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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誠儀鯉] 首輔沈栗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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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3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章 再議和親事

    幾乎與盛國平叛之役告捷的前後腳,北狄也結束了長達四年的內亂。

    可昆大汗蒙神明感召,終於用不再為打成一團的兒子們生氣,去了天上享福。幾位王子不斷合縱連橫,經過數不清的暗殺與征伐,三王子贊安各殺掉所有成年兄弟,得了可汗大位,一統北狄。

    當皇后開始為易薇公主選駙馬時,贊安各向盛國派出使團;當皇后開始召見武稼之母入宮時,使團進入盛國境內;當皇帝夫婦終於打算賜婚時,北狄使團抵達景陽,趕在宮中賜婚的聖旨前頭,向皇帝遞交國書,並帶代表贊安各大汗向皇帝求娶易薇公主。

    沈栗散衙後,只覺身心俱疲。拋了馬韁繩,令隨從在後頭遠遠跟著,自己慢慢沿街而走,權作散心。

    飛白抱了大氅過來,低聲道:「少爺,天氣寒冷,小心身子骨。」

    沈栗胡亂披上。雖狐裘厚實,沈栗卻覺寒意自心中升起,難以驅離。

    有醉漢且行且癲,一頭撲過來。飛白手腳快,一把攔住,斥道:「什麼人如此放肆?」

    那醉漢的僕從們忙跑過來磕頭,為首的點頭哈腰見禮道:「實在對不住,是小的沒顧好我家少爺,大人罰小的吧。我家老爺門上是右僉都御史武家,還請大人留個情面。」

    沈栗一愣,仔細打量這醉漢,恰是武稼。

    武稼醉的糊塗,恍惚見是沈栗,直著眼呆了半晌,忽道:「我盛國好好的公主,為何要許給外族人?」

    「哎呀我的祖宗!」那僕從手忙腳亂去捂武稼的嘴:「可不敢亂說,沒影的事!」一廂覷著沈栗臉色。生怕對面的官爺揪住少爺話柄。

    沈栗目光微垂,對那僕從道:「快帶著你家少爺回去吧。皇家之事不可言之於街頭巷尾,何況你家少爺曾……你家老爺雖也是言官,一樣怕他人彈劾。」

    「多謝大人仁恕。」那僕從謝道:「不知大人是哪家府上,待小的回去與老爺說,定當登門拜謝。」

    沈栗擺手道:「罷了,不是什麼大事。」

    那僕從謝了復謝,方扶著武稼欲走,不料安靜了一會的武稼又喃喃道:「不是我也可,隨意哪個,總比北狄人好!公主怎麼能去北狄受苦?」

    那僕從急的跳腳,到底顧不得尊卑,伸手捂著武稼的嘴,匆匆忙忙將人塞到轎子裡,向沈栗施過禮,慌張離去。

    飛白低聲問:「少爺,這位就是差點成了駙馬的武公子?」

    沈栗點點頭。

    「難怪他如此酩酊大醉。」飛白同情道:「好好的婚事,竟因為個北狄人橫生波折,也不知皇上到底會如何決定?」

    沈栗默然不語。

    皇后顧不得儀態,匆匆召公主來見,一把抱住女兒,哭道:「都是本宮的錯!當初不該留你,若早些將你下嫁,哪會有如今惡事!」

    宮人皆勸:「娘娘不必著急。那北狄又不是第一次來求娶公主,上回沒成,這回也不會得逞。」

    「不一樣。」皇后淚流滿面道:「這次不一樣啊。」

    易薇公主倒不慌張,只微微嘆息:「時也命也,想來我這婚姻注定要落在北狄。女兒身為公主,為家國謀利也是本分。且聽父皇安排吧。」

    禮賢侯府大書房內,沈栗與沈淳低聲道:「……這次不一樣。」

    當年四王子來求娶公主,皇帝雖然也曾動搖,但心裡其實並沒太當回事。

    兀輪不是個得寵的王子,手下也沒什麼勢力,繼位的機會不大。他隱姓埋名跟著一個商團跑來景陽,張口求娶公主,其實都是個人謀劃,想借盛國的力,對盛國的回報卻無異於畫餅。因此雖有很多朝臣贊同,皇帝仍偏向於不允。

    沈栗稍施手段,令兀輪出了大醜,也教皇帝確認此人著實無能。除非可昆大汗所有的兒子都死掉,否則兀輪絕沒有希望。這樣的人,不值得盛國許以公主。於是和親作罷。

    而如今這次求娶,乃是新任可汗親自派出使團,鄭重其事地遞交國書。聲稱只要答應和親,便尊盛國皇帝為大可汗,北狄願意俯首稱臣,與盛國結永世之好,互相貿易,劃境而治,再不入侵邊境。

    這對皇帝的誘惑著實大了。

    對邵英來說,如今湘州平定,國內再無敵人。還能威脅到盛國安全的,就是北狄。

    北狄從前朝便屢屢入侵,甚至曾深入腹地,若非遇到軍民堅壁清野抵死反抗,估計如今就沒有邵家什麼事了。立國之初,北狄也一度令先皇頭痛。若非擔心背腹受敵,先皇也不至於輕易接受世家歸降,導致朝中派系混亂,自己才繼位時,頗覺掣肘。

    邵英想盡力為太子留下一個穩定的江山。如果說登基時邵英還有成為天下之主的興奮,如今二十幾年過去,邵英已經深深領略到作為皇帝的痛苦。除非打定主意做昏君,否則總有數不清的事會令人坐臥不寧。邵英不想教太子日後也面臨自己當初所感到的無措和惶恐。湘州已經解決了,若能在這時結束與北狄的對峙,再好不過。

    邵英也想做「大可汗」。前朝皇帝沒奈何北狄,先皇沒來得及對付北狄,而邵英自己也不算年輕了,若是繼續慢慢積攢國力,誰知道猴年馬月能與北狄決一死戰?誰又能保證戰爭一定獲勝?如今若能不費一兵一卒,與北狄修好,再不必憂慮邊境安全,邵英便是做到了先皇也不曾做到的豐功偉業。

    沈淳皺眉道:「看皇上的意思,確實頗為贊同。」

    邵英的確寵愛易薇公主,的確會對易薇公主深懷歉疚,但這些與一個皇帝的謀劃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沈栗嘆息道:「看太子的意思……」

    與前次相比,太子也頗為猶豫,他已適應了儲君這個角色,開始學著皇帝的眼光衡量此事。

    皇帝心動,太子曖昧,公主淡然,唯獨皇后捨不得女兒,又有什麼用。

    沈淳沉默半晌,忽嗤笑道:「皇上到底不是當年打天下的那位皇子了。當年先皇帶著無數兵將浴血奮戰時,不知有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盛國的太平需要用公主來換?」

    沈栗抬眼去看沈淳,發現父親的神色頗為沮喪。

    沈淳有些茫然。積年賦閒沒有磨平他的英雄氣,就算明知道自己再次領兵的希望渺茫,他也不曾將武藝放下。想著若有朝一日皇帝下令,自己提了刀槍便可立時上戰場。而此時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當年的那個沈淳,皇帝卻不再是當年的皇帝。

    「皇上總不會相信嫁了個公主就能一勞永逸吧?」沈淳喃喃道:「他是心急了還是糊塗了?」

    塵封的牢門打開,湘王眯著眼,仔細認了又認,方看出進來的是幾年不見的世子。

    「離了湘州,你倒是壯了些。」湘王笑道。

    世子低頭施禮,輕聲道:「兒子請父王安。」

    湘王失神地看著世子:「當年是送你來死,不料如今你卻是我所有兒女中唯一能得活的,也算全了你母親心意。」

    「父王。」世子輕喚。

    「聽說你得了個兒子,怎不帶來與我看?」湘王道。

    世子忙命人將孩子抱來,教著他叫祖父。

    湘王大悅,逗弄一會兒,令人將孩子抱出:「本王是叛逆,送了見面禮那孩子也用不得,索性便罷了。」

    世子忙道:「能得父王一見已是他的福分。」

    「你總是這樣愚孝。」湘王笑道:「想來想去,倒是你從來不曾當面違逆我。」

    世子忽然哽咽。

    湘王笑道:「看來是邵英讓你來給本王送行。他可夠狠的,嘖,小心眼。」

    「父王。」世子伏地大哭。

    「不要哭,你這孩子便是天生性情懦弱。」湘王含笑道:「當初本王送你來死,如今你送本王上路,不過一報還一報……本王要去見你皇祖父了,我兒不必傷心。」

    世子抽噎道:「兒子想為父王求情來著,皇上大怒……」

    「你不開口求情,他倒不會令你來。本王死後你對他就沒用處了,日後做事要小心收斂,不要給他斬草除很的機會。」湘王嗤笑:「本王兄弟中,他才是最陰險毒辣的一個,口蜜腹劍!謀算一生,老子到底輸給他!真是不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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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1: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一章 塵埃落定

    自太子聽了沈栗建議,對新出爐的穎王百般忍讓,只專心做孝順兒子、慈愛兄長,果然收到了奇效。

    與太子想比,穎王對權利的野心昭然若揭。多年的光頭皇子生活實在令他壓抑的久了,一朝上位,簡直事事都要指手畫腳,頗有狗仔搶食之態。哪怕何家一再勸誡,穎王仍然壓制不住心中興奮之情。

    這番作態落在邵英眼中,越發增添惡感,只覺著二兒子心智淺薄,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教人瞧著不順眼。

    忍得一次兩次,總有翻臉的時候。大加訓斥一番,雖未褫奪爵位,卻罰他禁足兩個月,好生讀書。

    「什麼讀書!」穎王委屈道:「本王都讀了半輩子書了!」

    這一遭打臉著實有些重,穎王才得意了沒兩天,又蔫兒了。

    渾渾噩噩過了兩個月,穎王仍打不起精神。這日一早,鴻臚寺右少卿何澤登門拜訪。

    「北狄使團那些人不知怎麼就聽說王爺府上有一扇琉璃屏風,據稱精美絕倫。窮鄉僻壤的沒見過世面,非要藉著長長見識。這不,微臣只好捨臉來求王爺。」何澤恭敬道。

    穎王府上確實有這麼一扇琉璃屏風,還是他年幼時金家獻給邵英的,卻被他一眼相中。邵英見他著實喜歡,便賜給了他。

    原來當年我也曾得過父皇笑臉。穎王微微失神:是從什麼時候,父皇開始與我疏遠了呢?

