,然後又出現了。

  他什麼都沒說,青光籠罩住楊五,追溯起了她的過往。

  這次出現的男人,沒有上一個英俊。看起來只是個長相端正的普通人而已。這個也根本不是神君。

  青君有些惱火,被神君寵愛的女人,結果回憶起來的接連兩個愛過的男人,都不是神君。他本想揮手消掉這幻象,轉眼卻看見楊五面色蒼白。

  這個凡女從出現在他眼前那一刻起便倔得要死,心志堅定得無縫可入。害得他至今還沒挖出來神君的消息。

  他原本要揮動的手便停住了。

  楊五沒想到會再見到這個男人。她已經很多年都不敢去想他。

  她看著她跟他平淡的相識,而後趣味相投,漸漸相知。他是個平凡的小商人,沒有多麼優秀,卻溫柔體貼,會為了他們的將來默默的努力。

  卻死於她的貪婪。

  為了她想要的,她一次又一次的要求他陪她一起去異形佔領區冒險。他早就提出了結婚的事,並希望她不要再去冒險。他說,也許哪一次就沒那麼幸運了。

  但她總是想,下一次就是最後一次。於是,就總有下一次。

  終於有一次,幸運之神不再眷顧他們,他被異形拖進了巢裡……

  楊五捂住了臉,淚水滾滾而落,不敢再看。

  「這是妖族?」青君倒來了點興趣,「沒有見過的。」

  他又看了一會兒,了然:「原來如此,你是異界轉生來此的?」

  「唔……這個男人,被寄生了?」

  楊五遽然抬頭。正看見自己拿著刀割開了裹在他身上的異形的分泌物,露出裡面他的身體,一個一個拳頭大小凸起的鼓包,都是異形的卵。

  「小笙,殺了我……」他說。

  他看她的目光充滿留戀,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

  「殺了我……」他說。

  「夠——了!」楊五淚流滿面,大喝一聲。瞬息間拔了刀,沖那幻象砍過去。幻象消失了。

  「呵。」青君笑得歡暢。

  楊五想也不想,揮刀劈過去。青君帶著可惡至極的笑容,身形像水波蕩漾一樣的消失了。

  楊五睜開眼,依然一片漆黑。她身體赤裸,無數的絲線捆縛著她,將她吊懸於半空。

  她的淚水猶自止不住。漆黑的空間中,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的手陡然張開,手腕翻轉,握住了一把纏住了手臂的絲線,角力。那些情欲的絲線猛的收緊。如果這是肉身,楊五或者手心已經被勒出血來,或者脖頸已經被勒得窒息。但這其實是精神與精神的角力,所以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青君退出她的祖竅,卻沒有退出她的身體。

  她的身上沾染著神君的神魂氣息。那些外泄出來出來幽精和雀陰沾染在她的幽精和雀陰上。唯有使這一魂一魄震顫,他才能趁機將之剝離。

  她縱然封閉了五感,身體也會有自然的反應。他在她身上施展手段,一點點的……終於將最後一點神君的氣息剝離了出來。

  他歡愉的退出了她的身體,再不留戀。只喚了貓女們來照料她。

  楊五不知青君已經奪走了他想要的,對她的身體已經再不感興趣。她將自己鎖在祖竅,封閉五感,根本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

  青君不知道到底是過了多久,突然出現,問她:「你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才是個幼崽?」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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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1: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楊五瞬間就懂了。

  她最後一次服用迎風丹是在被逐離長天宗的半個月前。迎風丹的效力在兩個月左右,前後差不過五天。

  這麼說來,她躲進祖竅裡,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她躲在這裡,根本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青君也是有點吃驚。

  楊五變化的時候,他正躺在她身邊休憩,一條尾巴蓋在她身上給她當被子。半夜突然醒來,眼睜睜看著那個凡女縮水成了幼崽。

  「你是個幼崽,神君知道嗎?」他笑得特別幸災樂禍,「肯定不知道,對吧?」

  這個凡女身上從內到外沾滿了神君的情欲氣息,毫無疑問已經和神君合歡過了。神君若知道她是幼崽,斷不可能這樣對她。

  當初,便有人為了討好神君,獻上美麗的幼姬。神君顯然很討厭這樣,獻美的人下場真是不怎麼樣,後來就再沒有人敢這麼做了。

  「人性之醜,莫過於此。」神君道。

  楊五知道狐狸口中說的「神君」指的就是沖昕。但那件事於楊五和沖昕都是既尷尬又難堪。兩個人後來都對小乾坤裡的那幾天避而不談。

  她看著這狐狸笑得開心成這樣,就知道這妖怪的三觀、節操和底線都跟沖昕絕對不在一個水平上。想想也是,他看著像人,其實不過是隻畜生。

  她閉上眼睛不理他。

  青君卻笑得不行。他一想到那樣的神君被蒙蔽著寵愛了一個幼姬 ,得知真相後不知道臉會青成什麼樣,就想滿地打滾的笑。

  「來吧,讓我看看,他知沒知道?」他說著,兩手放出青光,籠住了楊五。

  青君沒有如期望的那樣看到神君的臉發青,他自己的臉先綠了。

  這個凡女是異世來客,轉生於此。那麼追溯出來的前兩個男人都不是神君,他也就忍了。結果第三個男人,還不是神君!

  這個女人,到底把神君擺在什麼位置啊!青君的臉色,倒有點人如其名了。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楊五這次看到出現的暗金色頭髮、墨綠色眼瞳的男人,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這個又是誰?」青君惱怒的問。

  楊五靜靜的看著那個男人,過了許久,才回答:「愛過的人。」

  自從上次那個被異形寄生了的男人開始,青君便樂於看楊五的熱鬧。雖這人不是神君,他也沒收了幻象。

  楊五得以回顧她和那個男人的一生。

  終於,又到了那扇門前。隱隱聽到了門裡的歡愉呻吟。

  青君站到了她身側,問:「怎麼?不進去嗎?」

  楊五道:「進去做什麼?打他?罵他?還是對他哭泣?」根本都毫無意義。

  青君完全不能理解這幾個選項:「當然是咬死那個雌的,咬死她,就沒人跟你爭雄的了。」

  楊五:「……」

  果然不同種族間,有些事情是完全無法溝通的。

  她無視了身側企圖看好戲的青君,只是靜靜的望著那扇門。許久,她釋然的笑了。

  因為那扇門,再不會讓她心緒波動。那些事,都留在了她的上一世。

  她向著那門跨上一步,身體穿過那門的時候,幻象就消失了。

  她已經徹底的邁過去了。

  「真無趣……」青君說著,消失了身形。

  消失到一半,忽又現形,威脅道:「下一個要再不是神君……殺了你!」

  楊五置若罔聞。

  待他消失,一切重歸黑暗。她依然被他的情欲絲線所縛。她手中握著一把絲線,用力。那些絲線繃得更緊了。

  許久之後,黑暗中響起了輕輕的一點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崩斷了。

  當青君再次出現的時候,楊五就知道,時間又流逝過去了。

  青君已經有點不能忍受楊五了。

  他所知道的每一個女人,莫不是全心全意的愛神君。神君若是想要她們的命或者魂,她們都會歡天喜地,心甘情願的奉上。

  唯獨這個心老身幼的女人,追溯起過往,竟能讓他追出三個男人來。在這種術法下會出現這種結果,意味著……她的心裡還有那些男人。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竟然會有女人在受過神君的寵愛後,心裡還會裝著別的男人。如非親見,青君絕不會相信!

  「告訴你,」他臉色冰冷,兩手間出現青色的光,「這次再不是,叫你魂飛魄散!」

  青光擴散,籠罩住了楊五,片刻之後……

  ……

  ……

  消散了。

  追溯的術法失敗了。青君愕然。

  楊五的嘴角,微微勾起。

  「你說看……就讓你看啊?」她道。

  她手掌翻動,握住了大大一把情欲絲線,猛的一扯!「增增」聲不絕,如根根琴弦崩斷!那些捆縛了楊五許久的線便被她扯斷!

  她坐起身來,將纏繞在頸間的線也一把扯斷,而後屈身,握住了腳踝上的線……待她再站起身來,已不再是不著寸縷,整齊的衣衫出現在她身上。她向前跨上一步,那些還纏在她身上的斷線,紛紛滑落,在半空就消失。

  這一場精神的角力,以青君的魅惑之術失敗告終。竟是凡女贏了。

  青君盯著那些消失的線,半晌,抬眸贊道:「不愧是神君寵愛的女人。」

  這種論調,讓楊五膩味透了。她對青君早厭憎到了骨子裡,跨上一步,她暴喝:「滾出去!」

  滾出去!滾出去!出去!去!去!去!!!

  祖竅空間裡陡然響起巨大回聲,青君被震得向後退了一步。

  楊五唇角勾起。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這個祖竅空間,是屬於她的!

  青君不料這個凡女竟能摸索出這些門道來。

  他想起來,神君曾說過,那些凡人壽數雖短,卻能在有限的生命中,飛快的成熟。

  楊五被他逼得退入祖竅,被強迫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被強迫直面自己最想遺忘的痛苦,和最不願面對的難堪。日日夜夜,和妖王青君的魅惑之術角力。

  這相當於是把楊五的心性放在的鑄臺上,日日錘打,夜夜淬煉!

  楊五那曾經有過許多柔軟的內心,被逼著化成了百煉鋼般的堅硬!

  她心中明白,出了這個祖竅,她依然是柔弱的凡人,當不起他一根手指輕摁。

  可她原本就已經不打算再苟活,她在這裡磨煉,漸漸明白和掌握了自己的祖竅,她已經決定將青君逼出去,然後封閉自己的祖竅。

  她的肉身,大概會變成一個植物人,或者被他惱羞成怒的殺死,無論哪樣,只要不讓她再去面對這隻畜生,她都沒有遺憾。

  她再跨上一步,大喝:「滾——!」

  滾——!滾!滾!!!

  青君被震得又退了一步。他的身形已經有些暗淡了。

  這裡是楊五的主場,楊五才是主人。他來此便是客,除非奪舍她肉身,否則肯定要被她逼退。

  青君察覺了她的意圖,他的嘴角,卻扯出一抹笑。

  「我離開了,你……就只能做一輩子凡人了。」他看著她道。

  楊五冷笑。

  這是想以修煉之類的東西誘惑她嗎?魅惑這種東西,果然不只是情欲,人心中的弱點,都可以用來利用。相處了這麼一段她其實不知道到底是多久的時間,他不可能看不出她想變強的強烈希望。

  「抬頭看看。」她平靜的道,「一竅不通。」

  她早就絕了修煉的心了。

  狐狸卻笑了,看起來極其可惡。

  「一竅不通又如何。你可知道,我們妖族,就根本沒有靈竅這種東西。而且……我們和人族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天生便有神識。怎樣……」他笑,「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豈止是耳熟,完全可以套用在楊五的身上。楊五的目光,鋒利了起來。

  「我們妖族,大多是靠血脈傳承,自然修煉。」青君緩緩道,「血脈高貴的強大族裔,修煉的便快。似我這等血脈駁雜的魅狐,一輩子未必能修成大妖。」

  「所以,我主為我獨創了一套功法。」

  「你……想不想要呢?」青君的聲音中充滿了引誘之意。

  楊五冷笑:「你怎麼保證妖族的功法就能讓我修煉?你以前試過?」

  「沒有。所以我不能保證。」青君坦然道,「我上哪去找一個沒有靈竅,卻有神識的凡人去先試一試呢?」

  青君講的是大實話。他說楊五可修妖道,純粹是從理論上來講的,並無任何論據來支撐。但這並不妨礙他丟出這麼大一個餌,來引誘楊五。

  「你自是可以不信,就做個凡人,如現在這般便是了……」青君笑得歡暢。「怎麼樣,要不要與我做這筆交易?」

  如現在這般……是哪般?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遭不堪之事,想一死解脫都不得!

  這般……真是夠了!

  楊五不得不承認,「修煉」這件事,於她的誘惑真的太大了。當青君笑問,要不要與他做這筆交易的時候,一個「要」字就在她舌尖滾動。

  楊五最初不肯透露沖昕的信息源於周霽死於青君之手。這使得她誤會青君與沖昕是敵對方。讓她出賣沖昕來換取自己的平安,這等事,她做不出來。

  後來她退守祖竅不知多少時間,從與青君的接觸中獲取了更多的信息。她已經漸漸明白,事情與她最初所想的有很大偏差。

  沖昕,應該是某個被青君稱為「神君」的厲害的大人物的轉生。這個神君,很可能是青君曾經的主人。

  這麼想的話,很多事情都解釋得通了。

  為了他,沖禹這樣道貌岸然的傢伙幹出了催長幼女的齷齪事。對他,沖祁不敢收徒,只敢認作師弟。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劫」,就要不分青紅皂白的取她性命。而且他說過,他「受命」看護沖昕。他乃是長天宗掌門,什麼樣的身份,才能讓他「受」命?

