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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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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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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10: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長天宗的沖昕道君最後一個出來,卻如皎皎明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長天宗的外派執事在這裡守候了兩年多,終於等到了他們,忙御劍迎了上去,抱拳揚聲道:「道君辛苦了,可有折損?」

  實際上,剛才弟子們陸續出來時他便數了,沖昕道君帶領的五十名築基圓滿和大圓滿期弟子,出來了四十八人。

  沖昕頷首,道:「雷鳴峰錢少晨隕落妖獸之口。築基弟子彭飛隕落他人之手。」

  他道:「已為他報了仇。」

  沖昕道君說的輕描淡寫,執事卻能想像到一片腥風血雨。那許多散修,一出來就急惶惶四散而去,自然是因為在秘境中不知道與什麼人結下了什麼恩怨。

  執事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辛苦道君了。」只折損了兩名弟子,比起往昔總在六七人上下的數據,這折損率是相當低了。

  沖昕道君卻還沒說完,他接著道:「證道峰閔思懷晉級金丹。」

  執事又羨又喜,道:「真是好事,要去恭喜閔師兄了。」

  沖昕微笑頷首。待落到地上,那些才從秘境中出來的弟子們正興奮的跟幾位執事敘話,他目光掃過,忽地一怔。

  眾人之外,有一人體格高大,背負一杆銀色長槍,站在離眾人稍遠的地方,看起來格格不入。那人不敢看他,沉默垂首,只看著地面。

  沖昕心中,忽地一緊。他大步走過去,沉聲問道:「徐壽,你怎麼來了?」

  徐壽不敢抬頭,直挺挺的單膝跪下,垂首道:「弟子無能,負了師父所托,特來請罪。」

  沖昕聞言,瞳孔驟縮!

  九寰大陸的四大宗門之首的長天宗裡,世務司的傳送陣大堂,幾名負責操作、管理傳送陣法的執事正在互相詢問:「回來了嗎?」

  「還沒到啊?」

  「應該就是今天了。」

  「聽說有個師兄晉級了呢。」

  「羨慕啊。」

  正說話間,大堂中某個傳送陣忽然亮起白光,眾人都轉頭望去。那白光還沒散去,陣中剛影影綽綽的看見人影,便有一道流光激射而出,帶起的罡風,劃得臉疼。

  緊跟著又有一名弟子,御一杆長槍而去,也是未等眾人。

  幾個執事驚疑不定,面面相覷。待白光落去,再看那陣中諸人,可不就是大家等候多時的,去水月秘境歷練的那些弟子嗎?

  執事們忙問:「怎麼回事?剛才是誰?」

  弟子們都望向才晉級金丹的閔師兄。閔師兄硬著頭皮道:「是小師叔。」

  「沖昕道君?」執事們更吃驚,忙問道,「道君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問題更難回答了。閔師兄已經晉級金丹,難免自恃身份,不願意說這種八卦,便閉口不答。到底有別的弟子按不下好奇,低聲問那些執事:「你們在宗門裡,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

  「那個楊姬啊……」弟子說,「聽說她死了?」

  證道峰上,靈泉的水自地面湧出,大廣場變成了如鏡面般的湖,倒映著三面高大的宮殿式建築,白雲自碧空中緩緩流過。

  那倒影中忽然閃過一道流光,直射入宮殿中的某處。

  偏殿中,竹簾捲繫,庭院精美。沖祁和沖禹相對而坐,正在烹一壺茶。殿中安靜得落針可聞,壺中的水滾了,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沖禹忽地側頭望去。

  沖祁眉目不動,提起小壺,放到一旁爐架上。

  沖昕已經落在了廊下,見到二人,喚了聲:「師兄。」

  二人朝他望去。

  兩年不見,他們的小師弟愈發的清雋。在水月秘境中,弟子們歷練的是閱歷和修為,身為領隊,要衛護弟子,掌控全域,歷練的是心境。沖昕,愈發的見沉穩了。

  沖祁可以看得出他眉目下掩藏的暴風驟雨,欣慰於他可以控制和掩藏這些情緒。

  「回來了。」沖祁道,「坐。」

  沖昕卻站在廊下沒動。

  「師兄,」他面無表情,「我峰上的楊姬……」

  沖祁彷彿沒看見他陰沉如暴風雨欲來的臉色,他稍稍晾了晾,提起壺,斟了三杯茶,隨意的道:「她死了。」

  殿中一時安靜得令人窒息。沖禹聽到了沖昕袖中,因握拳而發出的骨頭格格的響聲。

  從水月秘境到最近的傳送陣也有好幾天的路程,路上,沖昕已經反復咀嚼消化這個消息。

  徐壽道,他走後,楊五便被證道峰帶走,半日後回來收拾了些行李,被強押著逐出宗門。十來天後,旃雲峰傳消息給他,道是楊姬死了。一同死的,還有旃雲峰的親傳弟子周霽。

  具體情形如何,徐壽卻問不到了。旃雲峰閉口不言,只道留待他回來再說。

  一路上,沖昕都在期望徐壽的消息有誤,他期望這中間有什麼誤會。

  甫一回到宗門,他便直奔證道峰而來。這長天宗裡,沒有人說話能比沖祁更有分量。他懷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盼著掌門師兄告訴他,假的,楊五沒死。

  他得到的卻是最後一擊,擊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她……」沖昕咬牙,「她是怎麼死的?」

  沖禹欲言又止,沖祁長長鳳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坐下說話。」

  這話裡帶著命令,他是掌門,是師兄,是那個把沖昕帶入大道,撫養他長大,改變了他命運的人。

  沖昕大步走過去,在二人身旁正坐,身姿堅定如松。

  沖祁這才正眼看他,坦然道:「我本想親手殺她,沒能動手,便逐了她離開,不想她運氣不好,回到家鄉,正遇上南北妖王決戰。」

  沖禹道:「我親自帶人去查看過了,妖域邊境處的村落和城鎮,都毀了。波及之地,無人能生還。」

  他頓了頓,道:「我的弟子周霽,負責護送,也一併隕落了。」

  沖昕的手在膝上握拳,他的牙關咬了又咬,最後道:「我想看看最後的情形!」

  沖禹便取出一盞油燈,放於地上。他手指一彈,一點光芒射入燈中,那燈忽然燃起一簇小小火苗,晃動兩下,擴展成一團光。

  光中出現了畫面,視角傾斜,景物飛速後退。視野中看到的,先是鴉青髮絲的頭頂,而後懷中那人被親手推了開去。那女子在空中翻身,身周亮起白光,畫面便停滯不動了。前後一共,不過兩三息的時間。

  魂燈與點燈之人神魂相連,能夠貯存那人死前最後看到的畫面。若是為人所害,掌燈的人便能據此尋找兇手,為其報仇。

  周霽最後看到的影響雖短暫,沖昕也能看得清楚。

  他把手伸入那團光中,手指微動,畫面退回到楊五被推落在空中翻過身來的那一刻。他看到楊五的面龐是發著光的,格外美麗。

  這畫面並非什麼儀器或者符法客觀錄製,這是周霽神魂深處傳遞的信息,是他內心裡的畫面,帶著他個人強烈的主觀意識。

  在他內心裡,楊五便是美麗的,甚至發著光的。他的隱秘心思,在死後,被這三人看得明明白白。

  沖昕再動動手指,畫面放大,楊五的瞳孔被無限放大。那眼瞳被映得極亮,如鏡子一般照著她看到的影像。

  巨大的光團對撞,力量可怖。被光團餘波波及的周霽,在楊五的眼瞳中被炸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沖昕也看到了他給楊五的那對觸發式的玉鐲法寶,張起了防禦罩。那法寶可扛住元嬰真人全力一擊,但南北妖王,活了據說上萬年,豈是元嬰修士能比得了的?

  他也看明白,那叫作周霽的弟子喜歡楊五,畫面中最後出現的他的手,奮力的把楊五推落,是想推離她遠離那可怖的力量。可在那樣的力量下,楊五活下來的希望,依然幾乎是零。

  他凝視著楊五最後的面龐。他與周霽心意相通,在他的眼裡,他的心裡,五兒也是這樣美麗,甚至發光。

  他凝視得太久,沖禹歎息一聲,伸手在那光團中一抓。光團應聲而滅,畫面全部消失,只剩下沖昕的手還伸在空中。那手微動,似是想抓住什麼,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抓住。最終,緩緩收回。

  「為什麼?」沖昕垂眸,問道。

  沖禹便看向沖祁。

  沖祁道:「你師姐算錯了,三昧螭火並非你的劫數,凡女才是。」

  沖昕抬眸,他的眸中蘊著風暴:「就這樣嗎?」

  沖祁看了他很久,緩緩道:「你今年……該二十七了吧。」

  沖昕看著他。

  沖祁似乎有些感慨時光的流逝,他停了一會兒,才換了語氣,道:「你這年紀,在宗門中,自然是還很年輕。放到俗世人家中,已經成家立業,要撐起門庭了。有些事,也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了……」

  沖禹微驚,叫道:「師兄!」

  沖祁無視了他的不贊同,看著他道:「你先回去,我來與他說。」

  沖禹看了看他二人,微微歎氣,起身離開。

  沖昕不知道沖祁要跟他說什麼。他兩手握拳放在膝上,牙關咬得發疼。他一直忍耐著,克制著。

  沖祁把涼了的茶倒掉,從新給他斟了杯茶。

  「我曾有一女,名珠。意喻,是我掌上明珠。」他歎道,「姜珠啊……」

  「當年,我下了禁口令,凡知道姜珠之人,都不許再提。這許多年過去,知道她的人大概也早就忘記了她。忘記了我的女兒,我的姜珠,是多麼驚才絕豔的靈秀之人……」

  「就連她的母親,都把她徹底忘記了。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生養過這樣一個女兒。不記得自己,如何深愛過她。」

  沖昕抿著唇,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在說楊五,掌門師兄卻要講起自己的女兒。

  姜珠?

  他從未聽說過掌門師兄還有女兒。這個女子現在在哪?她出了什麼事?

  她的母親……又是誰?為何,竟會忘記自己的女兒?

  沖祁望著庭院裡的鮮花碧草發怔,過了一會兒,他放下茶盞,振了振衣袖,肅了面容,面對著沖昕,神色冷峻。

  「我們長天宗,世世代代守護著九寰大陸,守護著一個重大秘密,現在,是時候,該讓你知道了。」

  「你是誰?」

  「你肩負著什麼?」

  「為了你,旁人犧牲了什麼?」

  「是時候,都該讓你知道了。」

  ……

  ……

  沖昕是渾渾噩噩的離開證道峰的。

  他剛剛知道的那些,帶給他的衝擊,並不比乍聞楊五的死訊來得小。他覺得腦中混亂,肩頭很沉,腳步也很沉。

  回到暌別兩年的煉陽峰,他的徒弟和兩名執役弟子都在崖臺上等著他。他沒看他們,直接走進了自己的洞府。

  徐壽不敢跟上,在洞府外垂首而立。

  蘇蓉不忍,上前拉住他的手,輕聲道:「不怪你的……道君一定知道的……」

  徐壽「嗯」了一聲,反握住她的手。

  在門外階下曬太陽的灰灰睜開眼看了看他們,站起身體,甩了甩毛,抬爪跟進了洞府。

  離開兩年多,洞府中似乎一切如舊。

  走之前布下了禁制,洞府深處,只有五兒和她的靈寵可以隨意進出。這裡不落塵埃,似乎跟他離開前全無改變。細看,卻又變了很多。

  他們兩個人的寢室裡,多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他的書案都被她佔據了,他慣用的那些東西,都換成了她喜歡的。細小的物件裡,能窺見她在此處的自在隨意。

  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歸宿。

  他目光掃過。

  青綃帳半垂,絲褥還有些淩亂。彷彿她酣睡才醒,趴在那裡撐著身體抬起脖頸,眼神迷茫的看著他坐在書案前。深衣的領子鬆鬆的,常常會泄了春光。那模樣慵懶如貓,讓他手握書卷,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白玉香爐靜立,沒有燃香。她曾半跪在那裡,掀開爐蓋,換上她喜歡的千疊香。千疊香最好聞了,她說。其實他更喜歡的是沉光香,但……隨她。

  書案上多了許多玉把件,大多形狀可愛。她常常也愛坐在那裡,一手托腮,眉頭微蹙,沉著性子,硬著頭皮去讀那些文辭拗口,其實對她又根本無用的功法。她拖著他的手讓他給她解釋,他不忍心告訴她這些與她根本無用,都耐著性子為她一一解讀。

  沖昕站在自己的寢室中,只覺得處處都是楊五的身影,竟茫然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身後響起了輕輕的響動,那並非人的腳步,是靈獸的肉爪落在地上的聲音。衣擺被拉扯,沖昕低下頭,灰灰正咬住他的衫角扯動。

  他走時布了禁制,旁人進不來。卻又怕她自己一個人在洞府中會寂寞害怕,便放了疾風狼進來陪她。疾風狼戰力不弱,亦能護衛。他走時,給它餵了一塊中品靈石,好好的交待過它的。

  灰灰咬住他的衫角,往裡面扯動。

  沖昕不解。但灰灰是高等靈獸,自通人性。他便隨著它邁開步子。

  灰灰扯著他來到榻邊,它不敢踩上床榻,便抬起一隻前爪,朝那裡指了指。

  沖昕撩起帳子,那帳中竟似乎還有她的體香,可能是錯覺。他掃過床榻,看到枕下,露出一角書冊。他彎腰,將那本《養火經》自枕下抽出。那書中夾著東西,他翻開,當初給她的紫玉牌,她夾在書中,還給了他。

  沖昕只覺得心臟,鈍鈍的疼。

  早在路上,他已經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過徐壽,當日的全部細節。

  她不哭不鬧,甚至比徐壽還更冷靜,像是對自己的命運早有預料,或者,知道無法反抗……所以坦然直面。

  她一向都那麼聰明。那種時候,能想到去通貨司取出盡可能多的靈石,還兌換了金銀。她什麼都考慮到了,包括以後的生活。她甚至還把庫房裡那些不怎麼樣的法寶法器也帶走許多。

  沖昕當然不在乎這些靈石和東西。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能帶走更多。他只恨自己留給她的太少。

  她分明是希望能靠這些,先在某處活著,等他歸來!

  如果可以,他會留給她更多更強力的法寶!他以為她在宗門中,在煉陽峰上會很安全,他以為他給她的玉鐲足夠保護她了!

  可他知道,那法寶能扛住元嬰真人的一擊,卻絕對扛不住南北妖王的餘波!

  她死於他的一念之差!

  沖昕撫著夾在書頁中的紫玉牌,痛苦的閉上眼睛。

  她把那塊玉牌佩在腰間。他喜歡她這樣,這樣別人看到了,就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睜開眼,握住那塊紫玉牌。那上面彷彿還有她的體溫。一定是錯覺,她已經死了,重入了輪回道,會轉生成一個新的人,陌生的人。

  而且,她一直都拒絕他想將來將她的轉世尋回的提議。

  沖昕的目光無意識的掃過書頁,忽地,看到了「純陰之體」四個字。他的心頭,忽然一凜!

