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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誠儀鯉] 首輔沈栗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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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3: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章 名正言順

    太子得知御醫的結論後,尚處於一片茫然之中。

    他雖老老實實做儲君,但作為未來的帝王,心下也曾設想過繼位後要怎生治理天下,要在青史上留下什麼樣的記載。

    然而現下忽然被告知他可能早死,甚至於,若是邵英多活幾年,他或許都熬不到繼位的那天。

    大約是同樣留著邵家之血的緣故,太子先想到的也不是自己該如何難過,而是父皇他會不會動了換儲君的心!

    太子先去看望皇后。此時這一對母子終於摒棄前嫌,開始為眼前的困境苦思。

    「你父皇防外戚防的厲害,承恩侯府如今仍是只有錢,沒有人手。你舅舅到了你父皇面前根本說不上話,周家幫不上你。」皇后費力道。

    皇后微微嘆息。正是因為邵英不愛世家,她這個母族勢弱的皇后才坐得安穩,他的兒子才能被立為太子。但也正是因為母族勢弱,如今兒子遇到了難題,周家也插不上手。

    「去找你的輔臣商量,找禮賢侯府、找玉琉公主府、郁家也可以。別人還可能鼠首兩端,興起另尋後路的心思,

    而他們是最先靠向東宮,如今沒有其他退路。」皇后道:「把你身體的情況坦然告訴他們,這些人可以信任。」

    太子沒有馬上找東宮輔臣商量正是怕有人洩露消息。一旦被有心人得知他短壽,那幾個年幼的兄弟必定會起心爭上一爭,東宮所要面對的局勢便會更嚴峻。

    然而還能瞞多久呢?太子心中悵然。既使父皇不說,他的身體漸漸虛弱,日後必定難以承受勞累差事,整日裡三病五災,總會有人意識到他已經不夠健康了。

    「事已至此,母后不要過於憂慮。」太子懇切道:「還請保重身體。」

    皇后深深點頭:「本宮得活下去,本宮還要活的久些!」

    有皇后在邵英面前為太子籌謀,情況總要好些。若皇后在這個節骨眼上撒手人寰,太子便要失去宮中助力,甚至日後還要面對繼後的壓力。

    女兒已經沒了,只剩下這兒子,不看著太子登基,皇后怎能放心閉眼?

    皇后是被連翻噩耗打擊倒下的,對於她的病,求生欲勝似藥石。憋著一口氣,皇后真的撐了過來。

    沈栗等人雖護著太子回朝,卻也沒有受到嘉獎,然而這幾人也沒覺得委屈。

    此次盛國受到的損失太大了。太子受傷,穎王獲罪身死,寧王殘疾,公主失蹤,富可敵國的嫁妝付諸一炬。北狄人入侵邊境,皇帝急匆匆派了大將前去,如今還不知戰況。皇帝和朝廷顏面掃地,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也降低了不少。

    一向以溫和面目示人的邵英幾乎化作噴過龍,整個景陽城中都有些風聲鶴唳的架勢。這個時候能不被遷怒已經是祖先保佑,沈栗幾人慶幸還來不及。

    然而隨著太子相召,沈栗等人才知道壞事在後頭等著呢。

    太子壽數不永!

    乍然聽此言從太子口中吐出來,便是一向沉穩的沈栗,也不禁眩暈了一下。

    「有沒有診治錯誤的可能?」霍霜顫聲道。

    黎佑固然年紀大些,也有些發蒙。

    其實眾人都有數,若非確定,太醫是不敢輕易將太子短壽的話說出口的。只是此事著實令人難以接受。

    太子苦笑:「回程時吾便常覺胸中疼痛,只是形式緊急,吾沒有提及。」

    黎佑捶胸頓足:「殿下怎能隱瞞?若是當時就找人醫治,或可好些。」

    太子嘆道:「窮鄉僻壤,又有狄人入侵,到哪裡去找好郎中?」

    幾人一時無話。

    良久,太子環視道:「如今召你們來便是商量這件事的,諸位可有良策?」

    霍霜還沒反應過來,愣頭愣腦道:「殿下不要憂心,左右時間還長,臣等遍訪名醫,怎麼也能為殿下找來醫好心脈的方法。」

    太子無奈笑道:「多謝盡心。」

    話雖如此,幾人都知希望不大。此時心病算是不治之症,況天下最好的郎中幾乎都在太醫院,他們都沒轍,又要上哪兒去尋回春妙手?

    殿中又恢復沉默。

    沈栗與黎佑對視一眼,

    低聲問:「殿下可是擔心皇上動搖心志,另立……」另立儲君?

    太子鄭重點點頭:「若果如此,母后與吾,還有吾兒元瑞,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有幾個新太子有容忍前太子存活的胸懷?

    黎佑深吸一口氣。他與沈栗、霍霜等東宮老人不同,是後來才到左春坊任洗馬的,雖然盡忠職守,卻也撈不到冒頭的機會。還是這次護衛太子回朝,才入了殿下的眼。今日被召來商量這等隱秘事,說明自己已經得到太子殿下的信任。

    「臣等與殿下共進退!」黎佑鄭重道:「殿下放心,若皇上真的被人矇蔽,自有臣等為殿下據理力爭,決不會容他人覬覦東宮!」

    太子微微點頭。

    沈栗輕聲道:「殿下不要太過憂慮此時。依臣之見,皇上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動搖儲位的心思的。」

    太子微微挑眉。

    「殿下乃中宮嫡子,名正言順。居於東宮多年,從無錯處。德行俱佳,深得人心。」

    唯獨在和親之事上做了錯誤的選擇,但這個錯誤是與皇帝及大部分朝臣一起犯的,可以忽略不計。

    在大臣們心中,這位太子算得上比較優秀的儲君了。

    「如今詹事府、左右春坊及司經局均已成形,殿下羽翼已成。」

    靠著太子吃飯的人太多了,想要扳倒太子,問這些人的意願了嗎?

    「太醫院並不能確定殿下壽數。」

    太子可能短命,但誰也說不清他到底能活多久。有以皇子體弱為由而不立其為太子的,卻沒聽過因體弱而廢太子的。

    「皇上與殿下父子情深,皇上不會不為殿下考慮的。日後只要皇后娘娘與殿下謹言慎行,不要違逆皇上,東宮自可穩如泰山。」

    說白了,只要太子不犯錯,皇帝即使想要廢太子,也沒有正當理由。而「莫須有」是不能讓東宮一系的大臣接受的。

    如今的太子可不是想廢就能廢的。

    太子心下稍安,卻仍難釋懷:「可元瑞……」

    他自己是沒問題了,但若他死的太早,不及登基,元瑞怎麼辦?

    沈栗低聲道:「殿下近日不妨令小殿下多多去見皇上。」

    太子還未搭話,黎佑先驚呼道:「你是說,想讓小殿下成為……皇太孫?」

    同太子一樣,黎佑等人也想到太子若是死的太早可怎麼辦?東宮一系便散夥嗎?先前的投入豈不打了水漂?說不定還會遭到新太子的打壓。

    若是能繼續輔佐大皇孫……

    太子心中一喜,繼而憂慮道:「吾還有幾個弟弟……」

    皇帝還有幾位年幼皇子,能越過他們立皇孫麼?

    霍霜立即道:「我等伺機上本擁立。」

    「不好,只恐惹父皇厭惡。」太子搖頭道。

    沈栗遲疑道:「小殿下應有一些勝算。」

    「講下去!」太子急切道。

    「還是名正言順幾個字。嫡子嫡孫,不可輕易動搖。若皇上有意在『庶』殿下中選,那麼大家都是庶子,機會是一樣的,彼此都不服氣,難免爭成一團,到時朝堂必然派系林立。皇上一定是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的,以我盛國現在的狀況,也經不起這樣的紛爭。」沈栗道。

    「不錯,」黎佑喜道:「若是以嫡庶論儲位,大皇孫名正言順,誰也不用爭。」

    「而臣等乃東宮屬臣,輔佐殿下是本分,連帶輔佐小殿下也是名正言順。」沈栗深意道:「幾位皇子殿下並不比小殿下大上幾歲,俱都沒有到出宮開府的時候。」

    父子相繼。若太子真有個萬一,東宮屬臣繼續輔佐大皇孫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推一個皇太孫上位,對東宮一系官員是最好的選擇,對大皇孫也是最好的安排。而那幾個沒有出宮開府的皇子,身邊必然沒有多少像樣的人手,哪有與東宮一系相爭的資本。

    太子輕舒一口氣,仔細盤算。

    依沈栗所言,推動父皇立元瑞為皇太孫,未必沒有希望。

    此事動作要快,便是不能教父皇立時下決定,也一定要讓他意識到元瑞也是個好選擇,同時也要讓東宮屬臣們做好輔佐元瑞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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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3: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一章 此事不妥

    東宮正在全力籌謀推立皇太孫,皇帝的心裡卻還掛懷著另外一件事。畢竟太子仍在,繼承者的問題還需慢慢考慮,但對北狄的怨恨卻令邵英夙夜輾轉反側,難以壓抑。

    自邵英繼位後,雖世家根深蒂固,老臣恃功矜寵,執政時屢屢被掣肘,但總體來說,他在處理朝政時沒有犯過什麼大錯。

    想要收的軍權收到手中了;想要打擊世家,以何家和金家為首的世祿之家也漸漸衰落了;想要培養個合適的繼承人,太子也確實令他和大臣們滿意;想要平復湘州,如今湘州也重回朝廷控制之下。

    唯獨在與北狄和親這件事上教他栽了大跟頭!

    市井中百姓對皇室「不靠譜」的抱怨不但太子聽到過,手握緇衣衛的邵英也早清清楚楚。

    這位一心要超過先皇,做聖賢明君的皇帝如今都不敢想像自己死後會在史書中留下什麼樣的記載,後世人又會怎樣評價他。

    滿腔怒氣悶在心中,邵英思來想去,唯有發兵討伐,用北狄人的鮮血才能洗刷自己身上的污點,扭轉自己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

    因此頗有些急不可待的皇帝便將沈栗等從集松之圍中僥倖得脫的幾人召入乾清宮,通宵達旦仔細詢問北狄人的情況。

    剛來時眾人還覺得皇帝是想瞭解一下集松之圍的詳細情況,但一整夜的時間足夠讓沈栗等人漸漸察覺出皇帝八成是想起兵攻打北狄。

    眾人面面相覷,看出彼此眼神中都有幾分無奈之色。

    沈栗垂目,看來這一場失利令皇帝失去了往日冷靜,變得有些急功近利。

    如今並非討伐北狄的好時候。平湘之戰剛剛結束不久,朝廷亟待修整,國庫也需填充,集松之圍的打擊令國人陷入沮喪,士氣低落。況又面臨太子病弱之危,國儲之事不解決,朝中不免要再起波瀾,而世家仍在苟延殘喘……

    北狄人既然敢翻臉,難道就沒考慮過如何面對盛國的怒火?對方一定是早有預備。在這種情況下,盛國能夠擊退北狄入境的軍隊已是不易,何況反攻?