  他們如此的緊張沖昕,早就讓她覺得違和了。

  沖昕自身,更是非同一般。他十七歲便結丹,驚豔了修真界。他有個隨身的乾坤小天地,天地自在,可生長萬物。而根據他所說的,修士通常要到合道期,才有能力開闢小乾坤。

  如今揭開了神君轉生這件事,一切的說不通,都變得合理起來。

  但,那又如何?因為這一切,就活該她這個凡人遭罪嗎?兜兜轉轉,她今日遭受的一切,追溯根源,原來都在沖昕的身上!

  那一個「要」字,在舌尖上滾動,就要出口。眼前,卻閃過了周霽的面孔。

  她想起了那少年是如何綻放成一朵血色之花,她如今要為了自己一份尚不知真假的利益,與殺死他的人做交易嗎?

  人生,有取有捨。有些事,可以妥協、退讓、屈從,甚至虛與委蛇。有些,退不得,讓不得,當折便折。

  這白饒來的一世,她已經徹底沒了興趣。就此結束,也沒什麼大不了。她抬起眸子,目光已經堅定清明,一個「不」字就要出口。

  青君卻扯出一抹笑,道:「成交!」

  楊五心頭一凜,卻已經晚了。

  早在她猶豫遲疑的那短暫片刻,青君指尖已經牽出一線極黯淡的青光,悄悄滲入了她的幽精。像撫過了無數的琴弦,最後,精準的找到他要的那一根,勾起,抹挑!

  楊五只覺得白光一閃,眼前已經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副玉簾。

  青君已經越過了她,掀起那幅玉簾,便走了進去。

  楊五明明身形未動,眼前所見,卻跟著青君一起進入了場景深處。她熟悉的寢室,熟悉的臥榻,青綃帳半垂,俊美青年在榻上倚著憑几,抬眼看她。

  他扔下手中書卷,立起身子,道:「過來。」

  當日她初來乍到,與他全然陌生,只覺得榻上那個青年,透著高高在上的冷漠。如今,她對他已經了若指掌,再看他面無表情的佯裝高冷之下,分明掩藏著一分不知所措的緊張。

  他面無表情的道:「師兄跟你說過要做什麼嗎?」

  這些幻象都是回憶,與當日發生的情形一模一樣。楊五早經過一遍,她走上前去,站在青君身邊。

  青君癡癡望著那俊美的青年,臉上忽然滑落淚痕。

  楊五於是確認,沖昕,果然就是青君不斷提及的那個「神君」。她被這畜生擄來,受這一場苦,一場辱,到頭來,果然還是因為沖昕。

  幻象一場場變幻場景。楊五重溫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的謀劃,不動聲色的勾引。年輕的道君,一點點淪陷,眼中的溫柔化不開。

  重溫這一切,楊五平靜無波。青君的眸子,卻一點點冷了下去。

  最後,他們置身於一片廣闊草原中。遠處有山,近處有湖,湖邊有開滿花的瓊果樹。樹下有男女,幕天席地。

  「乾坤……小天地。」青君抬頭四顧,喃喃的道。

  這幻象太過真實,彷彿真的置身在沖昕的小乾坤中。甚至連那夜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都是一樣。

  連楊五都不由得微微晃神。

  大約那幾日,和沖昕躲在小乾坤裡放肆的那幾日……實是她接觸這修真世界以後,難得發自內心的放鬆愉悅的幾日。

  「五兒、五兒……」

  樹下草甸之上,年輕的男人在心愛的女子身體裡做著最原始的俯衝和深潛。情動之時,將自己深埋於她,呢喃喚著她的名字。

  雪白的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女子柔美的聲音回應他:「道君……」

  他吻著她的唇,呢喃:「叫我的名字……」

  沖昕沒有俗家姓名,他自來到長天宗,便被賜道號沖昕。「沖昕」就是他的名字。

  她於是輕笑,摟緊他,貼著他的耳朵喚他:「沖昕……」

  幻象剎那散去。

  「沖,昕,道,君!」黑暗的空間裡,回蕩著青君的聲音。

  「嘿……」他長長的吐了口氣。

  楊五猛的轉身。前後左右上下,再沒有青君的身影,祖竅裡沒了光亮,一片漆黑。

  青君睜開眼,抬頭,額頭離開了楊五的額頭。毫不憐惜的將懷中的小少女扔在了床上,捉住她一邊肩頭,「刺啦」一聲便將她一邊袖子扯掉!大手捉住她臂上碧綠的玉臂釧,強行灌注神識!

  似這等法寶,都需要神識煉化後,才能認主。如果一個修士得到一個已經認主了的法寶,亦需要幾天到幾個月的時間抹去原來存在的神識,以自己的神識重新煉化。

  認主之後,這一類非本命法寶,都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感應得到。尤其是儲物法寶,距離得遠了,便會失了聯繫。而壓縮空間不可以疊加。一個儲物法寶不能放進另一個儲物法寶裡面,所以儲物法寶多會打製成諸如戒指、手鐲、玉佩、錦袋甚至釵環一類可以隨身佩戴的外形。

  臂釧就戴在楊五的手臂上,這種貼身佩戴的方式,主人與法寶間的感應聯繫最強烈。青君強行向臂釧中灌入自己的神識,無異於以大棒敲擊楊五的後腦殼!

  躲在祖竅裡,封閉了五感的的楊五,只覺得腦海裡針紮一般劇痛,瞬間被從祖竅裡逼了出來。

  才睜開眼睛,就被青君扼住了脖子,舉了起來!

  外界不知道是過了多長的時間,她的身體已經恢復成小少女。青君原本身材修長,當初變成硬朗男子的模樣魅惑她時,體型亦跟著變得雄壯。她的身高才到他胸口。被他扼住脖子舉起,雙腳蹬了幾下,夠不到床褥。

  「你這個女人!你竟敢!」青君雙目通紅,兩個耳朵已經生出了青色的毛,立了起來,口中亦有獠牙齜出,顯是十分憤怒。

  「神君愛你!你!你竟敢欺騙他!辜負他一片情意!」他勃然大怒。

  青君若不是承諾過神君,此時早就殺了楊五。

  他活了幾千年,從來都只見女人們愛神君愛得無怨無悔,恨不得將自己的命都給了他。對他來說,世上無人不愛神君,是一個無需考慮的命題。他從未想過,這世上竟然會有一個女人,敢以虛情假意騙取神君的真心!

  沖昕雖然只是神君還未覺醒的轉生,但對青君來說,他就是神君!楊五的所為令他出離憤怒!

  「你怎麼敢不愛神君!」他呲牙怒目。

  楊五被他扼住了脖子,呼吸困難,兩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聞言,咬牙笑道:「你的神君……你愛他,愛到要跪舔,隨你便!」

  「可你,憑什麼!要我也愛他!」

  「你的神君,不是太陽!這個世界,不圍著他轉!」

  「我……」隨著青君的手收緊,楊五呼吸益發困難,她的臉憋得紅紫,從牙縫裡硬擠出聲音。

  「偏!」

  「就!」

  「不!」

  「愛!」

  肺裡沒了氧氣,眼前陣陣發黑。抓住青君手臂的手,漸漸無力……

  楊五,欣慰等死。

  不可以欺負她們,神君揪著他後頸的皮將他提起,板著臉教訓。她們都是美好的生命,惜乎太過柔弱,在這世間活得不易。要格外的善待才行。

  青君被楊五氣得發瘋奓毛,差一點就扼死了她。但他始終記得他承諾過神君,不傷害那些柔弱的凡人。他把楊五擲在床上,氣得胸口起伏,獠牙齜出。

  楊五伏在他腳邊,大口的喘氣,猛咳。

  又沒死成,不知道這狐狸精接下來又要怎麼羞辱折磨她。

  孰料青君卻一撩下擺,在她身邊蹲了下來。

  他的臉已經復原成了英俊硬朗的男人面孔,只一雙眼睛泛著幽光,幽幽的看著楊五。忽的兩指併攏,戳在了她的眉心!

  楊五缺氧的頭痛還沒消去,一串信息便自眉心強湧了進來,強行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這是說好的功法,給你!你給我好好練!」青君道,「你不是一直想給你那個同伴報仇嗎?等你變強了,儘管來找我。」

  楊五腦海又是一陣疼痛。她今日掙脫青君魅術,已經消耗了極大了精神,再撐不住,昏了過去。

  青君站起來,自自己的儲物法寶中取出一柄碧綠的長刀,扔在腳邊。「哼」了一聲,將壓在他腳背上的楊五踢開,轉身離去。

  去吧,凡女,修煉吧。

  等成了修士,來找我。

  神君偏愛凡人,不許旁人輕易傷害他們。卻不會管修士之間的事。

  修士和修士之間,弱肉強食,物競天擇,是連神君都必須遵守的法則。

  待你成了修士,便是殺了你,也沒有違背對神君的承諾。

  似你這等虛情假意之人,竟能得到神君那樣溫柔以待,騙取那樣一片深情,真是……

  不可饒恕!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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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2: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楊五是被人輕輕的喚醒的。

  那些人很溫柔,她們看著她的目光甚至帶著擔憂和同情。她們是頭上長著貓耳,身後有長尾的貓女。這些貓女容貌大多嬌俏美麗,眉眼間帶著股天真嬌憨,偏身形又都凹凸有致,輕盈誘人。

  楊五從來到這裡,其實還根本沒見過其他的妖。她凝目望著她們,沒有說話。

  那些貓女卻都很熟悉她。這段時間以來,都是她們在照料她。後來凡女縮水成了幼崽,她們都嚇了一跳,但照料起她來,就更加小心細緻了。

  「幼崽醒了。」

  「快餵她喝水。」

  「擦一擦。」

  「喝點這個補充體力,她看起來好虛弱喵。」

  玉瓶送到嘴邊,楊五張嘴喝了。不知道是什麼汁液,也能飽腹,但沒有瓊果汁喝下去後遍體暖洋洋的感覺。

  「姑姑!」

  「姑姑來了!」

  「姑姑,妖君怎麼說?」

  聽到貓女們七嘴八舌的聲音,楊五靠在一個貓女的肩上,抬頭看去。

  後來的這個貓女顯然年紀要比其他貓女大些,行止間沉穩了很多。她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貓女們嘀嘀咕咕的離開,還對扶著她的那個貓女道:「照顧好幼崽啊。」

  幼崽應該指的就是她。楊五看看自己的手,迎風丹效力已過,她的身體現在呈現出這具肉身真實的模樣了。

  使女長坐到圓床邊,歎了口氣道:「妖君命我送你離開。」

  楊五還沒開口,扶著她的貓女先搶著說話了:「怎、怎麼這樣?幼崽還小呢,她離開這裡可要怎麼辦喵?」說著,就眼淚汪汪起來。

  楊五無語。不知怎地,對這些貓女,討厭不起來。

  使女長目光慈愛的看著她。

  楊五此時頭痛漸消,身體也恢復了力氣,便從貓女身上離開,坐直身體問道:「送我去哪裡?」

  「妖君說,隨你的意思。」使女長用了春秋筆法。實則青君說的是,隨便,別在這兒礙他的眼就行。

  她身上沾染的神君的氣息,他已經全部剝奪,也已經知道了神君轉世的身份。現在楊五再出現在他眼前,他總是怕控制不住手癢想殺了她。乾脆遠遠送走。

  她便是要修煉,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見效的事。

  這聽起來,像是讓她可以自己選。在這個荒唐的世界裡待了這麼久,竟也有了一回可以自己選擇的權利了。

  如果說之前楊五還有什麼想法,在經歷了妖域這一遭之後,她再也沒有僥倖的念頭。

  青君給她的功法還不知是否真的能修煉,就算能,以她在長天宗瞭解的情況,從無到有,從弱小到強大,也要經歷漫長的歲月。

  弱小的她,繼續待在這裡,就算沒有青君,也會有藍君,紫君。對這樣的她來說,安全的地方只有一處,不用再猶豫。

  她回視著使女長,道:「那麻煩送我……去凡人界吧。」

  楊五在她曾經縱身跳下的露臺登車。

  那車由一頭憨頭憨腦的靈獸拉著,車外坐著一名頭上長角的健壯護衛。

  楊五沒想到從那道寬闊大門中出來,外面會這麼冷,竟然在下雪。她的體質其實已經不怎麼畏寒,這種溫度一件夾衣足矣。只是乍然從溫暖的內室來到外面,又是在高空,寒氣撲面而來,毫無防備的,就打了個寒顫。

  身邊的貓女立刻就取出一件斗篷給她披上,繫好帶子,還想要給她拉上風帽。楊五無語了一下,伸手擋了。

  「幼崽要穿好衣服,你是凡人呢,身體不如我們的,容易生病。」貓女道,「這是姑姑說的。」

  被叫作「姑姑」的使女長就跟在身後,聞言道:「你記得就好。路上照顧好她。」

  「記得啦,姑姑。」貓女歡快的道。

  領了送她離去的差事的,就是這隻年輕的貓女。對能領了差事到外面去這件事,她很是雀躍。一忽兒才為楊五要離開傷感得眼淚汪汪,一忽兒又心癢難撓的想趕緊出發,心性十分的跳脫。

