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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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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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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0 01:09:09 |只看該作者
70 【胭脂琥珀】第⑤章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覺床頭燈一會兒開一會兒關。

  她勉強睜開眼睛,看到木代半撐著身子正看著什麼,手虛撳在開關上。

  炎紅砂打了個呵欠:「在看什麼啊?」

  木代關了燈,重新躺回床上,說:「沒什麼。」

  炎紅砂嘴裡嘟嚷了句,翻了個身,不一會兒,鼻息又淺淺長長了。

  木代睜著眼睛,再一次不確信似的伸手去摸。

  這一次,沒什麼異樣了。

  可是剛剛摸的時候……

  她努力回憶著那時候指間摩挲到的形狀。

  好像,是個小人形狀。

  ***

  第二天,天氣不大好,濛濛的細雨,牛毛樣,不打傘也不打緊。

  炎紅啥和木代商量,既然已經決定了去採寶,就儘早動身──時間掐的緊的話,回來還能趕上鳳凰樓開業。

  商量完了,給炎老頭打了電話,炎老頭說:「那妳們今天就回來吧,我估摸著妳們天黑能到,我這裡收拾一下,明早就能出發了。」

  還以為能在家裡多待兩天呢,電話一掛,忽然就時間緊迫了。

  炎紅砂趕緊滿床收拾東西,木代去到樓下,給曹嚴華交代新的習武安排:每天除了負重跑之外,開始練習拉升韌帶,另外,早晚一千個左右腿上踢、一千個左右手手刀。

  她給曹嚴華示範上踢和手刀:「腳面繃起來,壓腳尖,這個踢,其實是用腳背的力量擊打,不是腳尖,腳尖那麼脆弱,踢一下就廢了。手刀是掌根邊緣,肉最厚的地方,猛然這麼一下……」

  她一記手刀劈在曹嚴華脖頸處,曹嚴華險些被劈的靈魂出竅。

  炎紅砂正拎了自己和木代的行李袋下來,看到曹嚴華痛的臉糾成一團的模樣,忍俊不禁。

  一萬三在邊上斜眼看著。

  炎紅砂說:「一萬三,你跟曹胖胖一起練唄,就算練不成高手,打個架逃個命強個身健個體還是沒問題的。」

  一萬三翻了她一眼,嗤了一聲說:「沒興趣。」

  那副樣子,炎紅砂看了就來氣。

  她對著一萬三撂狠話:「那要是將來,遇到什麼危險的事,我可不會去救你!」

  一萬三調動臉上的肌肉,給了她一個萬分不屑和鄙視的表情,說:「哈。」

  ***

  吃完飯,木代去向羅韌道別。

  半路上遇到帶著聘婷的鄭伯,以往都是一萬三抽早上時間去陪聘婷,這些天,鄭伯要忙鳳凰樓的事,習慣把聘婷往酒吧送。

  問起羅韌,鄭伯說:「沒起呢。」

  邊說邊把門鑰匙給了木代。

  ***

  羅韌的房門沒鎖,輕輕一擰就開了。

  木代輕手輕腳的進去。

  沒有起身的房間,尚存夜和暖的氣息,又有說不出的味道,曖昧的、男人的、想像不到的。

  木代屏著呼吸走近。

  很少有人能察覺她的近身,因為她輕功很好,但她覺得,羅韌一定能察覺出。

  偏偏沒有,他依然睡的沉,一隻胳膊墊在腦後,側著臉,陰影打在眼廓裡,毯子蓋的沒型,屋裡很暗,睡衣的領口掀著,隱隱露出頸下,看不大清,就是覺得……

  嗯,性感,沒錯,男人的性感。

  木代走過去,半跪在床邊,向他耳邊吹氣。

  羅韌動了一下,像是發覺了什麼,過了會,偏頭向這邊,半惺忪地睜眼。

  木代說:「羅小刀,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是習武之人嗎?人家進了屋了你不知道,到床邊了你也不知道,我手裡要是有把快刀,照著你的咽喉擼那麼一下,你這輩子也就不用再醒了。」

  羅韌看了她一會,換了個姿勢,伸手去摁頸後,像是覺得痠痛:「我做美夢呢。」

  木代站起來,問:「什麼美夢?」

  「妳啊。」

  他突然伸手一撈,環住她的腰往下一帶,木代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人跌伏到他懷裡,他還是躺著,把毯子一抽一裹的,把她大半個都抱住了。

  說:「嗯,這樣舒服多了,我懶得起來抱妳,怪累的。」

  木代笑起來,這是得有多懶。

  她撐著手臂想起來,羅韌摟了下她的腰,說:「躺會。」

  木代說:「我壓著你了。」

  「妳又不重。」

  又說:「咦,外面下雨了嗎?」

  他是暖的,她卻微涼,從外頭進來,帶濡濕的水氣,頭髮拂在他臉側,癢癢的,雨絲的味道。

  木代點頭,伏下臉去,下巴正挨著他肩。

  羅韌說:「妳放鬆啊女朋友,身子緊的像弓,彎弓射大雕嗎?」

  木代被他逗的一笑,那口氣就洩了,真的放鬆下來。

  羅韌的身體有男人的硬朗,她卻是柔軟的,放鬆下來,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起伏,呼吸似乎都在一個步調上了。

  她說:「你真不知道我進來嗎?」

  「我大概知道有人進來,沒在意,鄭伯經常進出我房間的,總不見得我每次都要跳起來。」

  「如果我是壞人呢?」

  「如果妳是壞人,妳現在已經橫著躺地上了。」

  木代不相信。

  羅韌笑笑:「真的,妳鑑別危險與否不是看動靜和腳步聲的大小,是看有沒有那股惡意和殺氣,妳知道嗎,殺氣是有溫度的。」

  殺氣是有溫度的。

  羅韌有輕微的晃神。

  思緒忽然飛開很遠,回到了老島的那幢豪宅,屋子裡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發不出聲音──因為地毯有一寸來厚,踩上去鬆鬆軟軟。

  他藏身在金身的佛像背後,看到青木從轉彎處的牆角探出頭來,向他比劃了個手勢。

  明白,那意思是,安全。

  他站起身,提著槍正要邁步,忽然覺得一涼。

  那種四周的空氣都涼下來的感覺。

  果然,身後傳來那個這輩子都忘不了的聲音。

  「又見面了,羅。」

  ***

  「羅韌?」

  木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羅韌笑起來,捉住她的手,送到唇邊吻了一下。

  木代說:「我待會就走了。」

  待會?

  她趕緊補充:「早去早回啊,我和紅砂兩個,今晚應該可以趕到昆明,明天和炎老頭一起出發,順利的話,約莫一個星期就能回來了。」

  昆明到麗江不算近,有一班常規的火車是夕發朝至,即便是坐汽車,說是今晚趕到,應該也是接近半夜了。

  羅韌準備起身:「那我送妳們。」

  木代說:「不用,張叔幫我們找好麵包車了,就在下頭。車站也請熟人留了票,差不多趕到,掐點就能上車。」

  話音剛落,像是佐證似的,下頭有車喇叭摁了兩聲。

  炎紅砂想必是等急了。

  羅韌說:「妳要總這麼來去匆匆,下次回來,我真不認識妳了。」

  木代笑著掙脫他懷抱起來,說:「我真走了,紅砂指不定怎麼笑我呢。」

  羅韌目送著她離開,想了想,起身到臨街的窗前,推開窗戶。

  下頭停了輛白色的小麵包車,木代正低著頭上車,炎紅砂從開著的窗戶裡探出頭來,恰好看到他,大叫:「羅韌,我把你女朋友拐走啦。」

  羅韌朝著她揮了揮手。

  小麵包車開走了,沿著青石板的街道。

  過了會,有條微信進來,木代單獨發給他的。

  「看枕頭底下。」

  枕頭底下?羅韌心裡咯噔了一聲,走回床邊,把枕頭掀開。

  枕頭下頭,靠床框的地方,有個黑色的絲絨長條袋。

  伸手拿起來,只憑手感,就知道是什麼了。

  冰冷、堅硬、流暢的刀身。

  打開了看,是直刃鋼刀,和他原先的那把很像,牛皮質的黑色刀鞘,扣帶處凹印著小小的標記。

  羅韌拿近了,側著光看。

  看清楚了,那是個小口袋,口袋口還紮著扣繩。

  羅韌伸出手,摩挲了好久,突然笑起來。

  ***

  起身之後,依著慣例,先去隔壁存放凶簡的房間。

  電腦已經黑了屏,隨意點觸,屏幕又亮起來。

  七張照片,一字排開,差別顯而易見。

  羅韌站著不動,很久之後,才轉身去看那個魚缸。

  這樣的變化,有什麼意味嗎。

  他沉吟著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沙發的位置低,抬頭看,像是仰視那隻鳳凰了,隔著缸水,可以隱約見到牆上模糊的地圖。

  地圖?

  羅韌的心裡微微一動。

  為了佐證,他找了支鐳射筆,去到魚缸後頭,打開鐳射線,變換了幾次角度之後,選定了方位。

  鐳射線不偏不倚,貼合著那隻鳳凰微微揚起的尖喙延伸開去,在地圖上打下一個亮點。

  原本,是需要到地圖那裡確認方位的。

  但是現在不用了,因為打下亮點的那個地方,摁著根摁釘,為了跟找到凶簡處插的紅色摁釘做區別,他當時,特意選了根藍色的。

  貴州,四寨。

  ***

  為了確認,羅韌把魚缸挪了個角度,挪動的時候,缸水左右晃漾,待到完全靜止,用鐳射筆從鳳凰的尖喙再試,還是同樣的位置。

  也就是說,不管把魚缸放置在哪個位置,高或者低,左或者右,鳳凰尖喙所指的,只有一個方向。

  羅韌在微信群裡發了條信息。

  ──最近,關於凶簡,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或者不對的?

  炎紅砂第一個回:「沒。」

  緊接著是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沒有。

  木代沒有回,羅韌先還以為炎紅砂的回覆同時代表了她的,正沉吟間,她的電話打過來了。

  背景音有點雜,可以想像到是在高速大巴上,他聽到木代說:「你等一下,車子後頭空,我去後面的座位給你打。」

  她選了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昨晚的事說了一遍。

  「那時候我開燈看了,但是沒什麼反常的,就沒往心裡去。還以為是自己睡的迷迷糊糊,感覺上出了偏差。」

  羅韌問她:「大致是個什麼形狀,說的出來嗎?」

  這對木代來說有點難度,她不是一萬三,對這種線條或者形狀的敏感度很低。

  羅韌說:「不用急,咱們慢慢來,妳先閉上眼睛。」

  ***

  大巴有點晃,木代慢慢閉上眼睛,右手試探著伸出去,觸到了前座的椅背。

  她努力試圖還原前一個晚上的感覺。

  羅韌引導她:「大致是個什麼形狀?」

  「好像是個人。但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古代人還是現代人?」

  說不確切,畢竟穿的不是長袍大袖,姑且算……現代?

  羅韌想了一下:「那個人的手,是什麼動作,胳膊是張開的,還是並在一處的,或者只是自然下垂的?」

  木代仔細去回憶,有些遲疑:「一隻手是下垂的,但是手裡好像拿著長的什麼東西,另一隻胳膊,胳膊上挎著什麼……」

  挎著什麼呢,昨兒個晚上,她想了好久,只覺得是個圓不溜秋的……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反應過來了:「挎著個籃子。」

  籃子?

  羅韌脫口問了句:「那另一隻手上,妳說的長的東西,是不是掃帚形狀?」

  掃帚?

  是的,帚身長長的,末端像個三角,是掃帚。

  木代有些奇怪:「你怎麼知道?」

  羅韌也奇怪:自己為什麼一下子就說出是個掃帚來了呢。

  腦子裡有什麼畫面,漸漸清晰。

  那是個年輕的農家女子形象,繫圍裙,戴藍印花布的頭巾,右手握一把掃帚,左手挎了個籃子,胳膊上還吊了個包袱。

  那是在……奩豔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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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0 01:09:23 |只看該作者
71 【胭脂琥珀】第⑥章

  時間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錢。

  搞裝修的師傅已經在丈量門窗尺寸了,拿著粉筆在地上畫間距,鄭伯覺得自己效率真高,趕得上改革開放之初的深圳速度了。

  他心情大好,透過落地大玻璃窗看外頭漸漸熱鬧的街道。

  咦,那個走過來的,是……羅小刀?