    「王爺?」見穎王晃神,何澤輕聲喚道。

    穎王回神,冷笑道:「不過幾個蠻夷,他們要看,本王就要給?憑什麼?這裡可不是北狄的地界!」

    何澤賠笑道:「微臣也覺那些蠻子確實荒唐。然而如今這和親之事塵埃未定,微臣不得不給他們幾分面子。」

    若是和親之事真能成,北狄大汗便是盛國的女婿,在皇帝沒有發話拒絕前,鴻臚寺自然要好生招待對方。否則就算再重視來使,也不至於因為一個私下請求便來王爺的府第借東西。

    「莫非他們覺著真能成功?」穎王嗤笑:「前幾年那個兀輪不是教東宮攆走一回?」

    「王爺這次可猜錯了。」何澤微笑道:「太子殿下並未堅決反對。」

    穎王奇道:「怎麼?他不是最心疼易薇嗎?」

    「太子殿下總要為朝廷考慮不是?」何澤低聲道:「這次北狄要下血本,東宮也要動心的。」

    「再不入侵啊,」穎王曼聲道:「若是做的到,確實令人動心。不過,他要是真能捨得親妹妹,也未免太令人齒冷。」

    「王爺!」何澤緊張道:「此話不可輕言。」

    若和親之事真的能成,不但是太子舍下了親妹妹,皇帝也捨下了親女兒。穎王這番話若是入得皇帝耳……

    穎王咳了一聲,轉言道:「那個沈栗呢?本王記得他可是個主戰的,他就沒做什麼小動作?」

    何澤哂然道:「一個東宮屬臣,皇上和太子殿下都意動了,他又能如何?再說……他那頭髮還沒長好呢,有失風儀,鴻臚寺可不敢教他現於使臣面前。」

    穎王與何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起來。

    沈栗流落在湘州時,為了喬裝花面夷,將頭髮剃了個精光,大半年過去,也不過堪堪垂到耳際。這個形象對習慣蓄髮的盛國人來說有些滑稽,平時出入朝堂便也罷了,但跑到外族人面前惹人恥笑是不行的。

    再者,沈栗畢竟有過算計兀輪王子的前科,鴻臚寺官員也確實怕他在此時招惹是非,便要求他繼續「修養」,接待使團的事務半點不讓他插手。

    「借便借吧。」聽說沈栗吃癟,穎王的心情竟奇異地好了些,輕笑道:「怎麼借過去,便怎麼給本王還回來。」

    「多謝王爺體諒。」何澤謝道,隨即看著穎王,微現遲疑之色。

    穎王不耐道:「有話痛快說來,不要作這酸丁樣子。」

    何澤心下微怒,面上仍笑意盈盈:「王爺恕罪。」向前與穎王附耳道:「那借屏風的,想要與王爺見上一見。」

    「什麼?」穎王愕然:「他們見本王做什麼?」

    何澤垂目道:「微臣不知。不過微臣猜測,皇上遲遲未做決定,他們大約是想求王爺相助。」

    「本王可沒有賣妹妹的閒心。」穎王不屑道:「不見!」

    「王爺何必如此?」何澤低聲道:「與之見過之後再做決定不遲啊?」

    「有什麼可見的?」穎王皺眉道:「母后捨不得易薇!若本王在此事上出頭,豈不成了現成的出氣筒?」

    金家最鼎盛的時候也未能扳倒皇后,如今金閣老已死,金家衰落,穎王自是不想與皇后對上。

    「再說,」穎王失落道:「父皇才斥責本王胡亂干涉政事……」

    「王爺,」何澤笑道:「依微臣之見,皇上斥責殿下並非因殿下干涉政事,而是殿下提出的意見屢次與皇上的意思相違。」

    穎王挑眉。

    何澤低聲道:「而和親之議本就合了皇上的心意,只是如今朝上贊同的聲音不足,皇上不好答應罷了。殿下若能開口,必然可討皇上喜歡。」

    「父皇的喜歡和母后的厭惡。」穎王皺眉道:「這買賣本王夜沒甚賺頭。」

    何澤目光微閃,輕聲道:「殿下,臣有句犯忌諱的話……」

    「講!」穎王喝道。

    「殿下,如今東宮羽翼已成,又有皇上偏愛,殿下您……」望著穎王鐵青的臉,何澤咬牙道:「殿下您若僅憑自身才幹與太子爭鋒,多半是不成的。」

    穎王冷哼道:「是啊,父皇不肯教我出頭啊。本王稍有動作,一個干涉政事的帽子便扣上來!」

    「既如此,」何澤嚴肅道:「殿下若仍有繼承大位之心,便需要更強的助力,畢竟,雖臣下全族傾力支持王爺,可惜因皇上忌憚,臣下家中皆是文臣,並無有涉軍權者。」

    「你是說……與北狄人合作,與他們借兵?」穎王驚道:「不可,蠻人心腸毒辣,不可信賴。」

    「不過圖有備無患罷了。」何澤低聲道:「再說,只要和親之事能成,贊安各大汗便是您的妹夫,若有朝一日王爺不得不出手,向自己的妹夫借兵,又有何不妥?」

    不得不出手的時候?穎王心念電轉,是太子與本王兵戎相見的時候,還是父皇不肯轉位與我的時候?說起來,父皇的態度一直很明朗,他根本既不給我做太子的機會……

    望見穎王時而迷茫、時而猙獰的神色,何澤心下暗喜。低著頭,靜待穎王做決定。

    「他們為偏何找上本王?怎不去求太子?不是還有寧王嗎?」穎王懷疑道。

    因為他們沒有你蠢。何澤腹誹,口中卻恭敬道:「太子殿下與易薇公主同母,兼之性情奸猾,對和親之事保持沉默便已不易,想勸他支持北狄是難上加難。至於寧王殿下,誰不知寧王殿下德薄才疏萬事不管,北狄人怎能指著寧王殿下辦事?只有殿下聰敏睿智,可以依仗。」

    穎王疑慮稍去,微微點頭道:「小心緇衣衛,找個清靜之處見見吧,看他們怎麼說?」

    穎王微服出行,秘密見了北狄使團中一個不甚起眼的人物。轉天便遞上解除禁足以來第一份摺子,請以易薇公主和親,與北狄結秦晉之好,解將士征伐之苦,免百姓加賦之憂。

    好似一個信號,有皇子出面,大臣們俱都領會了皇上的「暗示」,贊同的摺子如紙片般飛來。

    邵英微感不悅。他雖偏向和親,卻未料到竟是穎王先出頭,縱然合了自己心意……

    「冷心腸的東西!」邵英牢騷道。

    驪珠縮在一邊。

    「教湘王世子去送他父王,可是回來了?」邵英轉而問。

    「回皇上的話,湘庶人已經殞命。湘王世子受了驚,重病不起。」驪珠輕聲道。

    「著太醫好生醫治吧。」邵英道:「湘王……賜仍以王爵葬。」

    想了想,邵英又問:「他死前可有什麼話說?」

    驪珠面色發白。

    「說!」邵英冷哼:「多半不是好話。」

    「湘庶人說、說,」驪珠叩首道:「說邵家竟要賣公主了,這天下還要敗在皇上手中。」

    邵英頓時掀翻了龍案,半晌咬牙道:「老子還偏就要和親,看這天下在我手中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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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1: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二章 問難

    消息傳來時,皇后立時厥過去。

    邵英匆匆趕來,嚴令太醫救治。好在皇后平素身體還好,少傾便悠悠轉醒,只握著邵英的手默默流淚。

    邵英滿面愧疚道:「梓童,朕……」

    皇后連忙伸手止住,不教邵英將道歉的話說出口。

    事已如此,再無轉圜的可能,一味哭鬧埋怨只會教皇帝下不來台,反倒消磨情分。倒不如「懂事」些,令皇帝將這份愧疚記得更深刻,求他為女兒好生謀算。

    抬袖抹了抹眼淚,皇后哽咽道:「妾身知道皇上是為了咱們盛國,亦從未怪過皇上。易薇既降生在皇家,享受了公主的尊榮,朝廷用到她時,便該為這江山出一份力,這才是咱們邵家女的本分,妾身只是……身為母親,想到女兒遠嫁,此生再不得見面……」

    皇后終於說不下去,抓住邵英衣角失聲痛哭。

    果然,邵英愈加愧疚,感嘆道:「梓童深解朕意,果是國母風範。這和親之事,朕也是心痛萬分。」

    驪珠輕聲道:「萬歲爺,易薇公主來了。」

    「必是聽說梓童暈倒過來探望,」邵英忙道:「快宣進來。」

    易薇快步衝進來,先與邵英施禮。

    見了女兒,邵英難免有些氣短,柔聲道:「快起來,看看你母后。」

    「母后,」易薇急道:「女兒聽說您暈厥了,如今覺得怎樣?」

    皇后強忍悲痛道:「本宮無礙的,只是我兒……」

    「女兒聽說了。」易薇卻無半點哀傷之色,轉頭向邵英笑道:「父皇、母后放心,女兒已經享受半生公主榮光,能為咱們盛國做些事,心下很是高興。」

    這番話與皇后先前所說簡直一模一樣,邵英更加感動:「不愧是我邵家女兒!此誠我盛國公主風儀!」

    皇帝寵女兒,第一個反應就是賜東西,邵英開口便是一連串的金帛寶物。易薇搖頭道:「胭脂珠寶女兒都不缺,請父皇賜我寶刀一把。」

    邵英驚道:「你要那個做什麼?」

    易薇堅定道:「女兒是為咱們盛國出嫁的,不能做賠本的買賣。若將來贊安各大汗不能遵守承諾,女兒便伺機殺了他!」

    這句話說的殺氣騰騰,偏聽進邵英心裡,伸手摟住易薇,垂淚道:「朕只盼你平平安安。」

    一家三口溫存一會兒,皇后催道:「皇上前頭還有政事,不可耽誤。妾身既無事,皇上快回去吧。」易薇也勸。

    邵英想到被晾在乾清宮裡的閣老們,起身道:「朕晚間過來。」方依依不捨走了。

    聽著驪珠在外頭高喊起駕,皇后屏退宮人,方真情流露,母女兩痛哭一場。

    皇后怨道:「你那狠心的父親和兄長!困窘時還可同甘共苦,登上了那個位置便絕了親情!」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到如今鬧也無用,倒不如想想如何在北狄好好活下去!」易薇眼眶微紅道:「母后也不要再耿耿於懷。若是因此與父皇生分了,反教女兒在萬里之外也不得安心。」

    皇后傷心道:「都是母后不好,該早將你嫁出去的。只想多留你在身邊陪伴幾年,如今竟害我兒去北狄受苦。」

    「不是母后的錯,是女兒自己不想出嫁。」易薇安撫道。

    「娘娘,」宮女在外頭高聲道:「太子殿下求見。」

    「不見!」皇后怒道:「我沒有這樣的兒子。」

    「母后不可如此。」易薇勸道:「和親是父皇決意,二皇兄推波助瀾,朝中大臣們火上澆油。皇兄便是太子也無力阻擋。」

    「是不是無力阻擋本宮不知,」皇后恨道:「他是根本沒有阻擋!」

    易薇公主默然半晌,幽幽道:「皇兄也有他的難處。身為太子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母后想讓皇兄對父皇說個『不』字,實在是難為他了。」

