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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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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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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5:39 |只看該作者
100 【風捲塵垢】第③章

  搬到麗江之後,霍子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木代去省會求醫。

  打聽了又打聽,找到當時據稱最好的大夫,何瑞華。

  那時候,何瑞華還在醫院就職,拖親沾友的病人很多,對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別上心,而且,木代真沒表現出什麼異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搶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頒獎。

  何瑞華覺得,霍子紅的擔憂,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長的杞人憂天罷了。

  他建議說:「這樣吧,你們做家長的留心她的日常舉動,最好能有音像的資料,這樣一來有證據,二來我們分析起來,也比較好辦。」

  羅韌的目光,落到霍子紅手上的那盒老式錄像帶上。

  四四方方,黑色,過時,老舊,塵封一段影像。

  何瑞華說:「先放一下吧。」

  還以為會推出老式的放映機,原來不是,何瑞華已經安排人把影像轉換成了電腦視頻。

  顯像。

  像素並不好,模糊的,帶著電波的雜音,時間是晚上,屋裡黑著燈,隱約能看到床的輪廓,還有床上的人。

  床頭燈忽然亮起,木代從床上坐起來,光著腳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間,但是才走了兩步,忽然坐下來。

  盤腿坐到地上,呆滯的,不知道當時霍子紅把攝像機安放在什麼位置,這個時候,竟正對著她的臉。

  羅韌看木代。

  她那時候是小,真小,直髮,臉上帶著稚氣,細細的胳膊,清瘦的身條,胸部已經開始發育,微賁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澀的身形。

  如果現在他稱木代是「我的姑娘」,那個時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木代抹眼淚,在哭。

  克制的哭,儘量不發出聲音,小臉皺成一團,拿衣袖抹眼淚,哭一陣停一陣,喃喃地說:「我該怎麼辦啊。」

  羅韌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頭髮。

  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結構的「對」或者「錯」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態,霍子紅的追述,即便拿到羅韌面前,他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去理清,何況是那時候的木代。

  沒人教她,也沒人引領,她認為自己有罪,霍子紅讓她認罪,沈家已然當她罪大莫及,這罪,就算是已經坐實了吧。

  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抽出來一把刀子。

  家常的水果刀。

  羅韌看到,她拿著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劃,又在咽喉處,最後,刀尖對著心臟,持刀的手一直發抖。

  羅韌的心收緊,身子前傾。

  然後,她眼一閉,右手一緊……

  羅韌覺得耳邊嗡嗡的,明知道自殺絕沒有成功,那一時刻,還是呼吸一停。

  木代忽然睜眼。

  眼神狠戾,神色幾乎稱得上是尖刻了。

  她負氣似的,咣噹一聲把刀子扔遠,厲聲說了句:「關妳什麼事!」

  羅韌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她是對那一個木代說話。

  她語速很快:「又不是妳殺的人,關妳什麼事。妳也差點摔死,好不容易撿回條命,難道還要賠上去?」

  胸口起伏,氣憤難平,像陰鬱的黑暗少女。

  炎紅砂說的沒錯,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雙重人格。

  羅韌轉頭看霍子紅:「木代可能有雙重人格這回事,我其實已經猜到……」

  霍子紅說:「還有一小段,看完它。」

  木代的表情轉換,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決桀驁,羅韌不想再看,怕看多了,這種印象揮之不去。

  好在,看時間的顯示進度,快播放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抬起了頭。

  她表情平和,雙目微微瞇起,眉頭微蹙,像是厭煩,又像是嫌惡。

  她說:「妳們兩個,別吵了。」

  視頻就到這裡,戛然而止。

  屋子裡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張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嘩啦啦的響了,全然的噪音,讓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的稀爛。

  羅韌說:「我對心理學沒什麼研究,如果解釋的話,請用我聽的懂的說法,儘量通俗。」

  ***

  何瑞華首先坦誠一件事,關於木代異常的證據和影像資料,羅韌看到的,就已經是全部了。

  全部?只是這段視頻?

  羅韌覺得不可能:「然後呢?」

  「然後,她就以我們都想像不到的速度,治癒了。」

  「治癒?」

  何瑞華先生尷尬地著重發音:「自癒,自己治癒。」

  他拖開椅子,從那張厚重的書桌後起身,拉過一邊的白板,用螢光筆在上面畫了三個圓圈。

  第一個最大,裡頭寫了個「隱」字。

  第二個適中,裡頭寫了「木代」兩個字。

  第三個最小,裡頭寫了「2號」。

  羅韌看向最大的圓圈:「那個是主人格?」

  「是。」

  「一個這麼多年都鮮少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

  「有些人從不露面,幕後操縱,控制整個帝國。有些人忙前忙後,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數,看勢力比重。」

  如果是平時,這樣的說辭,羅韌大概會笑一下,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沒有心情。

  何瑞華說:「可供分析研究的資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論。你聽來參考,可以不相信,歡迎一起探討。」

  典型的知識分子口吻。

  羅韌點頭:「你說。」

  「我想,你同意這樣一種說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這種渴望甚至存在於無意識中。就好像,有些說著已萌死志的人,車子撞來,還會下意識躲避。」

  羅韌同意,對這世上大多數人來說,死,還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氣的。

  「因為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極致,餓了吃飯,渴了喝水,都是一種自救。」

  羅韌靜靜聽著。

  何瑞華看那塊畫板:「木代當時,是一種自救。」

  「以她那時的年紀、面對的壓力,如果繼續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全盤崩潰,所以我認為,她在自我的認知裡,形成了一種攻守策略。」

  「主人格,帶著這種壓力,或者稱之為罪孽的感覺,隱藏,也可以說是沉睡。」

  羅韌沉默,以木代的日常表現,確實看不出她是受過強大心理創傷的人,她單純可愛到近乎簡單。

  羅韌忽然想到木代被潑水煮魚那一次,當時潑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

  他沉吟:「但是木代,並沒有忘記八年前那件事。」

  何瑞華說:「我個人傾向於覺得,這是一種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記,反而出問題,因為那就屬於明顯的精神異常了。」

  他謹慎的選擇措辭:「她記得,但這種罪孽的影響不深刻,如果說以前是深入骨髓,現在可能只影響皮層,也就是說,只有當事情被提起、或者臨到眼前,才會對她引起心理波動。她自己為自己創造了八年多的寬鬆空間,這也是一種逃避。」

  羅韌無法反駁,木代被潑那一次,確實當時的表現很異常,但也必須承認,後來她恢復的很快。

  類似反彈。

  何瑞華繼續:「然後,主人格把兩個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來,類似自由選擇……」

  他用筆尖點了一下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一個勝出。」

  羅韌問了句:「為什麼,感覺上,2號更精明強幹一點。」

  何瑞華點頭:「不錯,但是還要加上幾個形容詞,自私、利己。」

  「從錄像帶視頻裡可以看出,2號是完全自我的,一切從自我角度出發,不顧及責任、道義,人畢竟是社會性的,這樣的性格在普羅大眾裡,很不受歡迎。」

  羅韌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鬥的凶險時,木代忽然不見了,他後來循著哨聲,在很遠的海域發現她。

  何瑞華的描述沒錯,2號的唯一目標是帶木代脫離危險,至於當時還處在險境中的羅韌或者曹嚴華,她從未想過要去幫忙。

  她確實數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她為自己開脫,言之鑿鑿,理直氣壯,說的好像全無責任。

  何瑞華說:「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沒有發現,她有一個特點?」

  羅韌回答:「她有很多特點。」

  何瑞華笑了一下:「羅先生,你仔細回憶和她的相識相處,你覺得,她前後有什麼不同嗎?」

  羅韌想了一下。

  是有不同,最初見到時,木代還算是犀利和不馴的,和他有衝突,但是漸漸的,她就是他的姑娘了。

  何瑞華提醒他:「你是不是覺得,越來越喜歡她?」

  這不是屁話嗎,相處的漸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來越深,如果對看兩生厭,還談什麼繼續相處?

  何瑞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據你的喜好,去塑形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輕易勝出2號,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

  她有本事,讓她希望喜歡自己的人,都喜歡自己。

  好繞口的話,羅韌在心裡重複了一遍,眉宇間開始蘊上怒色,但是說話時,倒是笑著的。

  「你什麼意思?」

  何瑞華平靜的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對愛人來說,很難接受。」

  「你是不是覺得她很乖巧可愛,越跟你相處,就越對你的胃口,你喜歡什麼樣的,她就是什麼樣的?」

  「她是不是幾乎不惹你生氣,偶爾發點小脾氣,你哄一哄她就開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諱,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歡的模子打造出來的?」

  羅韌憤怒,又覺得荒唐。

  霍子紅適時開口,語氣柔和:「羅韌,我們現在討論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個人感情。何醫生說的這些,木代小時候其實已經有一些端倪了。有一個詞,或許聽起來刺耳,但可以形容這種情形。」

  她頓了一下,說:「討好,刻意的討好。」

  何瑞華咳嗽了一下:「有一種爬蟲,叫避役,俗稱變色龍,可以根據周邊環境的不同去改變自身顏色。這一點和木代的情況有類似之處,她和不同的人相處,表現出來的性格其實是不大一樣的,而且因為是次人格,所以波動也頻繁。」

  羅韌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說:「說,你們繼續說,說完了,我再發表意見。」

  他臉色並不好,往沙發背上一靠,沉默以對。

  何瑞華尷尬地和霍子紅對視了一眼:「基本上,她之前為什麼會出現異樣,我們有這樣的……推測和討論。」

  羅韌面無表情:「何醫生,我想問你,都說醫者父母心,你懷著一顆什麼心呢?」

  何瑞華不明白為什麼有此一問,莫名其妙。

  羅韌說:「我認同你自救的說法,她在那種環境下,孤立無援,沒有人幫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隱藏,並不奇怪。」

  「但是……」

  他笑起來:「有一個故事,你聽過沒有?」

  他自顧自講下去。

  「有一個精神病人,他的症狀很奇怪,每天就打著一把傘,蹲在房間的角落裡,不吃也不喝,也不講話,換過很多心理醫生,大家束手無策,都覺得他沒救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新的心理醫生。他沒有問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傘,陪著那個病人蹲在牆角,不吃不喝,也不講話。」

  「過了幾天,那個精神病人終於說話了,偷偷問那個心理醫生說,你好啊,你也是一只蘑菇嗎?」

  何瑞華是專攻心理科的醫生,當然聽過這個故事,但是,他還是不明白羅韌的用意。

  羅韌說:「你憑著一段影像、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覺得合理的,並且可能已經被霍子紅認同了的推論。」

  「你有去瞭解過木代嗎,有打著傘陪她一起待過嗎?她可能也只是一只與人無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魔成變色龍。」

  又轉頭看霍子紅:「妳也認同了這種說法,在妳的想法裡,木代和所有人的相處都變成了刻意討好,和妳的相處是,和我的相處也是。」

  「妳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時間,妳知道木代有多為妳焦心嗎?妳們相處這麼久,妳覺得沒有一點真情實意的成分在嗎,只是討好?妳是什麼東西,我們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讓她去討好?」

  羅韌有點控制不住,霍一下長身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這聽你們亂噴。我現在要見木代,哪位能給指一下路。」

  沒有人動。

  良久,霍子紅疲憊地抬頭看羅韌,輕聲說了句。

  「羅韌啊,木代恢復了。」

  恢復?什麼叫恢復?

  羅韌眉頭越擰越緊,轉頭看何瑞華。

  何瑞華吃了剛剛一通搶白,臉色有點紅一陣白一陣的,見羅韌看他,有些手足無措,過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指向白板。

  那個主人格,那個寫了個「隱」字的圓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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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6:03 |只看該作者
101 【風捲塵垢】第④章

  那天在醫院,護士通知張叔,木代醒過來了,他又驚又喜,跌跌撞撞朝裡走。

  他看到木代坐起來,被子掀到一邊,低著頭,正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

  人有時候,確實是有第六感的,只從身體動作,甚至還沒有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張叔就已經覺得不對了。

  試探性叫她:「小老闆娘?」

  她抬起頭,眼睛很亮,但目光很快一寸寸斂回華彩,面目平淡,帶著疲倦,說:「張叔啊。」

  語氣裡,甚至有一絲不耐煩的意味。

  這張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張叔只見過一次,還是從錄下的視頻上,但終身難忘。

  ***

  羅韌問:「什麼契機?」

  什麼契機,導致了主人格回歸,或者說,重新操盤?

  何瑞華囁嚅了一下,說:「大概是一種平衡被打破吧。」

  因著羅韌剛剛的發怒,他現在說話時,不自覺氣短三分。

  他定定神,臨時改弦更張不可能,他還是有自己專家的驕傲和堅持的,於是繼續說下去。

  「我們設想,如果面對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那麼,這個木代,足以應付了。」

  「她漂亮、性格溫柔,討家人喜歡,未來也會討男友喜歡,有一門好的婚事,過普通的滿足生活。」

  他點著白板上寫有「木代」的那個圓圈:「這個人格足以應付,綽綽有餘。」

  羅韌嗯了一聲。

  他有一個好的習慣,無論對面前的人多麼反感討厭,有道理的話,他還是可以冷靜聽進去。

  何瑞華說的出神:「可以想見,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也許這一輩子,2號和主人格,都不會再出現了。」

  這話咂摸起來,深有餘味,羅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世界本身就是個大病院,人也可以分兩種,這輩子發了病的,跟沒發病的。

  什麼叫正常?誰敢講自己正常?開天闢地時並沒有這個詞,也只是造字的人造出,拼詞的人拼出,給了定義,給了用法,就這麼一路用下來。

  何瑞華指了指霍子紅和張叔:「據他們講,從來沒有見過2號出現。」

  這也合理,霍子紅和張叔周遭的生活,普通平靜,2號確實沒什麼出現的必要。

  何瑞華緊接著話鋒一轉:「但是張先生提起,木代近來,頻繁外出,好像很是經歷了一些事情──而據說事情發生時,你都是陪在身邊的,羅先生,請你實話實說,有沒有見到過2號或者類似2號的出現。」

  羅韌心裡輕輕嘆一口氣。

  「有。」

  「一次還是多次?」

  「算多次吧。」

  何瑞華輕吁一口氣,臉上隱約現出「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得意。

  「你看,」他說,「單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時候我們會說,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對方存在,這也不確切,因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會性的,她會推理、分析、懷疑,緊接著,一定會爆發生存權的爭奪。」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來,發現枕邊躺著一模一樣的你,佔有你的家人、愛人、社會關係、名字、財富,你會怎麼選?和他和平共處嗎?不是的,我們做過問卷,百分之九十的人,會選擇不擇手段,把異己消滅掉,讓生活回復到從前。」

  人的天性裡就有獨佔欲,對愛人如此,對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數時候,不會出現一個自己和自己爭寵罷了。