  鄭伯大為欣慰:居然知道過來幫忙,真是孺子可教……

  然後,他目送著,目送著……

  羅韌進了奩豔。

  ***

  連殊正拈了擦銀布,沾著海棠香粉,擦拭一個新收來的護甲戒套。

  和清宮女人用的長長的戒套不同,這一個已經簡化很多,銀質的做成指甲形狀的蓋面,上頭刻著一莖輕荷,套在指端的環巧妙的做成蓮莖的延伸,帶上之後,顯得手指尤為纖長白皙。

  她帶了戒套去取邊上的天青色瓷杯,戒面與杯身相碰,美妙的輕音。

  覺得整個人都不同了。

  就在這當兒,羅韌推門進來。

  沒想到他會再來,連殊先是一怔,緊接著又是一慌,手指下意識掩到衣袖裡:如果沒記錯的話,羅韌似乎不大喜歡這種閨房珍巧的調調。

  末了,心頭升起淡淡的嗔喜。

  原來你還會再來的。

  羅韌向著多寶格上看過去,那個泥人還在,格子裡專門有射燈,打亮泥人的周身,像是紅毯上的鎂光燈。

  他直接取下了看。

  連殊過來,並不著急開口,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柔聲介紹這物件的來歷:「這個,叫掃晴娘。」

  羅韌沒聽過:「這個有什麼寓意?」

  「起自漢朝的時候,民間用來祈禱雨止天晴,一般的形象就是婦人拿著個掃帚,掃走了雨神,迎來晴天,通俗上就叫掃晴娘,在北方,陝西漢中一帶,把她叫掃天婆。」

  「各地都有嗎?」

  「一般都有,最常見的是剪紙,掛在屋簷下頭。其實國外也有,像日本晴天娃娃,外形不同,寓意都是一樣的。」

  她指了那個泥人給羅韌看:「這個,就更具體些,右手拿著掃帚,掃晴。左胳膊上挎了個包袱,包袱裡包的是土,因為土剋水。又挎著籃子,籃子裡是祈願者孝敬她的米──麻煩人家掃晴,總得給些報酬的。」

  「哪還有賣的嗎?」

  連殊的臉上有一掠而過的自得:「沒有,我這裡大多都是孤品,獨一件。」

  「那妳是在哪看到的這個,或者收到的這個?」

  連殊看了羅韌一眼,好一會沒再說話,過了會拿出錦盒,幫羅韌把掃晴娘包裝起來:「我只是網上搜到,覺得描述的可愛,所以自己仿著做了,刷卡還是……」

  羅韌掏出錢包,直接從其中一個隔層抽了一疊錢放在櫃面上,拿了錦盒跟她道別:「謝謝。」

  連殊半天沒回過神來,她數了數那疊鈔票,不多不少,12張。

  也就是說,羅韌在來之前,已經備好了錢,就是奔著這個掃晴娘來的?

  連殊有點失望,她目送著羅韌離開,看到他原本是要走,驀地停頓了一下,轉身走進了對面的店面。

  ***

  木代足足坐了一天的車,近半夜的時候才到炎紅砂家,草草洗漱了之後,睏的倒床就睡。

  炎紅砂卻被炎老頭叫了去,不知道吩咐些什麼,很晚才回來。

  睡的死沉死沉的時候,被炎紅砂晃醒:「木代,起來了,要走了。」

  天亮了嗎?木代覺得自己醒不過來,她頗為痛苦的翻身,抽出手機看。

  凌晨三點半。

  她說:「炎紅砂,我非得把妳殺了不可。」

  炎紅砂跪在床上,雙手合十給她作揖:「不賴我,爺爺的規矩,說是一定要起的比雞早,這樣這一趟才能避開耳目,保密又順利。」

  木代面無表情:「那加工資。」

  「好的好的好的。」炎紅砂點頭如搗蒜。

  「把我衣服拿來。」

  炎紅砂趕緊赤著腳下床,抱了木代的衣服顛兒顛兒跑過來。

  木代嘆了口氣起來,慢騰騰穿衣服,穿到一半時悵然:「我要想辦法早點嫁給羅韌,這樣有人養著,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那是那是那是。」炎紅砂心存愧疚,木代說什麼她都贊同。

  哪曉得木代想了想又改口:「不行,女人嘛,還是要獨立自強的,不能依賴別人,靠不住的。」

  炎紅砂說:「對的對的對的。」

  ***

  早飯是白粥饅頭鹹菜,可真不像豪宅風格。

  炎紅砂給木代解釋說,這一路都得這樣,吃的東西不能有肉,因為肉就意味著見血有死殺,不吉利。

  路上如果遇到要飯的,一定要給錢,因為妳是靠天吃飯,憑白得來的東西,一定要施捨點在命硬的人身上。

  身上不要帶任何金銀珠寶的首飾,因為妳得「窮」,一窮二白,才好去取……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伸手撫住了胸口,隔著衣服,她摸到口哨上的那顆珍珠。

  炎紅砂看出來了,她湊近木代:「別理我爺爺,他也是糊弄人裝樣子,他哪窮了?」

  又說:「到時候,晚上,我們偷偷溜出去吃肉去。」

  木代的心裡登時就踏實了。

  ***

  去四寨,路程頗為兜轉,先從昆明飛貴陽,又從貴陽飛黔南荔波。

  到荔波時已經是下午,為了緊趕行程,幾個人去客運站找包車,炎老頭一把年紀,炎紅砂又萬事不懂的,侃價比價這種事,只能木代來。

  她被好幾個包車司機圍在中間,聽著半生半熟的普通話,自己心裡都有點忐忑,卻要故作老練。

  ──「你開幾年車了?平路還是山路?」

  ──「這個報價,包餐食嗎?油費怎麼攤?」

  ──「我們去了,當然也得回來。待幾天再看,要是回來,也可能坐你的車的……」

  好不容易敲定一家,司機把木代他們送到訂好的酒店,約好了第二天一早來接。

  進房的時候,木代看到客房打掃的服務員,心念一動,藉著跟她隨意聊天的機會,打聽了一下這頭的包車行情,綜合比對下來,她選的這個,性價比還挺高。

  木代覺得自己怪能幹的。

  晚上躺在床上給羅韌打電話,她重點渲染了這事,羅韌聽完之後,點評說:「嗯。」

  「嗯」是什麼意思?

  木代不滿意,嘟嚷說:「都不誇我一下。」

  羅韌在那頭笑,頓了頓說:「我估摸著你們到了四寨之後,還是要換車的。」

  不錯,採寶的具體地點,炎老頭只肯說到「四寨」,下頭再怎麼問他都三緘其口,連炎紅砂都套不出話。

  「到時候,妳注意路線,有地標的話發給我。」

  木代心裡咯噔一聲:「為什麼?」

  她自己想到了:「羅韌,你也要跟著嗎?這樣不好。」

  說到著急的地方,翻了個身,變躺為趴。

  「炎老頭對這事神神秘秘的,唯恐多了人知道,到時候你開輛車在後頭跟著,他的臉得多黑啊。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我肯定會事事小心……」

  她保證了好多,羅韌沒打斷她,一直聽完,然後問:「妳想我去嗎?」

  木代不說話了。

  真會說話。

  「妳想我去嗎?」

  五個字,像小金箭似的,倏地釘在她心上,酥酥癢癢,箭的尾羽還顫悠悠地晃著。

  她拿手指搓捻著身下的被子邊角,吞吞吐吐:「想啊。」

  羅韌笑起來,頓了頓說:「自己要小心一點,第三根凶簡,可能就在四寨附近。」

  凶簡?

  木代一下子清醒了,這些天,她幾乎把這回事給忘了。

  她結結巴巴:「怎……怎麼又出現了呢?」

  ***

  羅韌把掃晴娘的照片發到微信群裡。

  他在網上查找過關於掃晴娘的信息,連殊說的大致沒錯,掃晴娘大多是手揮掃帚的女人形象,以剪紙居多,也有紮成了小布偶的,依地域不同,式樣各有差異。

  沒有找到跟手頭的這個一模一樣的,不過也不奇怪,因為有篇文章介紹說,也有人對掃晴娘的形象做個性化的自由想像和加工。

  一石激起千層浪。

  曹嚴華怯怯問了句:「如果我們不理會呢?會怎麼樣?」

  自五珠村歸來,好不容易過上了正常日子,聘婷身體漸好,一萬三父親的骨灰也終於入土為安,飯館裝修的如火如荼……

  樣樣都是好事,實在不想再蹚這趟渾水。

  這種心情可以理解。

  羅韌把那幅一字排開的對比圖發了過去。

  一萬三最先看出端倪:「變淺了?還有,鳳凰的頭的位置好像不一樣了。」

  羅韌簡要把事情說了一下,又說:「我現在擔心一件事,如果這魚缸裡,這隻鳳凰的顏色越來越淺,到最後,會怎麼樣?」

  木代捧著手機看羅韌發過來的話,一時有些怔愣。

  鳳凰的顏色,似乎代表了鳳凰鸞扣對凶簡的箝制,如果顏色越來越淺,是不是表明,凶簡會再次掙脫箝制呢?

  這樣的話,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聘婷吧。

  一萬三也想到這一點了:「感覺上,如果曾經被附身的人沒有死的話,凶簡會重新找上她──不過,它不至於再去騷擾我爸的骨灰吧?」

  沒人回答。

  因為這個時候,消息提示,有一個新人被邀請進了群。

  ──羅韌邀請「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加入了群聊。

  ──「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與群裡其它人都不是微信朋友關係,請注意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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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胭脂琥珀】第⑦章

  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

  這該不會是……

  果然,那個人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發的還是語音信息:「小蘿蔔、小口袋、小三三、小胖胖!」

  木代忍不住想笑,回點什麼好呢,她摁住說話的語音鍵,打不定主意。

  神棍說:「咦,有個新人嘛,這就是跟火有關的那個姑娘?」

  炎紅砂回:「是的,前輩,你好。」

  炎紅砂和曹嚴華都屬於對神棍畢恭畢敬型的,炎紅砂叫他「前輩」,曹嚴華叫他「神先生」。

  有人敲門,木代小跑著過去打開,果然是炎紅砂,她一個人待在屋裡怪冷清的,正巧「開會」,於是過來找木代湊熱鬧。

  進門的時候,她一直看手機:「木代,神棍為什麼還不回我啊。」

  木代說:「大概是忙著給妳賜名吧。」

  所料不差,神棍很快回了。

  「紅領巾,妳也好。」

  區別於之前的小蘿蔔或者小三三,當事人居然沒有太多牴觸,炎紅砂摸著脖子一陣悵然:「我都不記得繫紅領巾的感覺了。」

  言歸正傳。

  羅韌跟神棍一直保持聯繫,這段日子發生的事,神棍都有耳聞。

  「我還是比較贊同小蘿蔔的觀點的,水裡的那隻鳳凰,代表了鳳凰鸞扣對凶簡的箝制,但是不完整──要知道鳳、凰、鸞,是三隻,水裡出現的,也只不過是一隻。」

  一萬三說:「那要是我們再往水裡加點血呢?」

  「你們可以試試啊,沒事就放血放著玩唄。」

  一萬三不吭聲了,事實上,他自己也覺得,放血這種事,有點治標不治本。

  神棍說:「你們首先得搞清楚一件事,困住凶簡的,不是你們的血,其本質應該是附著於你們血液中的,鳳凰鸞扣的力量,顏色的衰退可能代表了鳳凰鸞扣力量的消退。」

  曹嚴華納悶:「怎麼說消退就消退了呢?」

  「曹胖胖,我用繩子把你綁起來,開始捆的死緊,但你每天拼了命的掙掙掙掙掙,繩子能不鬆嗎?」

  曹嚴華知趣地不吭聲了。

  羅韌沉吟著發言:「你們說,鳳凰鸞扣力量的消退,跟散落各處的另外五根凶簡,會不會有關係呢?」

  雖然截至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不同的凶簡之間可以互通訊息,但這個想法揮之不去。