    大型戰爭是需要準備的,邵英為打湘州籌謀多年才敢動手,如今卻要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發起對外戰爭,又是向盛國人並不熟悉的草原上去,勝算著實不大。

    而一旦再次失敗,皇帝和朝廷的威信必將受到更大的損害。

    眾人心頭都有幾分勸諫的意思,然而皇帝只是一再詢問,卻半點不提心中打算,旁人便是想勸也無從下手。再者,他們是東宮屬臣,對這種家國大事,也不好貿然開口。

    天色微明時,太子帶著大皇孫過來請安。

    這是東宮商量好的決定,教大皇孫多在皇帝面前露露臉,以求皇帝真有考慮儲位的意思時,能先想到這位時常在膝頭環繞的嫡孫。

    見到自己頭一個孫子,皇帝的臉色緩和了些。東宮屬臣鬆了口氣,再過一會兒便是上朝的時候,前頭他們不用去,趁著皇帝心情好,趕緊告退。

    別人退了,沈栗卻偏偏教大皇孫拽住。

    大皇孫年紀幼小,被宮人們看得緊,很少能見到外人。沈栗則是少數幾個他能接近的外臣之一,更何況沈栗還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他的啟蒙老師。

    自沈栗加入送親隊伍至回到景陽這段時間,大皇孫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這位會講有趣故事又能陪他玩耍的人。原本熟悉的雅臨也不見了,父親告訴他雅臨已經永遠離開,不會再回來,大皇孫雖不明白什麼是死亡,但也明白了分離不是件好事。故此今日乍然見到沈栗,便頗為親近。

    「難為他還記得你。」邵英笑道:「你便留下來陪他坐一會。」

    於是沈栗「有幸」陪著太子與大皇孫享用了一頓早膳。

    大皇孫最得太子重視的兒子,父子兩個一向親密。太子去集松會盟的這段時間,是大皇孫有記憶以來與父親分開最長的時候,因此近些天他便比較黏著太子。早膳過後,當皇帝父子要去早朝的時候,皇孫一手拽著沈栗袍子,一面要求要和皇祖父、父親同去。

    邵英笑道:「你這樣小,能聽懂什麼政事?到時不要覺著無趣便鬧起來。」

    太子方要令兒子留下,大皇孫搖頭道:「孫兒是咱們邵家的人,天生就該知道參知政事。便是有不懂的也可教沈大人講給孫兒聽。」

    邵英挑眉。孫子口中所謂「天生就該參知政事」的言語大約是被人說給他聽的,但難為他這小小年起竟懂得其中的意思,還能在恰當的時候說出來,這便是活學活用了。

    邵英心下就有些高興,笑問道:「有不懂的,沈卿便能給你講懂了?」

    大皇孫板著小臉一本正經道:「沈大人總能把書上寫的那些教人看不懂的話給孫兒說明白的,想來那些『政事』也是一樣的。」

    邵英是知道沈栗有時會給大皇孫講些故事的,聞言似笑非笑看了看沈栗:「那便讓沈卿陪著你去聽一次,不許亂跑。」

    太子心下暗喜。

    不管是父皇有意為之還是一時興起,將元瑞帶去前朝這種政治意味濃厚的舉動都會給他帶來好處。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會令推立皇太孫一事更加順利。

    看了一眼沈栗,果然不負福將之名。

    沈栗當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將年幼的大皇孫抱到大殿中去。在驪珠的示意下,沈栗抱著大皇孫,站在通往大殿的步廊中旁聽,當然,他也沒忘了有意無意偶爾讓大皇孫露出個衣角、側臉之類的。

    在上朝時敢於東張西望的人是鳳毛麟角,但只要有一個大臣發現了大皇孫,也就相當於整個朝廷都發現了。

    果然,這天的早朝上大臣們都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就想抬頭去望步廊入口。

    然而緊接著皇帝的命令便令他們陡然一驚。

    「朕欲親征!」毫無預兆地,邵英忽然宣佈:「北狄大逆不道,朕要領兵討伐。」

    饒是封棋修煉成精,也忍不住哆嗦一下。

    「不可!」幾乎異口同聲,大臣們的意見從未如此統一。

    一般來講,除了開國時,只有兩種情況下才會發生皇帝親征這種事。一種是國家將亡,皇帝須得殊死一戰;另一種是料定此戰必勝,皇帝去做吉祥物順便收穫功勛。若還有,那便是皇帝頭腦發昏。

    大臣們覺著邵英就是……氣昏了頭。

    邵英登基前的確是位領兵作戰的皇子,但如今做了皇帝,大臣們怎麼可能同意他發起一場多半會輸的戰爭?

    邵英也不意外,又爭了幾句,便不甘不願地表示:「既然諸卿一再阻攔,也罷,朕不去。但北狄不遜,必須伐之。朕欲令才經武領軍五十萬,替朕出征。」

    才經武嚇了一跳,此事毫無預兆,皇帝半聲沒言語,怎麼就要讓他領兵打仗了?

    閣老們心下稍安,看來皇帝還沒完全失去理智,先前提到親征不過是為了現下「以退為進」,叫大臣們答應他起兵。

    果然,大臣們遲疑了一會兒。按說皇上已經退了一步,臣下們再反對,未免有些不恭,但此時開戰確實不智……

    邵英盯著才經武。才經武心下叫苦,他也不看好這一戰,然而他完全是靠皇帝的信任過日子的,哪有反對的資本:「微臣……」

    才經武方欲領旨,封棋忽然怒斥道:「你這奴才,竟敢挑唆皇上為此不智之舉,果然柔奸成性,不可輕饒!」

    不但罵,老首輔箭步奔來,舉著笏板就要打。

    封棋的舉動似乎為大臣們找出了一種新的方式來勸諫皇帝,御史們搶先參奏,將才經武從頭到腳批駁一頓,奎罵聲不絕於耳,甚至有人大呼「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才經武的臉青了。首輔叫他奴才,說他柔奸成性,這可著實揭人痛處,不說日後前程如何,便是眼前的鄙視和污衊也令他難以接受。哪怕他位列朝班,功勛卓著,在這些大臣眼中,他仍是個卑微的內監!

    邵英的臉也青了。才經武為人如何他心中有數,這些大臣們之所以如此「群情激憤」地參人,其實是在隱晦地表達他們對戰事的反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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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3: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臣猛於虎

    大臣們自以為找到了勸諫皇帝的好方法,邵英心中的憤怒卻越加高漲。

    他越過內閣,不提前與任何大臣商量便陡然在將起兵之事放到朝堂上來講,又先託言親征嚇唬眾臣,便是打著趁大臣們未及反應之際,將此事敲定。

    然而情況並未如他預料般發展,反而令他意識到新的問題。

    事實上,臣子們會反對出兵並不令邵英特別意外,也不是他憤怒的原因。如今不適合興兵,邵英也是明白的,不過是心有不甘,想要盡力一試罷了。若果不可行,邵英也沒有做昏君的意思。

    讓他不可接受的恰是大臣們自以為聰明地表達反對的方式。

    皇上選才經武為大將領兵出征?那好,我們就將才經武參下去,此人有犯罪的嫌疑,不適合帶兵。此事須得緩緩,等大理寺調查清楚,解除了才經武的嫌疑,皇上再讓他領兵也不遲。至於什麼時候能調查清楚麼……臣等也不知道。

    若皇上再選別人,我們就再參別人。總之,皇上選哪個,我們就參哪個!

    通過這種阻止皇上亂命的方法,原本各分派系的大臣們此時卻覺出一些彼此默契的愉悅感,覺著此舉既維護了皇帝的面子,又可以不與邵英正面衝突地表達反對。

    沈栗微微皺眉,暗覺不好。站在步廊入口仔細觀望,發現皇帝拄在龍案上的手在輕輕發抖。

    太子也是心急如焚,大臣們狂熱的架勢也教他心中不安。

    大皇孫頭一次上朝便見識到大臣兇猛,微感懼怕,躲在沈栗懷裡不願再看。

    沈栗拍了拍懷中大皇孫,用眼神向驪珠示意。驪珠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皇帝的手,頓時一驚,想要出言安撫皇帝的情緒,然而大殿之上,卻又容不得他輕易開口。只得低聲提醒:「萬歲爺,小心龍體。」

    邵英卻沒有注意到。

    大臣們這種微妙的默契,落在皇帝眼中,卻昭示著大臣們彼此沆瀣一氣,共同對抗自己。

    邵英自認為是個善於納諫的皇帝,若大臣們直言勸諫,甚至血諫死諫,邵英都能聽進去。偏偏大臣選擇去攻擊他所選中的人。

    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當大臣們嘗到了通過「合作參人」來左右皇帝意志的甜頭,他們就會繼續做下去。最後,利益的驅使下,他們不會再思考皇帝的意見是對是錯,而是皇帝選中誰,他們就一擁而上參下去。慢慢地,皇帝便會失去左膀右臂,被大臣徹底架空。

    這是在以「聯合」對抗「皇權」,對邵英來講,這才是最危險、最令他畏懼、最不可饒恕的。

    而最先找出這種方式的……邵英的目光緩緩移向封棋。

    大臣們的狂熱已經令封棋覺出稍許不妥,正在仔細思量,皇帝那陰沉的眼神令他頓覺腦中轟然一響,霎時明白後果。

    勸諫的方式有很多,而多年政治生涯令他養成的不願與皇帝正面衝突的習慣,促使他選擇了最壞的一種。

    茫然環視一圈,封棋如今也不知如何制止興奮的大臣們對才經武的彈劾。汗流浹背,封棋只覺腿軟,緩緩跪倒在地。

    然而大臣們並不知封棋是為「向皇帝認罪」而跪,反覺著這是首輔在「跪諫」,於是紛紛跟著跪:「請皇上重懲此賊!」

    「才經武奸邪諂媚,不可輕信啊皇上!」

    「萬歲,臣等恥與這等小人同朝為臣。」

    封棋心中油煎火燎,暗恨眾人沒眼色,火上澆油。

    才經武面色慘淡,滿朝大臣跪了一地,就為彈劾他!為國朝披肝瀝血出生入死大半生,就得了個這樣的結局?

    才經武緩緩除下官帽,頹然跪下,泣不成聲道:「皇……皇上,臣最該萬死,請皇上……請皇上處置。」

    甭管到底是為了什麼,也不論他到底有沒有罪,被朝廷上下這麼多大臣下死力彈劾,才經武這官算是做不下去了。

    千夫所指之下,幾個人能有唾面自乾的勇氣?

    邵英慢慢站起來,驪珠心驚膽顫地發現皇帝的手抖得更嚴重了。

    「《尚書》云: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崇懷,亦尚—人之慶。」邵英低沉道:「百姓不安,乃朕德不智所累,家國危殆,皆朕一人之過。朕當做罪己詔,以謝天下!」

    紛亂的朝堂猛然安靜下來。

    怎麼回事?我等只是想婉轉的勸諫一下皇上,怎麼皇上就突然要下罪己詔了?