  羅韌問:「然後呢?」

  「情形繼續惡化,可能會引發混亂和崩潰,要麼是瘋了,要麼是……自救再次啟動,那個真正掌握控制權的人格出來住持大局。」

  何瑞華又仔細想了想:「但是這種惡化需要一個過程,所以我想,她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歸,可能跟她的車禍不無關係。」

  雖然有觀點認為肉體是肉體,意識是意識,傾向於把二者割裂對待,但是種種跡象顯示,兩者之間依然存在神秘的聯繫,就像更強健的肉體有時催生更強大的靈魂,而有時候肉體的病痛摧殘,會瞬間把意志消磨殆盡。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羅韌覺得有點頭疼。

  他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木代?」

  何瑞華沒說話,這件事,他不好做主,還應該看家屬的意見吧。

  霍子紅適時開口。

  「羅韌,我們不知會你就帶走木代,一方面是,張叔跟我說,你們相處的日子還短,在我心裡,你不算是自己人。」

  羅韌笑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是……」霍子紅苦笑,「我們也在學著,怎麼樣去和這個木代……相處。」

  羅韌心裡不覺打了個寒噤。

  「她不一樣嗎?」

  霍子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很……不一樣。」

  至少,她是從未和這樣的木代接觸過的,和張叔一樣,唯一見過的一次,是在錄製的視頻上。

  羅韌問了個問題。

  「這些日子,她有提起過我嗎?」

  霍子紅看著羅韌,她有些猶豫,看向羅韌的目光近乎歉意。

  羅韌說:「懂了。」

  ***

  讓羅韌見木代之前,何瑞華給他打了預防針。

  翻來覆去就兩個字:複雜。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簡單,只有那個視頻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資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邪門,有時候最簡單的,反而最複雜。

  該怎麼說呢,何瑞華認為,對現在的木代來說,八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新鮮的像是昨天才發生,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歲的年齡和經歷再次面對。

  羅韌說:「那我希望,她能堅強一點。」

  說是這麼說,心裡還是有點擔心:「房間裡,沒有給她留什麼危險物品吧,像是刀子什麼的?」

  那個刀尖對準心口的畫面,揮之不去。

  何瑞華說:「你見了就知道了。」

  ***

  房間是特別裝修的,四面牆中,有兩面是方便觀察的單向鏡,站在外頭,裡面的情景一覽無遺。

  你見了就知道了。

  羅韌設想過再次見到木代的種種情形,她悲傷、難過、無助、混亂、甚至癲狂。

  但是現實,恰好是最打臉的那款。

  木代在打遊戲。

  房間裡,有大型遊戲城會裝備的那種槍擊遊戲,設備仿真,投幣使用,人站在遊戲屏幕外數米遠,邊上的槍台上,有長槍短槍。

  木代戴著耳機,聚精會神,站的筆直,步子前後微微錯開,端著槍,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隨著屏幕上的畫面變換,槍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間斷的扣動扳機。

  旁邊的檯子上,一籮筐的遊戲幣。

  羅韌轉到另一邊,看她在打什麼遊戲。

  類似殭屍圍城,各種殭屍,逐步升級,開始動作緩慢搖搖晃晃,她抿著唇挨個瞄準一槍爆頭,後來怪物就多了,觸鬚的、龐大的、會噴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機幾乎不鬆,一直開火。

  但這種遊戲,你怎麼升級都會死的──敗給商家必須獲利賺錢的終極野心。

  Game over的時候,她就抓一把幣,挨個塞進投幣孔再來,手插進那堆遊戲幣時,銀色的光澤在指間翻動。

  霍子紅輕聲說:「她說,覺得煩,又不想和我們講話,要找點事,轉移注意力。」

  「她還記得我嗎?」

  霍子紅詫異羅韌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記得,記得你,一萬三,還有她新認識的紅砂,她又不是失憶。」

  邊上的何瑞華補充:「但是感情可能會不一樣。」

  又說:「你要進去見她嗎?門沒鎖,一擰就開了。」

  羅韌的目光落在門把手上,古銅色的,被擰過很多次,摩擦的光亮。

  他遲疑了片刻,沒過去,頓了頓,在身後的一排椅子上坐下來。

  透過單向鏡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木代的臉。

  她的每一次闔眼、挑眉、抿嘴、慍怒。

  戀人的眼光最細緻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

  那個喜歡摟著他,與他溫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爾臉紅但是會堅定的說「我喜歡你啊」的小口袋。

  那些他喜歡的,柔軟和可愛,像突然被大風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

  羅韌覺得像是中了一顆冰涼的子彈,整個尋覓的過程,以這一時刻,最為難受。

  何瑞華嘆息著在羅韌身邊坐下來。

  他說:「你看,前一秒,你是捍衛和保護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終於見到,你也是那個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愛情一樣,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

  羅韌有些惱怒,他天生反感別人去分析和窺探他。

  何瑞華卻像是體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這種情況,依接受程度來說,確實是親人>朋友>愛人。」

  「因為對於親人來說,血濃於水,不管發生什麼,是瘋是癲,是傻是痴,他們都會接受。」

  「朋友的話,開始會有遲疑,但只要這個人不是大奸大惡,沒什麼道德原則問題,交友的基礎還在,還是可以做朋友的。」

  他就說到這裡,沒有再去條分縷析「愛人」。

  但是羅韌懂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問題所在。

  他沒有愛上木代,他愛上的,只是小口袋罷了。

  眼前的木代,像個陌生人,他沒法做到馬上去移情接受,他甚至覺得,對她,有一種沒有理由的反感和敵意。

  覺得是因為她,自己的姑娘才消失不見了。

  他有破門而入的衝動,想問她:「妳把小口袋藏到哪裡去了?」

  ***

  清早起來,一萬三去了趟洗手間,回籠覺睡的不踏實,或許也沒睡沉,太多的想法混在夢境裡絞著。

  夢見女野人持著石塊在石壁上畫畫,他近前,看到她畫的是被村民打死時的場景,陷阱底部,無望掙扎,他也在畫面上,抱著胳膊,冷笑著觀望。

  一萬三急的滿頭大汗,一疊聲的否認:「不是這樣的!」

  女野人朝著他笑,忽然變了臉,抓住他的脖子,哢嚓一聲……

  又夢見羅韌,一萬三走近他去問:「你找到小老闆娘了嗎?她是不是還在治病?」

  羅韌沒說話,只是指了指高處,一萬三仰頭,發現牆壁上開了無數扇窗,每一扇窗戶裡映出的身形都是木代,然後最中央的一扇推開,木代低下頭來,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

  劈哩啪啦鞭炮聲,鳳凰樓開張了,鞭炮不知怎麼的引燃了火,只轉臉功夫,鳳凰樓就深陷一片火海中了……

  「三三兄?三三兄?」

  曹嚴華急急喚著一萬三的名字,一邊叫他一邊抓住他的肩膀拚命晃,動作簡單粗暴,像是舂米。

  醒過來的一萬三沒顧得上去呵斥曹嚴華,他有噩夢得醒的慶幸,又覺得這陣子,確實是有點流年不利。

  要去拜個菩薩,燒個紙,或者扔雙鞋(扔邪),再不然放個風箏,放掉這陣子的晦氣。

  見一萬三雙眼發直,曹嚴華伸手在他眼前一通亂招,像是招魂。

  一萬三說:「有病啊?」

  曹嚴華說:「我看見了?」

  一萬三納悶:「看見什麼了?」

  曹嚴華恨鐵不成鋼:「土!土啊!你忘記了?」

  ***

  收回第三根凶簡,每個人都明裡暗裡鬆口氣,就好像上學的時候,唸完一個學期,考完期終考,總覺得休息一陣子天經地義。

  更何況,確實折損元氣。

  木代車禍,炎紅砂失親,其它人也是灰頭土臉險些喪命,對凶簡這回事,自然而然的熱度降低。

  究竟為什麼,一定要追著去收回凶簡?沒頭沒尾的一件事,至今撲朔迷離,險象環生,沒什麼成就感,也沒什麼動力。

  只有曹嚴華,大概受處女座的強迫症驅使,覺得一天不集齊七根,就一天寢食難安。

  所以,他得空就看土。

  泥地、沙地、黃土地,逮著了就看的目不轉睛,積極包攬所有掃地事宜,一掃帚下去必定塵土飛揚,塵埃落定之後,再掃下一掃帚。

  有一次,酒吧的客人看到,問一萬三:「你們酒吧的這個小工,是不是這裡有點問題?」

  說話的時候,食指點著自己的腦門,憂心忡忡。

  還提醒一萬三:「現代人心理壓力都很重啊,指不定就有精神問題,你不要不當回事啊。早發現早治療,杜絕一切隱患!」

  這個人,八成是在廣告公司就職。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看到點東西了。

  一萬三懶洋洋坐起來。

  「看到什麼了?」

  曹嚴華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我剛剛……就是,酒吧前頭那塊小花圃,張叔提過換種新季的花,我想著,提前鬆鬆土,我就拿了鐵鍁去鏟……」

  ***

  他這些日子練功不說卓有成效,至少身強體健,鬆土挖土一類的活兒,小菜一碟。

  清晨和風煦煦,遊客三三兩兩,有個穿短裙的姑娘裙子被風吹起,他還一陣心神蕩漾,暗搓搓吹了個口哨,然後腳踩住鐵鍁邊沿,往下一鏟。

  一萬三真是懶得聽這種絮絮叨叨的前情鋪墊:「然後呢?」

  曹嚴華嚥了口唾沫,似乎心有餘悸。

  「我看見一個洞。」

  一萬三看鬼一樣看他,偏曹嚴華還不自知,一臉的理所當然。

  一萬三忍無可忍:「你特麼不是廢話嗎?你一鐵鍁挖下去,你當然看見一個洞!」

  曹嚴華哆嗦了一下:「不是的。」

  是暗紅色的,像是肉,帶著表皮的褶皺,而且有節律的起伏。

  這形容,一萬三覺得胳膊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然後呢?」

  「然後好像起風,你能想像到嗎?」曹嚴華覺得詞窮,「就是那個洞裡起風,帶著腥味,吹上來……」

  再然後就沒了,他帶著一身冷汗定睛去看,只不過是一鐵鍁下去挖開的泥土罷了,陽光照射下,有一些泥塵飄飄落下,像是……

  像是剛剛挖開的地方,真的有風自地下吹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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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風捲塵垢】第⑤章

  羅韌這一猶豫遲疑,就是一日夜。

  其實到末了,他也沒想明白,只不過空想不會帶來任何變化和進展,不如做點什麼。

  他最終推門進去。

  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紛飛的遊戲屏幕。

  羅韌走近兩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後,摘下耳機。

  看,即便眼睛耽於亂象,耳朵擾於雜音,習武之人天性,她還是有感覺的。

  四目交投,像兩個陌生人的對視。

  羅韌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離,他也想表現的更好一點,但是裝不來,對著別人可以裝,對她裝不了。

  「好點了?」

  「你都知道了?」

  同時發問,最終羅韌點頭:「知道了。」

  冷場。

  羅韌說:「陪妳打一齣遊戲吧,有雙人模式嗎?」

  他低頭,去找機器的調控按鈕,木代說:「難打的,兩個人會比一個人撐的久嗎?」

  羅韌說:「會啊。」

  歸零,重新開始,羅韌並不看木代,專注遊戲,她的遊戲角色是個金髮的窈窕女郎,緊身吊帶,勁裝颯爽,跟他並肩,翻滾、騰躍、開槍、躲避。

  起初,奔跑在城市的街道,然後過關升級,陰暗的叢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來越多,強大到變態,終於遊戲者開始掛綵,抓痕、咬傷,血槽漸空。

  金髮的姑娘被觸鬚的殭屍怪獸捲起來了,羅韌調轉槍口,開始攻擊怪獸。

  有殭屍衝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沒看見,槍口只對準一個方向,一直開火。

  木代摘下耳機,奇怪的看他,忍不住阻止:「哎!」

  他不吭聲,血槽耗盡,倒地,那一頭,姑娘還是免不了被怪獸拖進黑暗深處,只餘隱隱傳來的尖聲驚叫。

  Game over,遊戲商又賺到錢了。

  羅韌摘下耳機,問她:「之前撐到過這一關嗎?」

  「沒有。」

  「所以多個人幫手,還是撐的久一點。」

  「但是都死了。」

  羅韌把耳機放回槍台:「人人都有一死。」

  又問:「何醫生都跟妳溝通過了?」

  「嗯。」

  「沒有再瞞妳?」

  「給我看過錄像了。」她笑了一下。

  見面以來,頭一次看到她的笑,也不像小口袋,笑的沒有內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協調運作。

  她問:「你喜歡哪一個?」

  這個問題真是很難回答,有那麼一瞬間,羅韌覺得自己想說:變回小口袋好不好?