  神棍想了想:「也有可能,就好比兩種力量在拉鋸,目前來講,是兩根凶簡和鳳凰鸞扣之間的角力,如果另外五根凶簡也加入進來,鳳凰鸞扣的力量會消耗的更快的。」

  一萬三把自己一直想問的給問出來了:「假如說,那兩根凶簡再一次脫縛的話,聘婷是不是又會被附身?我爸的骨灰盒已經埋了,凶簡總不會再找上它吧?」

  神棍說:「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

  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長到每個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了,才打了一段很長的話過來。

  「對付第一根凶簡時,人數不全,誤打誤撞。但對付第二根時,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個人已經聚齊,而且第一次真正以鳳凰鸞扣的形式困住了凶簡,這等同於正式表明立場、完全暴露自己、站到了凶簡的對立面。你們的目標太大,很有可能一旦凶簡脫困,首要會選擇對付你們,或群而攻之,或各個擊破。」

  木代把這段話讀了兩遍,後背漸漸泛起涼意,炎紅砂也哆嗦了一下,警覺地看看窗戶,又看看門,好像凶簡已經在外頭伺機而動似的。

  過了會,曹嚴華悻悻來了句:「這意思就是說,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唄,誰也沒法中途撂攤子說不幹了唄。」

  神棍說:「我建議你們五個人,儘量不要分散,你們現在,可能都是目標。」

  ***

  因著神棍最後的這句話,炎紅砂愣是不敢回自己房去睡,又和木代擠了一張床,熄燈之前,再三檢查門鎖,還有窗扣。

  木代嘆氣說:「妳又不是沒見識過,凶簡要真在附近出現,門啊窗的什麼的哪能擋住它們。」

  炎紅砂蔫蔫地爬上了床,過了會說:「我不關燈行嗎?」

  木代朝被窩裡縮了縮,拉著被角遮住眼睛:「行。」

  說是這麼說,但有光照著,總是睡不踏實,躺了一會之後,忍不住伸手又去摸手機,看到羅韌發過來的信息。

  「你們路上儘量拖時間,我很快到。」

  我很快到。

  她攥著手機,輕輕貼近胸口,想著:要是羅韌在就好了。

  ***

  曹嚴華和一萬三又在收拾行李了,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打包輕車熟路好多。

  曹嚴華委託一萬三去跟張叔報備:「我這剛回來又跑路,張叔肯定得把我開除咯,我都不敢去看他那張臉了,三三兄,你去幫我說一聲好了。」

  一萬三說:「難道我就敢去跟他說了?他跟我認識的時間更長,罵起我來,更凶殘。」

  商討的結果是,兩人寫了封言辭懇切的留言條,拿透明膠黏在高低床的床框上。

  留言條上,他們懇請張叔:這趟又溜號,想來房間也是保不住了,但是,請務必把高低床給他們留下,至少回來,還有個躺的地方。

  ***

  收拾完畢,關燈、屏息靜氣、摸著黑從後門溜出了酒吧,直奔羅韌的住處。

  羅韌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他們到了之後出發,鄭伯正幫著羅韌把行李放進後備箱,看到曹嚴華他們,一臉的沒好氣:「我真是不懂你們在搞些什麼,還股東呢,一兩天裡跑了個精光,這鳳凰樓,到底開是不開了?」

  「開開開!」曹嚴華忙不迭點頭,還行使了一下股東的權力,「鄭伯,裝修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我會給你發獎金的!我們一定趕回來開業的!」

  車子終於緩緩駛出這片古城,曹嚴華倚在後車座上感慨:「我現在感覺我像個成功人士似的,忙的焦頭爛額,分身乏術。」

  忽然又想入非非:「小羅哥,我富婆妹妹她們是去採寶的,那第三根凶簡很可能在她們採寶地附近──要是這一趟,能撈點寶石回來就好了……」

  又拿胳膊肘搗一萬三:「聽說,寶井裡很多寶石呢,玫瑰鑽啊,貓眼兒啊,琥珀啊,咱要是能撈一筆,回來再在鳳凰樓邊上開個練歌房……」

  一萬三斜他:「你還挺樂觀,你覺得是玩兒去的是吧,胖胖,嚴肅點,這種事不好玩,搞不好命都沒了。」

  木代她們走的早,又是用飛的,羅韌這邊開車過去,即便馬不停蹄,預計還是要比她們落一天多的路程,所以路上儘量不休息。

  快天亮的時候,曹嚴華看到羅韌疲憊的很,自告奮勇跟他換手開,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是有本的。

  羅韌將信將疑,但自己確實有些精神不濟,所以讓曹嚴華試開了一段──好像還行,技術不算太好,但能讓車動起來就是勝利。

  羅韌說:「我先睡會,你待會換我。」

  為了讓羅韌能睡的舒服些,一萬三主動坐到副駕駛座,把後排的空位留出來給羅韌──他自己不會開車,羅韌是主駕駛,自然要讓他儘量休息的舒服些。

  一夜趕路,車子已經進了地無三尺平的貴州地界,顛簸是難免的。

  羅韌開始睡不著,曹嚴華一直在嘮叨一萬三,一會讓他學武功,一會又囑咐他學開車,但是過了一會,這聲音像是催眠,他終於慢慢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身忽然陡然一頓,羅韌險些被掀到座位下頭,好在及時抓住車門穩住了身子,前頭的一萬三正打瞌睡,忽然被甩了這麼一道,要不是有安全帶勒著,直接飛出去了。

  天已經大亮了。

  一萬三大吼:「曹胖胖,你到底會不會開車,有病啊你!」

  羅韌有些昏昏沉沉,他扶著車門坐穩,聽到曹嚴華帶著哭音似的聲音:「我撞到人了一萬三,我撞到人了!」

  我操!

  羅韌心中一緊,想也不想,推開車門下車。

  風很大,沙子飛土迷過來,羅韌一時間有些睜不開眼,頓了一頓,他睜眼去看。

  這是一條沙土道,兩邊都是光禿禿的土山,或許是因為時候還早,路上沒車,前望後看,只有他們停著的這一輛。

  一萬三也下來了,跑前跑後的去看,頓了頓納悶地說了句:「沒人啊。」

  這一句提醒了羅韌,前後沒有人,也沒有血,沙土路上,只有一道剎車的痕跡,又繞到前頭去看車,車前身鋥亮,沒有任何的刮擦或者碰凹。

  曹嚴華還坐在駕駛座上,臉色煞白,渾身發抖。

  一萬三嘀咕了句:「是不是看錯了啊。」

  羅韌心中一動。

  風大,砂土路,風把沙塵掀起來……

  曹嚴華是能從土裡看到東西的!

  羅韌過去,拍拍曹嚴華的肩膀:「曹胖胖,你沒撞到人,路上沒人,不信的話,你自己下來看。」

  曹嚴華抬起頭,半信半疑的,腿哆嗦著,扶著車門下來。

  風又大了,前看,沙土茫茫,後望,茫茫沙土。

  羅韌笑著寬慰他:「放心吧,沒撞到人。」

  曹嚴華長長鬆了口氣,他回想著當時的場景,臉色更白了。

  羅韌問他:「你看見什麼了?」

  一萬三也在邊上幫腔:「曹胖胖,你屬『土』呢,上次你就是在掃帚的揚塵裡看到的仙人指路,這次看到什麼了?是不是也是掃晴娘?」

  曹嚴華愧疚似的看了一眼羅韌。

  羅韌有點奇怪:「怎麼了?」

  曹嚴華小聲說:「是小師父,是妹妹小師父……小羅哥,我看到撞上來的,是妹妹小師父……」

  ***

  依著昨天約好的,司機師傅一大早就過來接,想著羅韌吩咐的「儘量拖時間」,木代旁敲側擊地讓師傅開慢點。

  司機還以為是怕他技術不過關,吹噓著自己的多年行車經驗:「不用怕,再快一點都沒問題。」

  木代拿炎老頭當藉口:「不是的,車上有老人家,你慢點開。」

  司機恍然,果然就開的四平八穩,穩到每個人都有點昏昏欲睡。

  羅韌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

  木代說:「我沒事啊。」

  又笑:「哪能不坐車去呢,只能坐車啊,怎麼了啊?」

  羅韌不想嚇到她,沉默了一會才說:「不要站在路中央,一定要看著車子,有車開過來的話遠遠躲開,懂嗎?」

  這都是常識,為什麼羅韌要這麼鄭而重之地囑咐她呢?

  掛了電話之後,木代沉默了一會,問炎老頭:「爺爺,到了四寨之後,我們還得坐很久的車嗎?」

  炎老頭還沒來得及回答,倒是司機大笑起來。

  「四寨?姑娘,四寨再往下去,就沒什麼路了,有拖拉機、騾車、摩托車就不錯了,有的地方,得單靠兩隻腳去走,哪還有車讓妳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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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胭脂琥珀】第⑧章

  司機說的沒錯。

  事實上,沒進四寨之前,已經像是在茫茫大山裡穿行了,炎紅砂拿手機搜了谷歌衛星地圖給木代看,滿屏的墨綠、淺綠、大綠、小綠,點綴著遙遙幾個地名,之間的通道細的像白色的線。

  而且也沒了省道國道,走的叫縣道。

  中午時到的四寨,車子停在縣農貿市場附近,鎮子不大,網上資料說,全鎮人口兩萬不到,少數民族就佔了80%,果然,下了車,打眼看去,行人穿的衣服跟平時見到的都兩樣,很多婦女還是梳髮髻的,頭髮上插著或銀質或木頭的簪子。

  木代覺得好奇又新鮮,雖然說起來,雲南也是少數民族聚居地,但這裡跟雲南又是兩樣了。

  炎老頭找了家飯店,喊司機師傅一起吃飯,等上菜的當兒,打發炎紅砂和木代去買補給,特別吩咐,要買把鐵鍁。

  寶井在山裡,估計免不了野外用餐,受不能吃肉的限制,只能買餅乾麵包素食麵,木代和炎紅砂一人提了一大塑料袋。

  鐵鍁買了小的,也有一米來長,店主特意幫忙磨利了鏟口,又拿硬紙板包了口,提防路上削到自己或旁人。

  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農貿市場回飯店,路上,木代看到好多人都抿嘴衝著她們樂,心裡納悶的很,回頭一看,哭笑不得。

  炎紅砂扛著那把鐵鍁,那一大塑料袋吃的掛在鐵鍁桿後頭,走的晃晃悠悠的。

  見木代回頭看她,她還翻白眼:「幹嘛?」

  木代說:「形象呢?紅砂,妳可真不講究。」

  炎紅砂振振有詞:「怎麼啦,妳看看這菜市場,反正也沒帥哥,要那麼形象幹嘛?」

  又問:「妳要掛嗎?這樣前一個後一個,我挑的穩。」

  木代毫不猶豫地掛上去了。

  炎紅砂皺眉頭說:「妳可真不客氣啊。」

  木代兩手甩空,樂得輕鬆,開始有心思看兩邊的販攤,路過一個賣雞蛋的攤頭,對方拎著一長串雞蛋招呼她:「姑娘,買串雞蛋唄。」

  這裡居然跟雲南很像,雞蛋是用稻草編了串套繩,一個個竄起來,一拎就是滴溜溜十來個,跟小燈籠似的,木代買了兩串,又掛炎紅砂的「扁擔」上。

  炎紅砂抗議:「妳再給我買頂草帽,我活脫脫就一賣菜的了。」

  木代說:「這一路肉不能吃,我們可以吃煎蛋啊。」

  她拿手指彈了彈鐵鍁的鍁面:「我見過有人用鐵鍁當平頂鍋煎蛋的,可好使呢。」

  於是又買了一小瓶油。

  回到飯店,菜已經上齊了,木代她們吃的都是全素,倒是特意給司機點的大魚大肉,吃完了,司機抹抹嘴說:「我再把你們往下送送。」

  木代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剛炎老頭打發她們去買東西的當兒,必定是跟司機商量過什麼了。

  往下送送,往下送的地方,才是關鍵。

  ***

  木代和炎紅砂兩個商量好,兩人分坐麵包車的兩邊,分別去記沿途的地標,以便給羅韌他們留下更多的指引。

  但是開了一段就有問題了,炎紅砂尖叫:「我剛剛看到一塊店招上寫著『廣西』了,不是在貴州嗎?」

  炎老頭沒吭聲,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說:「姑娘,四寨本來就在黔貴的交界線上啊。」

  車子上了土路,顛得人七葷八素,木代不得不抓住車門上頭的把手才能穩住身子,也不知開了多久,炎老頭忽然說了句:「停。」

  車子慣性往前衝了幾米,然後停下。

  炎老頭下車,木代和炎紅砂不明所以,也跟著下車,司機幫著他們把行李提下來,跟炎老頭說:「老人家,要回去的時候,還打我電話啊,即便我不在這頭,也能讓我朋友接活的。」

  說完了,擺擺手,調轉車頭,絕塵而去。

  木代吃驚極了:到地方了?