    皇后到底沒有狠心讓太子沒臉,將人召進來。

    太子迎頭看見公主,才想起他自己是聽說皇后暈厥過來探望的,易薇自然也會過來。

    太子畢竟不是皇帝,還沒有修煉出天下人都該為其生、為其死的自信。因此見到易薇時便不只如邵英般覺著歉疚,而是頗覺無地自容。

    原地躊躇半晌,方低著頭過來向公主長揖道:「妹妹,是吾對不起你,吾不該……」

    「能做決定的不是皇兄。」易薇漠然道:「皇兄不必如此。」

    太子滿面通紅,想了想,又去與皇后見禮,哀求地望著母后。

    皇后也不理他。

    易薇見太子實在窘迫,嘆道:「罷了。妹妹遠嫁北狄,日後母后便託付給大兄。大兄要替我好生孝順母后,我走了,母后便只有大兄一人可以依靠。」

    「這是該當的。」太子連連附和。

    皇后長長嘆了口氣。母子三人呆坐半晌,俱都無言。

    太子垂頭喪氣回到東宮,見正是沈栗當值。想起這段時間沈栗神色間對和親之議頗不讚同,較往日沉默許多,一時心下微覺觸動,脫口道:「謙禮,吾覺著自己做錯了事。」

    想了想,又悵然喟嘆:「吾做錯了事啊,無法挽回!」

    和親的旨意是不會收回的。邵英覺著愧對女兒,便對公主的陪嫁、出嫁禮儀和對北狄使團的接待等事上十分用心,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

    鴻臚寺官員們便時常蒙皇帝召見。這也是何澤近年來重新得以進入乾清宮覲見,而不是在前朝淹沒在一堆大臣的身影中面見君王。

    何澤在接待北狄來使的差事上是用了心的,此時談起來頭頭是道,比鴻臚寺卿溫易思也不差多少,得了皇帝一個笑臉。

    何澤簡直要熱淚盈眶:多少年皇上未曾對自己露出滿意的神色了?這差事辦得好些,說不定有機會入得皇上眼,重新飛黃騰達起來。

    興奮之餘,掃了頗顯沉默的沈栗一眼,心中暗笑。這回沈栗因頭髮還短,沒撈著這露臉的差事,如今看你怎麼得意下去!

    他卻不知沈栗正恨不得躲遠些。

    邵英也注意到沈栗的沉默,忽想起問他:「先前怎不見你上本議論和親之事?如今說來聽聽。」

    沈栗辭道:「陛下,臣曾殺過北狄忽明王子,也曾氣煞過兀輪王子,在大同又與北狄人交戰過。實在不適合談論此事。」

    「無妨。」邵英笑道:「朕猜你多半是不讚同的。如今既明旨已下,只當閒談而已。」

    沈栗卻不敢將這一問當做閒談。自從得知邵英令湘王世子親自去宣旨賜死湘王,沈栗便越發畏忌起這位看似溫和的皇帝了。

    一般人犯起小心眼還可應對,皇帝犯小心眼著實要命。

    皇帝這段時間一直在平定天下的野心和對女兒的歉疚中搖擺,心下不痛快,須得好生應對。

    沈栗仔細想了想,方慢慢道:「臣並無反對和親之意。家國大事本就應由君王一言而決。況皇上英明神武,深謀遠慮非臣可以揣測。皇上既令公主出嫁,必有皇上的考慮,無需微臣贅言。臣……只是有感於皇家為家國天下的付出,為皇上心酸。」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沈栗先捧將皇帝捧起來,邵英心裡熨帖:「心酸?你為朕心酸?」

    「正是。」沈栗恭敬道:「想我朝立國不過百年,皇上所決之事皆為後世成例。若後世北狄人亦來求公主,我盛國是否會再次和親?」

    開國一兩代皇帝的決議往往會成為「祖訓」。嫁了一個公主不要緊,給北狄養成了習慣,往後豈非要代代嫁公主?

    邵英沉下臉。

    「皇上為百姓平安不得不受父女分離之苦,又要擔憂子孫亦受父女分離之苦。」沈栗激動道:「想到皇上為天下黎民所付出的一切,臣怎能不為為皇上心酸?這俱是臣等愚鈍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才致皇上忍痛下此決定。臣羞愧萬分,臣萬死不足以償此恨也。」

    沈栗自責,官員們跟著跪了一地:「臣等無能,罪該萬死。」

    邵英的臉色又變回來了。無論如何,作為一個父親令公主和親總是令人質疑。沈栗這番話卻主動給他一個台階——這都是臣下們無能。眼淚汪汪,親手扶起沈栗道:「國事艱難,朕當與諸卿共勉!」

    君臣抱頭痛哭,沈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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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三章 正中下懷

    穎王本以為迎合父皇心意,總該得個笑臉。哪成想反被皇帝認為冷情薄性,將對公主的歉意化為對穎王的怒火,橫豎看他不順眼,連連訓斥。皇后和太子更是橫眉冷對,就連寧王對他也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眼見皇室的人都如此對他,下邊的大臣們雖不敢明目張膽的捧高踩低,但言行舉止中總會帶出點疏遠的意味。穎王本就難以招攬人才,這下,連原本的門人們都心智動搖了。

    豈有此理!做決定的又不是我,偏拿本王做替罪羊!

    穎王怒不可遏。

    前些年穎王在受到皇帝訓斥時,還頗為忐忑不安,如今他心裡卻只剩怨恨。

    「本王算看清了,父皇根本就沒把我當兒子!就算封了親王,也同以前做光頭皇子時沒兩樣!」砸了一通瓷器,穎王脫力地倒在軟塌上。

    王妃心驚膽顫上前為他按揉太陽**:「王爺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想來父皇只是一時心氣不順,過些日子會好的。」

    穎王只覺心煩意亂,忽地從榻上坐起,怒道:「父皇這是不給本王半點機會!」

    王妃嚇了一跳。她性子和軟,如今也只會道「王爺息怒」。

    深吸一口氣,穎王失神道:「本王與太子早撕破了臉,日後若是他登基,本王豈不是要成第二個湘王?」

    「王爺!」王妃顫聲喚,只覺渾身被冷汗浸透。

    穎王琢磨半晌,瞥了眼王妃,不耐道:「本王還有事,愛妃且好生歇著吧。」

    徑直離開。

    王妃呆坐一會兒,貼身侍女過來悄悄告知:「王爺往何夫人那裡去了。」

    「夫人?」王妃頓時回了魂,冷笑道:「不過是個侍妾,也敢稱夫人?」

    狠狠一甩手帕:「何家做別的不頂用,只惦記著三天兩頭給王爺送女人!這就是所謂世家風儀?怪不得一天不如一天!」

    何密坐直身體,仔細問:「你方才說,他動心了?」

    「正是。」何澤點頭道:「兒子收到消息,穎王殿下昨日又去見了北狄人。」

    何密與何宿對視一眼,何宿笑道:「一切如大兄所料。」

    何密捋鬚長笑道:「好啊!實在是太好了!老夫便讓他邵家來個自掘墳墓!」

    和親之事已經提上日程,鴻臚寺與禮部開始忙著為公主備嫁。沈栗康復後一直收斂鋒芒,便放鬆些詹事府的差事,索性踏踏實實做一回鴻臚寺右寺丞。備嫁這活兒不打眼,又可替太子「監工」——太子對公主心懷歉疚,只好在嫁妝和禮節這些事情上彌補,天天從沈栗這裡打聽細節。

    這是個漫長而又繁瑣的過程,不知不覺,又是大半年過去。北狄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景陽。皇帝再不捨,也不能推遲,遂下旨令寧王護送公主。

    轉過天,北狄使臣便請求覲見皇帝。

    北狄使者道:「貴國公主下嫁我國大汗,為了表示尊敬,我國大汗準備親自前往邊境集松相迎。再者,你我兩國還要在集松會盟,貴國僅僅派一名賦閒的王爺前去,未免太過兒戲。倒令我等懷疑莫貴國會盟的誠心。」

    嫡公主都舍出去,還覺誠心不足?

    晉王出班道:「皇兄,臣弟身為易薇王叔,輩分總是夠了,便教臣弟前去吧。」

    邵英方欲點頭,北狄使者又強調道:「我國乃是大汗親自前去參加會盟。」

    邵英不悅道:「怎麼,你們這是想要朕親自送女兒出嫁嗎?」

    北狄使者眨眨眼,咳了一聲道:「我贊安各大汗是北狄人的帝王,皇上是盛國百姓的帝王,既要會盟……」

    「放肆!」封棋怒道:「我皇乃天下共主,你北狄既稱要尊我皇為『大可汗』,便是臣。身為臣子,哪有與皇帝相較的道理!」

    錢博彥啟奏:「皇上,這北狄人桀驁不馴,分明仍有叵測之心。此非我盛國結盟之心不誠,乃北狄和親之意有假。」

    北狄使者爭辯道:「還未結盟,你家皇帝還不算大可汗。連我家大汗都不願一見,我北狄怎能相信貴國的誠意?」

    雙方就此事爭辯許久,仍無結果。大臣們是絕對不會放皇帝前往的,北狄又嫌棄晉王與寧王身份不夠。

    正在僵持間,太子出列道:「父皇,兒臣請命前往送嫁。」

    「不行!」封棋想都沒想,立時搖頭。大臣們也七嘴八舌相勸。

    皇帝與太子是帝國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大臣們恨不得將他二人鎖在宮裡,就是在景陽城中逛一逛,大臣們還覺著不放心,想著勸諫一番。想去邊境?門都沒有。

    太子道:「父皇是一定不能出行的。兒臣身為太子,又是兄長,送妹妹出嫁,與北狄大汗結盟都是得當的。邊境雖遠,三弟既去得,吾也去得。」

    說著,轉向北狄使臣道:「你大汗既做我盛國女婿,沒有要岳父去見的道理。論身份,吾乃盛國儲君,論輩分,他需稱我內兄。吾去結盟如何?若你等仍覺不夠,我盛國反要懷疑你們結盟的誠意了,和親之事,便就此作罷吧。」

    北狄使者也未奢望能教皇帝出行。盛人的皇帝是屬蜘蛛的,無事便趴在網中,偶爾能到國土中巡幸一番都是少見的。大臣們能同意皇帝與外族人的首領接觸的時候,只在戰爭中:或是皇帝親征,或是獻俘之時。

    能賺來太子與寧王已經滿足計劃,北狄人欣然認可。

    沈栗聽到消息急匆匆跑去東宮:「殿下為何要去送親?教鴻臚寺與北狄人磨去,他們會讓步的。」

    太子喟嘆道:「這段時間吾一直後悔當初沒有出頭為易薇爭上一爭。和親之事已經不容人反悔,如今便讓吾送她出嫁吧。」

    沈栗恨不能跳腳。早做什麼去了?當初狠心,如今又後悔,向著歧路上越走越遠。那邊境是好玩的地方嗎!