  但他忍住了。

  他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講真心話好不好?我喜歡哪一個,對妳來說,還重要嗎?」

  她說:「不太重要了。」

  羅韌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

  ***

  霍子紅站在會所二樓的陽台,目送羅韌駕車離開,他跟她告別的時候,神色平靜,說:「我先回麗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或者木代有什麼事,打我電話。」

  霍子紅隱約猜到會面的結果並不理想,說:「羅韌,你想開一點。」

  羅韌笑起來:「難道我會想不開,我要是凡事想不開,也不會活到現在了。」

  霍子紅回房,再唏噓同情,羅韌也只是外人罷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趴在地上,橫劈,一字馬,兩手交疊,墊著下巴,眼神柔和平靜。

  霍子紅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摩挲她的髮頂,想起剛收養她時,小孩子的頭骨好像都是柔軟細弱的,而現在,她長髮濃密,顱骨堅硬,妳說她病,她還是有自己的強。

  木代說:「紅姨,羅韌說他都知道,我站在他面前,像被扒了皮。」

  霍子紅難過的垂淚,眼淚滴在地板上,飽滿的一滴。

  「木代,紅姨也不會教妳,很多事情,紅姨自己做的也很差。何醫生也跟我說了,我雖然收養妳,但沒有好好從心理上去疏導照顧,妳這樣,我有很大責任……」

  木代嘆了口氣,低下頭,眼睛像要看進地板深處。

  說:「羅韌喜歡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講真心話。」

  「紅姨,我跟妳講真心話,我覺得妳並沒有什麼責任。妳收養我,照顧了我,免我凍死、餓死、橫死,讓我有機會讀書、認字、明理。我看過報導,有些人虐待收養的孩子,有些禽獸專借收養之名向幼童下手,妳已經擋掉我許多禍患。我如果跟在親生母親身邊長大,或許很早就浪跡街頭,妳已經給了我一重生活,不用想著再去對我精神負責,妳又不欠我。」

  霍子紅愣了一下,這話,真不像木代說的。

  她有點不知所措,像面對著孩子一朝長大,覺得不真實。

  木代又說:「前一陣子,我在麗江遇到雯雯的媽媽。」

  那件事,張叔跟霍子紅提過,但不盡不實,霍子紅並不知道細節:「她……還是很氣嗎?」

  「她說,雯雯死的那麼慘,妳怎麼還活的這麼好,妳怎麼還沒有報應。」

  霍子紅嘴唇囁嚅著,木代反而比她平靜,說:「我大概是會有報應的。」

  頓了頓,又低聲加一句:「早晚罷了。」

  她爬起來,摩挲了一下脖頸,站到牆邊,兩手撐地,倒立,長長的頭髮堆到地上,像散開的雲。

  霍子紅在她的眼睛裡,成了倒坐著的影像。

  霍子紅說:「羅韌走了。」

  「嗯。」

  「談的不順利嗎?」

  她想了想,說:「談不上好不好,羅韌本身就不喜歡我,他喜歡小口袋,我看的出來的。」

  「難過嗎?要像成年人那樣,說真心話。」

  「不難過。我覺得,我也不應該得到太多的愛,那樣對雯雯不公平。」

  「那妳自己呢,妳還喜歡羅韌嗎?」

  木代笑起來,這一次,她笑的特別漂亮。

  說:「我一直喜歡他啊。」

  說完了,一個翻身,坐正身子。

  「紅姨,妳覺得我有病嗎?」

  該怎麼講?說有,會不會刺激她?但是說沒有的話,那卷錄像帶和她的反常又都那麼確鑿……

  霍子紅有些慌。

  木代說:「我覺得我沒有,但是你們都說有的話,就當是有吧。」

  她很無所謂。

  霍子紅接不下去,頓了頓說:「今天妳好好休息,何醫生說,最近市面上有幾款新藥,接下來,咱們可以試一下。」

  木代說:「好啊。」

  ***

  離開會所之後,羅韌的車子就沒有停過,一直在開,完全不想停下休息。

  車窗外風景變換,無數車,載無數人,不知道奔往哪個前方,白晝漸漸消逝,夜色開始在周遭塗抹,然後,手機震了一下,有消息進來。

  他漫不經心拿起來看,微信群裡的,鳳凰別動隊。

  隨手點進去。

  是系統消息。

  木代退群了。

  羅韌沒吭聲,又把手機擱回原處,繼續往前開,開著開著,忽然莫名煩躁,靠邊停車,推開門出來,狠狠撞上門,前走幾步坐在靠邊的欄杆上,大口呼氣喘氣。

  仰頭看,天上疏疏點點的星。

  手機一直有響動,大概是曹胖胖他們在聊,在問,在猜測。

  羅韌不想去看。

  有剎車停車的聲音,抬頭看,不遠處停下一輛SUV,粗壯的司機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問:「兄弟,車出問題了?」

  羅韌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謝了,犯睏,只是停下醒神。

  司機瞭然,搖上車窗後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那之後就沒人再停了,所有的車子開過,都帶起嗖的一陣風,羅韌一直在數,數到三百輛,三百輛的陌路人。

  還嫌他的陌路人不夠多嗎?

  羅韌突然出離憤怒。

  憑什麼?

  他狠狠起身,調轉車頭,重新往昆明的方向。

  到的時候,晨曦初開,意外的,在門口正撞見霍子紅和張叔,兩個人都拎著行李,要走的架勢,看見羅韌的車,都有微微錯愕。

  羅韌急剎車下來,問:「木代呢?」

  霍子紅說:「跑了。」

  一時之間,羅韌居然沒反應過來「跑了」這兩個字的意思。

  霍子紅回過頭來,指向會所樓上的窗戶。

  「你應該知道的,木代爬牆很在行。門沒有開過,應該是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時候,她自己打開窗戶,跑了。」

  「手機沒有帶,銀行卡也沒帶,估計只帶了隨身的現金。留了張字條。」

  「寫什麼?」

  寫什麼?霍子紅苦笑。

  她寫:別找我,找也找不到。

  她計畫好了的,跟她說這兩天要試新藥的時候,她那麼乖的說「好啊」的時候,就早已計畫好了的。

  羅韌攥了下拳頭,轉身大踏步走到車邊,剛想去拉車門,張叔說:「算啦。」

  「都走了大半夜了,你知道往哪個方向去的?找也是白忙。」

  ***

  日頭高起,金色的陽光灑向大地,車聲漸漸喧囂,馬路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

  木代信步踱過一個水果攤子,又踱回來,問:「草莓多少錢一斤?」

  「十二塊。」

  她掏出錢包,開始數錢,大鈔只有兩張,其它的都是零票,還有鋼鏰,叮叮噹噹。

  她撿了一大把零鈔鋼鏰在手上:「兩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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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6:33 |只看該作者
103 【風捲塵垢】第⑥章

  鳳凰樓的開張,距離曹嚴華想像中的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十八萬八千里。

  木代沒音信,炎紅砂因為家裡的債務問題回了昆明,羅韌沒出現,天上下著大雨,對面的奩豔鐵將軍把門──連殊被警方帶走,奩豔已經一連幾天不營業了。

  諸般種種,只描摹兩個字,淒涼。

  曹嚴華手捧一疊宣傳單,困獸一樣在店裡團團亂轉:微信群朋友圈他都群發了廣告,開張日上門五折,前三免費,昨兒晚上,還在酒吧裡大宣特宣請大家捧場……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你們那愛看熱鬧愛佔便宜的神奇天性,只因下點小雨就全被澆滅了?

  一萬三坐在靠門的桌邊,一莖明黃色吸管,細細撮吸細頸瓶的可樂,端的細水流長──都吸了兩小時了,連半瓶都沒下去。

  他說:「曹胖胖,你安靜點。」

  安靜?紅紅火火的開張之日,遭遇瓢潑大雨,連張都沒開上一個,換你你能安靜?

  廚房裡傳來烤羊腿的香氣,隻隻醃的入味,賣相也漂亮──還以為開張日會供不應求,現在如此慘淡,如何對得起那一隻隻羊羊羊?

  鄭伯從後廚出來,挺括嶄新的廚師大褂,看外頭嘩嘩的雨線,像是自我安慰又像在安慰大家:「下雨,難免的,人人都想窩家裡。」

  說完了,又招呼聘婷:「來,乖,別站了,坐下休息。」

  聘婷今天打扮的漂亮,身上掛了條幅帶,「歡迎光臨」,一直眼巴巴地站在門口,曹嚴華之前吩咐她:「只要有客人來,妳就笑,懂嗎?美美的笑。」

  也就是羅韌不在,他才敢這麼支使聘婷。

  聘婷嘟著嘴過來,踢踏踢踏,曹嚴華垂頭喪氣,終於悻悻在桌邊坐下,兩腿往桌上一搭,整個人頹廢地像軟塌塌晾開的抹布。

  這形象,萬一有客人上門,豈不是掉價?

  鄭伯皺著眉頭,正想說他,他瞪著茫茫雨幕,忽然冒出一句:「我小師父,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呢。」

  一句話,說的店內氣壓又低八度。

  霍子紅當然不可能向所有人事無鉅細地交代木代離去的緣由,但她也並不十分隱瞞,再加上一萬三的多方打探,一些關鍵詞還是漏了出來,諸如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雨天最容易增添傷感,曹嚴華唏噓:「我小師父,青春明媚,人見人愛,怎麼看也不像有精神問題。」

  一萬三說:「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覺得她有點精分?」

  一說到這個,兩個人就掐。

  曹嚴華劍拔弩張,像殺氣騰騰的公雞:「只憑穿衣風格就能說人家精分?以前在解放碑,老子不知道看過多少,那些個白天套裝的女白領,到了晚上穿著亮片小吊帶,小熱褲還不如紙尿褲遮的多,照你說,都是精分?」

  一萬三說:「她有的時候,性格的表現是有點不一致……」

  曹嚴華愈戰愈勇:「那人生總有高潮低谷,前兩天剛從四寨那裡出來,你還不也矯情的跟坐月子似的?當年燒老蚌的豪情哪去了?你是不是也精分?」

  一萬三表示不跟他鬥,低頭繼續撮吸可樂。

  曹嚴華下結論:「只有那種不負責任沒有水準的人,搞不清問題所在,才會籠統的下定義說是人格分裂!什麼都往人格分裂上靠,反正不犯錯誤!」

  外頭有人走近,頭髮亂蓬蓬的,拎了個麻袋,挽著褲腳,人字拖,撐一把壞了的大黑傘,雨水從塌了的傘面上往下流,像小型瀑布。

  聘婷騰一下站起來,笑的跟花一樣往門口衝。

  曹嚴華踹一腳一萬三:「要飯的來了,給點錢打發了。」

  剛剛演講時那一番慷慨激昂還在,支使起一萬三來,理直氣壯。

  一萬三翻白眼。

  不過確實有這規矩,昨晚霍子紅提醒過他:新開的店,要備專門給乞丐的零錢,三教九流都要打點。

  一萬三抓了把零錢出去了。

  過了一會,他帶著人進來了。

  咋了這是!把聘婷拉進來也就算了,怎麼還把人領進來了,晦不晦氣啊?

  曹嚴華擱在桌面上的兩隻腳微微旁岔,透過V形豁口看來人:頭髮早就被雨水打濕,居然帶著天然的捲,架一副黑框眼鏡,一邊的鏡腿已經折了,拿白線繞了一圈又一圈,臉上帶著喜滋滋的那種笑,珍而重之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手機。

  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他居然用apple!

  現在的丐幫也真是蠻科技蠻高端的。

  但見他繼續著喜滋滋的表情,手機翻出頁面給一萬三看:「親友團,開張日五折,前三免費,是哦?」

  這聲音……

  人是沒見過,但是這聲音……

  曹嚴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手忙腳亂,撐住椅子想起來,誰知道使的力不均,整個人從桌子上塌下來,結結實實摔一嘴巴。

  但他還是立刻手腳並用爬起來:「神……先生?」

  神棍說:「你不是在學功夫嗎?練的……也不怎麼樣嘛……」

  ***

  曹嚴華覺得,屋裡的燈都比之前亮了。

  是的,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他帶著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真是高人,之前因為凶簡,出了那麼多詭異棘手的事,想請他都請不來,但是現在,為了開張五折前三免費,他就冒雨上門,實在是很有個性。

  穿的也個性,那種看淡浮華,返璞歸真的著裝風格,撐一把破傘,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超然。

  鄭伯把切條拌好的羊腿肉端上來,香氣撲鼻,神棍歡喜的連鏡片都閃閃發光了。

  拈了一條細細品嚼,說:「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點點。」

  鄭伯大受打擊。

  一萬三給羅韌打完電話,過來說:「羅韌一會就來。」

  神棍對羅韌沒什麼興趣,又拈起一條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滾了又滾:「可惜,見不到我們家小口袋。」

  羅韌進門的時候,神棍正高談闊論。

  「只有庸醫,才會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麼人格分裂,都是藉口。我個人認為,心理病,其實是遇上了心魔,懂嗎?心魔!」

  他抓一根羊腿骨,半空一揮,比劃了個表情,長的是挺入魔的。

  曹嚴華幾個聽的入神,沒有注意到羅韌,聘婷倒是看見他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是要說:「咦?」

  羅韌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別說話。

  神棍說:「古人老早就給出結論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羅韌倚住門框,門沒關緊,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濺,小腿以下都濕了。

  來之前,馬涂文給他打電話,先是埋怨似的,問他為什麼又在找,玩捉迷藏嗎,然後說,這次好像難找,萬烽火那頭,一點進展都沒有。

  這個結果,羅韌是想到了的。

  這世上最難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

  天漸漸黑了。

  顛簸的山路上,開來一輛雙層臥舖長途大巴。

  再開一段,夜的愈發厲害,車裡的照明燈關掉,暈黃色的車燈打開,車窗外頭,影影憧憧的,說不清是樹還是突兀的石頭。

  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聲,翻身睡下的聲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還有長長的路要走。

  木代躺在靠後的下舖,上舖睡了個老頭,呼嚕已然打的山響,一隻腳吊在舖下,搖搖晃晃的。

  木代睡不著,頭抵著玻璃,忽然想到什麼,從兜裡把錢包翻出來。

  還剩……

  三塊二。

  她倒沒覺得錢少,只是納悶,是買了什麼東西,人家給了她兩毛的找頭。

  三塊二,下一頓飯都未必吃得起。

  但她並不焦慮,甚至有隱隱的開心,有一種,終於把舊的都摒棄掉的感覺。

  反正,她又不會餓死的,因為不可知,下一頓,吃什麼,跟誰吃,在哪吃,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車身晃晃悠悠,像搖籃。

  她閉上眼睛。

  看到羅韌。

  他站在水果攤前頭,水果擱在腳邊,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不過小姐,如果妳是想找機會認識我的話,妳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木代睜開眼睛,轉頭在車窗上呵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寫羅韌的號碼。

  寫完了,再呵一口氣,那串號碼就模糊了。

  有時候,緣分讓人們相遇,不是為了相守,只是為了錯過。

  前頭隱隱傳來爭執的聲音。

  木代先時沒注意,直到忽然反應出,裡頭夾著一個女孩子驚惶的壓的低低的聲音。

  說:「別,別。」

  是在車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舖,女孩兒忽然喊了聲「大姐」,聲音又沒了。

  木代坐在舖位上不動,過了會,她下床,穿好鞋子,扶著上舖的床欄,慢慢向前走。

  動靜有點大了,她都能看到黑暗裡兩個人影的撕扯,上頭的應該是個男人,壓在女孩身上,捂著她的嘴,那女孩掙扎,拍臨舖的舖位。

  舖位上是個中年女人,背對著,眼睛半睜,木代都能看到她眼裡的亮。

  但她紋絲不動。

  木代說:「哎!」

  聲音不算小,那個男人朝她看過來,惡狠狠說了句:「小娘皮,滾犢子,我特麼捅死妳。」

  木代說:「那你倒是下來捅啊!」

  她扒著床欄問那個女孩:「他跟妳什麼關係?」

  女孩嘴巴被捂著,一直搖頭,眼睛裡水亮,怕是已經哭了。

  那男人呼的一巴掌扇過來,木代腦袋一偏,腳踩著下舖的床欄引身,一手抓住他手腕,往著反方向掰,另一手手臂拉長,攥住他肩窩。

  車子就在這個時候晃了一下,藉著這股巧勁,撲通一聲,木代把那個男人拉墜到地上。

  男人痛呼,女孩在上頭放聲大哭,木代問:「你和她什麼關係?」

  他甕聲甕氣答:「那是我對象!」

  女孩在上頭尖叫:「我不認識他!等車的時候他就盯我,我一直沒理他,上車了又把鋪換到我邊上,我不認識他!誰知道燈一關,他……他就不要臉……」

  四周的舖位有動靜了,眾人紛紛起來,有人打手電,有人開手電照亮,有人大聲嚷嚷:「怎麼了?怎麼了?」

  這時候,倒是全醒了。

  先前的那個中年女人也坐起來,她離得最近,似乎覺得有義務解釋:「我也不清楚,我還以為是小青年吵架……」

  那男人站起來,人高馬大,一張臉扭曲的變了形,吼:「那是我對象,吵架干妳鳥事,滾犢子!」

  旁邊的人有膽怯了的,說:「是搞對象吵架啊……」

  那女孩連滾帶爬的,往木代這邊來,說:「姐,我真不是他對象,真不是。」

  藉著車裡的光,木代看清楚她的臉,難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樣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