  這裡靜極了,前後左右,看了都是山,炎老頭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等著吧。」

  等誰?難不成有人來接?

  炎紅砂朝木代擠擠眼睛,自己去套炎老頭的話,炎老頭吃不住她軟磨硬泡,指著土路說:「這條路通到一個村子,村裡慣常的,一三五大清早出去趕集,晚上回來,今天是週三,再晚點,我們能搭到車。」

  木代坐不住,跑前跑後的看地勢,拍了張照片傳給羅韌,想想不保險,自己爬上一棵顯眼的樹,把上頭的不少樹枝都編成了辮子。

  對著羅韌千叮嚀萬囑咐:「這邊的山形乍看都是一樣的,那個樹你可別找錯了,一頭的辮子呢。」

  羅韌回:「知道了,女朋友。」

  木代這才放心地下樹。

  夕陽快落下來的時候,得兒得兒得兒,路頭來了一輛騾車,一個二十來歲的壯小夥趕車,穿琵琶襟上衣,頭上包著纏頭布,炎老頭揮著手攔停,跟他說了搭車的事兒。

  說話的當兒,木代一直好奇地打量車上坐著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車上不少籮筐,有買回來的菜,也有沒賣掉的繡片衣服,女人的衣服上都有滾邊,還有個年輕的姑娘,戴花竹帽,怪好看的。

  遺憾的是,除了那個趕車的壯小夥,其它人的漢語說的都不地道。

  木代跟他們磕磕絆絆對答了好幾回,才搞清楚他們說自己是「毛南族」。

  趕車的小夥叫扎麻,很好說話,兩句話沒過就讓他們上車,還主動下車攙扶炎老頭。

  於是晃晃悠悠的,騾車又上路了。

  扎麻問炎老頭:「老人家,是去我們村呢,還是翻月亮山?」

  炎老頭說:「今晚可能要在你們村住下了,明兒翻山。」

  還要翻山?木代狠狠錐了炎紅砂一眼,炎紅砂抱著那把鐵鍬,用口型跟她說話。

  說的是:我又不知道。

  扎麻看了炎老頭一眼說:「月亮山不好走啊,聽說有走幾天幾夜的,都走不出去。」

  炎老頭悶頭嗯了一聲,吩咐炎紅砂:「紅砂,幫我把眼罩套上。」

  這是要休息了,木代聽炎紅砂說過,閉目是最基礎的護眼,炎老頭的一雙眼睛金貴,閉著的時候比不閉多的多了。

  今兒個都算多費眼了。

  套上眼罩之後,炎老頭兩腿交疊著,像是打坐,炎紅砂怕車子把他顛摔了,一直在邊上扶著。

  木代過去跟扎麻說話。

  扎麻所在的村子叫七舉,說是地圖上查不到,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只住了十來戶人,木代問起月亮山,扎麻撓撓頭說,月亮山是他們村裡人對這山的稱呼──這名字來的近乎直白,因為月亮每天都從那山後頭升起來。

  至於地圖上叫什麼山,有沒有什麼專業的山系名稱,扎麻就一問三不知了。

  炎老頭似乎睡著了,有節律的鼻息著,間著輕微的呼嚕。

  扎麻看著炎老頭偷笑,又甩一記響鞭,催騾子快走。

  木代問:「什麼時候能到啊?」

  扎麻說:「半夜吧。」

  半夜?木代差點暈過去,看騾子走的不緊不慢的,心裡急躁,說:「我下去走都比牠快呢。」

  扎麻哈哈大笑:「這樣的路妳當然能走,但是前頭要蹚水,還有七八里的爛泥地,爛泥都能齊到膝蓋呢。」

  木代低頭去看騾車的大軲轆,果然,除了中心的位置,外頭一大周都是乾結的爛泥,原本心裡怪沮喪的,忽然想到,羅韌他們進來,也得坐騾車的,到時候三個大男人,束手束腳擠在這騾車上,真是怪找樂的。

  又問:「月亮山怎麼個難走的法呢?」

  扎麻想了想:「月亮山很大,特別大,但是聽說,裡頭也有寨子,還是漢人的寨子。」

  「可不是普通的漢人呢,聽說是早幾十年,為了躲兵禍,躲到這深山裡頭的,都是富貴人家。」

  這不稀奇,從先秦時代起,中國人就在孜孜以求夢想中的桃花源,遠離人境、避居深山,例子多的不勝枚舉。

  「聽說,月亮山往裡,深一點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雨,山裡本來就難走,整天下雨,地不乾,一腳踩下去,半斤的泥。」

  「還有啊……」

  扎麻說了半句,忽然又擺手:「不說不說,會嚇到妳。」

  說到一半的話,還這麼神秘兮兮,木代哪裡肯依的,糾纏恫嚇都用上了,扎麻經不住她纏,說:「晚上嚇的睡不著,不能賴我。」

  木代說:「我膽子大的很呢。」

  扎麻怕別人聽見,只小聲跟她說。

  「我聽人說,月亮山裡,有野人。」

  野人?野人不都在神農架嗎?

  扎麻可不知道神農架是哪兒,他神情嚴肅的很:「真的,是嘎瑪寨的獵人同我講的,那一回,他們帶了四條狗進山打獵,遇到野人……」

  他繪聲繪色:「說是個女的,全身上下長滿了毛,只有臉和……胸沒有毛,胸……有這麼大……」

  每次說到胸,扎麻的聲音就要低一度,說到後來,他臉都紅,覺得跟年輕姑娘擺忽這個,怪害臊的。

  木代追問:「然後呢?」

  扎麻說:「放狗去咬啊,可是那個野人,力大無窮的,抓住一條狗就撕,讓她撕了兩條狗呢,獵人都給嚇呆了,後來有一個反應快,端了長槍去打,一槍打在她大腿上,那個女野人嗷嗷叫著,就跑啦。」

  不知道為什麼,扎麻表情那麼認真,木代反而想笑。

  她問:「那你親眼見過嗎?」

  扎麻嚇了一跳:「我當然沒有,我要見過,我就慘啦,妳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一件……」

  他忽然臉一紅,閉嘴了。

  木代再怎麼追問,他也不張口了,追問地急了,他就跺腳,跺地整個大車顫悠悠的。

  說:「哎呀,妳是姑娘家,我可不能給妳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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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0 01:10:02 |只看該作者
74 【胭脂琥珀】第⑨章

  天很快就黑了。

  騾車晃啊晃的,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車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會傳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闔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遞給她一塊薄的蓋被,木代含糊著說了聲謝謝,裹上蓋被就睡著了。

  夢見羅韌了。

  他站在光裡,微笑著看她。

  木代滿心歡喜的,小跑著奔過去,但是到了跟前時,羅韌忽然變了臉色,一把就把她推開了。

  那巨大的化不開的惆悵,夢裡都能感覺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騾車還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線上頭掛著,木代為這個夢覺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掛著眼淚。

  夢裡的眼淚。

  騾車前頭已經掛起了馬燈照亮,她問扎麻:「還沒到嗎?」

  扎麻遙遙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麼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裡的燈火。

  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木代有點結巴:「你們村子……不會沒電吧。」

  扎麻說:「就快裝啦,明年妳再來,村子裡就拉電了。」

  對木代來說,這絕不是個好消息,她趕緊掏出手機。

  果不其然,手機沒信號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這樣一來,她還怎麼聯繫羅韌呢?

  ***

  當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裡,扎麻的父親早兩年死了,只和老阿媽相依為命,家裡是上下層的石頭杆欄樓,石頭都是山裡採的,下層關騾子堆雜物,上層住人,頂上還有個曬台。

  手機沒信號,木代愁的沒辦法,甚至懷著一絲僥倖上了房頂,想著:或許站上了房頂,就有信號了呢?

  科學給了她重重一擊:沒信號就是沒信號,恁妳爬的再高,也是沒有的。

  她睡不著,坐在曬台上唉聲嘆氣,炎紅砂出來喊她睡覺,仰著頭看她,說:「哎呀,聯繫不上就聯繫不上嘛,小別勝新婚妳懂不懂?」

  這詞兒是這麼用的嗎?木代不想理她,但還得摁著性子給她解釋:「今天週三,這個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趕集,羅韌他們明天到了山口辮子樹那裡之後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沒人帶他們。」

  炎紅砂也讓她說的愁起來,但又找不出話來寬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會,忽然想到個主意,趕緊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還沒睡,跟著自己的老阿媽編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麼粗細,一縷縷地在手裡翻飛,居然就能編出細緻的幾何花紋圖案來了。

  老阿媽看著木代笑,搬了麻繩繃的小馬扎出來,請她坐。

  木代道了謝坐了,問扎麻,明天還能出車嗎?多少錢一出呢?

  她想著,要麼自己花點錢,請扎麻明天單獨出一趟騾車,就到山口辮子樹那個位置,等著羅韌。再不濟,自己把手機交給扎麻,讓他出去的路上聯繫羅韌,至少,要把自己的情況和去向讓羅韌知道啊。

  扎麻認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趕集,就是因為全村只這一頭騾子,不能使得狠,騾子趕一天路下來,腿也軟了,必須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著騾子出車,騾子傷了事小,影響後頭村民的趕集才是大事呢──這麼多年了,一三五的時間都是定好的,去交貨、拿貨,亂了時間是要耽誤事的。

  木代失望極了。

  老阿媽好像聽不懂她說什麼,看著她只是笑,木代勉強笑著跟她道了別,拖著步子出來。

  才走了沒兩步,扎麻在後頭叫她。

  他小跑著過來,怪不好意思的,搓著手說剛剛阿媽在,他不好說。

  又說:「妳要是真的有緊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兒啊,雖然我跑的沒騾子快,但是加緊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幫妳打電話,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難以啟齒:「就是妳能不能給我點錢呢……一,一百……」

  木代驚訝:「一百?」

  扎麻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趕緊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條路難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爛泥地,扎麻為了讓騾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說,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這一百塊錢,給的都臉紅,覺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卻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囑咐她:「妳別跟我阿媽說收錢的事兒啊,說了的話,她要罵我的。」

  事情終於有了解決方式,木代心裡輕鬆的很,多問了句:「你平時就靠趕騾車過活嗎?」

  「是啊,趕騾車出去,大傢伙會給車錢的,我也順便帶貨去賣,妳看到的,閒的時候,我和阿媽就編花竹帽兒。」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拽著木代回屋,拿了三個疊在一起的花竹帽給她,說山裡雨不停,戴著竹帽擋雨也好。

  還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過意不去,一定要塞錢,說阿媽靠編花竹帽賺錢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媽不靠這個賺錢的,我阿媽是有名的姻緣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來就送好多東西。」

  木代好奇了,什麼叫姻緣大巫?