  灰灰抬著頭看著他。

  道君手中的書,沒有預兆的突然粉碎。片片飛舞,如蝶紛落。

  灰灰甩頭,甩掉頭頂的碎紙片。再看時,寢室中已經沒了道君的身影。

  旃雲峰上,沖禹坐在那裡,望著眼前那盞魂燈發怔。

  他們沒有對沖昕說實話。現場的跡象表明,托周霽那一推的福,楊姬顯然是在南北妖王的衝撞餘波中倖存下來了。不僅如此,她還試圖給周霽報仇。

  周霽死於南北妖王決戰,他的仇人,不是南妖王,就是北妖王。妖域對人修封閉已經許多年,互不通消息,也不知道現在究竟如何了。仇人是這樣的身份,這個仇,連長天宗這樣的大宗門都沒想過要報。

  他只能去周家,錄了兩名周氏子弟入宗門,賜下靈石法寶,並承諾庇護,以示安撫。周家雖失去了這一代最優秀的子弟,卻意外得到長天宗庇護的承諾,也算是因禍得福。

  那個小丫頭啊,怎麼就敢提著幾把凡兵,衝過去就想給周霽報仇呢?大概就是年紀還小,不曉得厲害吧。

  沖禹忽然抬眸。

  一道流光射入他的正堂中,他的小師弟,站在那裡如山如嶽。真的已經長大了啊,就如掌門師兄所說,該承擔起責任來了。

  沖昕站在那裡,看著與他最親近的沖禹師兄。他幼時在這裡生活的時間相當長,對旃雲峰,和旃雲峰上的師兄,都熟悉無比,而且親昵。

  他此時望著這師兄,兩眼卻通紅。

  沖禹便有了些預感。

  「師兄。」沖昕終於開口,聲音嘶啞的道,「以純陰之體豢養靈火,待宿主死亡之時,靈火會吞噬宿主魂魄以為滋養,如此,方可大成進階。」

  「是這樣嗎?師兄?」

  沖禹默然看著他,道:「是。」

  沖昕眼睛通紅。以一純陰之體的女子為引,剝離、導出三昧螭火,這整套方案,都是沖禹一手制定的。他早知道。他將楊五帶回來的時候,就知道她將來的命運。

  所以他對楊五一向很寬容,她想要什麼丹藥,隨她自取。

  因為他知道楊五只此一世,她死時,魂魄將被吞噬,成為三昧螭火的養分,連輪回道都入不得。是徹底的寂滅。

  那麼五兒呢?五兒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從來也不曾跟他說過!她只是笑著,不許他去尋她的轉世。

  她憑什麼要遭受如此的命運啊!

  「師兄,你……你怎麼能……」沖昕雙眼通紅。

  可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已經醒悟過來。

  沖禹怎麼能這樣做呢?五兒是身負前世功德的善人,她本該享福報,沖禹的所為,壞了她全部的運數。這是有違天道的。

  沖禹這麼做,不僅使他自己德行有虧,易生心障,還可能會使他自己的氣運受損。

  沖禹為什麼要這麼做?沖禹……是為了他啊。

  沖祁也是為了他。

  沖琳也是為了他。

  姜珠也是為了他!

  沖昕忽然覺得,空氣濃稠得無法呼吸,壓抑得他快要站不住。他的面孔變得極其蒼白。

  沖禹望著這小師弟,目露擔憂。

  幸好小師弟心性堅定,他終是緩了過來,深深的一揖:「勞師兄為我……受連累了。」

  沖禹欣慰。

  「不過一凡女。」他安慰他說,「忘記她吧。」

  沖昕面頰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什麼都沒說,又行一禮,轉身離去。

  他回到煉陽峰上,喚來峰上諸人。

  三人忐忑不安。

  沖昕一一看去。

  「趙三。」他說,「照料好峰上事宜。」

  這便是許他留在煉陽峰了,趙三心中一喜,不敢露在臉上,低頭稱是。

  「蘇蓉。」他遞給她一個乾坤袋,「這是赤霄草,你照顧不來,送到旃雲峰我師兄那裡去。」

  蘇蓉忐忑接過來,低頭應是。

  讓他二人退下,沖昕和徐壽默然相對。

  「她,還有別的話留給我嗎?」沖昕啞聲問。

  徐壽默默搖頭。

  大堂中一時安靜無聲。過了片刻,沖昕取出一塊紫玉牌——另一塊,並不是楊五曾用過的那一塊。他將之交給徐壽,道:「我要閉關,你持此牌,有什麼需要的,自取。」

  徐壽接過紫玉牌,向師父道謝,又問:「師父何時出關?」

  沖昕道:「結嬰之後。」

  縱他天縱奇才,然修行大道上每一步都有人止步不前,難以寸進。就如徐壽自己,明明資質極佳,卻在煉氣大圓滿境上困頓多年。

  沖昕十七歲結丹,至今也不過十年,還是一個極其年輕的金丹道君。他說結嬰,誰知道要多少年呢。

  徐壽退出洞府,眼睜睜看著那朱漆大門轟然關閉,宮殿式的飛簷斗拱像融化了一般縮回岩壁,消失。最後那眼前只有一片光禿禿的崖壁,全然找不到洞府的存在痕跡。

  這等閉洞封府,乃是以術法抹去了洞府的存在,你就是劈開岩石,也找不到那洞府。因為洞府,可能已經不在此處空間中。

  這是,要閉長關,或出遠門,才會用的手段。

  也好,師父且閉個長關,多過些年,說不定……便能忘記楊姬了。

  沖昕閉了洞府,慢慢向裡行去。走到映玉竹潭邊,手輕輕一揮,寒潭、大石和石上玉竹,都消失不見。天洞金光垂落,在光禿禿的地上投出一個圓形的光斑。

  沖昕回到了寢室,才看到灰灰還趴在一堆碎紙片裡。這是五兒心愛的靈寵,她總是騎著它遨遊在空中,享受速度的快感。至少那種時刻,她是發自內心的輕鬆與快樂。

  「你還在這裡?」沖昕摸了摸灰灰的頭,「既然如此,就隨我一同閉關吧。」

  灰灰頭頂著沖昕的手,不知道怎麼的眼前一花,就從洞府的寢室來到一片廣闊草原上。這裡靈氣之濃郁,甚至是煉陽峰的數倍。它愕然四望。

  靈獸有血脈傳承,很多知識甚至能力,是封存在血脈之中,隨著神智開啟,修為提高逐步被解鎖、繼承。

  灰灰在天空中踏著罡風奔馳了一圈又一圈後,意識到了這裡極有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乾坤小天地」。他這是逢了什麼機緣,竟能進入一方小乾坤中。這裡的靈氣之濃郁,光是修煉吸收,都趕得上直接食用下品靈石了。

  灰灰興奮了一陣子,才發現剛進入時湛藍通透的碧空,不知道何時陰雲密布。濃黑的雲盤旋著,小乾坤中彷彿黑夜。

  灰灰有些緊張,四處張望,發現沖昕就坐在月牙湖邊,他才放下心來。

  曾經平靜如鏡的湖水,像沸騰了一樣翻滾。天上雷鳴電閃,像是即將壓抑不住的爆發。

  沖昕坐在湖邊他日常打坐修煉的地方。

  可再沒有人在身後的草甸上醒來,望著他的背影微笑,柔柔的喚著:道君,道君……

  沖昕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玉石的雕塑。他只垂眸望著那翻滾的湖面。

  他誰都怨不了,恨不了。誰都責怪不了!

  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驚聞了自己的來歷身世,得知了旁人為他做的種種犧牲,明白了自己將來要承擔的責任。

  他不會逃避這責任,不會讓旁人白白犧牲。該擔起的,他會以自己的肩膀承擔起來。

  只是……

  不過一凡女,忘記她吧。

  不過一凡女嗎?在師兄們的眼裡,就是如此吧。在他們的眼裡,大概她的死,也遠遠不能與別人的犧牲相比,比如師兄,比如姜珠。

  可世上有千萬凡女,有千萬修士,他的五兒,只有一個。

  她甚至連來世都沒有。

  她本是該享福報的善人,卻遭此厄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巨大的閃電映亮了小乾坤。雷鳴響徹大地。灰灰躲在瓊果樹下避雨,覺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震顫。

  他望著冷雨和冰雹中那個巍然不動的背影,過了許久,忍不住頂著冰冷的大雨走了過去。

  他用頭頂了頂那人的肩膀,那人一動不動。他看了那人一會兒,抬頭舔了舔他的臉。

  他的臉上全是水。

  別哭啊,灰灰想,那個女人還活著呢。

  在他的命魂中,亦有一個人形的圖騰,代表著他和那女人之間結下的契約。雖然已經完全暗淡無光,但卻依然存在。

  說明那女人還活著。

  可灰灰還是幼狼,修為還低,他還不能口吐人言,不能把真相告訴沖昕。

  只能看著雷電劈裂山峰,湖水倒灌草原。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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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49: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楊五的確可以說是已經死了。因為還活著的這個人,是竹生。

  不知來歷,沒有姓氏,不願被羈絆。

  「結果還是,不能獨善其身啊。」竹生感慨。

  范深含笑:「窮,才獨善其身,既達,自當兼濟天下。」

  「達?」竹生自嘲,「不過是螞蟻看甲蟲罷了。」

  「此話怎講?」范深好奇。

  竹生搖搖頭,不想解釋。

  這裡的人以為這裡是九寰大陸,不知道世界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這裡的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知道有人真的能飛天遁地,移山填海。這些人被困在這個割裂的小世界裡,看不到真實的世界,讓她感到格外的可悲。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像他們一樣「不知道」,那樣或許會比較幸福。可她偏偏親眼見過,親身經歷過,知道界門的另一側有多少強者存在,更知道和那些強者比起來,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所以一直以來,她更想抱著刀走天涯,而不是在綿羊群中稱王稱霸。

  竹生身上有很多謎團,她不想說,范深便不去探究。她的過去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將來。

  他想在她的將來裡摻一腳,不,是摻很多腳。他想讓她的將來按照他的期望走。

  「不說這些了,」他道,「再說說村兵的事吧。」

  竹生說:「人口太少,單靠青壯男子不行,算上強壯的婦女,還是不夠。必須全民皆兵。」

  這個說法讓范深很感興趣,他問:「如何全民皆兵?」

  「老人、婦女、孩子,都要有自保之力。」竹生道。

  范深搖頭:「老人力衰,婦人力弱,小童尚幼,如何自保。」

  竹生自有想法:「給他們武器,不依靠體力便能使用的武器。」

  不需要體力便能使用的武器,范深能想得到的便只有手弩,然而手弩的製作,成本高昂,工期也長,還需要真正專業的匠人才能製作。是裝備極其精良的軍隊才能配備的。

  竹生道:「那樣的,我們自然配備不起。我說的是簡易的,能就地取材的。」

  竹生已經帶人勘察過,高家堡西邊五里之外的山谷裡,漫山遍野全是竹林。簡直是最好的材料。

  竹生令村人於山野間大量採竹。根據竹子的強度、韌性和粗細,製成了簡易手弩、擲矛、竹槍,還有專給孩子準備的吹管。

  旁的也就罷了,那簡易手弩是竹生親手製作的。范深、阿城、七刀和翎娘都在一旁旁觀。他們眼睜睜看著幾段竹子在竹生的手中被用一柄小刀削切,細藤去皮,搓擰成弦。幾個粗陋的部件一組裝,便是一架簡易手弩,這跟范深見過的精良手弩完全沒法比,可……的確能使。

  力氣最小的翎娘擔任了測試的職責。弩箭亦是亦是以竹製成,製作簡單,成本還極低。尖尖的竹箭射入了樹幹,七刀過去拔出來,細細觀察,回頭喊道:「半寸!」

  范深道:「威力太小,穿不透皮甲。」

  竹生道:「無妨,這個照臉上射就行。」

  范深道:「並不能致命致傷。」

  竹生道:「芝麻他爹會捕蛇,可以附毒。」

  竹生是偶然看到一個光屁股小孩甩著一條小蛇在泥地裡玩耍。那個孩子名叫芝麻,芝麻他爹有門手藝,他會捕蛇、養蛇。

  竹生道:「這個給女人和老人用,必要時,附上毒,便是殺傷性武器了。」

  她又道:「吹管給孩子用,一樣附毒。當然,只在必要時。」她格外的強調這一點。如非情不得已,她不願讓孩子的手沾染鮮血。可這世道,讓她不止一次的親眼看到小童悲慘的死去。

  這是與她上輩子生活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她不能這麼天真。七刀,便是她妥協之後的產物。

  范深悚然而驚,如此,老人、孩子、女人,皆可成戰力,就如竹生所說,高家堡可以全民皆兵。

  「沒問題的話,叫大家選些手巧的人來跟我學做弩。這個簡單,但是也容易損壞,平時沒事了便多做些。」竹生道。

  一年前,他們初到此地,竹生能用的人就只有范深四個人。一年的磨合期之後,第二梯隊的管理層脫穎而出。

  塢堡的人口平穩增長,在這些人中,最早被竹生所救的那幾十村民,對她最為忠誠。這些人,正是她最初肯停下腳步的原因。他們都是奮勇反抗之後才活下來的人,打從內心裡便和旁的逃亡而來的流民不一樣。第二梯隊的管理層,便脫胎於這幾十人。

  竹生所說的「大家」,也就是指他們。

  她說著的時候,手裡已經開始製作第二架手弩。甚至比第一架更快速,更熟練。

  翎娘情不自禁的問道:「你這是在哪裡學的啊?」

  竹生的手微微一頓,沒有回答。翎娘自知失言,沒再追問。

  竹生用小刀一下一下的削著竹幹,眸中卻忍不住浮現了懷念的神情。

  新婚之後,丈夫同意送她去軍隊歷練。她在前線服役十年,蟬聯三屆單兵王。她的身體在那十年裡被交易器改造得極其強悍。

  那十年,比起後來當貴族夫人的日子,真是要單純快樂得多了。可惜,十年後她如約懷上了他的繼承人,亦服從他的要求退役,專心只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生活奢華,地位高貴。

  可她其實從來沒有什麼野心,她生來便是小富即安的一個人。她對權力、地位都沒有那麼大的渴求。相反,作為一個天生的武者,她對追求自身的強大,更加感興趣。

  遺憾的是,前世的世界科技已至星際文明,她自身再強悍,亦不能和高科技的武器對抗,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軍隊。

  在那樣的世界裡,個人的勇武,如同大海中的水滴,不會起決定性作用。

  翎娘看到竹生拿著小刀的手又停了,她的眉頭微蹙,眼神卻在變幻,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翎娘剛才說錯了話,這會便安靜的按照竹生所授,試著自己製作一架手弩,一聲不吭。

  竹生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真倒黴。」

  翎娘愕然。同樣學著做手弩的阿城、七刀,也莫名其妙。

  竹生氣悶的埋頭幹活。

  就在剛才,竹生突然意識到,九寰大陸是一個與她前世的世界運行法則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修士可以飛天遁地,靈獸可以化作人形的世界裡,個人的勇武,竟真能起決定性作用!