  木代說:「妳身份證帶了嗎,給我看看。」

  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對象,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著趕緊從包裡翻身份證給木代,邊上有人起鬨:「是啊,你對象叫什麼名兒?」

  那男人臉色難看之至,凶悍的目光四下那麼一掃,起鬨聲就低下去了。

  車子還在開。

  那男人小醋缽一樣的拳頭擰起,朝著木代走過來。

  車廂裡鴉雀無聲,女孩嚇的臉色發白,拉著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後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說:「遇到我是妳幸運啊。」

  她一腳蹬住下舖躍起身子,那男人抬頭看她,被她一個肩肘正撞在脖子裡,痛的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頭,俯身抓住他兩個肩凹,沉肩墜氣,居然把他拖動了。

  像拖一口死豬。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頭,司機還在駕駛,輪班的另一個司機起身攔她:「幹什麼啊這是?」

  木代說:「開門。」

  駕駛的司機靠邊停車,門一開,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門拉關上,說:「開車!」

  司機說:「姑娘,妳不能那麼鬧,那也是乘客啊。」

  木代沒理他,自己轉身,一路往舖位走。

  車子停了一會,那個男人在下頭,一直不敢上車,過了會有乘客發脾氣:「還走不走啊?」

  起鬨聲中,輪班的司機偷偷把門開了些,那個男人瑟縮著上來,就蹲在門邊,沒再敢往裡走。

  車子又開動了。

  車廂裡慢慢恢復平靜,木代手枕在腦後,看到一個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走近了,看到是那個女孩,拎著隨身的大包小包,看了木代一眼,猶豫著在她舖位上坐下來,只坐小半個屁股。

  再然後,她低下頭,翻弄著手裡的塑料袋,遞過來一個橘子。

  她說:「妳吃橘子啊。」

  木代接過來,指甲劃進橘皮,然後剝開,送了片橘肉進嘴裡,甘甜,微酸,飽滿的汁液舒緩味蕾。

  女孩回頭朝車門處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車子的終點站是南田,妳也去南田?」

  ──「我本來在外頭打工,我姑媽在南田開飯館,讓我去幫忙。」

  ──「我叫鄭梨,香梨的梨。」

  ──「南田是個小地方,妳去那幹嘛啊?」

  木代一直沒說話,吃完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清香在沉悶的空氣裡漫開。

  鄭梨想,她大概不會理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開口了。

  她說:「我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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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風捲塵垢】第⑦章

  夜深人靜。

  神棍站在魚缸前頭,撅著屁股,嘖嘖讚嘆著看水中的凶簡,也不知道他從哪搞了個放大鏡來,時不時瞇著眼睛湊在眼前,像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老學究。

  說:「這是鳳啊還是凰啊,你看這紋絡,精細精細的,最好的工匠都雕不來呢。」

  羅韌有點疲倦,雨已經小很多了,但還是淅淅瀝瀝個不停,這半夜三更的,居然起了涼意。

  神棍的造訪,羅韌並沒有太當回事,這個人總是咋咋呼呼,說他懂吧,總是滿嘴推測,說他不懂吧,偏偏又講的頭頭是道──跟他的名字一樣,「神棍」,不好不信,又不好盡信。

  羅韌說:「今晚你就在這住下吧,鄭伯把樓下的客房收拾出來了,住不住隨你,住多久也隨你。沒事的話,我先去睡了。」

  他轉身想走,神棍在後頭叫他:「羅韌。」

  有那麼一會兒,羅韌覺得奇怪,但是不知道奇怪在哪──末了才反應過來。

  神棍總是沒個正經,一貫地叫他「小蘿蔔」,這好像是第一次,連名帶姓喚他。

  語氣還少有的鄭重。

  羅韌回頭。

  神棍拖了張椅子坐下,食指點著魚缸的外壁:「漁線人偶、仙人指路、胭脂琥珀,三根了。」

  是,三根了。

  「有什麼感覺沒有?」

  感覺?羅韌皺眉:這能有什麼感覺?

  神棍說:「你不能像拉磨的驢一樣,抽一下才動一下,你得去想。」

  他眼睛滴溜溜一轉,兩隻手指的指尖抵到太陽穴上,一副要開動腦筋的樣子。

  羅韌又好氣又好笑。

  「你就從來沒想過,這凶簡是打哪來的,為什麼是七根?為什麼出現在你們找到的那些地方?為什麼要害人?只是為了害人嗎?還是有什麼目的?收了它為什麼重要?」

  為什麼為什麼,神棍像是忽然變身成了十萬個為什麼。

  羅韌問:「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至少在想啊。」神棍屁股挪動著椅子,又把身子轉向魚缸。

  羅韌聽到他喃喃:「又不是打地鼠,出來一個打一個,這中間,總是要有聯繫的吧……」

  也許吧,可是聯繫在哪呢?

  羅韌離開的時候,神棍還在苦思冥想,兩腿盤坐,一手苦苦托腮,像滑稽版的思想者。

  這個晚上,羅韌睡的不大好,神棍的話、木代的事,攪得他難以安枕,做了很多蕪雜的夢。

  夢見在街上行走,路人忽然都舉止僵硬,四肢被看不見的線牽引;夢見大海掀起狂浪,海水旁掀露出海底,獸骨排成的巨畫歷歷在目;夢見屋簷下掛起的掃晴娘,忽然詭異地朝他眨眼,像是在說:你猜,聯繫在哪?

  最後夢見木代。

  她坐在黑暗裡,周身罩著朦朧的微光,仰起臉朝他微笑。

  羅韌過去摟住她,覺得古人形容女孩兒是溫香軟玉,這話委實不差的。

  他低頭去吻她面頰,問她:「去哪兒了?」

  她向著他狡黠一笑,說:「你猜啊。」

  ……

  夢到這裡就斷了,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

  羅韌苦笑:都讓他猜,他哪猜得過來?

  再無睡意,索性起身,先去存放凶簡的房間。

  裡頭的燈已經關了,杳無聲息,還以為神棍去樓下的客房睡覺了,誰知一撳燈,魚缸外頭赫然用透明膠黏了張白紙。

  上頭歪歪扭扭的留字。

  ──我去函谷關了。

  ***

  姑媽鄭水玉和姑父何強兩個在角落裡嘀嘀咕咕,鄭梨覺得很尷尬。

  她有點忐忑的看木代。

  是她把木代帶來的,在大巴車上,她感激木代幫忙,拚命想著要回報她,得知她想找人,趕緊把姑媽搬出來:「我姑媽在南田縣好多年了,那是個小地方,妳想找誰,她保準知道。」

  又問木代有沒有落腳的地方:「妳不嫌棄的話,跟我一起住啊。我姑媽的飯館反正招人,妳想在那打份工也沒問題的。」

  話說的太滿,到了才知道,鄭水玉的餐館也只小本經營。

  看到她還拖了一個,鄭水玉的臉色頓時就拉下來了。

  木代卻像是沒看見,靠住餐館的門向外打量:這是條很小很窄的街,生活氣息濃厚,街頭有雜貨店,街尾有蔬菜攤,修自行車的、理髮的,應有盡有,像個小世界。

  斜對面有個賣棉花糖的,腳踩機器,小木桿子在兜輪裡轉呀轉的,一絲絲糖絮就裹上來,裹著裹著,就成了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木代看的興起,大踏步過去,一問,一個兩塊錢。

  她買了一個,全部身家,頓時去了大半。

  但是沒關係,撕下一縷放進嘴裡,舌頭一壓,再輕輕一抿,一絲絲的甜就在口中蕩漾開來。

  幸福的不太真實。

  鄭梨急急迎上來,壓低聲音。

  「木木姐,如果我姑媽不願意……妳也別生氣,我可以再想辦法。」

  虛歲十七的小丫頭片子,能想什麼辦法?木代說:「他們會用我的。」

  她說的篤定。

  同一時間,鄭水玉打定主意。

  這姑娘長的漂亮,能幫店裡招客:店裡的常客都是些大小伙子,誰不喜歡養眼的姑娘?

  再者,小梨兒說她能打:這再好不過了,店裡鬧事的人也不少,打起來了難免殃及池魚──上次一夥小混混喝醉了鬧事,老公何強上去拉架,迎面挨了一磚頭。

  有個能打的在就省心了。

  ***

  房間是二樓的閣樓,低矮、逼仄、潮濕,鄭梨硬要把床讓給木代,自己睡單人的彈簧摺疊鋼絲床。

  第一天不用上工,木代說:「我出去走走。」

  她也沒交代去哪,一個人下樓,鄭梨趴到窗口,隔了一會看到木代出來。

  她雙手插在外套的兜裡,慢慢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臨街的攤位,拐過街角不見了。

  鄭水玉上來,右手拎了個水壺,左手是摞在一起的用水盆,問她:「這個木代,怎麼連行李都沒有?」

  鄭梨說:「大概是路上丟了吧。」

  忽然想到什麼:「姑媽,有新的牙刷毛巾拖鞋嗎?木木姐應該用得到的。」

  鄭水玉沉著臉:「沒有!」

  又示意對面:「樓下就有小超市,自己不會買嗎?」

  鄭梨不高興,覺得這個姑媽,於小處也忒摳門兒了。

  她掏出自己的小錢包,捏在手裡,昂著頭蹬蹬蹬下去了。

  ***

  南田縣很小,往一個方向直走,只大半個小時,就能走到城鄉結合處。

  名副其實,黃土地上種著玉米,也有西紅柿,往田埂上走了幾步,居然遭遇一隻大白鵝。

  木代原路返回。

  塵土很大,車多,摩托車和自行車也多,橋頭大喇喇擺著小吃攤,穿著髒兮兮圍裙的攤主在炸蘿蔔餅。

  沒人出來呵斥影響市容,小城市,就是這樣,髒亂是髒亂,透著親切肆意。

  有逃學的孩子,背著書包,蹲在路邊玩紙牌。

  蘿蔔餅一塊錢一個。

  木代在油鍋邊等,看生麵漿裹著的蘿蔔餅在熱油裡上下無路。

  她跟攤主搭話。

  「我記得,從前,站在大橋頭,往那裡看,有一片樓,四方方,黑不溜秋。」

  攤主拎著鍋勺,茫然地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那裡現在是片新樓,頂上是巨大的廣告畫,廣告上是前一陣子特紅的韓國明星金秀賢,豎著大拇指,邊上是廣告語。

  ──英語培訓到藍天!美好未來在明天!

  金秀賢大概永遠也不知道,自己還接過這樣的廣告。

  攤主皺眉,用鍋勺翻了一把蘿蔔餅,嘴裡嘟嚷著:「那是多久前?不記得了。」

  木代說:「我小時候。」

  攤主看她一眼:「妳小時候?那得十五年?二十年?」

  她重新看向木代指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麼:「哦,是,印象裡是有,拆了。」

  「那樓裡的人都去哪了啊?」

  攤主麻利的將蘿蔔餅起鍋,放在擱架上瀝油:「散了吧,該搬哪搬哪唄。」

  ***

  晚上,木代睡不著。

  小閣樓裡悶熱,蚊子居然也早早出動,嗡嗡嗡地擾的人心煩,鄭梨在床上憤憤,啪啪的巴掌聲不絕於耳。

  一邊拍蚊子一邊跟木代說話。

  「木木姐,我問過姑媽了,她說那片樓,十來年前就拆了,那是老樓,後來都變危樓了,設施設備也不好。」

  是不好。

  木代眼前彷彿出現那逼仄的樓梯,長滿青苔的水槽,水龍頭一擰開,整根塑料水管都在嗡嗡顫動,像是地下水要噴薄而出。

  「木木姐,妳光記得要找的人愛穿高跟鞋了?名字呢,不記得?」

  不記得,小孩子的記憶是奇怪的。

  她記得從橋頭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舊樓,四四方方。

  記得被送去孤兒院的那天,在橋頭坐長途車,司機扯著嗓子喊:「南田,南田始發!」

  記得家裡破舊的水槽,剩了餅乾屑的餅乾盒。

  唯獨記不清那個被她叫作「媽媽」的人。

  不記得她的名字,不記得她的臉,因為她的臉始終模糊,敷滿顆粒粗糙的香粉。

  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為自己那時候長的矮,視線低嗎?

  她愛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腳頑強塞進不合適的鞋子裡,腳面被磨紅,腳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

  木代說:「她喜歡穿高跟鞋,尤其是紅色的,那時候,整幢樓也沒幾個人這麼穿。」

  啪的一聲,鄭梨又拍死一隻蚊子。

  說:「這就好辦,咱們得空的時候去打聽打聽,這縣城裡,老住戶很多,一住就是十幾二十年的,總有人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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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7:05 |只看該作者
105 【風捲塵垢】第⑧章

  炎紅砂回到麗江,興致不高。

  她找霍子紅諮詢,兩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裡,神色都凝重,一萬三故意尋個由頭從旁經過,聽到炎紅砂問:「那是都要我還?要是賣了房子還不夠呢?」

  一萬三回轉來,曹嚴華正伸長了脖子朝那頭張望,急急套消息:「怎麼樣怎麼樣?」

  一萬三說:「世事難料啊,前一陣子還是富婆呢,一朝大廈傾塌,當然了,她那叔叔和爺爺也沒做什麼好事。」

  曹嚴華說:「都是她叔叔舉的債,我紅砂妹妹背這種債太冤枉。要說是報應吧,應該報應在炎老頭身上才對。」

  一萬三不這麼覺得:「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富婆乘了這麼久的涼,現在擔點連帶責任也正常啊。」

  曹嚴華瞪他。

  那邊談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紅砂耷拉著腦袋過來。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妳不要喪氣,有我們呢,有一口飯就有妳一口湯,總不會讓妳餓死的。妳要真被抓進去了,我們會想辦法湊錢撈妳出來的。」

  他給她羅列希望:「你們家的宅子,應該值不少錢,要是還不夠,我就陪妳去趟四寨,別忘了,我們還有那麼多寶石在呢,再不行,還有房產!」

  他手一揮,直指鳳凰樓的方向。

  炎紅砂說:「我沒煩,這一陣子發生太多事,我就是覺得……怪沒勁的。」

  她在距離吧檯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趴下,腦門抵在桌面上,紮起的辮子執拗地翹著。

  一萬三盯著她看,看到後來,忽然有點唏噓。

  想想,好像的確是紅砂最倒霉了。

  自己是混混兒,到哪有口飯有張舖位就行,無所謂,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賊骨頭鏗鏗的抗造,羅韌完全是非人類了,出了那麼多的事,沒見他慌過。小老闆娘雖然不知怎麼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著有人寵著吧……

  細想,紅砂其實比木代還小一點,無憂無慮地活到這麼大,忽然接連失親,知道了家裡發跡的不堪真相,財富被收回,剩了孑然一身,沒哭沒鬧沒上吊,還在想著去把債給清了……

  一萬三忽然覺得,還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個大大的笑臉。

  端過去給她,說:「我請妳的。」

  炎紅砂抬頭,狐疑地看他,然後拿起小湯勺,在咖啡裡攪啊攪啊:「你這麼好心?沒放藥?肯定喝了拉肚子……」

  MD!