  扎麻給她解釋,他們這個族村,雖然戀愛自由,婚姻卻沒那麼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牽線之後,還要找姻緣大巫,讓大巫去看兩個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緣大巫點了頭的,雙方才能放心的結合呢,如果姻緣大巫搖頭,哪怕雙方再相愛,也是會散的。

  這麼神嗎,木代心裡犯嘀咕:「準嗎?」

  扎麻驕傲地說:「可準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會都來看嗎?」

  老阿媽好像知道扎麻是在誇她,抿著嘴笑,臉上的皺紋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點樣,問扎麻:「能幫我看看嗎?」

  ***

  扎麻說:「可是妳只一個人在這,怎麼看呢?我問問阿媽吧。」

  他過去,用毛南語跟老阿媽說了幾句,招呼木代坐過來:「阿媽問妳,身上有那個人送妳的東西嗎?」

  有啊,木代趕緊從脖子上摘下羅韌送她的口哨,銀白色的掛鏈,流暢的哨聲,還有邊上掛著的那顆白色的珍珠。

  老阿媽拈起了拿過來,對著油燈仔細看了看,笑著說了句什麼,扎麻說:「我阿媽說,真漂亮。」

  有人誇羅韌送的東西好看,真是比誇她還開心,木代有小小的驕傲,自己在心裡說:「那是當然的。」

  老阿媽從纏腰的布條裡取出個藍布繡囊,從裡頭扯出根編好的紅繩來,就著油燈點著了,燒的差不多時,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輕輕啊了一聲,想著:萬一燒到手可怎麼辦。

  並沒有,或許老阿媽是做慣了的,或許她掌心的老繭太厚,厚的已經沒什麼疼感了──她兩隻手對搓了搓,直到兩個掌心都有些繩灰的焦黑。

  然後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輕輕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隻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趕緊把那個口哨掛鏈放在她掌心。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

  門窗都關的緊,連油燈的焰都靜止了不再躍動,老阿媽輕輕閉上了眼睛,乾癟的嘴唇慢慢地翕動著。

  她的手又乾又瘦,指頭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纏了不少膠布,而那膠布因為鎮日的操勞,早已抹的黑灰樣顏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亂想。

  信不信這個呢,她也說不準,起初請扎麻的阿媽幫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現在真的進行中了,心裡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該怎麼辦呢?

  於是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算的,如果是壞消息,寧願不知道。

  老阿媽鬆開了木代的手,相比較方才,她的臉色有些凝重,只向著扎麻說話,說的是土語,木代聽不懂,只是覺得,扎麻的臉色,好像也嚴肅了好多。

  怎麼了?她的心慢慢揪緊。

  扎麻把那根掛鏈口哨遞給木代,說:「我送妳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機械地站起來跟著扎麻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老阿媽低著頭,編著手裡的花竹帽兒,像是在嘆氣。

  門在身後輕輕掩上了,夜晚很涼,沒有燈,屏著氣聽,還能聽到下頭的騾子在圈裡踱著步子,噴著氣。

  木代問:「怎麼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絆絆:「從前,有村裡的一對兒也來看,他們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媽說不行,於是家裡都不同意,他們抱頭痛哭的,然後就分開了。再然後,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還要好呢。」

  木代盯著他看:「你阿媽說什麼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無措,一狠心一跺腳,就把話說出來了:「我阿媽說,他最後不是跟妳一起的,不是妳。」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問:「為什麼啊?」

  扎麻也說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絮絮叨叨說的顛三倒四:「阿媽也不明白,她說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們也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妳中間就沒了……最後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妳……」

  他沒敢說下去了,藉著屋子裡透出的那一點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愛的人,即便自己說著不信這些,聽到異議的聲音,還是會難過的吧,尤其是聽到他說,最後羅韌身邊還陪了一個人,但是不是她。

  她轉身回房間,步子輕飄飄的沒力氣,深一腳淺一腳,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後頭跺腳,梗著脖子喊:「哎呀,我跟妳講,我阿媽講話不靈的,有很多次,她講的都不靈的……」

  木代含著眼淚笑出來,她感謝扎麻的好意,但是這個人啊,真是撒謊都不會撒。

  ***

  炎紅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著。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著的,一動不動的。

  炎紅砂打著呵欠,往她那邊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蓋:「怎麼還不睡呢,爺爺說,明兒早上要趕路呢。」

  木代沒動。

  炎紅砂覺得奇怪,她裹著被子爬起來,問:「怎麼啦?」

  木代沒看她,低聲說了一句:「紅砂,我可能會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紅砂被她嚇了一身雞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鐘,才說:「呸呸呸!木頭呢?打木頭!」

  她連滾帶爬的,爬到床尾擱著的那把鐵鍁面前,對著鐵鍁木把連抽了三下,動靜太大,連炎老頭都不耐煩的翻了個身。

  木代像是沒看見,她嘆了口氣,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臉邊。

  炎紅砂又爬回來,想問木代怎麼了,到近前時,忽然發現她已經躺下了,眼睛閉著,似乎已經睡了。

  炎紅砂不確定起來,黑暗中,她一個人納悶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說了那句話呢,還是自己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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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0 01:10:20 |只看該作者
75 【胭脂琥珀】第⑩章

  這個問題,折騰了炎紅砂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醒,她就抓著木代問:「妳昨兒晚上跟我說話了嗎?」

  木代說心不在焉:「不知道。」

  不知道?炎紅砂心裡犯起了嘀咕:難道自己真在做夢?那麼真真兒的夢?

  不過,這個問題很快被她拋到腦後去了──她看到了扎麻送她們的花竹帽,喜歡的不得了,戴上了問木代:「妳看我像不像俠女啊?」

  木代倚著門框吃乾麵包,低聲說:「像。」

  天氣不大好,空氣裡飄著雨星子,有時大,有時小,扎麻喊她進屋吃飯她也不去,一個人把麵包啃完了。

  出發前,扎麻拿了個竹背簍過來,木代和炎紅砂都背行李包,竹背簍就讓炎老頭背著,裡頭有一把馬刀,幾個纏了浸油布頭的火把。

  扎麻叮囑木代:「山裡路不好走,有時候荊棘長成了一團,妳得砍路開道。要是趕夜路,就要火把照明了──有了火,野獸會避著你們走的。」

  木代毛骨悚然:「還有野獸?」

  扎麻說:「那當然啦,黑熊、狼、蟒蛇,沒有野獸,獵人怎麼打獵呢?」

  扎麻送了他們一程,那是一條蜿蜒的上山泥道,泥巴稀爛,一步一滑,他們現撿了樹枝做手杖,走的小心翼翼,炎紅砂也不扛鐵鍁了,倒拖著走,一步一嘆氣。

  扎麻停下時,又跟木代強調一遍:「哎呀,我阿媽真的算不準的。」

  木代讓他一句話說的紅了眼,覺得扎麻怪討厭的:好不容易想忘了這事,又來提醒她。

  她咬著牙,緊走幾步跟上炎老頭,把扎麻撂在當地。

  扎麻覺得怪沒勁的,仰著頭看他們艱難爬山,三個人,都戴著花竹帽,爬得高了,像三個移動的小黑點。

  扎麻忽然跳起來:噫!他怎麼愣在這了,有要事做的,收了木代一百塊錢呢!

  ***

  進了山林,雨好像大起來,一陣一陣的,木代仔細研究,發現有時候不是下雨,是樹葉子上積了水,滴答滴答,白天黑夜地滴不完,有時候大葉片一傾,嘩啦啦地下水,把頭上戴的花竹帽都打歪了。

  木代背了大包,一步一步地,扶著炎老頭往前走,炎紅砂跟在後頭,拖著鐵鍁,幾步一抱怨,有一次帶了哭腔,說:「我的天吶……我這輩子都不想採寶了……」

  她提起腳來給木代看,她穿的是低幫登山鞋,爛泥太深,泥漿從鞋幫口倒灌進去,白襪子像是浸在泥湯裡。

  炎老頭冷冷說了句:「妳以為採寶是容易的事了,吹著小風,喝著小酒,就把寶給採了?大把的錢就到手了?」

  看,惹炎老頭生氣了吧,木代趕緊眼色示意炎紅砂,讓她別說了。

  炎紅砂垂頭喪氣,隔了一會又說:「爺爺,坐下歇會兒唄。」

  山路確實不好走,炎老頭上了年紀,累的比她們快,於是停下來歇會。

  炎老頭只要一停下,就會戴眼罩,顯得一雙眼睛多金貴似的。

  木代找地方坐下來,先脫鞋,襪子脫了一擰,下滴的都是泥水,她把髒襪子放回包裡,換了雙乾淨的,外頭又套包一層塑料袋,重新穿回鞋子裡。

  雖然走起路來沙沙響,腳總算是舒服些了。

  炎紅砂說:「木代,妳可真是好聰明啊。」

  她有樣學樣,也往腳上套塑料袋,木代拿起馬刀,往來路走了幾步,選了一棵粗的大樹,樹身上削了一塊皮,在剝落的樹幹上刻了一道豎痕,代表1。

  刻好了,伸手去撫摩,又把刻屑吹了吹,想著:羅韌一定要看到啊。

  重新出發,走了沒多久就遇到荊棘道,木代揮著馬刀在前頭開路,左一刀右一刀的,硬是辟了條路出來,胳膊肘都揮酸了。

  她覺得準備工作做的不充足,炎老頭要是早說環境這麼惡劣,裝備她會備的更齊備些──不過轉念一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沒有雨鞋,塑料袋不是照樣頂用嗎。

  路上,她又想了個怪招,走兩步,馬刀就往樹身上劈一下,不是劈出道痕,就是劈下塊樹皮。

  炎紅砂開始還抗議:「木代,妳看妳手欠的!」

  不過過一會她就不吭聲了,因為轉頭看來路,一溜新剝落的零落樹皮,真像是天然路標。

  這可比在樹上刻字輕鬆和明顯多了。

  於是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餓了就隨便吃些乾糧,對時間全沒了概念,腳提起來,好像有十幾斤重。

  天快黑的時候,木代居然覺得奇怪,問炎紅砂:「到晚上了嗎?」

  炎紅砂掏出手機看時間,說:「是呢,快了,快晚上了。」

  手機剛放回去,不遠處的樹後,有個黑影,嗖的一下掠過去了,可能是狼。

  木代頭皮發麻,趕緊從背簍裡拿出根火把點上了,焰頭在雨裡飄著,顯得四周愈發的黑了。

  炎紅砂問:「爺爺,還有多久啊?」

  她聲音打著顫,不知道是真有回聲呢還是心裡害怕。

  炎老頭的眼睛到了晚上就不大好使了,含糊說了句:「快了,這條道是往山下去的,妳們往下看,是不是有個寨子啊?」

  木代睜著眼睛看:黑咕隆咚,什麼都沒有。

  不過也可以理解,七舉村都不通電,這裡肯定更沒有了。

  炎老頭的那句「快了」讓她憑白生出好多樂觀來,招呼炎紅砂:「快點,晚上要是有熱水,我們可以吃方便麵呢。」

  啃了一天的乾麵包,方便麵實在是有無窮的吸引力,炎紅砂一手扶炎老頭,一手倒拖鐵鍁,緊走幾步。

  「木代,我們還可以在方便麵裡下荷包蛋啊。」

  ***

  好像真的是有個寨子,在黑暗裡現出更加深色的輪廓,木代把火把遞給炎紅砂,自己掏出手電擰亮了,小跑著下去開路。

  到平地時,手電筒四下一照,又一照。

  這是山谷裡的凹地,只有七八間,大多是茅草木頭屋,屋頂早就塌了,有一間是石頭的,跟扎麻家的形制很像,下頭是空的,邊上有個木梯子通到二樓。

  凹地的中央位置,有一口井。

  四下無聲,感覺怪瘆人的,木代喊了句:「有人嗎?」

  回音從四面的山上返回來,激地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炎紅砂扶著炎老頭走近,不安地環視了一圈,說:「爺爺,這裡沒人住呢。」