  車廂裡寬敞溫暖,車門關上,憨頭憨腦的靈獸腳下踩著火焰,拉著車子在天上斜飛。

  楊五從窗縫裡向外望去,占地極廣的宮殿,最高的高塔,便是青君的寢殿。宮殿之外,竟是繁華城池。井字街道,屋宇一樣的重頂飛簷,樓臺亭閣,若不是街上行走的人樣貌上總會有些奇異特徵,真以為正置身於人類的城市中。

  拉車的靈獸面相憨,速度卻快。妖族的城市在她的視野中漸漸遠去。

  對此地,楊五完全陌生,發生的許多事更讓她不可能有什麼留戀。她瞥了兩眼,便移開了視線,對上了一雙淚汪汪的眼睛。

  「幼崽……」貓女離宮的興奮過去了,就又開始眼淚汪汪了,「幼崽為什麼不肯接受妖君呢?」

  「好好給妖君道歉,說不定妖君就讓你回去了呢。」她說,「妖君是又強大又仁慈的大妖啊,一定會原諒你的。」

  又強大,又……仁慈的大妖啊……

  果真是立場不同,看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樣。楊五面無表情,目光冷淡,根本不接這個話。

  貓女恍悟,忙道:「啊!還沒跟你說,我……我叫阿芒。這段時間一直是我負責每天給你翻身,我怕你躺久了身體會酸疼,我還每日裡幫你按摩身體來著。」

  楊五沉默了一下,問:「多久了?」

  「啊?」

  「我來到這裡多久了?」楊五問。在祖竅裡,她是感覺不到時間流動的。

  「妖君把幼崽帶回來有七個月啦。」貓女道。

  楊五「哦」了一聲,視線放空,盯著車裡的空氣。並沒有興趣與貓女說話。

  貓女覺得很委屈。

  幼崽躺在那裡不動的時候,五官精緻,皮膚雪白光滑,漂亮極了。

  從她縮水成幼崽,妖君不再寵倖她,大家就每天都給她換上漂亮的衣服,把她妝辦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然後一起盼著她能夠早日醒來。

  誰知道醒來的幼崽完全沒有熟睡的幼崽可愛。對她這麼冷漠,而且目光嚇人。阿芒是做錯了什麼嗎?

  想著想著,貓女就又淚汪汪起來。

  楊五目光放空了一會兒,抬眼就對上了貓女那雙淚汪汪,又含著期待的眼睛。

  她對這貓女全然陌生,貓女卻對她很熟悉,行止間總是透出一股親熱。這中間的落差令她微感不適。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阿芒……」

  貓女眼睛一亮。

  楊五道:「給我講講妖君吧。」

  死變態的狐狸想殺她,一如她想殺他。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不動手殺她,她還是應該多瞭解他一些,以備萬一。

  「妖君啊,是我們妖族最強大、最仁慈的大妖啊,連北君都敗在他手裡喵!」一說起青君,貓女就兩眼發亮,全是溢美之詞。看得出來是發自內心的崇拜青君。

  「我聽說,將軍們已經打下了北域的一半啦。這麼下去,到明年,妖君就能一統妖域了!」她興奮的說。

  她的表情簡直稱得上是瞬息萬變,才興奮雀躍過,忽地就傷感起來:「我們貓族在北域還有好幾個分支在受苦呢,真希望將軍們趕快把北域打下來,把大家都接過來,在妖君這裡,就不會受苦了喵。」

  「北君的妖都太壞了,年輕的貓女都要去做女奴,經常會死的。」她眼淚汪汪。「很慘很慘的。」

  楊五抬眸,掃了眼她嬌美的臉龐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垂下眼眸。

  「後來,妖君修成了大妖,割據了南部妖域。有在南域的貓族,跑回北域跟當時的族長說,青君是好妖。族長就帶著大家逃到這邊來了。青君果然是很仁慈的大妖啊,他讓我們貓族的女子作王宮使女,從來不打殺我們。他對我們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們家這一支,當時留在了北域,好慘好慘的。後來到了我奶奶這裡,有個人族的女子幫她逃出來了。奶奶說,那個女子後來一定死了,她一直都好內疚的。」

  楊五凝目:「人族?」

  「是的呀,北邊以前有好多人族女子的,都是北君的妖從人域那裡搶過來的。她們也好慘好慘的。北君好壞的,不會像青君對你這麼好……」

  楊五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割過來,貓女嚇得差點咬了舌頭。

  「青、青君對幼崽……真的很好啦。」她顫著聲音說。說完,像是又有了點勇氣,道:「真的真的。我進入王宮做使女也有快二百年啦,從來沒見過青君寵倖過誰啊。你是第一個啊。」

  「姑姑們都說,這是好事。青君說不定就能定性成年了。」

  楊五盯著她,道:「什麼意思?」

  貓女見她感興趣,忙道:「青君自己,也是幼崽啊。」

  「青君是陰陽體,在魅狐裡也是很少見的一支。他們這支,在成年之前,可隨意轉換雄雌。但要徹底選定一個性別定性,才能成年。」

  「按說,至少要成年才能修成大妖啊。不不不,魅狐真的很少出大妖的。只有青君這麼厲害。」

  「他雌雄未定,就直接修成了大妖。可只要雌雄未定,他就不算是成年,幾千年了,一直都是幼崽。」

  「將軍們都說,青君若是定性成年了,修為還可以更厲害的。」

  「所以青君寵倖了幼崽,大家都好高興的。青君這次一定是下定決心作一隻雄狐了。」

  「幼崽、幼崽!我們回去,你去跟青君說說好話好不好?」貓女一臉希冀,「青君脾氣好好的,從來不對我們發脾氣。你好好求青君,留下來好不好?」

  楊五卻問她:「去凡人界,要多久?」

  貓女失望的垮下臉:「八天。」

  晚上,他們露宿在野外。生活的細節上,便能看出人和妖的區別。

  如周霽這樣的修士,其實根本不懼寒冷,露宿的時候,卻依然會支起結界,隔絕寒氣。只是因為作為人類,本能的習慣於在屋舍庇護之內與自然相處。因為這樣,更舒服。

  但貓女和護衛,僅僅是尋了個避風的地方生了堆篝火而已。地上鋪張氊子,護衛和靈獸偎在一起就直接睡了。

  貓女還好,和楊五一起睡在了車廂裡。

  楊五睡到半夜驚醒,貓女已不在車廂內。一轉頭,直立的獸影投在了車窗上,晃動。

  楊五瞳孔驟縮,翻身坐起時,綠刃便已在手,刀鋒沖外橫在身前。

  再看,那影子雖是獸型,頭上卻生著角,並不是那尖嘴立耳的模樣。細聽,貓女嗯嗯啊啊,聲音中透著歡愉。顯然是兩廂情願,一晌貪歡。

  楊五盯著那影子片刻,閉上了眼。

  她退入自己的祖竅,隔絕了外界的噪擾。

  祖竅中,有一團小小的光。那是青君硬灌入她腦海中的妖族功法。他說,她可以修妖道。

  楊五並不相信他。他是個噁心、狡詐又沒有底線的傢伙,居然,還是個幼崽。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楊五站在那裡想了想,又的確想不出來青君如果騙她,所圖為何?他明明,一根指頭便可以摁死她的。或許……是忌憚沖昕?

  明明已經為王,明明,已經是妖域無敵的存在,卻一心給自己找一個主人。或許人和妖的價值觀,真的是完全不一樣。

  畢竟,只是畜生。

  楊五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摸上那團光。

  光團被觸發,在她面前化作卷軸展開,一行行遒勁有力的字發著光,次第閃現。楊五讀了一段,發現她遇到了閱讀困難。

  相對於俗世國家使用的字體,修士們常用的字體被稱為「古字」,顧名思義,便知其歷史悠久。然而,這卷軸的裡的字,卻可以稱得上是古字裡的古字。那種字,在《說文解字》裡被稱作「上古字」。因為用到的機會少,楊五就只粗略看了看,沒有精研。

  此刻,她看到幾個字眼熟,才想了起來。

  但她在祖竅中,只是精神體,並不能直接取用真實的物品,沒法掏出《說文解字》來對照。

  她於是退出祖竅,閉上眼睛準備再度入睡。

  外面兩隻已經歡愉過一場,正抱在一起喁喁私語。楊五聽見了貓女輕快的笑聲。

  她已經看出來,貓女這種族,天生便性子跳脫,情緒來得快,去得快。相較於其他的妖,在實力上這一族又十分柔弱,偏又盛產美貌的女妖。在北君的統治下,便不幸整族淪為奴隸,一代代的遭受苦難。

  青君於她們,便如救世主一般。這在北域只能做女奴的貓女,在南域便可由著天性,無憂無慮。

  楊五也曾經有一段這樣的日子,在一個懷抱裡可以安然入睡。那一段安逸使得她心生懶怠,竟想乾脆就這樣度過一生。

  可笑的想法被突如其來的驅趕打碎。這世道無情的向她展示了弱者會遭受的待遇。

  青君是個仁慈的大妖,是個好君王。一路上,從貓女的描述中不難聽出這一點。益發得襯得她的遭遇荒謬可笑。

  她又做了什麼?她活該如此嗎?

  沖琳告訴沖昕,她是身負前世功德之人,今生當有善報。時至今日,她真不懂這「善報」二字應在何處。

  楊五盯著車廂頂,很久才睡去。

  使女長目送貓女陪著人類的幼崽離開,轉身回去。

  在一間寬闊高敞的宮室中,貓女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椅榻上,桌案上,甚至地板上,到處鋪滿了華麗的衣衫。

  地上走獸多喜光滑美麗的皮毛,化為人形,便愛那些豔麗鮮亮的衣裳。青君尤好此道,他的衣衫,多不勝數。

  「妖君!妖君!」貓女們笑嘻嘻的,「試試這件,更漂亮呢!」

  青君便由著使女們給他換下剛剛上身的衣衫,重又穿上新的一件。

  「妖君好漂亮啊……」貓女們讚歎。

  跪在地上整理衣衫的貓女嬉笑著,鬧成了一團,竟連青君的衣衫都丟在了一旁。使女長們一頭黑線,呼喝著她們,她們也並不害怕。

  青君從水銀鏡裡看著她們,並不責怪她們,反而眸中唇角,都露出笑意。正是因為青君這份寬容寵愛,貓女們才擺脫了代代戰戰兢兢恐懼生活的陰影,在青君的庇護之下,恢復了無憂無慮的天性。

  妖族,本也不如人族那樣有諸多的規矩。這要是在長天宗,哪個弟子敢在沖祁跟前亂撩一下眼皮?

  青君從鏡中看著那些貓女嬉鬧。他喜歡她們這樣,總會讓他想起,幼時和夥伴們在神君腳下滾來滾去的時候。

  神君的殿上美人如雲,她們的笑聲似銀鈴一般清脆,繞樑三日不絕。他和夥伴們便在那些美人中間亂竄,有時候跳起來故意扯亂她們精心梳就的髮髻,惹得她們笑駡,摘下鬢邊簪的鮮花擲他們。

  神君捏著酒盞,含笑看著他們淘氣。

  後來人去殿空。剩他一個在那裡孤守,常常思念那些曾經被他討厭的女子們。很希望她們再出現,用清脆笑聲填滿那大殿,華麗衣擺曳地,長長水袖隨身形舞動翻飛。

  熱鬧之時,他便偎在神君懷中,偷偷喝他的酒。

  「別管她們。」他含笑看著鏡中,「讓她們玩去。」

  使女長們笑著歎氣:「青君太寵她們了。」

  就如當年神君寵他們一樣,青君想。幾千年,他無意識的就在模仿神君。模仿他的言談舉止,模仿他如何御下,亦模仿他對這些柔弱生靈憐惜善待。

  只除了那個人類幼崽。

  啊,一想到她,就好生氣啊。

  她怎麼就如此大膽,竟敢欺騙神君真心。她又憑什麼,能得到神君那樣的溫存目光。

  那等目光啊,從未見過……神君的身邊,美人眾多。神君對她們都很溫柔,小心呵護。但,神君看她們的目光,和看枝頭一朵新綻的花,和看妖族一隻新生的幼崽,和看匠師一柄新煉的寶劍……並無區別。

  獨獨看那幼崽不一樣。

  那樣的目光,那樣專注的,視其為獨一無二的目光啊……他,也想要。

  他抬起袖子,華麗的刺繡、勾邊,遮住了自己面孔,只留下一雙眼睛,望著鏡中自己。

  將來,是做我麾下披甲勇士?還是,帳中承歡美人?