  曹嚴華在一旁涼涼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時的罪惡嘴臉都昭然若揭了,現在裝什麼愛心暖男啊,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吧……」

  尼瑪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萬三抓起一個糖包就向曹嚴華扔過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縮,糖包就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去了,正砸在牆上掛的一幅畫上。

  曹嚴華為自己的反應速度所驚嘆:完全是身隨心動啊,看來這些日子的基礎功夫沒白練。

  他洋洋得意,正要嗆一萬三兩句,忽然發現,一萬三根本沒看他。

  他正皺著眉頭,盯著剛剛糖包砸到的那幅畫,然後起身,走到那幅畫面前細看。

  炎紅砂納悶,用口型問曹嚴華:他幹嘛?

  曹嚴華也一頭霧水。

  是那幅畫有什麼特別嗎?

  酒吧的邊牆,為了增加情調,零星的掛一些特別的畫,並不稀奇,事實上,聚散隨緣還專門開闢了一面牆,供客人留言塗鴉。

  那幅畫,是仿品,日本浮世繪,葛飾北齋的。

  畫面也簡單,就是漁船置於巨浪的腹部,遠處是安詳的富士山。

  曹嚴華湊上去,滿臉納悶地看一萬三,炎紅砂有點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滿嘴的苦澀,忽然反應過來:哦,對了,糖包讓一萬三給扔了。

  不過,一萬三在看什麼呢?

  大門被推開,帶動門上掛著的東巴風鈴,還有聘婷清脆的聲音:「小刀哥哥!」

  一萬三渾身一顫,打了個激靈,蹬蹬蹬退後三步。

  羅韌帶著聘婷一起來的,只一眼,酒吧裡的一切盡收眼底,曹嚴華的莫名、炎紅砂的怔愣,還有……

  他的目光在一萬三和那幅畫上打了個來回:「看什麼呢?」

  ***

  聘婷被張叔帶進了吧檯洗盤子,她倒是樂於勞動的,哼著歌兒,水龍頭開的老大,水花濺起來,噴了她一臉。

  她咯咯笑著,撐著吧檯仰起頭,想給羅韌他們看自己狼狽的臉。

  然後臉色垮下來,悻悻的。

  沒人看她,他們圍坐著,都在看取下來的那幅浮世繪。

  一萬三指著畫的左側,那裡,海浪翻捲如同巨爪。

  「突然之間,就看到海浪在翻轉,就好像是形成了個漩渦,旋著旋著,就成了個空洞,黑漆漆的,像是個洞。」

  「然後聽到聲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種,接著你就看到那個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著心跳的節奏,像是洞裡,有個巨大的心臟。」

  曹嚴華聽的極其興奮,一時間居然詞窮:「我就說……跟我看到的一樣……也是這樣……」

  他追問:「有風嗎三三兄?還應該有風的。」

  風?一萬三恍惚了一下。

  有。

  涼的,森冷的風,帶著腥鹹氣息,迎面吹來。

  ***

  木代對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極其枯燥,又極其簡單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動範圍離不開菜場和飯館,上菜、收銀、擦桌子、倒垃圾,像恆定的軌跡,不出半點偏差。

  鄭梨不喜歡這生活,十七歲的姑娘還是不定性的風,喜歡追逐熱烈和新鮮,餐館的生活卻是老舊的框畫,把她框在橫條豎條當中,還總帶著難聞的油膩味。

  她不止一次沮喪地問木代:「木木姐,妳怎麼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木代覺得這樣的生活,對目下的自己來說,是最好的。

  如果繼續待在紅姨身邊,羅韌身邊,往事揮之不去,空氣都會是壓抑的吧。

  這裡沒人認識她,緩慢取代激烈,餓了就吃,睏了就睡,喜歡就做,不喜歡就不做,她可以靜下來,認真想一些事情。

  何醫生跟她說了很多,無非是:木代,妳生病了,妳有三重人格,妳現在混亂,需要治療,需要嘗試新的方法。

  木代不覺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瞭解關於人格的種種分析解說。

  她覺得,問題的根由,也許是她身體裡有三個自己,而她沒管住罷了。

  就像三個小妖怪作亂,模糊了她的本來面目,久而久之,連親人、朋友、愛人都不知道她的樣子了。

  為什麼沒管住,大概是她膽小、怯懦、逃避,聽之任之,頭埋進沙子裡,眼前一黑,以為世界就不轉了。

  就好像個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頭人就蹬鼻子上臉,錢賬、人事,全是一鍋亂粥,如同小說裡說的那樣:漸漸露了那衰敗的氣象來。

  那她現在,就來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揚威立萬,必要的時候,殺一儆百。

  這感覺新奇,她好像登上權座,對著黑暗中影影綽綽的許多自己發號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還是三十重人格,都要聽我的。

  心病,無外乎有心結,一個個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擰的面目全非。

  沒關係,從最初的最初,一個個來解,漸漸還自己本來面目。

  不需要何醫生,不需要新型療法,也不需要林林總總的藥。

  我就是我自己的藥,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

  鄭水玉慢慢有點喜歡木代,老闆總是喜歡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腳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懶也不拖沓,閒下來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的在靠近門口的桌子邊坐著,陽光從玻璃門裡透進來,拂在她的臉上。

  鄭水玉跟她聊天,問,多大啦,有男朋友嗎。

  木代說:有啊。

  這個「有啊」讓鄭水玉大為驚詫,和所有好奇打聽的中年女人一樣,她其實是想接一句:要麼姨給妳介紹一個?

  居然「有啊」。

  「長相怎麼樣,帥嗎?」

  木代低下頭,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覆的揩,唇角露出淺淺的笑:「帥的。」

  「家裡有錢嗎?」

  木代想了想:「有吧。」

  「對妳好嗎?」

  「好。」

  鄭水玉有點納悶:「那他怎麼放心讓妳一個姑娘家出來,在這種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說:「他忙啊。」

  說的理直氣壯,鄭水玉有點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進了後廚,鄭水玉的老公何強是主廚,刀工不錯,在給土豆切條。

  他教木代:「手指要彎起來,手背抵刀面,這樣就不會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夠快的時候,那就是刀光一片……」

  其實何強遠沒到那個境界,只在小姑娘面前擺忽罷了。

  木代說:「我試試。」

  她嘗試性的切了幾下,然後手上漸快,鐸鐸鐸鐸,刀刃和砧板相擊相打,像是快節奏的音樂。

  切完一個,又一個,砧板上堆滿細細的淡黃色土豆切絲,姿態優雅的藝術品。

  何強張大了嘴在看,鄭水玉和鄭梨都被這聲音吸引,從廚門處探進頭來。

  再伸手摸,盆裡空了,土豆已經切完了。

  木代拎起刀,向著砧板用力一擲,菜刀的邊角剁進木板,鏗然而立,像音樂乍停的一記強音符。

  然後轉身,面對著三個人合不攏的嘴,屈膝、低頭、一拎圍裙,像謝幕的芭蕾舞小天鵝。

  咯咯笑著就出去了,舒心舒意。

  鄭水玉覺得,這個服務員招的真值。

  下個月或許可以給木代加工資,省得她心氣高,被人挖牆角跑了。

  ***

  這天晚上,晚飯時間剛過,夜宵時間沒到,剛好是一輪空閒。

  木代坐在餐館門口,看對街那個紅色的公共電話亭。

  然後拿了紙筆,趴在桌上寫著什麼,寫完了,抬頭看鄭梨,招手讓她過來。

  鄭梨沒來由地喜歡她,就喜歡跟在後頭屁顛屁顛,一路小跑到跟前。

  木代說:「有錢嗎?幫我個忙。」

  她想打電話,但剛上工,還沒來得及預支工資,口袋裡只兩個一角的鋼鏰。

  鄭梨趕緊點頭:「有!」

  兩個人擠到電話亭裡頭,木代轉身關好門,鄭梨投了幣之後,她慢慢地摁下一串手機號碼,等候的當兒,把紙條塞給鄭梨,說:「照著念。」

  藉著街燈和巷子裡林林總總的各色燈光,鄭梨看清楚那行字,她有點不明白,看向木代,想問:為什麼?

  木代背倚著電話亭的玻璃面,頭微微歪著,格子襯衫捲起了袖,露出白皙的手臂,她伸出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多講話。

  目光溫柔而沉靜,長長的頭髮拂過肩膀,被後頭打過來的燈光籠出柔和的光暈。

  鄭梨覺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的話,幾乎就愛上她了。

  電話通了,那頭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喂?」

  鄭梨一怔,趕緊舉著字條,用自己不標準的普通話,磕磕巴巴照著念。

  「您好,本公司專營各類房產,佣金優惠,服務到位,是您投資置業的不二選擇……」

  電話掛斷了。

  鄭梨捏著字條,有點不知所措,木代低著頭,一直在笑。

  過了會,她輕聲說:「真沒耐性。」

  說完了,門一推,往飯館的方向走,腳步輕快。

  鄭梨在後頭亦步亦趨的跟著,追著問:「木木姐,是妳仇人嗎?故意打電話去整?」

  巷尾傳來呼喝的聲音,木代偏頭去看,一群混混模樣的人,抬著箱啤酒,正吆五喝六地往飯館的方向走,要麼袒胸露背,要麼穿著鬆垮,年紀都不大,估計也就十八九歲。

  木代說:「快點,夜宵檔要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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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7:23 |只看該作者
106 【風捲塵垢】第⑨章

  這樣的街邊飯館,一日三餐加夜宵,屬夜宵檔最亂。

  大概是白天有日光照著,還會儘量克己著彬彬有禮,到了晚上就容易脫略形骸。

  袒胸露背上桌翹腿、鬥狠買醉借酒裝瘋、葷段子胡話一套套的──木代只當一切都是助她修身養性的空氣。

  飯館裡所有的摺疊條桌都打開,吆五喝六的划拳聲中,上菜幾乎邁不下腳,木代端著盤子側著身子:「借過,借過。」

  有人不耐煩地瞪她,她毫不客氣瞪回去,有個醉酒的客人涎著臉過來摸她胸,被她捉住手腕順著胳膊一擰,整個人趴到酒桌上,木代往他腦袋上淋了杯啤酒,說:「來,醒醒酒。」

  那客人惱怒非常,掙扎著站起來,腦袋一甩,啤酒滴子亂飛,跟剛上岸甩水的狗似的。

  飯館裡有那麼幾秒鐘的寂靜,那個客人掄起一碟菜就要往地上砸。

  木代說:「你敢!」

  那個客人被她一呼喝,掄著盤子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

  鄭水玉怕事,趕緊上來掐木代胳膊:「快快,給客人道歉。」

  木代盯著那人,開始解圍裙:「出去單挑?」

  外頭的小巷裡燈光晃晃的,餐館裡的人開始起鬨。

  「或者……」她伸手從隔壁桌拿了一瓶啤酒,往這張桌子上重重一頓,頓的一桌人面面相覷,「吹瓶?」

  那人臉色尷尬,同行的人趕緊起來勸和,於是就坡下驢兩相和氣,沒單挑也沒吹瓶。

  夜宵檔在繼續,只是列桌似乎都規矩了很多,木代再出來上菜的時候,還有人主動拖凳子讓路。

  再回到後廚時,鄭水玉他們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鄭梨說:「木木姐,妳以前經歷過這種場合吧?壓的這麼順。」