  一陣風吹過,山上的林木四處搖擺,像是黑魆魆的林子深處藏著人一樣,木代攥緊手中的馬刀,指了指那間石頭房子說:「要麼今晚住那,我先上去看看。」

  她其實心裡也害怕,但自己既然是保鏢,當然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

  木代爬上木頭梯子,樓上有兩間房,一間是灶房,灶膛上有燒水的大鍋,牆邊碼著乾枝木柴,水缸銅盆舀子一應俱全,另一間是臥房,地上放了幾塊床板,床板上有稻草,鋪著獸皮。

  沒什麼異樣,木代鬆一口氣,幫著炎紅砂把炎老頭扶上來。

  炎老頭說:「這寨子可能是廢了,這間屋子應該是留作獵人房的,有些進山打獵的獵人,會在這住個一宿兩宿。」

  ***

  儘管地方簡陋,有休息的住處總是好的,木代和炎紅砂的心情很快振奮起來,覺得有這樣的經歷,也怪有意思。

  炎紅砂說:「感覺上,就像野外生存一樣呢。」

  兩間屋子都有插火把的鐵插槽,兩根火把一點,屋子頓時亮堂起來。

  先燒一鍋熱水下麵,美美吃上一頓,再燒鍋熱水,洗腳、洗衣服,美美睡上一覺。

  木代吩咐炎紅砂在灶房生火,自己去井裡打水。

  下了樓梯,一路直奔那口井,這是老式的井,用井軲轆往下轉吊繩的,木代取了掛桶,往井下一扔。

  撲通一聲,好像是有水,只是第一次扔的方位不對,拎起來好輕,木代耐著性子又扔了第二次,等水桶吃了足夠多的水,才慢慢往上提。

  提上來了,水桶中間,黑乎乎的,好像飄著什麼。

  木代打著手電去看,嚇的倒退兩步,過了會拍拍胸口,跟自己說沒什麼,就是個布娃娃罷了。

  手電的光又照在水桶裡,那是……

  那是一個用布縫製出來的掃晴娘,也不知道在水裡泡了多久了,整個兒透著霉爛的氣息,眼睛是用黑線縫在白布上的,陣腳粗糙,像走歪了線的鋸齒。

  ***

  同一時間,扎麻家的大屋裡,曹嚴華喝著紅薯粥,啃著玉米餅,圓瞪著雙眼,聽扎麻講完了女野人的故事。

  「真的……強暴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

  扎麻點頭說:「是啊,寨子裡的人聽到老頭的慘叫,就糾集了人,牽著狗,帶著扁擔棍子上山去看,一看,衣服都撕沒了,人也死了。」

  曹嚴華雙眼發直:「這也太重口味了,為什麼不找小夥子,要找個老頭呢?」

  扎麻說:「那條路平時沒人走唄,那老頭擔了貨回來,抄近路啊,倒霉咯。」

  曹嚴華追問:「那你親眼見過沒有?」

  扎麻老老實實搖頭:「沒有,都是聽人家說的。」

  曹嚴華嘖嘖兩聲,轉頭看一萬三:「三三兄,你危險了啊。」

  一萬三像是被針扎一樣跳起來:「憑什麼是我啊?」

  曹嚴華乾笑:「我小羅哥戰鬥力那麼強,應該是不怕什麼野人的。我現在也在勤學苦練,怎麼說都有點功夫底子。只有你……」

  曹嚴華感慨著搖頭,目光中既是同情又是幸災樂禍。

  一萬三氣急敗壞:「那炎老頭比我還危險呢,他是老頭!」

  羅韌一直坐在邊上,聽的好笑,也並不怎麼當真:「行了,早點休息吧,明天趕路呢。」

  又問扎麻有沒有大的油布,山上路不好走,最好用油布縫了鞋筒,紮起來,當雨鞋用。

  獵槍有嗎?如果寨子裡有獵人,能不能借一把,買也行。

  刀也要,每個人都要配,火把是必須的,山裡有野獸,手杖要現削,最好是尖頭的,緊急的時候還能用來防身。

  東西要重新收拾,不緊要的寄存在扎麻家,只帶最必要的水、藥品、乾糧,儘量輕裝。

  交代完了,起身回房,扎麻跟出來,欲言又止的。

  羅韌奇怪:「有事?」

  扎麻吞吞吐吐的:「那個叫木代的姑娘,是你女朋友哦?」

  羅韌笑起來:「是啊。」

  他打趣扎麻:「怎麼著,你看上她了?」

  扎麻嚇了一跳,雙手亂擺:「沒沒沒沒沒。」

  羅韌大笑:「逗你呢。」

  扎麻搓著手,繼續吞吞吐吐:「昨兒晚上,我阿媽給她看了姻緣。」

  羅韌一愣。

  扎麻的阿媽是姻緣大巫,這個之前談話是他們都知道了,因為今晚都是男客,老阿媽出來見了他們之後就回房了,沒有全程作陪。

  羅韌覺得,或許算的結果不是太好,不然的話,扎麻不會這麼鄭重其事地單獨找他說。

  果然,聽到那句「阿媽說她和你最後不是一起的」,羅韌自己心裡都沉了一下。

  他說:「這個怎麼當得了準的。」

  扎麻很尷尬,說:「是啊是啊,我阿媽看的經常不準的。可是,木代就很難過,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羅韌心裡又沉了一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頓笑笑說:「我女朋友是挺愛哭的。」

  扎麻指著羅韌身後:「她就站那,就哭了,我怎麼說她都不理我了。後來,早上我喊她吃飯,她也不吃,送她的時候,她也不跟我說話。」

  他搓著手,不知道該怎麼道這個歉才好。

  羅韌笑起來,說:「知道了。」

  扎麻走了之後,羅韌轉過身,看面前的位置。

  原來昨兒晚上,她就站在這裡,自己一個人抹著眼淚,孤零零的小口袋,晚上可能也沒睡好,今早出發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吧。

  羅韌有點心疼。

  女朋友,妳別哭啊,一個老太婆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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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0 01:10:34 |只看該作者
76 【胭脂琥珀】第①①章

  炎紅砂苦等的美味泡麵加荷包蛋終成泡影。

  木代說:「水裡淹了個布娃娃呢,瘆的慌。這水,也就拿來洗腳了。」

  炎紅砂好奇:「什麼布娃娃啊,木代,妳拿來看看唄。」

  木代哈、哈乾笑兩聲,一笑一頓,說:「去妳的。」

  那玩意兒,她才不拿呢。

  炎紅砂膽子小,心裡又實在癢癢的好奇,最後憋不住,自己取了根火把,手上套了個塑料袋,啊啊啊一路尖叫著奔到井邊,拎起了又一路啊啊啊奔回來。

  木代急的在樓上跳腳:「那鬼東西!別拿回來!」

  炎紅砂一路尖叫,忙裡偷閒還回嘴:「難道妳讓我在井邊上看嗎?」

  她一直奔到樓下,才把布娃娃扔下,舉著火把細看,咦了一聲,說:「這個布娃娃掃晴娘,跟羅韌說的那個好像。」

  木代從樓下俯下身子,就著火把的光看。

  的確很像,右手握一把掃帚,是真的用竹篾紮好,又用線縫繞在手裡的,左胳膊挎了個籃子,還有個小包袱。

  只不過,這個是粗陋簡易版的。

  炎紅砂居然還伸手去捏了捏,說:「這個縫好的小籃子裡,還真塞了點米呢。」

  木代說:「妳還上不上來了?」

  木代一發脾氣,就像個凶巴巴的小姐姐,炎紅砂只好悻悻地又爬上來。

  爬上了之後,回頭去看,那個掃晴娘的娃娃睡在地上,兩隻鋸齒一樣的眼睛,長短都不一的。

  小籃子裡縫了米,這眼睛裡,要是縫了眼珠子……

  炎紅砂被自己的念頭嚇到,嗷一聲就竄進了灶房。

  木代說:「現在知道怕了,剛妳別拿啊!」

  ***

  半夜裡,下起了大暴雨,電閃雷鳴的,山裡的回聲大,整間房子好像都被撼地嗡嗡的。

  房子雖然是石頭的,頂棚都是木頭和茅草,居然有好幾處漏雨,開始是嘩嘩嘩嘩,小溪樣,後來雨停了,屋裡就慢慢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木代睡著迷迷糊糊的,想著:我這是小樓一夜聽春雨呢。

  又夢到羅韌了。

  夢見自己破衣爛衫的,坐在織機邊上織布,外頭在下大雨,屋裡幾處下小雨。

  羅韌拿著鞭子在邊上,厲聲說:「快點,織好了布我拿去換酒喝。」

  夢裡,自己可淒慘了,一邊抹眼淚一邊織布,說羅韌:「你就知道喝酒……」

  木代生生被自己樂醒了,她緊了緊蓋著的外套,想著:羅韌這個壞蛋。

  ***

  第二天,木代醒來,睜眼的時候,一聲歡呼。

  太陽出來了,不算晴天大太陽,但至少是有陽光了。

  木代很儉省地用包裡的礦泉水刷了牙擦了臉,回屋的時候,炎老頭跟炎紅砂都起來了,炎老頭看了木代一眼,說:「木代啊,妳迴避一下,我有些事情交代紅砂。」

  炎紅砂紅了臉,很為難的樣子,覺得爺爺真是小氣,都一起朝夕相伴這麼些日子了,還是這麼防著木代。

  她打定主意,不管爺爺跟她說什麼呢,她回頭都要告訴木代的。

  對炎老頭的態度,木代多少有些見慣不驚,她哦了一聲,自己拿了水和乾麵包出去。

  既然讓她迴避,她就避的遠些。

  她一邊嚼著麵包,一邊在這片寨子裡走走看看,那幾間茅草屋的確是都廢棄了,伸頭進去看,裡頭凹坑裡積的水,都能養魚了。

  她百無聊賴,又走到了井邊。

  古代人以水為鏡,有用井水當鏡子的嗎?她促黠似的伸頭去看。

  明晃晃的井水面上,浮著一個布娃娃的掃晴娘。

  木代渾身的血一下子沖到了腦袋上,僵了一兩秒之後,她迅速跑回小樓邊,低頭去看。

  昨兒晚上,她清楚記得,炎紅砂是把那個掃晴娘扔在樓下的。

  沒有,泥地上空蕩蕩的,只有散落的石子,和石縫邊鑽出的草芽。

  她轉身,回望那口老舊的轉軲轆井。

  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呢?是有人撿起了那個掃晴娘,重新扔回到井裡,還是……

  還是雨疏風驟的夜裡,那個掃晴娘忽然從地上坐了起來,一步一搖,又走回到井邊?

  雲層散了,陽光漸漸大起來了。

  但是木代身上,卻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涼意。

  ***

  依著炎老頭的話,今兒還要翻山,但是晚上原路返回,所以大部分行李可以放在房裡,只帶上必要的東西就行。

  必要的東西是指:下井的長繩、鐵鍁、竹帽、防身的馬刀、火把、手杖、和少許的乾糧。

  木代籠了一下,裝了個背包,炎紅砂拖著鐵鍁,臉色很難看,但木代自己心事重重的,也沒顧得上理會她。

  進到山裡之後,心情更加沮喪了。

  昨晚的一場大雨讓一切面目全非,很多高處沖刷下來的斷枝、泥沙,還有劈折的樹──不但增加了行路難度,而且可以預見,一定會蓋掉她昨天留下的大部分痕跡,給羅韌他們的追跟帶來很大困難。

  木代在心裡罵自己懶:為什麼不安安分分的刮樹皮刻字呢。

  她負氣似的開路,炎紅砂扶著炎老頭,一路也不吭聲,跟昨天的怨聲載道判若兩人。

  中途停下休息吃飯,木代主動找炎老頭說話,問:「爺爺,這一帶,你很熟啊。」

  炎老頭點頭:「來過。」

  「這裡的人家,都有掃晴娘嗎?」

  炎老頭奇怪:「掃晴娘是什麼?」

  木代比劃著給他形容掃晴娘的樣子,才說了兩句,炎老頭就明白過來:「那個啊。」

  他興致不錯,給木代講,當地的土人是不懂掃晴娘的,那是漢人帶進來的,不錯,這深山裡有漢人,而且年頭久的很,據說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好像還是不小的官兒,或許跟皇家還沾親帶故呢,為了躲清兵,輾轉避到這深山裡來。

  但好多人住不慣,陸陸續續又出去了,最終這深山裡只剩下十來戶,自成一個寨子,離她們昨晚住的地方不遠,只要翻一兩座山。

  可能是嫌這山裡雨太多了,這些漢人家裡,都有掃晴娘,有時是剪紙,有時會用布包縫一個,掛在屋簷下頭,經用。

  木代問:「那如果是把掃晴娘扔到水裡呢?」

  炎老頭說:「那是忌諱的,雨多了當然不好,但是如果把吃飯喝水的水都給掃了去,還怎麼活呢?寨子裡的小孩兒不懂事,失手把掃晴娘掉到水缸裡,都是要挨罵的。」

  倒也是,任何事情都講究個適中,水太多和沒有水,都是同樣叫人煩惱的事。

  木代轉頭看炎紅砂,真奇怪,昨兒晚上她那麼興致勃勃的去看那個掃晴娘,今天自己和炎老頭討論這個話題,她居然一點都不在意的,一個人坐在邊上,低著頭發呆。

  怎麼了?難不成跟炎老頭早上交代她的話有關?