  討厭啊,臨走時丟下這一句。害他獨自守家時,苦惱了數百年。

  送走了楊五的使女長來到這間殿裡覆命,就看到滿殿錦繡,貓女們笑鬧著給妖君挑衣裳。她的眼中,禁不住露出笑意。

  她走過去,回稟:「妖君,凡女已經走了。」

  青君請伸著手臂任貓女們給他又換上新的衣衫,她們把他青灰色的長髮撩起,放下。髮絲垂直腰間,柔順光滑,閃動著美麗的光澤。

  青君道:「她去了哪裡?」

  那聲音甜美柔媚,使女長愕然,抬頭。

  青君已經轉過身來。

  魅狐千面,隨心幻化。青君自己天然的面孔,便是楊五最初見到的那一副。精緻美麗,不辨雌雄。

  但這半年多來,他寵倖楊五,還以一副陽剛硬朗的面孔示人。大家私下裡議論,都道青君終於下定決心,定性成年。

  然而使女長愕然抬頭,看到的青君,卻已經不是那副陽剛面孔。

  面前的青君,柳眉纖細,目含春水,紅唇灩灩誘人。曾經高大雄壯的身軀變得纖細嬌小,胸脯飽滿,腰肢款款,多情還勝過貓女。

  使女長咋舌:「青君你……」

  「姑姑,姑姑!」幫青君繫著衣帶的貓女們歡快的喊道,「青君已經決定啦,他要定性成年啦。」

  「青君要作女子呢,以後我們可以天天幫青君妝點啦!」一想到以後天天都可以圍著青君,大家一起梳髻點妝的美好日常,貓女們就開心得不得了。

  「這樣啊……」使女長籲了口氣。雖然意外,但陰陽體魅狐本就可以隨意選擇性別,青君選擇作男還是作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肯定性成年,修為可以進境一大截。

  等將軍們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歡欣鼓舞。北域已經人心渙散,幾隻冥頑不靈的大妖負隅頑抗,企圖擊敗青君,取代北君的位置。這消息傳出去,定然會大大的打擊他們的士氣吧。

  使女長就也開心起來。她年紀長了,不比年輕的貓女那樣跳脫,還記得青君是在等她回話,便答道:「凡女選擇去了凡人界。」

  青君正抬起一隻袖子,翻動手腕細看花紋。聞言,冷笑道:「算她聰明。」

  她——此時,青君已經從「他」變成了「她」,過了這大半天,她已經冷靜下來,沒有那會兒那麼憤怒,恨不得當場殺死楊五了。

  她甩甩袖子,揮揮手。貓女們都輕盈的魚貫退下,便是那些先時笑鬧一團的,也乖巧的閉上了嘴。殿中只剩下幾位使女長。

  青君對她們說:「我將閉關,北域若有事,讓他們自行處理。」

  使女長們都知道這是青君要定性成年了,大喜過望,一起躬身稱是。青君微微頷首。使女長們再抬頭,青君已經沒了蹤影。

  妖族沒有人族那樣細緻,體現在方方面面的細微之處。比如大多妖族日常修煉都比較隨意,不像人族講究些的還得單獨置一間靜室。

  青君日常修煉,就在自己的寢殿裡。

  她回到寢殿,素手一揮,便張開禁制,結界籠罩住了寢殿,再不受外界干擾,亦不怕攻擊。

  她並沒有立即開始修煉。相反,她把手放在胸口,從心臟的位置取出一個青色光球。光球打開,裡面白色的光斑閃動。青君紅唇輕努,輕輕的吹了一口氣。

  白色光斑化作點點光點,飛舞在空中,盤旋。

  寢殿之中景色變幻,有了草原,有了湖,遠山朦朧,樹下有一對男女,重影搖動。風光旖旎。

  「五兒……」神君目光溫柔繾綣。

  戴著碧玉臂釧的雪白手臂抬起,還沒觸到神君,便化作光點碎散。

  轉瞬,青君躺在了那個位置,躺在了神君的身下。

  「神君……」她喚他,抬起手臂摟住了他。目若春水。

  神君看著她,低下頭吻住她的紅唇。

  小狐狸第一次品嘗到神君的吻。

  麾下勇士還是帳中美人?困擾了她幾千年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已經無需再拖延遲疑。

  她不想要彪炳戰功,不想要神君的稱讚,獎賞,珍貴寶物或是點化。

  她想要神君。

  她想要他的濡濕親吻,想要他的溫柔愛撫,想要像這樣,躺在他身下……承歡。

  但她不想成為他如雲美人中的一個。她想要神君像看那個幼崽一樣,專注的只看她一個。

  可惡的幼崽啊,她是如何獲得神君獨一無二的寵愛的?她靠的是虛情假意,欺騙蒙蔽!

  ……

  ……

  所以,神君……其實也是可以被欺騙蒙蔽的是嗎?

  青君睜開眼,看著眼前的神君。

  她知道這只是轉生還未覺醒的神君,但,正因為尚未覺醒……才能被一個女人蒙蔽吧?

  她伸出手指,勾畫他的面孔五官。張開唇,迎接他的唇齒舌尖,勾捲。鼻端全是神君的幽精和雀音氣息,青君腳尖繃緊,潮動……

  待雲收雨歇,幻象散去,青君慵懶坐起,扯扯鬆散的衣襟。

  伸出手,手心裡便多了一塊金牌。正面銘刻著「煉陽・眷・楊五」,翻過來,背面銘刻著兩個字——「長天」。

  長天宗啊,果然是長天宗啊!她懷疑了幾千年,查探過十數次,最後一次在九百多年前。一無所獲,心灰意冷。

  有時候惱怒起來,也曾想過乾脆一舉搗毀那宗門,省得煩心。終是因這兩個字,不敢妄動。如今回想,無比慶倖。

  誰敢借用神君的名字開宗立派?當初問過蠢熊,蠢熊卻猜測是人族修士為了不忘神君。

  事實證明蠢熊每一次抉擇都錯得離譜。

  長天神君,終是,在長天宗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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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2: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車子在天上,走了七天多的時間便到了。待車子停穩,楊五自車上下來,望著眼前。

  兩側山崖對出,眼看著,前方該是個山谷。

  護衛拿出塊獸皮地圖看了看,道:「應該就是這裡了。」

  貓女則淚汪汪的看著楊五:「幼崽,真的不回去喵?」

  貓女溫柔多情,天真嬌憨,一路上對照顧起她來十分盡心。楊五看了她一眼,終於頷首道:「承蒙照料,多謝。」

  轉身,跟著護衛向山谷裡走。

  貓女無法,只能淚汪汪的跟上。忽然想起什麼,取出一塊木牌給她:「是你的,有一次……它繩子斷了,我就先收起來了。」

  繩子自不會無緣無故的斷,不用問,定是青君的緣故。

  楊五不想去追溯那段日子青君對她的身體都做了些什麼,只接過了養魂木。貓女已經重新給它繫上漂亮的繩子,楊五一邊走,一邊就手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沖昕給她養魂木牌,是為她神魂上尚有傷痕,需貼身佩戴,慢慢將養。

  走了半個時辰的功夫,終於到了所謂的「界門」處。楊五沒想到「界門」會是一塊長著五官的岩壁。凹凹凸凸的,像是雕塑。

  貓女也是第一次見識界門,好奇的瞪大眼睛,已經把楊五要離去的傷感拋到了腦後。

  護衛卻對著那岩壁道:「樹翁。可是樹翁嗎?」

  楊五和貓女都感詫異,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那張臉長在一棵樹上,樹卻與岩壁結合成了一體,年深日久,成了一色,難分彼此。

  這老樹也不知道多久沒見過人沒說過話,單是睜開眼皮,張開嘴巴的動作,就做的緩慢無比,還撲簌簌的往下掉樹皮。

  老樹的聲音也十分蒼老,的確像是老翁。他道:「誰啊……」

  護衛道:「吾是妖族,奉妖君之命送這凡女去凡人界。」

  老樹緩緩的道:「哦……小……熊熊……啊……」

  護衛額角生汗,道:「北君已經隕身了,現在我族共主,乃是從前的南君,魅狐青君。」

  老樹又「哦……」了一聲,道:「小……狐狸……啊……」

  護衛撓了撓自己的角,無奈道:「是的是的,請您老打開界門吧。」

  老樹道:「界……石……」

  護衛取出一塊烏青色,拳頭大小的石頭。

  老樹張開嘴巴:「啊——」

  護衛將石頭丟進老樹口中。老樹閉上眼睛嘴巴,嘴唇蠕動,像是在品嘗無上的美味,撲簌簌的往下掉樹皮。良久,才睜開眼睛,長長籲了口氣,贊道:「美……味……」

  說完,忽然自口唇、鼻孔、耳朵中噴出白色霧氣來。那霧氣落在地上,滾滾的捲過來,護衛和貓女就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避了開去。

  楊五定定站在那兒,任霧氣覆住了腳面。

  更多的白色霧氣卻升騰起來,慢慢覆滿了岩壁。老樹道:「去……吧……,穿……過……去,就……是……凡……」

  他「人界」兩個字還沒說出來,楊五已經抬腳,走進了白霧中。霧的後面就是岩壁,楊五卻並沒有撞到岩壁,而是消失在霧氣裡了。

  老樹接著道:「人……界……。真……心……急……呀……」

  護衛和貓女面面相覷。待那白霧散去,露出岩壁,護衛小心的問:「樹翁,凡女已經過去了嗎?」

  老樹慢慢的「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和嘴巴。乍一看,彷彿一塊嶙峋岩壁,細看,才能看得出仿人的五官。

  護衛和貓女互看了幾眼,護衛牽著貓女的手道:「走吧。」

  貓女經歷了新奇之後,重又傷感起來,淚汪汪的一步三回頭,跟著護衛回妖域去了。

  那霧氣不知道深淺。楊五不知道她到底走了多久,像是很久,又像是短短片刻。待她從霧氣中脫出,就聽見老樹道:「人……界……。真……心……急……呀……」

  楊五回頭。岩壁還是那個岩壁,老樹還是那棵老樹。再轉頭,雖也是一個山谷,眼前的景色卻與之前並不一樣了。貓女與護衛,也消失了身影。

  「樹翁。」楊五道,「我過來了嗎?」

  老樹道:「過……了……」

  楊五看了看老樹,道:「你是那邊的樹翁?還是另一個樹翁?」

  老樹道:「都……是……我……」

  在這裡,世界被截斷,空間被扭曲,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樹翁就是這兩個不同世界的連接點。他既在這邊,又在那邊。

  楊五點點頭,抬頭四望,仔細的打量了周圍的環境,抬腳準備向前走。

  老樹卻道:「凡……女……」

  楊五停住腳步,微微轉頭。

  老樹道:「還……是……在……凡……界……好……」

  楊五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也這麼想。」

  說罷,再不回頭,大步向前去了。

  老樹閉緊眼睛嘴巴,再不動彈。不仔細看,只看到嶙峋岩壁,甚至看不出那樹,更看不出那人形的五官模樣。

  這個山谷,比另一側的山谷要深得多了。楊五沒有奔跑,一直只是慢慢的走。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走出了山谷。谷外依然是山,身在山中,並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遠。

  楊五看著夕陽沉落,又看著星辰亮起,辨明了方向,自己是在朝南走。在界門另一側,剛落過一場雪,這一邊,山中卻草木扶疏,看著像春夏換季。

  楊五在一塊巨岩的前面生了堆火。路上,貓女給了她一些氊子、火石、食物等物。她鋪好氊子,靠著山岩坐下,望著篝火默默無語。

  照著周霽給她講的,凡人界應該沒有修士,即便有,也是修為極低微的那種。其餘,都是凡人。如果他說的沒錯的話,這個世界,應該不會再有如青君、如沖祁那樣會強大到危及她生命的存在了。

  她向後靠在山岩上,終於有了放鬆的感覺。

  這幾天在路上,她就盤點了臂釧裡的東西。東西都在,那狐狸倒不屑貪墨她的靈石丹藥之類,什麼都沒丟。連那柄當初被他收走的綠刃他也還給了她。

  只當初身上的幾個乾坤袋全掉落了,那些用來砍殺他的兵刃也都沒了。她探察了一下臂釧裡面,武器除了綠刃,就還只有一把匕首。

  理清了身上物資,她飲下瓊果汁果腹,和衣躺在氊子上休憩,慢慢睡著。

  半夜心感異樣,忽然醒來,立刻放開神識。篝火已經不知道何時熄滅了,只剩下零星的小火苗,對野獸已經失了震懾的效果。

  前後左右,包括身後的山岩頂上,一共六隻,悄悄的將她包抄。楊五背靠著山岩,慢慢起身。

  那幾隻似乎意識到她已經察覺到它們的蹤跡,開始收縮包圍圈。黑暗的林木間,楊五看見幾雙綠瑩瑩的眼睛,閃著幽光。

  是狼。

  她神識鋪開,六隻狼的行動都在她的掌控中。她繃緊了身體。

  動物對威脅最敏感,她一繃緊身體,那些狼便察覺了。它們再不遲疑,奔跑,合圍,撲咬了過來!