    這不成了我等逼迫皇上?哎呦,日後落在史書上,不就是某年某月大臣們以下犯上?

    勸諫皇帝改變錯誤決策,這是功績,「威逼」皇帝下達罪己詔,那叫逆臣!這名頭我等擔當不起,皇上慢著!

    邵英當然不想下罪己詔。大臣好名,皇帝就不愛惜名聲了?但這是解決眼前難題的最好方式。他不能順著大臣的意思去罰才經武,不能讓這些人嘗到左右皇帝意志的甜頭。

    現下邵英已經顧不得討伐北狄的了,如何在大臣們「聯合」的壓力下保住才經武才是正頭。

    他稍有退縮,處置了才經武,大臣們早晚會想到故技重施,對準他下一個臂膀。現下罪己詔一出,大臣們只要還想留個好名聲,總不能天天聯合起來逼迫皇帝認錯吧?

    邵英無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憤怒、驚恨、惶惑,眾多情緒在胸膛翻攪,眼前一陣陣發黑。

    「皇上,不可啊!」才經武連連叩首。皇帝這是將眾臣給他準備的罪名挪到自己身上了!

    世上只有主辱臣死的,哪有教皇帝給大臣背黑鍋的?

    「皇上無錯!」才經武大嚎一聲,紅著眼睛瞪著眾臣:「咱家自謂問心無愧,有錯無錯,自有後人評說。可嘆國無忠臣,今日竟見奸佞威逼皇上……罷了,雜家如你們的願!」

    一低頭,才經武對著柱子便撞了過去。

    封閣老今日身手矯健。他拿著笏板去打才經武時已經算跑的快了,此時為了攔下才經武尋死,老大人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連滾帶爬從地上竄起來,同幾個手腳敏捷的大臣死拖活拽將才經武攔住:「才大人有話好說!」

    若此時教才經武死了,事情便要徹底失去控制了。

    大臣們此時才覺後怕。

    他們只是想制止皇帝興兵,沒想逼死大臣,更沒想逼著皇帝下罪己詔啊!

    邵英此時已經有些恍惚,也不管底下紛亂,只堅持著將預想的話說完:「討伐北狄之事暫時作罷。但此仇既是國仇,亦為朕之家恨,不得報償,朕決不罷休!傳朕口諭:我盛國女兒再不和親,日後子孫若有以公主出降外族者,皆逐出宗室!」

    「皇上。」封棋喃喃道。

    邵英不答,只擺了擺手欲宣佈退朝。方欲張口,只覺喉頭發甜,一口血吐出來。

    「皇上!」大臣們慌做一團。

    這是把皇上氣吐血了吧?天也!我等真沒想這麼幹哪!這教我等日後如何自處?

    「父皇!」太子幾步搶上來,與驪珠一邊一個,扶著邵英坐下。

    「御醫!御醫!快找御醫!」眾人連聲催促。

    大皇孫將頭埋在沈栗肩上,不敢再看。沈栗怕驚到了他,但此時也不敢離開,也不能隨意將他交給旁人帶走,只好悄聲安撫:「小殿下安心,不會有事的。」

    邵英吐出血,倒覺胸中憋悶感輕了些。但這並未令他放鬆,只呆呆望著案上血跡,心底有寒意湧上。

    自打他被太子失蹤的消息竟吐了血,這是第三次了。既使不通醫理,邵英也知道有些「毛病」沒有好生保養,屢次復發之後便容易成為痼疾。

    太醫早就隱晦地勸誡過,他的年紀不算小了,生了病不好恢復,所以近期要少驚少怒,一定要養好身體。

    邵英微微嘆息。國事家事一團亂,自己哪有可能靜心修養?難不成自己也要如太子一般短壽嗎?

    一面想著,皇帝靠著太子慢慢失去意識。

    大臣們差點逼死同僚,逼著皇帝下罪己詔,還氣得皇帝吐血昏迷!便是街巷中最張狂的閒漢聽了也不禁咋舌,感嘆一聲:「天爺爺!都道苛政猛於虎,這些官老爺卻要比大蟲還厲害。那苛政只禍害小民,這些官老爺連皇上爺爺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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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半步駙馬爺

    這一場君臣對峙突兀地開始,又陡然告終。 眾人忙著搶救皇帝,一時沒人顧得上站在步廊中的沈栗與元瑞。還是太子忙亂間想起兒子,囑咐沈栗護著元瑞先回東宮。

    得了太子吩咐,沈栗才得以離開這紛亂的大殿。

    大皇孫到底有些受驚,撲在沈栗懷中發蔫,半晌不肯說話,亦不肯教宮人抱他去做步輦。沈栗只好抱著這個小胖子沿著宮道徒步行走。

    良久,大皇孫稍稍緩過勁兒來,趴在沈栗肩頭眼淚汪汪地問:「皇祖父會不會有事?」

    沈栗安撫道:「不會,皇上素來龍體強健,此次乃是一時怒急攻心,待太醫診治後便會好的。」

    事實上,在沈栗離開大殿時,皇帝便已經清醒了。

    「那就好。」大皇子拍拍胸脯,鬆了口氣。復又低聲問:「沈大人,不是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為什麼那些大臣不肯聽皇祖父的話?他們怎麼敢欺負皇祖父?」

    沈栗怔了怔,心下為難。大殿上的鬧劇其實是一次帝權與臣權的對立,但這個道理卻不是身為臣子的自己可以說給大皇孫聽的。

    「沒人敢欺負皇上。」沈栗溫和道:「皇上與眾位大臣之所以那麼激動,是因為北狄人欺負了我們盛國人。皇上和大人們是在討論如何應對北狄人。」

    大皇孫悶悶地點頭:「北狄人真是壞!姑姑不見了,雅臨也不見了,聽嬤嬤說,三叔也沒了一隻手,他該多疼啊。」

    沈栗低聲道:「北狄人撕毀盟約,傷害皇室子孫,還侵入我國邊境燒殺搶掠,致使無數百姓家破人亡。」

    「那大人們為什麼不同意皇祖父派兵去打北狄人?」大皇孫噘嘴道:「那些蠻人不該打嗎?」

    「因為我們還沒準備好。」沈栗低沉道:「我們還不夠富裕,不夠強大。」

    「那我以後要把俸祿攢起來,」大皇孫板著小臉道:「還要好好習武,將來給姑姑、三叔和雅臨報仇,給皇祖父出氣!」

    沈栗笑道:「小殿下孝心可嘉,胸懷壯志。」

    大皇孫得了誇獎,抿嘴微笑。

    沈栗卻注意到他較平日內斂許多,心下微微嘆息。今日是大皇孫第一次見識到朝堂,偏趕上一場罕見的紛亂。從此以後,大臣們的兇猛怕是要在他心裡留下深刻印象。

    幼年的經歷往往會影響人的性格。只望大皇孫能快些忘卻今日之事,不要左了心性才好。如若不然——沈栗不由發愁,他們正在圖謀推立皇太孫,但若未來帝王是個畏懼甚至忌憚大臣的,會很令人頭痛啊。

    宮裡的事很少能有瞞過皇帝的,尤其是當這件事還是有人存心教皇帝知道的。

    正因大臣們集體忤逆犯上、身體又出了狀況而心情壓抑的邵英聽說大皇孫立志要為他出氣的「豪言壯語」後,不由龍心大悅。

    還得是朕的大皇孫,我邵家的血脈!平日裡滿朝文武說的天花亂墜,到頭來竟比不上稚子忠孝!

    一疊聲教賞,看著驪珠一溜煙兒去傳旨,邵英慢慢陷入沉思。

    出兵北狄的提議落空,邵英的注意力自然便轉移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上:皇儲。

    東宮的意思他能覺察到。之前還想再看看,畢竟大皇孫還小,太子也暫且無事,邵英雖沒有易儲的打算,卻也有心等大皇孫和幾個小兒子再大些時比較一下,再者太子也還有庶子呢。

    然而今日的風波讓他意識到,自己雖收了兵權,卻也不能做一言堂,大臣們要鬧時總能想出辦法。皇儲之事若不早定,朝堂早晚還會亂起來。

    尤其是東宮一系已經抱成團,便是太子不能登基,他們也不會老老實實看著其他皇子上位的。而若太子的壽命能熬到登基那天,他又怎麼可能容忍兄終弟及這種事?

    邵英低頭看看自己衰老的手。推到一個派系,扶植一個派系,至少需要十幾年的經營,其中還要伴隨著無數政治風浪。如今看來自己也非長壽之相,只怕沒有精力去扶植其他皇子了。況且北狄人在北面虎視眈眈,此時也不宜再給朝堂增加新的動亂。有些事還是早做決定為好。

    元瑞雖小了些,但天資聰穎,又有志氣,長子嫡孫,名正言順,天生就有東宮一系的擁戴,如今看確實是最好的人選。早一些安定人心,對朝廷造成的動盪也最小。

    沈栗出得宮時天色微暗,頗感精疲力竭。

    自打集松回來,太子可以安心休養,他們這些東宮屬臣卻一直疲於奔命。作為少數從集松之圍活著回來的人,鴻臚寺、詹事府、禮部、兵部,所有相關衙門都找他幾個詢問事件詳情。

    倒是也有當初失散的自己找回來——比如沈栗身邊的飛白——雖是鳳毛麟角,卻也給了一些人希望。於是漸漸便有私人遞帖子登門拜訪的,帶著或期盼或絕望的神色來打聽沒能回來的家人下落。

    彼時誰能顧得上誰?沈栗和飛白也無法給出半點答案,只能陪著落淚一場,惋惜一回。

    故此在大門前見到有人孤身低頭來回徘徊,沈栗也未驚奇,只道也是某個陌生人家壯著膽跑到侯府來打聽家人下落。

    確實是打聽下落來的,只是這位要打聽的人物卻教人吃驚。

    「易薇公主?」沈栗詫異道。仔細打量,方認出來,這位不是差點成為駙馬的武稼嗎?