  木代說:「沒啊。」

  她自己想了想,也有點不好意思:「第一次。」

  鄭梨臉都白了:「那妳……那樣……」

  木代說:「這些人,妳掃一眼就知道,只認棍子的。我不得借個事揚威立萬?不然蒼蠅樣趕了一個還有一群,又或者天天都來,沒完沒了的,煩不煩?」

  鄭水玉說:「合著妳講大話呢。」

  她憂心忡忡的:「好險啊,要真出去單挑怎麼辦?」

  木代滿不在乎:「我又不是打不過他。」

  「那吹瓶呢?」

  「吹個一瓶兩瓶的能叫事嗎?」

  鄭水玉啞口無言,轉頭偷偷跟何強說:「我這心裡怎麼老不踏實呢?」

  何強圍著灶台轉,說她:「妳呢,就是小市民心態,總想請個全能的,請來了真菩薩又怕。妳要真不放心她在前頭,就讓她留後廚吧。」

  留木代在後廚,鄭水玉倒是想,但是看鄭梨扭扭捏捏那樣兒,鎮不住場子啊。

  近半夜時,客人陸續都散了,只剩了一桌小混混模樣的,年紀都不大,十八九歲,自抬了啤酒來的。

  鄭水玉最煩這樣的,沒什麼油水可撈,一碟花生米加一盤土豆絲能下兩小時的酒,佔著桌子不挪窩兒,影響她翻檯,還特別容易鬧事。

  果不其然,忽然就拍著桌子嚷嚷起來了。

  鄭水玉頭疼,吩咐木代:「妳邊上看著,別讓他們砸東西。」

  木代拖了張椅子,在不遠處坐下。

  也不懂他們為什麼吵,臉紅脖子粗的,向著一個胖胖的男生發通牒:「夠膽就去,不去不是男人!」

  什麼神奇的地方,嚴重到不去都不是男人了。

  那個胖男生訥訥的,腮上的肉簌簌而動,似乎左右為難。

  為首的平頭一巴掌摑向他後腦勺,響聲乾脆敞亮。

  「還有膽子沒有?去一趟要你命了?」

  胖男生囁嚅著:「我聽說挺可怕的……」

  「我們都去過,可怕在哪了?還不是好端端回來了?」

  胖男生瑟縮似的抬眼:「人家說……」

  他壓低聲音,臉色惶恐:「半夜的時候,耳朵貼在水泥檯子上聽,能聽到心跳聲,就像是裡頭有人……」

  木代斜眼乜他,語氣到位,神態表情也到位,不出演恐怖電影真是演藝界的損失。

  平頭罵罵咧咧的,手一揚,又要摑他。

  木代說:「喂。」

  她態度不耐煩,臉上寫著趕人。

  平頭有點怵她,揚起的手改成揪,攥住胖男生的衣領往外一推:「走走走。」

  一群人起身,踢踢踏踏往外走,有人把飯錢拍在桌子上。

  阿彌陀佛,這一天好長,總算是可以收工了。

  ***

  門外,胖男生耷拉著腦袋,戰戰兢兢。

  平頭男很瞧不起他,說:「雞崽大點的膽子……」

  胖男生極力為自己辯護:「真的,我還聽說……」

  他自己先打一個寒顫:「人家說,那水泥檯子裡,陷著個女人,沒有月亮的時候,她會穿紅色的高跟鞋……」

  平頭男一把把他推了個趔趄:「滾犢子,沒膽去就別整天屁顛屁顛跟著我們。」

  ……

  ***

  木代覺得,自己和鄭梨,大概是有代溝的。

  終於收工,她精疲力盡地只想睡覺,鄭梨居然還精神奕奕的,要去網吧。

  木代追問,鄭梨扭扭捏捏的:「我跟人約好了聊天……」

  滿臉緋紅,對方大概是個適齡男子吧,網吧就在樓下隔壁,木代也並不擔心她的安全:「那去吧,早去早回。」

  鄭梨應了一聲,歡快地像出籠的小鳥。

  沒了鄭梨,屋子裡安靜的讓人不習慣,老舊的掛鐘定點報時,絲毫不顧忌會擾人清夢。

  響過三響的時候,鄭梨回來了。

  她躡手躡腳,似乎怕吵了木代,又似乎有事想告訴她,在她枕邊停了一會,耳語一樣問:「木木姐,妳醒著嗎?」

  沒有聲息,鄭梨想,大概是睡著了吧。

  剛轉身,木代在身後問:「有事?」

  鄭梨嚇的險些絆著。

  回過頭,木代已經撐著手臂坐起來了。

  鄭梨小心翼翼:「我吵著妳了?」

  木代說:「本來也睡不著,有事?」

  鄭梨說:「我去上網,幫妳查了,妳不是要找個穿紅色高跟鞋的女人嗎?我幫妳查了。」

  木代啼笑皆非:這不是正確的路子吧。

  果然,鄭梨說,查到個關於紅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

  紅色高跟鞋、繡花鞋等等,諸如此類,從來都是恐怖故事的爛熟梗,木代連聽的興致都沒有。

  她重新躺下,命令式的口氣:「睡覺。」

  鄭梨沒辦法,草草洗漱,鑽進被窩。

  掛鐘的秒針滴答滴答的走,閉上眼睛,全是網上看到的故事情節。

  ***

  開始,她的確是聊天去的,但是那個叫「追風騎士」的男人發來一張自拍照之後,她就興致全無了。

  有一句老話說的很對:長的醜就不要出來嚇人了。

  但是包了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幹點什麼好呢?

  忽然想到:木木姐不是要找人嗎?

  於是打開搜索引擎,輸入:南田、紅色高跟鞋。

  出乎意料的,好多條搜索結果,標題都是一樣的,可見是同樣的內容被反覆轉載。

  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樣,對於這種恐怖話題,鄭梨既害怕,又獵奇。

  最終獵奇心理勝出,鼠標挪了又挪,還是點了進去。

  裡頭提到了近二十年前,南田縣修的一個雕塑。

  按照當時的規劃,這雕塑將匯通三條新修的馬路,繼往開來,象徵著城市騰飛,所以雕的是匹昂首騰空的駿馬,基座是厚重的水泥檯子。

  但計畫趕不上變化,雕塑落成,領導班子對城市規劃有了新的想法,中心城區南移,另外的馬路接通省道,這裡連帶著周圍區域完全破落,跌成了城鄉結合部,就如同木代先前看到的,田埂上長稻禾,隨時邂逅閒庭信步的大白鵝。

  腦補的話,場景淒涼而又詭異,破落的郊區地帶,人煙稀少,偏偏佇立著這樣一座跟周圍環境完全不搭的雕塑。

  無人管理,無人維護,這裡成了小混混及不務正業人士的廝混場所,在這打架鬥毆的有,激情燃燒的也有,水泥檯子上各色的漆刷各色的詞句和畫,字都是罵,畫都是寫意,總之看不懂就對了。

  也不知道哪一年,哪場激烈鬥毆,馬頭也被砸掉半拉。

  再然後,那個詭異的故事傳開了。

  說是,夜深人靜,一個人前往騰馬雕台,把耳朵貼在水泥檯子上仔細聽,會聽到心跳的聲音。

  就好像,水泥檯子裡埋了個活人。

  又說,當你聽的入神的時候,頸後,會忽然間吹起冷風,急忙回頭去看,身後當然是沒人的,但是如果低頭,你會發現,身後有雙紅色的高跟鞋……

  鄭梨被嚇的頭皮發麻。

  很多回帖,讓人難以想像的是,這居然成了精神文化生活貧瘠的南田縣的一個消遣去處,很多人拿這個打賭、比膽色,專挑月黑風高的時候前往,用塗改液在檯子上炫耀似的寫下xxx到此一遊的字樣。

  事情鬧的最沸沸揚揚的時候,當初的施工隊都出來闢謠,工頭的原話是:放屁!當時沒動用大型鏟車,水泥檯子澆築是我們拌好了一鐵鍁一鐵鍁鏟進去的,真有活人,我們會不知道?

  但是傳謠的速度總是比造謠要快的,又或許,人們心底,暗暗盼望著這樣刺激的恐怖,真實性與否反在其次了。

  ***

  羅韌睡的迷迷糊糊,被神棍的電話吵醒。

  三更半夜,想來也不會是打來寒暄的,羅韌在黑暗中坐起身,問:「你到函谷關了?」

  神棍說:「早呢。」

  他聲音裡,有少有的激動。

  羅韌察覺到了:「有事?」

  神棍說:「雖然我沒過多關心你們和凶簡的事情,但那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一直覺得,凶簡是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

  羅韌失笑:這世上,大概也只有神棍,會把這樣的追尋冠以「研究」或者「課題」的字眼了。

  「第二根凶簡之後,我讓小萬萬幫我留心一些事,因為我也不是很確定,所以我沒跟你們提過,只是希望,從一個新的角度,能發現一些什麼……」

  小萬萬,當然就是萬烽火了。

  萬烽火很給神棍面子,神棍大概是唯一一個可以朝他要消息但不付錢的人了,因為他很斬釘截鐵的表示過: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羅韌有點緊張,他伸手,觸到床頭的檯燈開關,又慢慢縮回來。

  好像黑暗更能給人安全感似的。

  他問:「你要查什麼?」

  「那幾幅畫,漁線人偶的插圖,合浦海底的巨畫,有沒有在其它的地方,以其它的形式,出現過。」

  「有嗎?」

  神棍停頓了一下,這間隙的時間裡,羅韌聽到自己滯重的呼吸。

  然後他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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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7:45 |只看該作者
107 【風捲塵垢】第⑩章

  鳳凰樓的生意終於如曹嚴華所願,一天天慢慢好起來。

  從最開始的沒有客人,到一天兩三桌、四五桌,儘管按照一萬三的說法依然是每天連本都收不回來,但曹嚴華覺得,從無到有,就是巨大的飛躍了。

  他辭了聚賢樓的工,晚上在酒吧幫忙,白天時間幾乎都耗在鳳凰樓。

  沒客人的時候,他就自己找事忙活,洗洗碗、擦擦地、算算賬什麼的。

  炎紅砂和一萬三兩個不像他那麼盡心,但時常冒頭,算是常駐,至於羅韌……

  他基本不出現。

  曹嚴華覺得也合情合理:他大概為了妹妹小師父在擔心吧。

  私底下,曹嚴華和一萬三炎紅砂他們討論過木代的去向,曹嚴華和炎紅砂都憂心忡忡,只有一萬三無所謂,他甚至對他們的憂慮感到不理解。

  ──「你們以為我國是有多亂?她一個成年人,自己做決定,身上還有功夫,哪那麼容易就出事了?」

  炎紅砂說:「萬一呢?」

  萬一真是個細思則恐的詞兒,就怕這個萬一。

  曹嚴華正胡思亂想,門口出現一個人,先還以為是客人,臉上端了笑正要迎上去,下一秒反應過來,是他小羅哥。

  真是稀客。

  曹嚴華問:「有事啊?」

  「有飯嗎?」

  闔著是來吃午飯,吧檯後頭,鄭伯抬頭強調:「羅小刀,你吃飯一樣要給錢的。」

  羅韌笑。

  他選了遠離吧檯的牆角位置,點了蘭州炒飯,加一份羊肉肋排,一瓶可樂。

  先不急著吃,示意曹嚴華坐下。

  開口就問:「還記得五珠村海底下那幅畫嗎?」

  記得,一萬三後來特意重新畫過,就張掛在存放凶簡的房間裡以作參考,那算是個兇殺場景,溺死。

  「神棍昨晚上給我打電話,說是在另一個地方,也發現同樣的畫了。」

  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點了張圖出來,遞給曹嚴華。

  曹嚴華接過來細看。

  拍的照片,像是石板,上頭凹刻的模糊線條,邊沿還長了青草。

  往後翻,一共三張。

  第一張,有人蹲在河邊俯身飲水,身後站了個人,躡手躡腳,偷偷靠近,像是意圖去推。

  第二張,先前那個飲水的人正被後一個人摁在水裡,雙手上舉,似是拚命掙扎,遠處,飛奔而來第三個人,像是聽到呼救前來阻止。

  第三張,水底沉著飲水人的屍首,趕來施救的人正把凶手摁壓在地上。

  曹嚴華驚訝:「三張?」

  如果沒記錯,五珠村海底的巨畫甚至不是全的,老蚌根本沒來得及完成第三張。

  羅韌拉掉可樂的拉口,仰頭喝了一大口,碳酸帶氣的後勁上來,沖的鼻子和喉嚨發癢。

  「在浙江的一個古鎮,石板橋,你看到的是踏腳的石板畫,連著的。」

  難怪線條模糊,千人踩萬人踏的。

  「說是當地的風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橋板上,任人踐踏,就可以讓這種惡事不再發生。每座橋板的畫都不一樣,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甚至有一座,刻的是男女偷情傷風敗俗,踩的人尤其多,以至於線條都快看不到了。」

  想了想又補充:「當然了,畫面比較含蓄,不會很露骨。」

  曹嚴華咂舌,把這些刻在踏腳石板上去「踐踏」,勞動人民的想像力和穿鑿附會的能力真是無窮無盡。

  他手指點在觸屏上,把三張照片翻來覆去的看。

  「所以,神棍的意思是,新的凶簡,在浙江的這個……古鎮?」

  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每一根凶簡都有一個甲骨文的字,又叫簡言,理論上,應該各不相同。第二根凶簡的字是「水」,這橋板上的畫又跟第二根完全相同……

  曹嚴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是第二根?相同的……第二根?」

  羅韌點頭。

  從浙江古鎮到廣西合浦,曹嚴華畫了一下腦圖:這是跨了大半個中國的幅度啊。

  「還有,石板橋很有年頭,至少是解放前修的。」

  曹嚴華覺得信息量有點大,很多線在腦子裡開始打結。

  羅韌看出來了,說:「紙、筆。」

  曹嚴華顛顛跑到吧檯,拿了紙筆又回來。

  羅韌在紙上畫了中國的地圖輪廓,東部浙江的位置打了個三角,南部廣西合浦的位置打了個三角,用條弧線連了起來,旁邊寫了個「至少>60年」。

  曹嚴華小心翼翼猜測:「用了六十年時間,從浙江到合浦?」

  單看羅韌的臉色就知道自己猜的不對,曹嚴華有點尷尬,他知道自己邏輯推理不行,不長智商光長肉。

  羅韌說:「這只是神棍託人去查,發現了的。而事實上,中國很大,隱秘的地方太多,你怎麼知道,這幅畫沒有出現在其它地方呢?」

  曹嚴華終於明白了:「它……凶簡一直在移動?」

  又覺得自己問的多餘,第一根,漁線人偶,兇案地點一變再變,凶簡當然是在移動了。

  羅韌問了個問題:「你覺得,它是在亂動呢,還是有自己的規律?如果有規律,它是按照什麼樣的路數在動?」

  曹嚴華的腦子徹底當機:「要麼,喊我三三兄和紅砂妹妹一起研究?」

  笨不能只他一個人笨。

  羅韌說:「先來吃飯,先遇到你,就先跟你說了。你遇到他們,就跟他們說說好了。」

  ***

  午飯過後,木代告半天假,向鄭水玉支半個月的薪水。

  鄭水玉打死不相信她沒有錢:「妳是藏在內衣口袋或者什麼秘密地方了吧?」

  木代一臉的坦蕩:「真沒有。」

  鄭水玉數了錢給她,說她:「沒妳這麼過日子的,做人,尤其是女孩兒,得為自己打算打算啊。」

  木代笑笑,揣上錢就出去了。

  陽光很好,她慢慢踱到記憶中的那個老地方。

  城市變了,老樓已經拆毀重建,但總有些東西沒變,讓她篤定,就是這個地方。

  新樓商務住宅兩用,底層很多商舖,上頭當寫字樓,街道上很多車,互相搶道。

  木代一家家進去打聽。

  沒有收穫,店主大多是外來的,偶爾遇到幾個本地的,年紀又都不大──二十年前,頂多是十來歲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沒有印象。

  問的最後一家是個小超市,依然無果,木代嘆氣之餘,給自己買了些日用品。

  東西一買,就算是客戶,店主比方才熱情很多,主動跟她搭訕:「這麼著急找人啊。」

  木代笑笑。

  店主忽然想起什麼:「哎,倒是有一個人,沒準……」

  她同木代說,這條街上,到了晚上,八點來鐘的時候,就會有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出來擺攤,賣自家醃製的葷素辣串,不管賣完賣不完,十點一過就收攤。

  她的形容裡,老太太尖刻、小氣、摳門、愛佔便宜,有一次攤位擺在一個商舖門口,店主嫌她佔著地方妨礙生意,她一跳三尺高,說:「我打小就住這了,左左右右我都踩過腳,狗屁是你的地方了……」

  店主對木代說,這人是上了年紀的,要打聽二十年前的事,找她沒準有門。

  總算是有了一線希望。

  木代找了個公共電話,給鄭梨打電話說,有事,晚飯檔可能趕不回去。

  打完電話,就近找了個茶座,點了咖啡,還有冰淇淋,別看南田縣是小地方,消費檔次並不低,兩樣點單耗去她小一百。

  木代想起鄭水玉的話,覺得自己的確也沒怎麼為自己打算,眼下她似乎是提起十二萬分的熱情去過「現在」,但是,不考慮未來。

  為什麼呢,大概是對未來,總也沒什麼期待和信心吧。

  她坐在靠街的位置,慢慢啜吸著咖啡等白天過去,腦子裡什麼都不想,眼底像幕布,映了一輛輛過去的車,一個個過去的人。

  六點過一刻,終於看到對街出現了一個推著玻璃攤車的老太太。

  木代趕緊出去,小心地避讓車輛,站到攤車面前。

  她先不問,撿了好多串串,各色各樣,付錢的時候,覷著老太太臉色不錯,才說:「奶奶,我跟妳打聽個事兒,這一片……以前是不是個四方方的舊樓啊?」

  老太太正幫她裝串,塑料袋在乾結枯瘦的手指間嘩嘩作響:「嗯。」

  木代沒來由的有點緊張,儘量平靜的說下去。

  「那從前,住在樓裡的人,妳有印象嗎?」

  老太太沙啞著嗓子,把裝好的塑料袋遞給她:「這個不好說,十八塊。」

  木代遞了張一百塊過去,老太太接過來,對著玻璃櫃裡懸掛的電燈照了又照。

  木代說:「不用找了,我想向妳打聽個人。」

  老太太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有這檔飛來的好事,又似乎對鈔票的真實性產生懷疑,更加仔細地去檢查鈔票的真假,還伸出食指蘸了下唾沫,在紙幣的邊緣處捻了又捻。