    太子悵然道:「便算是吾為易薇最後盡一次兄長的責任吧。日後她便是北狄人的閼氏,而吾是盛國人的太子……」

    太子看看沈栗臉上焦急的表情,搖頭笑了笑:「等易薇出嫁了,吾便會做個合適的儲君,再不想這些意短情長。」

    勸不動太子,皇上又已經發了明旨,再挽回不得。沈栗鬱鬱回到府上,與沈淳長嘆道:「太子這回執拗得很,兒子勸不得。」

    沈淳輕笑道:「聽你母親說,皇后這段時間一直疏遠太子殿下,想來令殿下不安。」

    沈栗恍然:「太子想去送親,不但是要一盡兄長心意,也是想緩和母子關係?」

    被親母疏遠,對太子的打擊還是很大的。再者說,皇后到底是執掌鳳印的一國之母,雖然家族勢力微弱,但到底能庇護兒子穩穩當當做上太子之位,太子所得到的宮中消息也大多是來自於她。無論從親情來講,還是從實惠來說,太子都不能忍受皇后的厭惡。

    沈淳點頭:「多半如此。」

    沈栗嘆道:「皇后總會心疼兒子,殿下仔細孝順,時間長了總有機會緩和。公主到底是嫁出去了,親自去送親又能挽回什麼?平添危險而已。」

    「太子殿下還年輕,難免急躁些。穎王又一直虎視眈眈,令殿下不安。」沈淳淡然道:「倒是太子此次出行,可是要你隨行?」

    沈栗點頭道:「殿下確有此意。名單報上去,還要看皇上的意思。」

    因上次去三晉時沈栗便曾隨行,事事辦得妥帖;此次沈栗又參與了為公主備嫁的過程,太子自然要帶著他。

    「你如今通北狄語,又是太子信得過的,皇上自會同意。」沈淳囑咐道:「和親既是政事,又非政事。你如今不打算出頭立功,旁的放鬆些便也罷了,但要謹記小心謹慎幾個字,仔細太子殿下安全。」

    沈栗應道:「兒子明白。不單要防著北狄人,也要防著刺客。」

    沈淳想起太子去三晉途中那莫名其妙的天降巨石,點頭道:「正是這個意思。穎王如今連連被皇上斥責,要防著他惱羞成怒暗下殺手。」

    父子兩個還在細細議論,大管家在書房外高喊:「侯爺!」

    沈淳便皺了皺眉,大管家不會無事滋擾:「進來。」

    「侯爺,」大管家急匆匆道:「大少夫人臨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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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四章 偏覺女兒能克母

    容蓉這一胎若是男孩,便是禮賢侯府下一代的承爵子,故此沈家上下尤其重視。閤府的主人們都候在延齡院,等待孩子落地。

    半個月前,算著日子差不多了,容蓉又鬧著請她親母過來照顧,將田氏與郡主氣得倒仰:高門大戶,哪有教岳母登門看著生孩子的。傳出去倒教人猜測我侯府虐待媳婦,侯府的臉面向哪裡放!既不信我沈家人,又何必生我沈家子!

    氣了半晌,看在孩子面上,到底教人去容府請黃氏過來。黃氏雖也覺不妥,卻擔心女兒,既然親家開口,便順著桿子爬上來。只兩家人相見多少有些尷尬,好在黃氏持重,並不生事,也知道勸女兒寬心,令已經顯著有些神經兮兮的容蓉正常了些。田氏與郡主倒也高看她一眼。

    此時黃氏早耐不住進了產房,田氏與郡主面面相覷,卻也沒計較。

    世子坐臥不安,團團亂轉,教沈淳斥了兩句,才別彆扭扭坐下。心裡如炸鍋一般,一忽兒想要嫡子,一忽兒又擔心嫡子降生後長子沈寧的日子便要難過,不如得個嫡女便好。一忽兒又嫌自己如今只得一個兒子,還是再添個男孩妥當……翻來覆去,神情恍惚。

    若說旁人看重這孩子八分,容蓉自己便看重了十二分。打從郎中診出她的喜事,安胎藥便沒斷過,飲食更是精心。怕滑到,便半步不肯多走,她又偏執,旁人勸不聽。到了足月時,比世子還要粗上好幾圈。因此臨產時便格外艱難。

    打前晌直到半夜也沒有喜訊。

    田氏年高,盼嫡曾孫降世,等得疲勞也不肯回去。沈淳只好令丫頭整理房間,請田氏便歇在世子院裡。又攆眾人回去:「不要等了,待孩子落地再去叫。」

    田氏也道:「你們同老身不同。明日還有要上差的,要管家的,須得好生歇息。不要講這虛禮。」

    如今侯府還住六爺沈沃一房,也有寄住讀書的沈柳等族中子弟,俱都等在這裡。他們都是隔房,對這未來的族長雖然看重,卻也沒興趣在這裡乾等,早有不耐的,不過礙於情面不好就走。如今得了話,客套兩句便一忽兒散去。

    沈栗同李雁璇方才洗漱歇下,胡嬤嬤便跑來報信:「那邊生了,是個千金。」

    夫妻倆面面相覷,無奈又爬起。

    沈栗囑咐妻子:「大嫂盼兒子盼的厲害,如今大失所望,想來心中憋著火。你去道喜時千萬小心,不要惹了她。」

    李雁璇也覺不安,連連點頭:「我只跟著母親,絕不多說半句話。」

    到了延齡院,並未見隔房的人過來。沈淳解釋道:「為父想著他們多半已經歇下,再叫起來不好。只咱們這房先來看看,旁的人待明天再告知吧。」

    沈栗心中暗嘆,這便是女孩與男孩待遇的不同了。雖佔著一個嫡字,若是男孩,這會兒早教人圍起來恭喜承爵子降世,是女孩便要待明天。

    眼看著田氏與沈淳都有些失望,世子倒顯著有那麼點解脫之色。沈栗想起沈梧曾對他說過盼女兒的話,只覺好笑。低聲問:「小侄女可安置妥當?」

    沈梧有些神思不屬,茫然點頭道:「在廂房,奶娘照顧著。謙禮去看上一眼吧。」

    沈栗去瞧了一眼,壯壯實實一個嬰兒,正睡的香,看著喜人。便向沈梧道喜:「侄女長得健康,底子好,必定少病少災,是個有福的。」

    沈梧病了半生,最喜歡的就是「健康」兩個字,倒比誇他女兒長得好更高興:「咱們家的女兒不愁嫁,不求顏色好,只盼她是個長壽的。」

    消磨一會兒,眼看時辰將至,沈栗還要到衙門中上差,又匆忙回去換衣裳。沈栗疲倦的不行,李雁璇遞了熱帕與他醒神。

    沈栗便談論起那孩子:「健壯得很。」

    李雁璇便嘆了口氣。

    沈栗奇道:「怎麼?」

    「你們爺們知道什麼?只看著孩子壯實可愛。嫂子補得過了,那孩子足有九斤,難為她生下來。」李雁璇悄聲道:「這一遭嫂子真的傷了身子,郎中說再不能生……母親下了禁口令,嫂子如今還暈著不知道。可這事兒哪裡瞞得住?嫂子早晚回過味來,知道為這女孩損了身子……」

    沈栗立時想到前頭李氏與二姐兒的恩怨,心下一沉。

    「長房那邊真是半點兒不得安生!」沈栗嘆道:「瞞得一時算一時吧,還能怎麼著?」卻未料一天也未瞞過去。

    眾人都以為容蓉產後暈著,故此說話都未避著她。哪知容蓉只厥過去一會兒,待郎中過來診治時,她已經恢復神智——只覺身體不聽使喚,無論如何睜不開眼,說不得話,倒似夢魘時。恍恍惚惚間,郎中說的話一個字未落,教她聽得清楚明白。

    容蓉似醒非醒,又睡了一個白天,到下晌才得動彈。黃氏只當她好了,合掌謝天謝地:「可過了這一關,乖囡餓了吧?為娘給你燉了雞湯。」

    伺候著女兒飲食,又吩咐丫頭:「教奶娘將姑娘抱來給你家夫人看看。」

    見容蓉直勾勾看著孩子,黃氏笑道:「落地哭得響亮,是個有福的。」

    她哭得響亮,我便厥過去不得動彈;她是有福的,我卻不能再能得兒子了!容蓉呆呆愣愣:不是男孩,要她何用?這孽障偏是來克我的!

    黃氏看女兒神情異常,只道她生了女孩失望,強笑安慰:「都說先開花後結果,養好了身體再生就是。」

    黃氏不知女兒早聽到郎中所言,這番話結結實實捅到容蓉心窩子裡。

    容蓉抖了抖嘴唇,忽然一笑:「母親說的是。」

    夜深人靜,當值的奶娘好容易哄睡了孩子,靠在榻邊眯縫著。睡了一會兒,忽覺哪裡不對,猛然驚醒,正看見大少夫人披頭散髮、只著了裡衣,赤著腳,抱了姑娘在床邊,面目猙獰,一手竟掐在孩子頸項上!

    「我的天也!」奶娘驚叫一聲,立時撲過去與容蓉搶起來。哪知容蓉真是下了死力,奶娘顧忌著孩子,也不敢用力搶,只扳著容蓉的手。孩子得以喘息,才嘶聲哭起來。

    沈淳勃然大怒:「一屋子丫頭婆子嬤嬤奶娘,竟顧不好一個孩子!看不住一個產婦!都拉出去打!叫牙人發賣出去!」

    沈梧不可思議:「你不喜寧哥兒便罷了,這一個是你親生,做什麼要害她?」

    容蓉只是冷笑:「她不孝,她是來克我的。」

    聽得一個克字,沈家人也都想到李氏苛待沈鸞的事:這個更狠,竟直接下手了。

    沈淳長嘆一聲:「罷了,容蓉瘋了,郡主著人把她關起來。」

    黃氏驚道:「不可!」

    沈淳向來不與婦人爭執,此時也忍不住發怒:「難道教她將我沈家骨肉屠殺殆盡不成?」

    黃氏縱使心疼女兒,此時也說不出話來。以容蓉所作所為,夠得上七出之條。黃氏連聲道歉,田氏與郡主都不肯理她,無奈只好匆匆回了容家,祈求容老太爺出面。

    上一次容蓉大鬧侯府,容家還理直氣壯為她撐腰,這一回卻是畏畏縮縮來求:「只盼不要休了她。」

    容蓉犯下大錯,容老太爺已經不指望她得好,捨臉過來求,也只是怕容蓉被休會敗壞了容家女孩閨譽。

    然而容老太爺心知這個要求也是千難萬難。容蓉不能生了,又發癲,偏還佔著世子夫人的位置,沈家能教這樣的媳婦將來成為侯夫人嗎?