  只要你足夠強!

  築基境的周霽在南北妖王的餘波裡化作齏粉。倘若有一百個周霽,一千個周霽,甚至一萬個周霽呢?竹生親眼見識過青君的強大,她百分百肯定,一萬個周霽,在青君面前就是一萬堆齏粉!

  因為這個世界的強者,是可以強到逆天的!

  竹生雖然為身邊之人停駐腳步,但成為這些人的領頭者這件事,其實並沒有修煉自身對她更有吸引力。

  她骨子裡是個武者,一個純粹的武者。這樣的人,更傾向於拒絕繁瑣的勞心之事,將心力全投入到自我的修行和提高中。正是因為如此,她認識了徐壽,便能一語道破他的問題根本。

  對於這樣的竹生來說,九寰大陸這麼看起來,竟然是一個非常適合她的地方。可偏偏,她來到這裡,卻轉生成了一個不能修煉凡人,弱者中的弱者。

  她才會憤懣的罵了一句「真倒黴」。

  真的是倒黴啊。

  她把她對全民皆兵的構想和訓練的計劃都清楚的交待給了范深,把製作手弩和其他這些無鐵的武器的方法、技巧都傳授給甄選出來的手巧之人,她就撂挑子不管了,自去修煉。

  她的身體裡找不到由靈氣轉化成的靈力的這件事,一直無解。但靈氣入體的愉悅感受又清楚證明了,她的確是做到了引氣入體了。

  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修煉得更勤奮。靈氣入體的感覺也常常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最長的一次,她本是在天亮時分迎著朝陽打坐吐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翎娘在她房外踟躕許久,因為能從敞開的窗戶中看到她是在修煉,她猶豫之後,沒有打擾她。只在她自己從房中出來後,驚歎問她:「這麼久,不累嗎?」

  竹生非但不累,還體力充沛。

  她自己也感到很迷惑。她在煉陽峰與眾人相處,清楚的知道無論是沖昕也好,徐壽也好,還是蘇蓉也好,他們日常的修煉早晚課加起來,最多也就是半天的時間。

  還是因為她修的是妖道的關係嗎?

  竹生不知道,人類與靈獸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人有靈竅,竅間通路,便是經脈。靈竅越多,經脈越寬,修煉的時候吸收靈氣的速度便越快,身體能容納的靈力便愈多。在這個過程中,開啟的靈竅不斷的變多,經脈也不斷的被拓寬。

  但這個變多、拓寬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倘若徐壽蘇蓉也像竹生這樣,超長時間的修煉,最可能的狀況是身體裡引入的靈氣太多,轉化成靈力之後,超出了身體能容納的極限,經脈靈竅被脹裂,造成難以修復的損害。

  竹生與他們的不同,還不在於她沒有靈竅經脈,因為靈獸修煉,一樣是要視身體的承受極限而行的。竹生的問題出在,那些靈力不見了。因為不見了,所以便不會撐壞她的身體。所以她稍一沉迷失察,一天的時間便「嗖」的過去了。

  高家堡的夏糧收了,上繳了該給堡裡的公糧之後,人們手中剩下的糧食,能夠填飽肚子。這樣的情形,高家堡便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極好的地方了。

  消息傳開,來投的人家變得更多了。到了第二年春日的時候,高家堡裡,已經再沒有房屋可以給新來的人分配了。

  並且隨著來投的人變多,沉寂了很久沒有來騷擾勒索高家堡的邊軍也出現了。來的人倒是不多,幾十而已。不過仗著手中有刀,背上有弓,才敢大喇喇的上門勒索。

  駐紮此地這麼久,竹生也領著阿城、七刀,在塢堡外圍布了警戒。這方面,從小長在土匪寨子裡的七刀貢獻不少經驗。

  只是當時堡中人口還不夠,分出來警戒的人手只能將警戒範圍鋪到三里之外。幸而,也及時的發現了那隊人。

  竹生令人緊閉大門,並不給這些人開門。

  這些兵丁出來就是打秋風來的。遇到那些豪強大族的塢堡,私兵強悍,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是常有的事。他們若強來,搞不好反倒會讓自己灰頭土臉,還落不到好處。

  只是高家堡這樣一個小小塢堡,竟然也敢給他們甩臉子,就讓人感覺臉上掛不住了。

  那領隊就指揮自己的弟兄,在寨門外叫駡。

  當兵的能罵什麼好話,自然都是些「我X你老娘」之類的粗話。阿城只氣得滿臉通紅。七刀混不吝這個,他想罵回去,竹生提著他的領子給他提到一邊去了。

  那領頭之人見寨牆上的人竟然罵不還口,以為他們怕了,得意起來,便叫人放箭。一時稀稀落落的十幾箭射了上來。

  竹生看到牆上的人臉上有了懼色。這些人日日訓練,卻沒有實戰經驗。他們從精神上,還依然是種地的農民。

  竹生便改了主意:「擲矛隊上!」

  七刀立刻轉頭,吼:「擲矛隊!就位!」

  這是他們早練過許多回的,有竹生、七刀在牆上,眾人便有主心骨。雖是第一次真正面敵,卻也不慌亂,有條不紊的按照平日裡練習的,各就各位。

  七刀是有意立刻就開殺戒的。竹生卻道:「身前一丈之地。」

  七刀只能壓下自己那些念頭,服從的傳令:「身前一丈之地,射!」

  竹生選擇的是短矛。其實就是一截半人高的竹子削尖了頭而已,成本低廉,製作簡單。

  但基於物理學遠離,短矛的投擲威力不如長矛。竹生給擲矛兵配了簡易的擲矛器。也很簡單,不過就是一截竹子,刻出槽來放置短矛,投擲的時候等於加長了力臂。

  那一排短矛就如大家練習的時候一樣,整齊的插進了兵痞們身前一丈之地。因為延長了力臂,投擲便輕鬆了許多,短矛入泥半尺。

  那些兵都是打過仗的,曉得厲害,當時冷汗就下來了。撥轉馬頭,呼啦啦的跑掉了。

  寨牆上便發出一陣歡呼。

  這一場,根本連對陣都不算。寨子裡的人卻忽然士氣高漲,有了信心。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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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待過了春耕的忙碌,竹生在紙上畫了周圍的地形,指著十里之外的地方,對范深道:「這裡,再建個寨子,將後來的人安置在那裡。」

  她的筆又在另幾個地方畫了幾個點:「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將來都建上寨子。現在顧不過來,先把第一個修起來再說。別的先不弄,先弄寨牆。」

  范深看著那圖,幾個黑點把高家堡圍在中間,成拱衛之勢。彼此間相聚的距離,一旦烽煙起,便可互相救援。他的眼睛,便亮了起來。

  竹生把大方向定好,整體想法交待給范深,便不多管。

  她是十分高興身邊有范深這樣一個人的。這個人滿腹經綸,卻不給你掉書袋,做事非常務實。她只要定下整體方案,細節都可以交給范深。她當然是樂於從這些瑣事中抽身的,她的時間,都要花在修煉上。

  竹生卻不知,范深也是極喜歡竹生這一點的。她拍板做決定,然後就放手,正合了那句「用人不疑」。於他這樣想要做些事的男人來說,真是太合適不過的。

  兩個人也算是相得益彰。若將小小塢堡換成金鑾殿,都可以稱得上是君臣得宜了。當然,金鑾殿之類的,還在遙遠的未來,兩個人現在需要面對的,是一個人口已經滿員,再塞不下人的小塢堡而已。

  范深這一年多,除了務實的做事,還做了一件讓竹生驚訝又高興的事。

  作為一個讀書人,范深一家遷移,行李中卻並沒有帶許多書籍。竹生這外來戶,並不知道在這裡地方,書籍是昂貴的財產,許多讀書人家遷移,都是錢財細軟可丟,書不可丟。

  范深不帶書,不是因為不愛書,而是因為他把書裝進了腦子裡。

  在高家堡安定下來,范深每日裡都趁閒暇的時間抄抄寫寫的。竹生原以為他在練字,不曾想,他是在默書。等竹生知道的時候,范深這一年多的時間,已經默了四百本書出來。要不是因為他真的太忙,其實可以更多。

  這真的是驚了竹生。她問他:「全默出來能有多少?」

  范深矜持的道:「不多,大約三千冊。」

  他還感慨:「若說強記,我不如欣娘。翎娘她生母,能強記五千冊。」

  過度的謙虛就是驕傲,竹生假裝沒看見范大先生這一臉含蓄的微笑。「開個蒙學吧。」她說。

  高家堡裡便開了一個小小的蒙學,翎娘執教。竹生要求不高,她道:「讓孩子們認識常用字,會算數就可以了。」

  翎娘立刻就領會了竹生的意思,他們需要能用的人。實在是,收糧那會兒,會寫字會算數的人就只有范深、翎娘、阿城、七刀和高管事。他們五個人那會子真是忙得腳打後腦勺。

  至於竹生……也稀奇了!竹生識得古字,還能用一本《說文解字》自學上古字。即便是在他們家,那都是只有她父親才會去鑽研的一門生僻學問。可這樣的竹生,她……不識字!

  這個事,竹生自己也無奈。換個地方,又成了文盲。

  在這裡,古字和上古字,都保存了下來,成為了一些讀書人才會研究的生僻學問。而日常流通的字體,卻早就變異得無法辨認了。想想也是,在九寰大陸上,俗世各個國家,通用字都還會稍有差異。這個小九寰,與大九寰割裂了萬年之久,字體變異,完全是合理的。

  「蒙學可以管一頓午飯。」竹生說,「這樣大家會積極一點。」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想學,也可以,但不管飯。」

  不能小看人的貪婪,若是大人也管飯,農閒時,必會有人貪這一頓飯跑來佔便宜的。這種風氣從一開始就不能讓它存在。

  此時春耕已過,正是農閒。新寨地址已定,建寨之事,紅紅火火的行動了起來。這些事自有范深在主持,竹生無需操心,也不想操心。

  她的修煉依然是沒有效果,察覺不到體內靈力的存在。但她又的確能感受到體質的增強。她更有力,更迅敏,更輕盈。

  一年多前,她隻身面對屠村的百多士兵,身上受了好幾刀。其中有一刀還很重,若不是仗著靈丹,便是她,也得裹著繃帶很是躺屍一些天。但是現在,竹生覺得再重複當日情形,她恐怕就不會傷成那樣了。

  但這種體質的增強顯然不是靠純物理性的體能鍛煉,而是身體內在發生了一些改變。這讓竹生困惑益深。或許妖道真的與人修的修煉不同?

  某一日,翎娘忽然問她:「怎地昨晚半夜還亮燈?」翎娘和她住在前高堡主家中的上房裡。竹生住了正房,翎娘住在西廂。

  竹生聞言詫異不解,她明明昨晚早早就睡了。

  「我夜裡起來更衣,覺得外面亮,就推開窗。看見你的窗戶亮堂堂的,屋裡像是點了好些蠟燭。」

  竹生蹙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她昨夜睡得十分安穩,似乎做了夢,卻也想不起來。早上起身,只覺得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力量。

  「難道是我做夢?」翎娘也糊塗了,「真是我做夢?也有可能吧?我最近睡得不大安穩的。」

  話題便轉到了翎娘的身上。

  「你黑眼圈都出來了,怎麼回事。」竹生問。

  翎娘的確睡的不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著眼睛道:「我睡得太晚了。」

  「……做甚要熬夜?」竹生好奇道。

  翎娘道:「爹爹把我娘親和母親合修的手稿默出來了,我這幾天都在讀那個。」

  她頓了頓,兩眼放光,問:「竹生,你要不要看一看?」

  翎娘都這樣問了,竹生也不好不看。

  她語言天賦一直都很好,受不了當文盲,讓翎娘給她開小灶補課,已經掌握了大部分常用字。接過翎娘遞過來的一本線裝冊子,翻開第一頁,看到第一句,目光便凝住了。

  翎娘目光炯炯。

  過了許久,她合上那手稿,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這是,你兩位母親合修的?」她問。

  「是!你覺得怎樣?」說的是問句,語氣卻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肯定。

  「與你母親只短暫同路片刻,也沒有機會深談,便錯過去了。」竹生捏住那冊子,道,「不能與毛氏雙姝相識相交,如今看來,令人遺憾。」

  翎娘臉盤放光。不同於她爹范大先生用謙虛表達驕傲的虛偽,她把她的自豪直接擺在臉上。

  她道:「我對我娘親,全然記不得了。往昔並不覺得如何,這幾日看了這手稿,才深覺遺憾。好在我是我母親養大的,她能教我的,都教我了,令我未長成那等愚鈍婦人。我自知論聰穎智慧,遠比不得她二人。但我想以我餘生,完成此作。」

  翎娘的臉龐和眼睛都放著光彩。這光彩讓竹生分外喜歡。

  她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她又問:「這是你父親默出來的?他作為男子,又怎麼看呢?」

  翎娘自豪道:「父親自然是認同的。他又不是阿城!」

  竹生挑眉:「阿城?」

  翎娘撇嘴:「我前日裡,將這稿子給阿城看了。他也不敢說不好,可那樣子,誰還看不出來他的意思呢?他定然是覺得男子應為天,女子應為地,男子為乾,女子為坤。天為地之君,乾為坤之主。不用說我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竹生笑道:「阿城我看著還行,不是那種認死道理的人。有的救。」

  翎娘道:「才不管,我已經決定了,以後不跟他說話啦!」

  翎娘本就心性聰慧,自逢大變之後,變得沉默又沉靜。可到底是個花季少女,難得露出這種少女才有的微嗔模樣,嬌俏可愛,十分令人喜歡。

  竹生捏著那冊子,輕輕摩挲。

  那手稿,除了正文,還附有許多語錄。大多都是「欣娘曰」、「瑩娘道」這樣,一看便知是范深在一旁所錄。其中也會有他自己的發言,還有另一個被稱作「仲淵」的人的發言,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翎娘那位病逝的叔父。

  透過那些文字,能想像得出來這四個人聚集一堂,探討、辯論的模樣。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這手稿欣娘還在的時候便著手修著了,她和瑩娘至少修了十多年了。

  竹生草草翻過一遍,都能從那些對話中看出那幾個人的成長、成熟的痕跡。

  在這樣的一個父系社會裡,有范伯常、范仲淵這樣的男子,會肯認同欣娘、瑩娘的觀點,實是難得。

  「父親、叔叔,和我娘親、母親,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兩家院子只隔一道牆。他們四個人,從小就一起聽我祖父、外祖父授課,從小就一起研討學問。」翎娘很是嚮往。「雖然是鄉野地方,他們四人卻能相互為伴,父親說,那時候從來也沒感到過寂寞。」

  竹生點點頭,道:「你父親、娘親、母親,都很幸運。」

  人生啊,如此短暫,能有人與你不僅相伴,還彼此相知,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欣娘、瑩娘,遇到范伯常,是她們的幸運。范伯常,能先後擁有欣娘、瑩娘,又是他的幸運。

  翎娘便看到竹生的眼中,有淡淡傷感,不似少女。

  她們並肩離去,暖風穿窗,吹進房中。書桌上的冊子被吹得掀開了封面。

  首頁第一句便是:女子當自立。

  欣娘道,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為地君,何人規定,竟成常識?實不能令吾信服。

  瑩娘道,蓋皆因男子養家、掌家,女子被圈養於內,懵懵懂懂,無才無學,方才卑弱。

  欣娘道,此言有理。吾視鄉戶養蠶人家,男子手拙,全賴女子支撐門戶,則女子便可話事。凡出言,戶中男子亦不敢不從。可見男強女弱,男為女君,並非絕對。

  仲淵道:若汝等能養家,吾亦樂於得閒,甘奉汝命。汝既不能,速速洗手作羹湯來。

  仲淵語罷,扯眼吐舌,作怪狀。

  瑩娘道,吾姐妹十歲,便替父理庶務,如何言吾不能養家?