  「有一個女人,那個時候,二十多歲吧,三十不到。打扮的好看,化妝,穿高跟鞋,很多時候穿紅色的高跟鞋……」

  老太太喉嚨裡發出嚇嚇的聲音,像乾笑,又像裹著痰,說:「她啊。」

  木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妳知道?」

  老太太含糊著:「她跟人家睡覺,人家女人上門來鬧,頭都砸破了。」

  又指身後的樓,好像當燈火通明的商務樓還是那幢暗沉沉的老樓:「那時候,整幢樓都沒那麼穿的。還化妝,正經女人化什麼妝!」

  居然真的打聽到。

  木代百感交集,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周圍很吵,但是感覺上,長長的街巷,只站了她一個人,冰涼的風一拂,把整個人都吹透了。

  她覺得鼻子有點酸。

  「妳知道她後來……去哪了嗎?」

  老太太臉一揚,表情裡透出刻毒的意味來:「死了!這個女人,心腸壞的!」

  她咬牙切齒:「我聽說,她得了愛滋病,那個病,沒有不死的。」

  愛滋病?AIDS?木代心頭激靈靈打了個顫。

  老太太說:「這個女人心腸壞的,人家說,得了愛滋病,血也是髒的,她自己用針管抽了血,往同樓住戶的鍋裡滴……」

  木代的腦子嗡嗡的。

  她模糊記得,當年的老樓,灶台都在走廊裡,一到午餐時間,整條走道都飄香,有時候,鄰居走過,會揭開別人家的鍋蓋瞅一眼,問:「吃什麼呢?」

  「被人發現了,打的要死。人家說,她那個病,潛伏很多年,得有十來年吧,嚇人啊,我記得她還有個囡囡,小囡囡是她生的,病根肯定也帶下去了,但是那個囡囡就不見了……」

  她神秘兮兮,板黃的殘牙在燈光下泛著亮,聲音壓的低低:「人家都說,她知道得了病之後,把囡囡掐死,扔到河裡了……」

  木代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耳邊忽然亂作一團,頓了頓,她忽然轉身,快步離開。

  老太太叫她:「姑娘,妳的串串兒……」

  木代像是沒聽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專揀燈光不亮的地方走,到最後簡直是用跑的了。

  末了自己也不知道停在哪裡,周圍還是有人、有燈光、有聲音,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和忽然間就沒了血色的皮膚。

  ──她得了愛滋病,那個病,沒有不死的……

  ──得了愛滋病,血也是髒的……

  ──她那個病,潛伏很多年,她還有個囡囡……

  ──小囡囡是她生的……

  小囡囡是她生的。

  木代的眼前有點模糊,視線裡有個電話亭,木代跌跌撞撞過去,掏出零幣,一連塞了好幾個,伸出哆嗦的手指撥電話。

  有幾個號碼,她還是記得的。

  ***

  晚上,永遠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

  霍子紅在樓上看了會書,下樓想喝杯東西,走到吧檯時,看到聘婷趴在吧檯上,托著下巴看一萬三調酒。

  霍子紅過去,想讓一萬三給調杯什麼,還沒來得及講話,聘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噓,噓,小刀哥哥在做事!」

  整的跟一萬三在做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霍子紅逗她:「他是妳小刀哥哥?」

  聘婷理直氣壯:「他是!」

  忽然又扭扭捏捏,伸手直直指向不遠處:「他也長的像。」

  循著指向看過去,霍子紅有點意外。

  原來羅韌也在,大概是等著到點帶聘婷回去吧。

  她想過去打聲招呼,才剛邁開步子,手機響了。

  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霍子紅接聽:「喂?」

  那頭沉默了很久,呼吸急促。

  「紅姨?」

  霍子紅的心險些跳漏了一拍,脫口問了句:「是木代嗎?」

  聲音有些大,羅韌抬頭朝這裡看了一眼。

  ***

  霍子紅退在樓梯後頭安靜的角落裡。

  她不懂木代的問題是怎麼回事,就是覺得一陣陣沒來由的心慌,儘量平靜地去回答木代的問題:「何醫生那裡,是安排給妳做過身體檢查,各項都正常,血常規也查過……但是妳說的這種,常規檢查是查不出來的……木代?」

  電話掛了。

  霍子紅腦子裡一片空,機械的往前走,走了兩步才發現方向不對,前頭是牆。

  霍子紅扶住牆,手臂一陣微顫。

  身後,忽然傳來羅韌的聲音。

  「是木代打來的吧?」

  霍子紅回過頭,盯著羅韌的臉,想向著他走,剛邁開腳,腿忽然一軟。

  羅韌過來扶住她,霍子紅說:「我有點站不住,你讓我坐下。」

  羅韌半跪下身子,扶著她坐到地上。

  霍子紅喃喃:「她問我,她有沒有愛滋病,問我以前的身體檢查有沒有……」

  她腦子亂作一團,想起剛剛那通電話,木代整個人也是亂的,帶著哭音問她:「紅姨,我是不是有愛滋病啊……」

  霍子紅兩手撐住地,覺得喘氣都有些困難。

  羅韌離開,又很快回來,給她遞了杯水。

  說:「木代可能是回家去了。」

  霍子紅看他。

  羅韌說:「她自己都不確定,要返回頭來問妳,不可能是近期的輸血傳染或者性傳播,最大的可能是母體帶出來的,她在打聽她母親的事……電話是從哪個地方打來的?有區號嗎?」

  霍子紅不由自主地就把電話遞給他。

  羅韌回撥,已經不通了,他想了想,自己掏出手機,依著號碼錄入,剛輸入前幾位,系統自動比對跳出一個疑似相似號碼。

  自己打過這個電話?或者這個電話也打過給他嗎?羅韌完全沒有印象,他留意了一下通話時間。

  然後,他想起那個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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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8:01 |只看該作者
108 【風捲塵垢】第①①章

  霍子紅乍逢慌亂的手足無措,因著羅韌的冷靜,終於漸漸平復下來。

  人都是這種,「乍逢」和「久經」,到底是兩個不同概念。

  羅韌問了區號,那應該是異地吧,他比自己鎮定,三兩句已經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紅想讓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適。

  她想著該怎麼措辭。

  「羅韌,雖然你和木代……已經過去了……」

  「但你們到底還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麼事,還請你……」

  羅韌打斷她:「妳不用提醒我,怎麼做我心裡有數。」

  他扶著霍子紅站起來:「我會先過去看看,有事再聯繫妳。妳也不用太緊張,木代的性格妳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間知道消息,冷靜下來之後,會沒事的。」

  霍子紅茫然站了一會,有一些意識漸漸回歸。

  從前,好像是看過防愛滋的宣傳片的,怎麼說來著?

  是有潛伏期,平均好像是十來年,但是木代已經差不多24歲了。

  還有,愛滋病好像會破壞肌體的免疫系統,患者抵抗力會很差,但是木代身體一直很好,而且因為習武的關係,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氣,覺得過去幾分鐘,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轉,頭朝下,思維都混沌不請,但是現在,又正過來了。

  她尷尬地朝羅韌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嚇自己。」

  羅韌嗯了一聲,看了眼吧檯後頭的鐵藝掛鐘:「時間差不多了,我帶聘婷先回去。」

  他轉身離開,才走了兩步,霍子紅在後頭叫他。

  羅韌回頭。

  霍子紅說:「羅韌,你都不慌的嗎?」

  霍子紅在腦子裡蒐羅著認識羅韌以來對他的種種印象,他發過怒,也曾言辭激烈,但說實在的,出了那麼多事事,還真的沒見羅韌慌過。

  你都不慌的嗎?

  羅韌回答:「慌有用嗎?」

  ***

  木代恍恍惚惚掛了電話,信步就往一個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她好像是跟著人在走的,隨便揀一個,跟一個,跟丟了就再撿一個,機械地跟著,至少是在動的。

  愛滋病,字眼聽到過很多回,但她並不關注,只知道是世紀絕症,好像會通過性、血液和母嬰傳播。

  好不容易想從頭來過,鼓足勇氣燃起希望那麼難,澆滅卻很容易。

  眼淚慢慢流下來,她迎著風去擦,想著: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覺得,這種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這種冰冷無情侵入身體的東西,怎麼打都打不過的。

  她大口大口吁氣,提醒自己冷靜。

  只是一個老太婆的話而已,一切都還沒有定論,也許應該先去醫院查一下,說不定自己並沒有被傳染呢?

  如果真的傳染了……

  奇怪,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傳染了,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畫了句點了,好像也並沒有那麼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經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雙手慢慢插進兜裡,想著從前看過的墓園,千篇一律形狀的墓碑,上頭打個名字,加個生卒年。

  如果要寫生平小傳呢?

  幼時被母親遺棄,少年時過失,密友亡故,精神狀態失衡。習武八年,愛過一個人。

  風吹過來,揚起她的頭髮,遮住了眼。

  真他媽真是過了一個特別單薄的人生,沒有成就,也沒做過什麼貢獻,來這世上一遭是幹什麼呢。

  她惡狠狠踢飛腳邊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體了,土屑亂飛,前頭走著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幹嘛?怕她搶劫?

  木代回頭看,燈光亮處已經被拋在後頭了,不知道跟的這是第幾個,是誰,居然走到郊區來了。

  遠處黑漆漆的,有錯落的小房子,右手邊就是田埂了,風吹著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圍。

  木代停下腳步,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拂到耳後,前頭的那個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轉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叢中穿行。

  這是幹嘛?約會?

  木代朝那個方向看,有什麼東西突兀立著,像是騰空的馬。

  稻禾地裡,有騰空的馬?木代覺得自己可能是看錯了,她想了想,從這邊的田頭下去,向著那個方向過去。

  走近了,發現真的是。

  下頭是個圓的大水泥檯子,上頭是個馬形的雕塑,腦袋的形狀有點奇怪,剛剛的那個人,正打著手電,跪在水泥檯子下,抖抖索索寫著什麼,聽到動靜,尖叫一聲,手電慌慌打過來:「誰?誰!」

  燈光刺著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聽到那人「咦」了一聲,說:「妳不是那個……服務員嗎?」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來了,是昨兒那個胖胖的男生,被平頭男摑著腦袋罵「是不是個男人」的那個。

  他長吁一口氣:「哎瑪,妳跟著我幹嘛,嚇的我。」

  話雖這麼說,但語氣明顯舒坦,黑燈瞎火的,多了個臉熟的人,就像多了個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勻手上的塗改液,又往石台上寫著什麼。

  木代湊過去看,這才發現石台簡直像畫了一層又一層的布,無數塗鴉留書,胖男生正在一小塊很勉強的空檔地方寫字。

  ──到此一遊,張通。

  原來他叫張通。

  終究是來證明自己膽兒大,是個男人了。

  木代說:「你可以白天抽個空來寫的啊。」

  張通鼻子裡嗤一聲:「妳以為他們都傻的?在橋頭那兒,他們看著我走的,待會我回去了,會讓人來檢查的。」

  木代嘆了口氣,她覺得同鄭梨一樣,她跟他們,大概是有代溝的,理解不了這種。

  寫完了,張通歪著臉,耳朵貼到石台上去聽。

  他挺慶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個人,指不定嚇成什麼樣了。

  木代奇怪:「聽什麼?」

  張通「噓」了一聲,說:「心跳。」

  水泥檯子上,能聽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張通之前其實心裡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帶他一起。

  她有樣學樣,也側了耳朵去聽,耳廓壓在水泥面上,涼涼的。

  怎麼會有心跳呢?

  忽然間,有奇怪的風,直衝後頸。

  木代覺得莫名,其實也說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識就覺得,風不是這樣刮的。

  幾乎是下意識的,又像是身體警覺反應,她回轉身的同時,手臂狠狠一格擋。

  然後順勢站起來。

  不遠處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動,有老鼠從禾根間竄出,唧唧啾啾。

  木代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麼,但是剛一碰到,就消彌於無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後,張通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過了會攥著塗改液站起來,說:「這風老邪門的。」

  木代說:「你怕啦?」

  儘管木代大他幾歲,但在異性面前,張通還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誰怕了?」

  木代說:「空氣流動吧。」

  她帶著張通,穿過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張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愜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說:「原來做起來,也簡單的很嘛,我前幾天愁的,都睡不著覺。」

  「我是超脫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這種小屁孩知道什麼呢,一點小事就發愁,將來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會覺得這些事連屁都不是吧。

  當然,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標註了。

  那叫,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木代跟著張通回到靠城裡的橋頭,那裡自然就成了城鄉分界,一頭燈火通明,一頭黑咕隆咚。

  橋邊的夜攤出的火爆,一夥人坐著小板凳吃燒烤,有昨兒見到過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群人見到張通,烏拉拉的起鬨,木代從邊上走過,隱隱聽到張通在後頭吹噓:「我說去就去了,有個美女走夜路害怕,我還帶她一起回來了呢,喏,就剛過去那個……」

  平頭說:「不是後頭跟著的那個嗎?」

  張通剎那間毛骨悚然:「啥?」

  他回頭向著來路看,周圍人又是一通哄笑,有個穿花格子的搗了平頭男一拳,說:「超哥你別嚇他,你看他那慫樣……」

  平頭男有點莫名,說:「我真看見……」

  又是一陣哄笑,他的聲音就淹沒下去了。

  ***

  回到飯館,夜宵檔已經差不多結束了,鄭水玉臉色有點不好看,但沒說她什麼。

  臨睡前,鄭梨親親熱熱挨上來,說:「木木姐,妳哪兒去了啊?」

  木代下意識後縮,伸手把她擋開。

  鄭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點尷尬,頓了頓說:「離我遠一點,我這兩天感冒。」

  鄭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床邊,躺下的時候說:「姑媽那應該有感冒藥,明天我給妳拿兩包。」

  木代說:「我自己去醫院看看吧。」

  滿腹心事,本該是輾轉反側的節奏,但奇怪,居然一覺黑沉,早上睜眼時,都已經十點多了。

  她洗漱了下來,聽到鄭梨在下頭高聲說:「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飯檔還沒開,飯館裡顯得清閒,鄭水玉和何強都在門外,和左近的鄰居們湊在一處說著什麼。

  鄭梨正在抹桌子,動作很慢,一直抬頭看向門外。

  微妙的感覺,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一樣的。

  看見木代下來,她趕緊迎過來,到近前時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興,又趕緊挪後些。

  說:「木木姐,縣裡出事了。」

  她壓低聲音:「好像殺人了。」

  南田縣地處渝、湘、貴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沒有過命案,不過那種自己尋死的酒後失足淹死的或者車禍撞死的,到底不算惡性。

  殺人命案,好幾年都沒出過了。

  發生在昨晚嗎?