  楊五的身形便在這些利爪和獠牙間消失了!

  山岩頂部的頭狼,嚎叫一聲,幾隻狼都抬頭看向天上。碧色刀刃反射著月光,楊五借著墜落之勢 ,一刀劈下!

  一隻狼被攔腰齊齊切斷!斃命當場!

  楊五雙手握著刀柄,慢慢起身。對於現在的她來說,綠刃未免有些太長太大了。但她雙手握刀,立刃身前,那手穩得,一絲都不抖。

  月色中,她的眼睛被映得很亮,如兩汪寒潭。冰涼的目光越過群狼,看向山岩頂上的那一隻。

  頭狼綠眼幽幽,與她對視。

  群狼,皆屏住呼吸。

  半晌之後,頭狼仰頭長嚎一聲。群狼四散退去,消失在黑夜中。頭狼高高的俯視著楊五,看了她一眼,扭頭,退了。

  神識探察到那些狼都走遠了,楊五才放下綠刃。

  這是綠刃自出生,第一次見血。她能感受到自刀身內部傳來的震顫。她知道綠刃是一柄好刀,惜乎認了她為主,一直不得展露鋒芒。實是委屈了它。

  她蹲下身,在狼毛上將刀鋒上的血蹭乾淨,而後凝視著那一劈兩半的屍身。

  刀刃入肉的時候,能感受到那肉軟骨脆的感覺。綠刃劈下,像切豆腐。那一瞬,她腦中閃過的念頭是……好弱啊。

  比煉陽峰上的兔子、狸子強上一些,卻遠遠不能跟灰灰比。

  她曾經跟灰灰玩耍過。灰灰一隻腳爪按在地上,她用力去抬,那狼爪如同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灰灰的毛柔而韌,皮肉卻堅硬。綠刃若是一刀砍去,或許……能斬斷些狼毛。

  同樣是狼。眼前這一隻,軟得像豆腐。

  楊五蹲在那裡,看著那兩截屍體。

  這裡的生物如果都這麼柔弱,那可……真不錯。

  楊五轉身,取了土蓋滅了最後一點篝火。這狼鮮血噴灑滿地,滲入了泥土,風一起,全是血腥味,一定還會招來別的野獸。

  她沒再生火,直接轉身鑽入了烏漆嘛黑的山林。雖然看不見,但神識放開,猶如雷達一般,連地上的一顆小石頭都探得清清楚楚。她在漆黑林間奔跑縱躍,到了足夠遠的距離,尋了一棵樹冠很大的樹,在樹下生了堆火,自己則縱身一躍,攀到了樹上。

  那樹的枝丫都橫著長,根根盤錯著,中間的地方,叫這些枝丫圍得像個淺淺的碗。楊五乾脆取出兩床絲褥,給自己搭兩個「巢」,縮在裡面,繼續睡了後半夜。

  似乎做夢了。

  夢裡也有樹,開滿花。

  樹下的草甸像絲褥一樣柔軟。柔和的風拂到臉上,讓她醒來。

  水邊有個人的背影,盤膝吐納。他面對的反向,正是朝陽。金光噴湧來,淹沒了他。

  楊五也是在金光中醒來,眼前卻沒有湖,也沒有人。這是深山密林,耳畔聽到的是群鳥次第醒來,嘰嘰喳喳啾啾的道早聲。楊五在這金光中醒來,伸個懶腰,看著朝陽初升,臉上露出了微笑。

  在山裡,是很難走直線的。

  但楊五決定,朝著正南向直著走。她沒打算在山裡做野人,走直線,能最快的走出大山。

  她的體質、身手,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她在林間奔跑躥躍,不輸給鈴鹿、獼猴。遇到斷坡,常人要繞行,她縱身便可躍下。

  她的臂釧中有瓊果汁,亦有貓女特意為她準備的乾糧和肉乾。但她開始有意識的通過打獵,自己製造食物。

  牆上裝著冷熱水管,屋子裡恒溫恒濕的生活再不會有了。也再不會有人無限量的供應她珍貴的瓊果。臂釧裡的丹藥再多,遲早有吃完的一天。如果這些東西在這個世界裡根本沒有,那她就更需要珍惜和節約了。

  山中無鹽,她可以喝獸血。腹中饑餓,她可以烤獸肉,摘野果。單聽描述,這生活比起她原來在煉陽峰過的日子,簡直如同從天上摔落泥裡。楊五卻很自得其樂。

  這一天,她直線朝著既定的方向前進,終於來到了百丈的高崖邊。向下望去,前面便是平原。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她終於走到了這群山的邊緣。

  她看著那懸崖下的平原,微微一笑,縱身躍下。

  在小乾坤裡,她常和沖昕玩這樣的遊戲。最開始,她只是攀岩。後來她發現原來沖昕能控制小乾坤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乃至包括了天地日月,空氣和重力。她就開始玩出花樣了。

  楊五的身體自由落體,耳畔是呼呼的風聲。她知道在這裡再沒有人會操控地面氣流,溫柔的將她托起,但她並不怕。

  墜落過山崖大半,她已經握住了綠刃的刀柄。碧綠的刀鋒劈進岩石中,金屬和山岩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火花四濺。一路下墜,漸緩,終於穩穩停住。

  楊五從岩石中抽出綠刃。到這個高度,對她已不算什麼。她縱身一躍,自高處至地面,穩穩落地。只腳下泥土,網紋般的碎裂。

  楊五直起身,收起了綠刃,撣撣身上的土,依然朝著南方繼續直線前進。

  她在林間走了兩天,漸漸開始有了小徑,有了人類活動的痕跡。她又走了一天,發現了一間被棄置的小木屋。屋裡有陶缸陶盆,粗陋的木床和桌椅。還有張壞了的弓。

  缸中五米,盆中無水,床上無被褥。灰塵積得極厚,顯然被棄置已久。

  楊五仔細的看了看那張弓,又在屋裡屋外轉了一圈,基本已經可以確定,這個地方依然還是……冷兵器文明。

  凡人界從九寰大陸被割裂出來成為獨立的小世界已經有萬年,居然沒有發展成科技社會,依然還只是冷兵器文明,這也的確是不可思議。

  楊五在那廢屋中歇了一晚,第二日繼續上路。她循著那些小徑,又走了兩日,終於……見到了大路。

  那路以碎石和泥土夯實,能容兩輛馬車並行,對於從深山老林裡鑽出來的楊五來說,已經就稱得上是偉大的人類智慧結晶了。楊五看到那條路,終於長長的籲了口氣。

  四個男人四匹馬。馬蹄踏在路上,一陣小跑過去,帶起了一陣風。若細聞,那風裡隱隱有一絲血腥氣。

  「老鼠,快點!都是你磨嘰,見到女人就走不動路!」領頭的男人騎在馬上,念叨著,「那幾個人說了,前面還有大群肥羊。要是因為你耽擱了,被旁人半路截去了,看我怎麼抽你!」

  被叫作「老鼠」的男人,一夾馬肚,提速跟上。腆著臉笑道:「大哥你別生氣。那小娘們一身皮子白嫩白嫩的,一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我要不嘗嘗滋味,過了這村沒這個店了,上哪再去找這樣的去。到時候悔也悔死了。」

  「滾球!」被稱作大哥的男人沒好氣的罵道,「以後咱們發達了,回家鄉去,什麼細皮嫩肉的小娘們嘗不到!」

  「哎,那怎麼一樣。樓子裡那些跟這種的,沒法比!」老鼠嬉笑著,

  老大沒理他,只道:「擱那幾個人說的,前面的估量著得有三百來人。咱們追上了,先綴著。我已與石頭說了,讓他回去再叫兩伍人來。人多了咱們分得就薄了。三伍人正好。」

  旁邊人道:「人會不會少了點。裡面萬一有硬點子,怕啃不下來。」

  「球個硬點子。」老鼠笑駡,「不過兩腳羊!咱十五個人,十五匹馬一衝,保管個個跪地磕頭求饒命!」

  老大忽地看向前方,道,「有人!」

  男人們一邊說話,一邊馬不停蹄。老大這麼一說,大家都看到前方路邊,有個身形矮小之人徒步而行。看衣衫像是女子。

  那些衣衫都是好料子的,只是下擺有些刮爛了,也不值錢了。此時剛過晌午不久,太陽正大。那女子許是怕曬,將一塊薄紗搭在頭上肩上遮陽。

  那塊紗也是真真正正的好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值錢貨。可惜,被撕成了一小塊,剛剛也就裹住頭臉肩膀而已,做不成衣衫,也不值錢了。

  這女子身形這般矮小,十有八九是個老嫗。

  這等事他們看得多了。最先被拋棄的就是老嫗,而後老翁,而後婦人,最後小兒。到了最後的最後,就只剩下青壯男子了。只要還能活,到了新地方,再娶妻,再生子就可以了。

  若在平時,他們或許還會攔住那老嫗,搜搜看有沒有什麼值錢物件。可今日裡他們才幹了一票,那些人為了求生,主動告訴他們他們只是掉了隊的。真正的大隊伍還在前面,裡面肥羊不少。

  這一群肥羊他們怕被旁人截了去,急著追趕,自不會為了路邊的芝麻,丟了前面的西瓜。他們直接騎著馬,就從那人身旁搶道過去了。

  只那被喚作老鼠的,擦身而過的時候,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恰那「老嫗」正抬頭看向他們。

  他就看到一雙清亮的眼睛。

  老鼠心裡一突。叫了聲「大哥!」,就撥轉馬頭奔回去了。

  幾個人聽到他喚,勒馬掉頭一看,頓時鼻子就要氣歪了。一夾馬肚追上,怒喊:「臭老鼠你發什麼瘋!要女子前面多的是!你管這個老——」

  老鼠飛馬沖那「老嫗」過去,彎腰俯身,一伸手就扯掉了她頭上紗巾,露出她的真容。

  那正要喊「你管這個老嫗作甚」的人的話音,就戛然而止。

  老鼠勒馬掉頭,一看之下,也是呆住了。

  那人身形矮小,卻並非老嫗,原來竟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

  那少女膚白如雪,眉目清麗。身形還沒全長開,卻也已經不能說是「美人坯子」,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小美人了。

  幾個人為她容色所驚,竟一時無人說話,四下寂靜。過了片刻,老鼠先回過神來,激動的語無倫次道:「大哥!這個!我的我的!誰都不許跟我搶!」

  老大這才從驚豔中回過神來,聽到這話,沒好氣的罵道:「滾球!」

  「你看看她這臉,是你能啃的?」老大當即就做了決定,「好好帶回去,敬獻給大將軍,咱們兄弟富貴就都有了!」

  被稱作大哥的人顯然在幾人中說話很有分量。他這麼一說,其他兩人都面露喜色,極是贊同。老鼠的臉就跨了。

  他眼珠一轉,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叫道:「那也得讓我嘗嘗她的味兒,不弄破她身子就是了。這樣的,遇到了竟錯過,可不得是我一輩子恨事!」

  他下了馬,獰笑著走到那少女身前,道:「小娘子,怎地一個人在這裡?跟哥哥走吧,保你平安無事,富貴榮華!」

  那少女一直靜靜聽他們說話,一雙眸子,沉靜如湖面,波瀾不驚。這等氣度,竟將上午那個鬼哭狼嚎的女子比成了村婦!

  老鼠按捺不住心裡癢癢,嘴上說著:「來,莫怕,跟哥哥走……」就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雪白的手靈蛇一般,在他碰到她之前,就先握住他的手腕。

  老鼠覺得那手真是好看,可握住他的手腕,卻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他當時心中便是一凜。待要後撤,已經晚了。

  那少女微一用力,「哢嚓」聲伴隨著老鼠大叫的一聲,老鼠已經抱著手腕「蹬蹬蹬」向後退去!

  馬上的三人當即抽刀!離她最近的便是老大。老大一夾馬肚,衝過去,猛勒韁!他騎術了得,那馬被他操使著,就人立起來,兩隻前蹄高高抬起,就要向那少女臉上踩去!