  怒而起身,以足踹之,正中仲淵面門。仲淵倒,滾避。

  吾亦倒,大笑,氣岔脅下。

  ……

  ……

  新寨子如火如荼的建設著。高家堡以糧食為酬,並不令眾人做白工。實際上要眾人出工建的,只有寨牆。寨子內則以白灰畫地,先將一套套院落房舍要占的土地圈出來,待分配宅基地之後,由地主自行建設屋舍。

  一時,便熱火朝天。兩個月的時間,土坯加原木的寨牆便立起來了。卻在此時,塢堡遇到了麻煩之事——他們買不到鹽了。

  竹生一行人佔據了塢堡之後,得到了足以吃三年的存糧,其中還有足夠半年分量的鹽。在這裡,糧食自己種,雞鴨豬羊自己養,連布匹都可以自己紡織,幾乎是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的狀態。只除了鹽。

  在這裡,竹生他們是外來戶,買鹽的這件事,便依然交給了真正的原堡民,已故高堡主的親信高管事。

  據高管事說,高家堡一直是從八十裡之外澎城採買食鹽的。一些日常用具,如鍋子鋤頭等等,亦是從那裡採購。去年他從竹生那裡領了金銀,已經又去採買過一次。不料今年再去,竟買不到鹽了。

  店鋪裡的鹽非常緊缺,價格已經高到不能承受。

  鹽是人生存必須品,堪稱是戰略物資。鹽的製作和售賣,通常都是由官府統一管理。什麼情況下,會導致鹽的緊缺?

  竹生和范深就碰了下眼神。

  「澎城本地人可能買到鹽?可打聽出為何鹽會緊缺?除了鹽,還有別的異狀嗎?」范深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高管事道:「城裡很冷清,人變少了。城門關得也早了,我們當日差點沒進去城。聽說,西邊打起來了。」

  高管事能力有限,范深反復追問,能問出的來的消息也有限。

  竹生問:「我們現在還有多少鹽?」

  高管事道:「庫裡的還夠一個月。但各人各戶家裡都應該還有些。」

  范深道:「有也有限。」

  堡裡的鹽不是白給的,得要村民們用糧食、布匹或者銀錢來換。竹生和范深也只是不加價而已。尋常百姓,誰也不會囤太多鹽在家裡,反正堡中就能換,十分便利,頂多一次換半個月的量罷了。

  竹生便問:「除了澎城,還有哪裡能換到鹽?」

  高管事說:「官鹽買不到的話,我聽說岷山那一帶的村落有制私鹽的。他們就守著岷山鹽場,常能偷出鹽土來的。」

  范深問:「這鹽場,可是在西邊?」

  高管事道:「正是的。」說完,自己臉色也變了,道:「總、總不會鹽場……那裡可已經離我們不遠了啊!」

  竹生也聽懂了。

  她想了想,道:「你帶幾個人去看看,就算鹽場已失,看看那裡的村子是否還在,能不能弄到些私鹽。我們總歸是不能缺鹽的。一切以安全為要,若有不對,便回來。」

  高管事領命去了。

  范深道:「我要去趟澎城。」

  高家堡地處偏僻,消息閉塞。范深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就得走一趟澎城。這個事,除了他,還真沒有別人能行。

  竹生要在堡中坐鎮,阿城盯著新寨建設,便讓七刀帶了幾個人,護衛范深。

  「機靈點,以先生安全為重。」她囑咐七刀。

  七刀握著腰後的刀柄,點頭:「我曉得的,姐姐放心。」

  七刀隨她練武,已經初初有了模樣。他現在不到十三歲,托竹生時不時用加強版蛋白質粉給大家調理身體的福,他的個子只比竹生矮一個頭尖。也不像尋常這個年齡的孩子精瘦精瘦的模樣,身上肌肉精實,看著就是個彪悍少年。

  被調理出來的身體,膂力大於常人。成年男子和他對抗,兩刀相撞,叫人手臂發麻。

  范深便帶著七刀和幾個人出發去了澎城。

  他要打聽消息,竹生也沒指望他能兩三天就折回。是以八日之後,范深還未歸來,竹生也不著急。

  孰料第九日,一人飛騎而來,身上帶傷,正是跟著范深和七刀一起去了澎城的人員中的一個。

  「豐人攻打澎城,先生和七刀都被困在那裡,出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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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不同於幾十兵痞在寨牆下叫駡勒索,豐人攻打澎城,乃是真正的戰爭了。

  「豐人有多少?澎城現在什麼情況?」竹生冷靜的問。

  那人道:「不知道啊,烏泱泱的,怎麼也得有四五百。」

  「到了澎城,先生就沒讓我和阿牛進城,叫我們留在了城外的路店裡等他們。」

  「結果過了好幾天,先生沒回來,豐人來了。澎城關了城門。先生他們在裡面,應該還安全。」

  「阿牛還留在那裡,我先回來報信。」

  這種冷兵器文明中,城牆對生命是一種強有力的保護。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聽說了高家堡的情形後,願意舉家來投。因為高家堡有高牆,堡門一關,便似個鐵桶似的。自家的兵痞也好,敵國的來兵也好,對村人們來說,有了這牆的保護,這些人來了,他們總比待在村落裡多了一重保護。

  來了之後,又發現這裡還練村兵,且練得很是不弱。讓人益發感到心安,更願意在此紮根下來。等自己安定下來了,再傳話給親戚朋友,就這樣,高家堡的人口就慢慢多了起來。

  竹生沒見過澎城,但聽說是個小城,就只有三百守軍。如果對方只有四五百人的話,閉門據守,一時半會或許尚無危險。但這只是最好的猜測。反而現實中,事情往往就會發展成最糟糕的那一種情況。

  事關范深,竹生一分鐘都不敢耽誤。她立刻將正在修建新寨的青壯全調了回來,整個高家堡全部村兵一共就不到一百五十人,范深和七刀還帶走了八個人。不是范深講排場,實是這裡出門,若不與人結隊,極易遭遇危險。在野外怕的是獸,在城池怕的是人。

  竹生把她的人都收攏到堡中安置,自己帶了一百人,將剩餘的人交給了阿城。

  「緊閉寨門。若遇襲,以弓箭、擲矛據守。令堡中老人、女子執手弩,童子執吹管。一切皆照從前演練。」竹生交待阿城道,「讓芝麻他爹準備好。」

  阿城第一次獨當一面,還是在范深和竹生都不在的情況下,他內心中很是惶恐。卻又覺得自己年紀比竹生還大,又歷練這許久,如何再能像從前一樣,在她面前眼淚鼻涕的,弱如雞子。硬是壓下了內心中的種種緊張不安,繃著一張方正憨厚的臉,朗聲相應。

  叫旁人看了,意外的覺得……可靠呢。

  村兵們練了這許久,即將出戰,亦是又興奮,又忐忑不安。便是這些青壯的家人,亦緊張得又是塞乾糧,又是忙叮嚀。也有哭著不願放他去的,竹生淡淡看過去,那聲音便小了下去了。

  既投來高家堡,受這裡庇護,又怎能在需要時不盡義務。今日若拒不隨竹生出征,大約明日便要被逐出塢堡了。

  好在,大多數人還是有這種盡義務的覺悟的。范先生在堡中,地位僅在竹生之下,如今他遇險,倘塢堡視若不見,這樣的高家堡,真的能在亂世裡護住他們這些人嗎?

  除了竹生,最冷靜的便是翎娘。

  現在身陷危險的是她的父親,她卻不似尋常女子驚惶哭鬧。甚至在竹生從詢問到決定到下命令的過程中,她一句嘴都沒有插。並不以她與竹生的私交去影響竹生的決策。

  在竹生作出了決定之後,她便行動了起來。她在堡中管理著多項內務,還是蒙學夫子,雖是年輕女子,卻頗有聲望。此時,不需竹生出聲,她已經指揮著眾人開了庫房,搬了竹甲出來。

  高家堡家底薄,便是從前有十來副皮甲,也早在當初堡破之事,被搶走了。那還是前任堡主積攢了許多年才攢出來的。

  看到竹生製作竹弩、竹槍,啟發了范深。他曾在古書中見過竹甲、藤甲一類,試著讓人製作,在製出了幾種不同款式之後,綜合考慮利弊,選擇了現在這種——以厚竹片製成兩塊簸箕大的「甲」,用麻繩一前一後的綁在身上,遮擋住了前後心口這最關鍵的地方。

  竹生便帶著這一百裝備簡陋,武器只是竹槍的人出發了。

  高家堡倒是不缺馬匹,當初竹生殺滅屠村的亂兵,很是繳獲了一些馬匹、兵器。幸運的是,因為正在建新寨,為了運輸材料方便,堡中新制了幾輛大板車,比一般的板車都還要更長更大一些,能坐的人更多。

  竹生便徵用了堡中的健騾拉車。

  她翻身上馬,阿城和翎娘在堡門外相送。

  竹生看了看翎娘,翎娘也看了看她。她們四目相交,誰也沒說什麼。沒人提要求,沒人給承諾。

  這世道,有人肯為你拔刀而去,有人值得你拔刀守護,再多求什麼,都是貪心了。

  這一百人,騎著馬,坐著騾車,披著簡陋竹甲,握緊他們手中削得尖尖的竹槍和從亂兵那裡繳獲來的刀。有些人的手,忍不住時不時的摸摸腰間的水囊。出發前,竹生姑娘令人注滿水缸。當著大家的面把一些藥粉灑進水缸裡。

  那是竹生姑娘家傳的秘藥,專治刀兵外傷。阿城公子以身力證,言其曾親身試過,只要不是當場死了,那藥粉便可救命。

  聽起來玄玄乎乎的,可越是這些沒讀過書,不識一個大字的農民,越是容易相信。有了這一重保障,大傢伙的心裡安定多了。

  正如竹生先前所想,很多時候,人總是希望情況能是最好,往往現實卻是一路淪喪到最糟。

  竹生和她的人到達澎城的時候,城已經破了。

  似這等破城,總是脫不了火光和血光。殺人便罷了,竹生其實一直不懂人類在作出這種行為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愛放火。

  竹生是為了解救范深而來,到了這裡,卻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形勢不由人。首先一個,她不知道范深在哪裡,再一個,這種情況下,讓她看到不管,她也做不到。

  其實城破,於城中人是最糟的情況,於竹生卻未必。

  若她趕到這裡,遇到的是城池攻防戰,情形會怎麼樣,真的很難說。她的一百人看似整齊強壯,實則他們在握刀之前,都是只摸過鋤頭的農民。若遇到大規模的正式戰場,反應如何難以預料。

  但竹生趕到時,直接跳過了攻城,進入了巷戰的階段。敵人人數不知多少的士兵,由整化零,分散在了城裡。這對竹生的人來說,便打心底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在這種情況下,竹生個人的武力,也可以最大程度得以發揮。她雖強,卻沒強到逆天。敵人人數足夠多,照樣能一刀一刀磨死她。

  小吳今年才十五。他十三歲就做了澎城的守門兵丁。他爺爺、他爹爹都是澎城的守門兵,兩年前,他爹酒醉摔進溝裡跌死了,十三歲的他,沒爹沒娘。他爹的老上司憐憫他,便讓他頂了他爹的缺,也成了一個守門兵。

  澎城雖是小城,卻也有許多年的底子。小吳的身上也穿著皮甲,但他胳膊和腿上都挨了刀,流了許多血,力氣也漸漸使不上來了。

  當豐人的刀高高舉起,就要向他砍下的時候。小吳的心裡,除了絕望,還有後悔。

  他後悔不該請了媒人去向隔壁街的二丫提親。他們半個月前才定親,今日他便死在這裡,二丫定會被別人說剋夫,日後嫁人就難了……想到二丫可能會嫁給別人,他就難過,但想到二丫可能會因此嫁不出去,他就更難過。

  那一瞬間,他閉目等死,腦海卻想到了無數的未來。那些未來裡都有二丫。

  可惜……

  ……

  ……

  咦?

  小吳滿頭滿臉被濺得都是血,他睜開眼睛,看到那原本要劈死他的豐國兵,已經被人劈成了兩半!

  那屍體還立著沒倒,情形可怖,但小吳這些天看多了死人,絲毫無懼。他只是望著那柄劈開了那人的刀發呆。

  那是一柄什麼刀啊?從沒見過這樣的!比他的刀長,比他的刀寛,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刀竟然是綠色的,太陽底下綠光瑩瑩,好似竟是碧玉雕成的一樣。

  那拿刀的人也稀奇。擁有這樣的斬殺之力的人,竟然不是什麼彪形大漢,而是一個粗布衣衫的少女。她雖然穿著粗布的男裝,但長著那樣一張精緻的臉,斷不會有人把她誤當成男孩子的。

  可這樣一個美麗少女,如何、如何能切冬瓜一樣就將人輕易切開呢?

  小吳還在發懵,竹生已經抓住他肩頭衣衫將他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城守府在哪裡?」她問道。

  「啊?」小吳死裡逃生,腦袋還在發暈,昏昏的一指,「那、那邊!」

  竹生放開他,對身邊人說:「給他喝藥水!」

  立即有人解下水囊,捏住小吳下巴就灌了他幾口。小吳被嗆得咳嗽,可是咳嗽完了,卻發覺身上有了力氣。低頭看,傷口還在疼,可血已經止了。這藥水真好使!