    如今的武稼簡直瘦脫了形,僕人也不在身邊,活脫脫演繹了潦倒二字。

    沈栗微微皺眉。照理說,當初武稼與公主的婚事雖傳的沸沸揚揚,但皇帝到底還沒下旨,兩個人其實並無關係。此時武稼貿然登門詢問公主消息,雖是長情的表現,但對公主的聲譽並無好處。

    尤其是如今公主下落不明,皇帝憋著一肚子悶氣,若是知道武稼一個「前未婚夫」到處打聽公主,只怕立時便要龍顏大怒。

    武稼此時早無當初官宦子弟的驕矜之氣,苦笑道:「家父也罵在下荒唐,但……」

    武稼幽幽嘆息,帶著些乞求的神色望向沈栗:「聽聞沈大人夫婦情深,便是連個妾室都沒有,想來也是個長情之人,當能理解一二。在下這心裡實在放不下,又不敢隨意打聽,只好求到大人門上,還望大人體諒。」

    沈栗默然,良久方道:「還請進府詳談。」

    認真說起來,武稼與沈栗有過衝突,如今能拋卻面皮來找,已是不易。沈栗若不近人情將人趕走,只怕真要結仇。

    對於公主的下落,沈栗也一頭霧水,只能將當初所見告訴武稼:「公主確實沒有跟上來,但據聞北狄人也沒找到她。公主性格堅強,若當時逃回境內,這會兒應該找回來了。既然未歸,或有兩個可能:一則是失落北狄境內,不得回來,一則……」

    一則就是已經不知在哪兒喪生,北狄人沒能找到她的屍首。

    武稼雙眼發亮:「就是說,公主可能還活著?只是困在北狄不得回來?」

    沈栗默然。這是最好的預想,然而希望不大。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便是再堅強,流落在草原上又能活幾天?

    武稼卻毫不猶豫認定公主尚在人世,低聲問:「那朝廷究竟什麼時候去接公主?」

    沈栗嘆息:「平湘之戰方才結束,北狄人又打的我們措手不及,一時半會兒……」

    「公主可怎麼辦?」武稼失望道。

    「現在不能打,日後總有能打的時候。」沈栗沉聲道:「皇上諭令不得再有和親之事。我盛國的公主無論生死,早晚都要迎回來。!」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武稼頹然道:「我盛國號稱人才濟濟,到用時一個也無?」

    「武兄也是我盛國有志之士。」沈栗輕聲道:「與其終日頹喪癲狂,不如足下躬行。」

    武稼從侯府出來,慢慢沿街而走。滿街尋他的小廝好容易找到少爺,淚流滿面:「少爺哦,再找不到你,小的就要挨板子嘍。」

    武稼失神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又陷入恍惚。口中只喃喃重複:「與其終日頹喪癲狂,不如足下躬行。」

    那小廝急的跳腳,只道少爺的癲症更重了,忙雇了車,哭咧咧將人拉回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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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瘋兒瘋婦

    聽小廝來報終於找到兒子,武宴夫婦方鬆了口氣。

    見了武稼落魄樣兒,妻子不免大哭一場。嗚嗚咽咽,聽的武宴心頭冒火:「不肖子!」

    當初武稼與公主的婚事眼看就要板上釘釘,已經做好了當駙馬的準備,武宴亦是喜上心頭。沒料想好好的兒媳婦一眨眼飛了,還是讓蠻人娶走的!

    這對讀著聖賢書,打心眼裡看不起外族人的武稼來說著實是一次沉重打擊。更何況親事落空,原本那些心懷嫉妒的人紛紛落井下石,嘲笑排擠,武稼性子裡又頗有些清高之氣,難免心下鬱結。

    然而皇命如此,武家人縱是心有不甘,也只好認命。

    緊接著便傳來北狄人背信棄義,公主下落不明的消息。武宴夫婦只相對嗟嘆,惋惜公主紅顏薄命,武稼卻發了瘋:本公子放在心頭求而不得的姑娘,皇家的血脈,竟被個蠻子誆了!

    兒子整日裡渾渾噩噩,國子監是去不成了。為了不犯忌諱,武宴又不敢放他出去打探公主消息。前日還慶幸兒子看著清醒了些,未及高興,一覺醒來人不見了!

    「他這是去了哪裡?」武宴皺眉道。

    小廝唯唯諾諾:「著人沿路打聽了,說是從禮賢侯府上出來的。」

    「他怎麼跑到沈家去了?」武宴奇道。

    看著兒子一臉痴呆相,喋喋不休念叨:「與其終日頹喪癲狂,不如足下躬行。」

    「你也知道自己瘋癲!」武宴喟嘆不已。

    又是恨兒子不爭氣,整日裡為易薇公主神不守舍;又是後悔自己當初迷了心竅,督促兒子爭做駙馬。如今可好,鳳凰沒落梧桐地,倒把兒子的魂兒扇去九霄雲外。

    「我的兒,你這到底要如何呀?」武夫人細細哀哭:「爹娘無能,不能為你尋來公主,你換個想頭吧。但凡為娘做的到,一定要你稱心如意!」

    「我要投軍!」武稼道。

    「什麼?」武宴奇道:「你說什麼?」

    夫妻兩面面相覷。

    武稼忽似恢復神智,正正衣冠,目光明亮,口齒清晰,一本正經向父母面前跪下:「兒子要投軍!有朝一日迎回公主!」

    「荒唐!」武宴怒道:「你一個書生,投的哪門子軍?丈刀槍劍戟你抬得起來嗎?」

    「兒子會寫字,又有功名,去軍中做個文書總是可以的。」武稼堅持道。

    武夫人軟言相勸:「兒啊,你要為國出力,好生讀書做官也就是了。」

    「父親也說過我不是能在朝堂中摻和的料子,與其終日無所事事,書兩首詞章無病呻吟,不如金戈鐵馬殺敵禦寇。兒子想明白了,畏人譏笑不可取,自怨自艾更無用,不如學才將軍,縱使天下人嗤笑,也要為國征戰,早晚有一天我要迎回公主!」武稼振振有詞道。

    武稼先前還因諷刺才經武被沈栗批駁,如今自己被人污衊排擠,倒覺對方是心性堅韌了。

    世事一場大夢,武公子但覺自己今日被沈栗點化,脫胎換骨了。

    武宴:「……」你老子我早朝時才與同僚們一起參了才經武,為此還把皇上氣暈了,你倒佩服起他!

    「不準!」武宴怒道:「你既清醒了,便好生去國子監讀書。你母親自會為你挑選個好女子成家,把那易薇公主忘了吧!」

    「我要瘋!」武稼嚎道。

    「去得去得,真是割我的肉啊。」武夫人連聲安撫,對武宴求道:「兒子難得清醒,老爺快應了吧。」

    武宴兩眼圓睜,深吸兩口氣。

    「我要瘋!」武稼又嚎。

    武宴狠狠踹了兒子一腳,高聲長嘆,拂袖而去。

    「多謝母親。」武稼喜道。

    「我的兒,你在軍中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卻教為娘怎生活?」武夫人哭道。

    「兒子不會有事,再說家中還有二弟。」武稼低聲道:「兒子……放不下公主殿下,也忍不得這口氣!不殺狄人,不能甘心。」

    武宴被兒子氣得跳腳,沈淳也在為兒子發愁。

    容蓉殘害沈家子嗣,不堪為人妻、為人母,雖看在容老太爺為此離世的份上,沈家沒有趕她出門,但要這女子繼續做世子夫人顯然是不行的。

    便是容置業也登門謝罪,除了感激沈家為容家留了些顏面,保住了容家女子聲譽,還表達了容家不在庇護容蓉的意思——教她看破紅塵飄然出家也好,教她急病死掉也罷,總之,只要是不把容家女休棄出門,任憑你沈家處置。

    田氏與郡主便要張羅給沈梧相看。因容蓉多年不孕,又一再生事,如今長房只有一子沈寧,以沈梧的年紀來看著實單薄了,由不得沈家不急。

    哪知沈梧偏又犯了左性,不肯迎娶新婦。

    「你要如何?」沈淳怒道:「子嗣承繼乃宗族大事,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來!」

    沈栗心下微覺好笑,這便是古代版的催婚吧?

    沈梧搖頭道:「寧哥兒是庶子,囡子又是女孩,若娶了繼室,只怕他們的日子不好過。」

    「誰敢?」沈淳勸道:「全家人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

    沈梧嘆道:「沒有親娘的孩子還是不一樣的。」

    當年紫山郡主進門,沈梧還是世子呢,也曾擔心過郡主若生了弟弟該如何應對。

    沈栗挑眉,沈梧雖糊塗半生,但庇護兒女的態度還是與沈淳有幾分相似。

    沈淳漠然道:「你想怎麼著?旁人家能娶繼室,你便娶不得?」

    沈梧低聲道:「兒子不是個心思通明的,怕管不住家裡。」

    沈淳聽了也有些無奈。沈梧的後宅確實混亂,當初容蓉那麼老實,如今竟變作個滿腹怨恨的瘋婦,固然是容蓉自己撐不起來,也怪沈梧不能鎮宅。

    「話雖如此,但你如今只寧哥兒一個,日後那孩子若是有個萬一可怎生是好?」沈淳苦口婆心道:「你總該有個嫡子。」

    「兒子想過了。便收兩個女子在屋裡,若生下男孩,都交給教養嬤嬤,不許通房插手。左右都是庶子,也不虞日後有長子嫡子之爭。若寧哥兒平安長大,便將他記在容蓉名下算作嫡子。」沈梧嘆道:「容蓉如今這個樣子,兒子也有錯,便教她帶著世子夫人的名頭安生病著吧,難不成真要她去死?」

    沈栗只低著頭。沈梧倒是為容蓉打算了,然而容蓉恨槐葉欲死,將來把槐葉的兒子記在她名下繼承爵位,卻不知容蓉是何感想?

    攤上這麼個丈夫,想不瘋也難。

    「異想天開!」沈淳喝道:「家裡沒有大婦,將來誰管家?兒女嫁娶誰張羅?」

    「有母親呢。」沈梧道:「還請母親多費心,等寧哥兒長大後娶了媳婦,總有人管家。」

    沈淳無語。郡主年紀輕,若說熬到孫媳婦進門再交接管家權確實可行。

    兒子死活不娶,沈淳也無可奈何。沈梧這個態度,便是娶個女子進門,也不過再成一對怨偶。

    「此事容後再議。」沈淳心煩道。

    沈梧自覺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樂呵呵告退,看的沈淳咬牙。

    「你倒成了泥塑的,只站著看!」沈淳哼道。

    沈栗訕笑。家裡那麼多長輩在,世子的後宅事,他怎好插嘴?沈梧娶不娶繼妻,會影響將來爵位的歸屬。作為次子,閉口不言才是正理。

    「聽說皇上今日龍體欠安?」沈淳正色道。

    沈栗毫不意外父親消息靈通,將早朝紛亂細細講述一遍。

    沈淳背著手踱了兩圈,驀地站住,沉吟道:「這是第三次吐血了,皇上當年在戰場上拚殺,也受過些刀劍……皇上若是擔心壽命有損,皇太孫之事便有望了。」

    沈栗恭聲受教。皇帝若擔心自己沒時間,便會急於落實儲位,不及細細挑選,大皇孫便是最優選擇。

    沈家早上了東宮的船,沈栗又是最先與太子提起籌謀皇太孫一事的,若此事落定,沈家得益最多。

    沈淳心下喜悅。以沈栗的年紀,至少還能庇護沈家一兩代。兩代之後,沈家總能徹底擺脫有武轉文,青黃不接的尷尬。

    邵家治下,做文臣比做武將安全的多,兒孫們至少不會再面對自己這般壯年賦閒的遺憾了。

    父子兩個還在討論細節,忽覺腳下晃動立足不穩,沈栗見博古格上器物紛紛落地,忽反應過來這是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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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致仕

    「是地動,快走!」沈栗與沈淳同聲叫道。對視一眼,父子兩快步跑出書房。

    此時外邊已經有奴僕如地鼠般四處亂竄,驚叫:「不好了,地龍翻身啦!」

    沈栗喝了一聲,才止住紛亂:「不要亂跑!都從屋子裡出來,往花園去!」

    大管家正帶著一對侍衛匆匆向書房趕來,見沈淳父子無恙方鬆了口氣。一揮手,侍衛們將沈淳父子護在中間,向花園而去。

    「祖母那邊可去人了?」沈栗急問:「母親、大兄那邊如何?」

    沈淳也忍不住回頭看向沈毅。

    田氏久歷風雨,遇事不慌;郡主管家多年,行事穩妥;沈栗的院子裡有李雁璇同胡嬤嬤坐鎮,也不虞有差;唯有沈梧的院子如今沒有主母,平日裡還好,碰上亂事連個壓陣的人都沒有。

    「侯爺、七少爺放心,各房老奴都派人過去了,保準把人安安穩穩地接出來。」沈毅道。

    「還是老家人辦事妥帖。」沈淳點頭道。

    沈毅得了侯爺一聲贊,臉上正笑著,沒成想地動陡然增強,竟到了讓人立足不穩的地步,晃了兩晃跌了個狠的!