  少女卻身形一矮,就從馬肚下消失了。

  待馬蹄落地,老大已經尋不見少女的身影。他立即抽刀,大喝:「哪裡去了?」

  耳邊卻聽幾個弟兄驚叫:「大哥小心!」

  他心中一凜,卻終究晚了。兩隻雪白的手已經抱住了他的頭。那少女踩在他身後馬背上,一手抱他頭頂,一手抱他下頜,輕輕一扭……

  幾個人都聽到了脖子折斷的「哢吧」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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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發表於 2019-8-18 17:0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人有一種奇怪的恐懼。

  如果看到一頭老虎吃掉了一頭大象,並不會覺得太過恐懼,甚至會覺得理所當然。但如果看到一條小蟲吃掉了一頭大象……往往就會毛骨悚然。

  老鼠此刻,就毛骨悚然。

  馬兒在悠然吃草,他的夥伴都伏在馬蹄邊,死得不能再死了。而殺死他們的,是一個本該驚慌失措,柔弱哭泣的小少女。

  可她既不柔弱,也不驚惶。只跟他們打了一個照面,一句話都沒開口,直接殺人。

  這比他們還過分。他們總還會先恐嚇幾句,若是肥羊們乖乖的繳上財物,他們也不一定會趕盡殺絕。只有遇到反抗了,才會殺人。

  她、她怎麼問也不問一句,就殺人呢。

  「饒、饒命!」老鼠牙齒打著顫,躺在地上哀求,「求求你,饒了我……」

  楊五蹲在他身邊,一隻手扼著他喉嚨,冷漠的看著他。片刻前,這個人還笑容猙獰,目光淫邪,計劃著先淩辱她,再拿她去換一場富貴。他所依仗,不過身強體壯,手中有刀。

  現在強弱易位,他便抖如篩糠。

  「你們有多強?」楊五問。

  「什、什麼……」老鼠牙關打戰,格格作響。

  「放在大多數人裡,你們有多強?」楊五再問。

  老鼠依然不明所以,只發抖著,恐懼的看著她。

  「算了。」楊五道,「問也問不明白。我自己去看吧。」

  她鬆開了扼著他咽喉的手。老鼠似乎終於鬆了口氣。因為他的一個同伴就是被她捏碎喉骨而死的。

  楊五鬆開手,握拳,閃電般的在老鼠的左胸上一記錘擊。

  老鼠心臟碎裂,七竅流血而死。

  楊五把四匹馬攏在了一處。她看中了最強壯的那匹。那匹剛剛好正是老鼠的坐騎。

  這幾個男人身上,都帶著血腥味,從一開始,楊五就嗅到了。可她看中的那匹馬的身上,血腥味也很濃,刺鼻。

  她扯下馬鞍前的褡褳,將裡面的東西往外倒。嘩啦啦一地金銀細軟,而後一隻手「啪」的一聲落在了中間。

  那隻手很白,一看就屬於一個保養得很好的女子。修長的手指上,戴著兩枚寶石戒指,都被擼到了半截。戒指卡在那裡擼不下來,同伴們又怪他耽擱了時間,一疊聲的催促。老鼠就把那女子的手直接砍下來,揣著走了。

  楊五把那褡褳丟在地上,蓋住了那隻已經變了顏色的手。將三匹馬栓在後面,又將那幾人的兵刃都收進臂釧。她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向前行去。

  路上,她取出一柄單刀,繫在了腰上。這個世界不知大環境如何,但目前所見,至少這一條路上,顯然是不太平的。

  她在天黑之後,追上了前面的那群所謂「肥羊」。烏泱泱的看著有二三百人。雖在一處紮營休憩,篝火卻左一堆,右一堆的生了十來堆。各自圍群,顯然不是一夥。衣衫更是從絲綢到粗布,交通工具也是從馬車到驢、騾。牲口的數量明顯少於人數,顯然還有很多人是靠步行的。

  楊五一個人四匹馬出現在這裡,頭裹著紗巾,身材纖細矮小,腰後卻橫著一柄刀。一到來便引得眾人注目,格外的扎眼。

  他們看到她,都面露詫異。看到她身後的刀,目錄警戒之意。

  但楊五並未進入他們的圈子。她在離這大隊的人不遠的地方,尋個乾燥平坦之處,栓了馬,在一塊平坦微斜的大石上鋪了氊子。

  她在氊子上坐下,便解了頭上紗巾。

  眾人原本是偶爾投來目光,或看刀,或看馬,悄悄議論。待她解開紗巾露出臉,忽地就是一靜。許多道目光便齊齊的投了過來。

  楊五沒有在意那些目光。她長成這樣,除非打算天天蒙著臉,否則總要去面對眾人的目光。

  她自腰間摘下葫蘆,灌下一口瓊果汁。抬眼,向眾人掃去。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在她的回視之下,便一個個都轉了方向。

  楊五收起葫蘆,摘下了後腰懸著的刀,倉啷一聲拔了出來。這一聲,又引得不少人看過來,竊竊私語。楊五沒理會他們,細細的看了看這刀。

  很普通的刀,做工似乎還不及她丟落的那些兵刃。她起身尋了塊圓石,又坐回去,細細磨起刀來。

  一把刀,終究是震懾力不夠。

  孤身的美貌少女,數匹健馬,打動人心。便有幾個看著便面相輕浮的男子,溜達著兜圈子,漸漸湊了過來。

  「小娘子,怎麼孤身一人?可是與家人走散了嗎?」他們笑嘻嘻的問。

  這幾人原就是遊手好閒之徒,原也不一定相識,一路行來,臭味相投,自然而然就聚在一塊了。平日裡在隊伍裡小偷小摸,甚是招人討厭。只他們也怕犯了眾怒,被驅離隊伍。這年頭,孤身上路,著實不安全。才一直忍耐著,不敢太過。

  這突然出現的孤身美貌少女,與隊伍中人無親無故,豈不是天賜一注橫財。

  「這刀不錯啊,小娘子哪裡撿到的?」有個人膽子大,嬉皮笑臉的沖那柄刀伸出手去,「來,給哥哥看看。」

  眼前白光一閃,頭頂便忽然輕了。緊跟著便是斷髮滑落,頭頂髮髻,已經被擦著頭皮齊齊的削掉。那無賴子猝不及防,嚇得跌坐在地。

  「滾。」楊五道。

  幾人才明白,這美貌小娘子拿著刀,並非裝相嚇唬人,乃是有真功夫的。忙扶起跌倒那人,慌張退回到人群中去了。

  那些觀望之人,也很是鬆了一口氣。

  不願惹事上身,可也不忍看這樣一個漂亮少女遭遇不測,幫還是不幫?著實叫人為難。幸好,她有自保的本領。

  楊五磨好了刀,收入鞘中。伸手入懷,「掏」出了那本《說文解字》,就著附近的火光翻看。

  待得時間晚了,人們紛紛躺下歇息,她收了書,也在大石上躺下。她露了一手,震懾了宵小,這一夜倒也平安無事。

  翌日清晨醒來,人聲嘈雜。洗漱的,翻撿行李的,孩子哭鬧的,直如身在鬧市。

  男人女人,分去兩邊不同的地方解手。楊五先去水源處取了水洗漱,而後去了女人們去的地方也解了個手。待回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粗布短褐的中年男人圍著她那幾匹馬在轉,神色驚疑不定。

  楊五腳步頓了頓,走過去,道:「這位……有事?」

  男子見她回來,猶疑了一下,道:「這位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這會兒子身邊人來人往,兩人便移步到二十步開外的樹下。那中年人抱拳,道:「敢問姑娘,這幾匹馬,從何而來?」

  他穿著粗陋,說話卻文雅,氣度也好。若換件長衫,便是個儒雅的文士。

  楊五便道:「有什麼問題嗎?」

  那男子皺眉道:「那是軍馬。」

  楊五愕然。她的確看到馬屁股上有烙印,卻不知其意。這麼說那幾個惡徒,難道竟是官兵?

  男子見她果然不知,忙告訴她道:「這是天佑大將軍麾下的軍馬。我不知道姑娘是從何處得來,但勸姑娘,這是招災之物,不如路上丟棄吧。」

  他道:「這裡離烏陵王的地盤至少還有十幾日的路程。要是被天佑大將軍的人追上來看到,必要招災的。姑娘,萬望聽我一言……」

  楊五道:「實不相瞞。這馬,是我在來時,路遇強人,從強人手中奪得的。」

  那男子原就緊張,聞言,額頭生汗。

  天佑大將軍向來縱容手下兵士燒殺劫掠,他的兵與匪無異。時人常以「兵匪」稱之。他的兵,如何會甘任人奪取軍馬,那必然是……他看了眼楊五腰後的刀,心生寒意。

  忽地警醒,問道:「姑娘是何時何地遇到這些人的?」

  楊五道:「不遠。便是昨日午後,我得了馬,騎了半日,便遇到你們了。」

  男人臉色大變,一疊聲問:「如何只有四匹馬?是否路上丟失一匹?還是……」

  楊五搖頭:「四個人,四匹馬。」

  男人臉色發白。

  楊五問:「可有不妥?」

  男人僵硬道:「五人一伍,十人一什。這些人出動,至少是一伍之人……」

  然而楊五遇到的就只有四個人,第五個人哪裡去了?楊五看著男人發白的臉色,便懂了。

  「此地不可久留。」她道。

  那人臉色發白,點頭道:「姑娘速速離去吧,那馬……」

  楊五道:「我待會放了去。」

  那人點頭,道:「我去與他們說。」說罷,疾步走回人群中去了。

  這二三百人看似鬆散,其實也有核心。核心便是幾家富戶,相約好了一起舉家遷移。有跟著他們一起走的鄉里鄉親,這便成了一支隊伍。而後路上慢慢又彙聚了旁的人,慢慢隊伍越來越長。在野外行路,跟著大隊,總比自己走要安全。人多了,篝火多,狼群野獸便都不敢靠近。

  楊五瞧著那男人回到人群中,去那幾家有數輛馬車的人家中間遊走,不多時,那些人家就開始加速整裝。

  他們這隊人被天佑大將軍的兵匪盯上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一時間宿營地一片慌亂,雞飛狗跳。

  楊五走到馬匹另一側去,接著遮掩,取出一塊布,包了幾件衣裳進去,打成了個包袱。這樣以後再從臂釧裡取什麼東西,也好有個遮掩。隨後便解開韁繩,以刀鞘拍擊馬臀,將那些馬放走了。

  那些馬既然是什麼大將軍的軍馬,就註定了不能買賣,若一直騎著,照那男子所言,極易招禍事。禍事若自己找來,楊五也不懼。但若無事,又何必生事。她的體質,原也不是非得有馬匹代步不可。

  將紗巾纏在頭上,假包袱斜挎在背上,楊五也邁開步子,跟著隊伍一起開拔。

  人是社會性群居動物,楊五沒打算做山中野人,也不想離群索居。她想找有人煙、安穩的地方定居下來。最好的方法就是跟著人群走。

  走了一段,聽見有人喊:「姑娘!小姑娘!」

  楊五轉頭,卻看見那個男人趕著輛騾車。男人招呼道:「上來,到車上來!」

  他身邊坐著個小男孩,後面的平板車上,一個布衣荊釵的婦人摟著個跟楊五差不多年紀的少女,正好奇的看著她。

  楊五道聲謝,坐了上去。

  眾人才剛知道自己這一支隊伍被天佑將軍的兵匪盯上,心思慌亂,氣氛緊張。也無人有閒心閒聊。

  楊五上了車,那婦人也是只與她點點頭,眉頭蹙著,神色間充滿擔憂。倒是她身邊的少女,雖然也神色緊張,到底持久不了。車行了一陣,無人說話,她便忍不住輕輕碰了碰楊五。

  楊五抬眸看她。

  少女道:「我叫翎娘。」說罷,眨著眼睛看著楊五。

  這便是要互通姓名的意思了。楊五開口道:「我……」

  她突然頓住。

  該,怎麼跟別人介紹自己呢?

  她是誰呢?前世的貴婦?楊家的五妮兒?煉陽峰的楊姬?