  再抬頭,那用綠刀的姑娘已經不見了,她的人也都跟著她走了。小吳一個激靈,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撒丫子就追了過去。

  敵人化整為零,正好讓竹生各個擊破。

  正規軍隊行止有規矩,即便是分散開,也是慣於一伍一什的行動。直面十個或者二十個人,對竹生來說,相當輕鬆,更何況,她帶著一百人,整整齊齊的,一個也沒走散。第一次出征,她很小心,有意引導和鍛煉他們。

  她的人見血太少,需要這種實戰經驗。

  一路走來,她的隊伍中越來越少有使竹槍的,大家都扔了竹槍,撿了敵人的兵器。有了真正鋒利的兵器,竹生的隊伍推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了。這一路勢如破竹,所遇小股敵兵,都不費力的解決了。

  但也能看出來,敵人行進的路線和他們相同,目標都是城守府。

  竹生進城之後先將遇到的幾股敵兵殺滅,然後她就想到了。澎城不是一日就破的,之前已經守了好幾天。以她對范深的瞭解,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坐以待斃,所以現在,他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城守府。

  竹生一路殺過去,解決了路上所見的所有敵人。她的身後,除了她從高家堡帶來的人,也有越來越多的澎城守兵聚集,他們都跟著她走。

  當她趕到城守府的時候,那裡正在展開一場攻防戰。遠遠的,她就聽見了七刀的大喝之聲。

  她看到他的時候,七刀簡直是成了一個血人。可他的眼睛,卻那麼明亮!

  後來有當時隨在竹生身邊的人與旁人講起這日的情形,猶自脖頸發涼。

  「那個七刀啊,身上中了可不止七刀了!」

  「遠遠看著像是穿了紅衣衫。」

  「城守府破了,我們再去晚點,他就真的要死了。」

  「可那個傢伙,他的眼睛……一直在笑啊……」

  「奶奶個熊!真嚇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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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50: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窩裡,除了那些女子,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實都是苟活的狀態,然縱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現在他已經不弱小了,卻奇異的,也不再畏懼死亡了。

  血帶走了力氣,他已經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了,身體的痛感已經麻木。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他的身後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這裡,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對竹生。

  他奇異的有一種痛快之感。如果死在這裡,如果為了保護那個男人死在這裡,竹生、翎娘……她們都再不會用那種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時候,會有一絲懷念和感激吧?會記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馬刀同時壓下,七刀橫刀相抗。三個人三柄刀的力氣,他竟然能抗得一抗,這膂力也是驚人了。對方心中亦是驚駭,明明是個身量還未長成的少年,如何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那三柄刀,終於是把他壓倒在地。七刀跌倒,後背著地,眼看著那三柄刀又舉起即將落下,他躺在那裡,露出了微笑。

  奇異的破空之聲傳來,三名敵兵的頭顱如被鐵錘擊打的西瓜一樣爆裂!碧玉般的綠色長刀如回旋鏢一樣旋轉,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挾著空氣的嘯叫聲,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驟然睜大。

  來了!她來了!她看到他了嗎?看到他流的血、受的傷了嗎?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嗎?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飛回來的綠刃,左撩,右削。兩個豐國士兵應聲倒地。幾息間,竹生和她的人已經突進到七刀身邊。

  「先生呢?」砍倒衝上來的幾個敵兵,身周的人將她護在中間,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問。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著氣,流著血。

  「給他喝藥!」竹生說完,從七刀身上邁了過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藥。血迅速的止住,傷口雖還疼,力氣和生命卻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著竹生離去的方向。

  還不夠嗎?還不能讓她多看他一眼嗎?到底要他怎樣做……才夠啊?

  竹生和她的人衝進了府門。第一進院子方正闊大,穿過穿堂,便是第二進院子,隔著兩進院子,遙望的便是正堂。

  這兩進院子裡擠滿了人。竹生的人一路歷練,已經沒有了半個時辰前的緊張忐忑。他們的血已經熱了起來。

  再不是兩腳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們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們吼叫著,終於和人數眾多的敵人正面對上!刀鋒碰刀鋒!一命換一命!

  豐國人逼得最後的守軍退守正堂,眼看著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敵。一時戰況突然逆轉!

  竹生一柄綠刃在手,勢如破竹,無人可擋。她今日不似當日,單槍匹馬殺進殺出,她有同伴並肩。雖然他們每個人一個人的武力都無法與她對抗,但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的時候,力量便會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經許多年沒有再與人並肩而戰過了。這情形彷彿回到許多年前她還年輕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竹生的血冰冷過,憤怒過,狂暴過,卻還是第一次又熱起來。

  她一個人突進到了正堂大門,將紮在那裡的豐國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風隔開。這裡人太多太密,敵我混雜,她的綠刃施展不開,只能收斂著。

  她一突進來,大門處的壓力驟然輕鬆。有人帶著喜意大喊了一聲:「姑娘!」

  竹生不回頭,只問:「先生呢?」

  大門處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間雜著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聲道:「先生無事。」

  范深無事,竹生終於放下心來,便欲重返戰團。房舍中卻傳來范深焦急的聲音:「是竹生嗎?快進來!」

  范深向來沉穩如淵,少有如此惶急的時候。竹生便沒戀戰,砍倒身前之人,轉身鑽進大門去了。

  阿牛閃身放她進去,隨即又堵住了大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當初亂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個撿起兵刃,怒吼著衝上去和竹生並肩而戰的人。

  從那日起,他的勇氣和忠誠,便都獻給了竹生,矢志不渝。

  雖是白天,門窗都閉著,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鮮血染紅了青衫。他的髮髻也散亂了,他慣常注意外貌整潔,少有這種狼狽的樣子。

  他不是一個人。他的懷中還抱著一個男人。

  「竹生!」他聲音嘶啞,「你的藥!藥帶了嗎?」

  竹生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頸大動脈,再探探鼻息——已經遲了。竹生搖搖頭,道:「他死了。」

  范深抬頭看著她。他臉上沉靜如故,眸子卻深黝如墨。

  竹生見過他這種神情,這種目光。那時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兒遭匪徒玷辱。他沒有流淚或怒吼,他只是握著女兒的手,告訴她「活著就好」。

  即便是竹生這樣冷靜的人,都有爆發的時候。范深范伯常……卻從未爆發過。

  這個男人所有的情緒,都是向內的,收斂的。

  竹生不知道這個死去的男人是什麼人,與范深是什麼關係,她卻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經是他的悲傷。

  竹生退後了一步。

  「外面還需要我。」她說。

  她說完便轉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氣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人已經開始失去體溫。外面刀兵碰撞聲漸弱,直至消失。他聽到了歡呼聲。

  竹生因為太年輕,她的聲線不可避免的是嬌柔之聲。但她說話的時候,語速拿捏得很好,語調總是低沉,聽起來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談吐方面是受過特別的教導的。

  他聽見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條不紊的下達一條條命令,滅火,救人,關城門,搜索殘敵……

  她知道該做什麼,該先做什麼。她做事的順序不是為了結果,而是依據她眼中的重要性。

  這兩年,他曾試圖教導她,改變她,妄圖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樣子。卻發現……很難。

  他以為她年紀還小,需要他來教會她很多東西。但其實,她該會的都會了。她只是因為來自一個閉塞的地方,所以對這世界的一些常識、歷史和規則很陌生。

  每當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虛心請教。而當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規則,她便會自己思考,而後做決策。

  他以為他尋到了一塊璞玉,需要親手來細細雕琢。實則竹生渾然天成,無一處可容他下刀。

  他聽到那些男人們轟然稱是,沒人對她的命令有質疑。腳步紛踏,眾人領命而去。

  正堂的門忽然打開,纖細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問,「要我幫你收殮這位嗎?」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問:「他是什麼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與他通過三封書信,神交十餘年。不料才得相見,區區數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門而入,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讓這男人身上有種時光沉澱的厚重感。

  「他是此處城守。」范深道,「我已數年未曾聞得他的音信,原以為他尋了什麼地方避世隱居。」

  「不曾想,他竟甘於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尋一國為相,為帝師,亦無不可。」

  「他的確隱了,大隱於朝。」

  竹生的身影在門口處站了許久,輕聲道:「先生節哀。」

  「此間正狼藉,還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許久,范深啞聲應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飯燒水,給范深送去。

  今日一場大戰,她以武力震懾眾人,所命者無有不從。

  「朝兄。」范深拍著懷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嗎?」

  「那就是我選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來交給她吧。」

  范深終於放開懷中那人,站起身來……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豐國士兵餘孽被掃蕩得差不多了。有幾個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裡。

  城中既定,許多躲藏起來的人便冒了出來。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門,吵吵嚷嚷的要見城守。這些人有城守的屬官,亦有城中大戶。

  他們要見城守,竹生卻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確定是否現在就公佈這個消息,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她旋即決定把這個事丟給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來說,這個時候也該他出面了。

  「去請先生來。」她轉頭吩咐道。

  再轉回頭,卻發現幾個澎城守軍悄悄站在了階下,背對著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擠,低頭接耳的悄悄議論,或是驚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們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帶來的人。但那些青壯村兵倒也罷了,這個腰後橫著一把大刀的女子……怎麼看都還是個年輕女子。他們敢出來的時候,大勢已定,他們也未能一睹竹生手執綠刃的風采。

  亂局之中見到主事的竟是這麼個年輕女子,他們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著要見城守。可怎麼才一天不到的時間,這些他們看著面熟,甚至有的還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軍,都心向起這個女子來?

  正交頭接耳間,范深出來了。

  他還是穿著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卻淨了面,重新梳理了頭髮。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氣度舉止,卻絕對是第一流的。他出現在城主府大門,不用開口說話,身上一股名士風度,便已讓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許多。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確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開承認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襲,他挺身而出,為守城出謀劃策,日夜伴在城守身邊,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們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掃視了一圈。這便是有重要的話要講的前兆,眾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靜了下來,都目不轉睛的望著他。

  夕陽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雙眸子點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聲音有些嘶啞,飽含傷痛,「已經以身殉城。」

  這話一出,階下靜了靜,緊跟著便爆發出了哀聲。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卻哭得眼淚鼻涕泗流,不管哪樣,都真情實意,看得出這位朝城守顯是極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這種動盪亂後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撫。她打定主意,不管待會范深需要她做什麼,她都配合就是了。這無關她喜歡不喜歡,而是在許多情況下,政治作秀是必須的。

  「朝城守臨去前與我道,」范深接著說,「此亂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強者不足以衛護澎城百姓。」

  「我家少主馳援來此,救澎城於危難。」

  「朝城守遺命,以澎城舉城相托。」

  范深忽然轉身面對竹生,後撤了一步,一撩下擺,便單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個綢布紮緊的巴掌大的東西,高舉過頭頂,大聲道:「少主!請少主受印!」

  眾人中七刀最先反應過來,蒼啷一聲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單膝跪下,大聲道:「請少主受印!」

  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怎麼做了。一時間蒼啷聲不絕,跪了一片。

  澎城人驚疑不定。正在此時,階下幾個早前便乖覺的攔在眾人之前,不使他們衝撞竹生的守軍,彼此互看了幾眼。

  第一個拔刀的是個少年模樣的人。下午時候,竹生還與他說過兩句話,知道他姓吳,才不過十五歲,父母雙亡,自己請了媒人給自己說下一門親事。

  「她無事。」面對竹生的詢問,那少年咧開嘴笑,「我們趕過去的時候,亂兵正在踹她家的大門呢。她躲在屋裡嚇壞了,幸好我們去的及時。」

  他沒說的是,這多虧了姑娘。因為竹生姑娘,所以他沒死,二丫也沒事。

  「請姑娘受印!」小吳大聲道。

  有第一個人帶頭,事情便好辦了。又是一片蒼啷拔刀之聲,守軍跪了一片。

  這些人今日都是死裡逃生,也都親眼見證了那年輕女子的強悍。就如朝城守所說,這個世道啊,光文治已經不夠了。這些人內心深處,便渴望能有個強有力的人來領導他們,守護他們。

  人這種動物就是如此。

  首先他們聚群而居,然後一百個人裡,有九十九個都希望能有個「別人」來承擔起更大的責任,來做那些艱難的決定和選擇。

  所以「領袖」這種人,總是少數。

  相對更加普通的,弱小的大眾而言,那些掌握了一定的財富,或知識,或地位的人,更傾向於去成為這個做決策的人,從而攫取更大的權力。

  因而屬官和富戶們,是表態最慢的一群人。

  但不管他們怎麼想,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兵刃。

  那些亮眼的刀,代表著效忠的宣誓。

  終於這些人也紛紛單膝點地,抱拳垂首道:「請姑娘受印吧!」

  竹生知道政治作秀在所難免。倒是「少主」這個稱呼,范深是第一次用。聽著像是給她硬套上了某種大有身份來歷的人設。

  她正琢磨著這個新稱呼呢,情節便狗血的脫韁而去。

  饒是竹生素來冷靜,望著單膝跪在她面前,雙手高舉著印信的范深,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舉城相托是什麼鬼?為什麼這種誇張的臺詞,這些人竟然全買帳?

  范深在此時抬頭。

  兩個人四目相對。

  彷彿都聽到了那目光相接產生的霹靂哢嚓的火花四濺的聲音。

  此時此刻,他們心意相通。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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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50: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事後的統計和彙報讓竹生知道,那天她和她的人真的很幸運。因為敵軍足足有八百人。

  她得知這個數字的時候沉默了一下。不難想像倘若當日直挺挺的撞上去,一百人在八百人手裡能過幾個回合?