    轟隆一聲,眼睜睜一間房屋傾塌,奴僕們驚呼不已。

    「快著些。」沈栗催促道:「這裡房屋多,小心傷到。」

    花園裡的涼亭也早塌掉,滿府上下驚惶未定站在露天裡。年長的還好,兒童俱都啼哭不止。主子們倒齊整些,僕婦們還有攥著針線、擼著袖子的,想必當時正做著活計不及收拾。沈栗見李雁璇抱著兒子被丫頭們護著過來,心裡才安穩些。

    沈梧忙亂中也沒忘教人帶上容蓉,此時這位半癲的世子夫人見了丈夫便連聲奎罵,沈梧也由她,還是郡主呵斥兩聲方才止住。沈栗心裡只覺費解,也搞不清沈梧對結髮之妻到底是個什麼心態。說是喜愛,偏常年冷待,到底教這女子奎怨發瘋;說是厭惡,此時又「仁至義盡」,緊急逃命之時也沒拋卻。

    震動漸漸停止,因怕地動反覆,沈淳吩咐今夜就在園子裡將就。好在時氣雖已近秋,倒也未顯寒涼,只一夜倒也對付過去。

    晚間果又震了一場。至天色微明,再無動靜,沈淳打發人清點人數,核查房屋情況,吩咐沈梧去祠堂查看祖宗牌位。樁樁件件,到沈栗準備上差時,沈毅回報:奴僕有未及跑出來的,死十傷八,也有逃命時受傷的二十餘人;房屋倒塌二十餘間,也有牆壁開裂的。總之,侯府損失不小。

    沈淳與沈栗對視一眼,由小看大,此次地動規模不小。

    沈栗若有所思道:「倒是給皇上解了圍,封閣老怕是懸了。」

    沈淳默默點頭。

    這次地動趕得巧,恰是大臣們氣壞了皇帝之後。早上皇帝口吐鮮血,晚間便見地龍翻身。在這個信奉鬼神之說,一場大雨都要被附加政治意義的年代裡,簡直就是上天不滿臣子們以下犯上的警示。

    邵英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原本還在措辭中的罪己詔立馬傳行天下,當然,同罪己詔一同流傳的,還有大臣們如何逼迫皇帝的「詳細」經過。這一份罪己詔非凡沒有讓邵英顏面掃地,反倒成為臣子不恭的佐證。

    有老天給皇帝撐腰,確實令一些本就心虛不已的大臣們愈加忐忑。而他們的忐忑,則愈加增添了傳言的可信度。

    當天在早朝上的大臣們如何想還有待商榷,地方上的官員難免義憤填膺。很多「耿直」的臣子立時上了奏摺彈劾,也有檢討過失的,作為當日最先挑起事端的大臣,首輔封棋在看到那一摞摞充滿憤怒的奏摺時受到的壓力可想而知。

    做首輔最怕的是什麼?

    不是雲譎波詭的權力鬥爭。能爬到這無丞相之名而有丞相之實的位置上,手中握有的權柄和豐富的政治經驗可以讓他輕而易舉的解決敵人。甚至有時首輔與「權臣」只差半步之遙,便是皇帝要掀翻一個首輔大臣,也要費些力氣。

    也不怕攤上一個任性妄為的皇帝。事實上,皇帝越不著調,威信便會越低,此消彼長之下,首輔的威信便會越高。主弱臣強往往就是這麼來的。

    封棋怕什麼?一怕丁憂,丁憂三年,想要再回到朝廷中樞,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等等條件,當然,這種事情雖很難,有些人還是能做到的;這第二條麼,就是怕特殊的天災。

    諸如日食等天象一旦發生,總會被視為上天對朝廷「無道」的警示,要麼皇帝須得下罪己詔,要麼大臣來背黑鍋。想要皇帝心甘情願地檢討自己很難,歷朝歷代,一般都是大臣們的班頭首輔來頂槓。

    天災防不勝防,非人力可以改變,為此事下台,冤不冤?而且與丁憂不同,因此致仕,便帶著「亂政」的前科,日後是絕對沒有復起的希望了。

    封棋懊惱不已。

    地動並不少見,平時倒也和朝政聯繫不上。唯嘆這一場竟是發生在景陽,好巧不巧還是在早朝那場風波之後!若是晚上兩天,他也自信有辦法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可惜——

    封棋深深嘆息,可惜皇帝正在氣頭上,難免熱血上頭。地動發生之後,據說寢宮屋脊上的鴟吻掉了一個,欽天監也適時稟報說有賊星凌紫微,無論是皇帝授意還是有心人趁機生亂,看來自己這首輔之位是保不住了。

    前次日食是湘王世子背鍋,此次勢不可違,封棋忍下滿心不甘上了請罪摺子請辭。皇帝未允,卻也沒有表現出極力挽留之意。封棋便知事不可為,皇帝是下狠心要他離開。再拖延,指不定皇上要怎生對付自己。復又上了兩次摺子苦辭,皇帝才帶著些許惋惜之意批准他致仕。

    封棋歷經兩朝,今年已經六十有二,在這個年代也算高齡政客了。他自己有時也覺精力不濟,但確實沒想過致仕。按照他的打算,自己最好的結局應當是穩穩當當死在任上。

    身為首輔,為了避諱,他一直壓著兒孫不教高昇。若是能「卒於任」,得皇帝賞個好謚號,用積累的人脈和名聲還能再庇護兒女二十年。如今背著罪名致仕,回到家鄉也不過是個失意士紳,默默無聞「終於家」,別說惠及後人,便是自己的學生、門徒都要受到打擊,位置緊要的說不定還會被人擠下來、

    因背了天災的黑鍋,封棋離開景陽啟程回鄉的時候並未有許多人相送,便是他自己的門生也寥寥無幾——樹已倒,猢猻忙著各奔東西還來不及,跑來送別指不定便要被人挑毛揀刺。

    往日門前車馬喧囂,如今啟程格外淒涼,封棋暗嘆一聲,滿懷遺憾上了馬車。才行出不遠,馬車陡然停止,便聽車伕與人相爭。

    「怎麼回事?」封棋皺眉問。

    「回大人的話……」車伕一臉委屈。

    「叫老爺,」封棋打斷道:「老夫已經不是大人了。」

    「還是封老先生明理,」對面忽然有人插話道:「不像某些奴才仗勢欺人。」

    此話說的著實刺耳,在封棋的經歷中,已經好些年沒有人敢如此當面冒犯了。定睛看去,竟是鴻臚寺右少卿何澤!

    看情形,這是要找茬?封棋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還未離開景陽,落井下石的便來了?

    出身寒門,歷經兩朝,深諳邵英父子心思的封棋平也很看不上何家,更何況何宿也是閣老之一,這人很不老實,也曾對封棋的位置虎視眈眈,故此兩人共事時很有些摩擦。

    作為何宿的侄子,本就無能又嫉妒成癖的何澤更是入不得封棋的眼。不得不說,首輔的態度對何澤的仕途確實有些影響。

    不過,如此急不可耐地親自上陣,城府未免淺了些!老夫做首輔的日子比你出仕的時間還長呢!

    封棋沉著臉,也不理他,只問車伕:「繼續說!」

    車伕氣呼呼道:「原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兩家的車子塞住了……」

    「給他讓路便是。」封棋皺眉道。

    倉皇致仕,老首輔早就做好被人為難的準備,但自家行事要站在理上。若是窮究,如今他是民,何澤是官,兩車相對,他家確實應該避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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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餽贈

    車伕越加委屈。在閣老家中為僕多年,呆子也學精了。老爺正在引咎致仕的風頭上,他怎麼敢給主人家惹麻煩?

    「奴才讓了。」車伕苦著臉道:「他家非說咱們家的車傷了人!要賠償呢。」

    封棋轉頭去看,何澤樂呵呵抬抬下巴,一個家僕口中呻吟不絕,舉著一隻胳膊哭道:「我的胳膊,哎呦,胳膊要斷了。」

    車伕跳腳道:「小的趕了這麼多年車,撞沒撞到人還是清楚的!不過是轉向時蹭了一下,連油皮都未必破,哪裡就這樣傷重?何況又是你們自己橫衝直撞。」

    那家僕一捲袖子,果然手臂青紫,叫的越發厲害。

    何澤皮笑肉不笑道:「封老先生?」

    封棋皺眉。

    何澤這是使出了無賴手段,誣他家僕傷人。若是不肯認下,何澤必然不肯幹休,丁點大的小事,扯到官府中去,自有心懷叵測者一擁而上,趁機胡亂栽贓攀扯,到時是審車伕還是審他封棋就不得而知了;若是一口認下,賠他銀兩了事,又怕對方還有後手。

    何澤這個淺碟的微末道行,倒也未讓封棋放在眼中。只是今日乃是啟程回鄉的日子,為這點事耽擱實在令人心煩。

    真是牆倒眾人推。一個何家紈絝子,竟也能讓老夫煩惱了!封棋心中苦笑,目光陰沉望向何澤。

    老首輔的眼神還是有些氣勢的,何澤被他看著,一時竟覺心虛狼狽,隨即又有點惱羞成怒,挺了挺胸脯,鼓勵自己堅持住。

    何澤還真不是誠心來堵封棋,一言而括之,臨時起意。

    穎王倒台雖有何家暗中下手,但何家作為穎王擁躉,也受到了嚴厲打擊。何宿在朝多年,還好過些,何澤這個後輩晚生,平日裡又清高自傲,頗有些人見人厭的意思,如今他這鴻臚寺右少卿的位置便有些搖搖欲墜。

    何家暗中策劃集松之圍、栽贓穎王,自然考慮過「主子」倒台後自家也會被連累,但何家當的計劃是將太子、穎王、寧王連同易薇公主一起拿下,將皇帝三個成年兒子都害死。與這個目標相比,何家「暫時失勢」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代價。

    沒料想自家費盡心機,只收拾掉穎王一個可有可無的蠢人和無涉朝政的公主,邵英膝下出息的兒子,太子與寧王竟活著回來了!