  好不容易,來到這個全新的世界啊。雖然看起來,也並不是特別美好的天堂,但總歸比起讓她完全身不由己的修真界要好得多了。

  她的前生,留在了另一個宇宙。新人生的不堪,也都留在了界門的另一邊。和楊家的塵緣,早在他們收下沖禹的賞賜,目送她被仙人帶離的時候,其實就已經了斷了。

  現在,她不想再做楊家的五妮兒,或者楊五,或者楊姬了。

  「我叫竹生。」她道。

  竹生為「笙」。她把她真正的名字拆開了。

  翎娘道:「我爹姓范。你呢?」

  楊五——竹生,微微一笑,道:「我沒有姓氏。」

  翎娘訝然。她的父親母親卻同時瞥了竹生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翎娘其實是個舉止大方的女孩子,卻依然有點畏懼這個叫竹生的女孩。總覺得她身上有些什麼東西不一樣。這可能是因為她刀不離身的緣故,她想。

  竹生抱著膝頭,只望著車輪帶起的塵煙,並沒有想傾訴或者閒聊的欲望。

  姓氏代表著家族,家族意味著羈絆。她不想要羈絆,所以決定不給自己姓氏。

  感謝宇宙壁壘,感謝界門。這些神奇的力量,能把過去都阻隔。新的地方,新的名字,開始新的人生吧。

  「范大先生!」有個穿綢衫的少年騎著一頭大黑驢湊過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湊近了壓低聲音問:「是真的嗎?我們被大將軍的人盯上了?」

  被稱作范大先生的翎娘的父親,聲音低沉的道:「應該不會有錯。」

  他看了眼竹生,把所知情況告訴了那少年,道:「必是四人尾綴我們,一人回去報信喊幫手。」

  少年本就惴惴,聽了之後更是臉色發白,一疊聲道:「那、那怎麼辦?先生你可有什麼辦法?」

  范大先生苦笑道:「我能有什麼辦法,只能催大家快些趕路了。到了烏陵王那邊,大將軍的人便不好過去了。」

  又對那少年道:「這種時候,去家裡人身邊吧,最好不要分散。」

  少年道了聲知道了,有些惶惶不安的騎著驢子回去了。

  范大先生便不再說話,默默趕著騾車。

  他滿腹經綸,遇到這些一言不合就殺人放火的兵匪,卻也束手無策。知識和智慧在力量的面前都顯得那麼無力。

  他忍不住長長歎了一聲,自言自語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是書生啊……」

  他的妻子不忍,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背。

  二人卻聽那個自稱叫「竹生」,一聽就是假名的姑娘問:「先生是讀書人嗎?」

  范大先生的妻子微微一笑,道:「外子祖上乃是信陽范氏。」

  這樣子介紹,應該是很有來頭的。但竹生卻並不知道,因此也沒有露出什麼仰慕或驚訝的神情。

  范大先生卻道:「不肖子孫,辱沒了祖宗,不提也罷。」

  竹生想了想,道:「我家世代隱居,我生在山裡,長在山裡,前幾日才剛剛出山。於外面的事並不是太知道。」

  范大先生道:「原來如此,我瞧著姑娘也不太像尋常的綠林女兒。」

  就沒見過江湖女子還能就著火光讀書的。那眉眼專注,神情平靜,是真正能在鬧中取靜,靜得下心來讀書的人。

  他昨晚看見,便暗暗稱奇。

  竹生給自己的不知世事找到了藉口,便趁機向范大先生請教當下世情環境。

  范先生與她交談兩句,發現她對「山外」真的一無所知,信了她是世代隱居才出山的人。問起她家人父母,竹生只道,父母去世了,山中再無人,她才出山。

  范先生便給她說了說這個「天佑大將軍」。

  「原只是個押糧官。誰想到時勢造英雄,亂世出梟雄。大亂之時,他手中正好有糧,便私自扣下了。當兵的都是誰給飯吃便跟誰走。他便靠著這一批糧食,先立穩了腳。待大災過去二十年,天下紛亂,他一路增兵,拓展地盤,慢慢有了今日之勢。」

  「此人向來心狠手辣。慣於縱容兵士劫掠,不愛惜民力。偏於佈陣行軍之事,很有幾分才華。這許多年,竟是常勝不敗。」

  「在他治下討生活,實在艱難。不得已,鄉親們才決定一起背井離鄉。尋個安定之處。」

  「哪個國?」范先生苦笑,「這裡原本是許國,現在已經名存實亡了。年輕人只知道大將軍、烏陵王、盛公子,哪個還記得許國。」

  「除了許國,還有別的國家嗎?」竹生問。

  「自然是有的。」范先生道,「咱們九寰大陸,地大物博,小國眾多。大一統的歷史,只出現過寥寥幾次。」

  竹生看了他一眼。

  這個人把這裡稱作「九寰大陸」。大約這個名字是在悠久的歷史中代代相傳下來的。然而眼前這個顯然飽讀詩書的男人並不知道,這裡並不是真正的九寰大陸,僅僅是被從大陸上割裂下來的一小塊而已。

  要是把這個事情告訴他,必會刷新他的世界觀吧。

  可這些人都是凡人,或者不能修煉,或者……沒有契機修煉。讓他們就這樣活在自以為是的這個世界裡,不讓他們知道在一道門的另一邊,還有比兵匪比戰亂更可怕的強大存在,其實……也挺好的。

  翎娘性子活潑,憋了一陣子,憋不住,便找著話頭和竹生說話。

  「在哪裡隱居啊?」

  「咦,那裡嗎?那裡應該是……半邊山吧?」

  「我聽說半邊山裡有古怪啊,人誤入了都出不來?」

  話音才落,腦袋上就被自己的親娘拍了一巴掌:「子不語怪力亂神!」

  竹生微笑:「夫人也是讀書人。」

  范先生之妻道:「當不得什麼夫人,你喚我范娘子即可。」停了停,道:「我娘家姓毛,乃涿州毛氏。」

  隨即想到這名叫竹生的姑娘是山裡人,什麼都不知道。便指指自己丈夫,道:「與他家世代交好,祖上一起避禍此地。不料人丁凋敝,現在,只剩下我和他了。」

  她雖布衣荊釵,卻氣度高華,顯是腹有詩書的女子。便是翎娘,也滿面書卷氣。

  這樣閒聊著,便不復之前的陌生隔閡,生出了些許親近感。

  翎娘活潑話多,問了竹生許多。竹生便反問她,為何范先生被之前那少年稱作「大先生」。

  翎娘歎氣道:「我原還有個叔叔,同父親一同教書,便被分別稱作大先生、小先生。大家都叫慣了的。我那叔叔前幾年病逝了,嬸嬸大歸了。留下了我這小堂弟,自小跟著我們。」說著,摸了摸坐在范先生身邊的小男孩的頭。

  小男孩嫌棄的回頭警告道:「不要摸我的頭!男人不可以被摸頭的!說你幾百次了!」

  那小童音裡還帶著奶氣,惹人發笑。

  竹生便和翎娘一起笑了。

  翎娘還在拿袖子掩口,眼睛彎成了月牙。竹生卻突然猛的轉頭!

  破空之聲飛速逼近,翎娘眼睜睜看著竹生嫩白的手閃電一般伸出,生生的抓住一支箭矢。那箭在竹生手中飛速旋轉,卻再不能向前。

  一寸不到的距離,便是翎娘的鼻尖!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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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2: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翎娘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隊伍中已經倒了一片!

  「趴下!」竹生大喝一聲,將范娘子和翎娘都按在車板上。范大先生已經把侄兒按在了自己懷中,鞭子拼命的抽打著自家的大青騾。那騾子便撒開腿狂奔。

  畜生比人快。是以隊伍中的馬車、驢車、騾車都走在前面,步行的人綴在後面。前面的幾架車也抽著鞭子往前狂奔,範家的騾車緊緊跟著。

  後面的隊伍自人們倒下的時候就已經亂了,發一聲喊,四散逃竄,一時間哭爹喊娘,驚叫不斷。

  范家的女人和孩子雖然驚惶,卻都咬緊了嘴唇,並不亂叫。

  好在箭矢只那一輪便歇了。後方疾馳的馬蹄聲響起,追上來的騎士們分了兩路左右包抄。人的腿再快,怎麼跟馬匹去比,還是訓練有素的軍馬。那些人刀下不留情,追上了就一刀砍倒。本來向外四散奔逃的人,不得不又轉身向大路上跑。

  騎士們很快合圍,在前方將去路堵住,攔下了企圖逃命的車子。范大先生不得不勒韁,和妻子對視一眼,目露絕望。

  若只是劫掠,獻上財物或許還可求得保命。但這般一上來先大開殺戒,便令人驚懼了。

  范先生反手把侄兒塞到女兒懷中。翎娘抱住弟弟,把臉埋在他肩頭。小童年幼,雖然小臉嚇得發白,還是伸出手臂抱住姐姐的頭,遮住了她的臉。

  翎娘容貌雖不能和竹生比,也生得眉清目秀,可親可愛。

  范娘子和范大先生一前一後,將兩個孩子夾在中間,儘量遮擋住他們。這一家子行動默契,顯然是早就就這種情況演練過。

  竹生盡數看到眼裡。

  騎士們收攏包圍圈,眾人被逼得越縮越緊,最後都被聚攏在一處。男人兩股戰戰,女人低聲哭泣。幾個富戶家也各有二三青壯家丁,也握著刀棒,只是手抖得厲害。縱握刀在手,和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兵痞比起來,直如綿羊與惡狼。

  竹生張目望去,看到騎士其實還沒隊伍的一半人多,大致望去,也就是四五十人之數。然而四五十頭惡狼,便可以如切豆腐一般的砍殺二三百頭綿羊。

  那些騎士或張弓或握刀,以圍合之勢,虎視眈眈。

  有幾騎引韁上前,顯是領頭之人。尤其中間一人,身形彪悍,一臉虯髯,背負一張強弓。那張弓比旁人的弓都更大更長,看起來更沉重。

  竹生的左手張開,又握緊。將手心一道棕紅傷痕握住。

  只有那樣的強弓,才能射得出那樣的強矢。

  「哪個王八蛋!殺了我們弟兄!」那人大吼,「給老子站出來!」

  眾人面面相覷,既不明所以,也不敢搭話。

  竹生的右手,握住了腰後的刀柄。她能感覺到范大先生的目光投在了她背上,過了片刻,移開了。他沒有說話。

  「敢作敢當!有膽子給老子站出來!」那人又吼。

  幾家富戶中終於出來一個主事之人,戰戰兢兢的上前,彎腰拱手道:「這位將軍,一定是誤會了!我等皆是良民,並不知道貴袍澤之事,一定誤會了!」

  那人其實不過是個校尉,裨將以上才能稱將軍。

  那人罵道:「誤會個屁!」

  手一揮,後面人牽過來兩匹馬。馬上各負兩具屍體,那馬也是竹生今晨才放跑的,想來他們自後方追來,又撿了回去。

  那富戶看著馬上屍體,臉都白了,連連搖手,顫聲道:「我等真的不知啊!」

  那人飛腳將他踢倒:「不知你來說甚!」拔了刀,大吼:「有沒有知道的!沒有就都殺了!」

  人群中頓時炸了,一時哭叫聲大作。

  竹生放開刀柄,就要起身。

  紛亂中,忽然有人拔高聲音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誰!」

  人群中屁滾尿流的滾出一個人:「軍爺!軍爺!我知道!」

  竹生定睛一看,正是昨晚對她動手動腳的那個無賴子。那無賴子一臉諂笑,攀住那校尉的馬韁道:「軍爺,是一個女子!」

  校尉一腳將他踢飛!「奶奶個熊!你才是娘們兒!」他舉刀,「敢消遣爺爺!」

  「軍爺軍爺!」無賴子地上滾了兩滾,顧不得疼痛,大喊,「殺人的是個女子!她昨天跟我們宿在一處。她一個人,牽了四匹馬!這兩匹馬,我昨晚見到了!」

  校尉的刀就沒砍下去。

  死的那幾個人都是他手下的,這幾日出來打「野食」,遣了同伴回來報信,道是發現一群肥羊,怕人少吃不下,回來喊人。那同伴又拉了一什人過去,不料路上卻見到那幾人的屍身。

  身上基本無外傷,都是近身一擊斃命。快、準、狠!是個硬點子。

  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有多少幫手。十幾個人怕啃不下來,又派了人快馬加鞭的趕回去報給上官,才拖遲到現在才追上來。

  「那娘們兒呢?在哪?」他厲聲道。

  「在……在……」無賴子扭著脖子四處看。出發時還看到她背著個包袱跟著隊伍走來著,可惜他當時注意力都被跑掉的幾匹馬吸引住了,想去捕來,又怕掉隊。一猶豫,那少女就不知道閃到哪裡去了。

  出發不到半個時辰,便亂箭射來,隊伍大亂。現在再讓他說那女子在哪,他又哪裡知道。頓時冷汗就下來了:「可、可能跑、跑了……」

  校尉大怒:「奶奶的!消遣你爺爺!」舉刀就砍。

  無賴子大駭,舉臂抱頭!