  她也知道了為什麼「舉城相托」這種誇張的事情眾人接受起來毫無障礙了——前任朝城守便是雲遊至此,一番長談折服了前前城守,被「舉城相托」了。

  這是文化的差異。當日竹生在范深的授意之下順從民意接過了那印信,到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這事兒戲。相對於法律和規章制度,這裡的人更信奉別的一些什麼東西。

  竹生的幸運,對澎城的百姓來說則是不幸。雖則竹生和她的人來的及時,百姓亦有死傷,更有房屋燒毀。幸得當日竹生下達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救火,百姓事後得知,對新城守亦感激不盡。

  范深無恙,澎城入手。待得第二日一切亂象皆平息,竹生便遣了幾人騎著快馬回塢堡給翎娘和阿城報信。

  幾日之後,這幾人又回來了,還帶回來了高管事。

  「岷山的鹽場已經失了。」高管事道。「附近村人也都逃散了。」

  范深道:「我們的人可有死傷?」

  高管事道:「倒沒有,只是沒弄到鹽。」他發愁,堡裡的鹽也撐不了多久了。

  竹生問:「鹽場有多少敵兵?」

  高管事道:「王小滿偷偷爬過去看了,約莫一二百人。」

  竹生使人審了俘虜,證實確實鹽場留有守兵二百人。

  這是必得奪回的。否則不光高家堡,連澎城都要沒有鹽吃了。

  澎城一戰後,清點人數,高家堡一百村兵只折了四人,都是被捅了心口、抹了咽喉,當場便死了的。其餘的,受了重傷,便有同伴掩護,立即飲下藥水。

  回春丹稀釋成藥水,效力大減,並不能肉骨生肌,卻也能立即止血,恢復些許體力。縱然如此,已經被眾人驚為神藥。小傷輕易不用,格外珍惜。

  澎城守軍沒有竹生的仙丹藥水加持,運氣就沒這麼好了。這些守軍都是本地人,都有家小在此,城破之時,只能死戰不退。三百守軍最後剩下不到二百人。

  竹生和范深商量後,留下五十堡兵給他,帶了五十堡兵,五十守軍,和七刀奔赴岷山鹽場。

  這一次,五十守軍也分配到了藥水。澎城之戰時,不少受傷的守軍便見識過這神藥了,此時水囊掛在腰間,便格外安心。

  岷山鹽場的豐軍雖是他們的兩倍,但竹生等人卻是偷襲。七刀於這種事格外擅長,他帶著人偷偷潛入,在鹽場的水缸裡投下了一顆「瀉藥」磨碎成的藥粉。果然一餐飯食之後,豐軍便開始立竿見影的跑茅房。

  竹生等人以格外少的代價收回了岷山鹽場。留下幾十人,其餘的人綁著俘虜,折返澎城。

  路上,阿牛還稱讚竹生那瀉藥見效快。竹生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旃雲峰出品的冰露雪梅丹,用一顆便少一顆。被當成瀉藥用,便是竹生,都覺得肉痛。

  待他們帶著俘虜帶著鹽回到澎城,卻看到一進城門的廣場上,烏泱泱的集著許多人。

  眾人見到他們,紛紛讓開路。

  「城守回來了!」

  「竹生姑娘回來了!」

  待看到俘虜和拉回來的鹽,百姓爆發出了歡呼聲。許多人家鹽罐已經見底,城中還在售的鹽,價格已經高到不能承受。

  竹生翻身下馬,看到廣場上范深和幾名屬官都在。中間空地上,綁著一串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怎麼回事?」竹生問。

  范深道:「已經查明,便是這兩家開了城門。」

  澎城雖小,也有高牆。城守閉了城門,據城死守,這八百豐兵原也奈何不了他們。

  孰料那豐軍將領十分狡猾,使兵士在城牆下叫陣,言道豐軍大軍已是壓境,待大軍帶著攻城器械前來之時,便是城滅之時。澎城此時不降,待城破時便要屠城。

  城中一時人心惶惶,朝城守斬了幾個散佈流言之人,才鎮壓下來。不料兩家互為姻親的大戶,傍晚時給城門守兵送飯送肉,卻在飯菜中下了迷藥。

  彼時豐軍假作撤退,實則悄悄埋伏,就等這等一心逃離此處之人從裡面開門。

  待門開了,悄無聲息的便殺了上去。這些人嚇得肝膽俱裂,幸運的是這些豐軍為了搶門,無暇顧及他們,他們便丟下車子,四散逃了。

  過了幾日,他們探頭探腦,發現澎城已定,城牆上的守兵依然是熟面孔,又大著膽子摸回來了。

  正巧澎城人已經從俘虜口中問出了城開的緣由,正在緝拿他們。這些人一偷偷摸回來,立即被人發現。叫眾人綁了送官。

  尋常百姓自不會覺得倘若城不破,豐軍不分散,竹生的人來了,極可能以卵擊石,全軍覆沒。他們只覺得若不是這些人,等竹生來了,圍自可解,也就不必死人了。

  恨意自然都落在了這兩家人身上,叫嚷著要這兩家人償命。

  竹生聽罷,掃視一圈。那兩家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繩索捆成一串,瑟縮著看著她。

  她目光掃過來,其中一家的家主忽然撲起,連帶得跟他拴在一起的兒子們都猝不及防滾到在地。

  七刀在竹生身側,已經閃電般拔刀,架在了那人頸上,只待竹生發話。

  那家主哭喊哀求道:「姑娘饒命!我等知錯了!我等該死!我願將家產奉上贖罪!求姑娘饒命啊!」

  身週一時靜了下來。

  新城守身手驚人,許多人都見識過。但她終究是個年輕女子,性情如何,處事手段如何,澎城的人,都還不瞭解。

  特別是城中屬官,以後都要她手下做事,比百姓更想知道新城守做事是什麼風格。

  竹生卻喚來城中掌管刑法的屬官:「此人按律當如何?」

  刑官道:「叛國通敵,當夷三族。」

  竹生道:「自私逃生,雖致城池失守,卻也非通敵。當如何?」

  刑官道:「可減一等。十歲以上男子斬首,家眷財產罰沒充公。」

  竹生道:「既然有律可依,依律而行即可。」

  她頓了頓,道:「立斬!」

  七刀聞言,鋼刀便毫不遲疑的揮落,那家主一顆大好頭顱便滾落地上。兩家人見狀,都癱倒在地。

  圍觀百姓沉默一瞬,忽然爆發出歡呼。屬官們亦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

  知她武功高,就怕她有婦人之仁,沒有最好。

  范深微笑。

  七刀已給竹生牽過馬來,兩人翻身上馬。女子英姿颯爽,少年挺拔彪悍。

  范深將這裡的事交給刑官,亦上馬一同離去。

  百姓們交頭接耳。

  「看不出,年紀輕輕,不是那等耳根軟的。」

  「那是你沒見過城守殺人的樣子!」

  「你看到了?」

  「嘿!我何止看到!我還衝上去幫忙了!」

  「……吹!接著吹!」

  路上,范深問起岷山之事,七刀簡略說了。

  他口才原本就便給,只是在竹生跟前常被她壓制著,便顯得話少了。

  范深聽到鹽場已經拿回,且無人傷亡,長舒一口氣道:「那就好。」

  他們現在的問題就是少人缺物。物資短缺倒也罷了,青壯兵丁死一個少一個。統共就這麼幾百個,死不起。

  「我這裡也有個好消息。」范深笑道。

  「哦?」竹生看他。

  范深道:「府庫裡有鐵。」

  竹生的眼睛就亮了。

  范深道:「兩千斤。」

  兩千斤不多,卻很夠他們打造些武器了。高家堡的堡兵,終於能擺脫竹槍、竹弩的局面了。

  范深道:「還有一百套皮甲。」

  他歎道:「朝兄早知天下將亂,他已經盡力了。」

  待回到府中,洗漱休整過,再在議事廳碰頭,再無旁人,竹生才問:「豐軍所說大軍逼境,是真是假?」

  范深道:「已審過俘虜,豐軍大軍是朝著涪城去的。那裡乃是邊城重鎮,有大軍駐守。豐軍若勝,邯國便等同打開了大門,只會一路向東推進。」

  他展開輿圖,指著兩處城池道:「赫明、安州才是他們的目標。這二鎮一旦拿下,邯國腹地再無屏障。」

  「我們呢?澎城在哪?」竹生問。

  她的目光隨著范深道手指劃過輿圖,最後停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

  在兩國邊境,位置偏僻,而且顯然不在豐國的行軍路線上。

  「這倒不錯。」她說。

  「現在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太少,兵太少。」范深說,「竹生,我們必須增兵。」

  增兵不是一個簡單的事。當一個自然人還是一個農民的時候,他從事生產,可以產出糧食。可當他被征為兵丁的時候,他就反過來成為純消耗糧食的存在。

  「先把守兵補滿。堡兵維持原有人數不動。」竹生道,「建立預備役編制,農閒時必須參加訓練,若無戰則維持生活,若有戰則上戰場。」

  「至於人口……」她說,「不是在打仗嗎?流民必定激增。把他們拐回來就是了。」

  「這個事情讓七刀去幹,他最善於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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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鹽場二百守軍,死了四十多人,生俘一百三十七人,其餘逃散了。

  這一百多俘虜的去處,竹生路上就想好了。

  「留五十個修房子,修繕城中燒毀房屋。剩餘的趕到高家堡去修寨子。給他們飯吃,半飽即可。」

  「大善。」范深贊道。如此,高家堡的青壯勞力就解放出來了。

  竹生手中多了一個城,人員必定得從新調配。且澎城屬官亦有死傷,需要補足。

  竹生把翎娘和阿城都調了過來。讓高管事總理塢堡事務,阿牛掌握堡兵,管理俘虜。

  阿城在澎城領了巡城司馬之職,掌管城內治安。翎娘則跟隨在范深身邊協助他處理公事。這個事掛名不掛名都可,但竹生很正式的讓她擔了個文書的名兒。

  文書無品無級,根本算不得公職,只能算是城守府雇傭的人。但此前從未有過女文書。

  屬官中自然有人心中非議。但就算想反對,看看他們長刀擅殺的城守,明眸皓齒,鵝頸纖腰……竹生年紀漸長,早不是平板女童模樣,身上無一處不體現出女性特徵。

  罷了,女城守都有了,女文書還稀奇嗎!況且女城守美貌非常,一群男子圍在她身邊議事,總覺得有些彆扭。多一個女子陪她,似乎還好一點。

  澎城便首開了女子任職的先例。

  一切既有規則的崩塌,都是從微小的妥協開始的。

  竹生年輕,又是女子。范深一聲「少主」,給她套了個神秘人設。時日不久,百姓便已經在謠傳竹生是一位亡國公主了,還自發的給她完善了悲涼淒美的背景故事。

  澎城屬官原以為,以竹生的年紀,真正掌事的人會是范深,竹生不過是范深推出來的傀儡,手中的利刀罷了。

  不料一段時日之後,眾人卻驚異發現,范深真的只是在為竹生出謀劃策、拾遺補缺,並妥帖的執行既定的決策。而這些決策,真正拍板的人,竟真的是竹生這妙齡女子。

  竹生決定方向,范深掌控全域。阿城兢兢業業,把一城的治安管理得不說夜不閉戶,也差不多了。翎娘之慧,肖似其父,她跟在竹生、范深的身邊,飛速的成長。屬官們那些小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他們在文書裡玩的種種文字遊戲,總是能被她輕易識破。

  還有一個七刀,他年紀尚小,竹生需要時他就如影隨形,竹生不需要時他就刻苦練功,未領任何實職。但他一戰成名,高家堡堡兵早就怕他,澎城守軍亦服他。他才是一把真正的刀,竹生的目光指向哪,他的刀鋒就指向哪。

  等屬官們意識到這幾個年輕人並非城守任人唯親,隨意安插,而是實實在在能做事的時候,夏糧已經收割入庫,再度進入農閒時期,預備役已經開始訓練。整個澎城,已經扎扎實實的掌握在了竹生的手裡。

  澎城的百姓重新過上了安穩的日子,不管頭上坐的是誰,只要能給他們這種安穩,他們便認她。更重要的是,澎城握刀的人,都認竹生。

  屬官們就算再有什麼小心思,也翻不起浪花。澎城雖小,卻如鐵桶一般。

  有了強壯的戰俘服勞役,高家堡的新寨很快立了起來。

  這期間,也有幾股人馬經過,派了斥候前來刺探。高家堡和澎城都緊閉大門,牆上鋒利的箭頭閃爍著寒光。

  一座小城,一個小塢堡。

  衡量過攻打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和可能得到的收益之間的比例,那些人都撥馬而去了。

  不划算。

  林林總總許多事,縱然竹生把許多工作都丟給了范深,依然每天都很忙。特別是澎城守軍和新拉出的一千預備役,政事她可以丟給范深,軍事卻不成。她只能親自來。

  范深也更屬意她把軍權抓得更緊。澎城不同於高家堡,高家堡人少,好管理,人心也齊。竹生最初救下的那批村民,對她最忠誠。他們原就是本地人,很多事有他們居中協調,便方便得多了。

  當天氣轉涼的時候,竹生給了七刀兩車糧食和三十個人。

  「我不能給你更多了。」她說,「往打仗的地方去,不要走得太深。去讓那些流離失所的人知道,澎城是個可以收容他們的地方。」

  她強調:「讓他們心甘情願的來。」

  七刀被派予了這樣的任務,興奮得眼睛發亮。

  「姐姐!」他保證道,「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七刀已經十三歲了,身體被竹生調理、訓練得非常健康。他比同齡的孩子高了足足半頭,和十七歲的竹生一般高。

  他也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猴兒似的精瘦精瘦的,他的體格比他們結實得多,蜂腰猿臂。

  看著他發亮的眼睛,竹生忽然有些心軟。

  她是不是對他太苛刻了,她禁不住想。

  她對他比對別人都要嚴苛的多了。

  每天練完功,他的身上總是青青紫紫的,並非竹生有意虐待他,她只是手下不曾留情罷了。她會抓著阿城讓他壓著他讀書,抓著范深讓他給他講做人的道理。她對他的態度便是彷彿不將他一天的精力消耗殆盡,他便分分鐘要走上邪路一樣。

  而她自己對他,總是冷淡的。她對他說的話不多,往往都是命令。他本是一個能說會道、口才便給的孩子,卻在她的壓制下漸漸變得沉默、話少起來。

  她知道他的出身無法選擇,也知道她沒有殺他的理由。但她明知如此,仍然克制不住自己對他的疏離和冷淡。

  她也有屬於自己的仇恨和怒火。那些仇恨她深埋心底,卻從來不曾忘記過。在凡人界她遇到了如同她的仇人一樣恃強淩弱的人。他殺死他們,毫不留情,固然是因其作惡,但又何嘗不是因為心中的憤怒呢?

  她其實一直和晴娘一樣,覺得七刀遲早會長成那樣的人。她一直在等著,等著七刀顯示出那樣的徵兆時,她便可以殺他了。

  七刀卻一直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追隨著她,彷彿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一般,只服從她的命令。

  她叫他殺他就殺,她叫他止,他就止。

  竹生其實一直忘不了彭城之戰時,那少年在城守府大門處浴血而戰的樣子。

  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當她蹲下身貼近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卻那樣明亮。彷彿在說——姐姐!你看我,你看我呀!

  她養過孩子,深諳孩子的習性。那些孩子第一次繫上紐扣,第一次自己拿起餐具,或者不管第一次做出了什麼新的成績,他們都會這樣興奮的大叫:媽媽!你看我!快看我!