    眼前是個老人,沈淳並未立時作答,只道要考慮一番。

    容老太爺無奈回到家中,黃氏又哭求他。容老太爺嘆道:「先前不教你去伺候她生產,偏要去。你去了,正好親眼看你女兒發瘋,反做了證人。我容家想要耍賴不認賬都不行。且等著人家發落吧。」

    容老太爺已是風燭殘年,被容蓉發瘋的消息驚到,又耗費心力來回奔波,一覺睡過去,就沒再起來。

    因這件喪事,沈家到底沒立即休棄容蓉。容老太爺也算最後庇護了一次孫女。

    然而容家下一任當家人容置業卻因容老太爺之死不肯再認這個侄女,只黃氏與其子容蕎私下記掛著她,卻也不能頂事,連沈家的大門都難以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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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怨念甚深修將軍

    黃杏成熟之時,和親的儀仗已準備好。易薇公主——如今加封尊號敏慧公主——飲罷了離別酒,拜別父皇母后,登上輿車。

    皇后強忍悲痛,好容易克制住情緒,沒在人前失態,然而回去宮中的路上,便忍不住扯住皇帝衣袖,涕淚連連。邵英亦覺心下慘然,微有後悔之意。易薇是他從小寵到大的女兒,自是比別個公主不同,未料如今她是嫁得最尊貴也是嫁得最不好的一個。

    但邵英隨即告訴自己帝王無家事,容不得情長意短。自己年紀已經不小了,雖保養的好,身上到底帶著打天下時留下的暗傷。不做這個決斷,只怕難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北狄低頭的那天。

    如今北狄內亂初定,國力未復,贊安各大汗剛剛奪得汗位,立足未穩。來自盛國的幫助對他來說正是一場及時雨。憑這個,贊安各必然會厚待易薇。以女兒的膽略才智,一定能在汗帳中生活的很好,生下有邵家血統的王子。而盛國邊境至少可保一兩代安寧,太子便有時間慢慢整理朝政,完成先帝和自己一直為之努力的事——打散世家重臣,集天下大權於一人之手,萬民興衰由帝王一言而決。

    風吹簾幕,公主撥開紗帳,遙望景陽城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視野之中。宋醫女奉上茶盞,打斷了公主思緒。

    公主悵然一笑:「這是我第一次得以出景陽呢,可惜以後再也回不去了。」

    宋醫女默默向案上的紫泥小爐中添了些香料。

    「何苦跟著我去北狄?本宮的陪嫁中自有郎中,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公主皺眉道。

    宋醫女微笑搖頭,執筆寫道:「那些都奉皇令去的,心裡未必願意。既不願意,便不盡心。平日裡護衛與伺候的人便也罷了,總避不過宮規律法,唯有飲食醫藥,最易被人暗中下手,殿下身邊總要有信得過的。」

    公主搖頭道:「便是為這片忠心,本宮也不想讓你陪嫁。那北狄不是善地,你又不能言語,去了只有吃苦的。旁人便也罷了,本宮自己都無可奈何,哪顧得了他們!只你一個,本宮卻想你得個好結果。」

    宋醫女繼續寫道:「奴婢年幼不幸身體殘疾,是師傅收養教導才教我在太醫院有了容身之處,又蒙殿下厚愛將奴婢選在身邊。奴婢孑然一身,旁無牽掛,唯殿下與師傅也。如今師傅仙逝奴婢奉養不及,奴婢不能放心殿下去北狄。」

    公主嘆息:「你那師傅……只怕正是因為你是啞的才收養你。」

    宮中女醫伺候的都是后妃及有等級的大宮女,所見所聞指不定就有什麼**勾當,自是寡言少語的好,不會說話就更好了。宋醫女的師傅怕是出於功利之心才收養她。若非宋醫女確實有幾分天賦,學出一身好醫術,教宮中不在乎殘疾而破例用她,只怕她那師傅早翻臉了。

    宋醫女微笑寫:「奴婢自是明白,但師傅多年的教養和指點總是真的。」

    公主又道:「你也該明白我最初選你不過是想挑個醫術高超的侍奉罷了,與對待旁人並無不同。」

    「但公主如今又是如何對待奴婢的?奴婢不過無父無母一孤兒啞女,沒有公主庇護,不過行屍走肉,早化作孤魂野鬼。」宋醫女寫道:「奴婢主意已定,請殿下全了奴婢心意。」

    公主嘆道:「罷了,本宮勸不動。路途還長,你再好生想想,到集松之前都有後悔的機會。你有一身好醫術,便是離了本宮,也能尋個願意庇護你的好主家。」

    宋醫女但笑不語。

    沈栗騎在馬上打了個哈欠,忽問身後有人搭話:「沈大人可是累了?何不棄了馬,上車歇息一會兒?」

    沈栗轉頭望去,見是此次負責掌兵護衛的大將修朝奇。

    沈栗連忙作揖:「修將軍安好。」

    修朝奇擺手笑道:「行軍途中不要多禮。怎麼樣?沈大人看著本將安排行軍護衛及往來斥候可有章法?」

    沈栗眨眨眼,尷尬道:「將軍可問錯人了?下官不過小小一個右諭德,哪裡懂得這個?大人掌兵多年,功勛卓著,豈用下官評價?」

    「欸,」修朝奇搖頭道:「話不能這樣說。沈大人出自禮賢侯府,可謂家學淵源,便是從文,想來對兵事也非門外漢。況閣下也曾隨太子殿下前往三晉,又趕上北狄入侵大同,後來也曾參與過平湘之戰,若說閣下對這些護衛佈防之事一點兒不懂,本將是不信的。」

    沈栗心下無奈。修朝奇乃是二品大將。無論他到底懂不懂兵事,也用不著他來評價對方。

    瞄了眼其他詹事府官員一臉戲謔之色,沈栗強笑道:「下官見將軍佈防得宜,毫無疏漏之處,不愧是積年老將。」

    修朝奇轉了轉眼珠,繼續問:「較之才經武才將軍如何?」

    沈栗心裡不由暗罵一聲。

    出行之前,沈淳向沈栗交代過送親隊伍中數得上的人物們,其中就有這位修朝奇。

    邵家愛用寒門出身的人。比如禮賢侯府,現在雖然顯赫,其實不過獵戶起家,是先帝一手扶植起來的。修朝奇的出身也不高,其父乃是平民投軍,做到參將時是在戰場上,憑著蔭蔽和其父朋友們的照應,修朝奇從校尉開始,一步步發跡起來,演繹了一場小兵的奮鬥史。

    伴隨修朝奇的陞遷之路,還有內官將軍才經武的崛起。兩個人算是一代人,經歷也有相似之處,也都是無依無靠憑著軍功爬上將軍的位置,這兩人便常常被人並列提起,時不時被比較一番。

    對修朝奇來說,這不僅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困擾,還是——天也才經武是個內監出身啊!

    被人與此僚相較,十分傷害修朝奇一顆漢子之心!

    更別提還有那心懷惡意的,知道修朝奇忌諱這個,偏在他面前誇讚才經武的軍功,順便隱晦地表達一下「哥們你不行啊」的意思。

    老子還比不上一個內監行?修朝奇脾氣再好,也架不住半輩子都陷在這個困擾裡。

    一來二去,修朝奇就與才經武對上了。

    才經武:「……」沒招誰沒惹誰,這是打哪來的二百五!咱家也很冤好嗎?我們內監想要出頭,怎麼就那麼難呢?

    才經武比修朝奇還小心眼呢。

    邵英也有意無意利用了他二人的矛盾。到後來,這兩個一人領了騰驤左衛,一個帶著騰驤右衛,都是御前得臉的人物,互相更是掐的厲害。

    直到才經武替了玳國公世子領兵平湘,立下大功,兩個人才算是分出上下。畢竟平叛的功勞實在難得,眾人都認為修朝奇這下是趕不上才經武了。

    修將軍的怨念更深了。

    才有了今天要曾見過才經武領兵的沈栗評價他二人孰高孰低的事端。

    這問題沒法回答,沈栗只好含糊道:「下官對兵事不熟,實在難以比較。再者,下官在齡州任上曾得才將軍義子才茂護送,彼此有些顏面交情,要下官評價二位將軍,難保不會有失偏頗。」

    沒能從沈栗口中得到想聽的答案,修朝奇有些失望,但也不想給東宮輔臣留下強人所難的印象。

    微微點頭,轉言問道:「如今離開城郭,路途顛簸,不知太子殿下貴體如何?」

    沈栗恭敬道:「將軍安排得宜,殿下一應供應充足,身體安泰。」

    「這便好。」修朝奇笑道:「殿下若有吩咐,沈大人儘管招呼。本將自會盡心竭力,保管令殿下滿意。」

    沈栗微微挑眉:「將軍有心了。」

    修朝奇眼神閃爍道:「還請沈大人提點。」

    「沈大人,」有東宮侍衛過來:「太子殿下相召。」

    「這就來。」沈栗應道,轉頭向修朝奇:「下官告退。」

    修朝奇十分熱情道:「本將送您到前頭。」

    「不敢當。」沈栗嚇了一跳,好歹是二品大將呢。

    「無妨,左右本官無事。」修朝奇還就非跟著不可。

    太子車駕,非相召不得靠近,哪怕是領兵護衛的將軍修朝奇也不行。沈栗登上輿車時回望一眼,見修朝奇仍騎著馬在遠處遙望,殷切揮手致意。

    「怎麼?」太子奇道:「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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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爾虞我亦詐

    此時寧王也在車上。沈栗行了禮,答道:「是修將軍。」

    「何事?」太子問。

    沈栗含糊道:「問殿下安。」

    太子挑眉,隨即轉了話題:「吾與三弟說起北狄,聽說你會北狄語?」

    沈栗微笑,便與太子、寧王談論起來。

    寧王本是來消磨時間的,方才聽得說起修朝奇,知道太子礙於他在眼前方含糊過去。他從小便是個有眼力見的,自是不會耽擱,說了幾句便託言疲乏回了自己車中。

    太子心下微微感嘆,若是穎王也如三弟一般安分便好了。

    見雅臨守好了輿車,方正色問沈栗:「修朝奇是怎麼回事?」

    沈栗皺眉道:「過於慇勤,看樣子是想要投靠殿下。」

    太子愕然:「什麼?」

    皇帝重用的武將,執掌騰驤右衛,只能是不偏不倚做直臣的材料,忽然想到投向東宮。

    沈栗帶著些奇異的笑容:「殿下可曾聽說過修將軍與才經武將軍的……小矛盾?」

    提起這個,太子忍不住噴笑,點頭:「略有所聞。」

    沈栗斂了笑容,沉吟道:「才將軍攜著平叛之功,日後自會愈加得陛下倚重,聲望和官位都不是修將軍可以匹敵的了。」

    太子點頭:「此二人高下已分。」

    「如果修將軍不服呢?」沈栗道。

    太子深思半晌,輕聲道:「你是說,他在父皇面前爭不過,便想投靠我,以期日後……」

    沈栗緩緩點頭。

    太子不由倒抽一口氣,心中砰砰亂跳。

    修朝奇做直臣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才經武了,便想來個擁立之功,投靠太子。

    像這等心有不服便要換個主子的臣工,本該是該摒除的。他的位置實在太好了!執掌著騰驤右衛,甚至可以影響宮寢戍衛,對已經年長卻仍無半點兵權的太子確實是個很大的誘惑。

    太子攥了攥拳頭:「你說,若他真有此意,吾該如何應對?」

    沈栗輕聲道:「殿下想要兵權?」

    太子遲疑片刻,咬牙道:「若無兵權,吾心不安。」

    自古皇帝與太子的關係都很微妙。父慈子孝,偏又彼此忌憚。皇帝怕兒子嫌做太子的時間過久,要謀反;太子在繼位之前會一直擔心皇帝會來個廢太子。

    宮門夜開案時皇帝下令包圍東宮的舉動到底是給太子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太子這麼多年來能不驕不躁的做老實兒子,半點不敢違背皇帝,除了天性孝順之外,未必沒有對皇帝的恐懼。