    扳倒穎王反為太子掃清障礙。

    何澤認為,自家、尤其是自己顯然得不償失,這買賣賠大發了!

    困境之中,心甘情願時甘之如飴,不甘不願時怨氣沖天。何澤既然覺得自己賠本了,在鴻臚寺中受到的排擠和面臨失去官職的恐懼便令他格外焦躁。

    故此如今恰巧碰上往日裡總是蔑視自己、已經倒台的前首輔封棋,兩家僕人又起了爭執,何澤頓時便想著有仇報仇。

    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失意人想要欺壓一個比他更加失意的人罷了。

    「封老先生,這件事您總該拿出個章程才是。如此拖延,莫非想賴賬不成?」見封棋久久不語,何澤陰陽怪氣催道。

    「這是怎麼了?」有人輕笑插言道:「道路不寬,二位的車為何堵在這裡?」

    何澤聽得耳熟,心中暗叫不好,轉目看去,果是沈栗笑吟吟騎在馬上。

    真是陰魂不散!

    何澤認為他與沈栗是天生仇人,倒也有些道理:但凡遇上沈栗,他總要吃虧。原本還是他主動去找沈栗的麻煩,但自從兩個人同在鴻臚寺任職,哪怕沈栗總要往詹事府去,他二人打交道的時候也逐漸增多。志大才疏的何澤對上禮賢侯府的麒麟子,其窘態非是落花流水可以形容。

    這段時間何家失勢,何澤頗有些躲著沈栗的意思。不巧,今日又教他碰上。

    封棋知道禮賢侯府與何家不對付,況他平日裡對東宮屬臣頗為客氣,也曾指點過沈栗,篤定沈栗至少不會幫著何澤對付自己。便微微點頭道:「原來是沈大人。我這車伕與何大人的僕人有些爭執,那人道是我的車撞了他,要在下賠償呢。」

    沈栗順著他手指,看向那家僕。那人尚自支著胳膊呻吟,叫沈栗看著正著。

    沈栗眯著眼睛打量一眼,嗤笑道:「這胳膊掐的可夠狠的。」

    何澤憋了一句:「沈大人,您又沒親眼看到事情發生,如此武斷未免不妥吧?難不成是指我家奴僕誣賴好人?」

    沈栗懶洋洋道:「在下倒也經過些戰陣,這麼明顯的傷痕還是分得清的。掐痕都是中間深,四周發散變淺。磕碰先為青色,後變紫色,也有邊緣呈星點狀的。再者說……」

    沈栗笑了一聲:「下手的人指甲長,看看,這還有指甲印呢。」

    撞傷與掐痕的區別,一向「文質彬彬」的何澤不甚明了,況他又是臨時起意,哪裡就能準備周詳?封棋老眼昏花,又習慣用政治鬥爭來解決問題,也沒想過直接查驗。倒是沈栗一語道破,為他解了圍。

    何澤心知今日事有沈栗參和,他是無法得逞的,再糾纏下去,指不定對方會出什麼么蛾子。這殺才扣鍋的本事一流,自己如今日子難過,早走為妙。

    「你這奴才,竟敢作姦犯科,還矇騙本官為你出頭,真是好膽!還不與我掌嘴?」何澤怒喝,隨即假意歉疚對封棋道:「封老先生見諒,不易家中出此惡僕,教老先生受驚了。此人我何家是容不得的,路上不好處置,待在下回府之後定然打死他。」

    封棋哼道:「倒也罪不至死,何大人還是少殺生吧。」

    何澤見封棋與沈栗臉上似笑非笑,頗有嘲諷之意,幾乎繃不住笑臉,咬牙道:「封大人歸心似箭,在下不好耽誤時間,這便告退。路途顛簸,大人年事已高,要注意安全。」

    何澤臨走時還不忘給人添堵,咒人出事。

    封棋臉色微變,他的兒子不在身邊,只夫妻兩個老朽,此時又不好為一句言語生事,倒要悶頭忍下來。

    「這是找打啊。」沈栗嘆息。

    封棋恨道:「慼慼小人!狹隘心性!」

    沈栗勸道:「大人何苦為這人發怒。」

    「此番倒要多謝閣下解圍,只是老夫已經離任,稱不得大人了。」封棋望向沈栗:「老夫如今是個禍頭,別人躲還來不及,今日閣下仗義執言,只怕要惹人非議。」

    「無論如何,皇上既令前輩平安致仕,想必意在『到此為止』,何來禍頭一說?」沈栗低聲笑道:「況如前輩今是民,晚輩是官,見到那廝以官欺民,晚輩碰不到也就罷了,既趕巧碰上,說句公道話又有何不妥?」

    封棋到底是輔佐邵英半輩子的老臣,既然他已經識相地請辭了,邵英也不至於就要他多麼落魄。若是封棋連景陽都走不出去,邵英倒要有「寡恩」的嫌疑了。對皇帝來說,有時苛待臣子會比苛待百姓的後果更嚴重。

    再者,但凡有嫉恨沈栗的,所謂「非議」便一直存在。只要皇帝不在乎,以沈栗如今的家世、地位倒也不必太在意。再者說,人總有兔死狐悲之意,老首輔剛下台便被人為難,與沈栗相比,倒是何澤所作所為更令人介懷。

    封棋暗暗點頭,沈栗對聖意的體察確實敏銳。

    「既如此,沈大人若不急於趕路,且上車來飲盞清茶?」封棋道。

    他心中早有些打算,只是一直遲疑不定。今日碰上沈栗,偏又承了對方的人情。才因「天兆」而致仕的閣老忍不住心中感嘆,因緣巧合,莫非天定?

    沈栗微覺疑惑,見封棋似有深意,稍一遲疑便點頭應是。

    沈栗不太懂茶,封棋也不是真就意在請他品茶。兩人客氣幾句,封棋便拿出一個小匣子推給他。

    沈栗接過,詢問地看著封棋,見對方點頭示意,便輕輕打開細看。

    匣子裡裝的是一些名單,書信以及手札。沈栗仔細勘驗,不覺倒吸一口氣。

    見沈栗很快鎮定下來,封棋頗有些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微笑道:「這是老夫手中的一些人脈,以及對朝中一些勢力的記錄。」

    「前輩這是什麼意思?」沈栗指著匣子低聲問。

    封棋曼聲道:「老夫已經致仕,留著這些也無用,不妨都交給沈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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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7 00:04: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六十七章 新首輔

    沈栗眉頭緊皺,半晌才輕聲問道:「這都是前輩的心血,為何不交給令郎或弟子?」

    沈栗與封棋雖相熟,但他們一個是太子門下,一個在皇帝眼前,平常也要注意避諱。交涉時多為公事公辦,並不親近。封棋手中掌握的人脈可以說是一座豐厚的政治寶藏,是他為政一生所鑄就的衣缽,這種東西不交給子孫,不託付給學生,怎麼就想起並無多少瓜葛的沈栗了?

    封棋伸手點著匣子,淡然笑道:「犬子天賦平常,這種東西給了他們,無異於小兒懷金過鬧市,徒惹災禍矣。至於我的弟子……可惜他們威望不夠,老夫一倒便化成一群無頭猢猻,沒有人去收拾,他們自己是找不到出路的。」

    老首輔微有悵然之意。

    沈栗垂目:「晚輩後學末進,也無半點威望。」

    「閣下太過自謙了。當朝年輕俊傑之中,論家世、才能、聖眷、資歷,都要屬閣下為首,想來日後騰達可期。」封棋微笑道:「更何況閣下乃太子輔臣,這些東西交給您再合適不過了。」

    太子輔臣?

    誇讚自己的話,沈栗只當耳旁風,聽對方提起太子,他才微覺恍然。

    封棋倒台,他的那些門人弟子若無人收攏,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早晚要變成一灘散沙。交給兒子怕惹禍,交給學生又無人撐得起來,交給皇帝……邵英都把他逐出朝廷了,正恨不得他的門下都散架呢,算來算去,靠向東宮倒是個好選擇。

    太子一天沒繼位,東宮對權利的渴望,或者說對朝廷的侵蝕便一日無法停止,一任首輔的政治遺產對東宮一系來說確實是份大禮。

    封棋這份大禮自然不是白送的,東宮收攬了他的門人弟子,自然也會好生庇護這些人,而這些人得了封棋「最後的蔭蔽」,自然也能去保護被迫致仕回鄉的封棋及其妻兒。

    可以說,封棋已經具備了權臣的特點,被老主子厭棄了,便要在太子身上投資。

    太子自然不可能自己接受封棋的餽贈,而東宮輔臣那麼多,這些東西又要交給誰呢?別人或許還會犯難,作為前首輔的封棋卻十分清楚,東宮一系,當屬沈栗為首,也屬此人的地位最穩當。

    沈栗本就是被皇帝作為留給太子的官員培養起來的,又深受太子信任,據封棋所知,沈栗如今還負責給大皇孫「講故事」,幾乎無異於大皇孫的啟蒙老師。可以說,只要太子不倒,大皇孫不倒,以沈栗的頭腦,將來必然會步入朝廷的權力中樞。

    弟子們跟著沈栗,不說將來平步青雲,至少還有復起的希望,不會隨著自己的垮台而在宦海中沉底。

    就是他了!老首輔的算盤打得很精。

    原本封棋還有些遲疑,但今日恰巧被沈栗解了圍,促使他做出了選擇。

    封棋的心思,沈栗倒也猜出了七八分,但這份東西到底該不該收呢?