  竹生那時候,因此而沒敢多看他。

  但她此時看著他明亮的眼睛,終究還是心軟了。

  七刀很敏銳地捕捉到竹生眸中柔軟的溫色。那種柔軟,從來竹生只在看翎娘阿城的時候才有。帶著慈悲,帶著疼愛,帶著「不要怕,我站在你背後」的鼓勵。

  那是七刀渴望已久的東西。

  他終於得到,卻竟然手足無措起來。

  竹生心中歎息一聲。第一次用柔軟的聲音對他說:「旁的都罷了,安全第一。你要平安回來。」

  少年的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七刀走了以後,竹生終於有了一段還算空閒的時間。

  她對翎娘說:「我要試試看一次練功最長能堅持多久。若無事,就不要喚我。若城中有事,隨時可喚我。」

  翎娘答應了。

  和在高家堡的時候一樣,翎娘依然是和竹生住在一個院子裡。朝城守孤家寡人一個,無妻無子。他住的院子,略略收拾,竹生就搬了進來。

  因要沐浴朝陽和夕陽,竹生打坐的時候並不關閉窗戶,這樣翎娘也可以從窗戶看見她。

  從第一天的朝陽到夕陽,竹生盤膝趺坐,紋絲不動。翎娘只是不斷的探看。

  到了第二天,翎娘禁不住咋舌。

  第三日,領娘已經有些不安。

  第四日,連范深都過問了好幾次。翎娘午飯前還回來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正午的陽光太明亮了,總覺得竹生的房間裡面格外的亮。翎娘探頭向窗戶裡看了一眼,彷彿看到竹生身周燃燒著白色的火焰。

  她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房中又沒那麼明亮了,也沒有什麼白色的火焰。她抬頭,一大片雲正好遮住了太陽。

  竹生交待過翎娘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打坐吐納。她感覺自己才進入那種如同浸在溫水中的舒服的狀態,就被翎娘喚醒了。

  「竹生!竹生!」翎娘扒著窗戶,擔憂的看著她,「你醒醒,你、你還好嗎?」

  竹生睜開眼睛。

  「怎麼了?」她問,「城中有事?」

  「無事,一切平安。」翎娘說。

  竹生奇道:「無事你喚我作甚?」

  翎娘猶豫一下,道:「父親說,人超過七日不食不飲,便會死。」

  「今天……已經是第七日了,你、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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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修士在築基之後,靈竅開到足夠多,經脈被拓得足夠寬,可吸收和容納的靈力,便足以支持肉身的自循環,從而可以不需進食和飲水。這種情形,被稱為辟穀。

  竹生聽了翎娘的話,不由感到驚訝:「已經七天了嗎?」分明感覺才進入那種感覺。看來修煉中果真是不易察覺時間流逝。

  怪不得長天宗那些人動輒閉關幾年幾十年的。當年沖昕微笑不給她解釋,大約就是這種感覺不親身體驗是理解不了的吧。

  「是啊。已經七天了。」翎娘擔心的道,「你還好嗎?」

  竹生手摸上胃,並沒有感覺到饑餓,而且身體精力充沛。她不禁感到驚訝,難道她已經能辟穀了嗎?

  但是並沒有。在她結束修煉半日後,她又如常的感到了饑餓,並食用了常量的食物。

  然而她在修煉的那七天中,她的確沒有被餓死,這證明有足夠的靈力可維持著她肉體生存。意味著的確靈氣入體,轉化為了靈力。然後……它消失了。

  去哪了?

  竹生有一個懷疑,然而卻無法證實。

  在七刀離開兩個月後,開始陸續有流民來投。澎城早有準備,新來的流民,甄別身份,分別安置在城中或堡中。

  這兩年范深和竹生蝸居一隅,消息閉塞。這些流民自大城池來,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消息。

  正如范深當日所說,許國烏陵霍家逼死了世子,金家得到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世子一死,王次子名不正言不順的問題迎刃而解。金家當即便出兵,以弟弟為兄長復仇為名兵指恒城。烏陵當即便亂了。

  天佑大將軍得到消息,聯絡盛公子,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說服了盛公子,約定平分烏陵。盛公子利令智昏,與天佑大將軍兩個人聯手出兵烏陵,左右夾擊。

  天佑大將軍直取了朝陽城。金家不敵,遂降。天佑大將軍納了金太妃為側夫人,收王次子為義子。又與盛公子聯手攻打霍家。

  霍家政治上有些糊塗,軍事上卻不容小覷。先時迎抗朝陽城,便沒讓金家占到便宜。之後在雙方夾擊之下,只能收縮地盤,以恒城為根基固守。

  霍家如縮頭烏龜一樣收進殼中,天佑大將軍和盛公子攻了半年,竟也奈何不了他。

  天佑大將軍背棄信約,忽地刀鋒一轉,攻打起昔日盟友來去。盛公子的人措手不及,大將折於陣前。

  消息傳回曲城,盛公子正伏在美姬的肚皮上,品嘗著美姬以自身為盤,奉上來的新鮮瓜果。大驚之下,盛公子惶急起身,上前道:「消息可確實?」

  一腳踏落在美姬的肚皮上,肥胖的身軀重逾二百斤,登時一腳將美姬踏得腸穿肚裂,翻滾慘叫而死。

  彼時,竹生范深,剛在高家堡落腳。

  盛公子失了大將,驚慌之下召集臣屬聚議。最後,採納某人進言,向陳國求救。

  陳國覬覦許國已久,得信大喜,躍躍欲試。然又懼天佑大將軍之威,遂聯絡邯國,以助戰盛公子為名,一同進軍、瓜分許國。

  盛公子引狼入室,失卻領地、實權,全然被陳軍統帥架空,悔之晚矣。

  陳、邯二國與許國接壤,豐國與許國則隔著邯國。

  天佑大將軍雖軍力威猛,同時相抗兩國,也是吃力。遂送信與豐國。豐、邯二國,積怨已久。豐國得信,確認邯國出兵許國,國內軍力空虛,遂發兵攻邯。

  待得秋日裡又一大波流民聞聽澎城名聲前來相投時,帶來了涪城失守的消息。

  他們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七刀的消息。

  「小郎君說,他綴在豐軍後面再看看情形,還要過些日子再回來。」那些人道。「讓我等帶話給他的姐姐,一切安好,無需擔憂。」

  范深打發了那些人,對竹生笑道:「這小子素來應變機敏,你用他做這事真是再合適不過。」

  竹生不置可否。

  七刀是個急於向她證明自己價值的孩子。她知道他有潛力,但不知道他最終會成長成為什麼樣的人。

  冬天最冷的時候,七刀終於回來了。

  一年不見,這少年個頭猛竄。他大概是已經比竹生高了吧,范深看著他的時候想。

  彪悍的少年遠遠看見他,便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喊了聲「先生」。范深朝他微笑頷首道:「辛苦了。」說完,他轉頭看著他的身後問:「這些是……?」

  七刀道:「這些都是咱們的人。」

  他帶了三十個人、兩車糧食離開,回來的時候帶回了二百個人,五十多車的糧食。

  「還有幾十個兄弟,先留在那邊。」他道,「我們臨走前幹了一把,劫了一隊豐軍的糧車。」

  范深道眼中,便有微微驚歎的笑意。

  七刀帶回來的那些人是他在外面收服的一些亡命之徒,個個看起來都彪悍不馴。但范深並不擔心。這些人肯追隨七刀,就說明已經被七刀馴服。而七刀這小狼崽子,早就被竹生馴服。

  這些人就算再不馴,有竹生在,范深就一點兒都不擔心。

  他只是驚歎七刀。

  這少年眼看著在成長。范深不知道他會長成什麼樣子,但他曾經救過他的命,又曾拼了命衛護於他。范深早就決定會盡力拉扯他一直走在正道上。

  殊不知,他驚歎七刀的成長,七刀亦在驚歎一年不見,澎城的變化之大。

  他靠近彭城的這一路上已經經過了兩個新的寨子和數個新村落。在他走的時候那些東西都不存在,只是一片荒地而已。

  進城的一路上,他聽見了織機的聲音。織機不稀奇,女人大多會紡線織布。但他聽到的是成片的織機聲,就不一般了。

  迎他進城的城衛小吳就比他大兩歲而已,跟他一同抗過豐兵,算是熟識。小吳看他側耳模樣,笑對他說:「是城守,雇傭了流民中的女子紡織。現在咱們的衣服,都出自這織坊。」他說著,自豪的拍了拍身上嶄新的制式軍襖。厚厚的,穿在身上暖乎乎的。

  「這些女子的工錢五日一結,從不拖欠。有了這份工錢,夫妻兩個,哪怕再帶個孩子也能吃上口飽飯了。」小吳道,「何況還有男人可以去修寨子,你看到新寨子了沒?」

  七刀點頭道:「看到了,修的真快。高家堡那邊的新寨子呢?」

  現在澎城的人已經把高家堡和澎城視為一體了,小吳道:「早就修好了!這邊的新寨還只是才立了寨牆,裡面還沒弄好,那邊的寨子裡面都規整整齊了。」

  他道:「修寨子,竹娘子給結現錢,流民們都搶著去幹呢。這寨子立得好,現在咱們的斥候可以放出十五里了。」

  七刀在外奔波一年,對於斥候能放出十五里有什麼意義,心裡非常明白。但他卻道:「竹娘子?」

  小吳樂呵呵的道:「是啊,竹娘子。」

  「以前咱們叫城守的有,叫大人的有,叫姑娘的也有。」他道,「現在只有那些大人們才管竹娘子叫大人,咱們尋常老百姓都叫竹娘子。」

  七刀知道所謂的大人們指的是澎城的屬官們。

  小吳湊近他,鬼鬼祟祟的問:「哎,大家都說……竹娘子沒有姓氏,是因為故國已亡,是真的嗎?」

  七刀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道:「這不是我能說的。」

  他是竹生身邊近人,他不否認,小吳就當自己已經知道了真相,興奮得臉都有點紅。

  「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就咱們娘子那一身的貴氣,那可是只有……」他用嘴型做出「公主」兩個字,「才能有的呀!」

  七刀笑笑不語。

  還沒到城守府,就看到有一條巷子,巷口有兵丁把守。

  「那裡怎麼回事?」七刀問。

  「工器坊。」小吳道,「現在主要是在造咱們的兵刃,所以管著不讓人隨便進去。」

  聽到兵刃兩個字,七刀的眼睛就變得更加明亮了。

  待回到城主府,見過范深。范深驚歎於他的成長,他亦是看出了范深的不同。

  他自是知道范深滿腹經綸,胸有溝壑。但過去,這個男人是溫和儒雅,深藏不露的。現在或許是有了展露才華的舞臺,他的抱負也不再隱藏,目光深邃,眉間風華盡展。

  待商量起如何安置他帶回來的人和糧食,范深道:「糧食我直接收進公倉。至於人,你等竹生回來,她來做決定。」

  聽到竹生的名字,七刀的眼睛就很明亮:「姐姐呢?」

  竹生這一路走來,從小姑娘,到竹生姑娘,到姑娘,到城守大人,到竹娘子。旁人對她的稱呼一直在不斷的變化,只有七刀,堅持稱呼她為「姐姐」。

  這大約就是被馴服的,對馴服者天然的敬畏和親近。

  范深的眼中就有了笑意,道:「澎水上凍了,她帶人去試驗踏冰渡河去了,我得了你要回的消息,已經派人去請她了。你且先去洗漱休息,待她回來了,我使人喚你。」

  七刀帶人一路趕路,他年紀小,倒還沒生出鬍子來。但風塵僕僕,確實有些不修邊幅。聞言便回自己的住處洗漱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竹生終於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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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七刀哪裡用范深使人喚他,他自己便使了人去前面盯著,竹生一回來,他便知道了。

  這麼冷的天,竹生只穿著薄襖,外面罩著皮甲。她一邊在跟身邊的人說著什麼,一邊解披風,露出窈窕身形。

  七刀在外面浪跡一年,也經歷了不少風浪,可此時遠遠看見竹生,仍然是禁不住的緊張。

  他做的算是好嗎?夠了嗎?達到她的期望了嗎?

  七刀手心冒汗,緊張的喊了聲:「姐姐!」

  竹生忽然聽到一個難聽的聲音喊「姐姐」,倏地轉頭。

  冬日裡天黑得早,院中已經掌了燈。燈火下,一個少年立在階下望著她。黑黝黝的眼睛,鼻樑挺拔,眉目間已經完全脫去了孩子的模樣。

  范深亦出迎,他站在穿堂的階上,親眼看到那少年一身的銳利,在見到竹生的時候,盡數收斂了起來。

  他便止步在那裡,沒有上前。

  竹生就是因為七刀才提前回來。此時見到他,她忍不住莞爾一笑,道:「開始變聲了?」

  她步下臺階,抬手想拍拍七刀的肩膀,才發現他竟然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了。

  竹生常常修煉,有時候會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速,此時才驚覺一年的時光已經過去,足夠讓一個孩子長成一個少年,讓一個少年被磨礪得如同出鞘的寶刀。

  七刀再怎麼收斂,竹生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掩不住的鋒芒。

  她到底會帶著這個孩子向什麼方向成長呢,她忍不住想。

  她的手已經伸出,最後還是落在了七刀的肩膀上。七刀的肩膀已經比她的更高,而且寬闊、結實。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她道。

  她的肯定和稱讚,對七刀來說如同珍寶。少年的眼睛便驟然放出光芒,明亮璀璨。

  這一年的疲勞與辛苦,在戰亂中掙扎,在刀尖上跳舞,有了竹生這一句,便都值得了。

  范深止步在穿堂,給了七刀足夠的時間,才走下臺階,笑道:「外面這麼冷,別傻站著了。已叫廚房備了席,晚上給小七接風。」

  竹生笑道:「待我去換身衣服。」

  二人便與竹生分開,先行去宴息廳等她。

  席上並無外人。翎娘、阿城都是剛下了值,換過家常衣裳,直接就先去宴息廳等著。

  見了七刀,阿城直接就撲上去勒住他脖子。

  「好啊你!聽說拉回來二百來人?厲害了你!」

  七刀咧開嘴笑。

  翎娘都溫聲對他點頭,道:「辛苦了。」

  翎娘以書吏的身份跟在范深身邊,實則做的事情比尋常書吏多得多。澎城的政策、條例和各種數據皆在她心中。七刀為澎城的人口增加做了多大的貢獻,她心裡最清楚。

  翎娘素來待七刀都冷淡,她的態度的變化讓七刀深刻的明白,自己這一年來做的事絕對是有價值的。

  這價值,是他這個人自身的價值。足以讓別人正眼看他,溫柔待他。

  七刀的情緒便控制不住的,從一雙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來。

  竹生曾對翎娘說「不管他出身,只看他將來」。翎娘看著這少年眼睛中掩不住的激動情緒,覺得自己過去或許是真的,對他偏見太過。

  或許她應該對這少年更好一些,翎娘想。

  時光飛逝,一轉眼五年多的光陰便流過去了。七刀都已經從一個狡黠的兒童,變成了一個壯實的少年。她也早不是天真柔弱的小姑娘了,有些仇恨和遷怒或許真的該放下。

  這少年和他們一路行來,救過她的父親,以生命衛護過同伴。這樣的七刀,值得他們視之為家人、同伴。

  竹生動作很快,沒讓他們等多久就現身了。

  她淨過面,重梳過頭髮,不施脂粉,穿著身家常的衣裙便來了。她甚至梳了髮髻,用了根素雅的髮簪。

  七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竹生,一時呆住了。

  從他認識竹生之後,直到他離開澎城之前,竹生都更慣於穿著便於行動的勁裝。他也根本沒見過她梳髮髻。為了便於行動,她總是把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腦後編成髮辮,垂在肩頭。

  以至於在他們佔有了澎城之後,澎城的未婚女子都開始模仿竹生,梳這種簡單俐落的髮辮了。一時蔚為風潮。

  竹生這種著裝上的改變,讓七刀讀懂了澎城已盡在竹生的掌握之中。且澎城作為他們的根基,此時必定是一種安穩的狀態。

  所以竹生才能這樣放鬆的打扮起自己。

  竹生已經十八歲,作為女人的她,已經完全成熟。七刀還不懂竹生身上這種風情,他只是覺得此時的竹生與以往他記憶中手持綠刃的竹生很不一樣。不知怎麼的,他就有點兒不太敢看她。