    太子知道自己敢不老實,皇帝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下手。因而他對兵權的渴望也越加深厚。

    沈栗默然。作為東宮官,沈栗是不能反對太子圖謀兵權的。

    邵英抓權抓的厲害,對親兒子也一樣。對朝廷而言,東宮確實有些勢弱了。一旦邵英有個萬一,太子甚至不能確保自己順利繼位。這對太子、對依附太子的詹事府,對朝廷而言都是危險的。

    然而修朝奇又確實不是個好人選。

    沈栗輕聲道:「拋開德行不說,修將軍的位置太緊要,萬一教皇上知道……」

    這不是某個衛所的將官,而是能干涉皇宮戍衛的人物。一旦教邵英察覺,只怕邵英第一個反應不是兒子要自保,而是太子想要逼宮。

    太子微微冷靜下來,悵然一笑,補充道:「何況三弟也在隊伍之中,若是吾與修將軍接觸的多了,難保三弟不會告密。」

    對寧王而言,是忠於皇帝親老子還是忠於將來的皇帝親哥哥根本不需猶豫。他雖安分,太子自己作死便不是他的問題了。何況若能一舉掀翻太子,穎王又被皇帝厭棄,他便是年長皇子中的頭一號,底下幾個未成年的弟弟根本沒有與他競爭的能力。

    「此事作罷吧。」太子意興索然道。

    沈栗微微遲疑道:「殿下何必立時拒絕,待回到景陽再做決定也為時不晚。」

    太子奇道:「怎麼?」

    「修將軍若是打定主意投靠他人,若是殿下不收,只怕他便要找別人。」沈栗道:「如今殿下出行在外,萬事但求平穩。微臣擔心若是殿下立時拒絕,這人要心生怨恨。」

    太子沉下臉道:「難不成他還敢用吾的安危做他另尋明主的投名狀不成?」

    沈栗堅持道:「此人既透漏了意思,便會想到被殿下拒絕後要如何應對。若是好聚好散也就罷了,若是……他手裡攥著兵。」隊伍中還有個寧王。

    太子嘆道:「近著他怕被人說吾是結交重臣,遠著他又怕其心懷怨望圖謀不軌。難也!」

    太子與沈栗商量一番,決定還是暫時拖著修朝奇。

    沈栗下了輿車時,見修朝奇還在遠處徘徊,心中暗暗嘆息。

    修朝奇策馬過來,躊躇道:「殿下可有吩咐?」

    沈栗笑道:「殿下讚賞將軍心意。只是如今人多眼雜,殿下不好私下召見將軍。」

    隨著沈栗目光遙望,修朝奇看見太子掀開輿車簾幕,向這邊微笑點頭。不禁大喜,就要下馬施禮,被沈栗拉住:「將軍無需多禮。」

    接下來的行程裡,太子果然屢屢召見修朝奇,可惜沒有一次是單獨相處,寧王府屬臣、鴻臚寺大臣、禮部官員,哪次也不少。

    太子有時遞個無奈的眼神,有時讓沈栗與他應對。按說也該能糊弄回景陽,可誰也沒料到,修朝奇身邊本就有人「提點」著他:「如何?那邊可給了將軍一句準話?」

    修朝奇憋悶道:「韓參將,注意你的言行!」

    「看來是如卑下所言,」韓參將笑道:「如今已將至集松,若將軍再不做決定,便會錯失良機,日後可不要後悔。」

    修朝奇喃喃道:「本將當初便不該動心,教你拿住把柄,以致如今騎虎難下。」

    韓參將笑道:「良禽擇木而棲。卑職說句犯忌的話,皇上與太子殿下都是有些寡恩的人,皇上信任才公公,太子殿下也曾在三晉與其同甘共苦,將軍依附哪個,也不可能比得上才公公。再者說,我家殿下早已準備就緒,便是將軍執意依附太子,來日回到景陽時,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也必將是我家殿下。到那時,將軍要如何自處?」

    修朝奇轉來轉去,紅著眼道:「穎王殿下真能奪得皇位?」

    韓參將笑道:「我家殿下乃是世家血脈,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景陽早已蓄勢待發。唔,說不定將軍的家小如今已經被殿下的人……保護起來了。「

    修朝奇眼角一跳,咬牙問:「你家殿下被世家擁立,日後哪還有我們這些庶民出身的立足之地?」

    「將軍立下大功,殿下自會高看一眼,到時娶個世家女,既抬了門第,又得了實惠。」韓參將催促道:「便是將軍不肯動手,太子也絕無可能活著回朝。誅一將死之人,也不用將軍親自動手,有何難耳?」

    修朝奇沉默良久,慢慢道:「事成之後,本將要才經武的性命。」

    「不過一閹人。」韓參將微笑道:「將軍那時高官顯爵,自然任您處置。」

    集松已近草原,天高雲淡,草木低矮。

    盛國與北狄的兵將分列邊境兩旁,中間築起高台。一會兒,北狄大汗贊安各和盛國太子便要由兩邊登台,在兩國臣子與軍士的注目下盟誓。

    眼看吉時將到,十二趟鼓響,鴻臚寺大臣大聲唱贊,太子身著袞冕,九章九旒,由禮官引出了儀仗,向高台而去。

    兩國君王太子緩緩登上高台,打了個對眼,這邊禮官先吃了一驚:「你是何人?」人不對啊,這不是前兩天見到的贊安各大汗。

    雅臨見機的快,扭頭就跑,高喊道:「太子殿下,有埋伏,快走啊——」

    那邊北狄人愣了一愣,這宦官怎麼扔了太子反向台下高呼?

    打頭的北狄人暗叫不好,一刀砍翻了阻攔的禮官,上前去扯太子。這太子身手不錯,反與他支吾幾招,還是被袞服拖累,才被他殺死。待撥開冠冕,才看清這只不過是個身形與盛國太子相像的人——被旒珠擋著臉,不仔細端詳,還真是看不出來。

    合著兩邊上來的都不是正主兒!

    此時台下已經打成一團,除了北狄人向盛軍砍殺,修朝奇也帶著手下大多數兵卒反了水,一齊殺向東宮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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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兩難

    事實上,盛國此次派出了太子和一位親王前往邊境,當然會小心防備那位有著殺死自己所有兄弟記錄的外族女婿。親兄弟都照殺不誤,敵國內兄也危險。邵英派出了強大的送親隊伍來保證兒子們的安全。

    原本執行這個任務的該是修朝奇,但發現其人有背主之勢後,沈栗等人便不能再完全信任他,傾向於依靠東宮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太子,更不會允許太子暴露在隨時可能翻臉的北狄人視線裡。

    在高台盟誓之前,兩國其實已經完成了交換國書的步驟,所謂盟誓只不過是個儀式。然而這卻是令太子脫離大多數侍衛們的保護,與北狄人當面相見的時機。發現北狄人頗有秣兵歷馬之勢,修朝奇又有些敷衍之意後,幾位東宮官謹慎商量,決定令一位身形、嗓音與太子相似的東宮侍衛代替登台──袞冕遮蔽了面容,北狄人若謹守規矩,自是不可能發現其人有假,盟誓自會順順當當。萬一北狄人真的心懷叵測,至少台上的人能發出預警。

    弄個假太子上去固然有失國體,但與損失個真太子的危險相比,東宮官們咬牙拍板了。

    雅臨一聲尖叫,早換了裝束的太子與寧王便在東宮官員和侍衛的護衛之下迅速逃離。

    於此同時,

    遠處輿車上待嫁的公主也在宋醫女的攙扶下棄了車,向太子這邊跑來。

    然而很快,沈栗等人便發現攻擊他們的除了北狄人還有修朝奇手下兵卒。東宮官們立即決定,不能讓太子回到盛軍大營中,調轉方嚮往戰場之外突圍。

    「幸虧沈大人堅持瞞著修朝奇,不然殿下如今只怕已經落於那逆賊之手。」同行的東宮官慶幸道。

    沈栗沉著臉一言不發。他們雖然察覺修朝奇不可靠,卻也沒料到這人真會選在這緊要關頭,同北狄人同流合污!

    他一家老小還在景陽,是想要如同當年的古學奕一般拋棄家族叛逃敵國,還是篤定殺死太子後不會受到懲罰?

    若是後者,只怕景陽的情況也不樂觀!

    沈栗向後望了望,修朝奇他到底投靠了誰?

    侍衛們已經奪過了馬,沈栗扶著太子上去,太子驚慌道:「雅臨!」

    沈栗嘆道:「殿下安,雅臨公公才能安心。」

    假太子能靠著旒珠遮掩,雅臨卻無法假冒,只好跟著一起上去。高台距此甚遠,雅臨怕是凶多吉少。此刻情況危急,眾人護著太子還來不及,更顧不上雅臨。

    幾個人在侍衛的護持下,邊殺邊走。

    公主也在侍衛擁簇下跑過來。嫌嫁衣沉重,這位心性豪邁的公主已經一邊跑,一邊將吉服脫掉,滿頭釵鐶也紛紛丟下。

    然而到底來不及!眼看由北狄人和盛國叛軍組成的亂兵就要殺到近前,東宮侍衛已經不支,公主含淚高喊:「大兄!快走!」

    太子自是不肯的。

    但此時萬事由不得他!東宮官們將他架在馬上,一鞭子抽下去,太子眼看著妹妹落在後頭。

    太子腦中轟轟亂響,怔怔看與他並馬齊驅的寧王說著什麼,聲音隱隱約約傳來:「顧不得了!大兄,除了您,哪個也顧不得了!」

    確實顧不得了。

    東宮現下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都用來保護太子逃脫!先是東宮侍衛,然後是隨行官員,文官們知道自己跟不上隊伍,反而搶先下馬,平生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拿起刀劍,為太子抵擋追兵。

    太子一言不發,催馬疾行。

    爆炸聲在身後響起,追兵漸漸減少,然而更少的,是陪在身邊的人。

    忽覺有什麼在後背撞了一下,在幾人驚呼「殿下」聲中,太子眼前發黑,失去知覺。

    贊安各與修朝奇內外呼應,原覺著萬無一失,定然賺個大的。哪成想高台上的太子竟是假的!