  木代想問,但是看到炎老頭就坐在邊上,只好忍住了。

  ***

  吃完乾糧,繼續跋涉,約莫又走了一兩個小時,炎老頭忽然停下,聲音裡有些激動,說:「到地方了。」

  終於到了?木代長吁一口氣,但隨即又奇怪起來。

  這是最普通的山間林地了,滿地的落葉、斷枝、翻起的泥漿、倒折的樹,一路走來,這樣的情景最為常見,處處相似,壓根沒什麼可以辨識區別的。

  炎老頭怎麼就認準了這兒呢?

  哦,是了,寶氣。

  炎老頭是不看東西南北和地標的,只認寶氣。

  木代好奇地四下去看,寶氣到底是什麼呢,有顏色、形狀、氣味嗎?總說炎老頭是個半瞎子,但是她這種視力絕佳的,眼睛瞪的像銅鈴,連空氣都看不到。

  炎老頭往前走了幾步,右腳跺了跺:「就這裡。」

  這裡?那不是井啊,寶井,不應該有個天然的開口,像是打水的井一樣,直筒筒往下嗎?

  炎紅砂拖著鐵鍁過來。

  炎老頭說:「這裡,挖吧。」

  又說:「木代,妳站到高處去,注意周圍的動靜。說不準今晚上得趕夜活。」

  木代說:「哦。」

  她約略明白過來,心裡對這個炎老頭有些不待見:早知道還要挖地,雇兩個壯些的男人當夥計不好嗎?可憐炎紅砂,還要拿鐵鍁挖土,這要挖到什麼時候?

  反而是她這個放哨的功夫,不知道多輕鬆。

  木代輕巧上了樹,倚著一根粗的樹椏坐下來,取出那個小小的手持望遠鏡,四面八方轉著去看。

  其實,看多了都是樹。

  大的樹,小的樹,歪的樹,葉子密的樹,葉子疏的樹,赭黃色的樹……

  赭黃色的樹?

  木代心裡忽然咯噔一聲,趕緊把望遠鏡轉向剛剛看到的方向。

  那裡,樹葉樹枝輕輕晃著,好像沒什麼異樣。

  木代的心咚咚跳起來。

  她確信自己看到了一片赭黃色,那時她不仔細,看的一掠而過,現在想起來,那好像是……動物的皮毛?

  上樹的動物?猴子嗎,還是扎麻曾經提到過的……野人?

  木代不敢掉以輕心了,她盤腿坐下,氣沉丹田,依著以往練功時抱元守一的心法,雙目微闔,祛除雜念,把所有的精神都用在聽力上。

  師父說,看到的東西是會騙人的,不如仔細去聽。

  風的聲音,葉片沙沙響的聲音,鐵鍁鏟進土裡的聲音,炎老頭滯重的呼吸聲……

  咣噹一聲。

  木代睜開眼睛,看到炎紅砂負氣似的扔了鐵鍁,大叫:「我不敢!」

  炎老頭厲聲喝了句:「撿起來!」

  炎紅砂僵著不動,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架勢,炎老頭臉色鐵青,木代有些不知所措,趕緊下去。

  夾在這祖孫倆中間,有點左右為難,木代從地上把鐵鍁撿起來,說:「紅砂,妳是不是累了,我幫妳挖會,妳去樹上放哨啊。」

  炎紅砂說:「木代,妳別,下頭有死人!」

  ***

  下頭有死人。

  早上的時候,支開木代,炎老頭是這麼說的。

  他說,那是一口寶井,我看得出來,頂好的寶井,寶氣氤氳,有時像霧,我第一眼看到時,就打定主意,這是筆好買賣,可不能同別人分,得留著,我將來收官用。

  但是啊,這世上採寶的,不止我一家,那個地方偏僻是偏僻,可是保不準哪天,另外有採寶的人會尋去。

  我得把那個地方給藏住咯。

  怎麼個藏法呢,採寶這一行的老法子,要用人的血氣去壓寶氣,寶氣是純的,讓血氣這麼一壓,別的採寶人就再也看不到了,只有你自個兒能看到。

  將來,再回來找這個地方,你憑的就不是寶氣,而是那從地下升騰起來的,混在寶氣裡的,悠悠不絕的……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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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胭脂琥珀】第①②章

  炎老頭氣的渾身哆嗦:「紅砂,妳給我住口!」

  一輩子殺伐決斷,出了個這麼不懂事的孫女,這麼大的事,張口就在外人面前說,還懂不懂什麼叫輕重了!

  「我還能有幾年好活?做這最後一票,我還能用上幾年?還不都是為了給你們這些小字輩的留點?一個個的,都不成器……」

  說到激動處,一陣劇烈咳嗽,咳的一對眼珠子翻白,炎紅砂有點害怕,小跑著過來給他拍背,被炎老頭狠狠搡開了去。

  不成器,一個個都不成器!

  炎九霄在外頭做的那些事,真當他不知道?明明不是生意的料,拿了家裡的錢,左投一筆,右投一筆,虧空了個乾淨,連家裡的大宅都押了出去,債主們是給面子,覷著炎家一定家大業大,短時間內不跟他們發難──要是真的牆倒眾人推,手裡還能剩幾個錢?

  炎九霄這一陣子都沒消息,炎老頭心知肚明的:怕是沒臉回來吧。

  這一票,滿心想為紅砂掙個下半輩子吃喝無憂,結果這個孫女更讓他生氣,一路上怕苦畏難也就算了,關鍵時刻還這麼掉鏈子。

  原本,他打算的好,快挖到那具屍體時,找個藉口把木代打發了走,趁機把屍體埋了,這段早年公案,也就神不知鬼不覺蓋過去了,誰知道……

  炎老頭想了想,遮掩著對木代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早年採寶的時候,有個一道的朋友,半路得了急病死了,正巧就近有個寶井,也就埋進去了。現在要採寶,少不得要挖,紅砂心裡害怕……」

  木代心裡犯嘀咕,但也知道這是人家的私事,並不想去打探,於是順著他說:「難怪紅砂害怕的,屍體這種,我也害怕的,可別叫我看。」

  木代拉了拉紅砂,眼色示意她別惹爺爺生氣,又重新上了樹。

  四周很安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奇怪,這林子裡頭,連鳥都不見一隻。

  太陽退到雲層後頭去了,天陰下來,眼見著又要下雨了。

  這山裡頭,委實是太多雨了,難怪好多人家都要掛掃晴娘……

  想到那個掃晴娘,木代不覺心裡一沉。

  如果那個掃晴娘,真的是自己走回井裡去的,這是什麼緣故呢?難不成是凶簡附身?

  也不對,凶簡要借助活人或者活物的力量做事,那個布娃娃是死的,一無所長,而且井裡有水,凶簡怎麼說都是怕水的。

  那就是說,有人把它扔回去的?

  不會是紅砂,也不會是炎老頭,昨晚紅砂是最後一個上樓的,晚上,也沒人出來起夜。

  那個寨子裡,難道還住著別人?

  嘎吧一聲,像是樹枝折斷。

  木代全身一緊,站起身細看,天上開始飄雨絲,天色也有點暗了,可見度漸漸不好。

  炎紅砂的那個井坑,已經挖了有一米來深。

  木代再一次拿出望遠鏡,向著周遭的樹上看過去,這一次,她切切實實看到些什麼了。

  一塊胭脂色的琥珀吊墜,結著黑色的絲絛掛繩,就掛在不遠處的一顆樹上,晃悠悠地蕩著,偶爾翻向這面,像一隻狹長的紅色眼睛。

  這掛墜一定是誰掛上去的,畢竟周圍的樹,她之前看過不下數十次了,一定是誰掛上去的,一定是誰剛剛掛上去的!

  木代尖叫:「有人!附近有人!」

  ***

  曹嚴華唱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踩著祖國的大地……哎呦!」

  一塊小石子扔過來,正中他後腦勺,曹嚴華吃痛回頭。

  一萬三之前連著摔跤,現在整個人看上去跟剛從泥湯裡滾出來似的:「能消停點嗎,別唱了行嗎?你別把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引來!」

  昨兒扎麻講的故事給一萬三留下了心理陰影,一路上都很沒安全感,總覺得有野人在周圍窺伺,偏曹胖胖這個缺心眼的還唱歌,越聽越煩。

  羅韌走在前頭,不時蹲下身子查看地上的痕跡,眉頭越皺越緊。

  曹嚴華對一萬三撂狠話:「有本事別跟著我啊。」

  他小跑幾步趕過羅韌,一萬三拔腿就追:他可不敢冒跟這兩人離的過遠的風險,萬一野人出現,嗖一下拎了他就走,羅韌他們想救都救不了呢。

  兩個人一前一後,很快衝到羅韌前頭去了。

  曹嚴華眼尖,忽然看到什麼,歡呼:「3!3!找到3了,這!」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棵大樹的樹中央被剝了塊樹皮,上頭用刀刻著三道豎痕。

  曹嚴華鄙視一萬三:「看見沒,你腳下的路,就是我妹妹小師父前一天走過的,人家還帶了一個半瞎子老頭,偏你走的要死要活的。」

  羅韌走過來,盯著那幾道刻痕看了半天,忽然搖頭,說:「不對。」

  曹嚴華奇道:「怎麼不對了?扎麻不是說,這麼多天,只有我妹妹小師父他們進山嗎?這刻痕這麼新,一定是我妹妹小師父她們留下的啊。」

  羅韌說:「路太難走了,有一些荊棘路,根本沒被開過,她們昨天,還帶著炎老頭,怎麼走的?」

  曹嚴華不以為然:「大概繞的吧,我小師父輕功好啊,紅砂妹妹也不錯,炎老頭說不定更高手,三個人嗖嗖嗖……」

  他伸出手臂,比劃了一個嗖嗖嗖飛的動作,時刻不忘打擊一萬三:「三三兄,說不定炎老頭都是高手,到時候,野人只能抓你……」

  一萬三氣急敗壞,這一路越走越沒底,要不是沒人送他回去,他都想打退堂鼓了:能者服其勞,自己這點斤兩,幹嘛偏偏要跟到山林裡來。

  羅韌不同意:「炎老頭是看寶氣的,專門煉眼,這樣的人不用專攻功夫的,而且……」

  他上前一步,拿手比劃了一下刻痕的高度,幾乎已經和他的鼻子平齊了:「木代沒這麼高,一般人在樹上刻痕,下意識的位置是差不多齊胸,如果要在這麼高的地方留記號,她墊著腳都不夠,得踩石頭。」

  一萬三下意識四處看了看:小石子倒是有零落幾塊,大石頭是沒有的。

  曹嚴華傻眼了:「那……這是誰刻的?」

  又反應過來:「那我們還怎麼追上小師父她們?這裡這麼大,到處看起來都一樣。」

  羅韌說:「現在掉頭,往回走,大不了回到進山的山口,重新追蹤,三個人一起走,總會留下痕跡的。運氣好的話,退回一半,我們就能找到正路了。只是……」

  他抬頭看天。

  只是,已經是下午了,憑白耽誤了好長的時間啊。

  ***

  炎紅砂站在樹上,拿著木代的望遠鏡看了很久,疑惑地放下,說:「木代,沒有啊,妳是不是……眼花了?」

  木代說:「我眼花了,我眼花還能知道那是一塊琥珀的吊墜,黑色的絲絛,形狀像個眼睛──我眼花的這麼仔細?」

  炎紅砂不吭聲了。

  下了樹,她問炎老頭:「爺爺,這怎麼辦啊?」

  炎老頭倒很鎮定:「八成是截寶的,不過也沒辦法了。」

  「炎家是這一行裡的大家,有人白天黑夜的盯著也不奇怪,或許是瞅著我這趟出門,一路盯上了。」

  是嗎?木代沒吭聲,這一路上,至少從麗江到進山,她是沒有被人盯梢的感覺的。

  「寶井的位置已經洩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如果對方好說話,大不了談個分成。如果不好說話,一來就下死手……」