  這頓飯說是給七刀接風,實則形同家宴。

  這幾個人一路同行相伴,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也找到了每個人的位置。

  這一頓飯吃得輕鬆。飯後,他們移步到竹生的書房。中間的長桌上鋪著邯國輿圖。七刀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給竹生他們講解豐軍的行進路線。

  「從這裡到這裡,中間繞過了一些小城,並不費力去打。」七刀道,「但我知道已經有兩座城主動開門投降了。這座城的城守倒是個硬骨頭,一直拒不開城。豐軍也沒奈何他。不過這裡是產糧之地,大家都說城裡的存糧一定豐厚,足可以吃好幾年,城守才會這麼硬氣。」

  「很多地方都亂了,有些老百姓過不下去,揭竿而起。這座城……」他手指點住地圖上的某一座城道,「城守是方家的人,這個傢伙刮地皮刮得太厲害了,據說稅賦和物價高高得連城守府的書吏們都吃不起飯了。」

  「有個書吏喚作包秀的,他的孩子生病無錢醫治,拖得重了,沒能救回來死掉了。這包秀以要私告某官為名,騙得姓方的摒退左右單獨見他。他以一柄裁紙的竹刀刺穿了那人的脖子,盜取了城守印信。帶人騙開了城中的糧倉,開倉放糧。」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拉起了幾十個人的隊伍,正被方家的家兵追殺。我們算是救了他一回。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已經立了寨子,號稱是有兩千人。但實際上,我估計能戰的超不過三百人,其他那些都是廢物,真一對陣,只能當刀靶子。」

  說白了,就是裹挾。看著人多,絕大多數是炮灰。

  竹生一直安靜的聽,到這時才插嘴問:「他靠什麼補給?拿什麼養活這些人?」

  七刀頓了頓才道:「主要靠搶。」

  他解釋道:「主要搶豐軍軍的糧草,邯軍的也搶,也搶商人的隊伍。但包秀這人有規矩,他不許手下搶當地良民。」

  竹生眉眼不動,道:「那就是匪?」

  七刀一僵。

  竹生抬眼:「你跟他很熟?」

  七刀不敢回避,道:「我們聯手過幾次。搶過豐軍,也搶過別的人。」黑吃黑。

  在某些事上,七刀的確是很有天賦和能力的一個人。他似乎天生就該握刀。竹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七刀背心微汗,拿不準這些事是不是犯了竹生的忌諱。

  他補充道:「他這個人,人還是不錯的。」

  見屋中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硬著頭皮說:「有一次我們喝酒,他喝醉了大哭。他也是被逼上這條路的,一開始只是一時義憤,沒想到後來走到這裡,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說他現在拖家帶口兩千多人。要養活這些人,他也是心力憔悴,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他沒敢說姓包的拉著他想跟他結拜,還想讓他留在那裡,把一攤子事兒都交給他。只道:「他聽說我在收攏流民,想讓我把他的人都帶走。但他的人太多了,一起走的話動靜太大,我沒讓他立即就動,我跟他說我先回來看看情況。姐姐,咱們這裡還收得下這兩千人嗎?」

  竹生沒說話,阿城已經搶著道:「收得下,怎麼會收不下!新寨還空著,就等著往裡填人呢!」

  竹生便去看翎娘。澎城各種數據翎娘了然於胸,聞言喜道:「兩千人!哪怕三分之二都是婦孺,也還得有六七百男人。若是有三百能戰的,那就是三百全現成的兵丁!」

  更何況在竹生推行的種種新政之下,婦女孩子也都可以工作,不會浪費任何勞動力。

  七刀聞言,才鬆了一口氣。

  「涪城已經失守了。」他接著講,「豐軍兵分兩路,分別朝赫明和安州去了。豐軍號稱十萬大軍,我認識一個瘸子叫馬有福的。他是行伍出身。他說那都是吹出來的,充其量有個六萬人就不錯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馬有福說,他懷疑涪城現在是空城,留守的士兵最多不超過五千。他說,要是能給他個五千人,他說不定能趁現在把涪城拿下。」

  書房中忽然靜了下來。

  七刀沉默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問:「姐姐,現在咱們手裡的到底有多少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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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51: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竹生沒有立即回答。這一次翎娘也沒有說話,大家只安靜的看著竹生。

  竹生的手指輕扣桌面,發出緩慢的「篤,篤,篤」的聲音。過了片刻,她才開口。

  「滿打滿算,三千人。」她道,「包括了堡兵、守軍和預備役。」

  七刀面露喜色。這個數字,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現在的澎城,比起他們剛接手的時候,已經彷彿脫胎換骨一般。

  但以這個數字,想去從豐軍手裡搶奪涪城,就太過異想天開。

  「像包秀這樣人,還多嗎?」竹生問。

  「多。」七刀答道,「從涪城到這裡,一路上淨是。最大的幾股,包秀,馬瘸子,諸磊。我都見過。其他小股的,就太多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輿圖上指著,大致示意這些勢力的方位。這些人裡勢力最大的是諸磊,他佔據了一座小城。這人原是個遊俠兒,趁亂而起,竟成一方勢力。

  「我和包秀一起搶過他兩回。他名聲不好,傳說他嗜食人肉,尤喜小兒嫩肉。外面人都叫他魔王將軍。」

  竹生盯著那地圖上的代表城池幾個黑點,大城就大一些,小城就小一些。

  「涪城還不是我們能想的。」竹生說。「就算一時趁巧拿下,也未必能穩得住。涪城離我們太遠,我們孤懸在外,沒有根基。豐軍數萬大軍,我們還不能強行去引起他們的注意。不管是豐軍也好,邯軍也好,最好……都不要注意到我們。」

  竹生這樣說,翎娘和阿城發熱的腦子就清醒了許多。就在剛才,七刀說的那些話,不知怎地就讓人生出野望。彷彿看到前方大門敞開,寶藏閃爍光芒。但他們也知道那光芒之下隱藏著危險。所以他們內心中既蠢蠢欲動,又猶疑不安,非常希望有人能替他們做出決定來。

  當竹生做出保守的,放棄的決定時。他們兩個說不出來內心的感受,似乎有些失望,有些遺憾,卻同時又感到鬆了口氣,似乎感到不必去承擔那責任。

  這就是為什麼大多數人總是需要有一個「別人」來做決定,來當這個頭狼。

  范深望著竹生的側臉。

  在竹生的這個年紀,能夠不為眼前的成績所迷惑,能夠不衝動,不冒進,穩打穩紮,她沉穩得簡直不像個年輕人。

  但范深懂她。這個姑娘從來都不是因為個人的野心才走到今天。若不是形勢所迫,若不是不能置之不理、獨善其身,她早就快意天涯了。

  她被形勢推動著,成了領頭的那個人,卻從來沒忘記自己這麼做的初衷。她的城和她的人的安危,要比擴張自己的勢力更加重要。

  范深兩手攏在袖中,用力相握。

  「涪城不能動,這個卻可以動一動了。」竹生忽然道。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她一根白皙的手指按住的地方,正是「魔王將軍」所在的冀縣。在幾個大股勢力中,魔王將軍離澎城最近。

  幾個年輕人的心,都因竹生這一根手指而跳動加速。澎城休養生息,養精蓄銳,也終於到了該出擊的時候了!

  論起打仗,七刀比范深幾人都更有經驗,他腦子熱了一陣,就冷靜下來。

  「糧草呢?」他立刻問到現實的問題,「我們要出兵多少?糧草能支持多久?」

  七刀真的是歷練出來了,竹生和范深同時想。

  「我們有糧。雖然不算多,但若想拿下冀縣,足以支撐。」范深攏著袖子微笑。

  七刀吃驚:「我們有這麼多糧嗎?哪裡來的?墾荒已經成了?」

  「那怎麼可能。」翎娘道,「新墾的地要成為熟地,最快也要明年。」

  「那哪裡來的糧食?」七刀奇道。

  范深道:「買的。自陳國買來的。」

  盛公子引狼入室,好好的魚米之鄉,盡數落入陳國的囊中。澎城自朝城守時期便大力鼓勵墾荒,到了竹生這裡,只把這政策更加發揚光大。不出意外,澎城將來米糧這一塊是完全不用擔心的。但就如翎娘所說,新墾之地,至少要兩年才能養成熟田。而竹生和范深,都沒打算一直窩在澎城。

  眼下的形勢,澎城的擴張是必然的,只在快慢。范深原還擔心竹生年輕,會不會太過冒進,眼下也沒了這個擔憂了。

  「先這麼決定,明日再召集大家議一下。」竹生道。「都早點歇吧,七刀留下。」

  這幾個人在這裡便可以決定澎城將來大的走向,但具體實施,卻不能只靠他們。從上到下,澎城有一整套自己的系統,也已經把高家堡和幾個新寨都納含了進去。

  范深幾人先退下了。七刀留在書房,和竹生說話。

  竹生叫人上了茶,氣氛稍稍輕鬆了一些,閒聊一般,問起他在外的種種。七刀給眾人講,只會講那些大的事情,然而細節到他如何說服那些流民來投,如何帶著三十個人遊走在戰亂地帶,如何與諸方勢力周旋,甚至到他在外面生了幾場病,無醫無藥的,怎麼挺過來,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跟竹生說了。

  「殺了很多人嗎?」竹生問,清亮的眼睛看著他。

  七刀微頓,隨即挺胸道:「是,很多。」

  「或者是為了救人,或者是因為那些人想殺我們。」他看著竹生的眼睛說,「姐姐,我殺那些人,問心無愧。」

  竹生望著他,目光漸漸柔軟下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她說。

  竹生這樣與他說話,彷彿家人。七刀心裡像泡了溫水一般,熱乎乎,暈乎乎的。

  又聽竹生問:「你帶回的那些人怎麼樣?」

  七刀忙道:「都是可戰之人。」猶豫了一下,道:「只是性子都有些散漫,若編進守軍中,我怕……不太好管。」

  竹生頷首:「那沒關係,你能收住他們就行。明日議事,你一起來,你也不小了,該領個正職了。那些人你帶回來,就還交給你。」

  正合七刀之意。

  澎城三千可戰之人,最終決定出戰兩千。竹生留了一千人給澎城,六百在城裡,四百分散在幾個寨中。昔日經歷過血戰的澎城守軍和高家堡堡兵,都成了老兵,竹生只帶走其中的一半。新兵沒見過血,沒有老兵壓陣不成。

  此事一定,一時澎城便動員了起來。自上而下,像滾沸了的水一樣。

  七刀眼看著一車一車的糧草準備了起來,冬衣戰襖一大包一大包的分發下去。在他不在的這一年裡,竹生和范深已經在為將來的戰爭做了積極的準備。

  「哪裡來的錢向陳國買糧?」七刀問阿城,「公庫裡有這麼多錢嗎?」

  朝城守生前,減免了許多的苛捐雜稅,建立學堂,更有許多冬日裡為百姓修繕房屋、鋪設道路等善政。雖然使澎城百姓生活安樂,卻也使得公庫捉襟見肘。七刀明明便記得當初拿下澎城,范深和翎娘便歎息過庫中無錢。

  阿城有點神秘的跟他說:「不是,公庫哪拿得出來這麼多錢。是……竹生的錢。」

  七刀愕然。

  阿城其實自己也好奇的很,他還私下裡問過范深,范深一臉高深莫測,什麼也不說。

  他哪裡知道,范深心中,亦是吃驚。竹生和他們在一起已經數年,從最開始相遇,不過隨身一個小包袱,後來漸漸行李才多起來。最早的時候,范深等人被劫掠,失了細軟,的確是竹生拿出銀錢來供給他們。但後來范深有了經濟來源,便主動承擔起銀錢這一塊。

  直到他們商量起向陳國買糧之事,范深亦認同這是個好辦法,卻發愁公庫銀錢不足。孰料竹生卻拿出許多黃金來。

  這幾年,范深與竹生從未分離,並未見過竹生有銀錢進出。但他默默的收下那些黃金,什麼都沒問,也不許阿城再多問。范深、翎娘、阿城,包括七刀,大家都知道竹生身上有許多秘密。范深既然表了態,幾個人也都很有默契的從不追問。

  澎城沸水一樣的折騰起來,這中間還有個小插曲。

  能領兵數千,照著此間風俗,已可稱將軍。大家便都覺得竹生該有個稱號。

  像天佑大將軍,最初之時,手中不過百人,便自稱「將軍」,後來兵丁數千,便自稱「大將軍」,後來地盤一擴再擴,手中數萬兵丁,便猖狂起來,自號「天佑大將軍」。這個在竹生看來滿滿中二氣的稱號,居然……被許多人交口稱讚,認為十分有氣勢。

  竹生:「……」

  眾人讓她自號,她便道:「別人不是都叫我『竹娘子』嗎,那就『竹將軍』吧。」

  這提議七刀倒是沒覺得怎樣,卻立刻遭到了以范深為首,包括翎娘和阿城在內的讀書人的鄙視。

  竹生無奈,又想了想,道:「綠刃將軍?」

  翎娘道:「我早就想說了,『綠刃』這名字是誰起的?因為是綠色的,就要叫『綠』刃嗎?真是太白了!」

  竹生:「……」

  阿城也道:「是啊是啊,那麼好的寶刀啊!叫這麼個名字,真是委屈了!」

  竹生:「……」額頭微汗。

  只有范深慧眼掃過,看穿真相,含笑為竹生解圍道:「綠,即是碧色,碧乃玉色。竹生又是女子,不如……就叫『玉將軍』,如何?」

  不待翎娘阿城再發表意見,竹生立即拍板,搶著道:「不愧是先生!玉將軍!就這麼定了!」

  翎娘:「……」

  阿城:「……」

  七刀:「……」

  於是後來的玉將軍竹君,就這麼橫空出世了。

  一個月的兵荒馬亂之後,澎城兩千兵丁整裝待發。范深、翎娘留守,竹生把七刀和阿城都帶在身邊。

  待到出發之日,竹生一杆大纛立起,旗上繡著一柄碧色長刀,正是竹生的綠刃。刀鋒之上,還繡了三朵赤紅火焰,顯得很有氣勢。這便是後來令人聞風喪膽的碧刃赤焰旗。

  兵丁們都穿著新發的戰襖,整齊列隊,時不時有家人偷偷靠近,再塞些乾糧到自家丈夫、兒子懷中,然後趕忙退開。竹生治軍嚴苛,這些人不敢亂了隊伍。

  眾人在城門外話別。這是竹生得澎城之後首次對外出兵,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空氣中。

  便在此時,眾人聽到阿城大聲的道:「我要去打仗了你知不知道!打仗!會死人的!你再不答應嫁給我,萬一我要是死了,你一定會懊悔一輩子的!」

  城門處忽然靜了一瞬,然後哄堂大笑!緊張的氣氛一掃而光。

  眾人大笑聲中,范氏翎娘被杜城這蠢貨氣得兩頰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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