    太子沒撈到,北狄人剛剛發起攻擊,公主的嫁妝忽又起了火,待北狄人殺到近前時正燒的厲害。鄰近草原的野外,到哪裡去尋水源救火?北狄人眼睜睜看著富可敵國的嫁妝化為飛灰。清點餘燼,留下的連半成都不到,最有用的工具、書籍更是一本也無。

    可見盛人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旦事有不妥,便要焚燒嫁妝。

    陪嫁的隨從大多於亂軍中喪生,也有殉死的,便是有幾個活下來,也不知對方肯不肯歸降。

    若是公主在手,

    贊安各也不愁這些人不聽話,然而公主也不見了。

    忙活大半年,又是派使團,又是送聘禮,撈到的好處還沒有付出去的多,贊安各立時翻臉。

    「你們與我約好將太子與公主都送與我北狄,如今卻教我兩手空空,是何道理?」贊安各怒道。

    修朝奇也覺焦躁:「本將也未料到東宮竟事先做了準備!」

    「人是你帶來的,竟還看不住?莫非是有意誆騙於我?」贊安各道:「你等須得給我北狄做個交代!」

    修朝奇皺眉道:「本將已經令人搜查太子下落。」

    「我不信你們!」贊安各搖頭道:「教我北狄人去搜。」

    「不成!」修朝奇拒絕道:「南邊是我盛國的國土。」

    與北狄人合作出賣太子,是穎王的決策,但若將北狄人引到盛國國土中,便是修朝奇的不是了。

    贊安各氣急敗壞道:「可見是你們盛國人存心誆騙,本汗……」

    本汗不和你們玩了!

    贊安各下令北狄人再次南下搶掠,用以彌補和親的損失。修朝奇所部首當其衝,成為第一個被攻擊的目標。

    「韓參將!」修朝奇驚慌道:「去把韓參將找來,一直是他負責與北狄人聯絡,叫他去與贊安各交涉!」

    「韓參將不見了。」校尉失措地舉著一封信道:「他在帳篷中留了這個。」

    修朝奇匆匆打開,見其上只有四個字:兵不厭詐。

    修朝奇睚呲欲裂,穎王騙我?或者那姓韓的根本不是穎王的人?

    北狄兵卒蜂擁而至,這個問題他是得不到答案了。

    太子從昏睡中醒來時,身邊的火堆正燒的劈啪作響。環視左右,見此處乃是一個廢棄的小屋,一個侍衛正站在門前小心觀察,司經局洗馬黎佑與沈栗正在寧王身邊忙著什麼。

    太子的瞳孔縮了縮:寧王的右手殘缺,滿臉血跡,此時不斷呻吟。沈栗與黎佑撕了衣襟,一個正在為寧王包紮手臂,一個正小心為寧王擦拭臉孔。沈栗左腿上還帶著一支箭,沒有拔下,黎佑與那侍衛身上也有些輕傷。

    太子方欲起身,只覺胸中劇痛,沈栗已經發覺他醒來,忙止道:「殿下受了傷,不要亂動。」

    「三弟怎麼了?」太子皺眉問。

    侍衛低聲道:「寧王殿下放火藥時不經心炸傷了。」

    太子閉了閉眼:「現在何時了?」

    「殿下放心,如今我等已經在盛國境內,北狄人一時半會追不過來。」沈栗道。

    太子點點頭,鬆了口氣。

    沈栗低聲道:「現下有件事須得殿下拿主意。」

    「什麼?」太子問。

    沈栗整理思緒,慢慢道:「修朝奇有恃無恐,其背後可能有靠山。」

    太子冷笑:「多半是穎王。」

    「無論是誰,既然已經動手,自是不能讓殿下平安回到景陽。」沈栗道。

    太子沉吟:「也就是說吾回景陽的路上也有可能遇到刺殺?」

    黎佑小心道:「一擊不成,只怕對方反而愈加瘋狂。」

    「臣是想問殿下,咱們是現在就往官府中去,教地方派人護送回朝,或是暫且隱姓埋名,待找到殿下信得過的官員再坦露身份?」沈栗輕聲問。

    太子不由沉思。

    立時就去官府,便是撞大運。對方若是忠臣,自會妥善照料眾人,但若恰巧碰上心懷不軌的,哪怕只是口風不嚴走漏風聲,也會召來截殺。如今自己失去東宮侍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是去找信得過的大臣,行蹤倒是能夠隱瞞了,也更加安全,然而如今這些人個個帶傷,寧王更是沒了手,若不及時救治,也怕出了意外。

    「選第二條。」寧王忽然道。

    太子搖頭:「三弟的傷……」

    「如今大兄安危要緊!」寧王忍痛道:「臣弟的傷已經用了沈栗從夷民那裡得來的好藥,至少不會再嚴重。我等只剩殘兵敗將,不能再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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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不意穎王竟卒中

    沒有去尋地方官府是正確的。

    北狄人順勢入侵搶掠,邊城告急,地方上亂做一團。即使眾人前去,也不能得到妥善安置。

    眾人騎來的都是軍馬,身上烙有標記不能用了。沈栗出山尋了一輛馬車,載著眾人混在逃難的百姓中離開,要向輦州去尋知州申衛,這人的兒子正在正在詹事府當差,是個可靠的人物。

    一向久居深宮的太子此時才真正體會了一番普通百姓的生活。比起身上傷痛和清貧生活的難過,更令太子受到打擊的是在難民中時不時聽到的抱怨聲。

    吃掉包袱中最後一塊餅子,一個老漢低聲嘟囔:「朝廷真是不靠譜,就是普通人家,也沒有和敵人結親的道理。大蟲和豺狼做親家,翻臉不過早晚的事!白賠了天家女兒不算,引來了北狄人,連累我們這些百姓受苦。」

    「爹啊,謹慎口舌!」這老漢的兒子是個書生,聞言連忙制止。四下看去,見沈栗等人的車就停在一旁,擔心地看了看。

    沈栗微笑點頭,示意這邊不是愛挑事的人。

    那書生才鬆了口氣,不料那老漢反倒提高聲音:「老漢說說錯了嗎?咱們家就那麼幾畝地,不說這一逃能不能有平安回家的那一天,便是回去了,那地也荒了!咱家還怎麼供你讀書?」

    說著,還向沈栗徵求支持道:「大兄弟,你說是不是?普通人家,誰能支撐下逃亡的消耗?」

    沈栗尷尬笑笑,低聲道:「老人家受苦了。」

    「能怎麼辦呦,老漢都要入土的人了,死活都不可惜,可我這兒子就讀不上書了。」老漢哀聲嘆氣。

    沈栗方欲搭話,忽見遠處有個人看著眼熟,心中咯噔一聲,反身進了馬車。

    太子在車中正為老漢的抱怨難過,沈栗卻無暇勸解,低聲道:「殿下,咱們快走,微臣好似看見郁楊了。」

    一聲快走,馬車已經快行起來。

    太子奇道:「郁楊?郁家的人?」

    「就是那位打了沈大人後逃走的,如今還是逃犯身份。」黎佑提醒道。

    太子方才想起,不覺微微皺眉。郁楊自己是逃犯,玳國公府如今又被打壓,這人對朝廷難免心懷怨望。

    馬車行出沒多遠,一聲呼哨,被人圍起來。

    黎佑便要提刀出去,沈栗止道:「如今唯有大人身手最好,不要離開殿下。」自己鑽出車來探看。

    郁楊騎在馬上,似笑非笑:「沈兄別來無恙?」

    沈栗看了他半晌,笑道:「積年未見,郁兄神采依然。」

    「您客氣。」郁楊哼道。

    沈栗微笑道:「看來您並不打算動手,不妨上車一敘。」

    郁楊不語。

    沈栗含蓄道:「既見了在下,想必您也能猜到車中是什麼人。」

    「在下不知。」郁楊眼神閃爍道:「在下也不想知道。在下只知沈兄與我有樁舊怨需要了結。」

    沈栗眨眨眼。他如今是詹事府諭德,又在送親隊伍中,如今狄人鬧得正歡,郁楊只要對信息稍微靈通一些,便能猜出他現下車中護持的是太子。對方見了自己便迫不及待跟上來,該是動了某些心思。如今言語拖延,不肯立時確認,大約是在衡量殺死太子和保護太子哪個獲利更大。

    「您可不像是來與在下尋仇的。」沈栗勸道:「郁兄當年出走,連累貴府被責,如今難道就不想為家裡搏個出路?」

    邵英對郁家的疑心,正是從郁楊開始積累的。

    郁楊冷笑:「這是要我將功補過?」

    沈栗哂然道:「郁兄今日圍上來,便不能置身事外。如今貴府衰落,正需一份大功扭轉乾坤。郁兄可以幫著我家公子戴罪立功,也可以害了我家公子再向他人邀功。不過,如今大公子、三公子都在這裡,郁兄是指著二公子提拔貴府?您覺著與狄人暗通款曲二公子有明主之像?」

    「你說,狄人是二公子引來的?」郁楊挑眉。

    「有人指使修朝奇與狄人同時下手。」沈栗低聲道:「如今看來誰獲利最大?」

    郁楊不語。

    他當年出逃後也嘗盡了人間冷暖,如今年長,明白當年自己確實有錯。這些年與家族重新聯繫起來,知道玳國公府如今是一天不如一天。心裡愧疚越甚,想要補償家族,為家族尋找出路的心自然也越發急切。

    他今日發現沈栗等人後貿然跟上來,確實是趁機想為家族做點什麼。但事發突然,他並沒想好到底要怎樣選擇才好。

    然而沈栗確實會打動人心。郁家皆為武將,當年也是打過北狄人的,與名正言順的太子想比,郁家人肯定不能接受的是一個與外族人勾結的皇子上位。

    何況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穎王志大才疏,不是能做皇帝的材料。

    「在下自然是要為大公子盡心竭力的。」郁楊終於道。

    郁楊的加入,為太子等人解決了一個大問題:身份。

    在邊城時,眾人混在流民中,沒人檢查他們的戶籍、路引。但越往前去,環境安定了,城門的管制也越發嚴格。沈栗等人自是拿不出路引的。

    郁楊當年逃跑,眾人都以為他要向郁家勢力較大的南方去,但他反跑到北方邊城流浪,最後落地生根,安家落戶。

    「小人如今叫做楊魚,做些皮毛生意。」郁楊道:「以小人的身份,見不到輦州知州申大人,但將殿下平安送入輦州還是可以的。

    「有勞郁公子。」自落難後不斷遭到打擊,太子如今言辭越發和藹了:「待吾回到景陽後,定會在父皇面前為閣下分說。」

    郁楊搖頭道:「小人當年確實犯了錯,又逃亡多年,不敢求陛下赦免,亦無顏面對族人。殿下寬厚,若覺小人有微薄功勞,還請記在小人的堂兄郁辰身上。」

    太子微覺詫異。

    郁楊悵然道:「小人年少時一味嫉妒堂兄,如今算是一點補償吧。」

    沈栗暗暗點頭。

    到底也是同郁辰一樣被玳國公手把手教出來的,磨去了年少時的莽撞,郁楊的頭腦也算夠用。如今玳國公府被皇帝猜忌,唯獨為郁辰留了一道門縫。以郁楊的「前科」,便是得到赦免,也不可能再有什麼前程,還不如在太子面前為郁辰賣個好,以圖令郁辰得到個重入官場的機會,將來重振門庭。

    郁楊見沈栗神色恍然,知道心思被其猜中,向他翻了個白眼。

    終是少年仇人,哪怕明白自己當年是自作自受,如今也不打算報復了,但相對時仍覺不痛快。

    沈栗也不去惹他,無論如何,郁辰是幫了大忙。有了他,沈栗等人不必再擔心路引的問題,衣食送到眼前,傷勢也得到醫治。

    令人遺憾的是,寧王除了失去了右手,他的左眼當時也被火藥沖了一下。當日未覺如何,但路途中便漸漸失去視力,到達輦州時,已經徹底失明了。

    沈栗等人都認為若真是穎王同北狄人勾結,那麼邵英也面臨危險。但出乎眾人預料,與北狄人勾結的確實是穎王,如今面臨危機的卻恰恰是他自己。

    修朝奇陣前背叛,狄人入侵連下三城,太子、寧王和公主皆失去蹤跡!消息傳來,邵英頓時吐血昏迷。

    待他稍稍清醒,又受到第二次打擊:東城兵馬指揮司指揮金蒙,也就是穎王的舅舅帶著一批人馬衝擊宮門。隨即又有報收買修朝奇、勾結北狄人的正是穎王!