    沉思良久,沈栗方輕聲道:「這些人未必對東宮有用,便是確有能用的,也需他們蟄伏幾年。」

    封棋門下到底是皇帝授意打壓的,東宮不可能立即扶植他們,沈栗如今也沒有那麼大的權勢。

    封棋反而鬆一口氣:「得用就好,他們等得,老夫……也等得。這是老夫的私印,便與閣下做個信物吧。」

    沈栗微笑點頭:「多謝前輩慷慨。」

    封棋固然是有所求,但沈栗從中得到的好處也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說,遠比他將來要付出的多。

    對於沈栗來說,他如今家世、才幹、聖眷都不缺,唯獨人脈是個問題。

    官員的人脈某種程度便意味著權勢,是非常重要的資源。沒有助力便無法成勢,無勢則無威,光桿大臣便是再聰敏也難免遇到掣肘之時。

    禮賢侯府雖然堪稱顯赫,但沈淳已經上交兵權賦閒已久,沈家又是從沈栗才開始武轉文的,故此沈淳的人他用不上。無法從父親那裡繼承人脈,沈栗便只能自己慢慢積累。

    偏他又是東宮屬臣,他老子又是武將,沈栗與朝臣結交時便須格外注意避諱。指著他自己,天知道要攢到哪輩子去。

    沈栗如今已是東宮諭德,太子有短壽之相,東宮又在籌謀推立皇太孫之事,沈栗積累人脈的速度已經遠遠滿足不了需求。

    封棋送出的這份大禮對沈栗來說確實是及時雨。

    「助人即助己。」封棋望向沈栗,感慨道:「老夫已經年老體衰,近來總覺精力不濟,確實不宜再參與國事。閣下正如旭日東昇,希望老夫這份禮物能對閣下稍有裨益,教閣下早登高位。」

    沈栗微微低頭:「前輩高看晚輩。」

    「老夫自謂有幾分眼色。」封棋低聲道:「只閣下要記住伴君如伴虎,做忠臣難,做能臣更難,最難的卻是如何得個好結果。願閣下不要重蹈老夫覆轍,榮華富貴直到終老,也算一償老夫遺憾。」

    沈栗正色受教:「晚輩謹記。」

    正事說罷,才是靜心品茶之時。待目送沈栗離開,重新啟程的時候,封棋原本煩亂憂慮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他已經為兒孫和弟子們找好了新頭領,門人不至於泯落,他的政治抱負便不至於消亡。為政多年,到底能在朝廷中留下些痕跡。

    「這個老狐狸,果然非同一般。」沈淳有些佩服道:「大廈傾塌也不忘給徒子徒孫尋求出路。」

    見沈栗捧著匣子苦思,沈淳微笑道:「我兒如今也可呼風喚雨了。」

    沈淳當然高興。封棋自然不會輕易將如此重要的東西託付他人,他能選中沈栗,就說明沈栗有讓他看重的潛力。這本身就是沈栗已經擁有一定威望的表現。

    沈栗遲疑道:「父親看,這匣子可用嗎?」

    「你不是都接下來了?」沈淳微笑道:「送到嘴裡的肉,不吃白不吃。封棋已經失勢,如今是他對你有所求,在他復起之前,你都不用擔心他會反覆。」

    有沈淳給的定心丸,沈栗便安心將匣子收起來。以封棋的年紀和他致仕的緣由,這輩子復起的機會不大。

    封棋飄然回鄉,新任首輔上位,乃是太子太傅,中極殿大學士錢博彥。

    邵英自覺考慮周全。

    錢博彥做事較封棋謹慎的多,有了封棋之前在朝中突然掀起風浪那一回,邵英當然要選擇一個更加「老實持重」的。況自多年前宮門夜開案時對東宮袖手旁觀後,錢博彥見了太子總覺心虛,兩人已生嫌隙。推這個人上來,既不愁他會如封棋一般忽然不聽話,又可以平衡皇帝與東宮的關係,確實再合適不過。

    沈家父子卻覺出這是邵英進一步集權的表現。有首輔封棋的壓制,尤其在東宮夜開案之後,錢博彥基本上已經算是內閣的邊緣人。這麼多年過去,這位閣老的心性已經不僅僅是謹慎,而是趨於退縮。

    皇帝認為任用這樣一位首輔,無疑可以進一步加強皇權。

    「皇上抓權抓的緊,誰都要防著,可是朝事繁多,皇上自己一個人怎麼能處理妥當?封棋雖偶爾反駁皇上,到底堪稱能臣。錢博彥才學是有的,卻無半點氣魄。這樣一位首輔上來,不過屍位素餐而已,對朝廷並無半點裨益。」沈淳悵然道:「想當年追隨先帝馳騁沙場時,皇上是何等英明睿智,如今卻……」

    沈淳是受著忠君的教育長大的,到底不敢將心中不滿說出口,然而滿面失望之情卻掩飾不住,只覺如今的帝王與他記憶中的英明之主已經判若兩人。

    「皇上大約在擔心自己的身體情況,應該是覺得錢閣老處事謹慎,不會給皇上出難題牽涉太多精力。」沈栗低聲道:「但錢閣老雖無野心,卻不能治人,只怕其他閣老不肯安定,內閣反要混亂起來。」

    錢博彥的確可以成為一個合乎邵英心思的應聲蟲,但有這樣一位堪稱軟弱的首輔,諸如何宿之流無人壓制,沒準便要起心架空錢博彥。不論能不能得逞,內閣都安穩不了。只怕皇帝反要耗費更多心思來收拾殘局。

    新任首輔上台自然引人注目,但很快,朝廷上下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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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皇太孫

    「奉天承運

    皇帝敕曰:

    朕仰惟祖宗謨烈昭垂,付託至重,立極垂統,承祧衍慶。 撫御家國,治養寰區。夙夜兢兢業業、旦夕誠惶誠恐。

    太子嫡子元瑞,天資聰穎,可勘大任。宜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

    茲令授元瑞以冊寶。立為皇太孫。以延萬年之統、安四海之心。

    欽哉!」

    皇帝仍舊沒有與任何大臣打招呼,一道聖旨,立太子嫡長子元瑞為皇太孫。

    太子一顆心落地,皇上沒有易儲的意思,也沒有給他來個皇太弟的念頭,將來皇位可以安安穩穩地落在自己兒子身上。

    東宮一系喜上眉梢,人心更加安定。

    皇后與東宮高興了,「旁人」自然難過已極。好在幾位小皇子還未成年,身邊沒有幾個助力,剛剛萌生的野心也沒有膨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太孫已立,沒咱們什麼事兒了,還是老老實實做個好兒子、好兄弟,將來再做個好皇叔,安生過日子吧。

    便是早年張狂的瑜妃和野心勃勃的馬司耀也認命了。自寧王受傷回來,瑜妃鬱鬱大哭一場,知道除非皇帝的兒子全都死光,寧王是絕不可能有繼位的希望了。好在寧王自小跟太子親近,將來不愁日子難過。

    馬司耀甚至藉著寧王這點香火情轉而瘋狂支持他原本蓄謀掀翻的太子,外孫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想要得到權勢,還得看東宮。

    穎王勢力煙消雲散,寧王麾下另尋靠山,幾位小皇子還未成勢,冊立皇太孫一事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這種情況令何澤氣急敗壞。

    合著自家費盡心機籌謀多年將穎王害死,竟是為東宮掃清障礙了!如今連太子的兒子都成了皇太孫,東宮的地位越加穩當。

    最令何澤鬱悶難解的是,東宮得勢便意味著沈栗得勢。

    自己被穎王連累的官位岌岌可危,沈栗卻大有平步青雲之勢。自家非但白忙活一場,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何澤如今也養成了摔東西的習慣,稀里嘩啦,將書房橫掃一遍。一個硯台差點就砸到負手進門的何密身上。

    何密皺眉斥道:「毛躁!像什麼樣子?」

    何澤在何密面前不敢放肆,只低頭不語。

    「你這個樣子,什麼時候能支撐門戶!」何澤嘆道:「前些天又與沈栗爭執了?那封棋已是喪家之犬,你惹他做什麼?教人議論你下井落石,白壞了名聲!」

    「名聲!兒子的官職都要沒了,還在乎什麼名聲?」何澤負氣道:「父親只看我看的緊,兒子一樣一行,父親就沒有不知道的!」

    「你若聽話些,為父何必如此費心?」何密不悅道:「老夫早給您講過,你盯著沈栗做什麼?邵家才是我們的對手!」

    「兒子就是看沈栗不順眼。」何澤嘟囔道:「再說,邵家……東宮不也得了喜事?咱們家這一遭是空為他人做嫁衣。」

    「你懂什麼!」何密笑了一聲,不慌不忙落座。何澤連忙收拾茶具,親手點茶奉上。

    何密悠悠然抿了一口,品了半晌,方對眼巴巴等著解說的何澤分析道:「好端端地,皇帝為什麼急著立皇太孫?」

    何澤眨眨眼。

    「你見哪個國朝安穩時會想著立太孫?」何密啟發道:「皇帝手握大權,東宮地位穩當,怎麼就想著立太孫?」

    何澤雙目立時亮起來:「父親是說……」

    何密輕笑道:「太子才從集松回來多久?皇帝就想起立太孫……」

    「太子一定是出了事!說不定要做短命鬼,」何澤茅塞頓開,驚喜道:「皇上是擔心太子不能順利繼位!」

    「集松之圍,活著回來的才有多少?寧王成了殘疾,太子便是留下什麼暗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何密搖頭晃腦道:「更何況——」

    何密冷笑一聲:「皇帝之前可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口吐鮮血!依老夫來看,非但太子身體有恙,皇帝也未必聖躬安康!」

    何澤彷彿陶醉般深吸口氣,聽到東宮不妥的消息,何澤只覺心中郁氣散了些。

    何密撥了撥茶盞,輕笑道:「難怪他迫不及待便要將封棋趕走。封棋此人堪稱能臣,但性格有些倔強,資歷又老,門生遍及朝中。這樣的人只有邵英才鎮得住,留給太子用都算勉強,真教這位閣老熬到太孫繼位時,滿朝竟沒有能壓制他的人了。到時難說這江山姓邵還是姓封!

    「如今將封棋趕走,自可慢慢打散他的勢力。捧個膽小如鼠的錢博彥上台,又可收攏帝權。待皇太孫繼位時,大權在手,封棋的影響早散去,錢博彥又是個面瓜,沒有老臣掣肘,太孫便是年輕些,想要控制朝政也是輕而易舉。」

    「不用老臣,便要重用年輕人。那沈栗作為東宮重臣,豈不更要風光了?」何澤頓時大急。

    「你這執拗的強種!怎麼說不聽?」何密跳腳道:「老子叫你不要只盯著沈栗!你的對手不是他!」

    「詔書一出,殿下身體有恙的事只怕便要被人猜出來。」沈栗低聲道。

    太子收了喜色,輕嘆了一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罷了。」

    沈栗默然,提醒道:「太孫殿下年紀幼小,還需殿下多加防範。」

    本來頂著大皇孫的名頭就夠惹眼了,如今又成了皇太孫,從小做靶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太子鄭重點頭:「謙禮所慮甚是。」

    元瑞仍在容易夭折的年紀,若是這孩子出事,皇帝便是傾向於太子,也未必有肯再立一個更小的太孫。

    「元瑞的老師還未選定。」太子微笑道:「這段時間還是由謙禮來教他些事理。」

    沈栗怔了怔,遲疑道:「這……怕是有些不妥吧?」

    雖是同一個孩子,但之前元瑞乃是「世孫」,沈栗還能對付著給他啟蒙。如今那孩子已經身為太孫,是國儲,他的老師要仔細挑選才行,以沈栗的資歷其實沒有這個資格。

    「就這麼著吧。」太子自顧自拍板道:「謙禮無需介懷,只管教他便是。有人問起來,自有吾向父皇解釋。」

    太子這樣安排也有自己的打算。

    按理來說,元瑞一經被立為皇太孫,便有開府以及得到屬官的權利。當然,太孫如今還小,如今仍養在太子身邊,但這段時間也不會太長。

    太孫太傅便是會最先來到皇太孫身邊的屬臣。這些人是由皇帝選取、內閣點頭,徵詢太子同意而任命的,但卻不一定是太子的人。

    自己的兒子要交給一些原本不屬於東宮的大臣來教導,太子當然不可能放心。好容易生養,好容易推立起來的太孫若是被教的不聽話可怎麼辦?