  鄭梨說:「一早上就傳開了,我們這種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幾個月。聽說是個學生,高三的,從橋頭摔下去,摔死了。」

  「因為不會游泳嗎?」

  「不是掉進水裡,摔在橋堤上,離水還有幾米遠。」鄭梨也都是聽來的,但莫名興奮,似乎覺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談資,「也是運氣不好,說不定栽進水裡,還不會死呢。」

  木代說:「為什麼說是人殺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鄭梨說:「因為有人看到了啊!」

  原來如此,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鄭梨指外頭湊在一起議論的人:「說是個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順手也擰了塊抹布,從另一頭的桌子擦起。

  前兩天在縣裡閒逛時,她看到過縣醫院,但是,這樣的體檢,是不是應該去大點的地方,才更保險?

  外頭有剎車的聲音,簇擁在一起熱議的人群散開,鄭梨有點緊張:「木木姐?」

  木代抬頭,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輛警車。

  有兩個警察下來,一個穿了制服,另一個沒穿,身邊跟了個耷拉著腦袋的平頭男。

  木代看到,那個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鄭水玉說話,鄭水玉說了兩句之後,惶惑的回過臉來,指了指這個方向。

  然後,幾乎是在外頭的所有人,都向著這裡看過來。

  目光複雜。

  木代的頭皮有輕微的發炸,這不是好的預感。

  那兩個警察帶著平頭男往這裡走了。

  鄭梨緊張地有點口吃:「木……木姐?」

  木代沒說話,她站在桌邊,擦桌子的動作越來越慢,覺得呼吸都艱難好多。

  吱呀一聲,玻璃門的門軸響,幾個人開門進來,店內店外的空氣開始流通。

  那個穿制服的警察說:「馬超,你過來認一下。」

  那個平頭男瑟縮著往前走了兩步,目光從鄭梨臉上掠過,在木代的臉上停留兩秒,像是受了驚,驀地低頭。

  前兩次見,他耀武揚威的像個帶小弟的大哥,現在,跟在兩個警察後頭,原來也只是個剛成年的年輕人,肩膀都撐不起來。

  木代聽到他囁嚅著說:「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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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8:11 |只看該作者
109 【風捲塵垢】第①②章

  陳向榮接到電話,趕緊整理了衣服出門,剛出樓門就看見一輛黑色的車,好大傢伙,形狀也怪,頂上一排燈,也不知道幹什麼用的。

  在南田縣這麼久了,這樣的車還是第一次見到。

  車門打開,羅韌向他招了招手,陳向榮小跑著過去,坐了副駕,手腳侷促的不知道怎麼擺放。

  羅韌看了他一眼,這陳向榮看起來老實巴交的,馬涂文那頭傳來的消息說,他大概四十上下,但是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要大很多,面皮上溝壑都出來了,雙手粗糙,有一隻手的指頭上纏著膠帶。

  他問了句:「你在縣公安局工作?」

  陳向榮老實回答:「不是的,公安局的編制進不去的,我跟保潔公司簽工作合同,外包在公安局大樓保潔。」

  羅韌嗯了一聲,油門一踩,車子直直向城外開去。

  陳向榮有點緊張,昨兒晚上,有個親戚問他,局裡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他是不是正好在場,然後說,有個人想打聽一下詳情,給他一千塊。

  比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呢,陳向榮一口答應。

  但真坐上車子,他忽然就忐忑了。

  他嚥了口口水,轉向羅韌:「那個……我就有事說事,我不做違法的事的。」

  又強調:「我說的事,是可以對外傳的,很多人知道,我這不算違反規定。」

  羅韌沒看他:「安全帶繫上。」

  陳向榮統共也沒坐過幾次車,摸索了幾次也沒找到安全帶,好不容易找著,又不知道該怎麼繫,兩下一遲疑,車子已經停下了。

  就停在橋頭處,城鄉交界的地方,因著出的兇案,這兩天橋上多了許多人,閒閒逛逛,奇貨可居似的來看現場,其實早清理了,橋是橋堤是堤的,但每個人還是看的嘖嘖稱奇,說起來的時候口若懸河,都跟親眼看見似的。

  羅韌沉默著,透過車窗看那座橋。

  「聽說人跑了?」

  「是跑了。」終於等到他發問,陳向榮恨不得把所有的話一篩子抖淨,「都不以為她會跑,聽說她一開始很配合,人又漂亮,文文氣氣,誰能想到她會跑啊,而且……」

  現在回想,他還一陣驚懼:「直接是從樓上跳的啊……」

  那姑娘被帶進來的時候,正是陳向榮和一個工友當值,和往常一樣,兩個人看似拖地,實則目光左溜右溜的,什麼也沒錯過。

  工友還感慨萬千地說了句:「以前總以為犯事的都一臉凶相,現在才知道,那些長相斯文的、看著文靜的,最能起事了。」

  兩人唏噓了一陣,拖乾淨整個樓道,又去洗手間清理垃圾。

  正抹著水台,有個問話的幹警進來,方便了之後洗手,洗著洗著忽然氣憤,一巴掌拍在水台上。

  陳向榮在這當工的時間久,每個人都半熟,偶爾也嘮兩句。

  他記得,自己當時問了句:「是不是不招啊?」

  在局裡,這也是司空見慣了。

  那個幹警氣的臉皮漲紅:「咬死不鬆口,最可恨就是這種。」

  工友接話:「是,跟人民作對。」

  那個幹警說:「好聲好氣跟她說了,如果態度好,積極主動招供配合,將來庭審什麼的,是可以酌情對待的。負隅頑抗的結果是什麼,不懂嗎?」

  工友說:「就是。」

  「她說案發的時候,自己在睡覺,但是沒證據,她同屋的小姑娘睡的比她還死,根本不能證明她沒出去過──另一方面,馬超是直接目擊者,看到她行兇了,而且不止一個證人。」

  聽到這裡,羅韌抬頭:「不止一個證人?」

  陳向榮說:「是啊,那個馬超小哥是看到她行兇的,然後,據說案發之後十多分鐘,有個打麻將到半夜晚歸的人,也在附近看到她。現場認人是馬超去的,人帶回局裡之後,那個打麻將的,叫宋鐵的,也來隔著玻璃認了,沒錯的。」

  羅韌嗯了一聲,頓了頓說:「你繼續。」

  陳向榮記得,工友當時鼓勵幹警不要氣餒:「要狠狠打擊犯罪分子的氣焰,不能跟她好聲好氣的講,要嚴肅!嚴厲!抗拒更嚴!」

  在局裡外包兩年,工友說話都一套一套的,可以直接拿來做報告。

  那幹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那邊:「頭兒現在在跟她講呢,她年紀輕,我們也是本著挽救的原則,希望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根據第五十三條,即便被告人不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而且現在不止一個證人,兩個!兩個人互相不認識,不存在串供可能,證言可以互相印證,形成證據鏈。所以她如果還這麼不配合的話,後果自負。」

  陳向榮說:「可不是呢。」

  那幹警又說了幾句,回去了。

  說巧也巧,陳向榮這邊交班收工的時候,又遇到木代了。

  前後都有警察,她低著頭,夾在中間,慢慢的走,臉色有點蒼白,偶爾抬起眼睛,失神又茫然。

  陳向榮起了一點點的惻隱之心,他停了有幾秒鐘。

  就是這幾秒鐘的間隙,讓他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

  在經過一間門開著的辦公室時,木代向裡看了一下。

  那是局裡靠內的一排辦公室,因為她看,陳向榮也看了一下,辦公室當然有人的,兩個文員,埋頭寫著什麼,大概因為天熱,窗戶是完全打開的。

  緊接著,發生了叫他瞠目結舌的事:木代突然就向這間辦公室衝了進去。

  這裡是三樓,出口在走道前後盡頭處,所以防逃跑一定是防前防後,沒人提防她會進辦公室。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她速度那麼快,那兩個文員還沒來得及抬頭,她已經從窗口撲了下去。

  陳向榮看羅韌:「沒想到她有功夫,真沒想到,我還以為都是電視裡瞎擺忽,所以那時候,我都不以為她是跑,我以為她跳樓了。」

  他真是這麼以為的,還失聲大喊了句:「跳樓啦!」

  他沒有那個機會衝到窗邊去看,都是後來聽說的,說是,第一個衝到窗邊的幹警低頭的時候,她已經在地上了,然後幾乎足不點地的衝到圍牆邊,一個上翻。

  等大家反應過來追出去的時候,她已經完全不見了。

  這是南田縣這幾年來,出過的最讓人瞠目結舌的案子,儘管上頭說要儘量不外傳,但這是個小縣城,橋下摔死個人都有一撥撥的人要去看事後的熱鬧,更何況是這麼稀奇的事兒呢?

  羅韌多給了陳向榮一百塊錢,讓他打車回去,自己就不送了。

  陳向榮挺高興的,反正路不遠,他把錢小心揣進內兜,一路走回去。

  經過橋邊時,和那些看事後熱鬧的人一樣,他也探出頭去,看了又看。

  ***

  羅韌在車上坐了一會。

  陳向榮不是他找的第一個人,在這之前,他和鄭梨聊過。

  鄭梨挺緊張的,開始,大既以為他是來調查的,不住撇清和木代的關係。

  「我跟她也不很熟的,」她說,「她到飯館打工也才幾天,她是哪裡人,過去幹嘛的,我都不知道,問了她也不說。」

  但到底是個小姑娘,經不住他話裡的試探和牽引,慢慢的,話裡話外,都在擔心木代了。

  ──「我木木姐身上沒什麼錢,我在長途大巴上遇到她,她就是那樣,一個人,包都沒拎一個。也沒錢,後來姑媽給她支了點,但是也不多。」

  羅韌聽在心裡:身上沒錢的話,不大可能在短時間跑路。而且她那麼明目張膽跳樓跑了,公安會有防範,第一時間會徹查進出的車站,所以木代現在的位置,最有可能還是在南田。

  「她在南田,還有什麼朋友嗎?」

  鄭梨想了一下:「沒有。她也沒說起過她家裡人,只說有個男朋友,人長的帥,好像也挺有錢,對她也好。」

  羅韌心裡,某個柔軟的角落,動了一下。

  「她一直要找人,說是二十多年前住在拆了的老樓裡的,一個喜歡穿紅色高跟鞋的女人。不過好像也沒找著。」

  從鄭梨這裡,似乎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離開之前,羅韌最後問了一句:「她精神狀態怎麼樣?」

  鄭梨聽不懂。

  羅韌換了個問法:「妳覺得,妳木木姐,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厲害呢,還是軟弱的那種?」

  鄭梨說:「我木木姐怎麼可能軟弱,她可厲害了。」

  想了想,又補充:「我也說不清楚,有時候你覺得她凶吧,轉頭她又會對你很好。就是那種,外頭是硬的,裡頭是軟的的那種。」

  ***

  羅韌開著車,在南田縣兜了一下午的圈子,每條街每條巷都經過,不止一次。

  有時停車下來買杯東西,轉身又扔掉,城郊也去了,車子飆過去,一路的塵土。

  他有點懷念在小商河時,一路飆過戈壁,沙丘衝浪,旋車激起揚沙,嗖呦一下,像揚起的風。

  他一直兜圈到很晚,然後去了夜市,買了些日用品,買了酒,啤酒、白酒,葷食,烤雞、燒鵝、鹽蝦,幾樣拌素菜,裝了白飯,經過水果攤時,又買了幾樣水果。

  然後開車,進了白天兜逛時看中的小旅館。

  是真小,簡陋,也沒什麼人,身份證登記是用手抄的,也沒有什麼攝像頭,洗手間甚至不是燃起熱水,是熱水器,要用燒的。

  羅韌入住,先燒了水,然後開了電腦,定了網頁,最後把飯食在桌子上擺開,並不動筷,打開了電視去看,信號也不好,屏幕在跳,沙沙沙的雜音,當地的新聞碰巧在報昨天的案子,主持人抑揚頓挫地說:案情已經取得重大進展。

  夜半12點過,有節目的頻道都少了很多,羅韌隨便撳到一檔情感節目,播的是見慣的原配與外遇之爭,面部打著馬賽克的男人穩坐釣魚台,原配泣不成聲說:「當年你追我的時候,也是掏心掏肺……」

  嗯,昨日掌中玉,今日口中痰,兩相撕破臉皮,恨不得唾在地上。

  有叩門聲,很輕,夾在主持人苦口婆心的叨叨中。

  羅韌卻立時警醒,下一刻關掉電視,頓了一頓,走到門邊,伸手搭住門扣,輕輕擰開。

  暈黃色的走廊燈光下,木代就站在那裡,總覺得她好像更瘦了,帶著很大的口罩,只露出兩隻眼睛,像雖然受了驚嚇但沒有惡意的小動物,眼瞼下睡眠不足的暗影。

  她說:「我看到你的車,在街上轉啊轉的,我想,你大概是來找我的。」

  羅韌向前走了一步,木代很敏感,馬上後退。

  羅韌笑了一下,說:「木代,我之前摟過妳、抱過妳,也親過妳,妳要是覺得這病是近距離接觸就能傳染的──現在才防範,是不是太晚了些?」

  木代沒說話,頭略略低下,長髮從前頭拂下,露出細緻白皙的脖頸,蒼白的,又脆弱,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折斷了一樣。

  羅韌問:「這兩天吃飯了嗎?」

  她想了一下,然後搖頭,衣服有幾處蹭破了,破口邊緣還有灰,也不懂她這一日夜,是藏到哪去了。

  羅韌伸手,拉住她胳膊進來。

  屋裡的味道不同,食物的香氣,刺激著閉縮了好幾頓的味蕾,木代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夜宵上,大都是塑料餐盒盛著的,但於她,已經是鋪開的盛宴了。

  目光被隔斷,羅韌站過來,擋在她和裡屋中間,示意了一下洗手間:「洗澡。」

  木代說:「我沒有衣服換。」

  「我聽說了,一件行李也不帶,一分錢也沒有,帶了腦子帶了手,自己覺得挺瀟灑是吧?」

  他拿了衣服給她,男式的,還有超市裡買的一次性旅行換洗內褲。

  然後推她進洗手間:「洗澡,洗完澡吃飯,然後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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