    第二口血吐出來,邵英立即派人清繳金蒙所部,金家全族連審都沒審,立時誅滅。

    宮門夜開案時,邵英圍了東宮,如今穎王府也是一樣的待遇。當然,皇帝也是要給穎王一個辯解的機會的,或者說,皇帝打算親口質問穎王這個不肖子。

    同當年去踹東宮大門時一般,邵英親自提著刀闖進穎王府。

    然而穎王並不能如當年太子一般為自己辯解。

    「你說什麼?」邵英不可思議道。

    邢秋頓了頓,輕聲道:「屬下帶人圍了王府時,穎王殿下正與侍妾作樂,似乎被緇衣衛來臨的消息驚到,殿下他……卒中了,如今說不得話。」

    簡略地說,穎王白日宣淫時受了驚,十分沒出息地中風了。

    邵英大怒!這殺才一邊令人攻擊皇宮,一邊就與女人慶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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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但為和親故、致失親兒女

    穎王口不能言,使出吃奶的力氣朝邵英拚命眨眼。 他想說自己雖與北狄人勾連,卻並沒有令金蒙攻擊皇宮。他只想暗搓搓除掉兄弟,沒打算殺死父親,更不知北狄人怎麼就翻臉入侵了。

    然而即使是親父子也不能心意相通,邵英此時已怒髮衝冠。殺兄也好,弒父也罷,都不是可以饒茹的罪行,更何況穎王行事有涉叛國。

    何密洋洋自得持著紅泥小壺自斟自飲,一廂教訓兒子何澤:「不要想乘機一舉拿下皇上,自他登基後便緊抓兵權,實際上對軍隊的控制比他老子還嚴密,就憑金蒙那幾個人想要衝擊皇宮?呵!」

    何澤遲疑問:「那父親為何要設計金蒙……」

    「推皇上一把,」何密輕笑:「好教他下定決心處理穎王。殺兄是真,弒父是假,偏偏對邵英來說,弒父才是最不可原諒的事。半真半假,穎王辯無可辯,何況現下他也說不出話來。對了,那個女人可處理了?」

    何澤點頭:「穎王是與她歡飲時『患上卒中』,那女人畏懼宮規,已經自盡了。不過,父親想要除掉穎王,何必如此麻煩?教他在被揭露與狄人勾結時『畏罪自盡』不就好了?讓他多活這幾天,萬一事有轉機,他說出話來……」

    「穎王就不是個會選擇畏罪自盡的人。貿然下手殺他,皇上一定會疑心,著人仔細調查,咱們的手段未必能逃得過緇衣衛窮究。」何澤淡然道:「與之相比,金蒙只帶那麼點子人便去衝擊宮門,一樣會令皇上犯疑,他會給穎王一個辯解的機會,但此時穎王恰巧因白日宣淫卒中了,便會令已經怒不可遏的皇上失去理智——」

    「穎王會失去為自己辯解的機會,皇上會親自除掉他,」何澤輕聲道:「而由皇上自己誅殺穎王,無論他冷靜下來後會不會認為此事仍有疑點,都不能再令人詳查了,否則他便要承認自己錯殺親子。」

    何澤恍然大悟,讚歎道:「父親深謀遠慮,如此一來,我何家便不必憂慮緇衣衛那些鷹犬了。」

    何宿悠悠道:「他邵英和沈栗逼的我逐出親子,這回輪到他邵英對自己的骨肉下手了。」

    因售賣討飯碗一事,何家不得不將何溪除族並下令追殺,此時何宿心裡倒有些報應不爽的痛快。

    「那韓參將可回來了?」何宿忽問。

    「正藏在莊子上。」何澤恭敬道。

    「教他去大理寺去告穎王,做的乾淨些。」何宿輕笑:「再給皇上加把火。」

    何澤連忙起身,何宿又囑咐道:「太子與寧王既未當場被殺,想來多半能逃出一劫,將人手撒出去,若有機會……」

    「兒子明白!」何澤正色道。

    何宿已經微醺,望著何澤遠去的背影,心中仍覺遺憾。

    苦心經營這麼多年混到穎王身邊,利用和親的機會,耗盡心血做了這個局。原打算一舉誅殺皇帝三子,嘖,竟逃了兩個!

    和親隊伍中的韓參將在大理寺堂上的悲憤敘述坐實了穎王叛國殺兄的罪行,隨後那撞柱而死,血濺公堂的舉動更是令朝堂震動。彈劾穎王摺子上的言辭不再小心翼翼,便是國子監的學生們也在籌謀上書。

    當輦州知州申衛上報太子與寧王平安不日回朝的摺子擺上龍案時,太子受傷,寧王失去右手與左眼的消息更激起邵英怒火。兩個兒子未死,邵英不再擔心沒有成年的兒子在朝,也就沒有再留著穎王的理由了。

    自緇衣衛圍了穎王王府起,王妃、女侍、內監便都不見了,穎王無法行動說話,雖宗人府的人沒有教他餓死,卻也沒人精心服侍,連日來只覺身上都齷蹉了。

    這一天忽被人洗刷乾淨,換了乾淨衣衫,許久未見的父皇也來看他,並親手喂他吃了一碗粥。穎王只道父皇還肯原諒他,一時心中激盪,不覺落淚。

    邵英輕輕嘆息,為他拭去眼淚,沉默半晌,忽然提起他小時候的事。

    「……你大兄性子沉悶,偏你活潑,朕便偏疼你幾分。現在想來,就是因此教你覺著可以和你大兄搶皇位。」

    「朕不能選擇一個有世家血統的皇子繼承皇位!」邵英望著穎王不可思議的臉道:「前朝說到底是被世家拖累以致敗亡的。他們藉著與皇家聯姻,一代代操控皇位更替,皇帝反倒成了傀儡。最後搞得朝政混亂,民不聊生。你皇祖父和朕絕不能讓我盛國重蹈前朝覆轍。」

    那你為何要納世家女為妃?為何要生下我?為何不早告訴我沒有繼位的希望?穎王說不出話,只瞪著眼。

    邵英仿若知道穎王的疑問似的,微微出神。他不是登基頭一天便手握大權的,那時需要在後宮中擺一個世家妃子,便選了聰明通透的金貴妃。可惜,這點子通透絲毫沒傳給穎王。

    「朕要你做了那麼多年的光頭皇子,覺著你總該明白朕的意思。」邵英嘆道:「可惜,看來你知道自己無緣大位的那時起,便決定殺兄弒父了。」

    邵英如今也搞不清楚,是多年的光頭皇子生涯令穎王積累起怨恨,更加執著地追求皇位,還是自己扶植他對抗太子,加封其為親王的舉動激起他的野心。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你與北狄勾結的證據確鑿,如今天下鬧得沸沸揚揚,群情激烈。」邵英站起,最後望了二兒子一眼:「我皇家不能有一個叛國的族人。」

    穎王忽地意識到不好,心急如焚,無奈說不出半個字,只在喉頭發出「嗚嗚『幾聲,手腳震顫。

    「朕得給皇后和瑜妃一個交代。」邵英對穎王道,又似要堅定自己的決心:「朕得給你大兄和三弟一個交代,朕得給朝廷、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房門輕響,皇帝的身影消失在穎王的視線中。

    你回來!我還沒有告訴你不是我令金蒙去攻擊皇宮的,我還沒有告訴你是何澤挑唆我去和北狄人做交易的。我……我知錯了,有人害我,有人害我!

    皇帝廢穎王一家為庶人,廢金貴妃為庶人。三日後,穎王氣亟而死。原穎王妃柯氏隨即殉葬,金庶人在冷宮中懸樑。

    有御史胡言志,葛扇等人參柯氏、金庶人心懷怨望,以死對抗聖訓。皇帝大怒,令杖責五十,罷眾人官職永不敘用。穎王留有二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皇帝令出繼宗室。

    皇帝罷免一眾御史的動作令轟動一時的穎王叛國案戛然而止。

    畢竟,死的是皇帝的兒子。

    太子回到景陽時,皇帝夫婦又遭受了更大的打擊。

    經過太醫診治,太子的傷看似好了,其實當時被箭矢傷了心脈,「恐其壽不永」,太醫戰戰兢兢。

    「怎麼個不永法兒?」邵英顫聲問。

    太醫小心道:「小心保養,或可至不惑。」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依照古代人的壽命,不算早夭。然而太子將來是要做皇帝的,朝政緊急的時候三更眠五更起,再小心保養,也要耗費心血,這豈不是登基起就往死裡奔?

    邵英眉頭緊皺,還未來得及擔心兒子安危,先要憂慮皇位傳承。

    太子短壽,穎王已死,寧王殘疾,年長的兒子都不成了。年幼的幾個……邵英望望太子,也不行!

    太子無錯,況其羽翼已成,東宮一系是絕不可能允許自己另選繼承人的。若自己執意廢太子,怕是先要斬殺大半朝臣。且不說能不能成功,便是成功了,也要動搖國本。

    北狄人!贊安各!皇帝心中憤怒已極。

    一次和親,賠上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不能放過他們,朕決不能放過北狄人!

    驪珠發現皇帝的手在抖,嚇了一跳:「萬歲爺,小心龍體啊。」

    得知太子病情,皇后立時一病不起。

    皇后因太子對和親一事袖手旁觀而耿耿於懷,故而當太子要去送親時並未阻攔。哪知這一去不但女兒沒了,連兒子也要賠進去!

    先前太子失蹤的消息已經令皇后支撐不住,好容易盼來好消息,太子平安,哪料想兒子又注定短壽。驟喜驟驚,又對兒子滿懷愧疚,邵英還能勉力堅持,悔不當初的皇后倒臥在床,氣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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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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