  那校尉鋼刀落下,卻聽「當」的一聲!虎口就是一麻!刀鋒便偏了幾寸,自那無賴子肩頭斜飄而過。

  無賴子死裡逃生,嚇得尿了褲襠。

  「誰!」校尉看到一塊石頭落地,彈了兩下,抬頭看向人群,厲聲喝道:「是誰!」

  原本縮在一起的人群忽然動了起來。自後向前,自內向外,人們往兩側避開,讓出一條路來。一個身形矮小之人,扶著腰後刀柄,走了出來。

  她以紗巾裹頭,看不見面孔。但的確是個女子。那無賴子倒說的是真話。

  「是我殺了他們。」竹生揚著臉,沉聲道,「與這些人無關。」

  校尉嘿聲道:「是你?」

  竹生道:「是。我一個人幹的。」

  校尉怒道:「為何殺我的人!」

  竹生抬眸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倒真是清亮,校尉想,不知道臉生得怎麼樣。

  竹生哂道:「他們要捉了我,獻給什麼大將軍。我不願,自然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校尉怒笑道:「你倒是有膽。既做下事,就別想著爺爺會饒了你!」

  竹生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有我的理由,你有你的立場。我本來也沒指著誰會放過誰。只是這些人……」

  她頓了頓道:「這些人與我素不相識,不過昨晚宿營在一處而已,與這事無干。你放了他們走吧。」

  那校尉譏諷道:「你自身尚難保,還想著別人。真個是聖母娘娘投胎了。這些人拖家帶口的這是往哪去?往烏陵王那裡去是不是?是不是!你們這他媽的是通敵!」

  眾人臉色煞白。他們的確是打算投到烏陵王那邊去。但天佑大將軍也好,烏陵王也好,其實都是許國人。百姓趨利避害,從一地遷移到另一地,原也是常理。

  只是天佑大將軍什麼時候跟人講過理。他手下兵痞,張口便說他們是「通敵」。

  那幾家富戶原就是同鄉,互相遞個眼色,心意相通,便欲起身喊話,願獻上財物,只求保命。

  不料還未及開口,竹生又出聲了。

  「不如這樣。」竹生一邊解著頭上紗巾,一邊道,「不知道將軍敢不敢和我玩個遊戲。」

  她解下紗巾,揚起臉,道:「給這些人一條活路。先放他們走,我以一人之力應戰將軍的人,待我敗了、死了,將軍的人再去追,看這些人能跑多遠。都是老弱婦孺,靠腳走路,想來將軍也不會追不上的,是不是?」

  校尉看過那幾人屍身。殺了老鼠等人的是個硬點子,顯是近身高手。

  竹生站出來,雖身形矮小纖細,聲線年輕柔軟,他握著刀,半分也沒放鬆過警惕。聽她說道玩個遊戲,就想笑駡誰想和你作什麼鬼遊戲。孰料,那紗巾摘下,露出一張白生生的臉,眉目迤邐,清豔明媚。明明年紀不大,最後那句「是不是」尾音上調,還沖他微笑,竟有種百媚橫生之感。

  校尉頓時就明白了為什麼以老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遇到這少女,竟不留著自用,而是想獻給大將軍了。

  大將軍好美人。這樣一個美人獻上去,連升兩級,謀個肥缺,定不是難事!

  他盯著竹生的臉,一時思緒紛遝。

  美人雖美,卻是個扎手的硬點子。萬一送到大將軍身邊,傷了將軍又該如何?如果那樣,他可就死罪難逃了。

  等等!真是傻了!回頭捉了她,挑了她手筋腳筋就是了!任她武藝高強,四肢筋脈俱斷,還能幹什麼?也只能做個床上嬌嬌美人了!

  他想著獻上美人之後的前程,心花怒放,也就不把那幾家富戶看在眼裡了。何況,正如美人所說的,一群老弱婦孺,能跑多遠。待捉住這美人,再打馬去追便是了。

  他哈哈大笑:「倒有些意思!行,便依了你!——放他們走!」

  他揮揮手,兵士們就拉韁繩,讓出了路。

  翎娘一直抱著弟弟,躲在母親身後。她雖看不見,耳朵卻一直聽著。聽到這裡,她心中著急,抬頭便欲張口。

  范大先生在她身後,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她嘴,將她頭強按了下去。

  翎娘「唔」了一聲,聽到父親低聲道:「禁聲!我們救不了她!徒增幾具屍身罷了。她一片好意,予我們活路。當珍惜!」

  翎娘身體僵住。范大先生最知自己的女兒,輕輕放開了手,摸了摸她的後腦。

  翎娘心中難受,緊緊抱住弟弟。范娘子的手忽然覆上來,握住了她的手。翎娘再忍不住,埋在弟弟肩頭,淚水奪眶而出。

  小童還懵懂,不解眼前局勢。感到肩頭衣襟濡濕,忙緊緊的抱住姐姐的頭,以示安慰,和保護。

  眾人得了生路,哪還管得了竹生。唯恐那大鬍子校尉再反悔,爭先恐後的奪路而逃。

  范大先生亦揮動皮鞭,抽打青騾跑動。范娘子擋住兩個孩子,不叫兵士們看見女兒。騾車隨著眾人一道逃出合圍。轉頭看去,那些兵士們再度合圍,再看不見裡面那小姑娘的身影……

  待那些人都跑了,士兵們再度圍合。這一次,圍起來的圈子要小得多了。正中,便是竹生。

  見眾人離去,竹生微笑,贊道:「將軍信人。」

  得美人稱讚,縱這校尉是個糙漢子也忍不住咧開嘴笑了,道:「是男人說話就得算數。」

  竹生點頭。手握住腰後刀柄,道:「將軍小心,我要出刀了。」

  眾人都知道她以一敵四,殺了老鼠等人,是個高手。但他們都是刀頭舔血的人,不僅人多,還有弓箭手張弓搭箭,隨時準備,料這少女也逃不出這許多人的圍攻,倒也並不緊張。

  校尉看著她明豔臉龐,覺得這樣一個少女,清豔中帶著嫵媚,卻微笑著說要出刀,真真有種奇異的誘惑。

  他禁不住血熱起來,獰笑道:「弟兄們,給我活捉美人!小心點,別弄傷她的臉!到時候,大將軍跟前,記你們一份功勞!」

  男人們哄笑著,紛紛拔刀。

  竹生微笑,亦拔刀。

  驕陽下,一時精光閃耀,映得人眼花。

  眾人才跑出包圍圈沒多久,後面就傳來了倉啷叮咣的金屬之聲。那聲音像催命符一般,徒步的人撒開丫子,趕車的人拼命抽打牲口,只恨跑得太慢!

  范大先生咬牙,也揮動皮鞭,使勁的抽打大青騾!大青騾吃痛,甩開蹄子狂奔。前面的馬車甚至開始往外扔沉重的箱籠,就為了減輕負荷,讓車子跑得更快些!

  他的弟子騎著頭黑驢,跟在他自家的馬車旁邊,還時不時回頭喊他:「先生!快些!!」

  范大先生一路揮著皮鞭抽打著青騾,待車子跑了一陣,忽聽翎娘和妻子齊齊發出「噫」的一聲。

  翎娘道:「那是什麼?」

  范大先生忍不住回頭。遠處,幾十名兵士紮成一堆,密密麻麻,精亮鋼刀反射著陽光。

  在那些人頭頂的高處,卻有更亮的光。在那光,隱隱看到一道嬌小身影,那個……是竹生姑娘嗎?

  她的刀,為何竟映出……一片碧光?

  騾車忽然顛簸。范大先生忙回過頭拉緊韁繩。騾車隨眾人逃命去了。

  這些人一路狂奔,慢一點便唯恐被大將軍兵匪追上,那便是死路一條。從中午一路逃亡,直至天黑,終於再跑不動,在一處水源處停下休憩,一個個癱成了泥。路上已不知有多少人掉隊。

  便是牲口們,亦累的口吐白沫,再跑下去,怕就要暴斃了。

  於是眾人戰戰兢兢的在此休憩一夜,雖疲累至此,卻沒人能睡安穩。第二日天一亮,個個不用人催便俐落收拾了又再上路。

  路上,范娘子忽然道:「沒追上來……」

  翎娘眼睛發亮。

  范大先生沉默趕車,希望事情是他們期望的那樣。

  隊伍中的人卻沒想那麼多,有著身後的催命符,雖不如前一日那樣奪命狂奔,行進的速度也是不慢。

  早先,范大先生曾與竹生說,離到烏陵王的地界,還得有十幾日的路程。他卻是以當時龐大隊伍的緩慢行進速度來估算的,如今一夥人惶惶逃命,拼命的趕了五日的路之後,前方竟出現了地標性的幾座丘陵。

  范大先生的弟子又驚又喜,撥轉驢頭,趕到騾車旁邊,大聲問:「先生,那個是不是……」

  許國輿圖皆在范大先生腦中,他看到那些丘陵亦是歡喜,肯定道:「正是!我們已經到了烏陵王的地界!」

  他雖布衣裋褐,向來卻在鄉親中間很有威望。他如此說來,眾人便是一陣歡呼,自覺終於脫離了死亡的陰影。

  一眾人興高采烈的行進著。身體雖疲累,精神卻放鬆。

  范大先生卻忽然轉頭,怔然。

  「爹,怎麼了?」翎娘問。

  范大先生不確定的道:「彷彿聽見了哨音?」

  「什麼哨音?」翎娘道,「我沒聽到。」

  「阿城,阿城!」范大先生喚他那弟子。

  少年騎著驢湊過來:「先生?」

  范大先生道:「你方才可聽到哨音了?」

  少年剛才正和旁人說起烏陵王如何愛民惜民,滿心喜悅放鬆,道:「並未啊。先生聽錯了吧。」

  范大先生怔忡,道:「希望是吧……」

  小童在翎娘懷裡,想說他也聽到了哨音,但一路顛簸,他實在太累了,不想說話。閉上眼睛,就在姐姐柔軟的懷中睡過去了。

  當日傍晚,他們尋到了一處水源,在那裡宿營。

  彼時正是初夏,太陽落山得一日比一日晚。正當眾人放鬆休憩的時候,遠處揚起了煙塵。馬蹄聲從他們明日將要前進的方向傳來……

  樹上群鴉驚起。

  竹生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將綠刃插立在泥土中,微微有點喘。

  也算是一場劇烈運動。只不過……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握拳,張開,再握拳——遠遠沒有達到極限!速度、力量、體能,都遠遠沒有達到極限!她也就是有些流汗有些喘罷了!

  眼前的路,已經被血浸透。若有人此時路過,必會被殘肢和斷體嚇得昏厥過去。地上縱橫幾道溝渠。只有從空中往下看,才看得出來那是刀痕。

  綠刃在半邊山中,斬過狼,切過虎,剖過野豬,還是第一次對人大開殺戒。

  竹生一個人對抗幾十個刀頭舔血的男人,鋼刀折斷的時候,她騰空躍起,在空中終於換了綠刃。綠刃在她手裡,雖然憋屈得只能發揮些微的威力,但面對這些凡胎肉骨的男人,足矣了。

  大鬍子校尉直到身體斷成兩截倒下,都不能相信。他的人和他一樣,全死了。

  他們殺過很多人,有敵對的士兵,亦有無辜百姓。最近一年烏陵王那邊龜縮,與大將軍衝突得不多,他們倒是百姓殺得更多一些。那些百姓像綿羊,不敢反抗,任人宰割。他們喚之為,兩腳羊。大刀砍過去,像切豆腐一般,收割生命。

  最初的最初,還有不安,還有惶恐。慢慢的,就麻木了。世道如此,又不是他們想要這天下亂的。慢慢就只慶倖,自己沒生為兩腳羊。慶倖自己強壯,手裡有刀。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他們也像兩腳羊一樣,被人像切豆腐一樣輕易殺死。

  竹生抬眼,看那個校尉。

  他武藝很好,一張強弓,可以五珠連發。她躲開了四支,最後一支,射穿了她的衫角。他的手下裡,還有三四個武藝出眾之人。圍攻之時,這些人進退有度,看得出來是以那幾個人為首。

  但是他們都死了!

  她一刀斬下,淩厲的罡風如刃一般切開了他們的身體。他們上身滑落的時候,還目露困惑,不明白對面的她,怎麼突然變得高大。而後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沒了半身,在痛苦和恐懼中死去。

  竹生握著綠刃刀柄,唇角忽然勾起。而後咧開。而後大笑!正午驕陽之下,一個渾身浴血的少女,抱著她的長刀,大笑不止。

  竹生知道,她並沒有變強,是這裡的人太弱。她如同是從獅群,掉入了羊窩。

  但那又如何呢!在這裡,沒有能碾壓她的變態強者!沒有人能再強迫她!淩辱她!隨時隨手便要取她的命!有人想強迫她侮辱她,她可以舉刀反抗。有人想要她性命,她可以先殺死對方!

  她笑得無法控制,笑到最後,仰天大叫,笑聲變成了厲嘯!厲嘯中,她猛地拔刀,一刀斬出!

  她的憋屈!她的憤怒!她的壓抑和無力!盡在這一刀之中!

  這一刀,她用盡了全力!能容兩輛馬車並行的道路被攔腰斬斷,地上的斷屍被罡風捲得飛起,一道深深的溝渠留在的地上!

  竹生胸口起伏,呼哧喘氣。

  胸間塊壘盡去,堵塞積淤之感全無,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通達暢意!

  收攏地上兵刃和強弓,在樹後換過衣裳。綠刃不再收起,直接繫在腰後。拉過幾匹健馬栓成一串,竹生翻身上馬。

  先前她放馬歸去,是為了不招眼。可現在滿地碎屍,事已至此,低調已經不再有意義。

  她已經看明白,這世道也不是什麼安樂天堂,可於她而言,對於才從修真界逃出來的她而言,已經是樂園。此間,她武藝高強,手中有刀。天大地大,這凡人界,何處不可去,何處不能去!

  竹生一夾馬肚,健馬四蹄踏起煙塵,向著前方而去。

  前路雖不知,卻已無懼。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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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6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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