    太子自己年少時還被太傅坑過呢。

    思量一番,太子便想到了一直在給元瑞講古的沈栗。

    雖差了一個名頭,但沈栗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充當了太孫的啟蒙老師,也是太子能過放心的人。既然皇帝沒有特意阻攔,太子便打算讓沈栗繼續教下去。

    再者,太子也有把沈栗留給兒子用的打算。他已經年屆三十,若依御醫所言,他最多能夠活到四十歲左右,那時皇太孫才多大?沈栗也還正當年。

    十年時間,遠遠不夠太子再為兒子重新打磨出一批得用的能臣幹吏。東宮的這些屬臣,除了太過年長的,正好交給兒子用。

    一則算留給兒子的遺產,二則也是對東宮臣子的一個交代。

    太子不可能將東宮的人一股腦塞給太孫。東宮一系以沈栗最出挑,只要此人在兒子身邊,兒子想要用什麼人,沈栗都能給他安排妥帖。

    再合適不過了。

    太子已經放了話,沈栗也不再推辭,恭聲應諾。

    說到底,東宮人馬為什麼拚命推立皇太孫?除了出於對太子的忠誠之心,無外乎是要維持東宮屬臣的地位。若太孫日後真的另建一套班底,那還有他們什麼事?

    這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機會,沈栗自是不會往外推。

    邵英果然默認了太子的安排,太子沒有時間為太孫打磨臣子,他也不覺自己是個長壽的。

    左右太孫還小,聽不懂太傅們掉書袋,先聽沈栗講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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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正名

    冬寒未盡,井市瓦巷中的積雪才剛消融,乾清宮內卻是熱氣升騰。 幾個內監精心看顧殿內暖爐,見火炭微暗,便要換取新爐。

    然而既使殿中已經燥熱異常,卻仍時不時傳來皇帝一連串咳嗦聲。

    驪珠瞪著太醫:「張大人,這苦藥水萬歲爺可是一頓不斷地喝著,針灸湯沐也是每日不落地用著,奴才看著打心眼裡心疼咱們萬歲爺遭罪。可萬歲爺受了這麼多苦,這病症怎麼還不見好?太醫院那麼多人,就拿不出一個好法子?」

    不是成心折騰萬歲吧?

    這句話驪珠沒說出口,但懷疑的眼神和表情卻讓人一目瞭然。

    張太醫頓時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殿中本就悶熱異常,經驪珠這一嚇,渾身上下堪稱汗流如注。

    連連叩首,除了「老臣無能,罪該萬死」之外,張太醫也說不出其他話來,只心中苦笑:當初皇上吐出那幾口血還真不算大事,好方好藥養著,平心靜氣,至多兩三個月便可無恙。然而壞就壞在皇上他老人家不肯聽醫囑,勞心勞力,夙夜不休,年餘過去,竟轉成了肺癆!

    這是不治之症啊,除非佛祖顯靈華佗再世,不然別說太醫院沒法子,就是尋遍天下也沒有良方。

    「罷了,」邵英疲倦道:「人力終有窮盡時,不要為難張卿了。」

    「萬歲爺!」驪珠不覺紅了眼圈,轉頭盯著張太醫:「便是一時治不好萬歲爺的病症,總該能解一解萬歲爺的苦楚。這兩日萬歲咳嗦的越發厲害,張大人您總要拿個好法子出來才是。」

    「是是是。」張太醫小心道:「微臣已經開好方子,有去歲蜜汁浸的青梨和著川貝熬水也多用些。」

    「這還差不多。」驪珠用心記下。

    「其實,」張太醫忍不住道:「皇上這兩日似乎著了風,因此病症才加重些。」

    驪珠嘆道:「可不是,前兒萬歲熬夜批摺子,因覺睏乏,竟隨手脫了龍袍乘清涼,奴才一時晃神,竟沒看住……」

    張太醫心中越發苦澀,就是求得華佗再世,也醫不得病人不聽勸告啊。

    「肺癆屬弱疾,皇上萬不可再熬夜耗費心血了。」雖覺著說不聽,張太醫仍苦口婆心囑咐:「也不能著涼,萬一得了傷寒可不得了!切記,切記!」

    「奴才曉得。」驪珠認真道:「這不,今兒奴才便命人多加了一些暖爐,便是開了窗子也不覺冷。」

    「甚好。」張太醫讚道。

    邵英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個上,指著暖爐問:「這裡面燃的是當年沈栗他們發現的石炭?」

    「正是。」驪珠笑道:「要麼怎麼說沈大人腦子活呢,這石炭在三晉多得是,偏沈大人能發現其中奧妙。」

    邵英點頭微笑:「朕記著內承運和戶部也有石炭買賣的份子?」

    「可不是。」驪珠湊趣道:「每年能得不少銀子。依奴才看,沈大人不單辦差的本事一流,這賺錢的手段也不差,最難得的是他賺錢時從不忘記朝廷。」

    「像他老子,識得分寸,便是這份忠心難得。」邵英心下略覺滿意,轉頭見張太醫仍弓背低頭肅立一邊,緩聲道:「一時沒法子,朕也不苛求,只盡心便是。」

    得了皇帝這句話,張太醫頓時熱淚盈眶:「臣敢不盡心竭力!聖上莫憂,微臣已派人四處尋訪良方,想來總會有收穫的。」

    邵英心不在焉點點頭,盯著張太醫道:「朕的醫案萬萬不可洩露出去。」

    「臣不敢!」張太醫連聲應是。

    「啟稟陛下,太子殿下請見。」有宮人奏道。

    「叫他進來。」邵英道:「張卿退下吧。」

    太子與太醫在殿門相遇,見太醫一臉憂色,太子心下一沉。

    「就在那邊坐著吧。」邵英不肯教太子靠近:「小心過了病氣。」

    太子頓時淚如雨下:「父皇何至於此!」

    「不過以防萬一罷了。」邵英笑道:「朕還好著呢。」

    太子方安穩了些:「父皇有疾,兒子當伴駕侍疾才是,哪有避著的道理?」

    「不可,」邵英不允道:「這病過人,你是皇儲,身子又弱,朕不能教你冒險。朕不缺人伺候,有孝心也不差這一樁。」

    皇帝一再不肯,太子方罷了。

    邵英囑咐道:「朕最近越覺精力不濟,你若有暇,便過來幫朕看看摺子。」

    這便是放權了。邵英尚權,太子素來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料今日邵英竟猛然提到這個。

    「父皇……」太子喃喃道。

    邵英嘆道:「朕只怕也不是個長壽的。」

    「父皇!」太子含淚道。

    皇帝和太子的關係向來微妙,平日裡雖也是父慈子孝,但皇帝曾提刀踹過東宮大門,太子也曾擔心過易儲之事,如今這父子倆卻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

    坐對長嘆,好在這父子兩個都算是理智的人,並不因此便移了性情,變得激烈殘暴。自己壽數不永,便要憂慮國家承繼,皇帝父子同時想到了皇太孫。

    「元瑞如何?」邵英先問。

    「這孩子淘氣的很,好在還算聰明,如今已經能讀些《詩》了,《論語》也會幾篇,沈栗還編了些「三字經」、「對韻」之類的東西,聽著像童謠,其中卻很有些道理,又容易記住,元瑞喜歡學,兒子看過也覺得好。」太子笑道。

    「哦?」因患了肺癆,擔心傳給年少的太孫,邵英並不怎麼見他。如今聽說太孫已經學會這許多東西,邵英也覺高興:「那三字經和對韻是什麼?」

    太子便順口背了幾句,邵英聽了也覺不錯:「這些文章內容豐富,淺顯易懂又朗朗上口,的確適合教給孩子。沈栗能想出這個也算盡心了。」

    「沈栗做事向來如此。」太子笑道。

    邵英若有所思道:「看來沈栗教的確實很好。」

    太子點頭附和,忽想起來道:「可惜他教不長了。」

    「這是為何?」邵英挑眉。

    原來太孫已經到了正式讀書的年紀,太孫太傅、太孫少傅等大臣也已經選好,幾個太孫的老師卯足了幹勁兒,要教導出一位將來的聖君,興沖沖喜洋洋奔到東宮一看,得,太孫已經有人先給開蒙了,《詩》和《論語》都讀了好些。

    幾位老師立時不悅。差事被人「代勞」了!若是平常職司,倒是巴不得有人有人代勞呢,但教育皇太孫可是個好差事,這就是將來的帝師啊,誰先得到皇太孫的欣賞,誰將來就能高人一等,如今太孫年紀還不大,正是建立好印象的時機。

    幾個人正在互相防範,不料卻教人捷足先登!

    待打聽出來這位搶人差事的竟是沈栗,幾個大臣便鬧到太子面前:沈栗確是人傑俊才,但他畢竟年輕,如今是東宮諭德和兼鴻臚寺右寺丞,與教書育人半點無關,怎麼能讓這個人來教導皇太孫呢?

    太子心中早有打算,自是想教沈栗一直教下去。更何況他自己就曾被太傅坑過,這幾個人也不是他東宮的,太子本就信不過,偏這些人又喋喋不休,頗有不將沈栗趕走便要將事情鬧大之意,太子越發覺著他們這是「脅迫、犯上」,心裡自然十分不滿,故此在向邵英提及此事時便格外提及這些大臣們的不敬。

    「兒子想著,這幾位到底是老經歷了,又是精心選出來的太孫師傅,說的也是正經道理。固然他們講課有些深奧,元瑞聽不大懂,想來日子長了便好。」太子略帶遺憾道:「沈栗雖也曾寫過些好詩賦,又是探花出身,倒也不好讓他再跟著。」

    邵英如今正在發愁萬一自己與太子早逝,年輕的太孫壓不住老臣,聽了太子敘述,也有不悅之色。似笑非笑道:「怎麼?他們說沈栗的職司與教書育人無關,因此不得陪伴元瑞?」

    太子低聲應是。

    邵英昂頭想了一會,輕笑道:「那就教沈栗動動吧,他在鴻臚寺待的也夠久了。驪珠,傳朕的旨意,免沈栗鴻臚寺右寺丞,遷國子監司業,教他給皇太孫做個侍講去。」

    「朕早就在想,這些大儒確實學富五車,只是距離朝政太遠,讓他們教習元瑞書本上的學問便罷,這政事民情還要正在當差的大臣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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