  炎老頭壓低聲音,「妳們也得提早有個提防。」

  木代的心裡一沉,頓了頓,她走到邊上,俯身去撿平直的樹枝:她當然是不想打架搏命的,但如果對方不講道理,也沒理由坐以待斃。

  炎紅砂也過來,問:「做什麼啊?」

  「甩手箭。」

  炎紅砂悶頭幫她撿了幾根,忽然煩躁:「我快要被我爺爺氣死了!他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危險,為什麼不多帶幾個人來?」

  木代說:「妳爺爺沒什麼功夫,妳又是半吊子,他怕帶了有本事的人來,人家中途見財眼開,反了水,他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是這個理兒,小裡小氣,反而壞事。

  炎紅砂覺得很對不起木代:「連累妳了啊,木代。」

  木代笑笑,有點惆悵:「也不是妳連累我,還不是我自己想來賺錢的?這種時候,就不要來來去去的道歉埋怨了。」

  她摟了樹枝,去到寶井邊細細削著加工,每根樹枝截一樣長短,削掉凸起的樹疙瘩,一頭削的尖尖。

  馬刀用的不趁手,她很想念羅韌的小刀。

  炎紅砂又在挖坑了,天色漸暗,看來今天幹不完,難不成真要連夜幹活?

  正想著,坑裡的炎紅砂忽然哎呦一聲,身子往下一沉,打了個趔趄,木代還以為她摔下去了,趕緊奔過來。

  俯身一看,才知道內裡玄虛。

  底下是一大塊板,板面上釘著兩條拉繩,拿鐵鍁去敲板,下頭彭彭的聲音,中空,距井口約莫1.5米,應該是先在井壁四周都鑿了托釘,又蓋上板,板上埋土壓實了的。

  木代把炎紅砂拉上來,炎紅砂用鐵鍁清了土,直到那塊蓋板的邊緣都清晰可見。

  兩個人站在坑邊,下望那塊木板,都有些惴惴。

  炎老頭說:「妳們一人拉一根繩,把板拉出來吧。」

  木代俯下身子,去拉其中一根吊繩,炎紅砂忽然小聲說了句:「慢著。」

  她小跑著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包餐巾紙,扯了一張給木代:「塞住鼻子啊,可能會很臭的。」

  想想都心頭發毛,這裡常年下雨,會不會水滲下去,裡頭積了半井的水,水面上漂著一具屍體?

  木代心裡發堵,把紙巾搓成了條塞住鼻孔,又和炎紅砂同時俯下身去,各抓一根拉繩,想著:以後,給再多錢,也不來幹這種事了。

  她看著炎紅砂,報數:「一、二、三,起!」

  第一下,邊上的土鬆了鬆,沒拉起來。

  沒關係,再來,木代吁了口氣,又和炎紅砂俯下身去:「一、二、三……」

  木板起來了,歪歪斜斜,還真挺沉,木代和炎紅砂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木板抬扔到一邊。

  井壁現出來了,黑漆漆的,幽深,四壁都滲了水。

  炎紅砂腿又軟了,小聲說:「木代,我哪裡敢下去,到時候,讓我在屍體旁邊採寶……」

  想想都一陣作嘔。

  木代說:「妳別慌啊,我們先看看。」

  天有點暗了,木代哆嗦著,擰亮了手電筒,向著井底下照了過去。

  黑色的滲水的井壁,井底雜亂的石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塵封多年的霉氣嗎?熏得人睜不開眼睛,想流淚。

  木代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她又看了一遍,脫口說了句:「沒有啊。」

  炎紅砂沒反應過來:「沒有什麼?」

  木代膽子大些了,她俯身又看了一回,很肯定:「沒有屍體。」

  沒有?炎紅砂愣了一下,趕緊探頭朝下看,連一旁的炎老頭都撐著手杖過來了,須臾都不肯離身的眼罩戴在額頭上,看著有幾分滑稽。

  真沒有,那麼小的井底,光打下去,一目瞭然。

  炎老頭的臉色有點變了,喃喃著說:「怎麼會沒有呢?」

  他有些失神,撐著手杖茫然地往邊上走了兩步,又重複了句:「怎麼會沒有呢?」

  就在這個時候,林子裡忽然飛出一個繩套,像是套馬的圈索,準確無誤的套中了炎老頭的脖子。

  木代看到,炎老頭的身子猛烈撲了一下,整個人被拽倒,迅速向著林子深處拖拽了去。

  炎紅砂尖叫:「爺爺!」

  到底是至親血肉,這個時候,她反應反而是比木代來的快,身子往前一撲,死死抓住了炎老頭的雙腳,但那股拖力來的好強,只是稍稍頓了一下,又迅速連帶著炎紅砂都拖了進去。

  木代提刀就追,覷到林子裡一個模糊的高大黑影,想也不想,一把甩手箭狠擲了出去,半空一個翻轉,一刀劈在牽引的繩子上。

  那個黑影似乎踉蹌了一下,沒收住,就地翻了個滾,樹身一擋,忽然就不見了。

  整件事情,只三秒?五秒?

  林子裡安靜地像死的一樣,只餘幾個人滯重的呼吸,炎紅砂從地上爬起來,哭著去晃炎老頭:「爺爺?爺爺?」

  炎老頭呻吟了一聲,還好,沒死就好。

  木代拎著刀,手臂有些顫,戰戰兢兢往前走了兩步,藉著昏暗的光,看到甩手箭灑了一地。

  沒打中嗎?不可能,距離這麼近,明明是根根都招呼到的。

  木代忽然害怕起來,她連退了好幾步,一把拽起炎紅砂,語無倫次:「走走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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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0 01:11:00 |只看該作者
78 【胭脂琥珀】第①③章

  一路跌跌撞撞,疑神疑鬼,天已經全黑了,炎老頭夜間辨路艱難,幾次帶錯了路,有兩次,木代甚至以為是在林子裡轉了向了,頓生生還渺茫之感,想哭,又拚命忍住。

  她覺得自己是保鏢,邊上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的,她一定不能露怯,哪怕裝,也要裝出信心滿滿的樣子來。

  她們在林子裡昏頭轉向,摸了好久,直到半夜,才終於摸回通往石屋的路。

  一路上,除了催促找路,沒人講題外話,直到遙遙望見石屋的輪廓,提著的那口氣才都先後鬆下。

  炎紅砂問她:「木代,那是野人吧?力氣那麼大,一個人拖我們倆,普通人沒那樣的。」

  木代覺得是,皮也厚,木頭削的甩手箭都戳不傷他。

  不過,這突發的一齣,倒是把她對那個掃晴娘的猜疑沖淡不少。

  她把炎紅砂叫過來,壓低聲音,講了掃晴娘的事。

  布娃娃能走路的想法到底是荒唐,木代起初就比較傾向周圍可能還有別人,今天在林子裡發生的事,算是佐證了她的想法。

  炎紅砂後背發涼:「那就是說,回到住處也不安全了?」

  「總比林子裡好的。」

  ***

  是的,總比林子裡好的。

  回到石屋,點上火把,明晃晃的光驅散了不少黑暗的恐怖,木代和炎紅砂去井裡打了水,燒了一鍋,洗了臉,又倒水泡腳。

  趕路的時候不覺得,現在才發現,腳上有幾處都磨出水泡了。

  熱氣從腳底衝到全身,乾麵包也沒那麼難啃了,撫慰了身體撫慰了胃,萎靡的精神也終於舒展開來。

  炎老頭坐在角落裡,喃喃:「井裡,怎麼會沒屍體呢?」

  炎紅砂聽著就來氣,覺得這輩子就算讓她砸鍋賣鐵沿街乞討也不想採什麼寶了。

  木代猶豫了一下,問他:「爺爺,你當時埋進井裡的那個……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炎老頭沉默了好久,沙啞著嗓子答:「女的。」

  「是多久前的事?」

  「十多……二十年前吧。」

  「她真的……死了嗎?」

  炎老頭身子一凜,抬頭看她:「什麼意思?」

  木代斟酌了一下:「因為井裡沒有屍體,我在想,會不會是她又逃出來了……」

  炎老頭厲聲:「怎麼可能!割喉的人,血噴的滿井都是……」

  他突然發覺說漏了嘴,驀地停住。

  屋子裡死一樣的寂靜。

  炎紅砂渾身發冷,忽然就帶了哭音:「爺爺,你不是說,是病死的人嗎?」

  其實,炎老頭哄木代說是病死的人,炎紅砂心裡也有懷疑,但她強迫著自己去相信:到底是親人,她不希望爺爺是真殺了人的。

  現在知道了,割喉,血噴的到處都是。

  這是謀殺。

  靜默中,炎紅砂忽然抱著膝蓋,小聲哭了起來。

  ***

  這一晚,木代無論如何都睡不踏實,當然不止是她,她聽到炎紅砂也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的,只有炎老頭的呼吸聲。

  他倒是睡的安穩的。

  嘀嗒,嘀嗒。

  又下雨了嗎?

  木代靜心聽了一會,忽然坐起來,悄聲地:「紅砂?」

  炎紅砂也坐起來:「怎麼了?」

  她從自己的床鋪邊爬過來。

  這不是下雨的聲音,這是滴水的聲音。

  聽起來很近,好像就在門口,為什麼會滴水呢,是昨天屋頂的積水,忽然又漏了嗎?

  聽得人鬧心。

  炎紅砂緊張起來,抱著木代的胳膊壓低聲音:「木代,咱們就待屋裡,天亮再出去吧。」

  待屋裡嗎?木代看著那扇木門,薄薄的,還漏著縫兒,腳一踹就開了。

  但是,還是覺得,待在屋裡,要安全一些。

  她和炎紅砂兩個互相依偎著,過了會,炎老頭忽然翻了個身,起來了。

  炎紅砂嚇了一跳:「爺爺,你幹嘛去啊。」

  炎老頭甕聲甕氣答了句:「起夜。」

  炎紅砂頭皮發緊,下意識想說「就在屋裡吧」,下一秒反應過來,男是男女是女的,屋裡哪有地方啊。

  炎老頭穿好鞋子,他眼睛本來就不好,反而不用打燈,摸索著到門邊,打開門走了出去。

  木代猶豫了一下,問炎紅砂:「我要跟出去嗎?」

  炎紅砂說:「這不好吧,我爺爺在方便啊……」

  她沒說下去,外頭響起了撒尿的聲音,很顯然,炎老頭沒下樓,就站在樓上。

  男女有別,即便差著輩分,乍聽到這聲音,木代還是有些臊,炎紅砂也不好意思,頭半低著,手足無措的。

  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抓住她的手。

  木代的手有點涼,炎紅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木代在看著門口,炎紅砂循向看過去。

  黑夜天,屋裡反而比外頭黑,門開著,像是襯著較淺的背景,門上頭,吊著一個……

  黑魆魆的輪廓,是那個掃晴娘的布娃娃吧,一定是,是從井裡撈上來的那個,因為它還在滴水。

  炎紅砂驚怔失語,這個時候,炎老頭又回來了。

  他走到門口,那個掃晴娘的布娃娃就吊在他頭頂,似乎有水滴進他頸子裡,炎老頭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猝不及防的,上頭忽然伸下一對長長的手臂,薅著他的腦袋,把他整個人提了上去。

  從木代的角度看來,炎老頭真像旱地拔蔥般,身子離地,忽然就不見了。

  炎紅砂尖叫,木代反應過來,提起馬刀就追,到門口時攀住門框身子倒捲,瞬間上了房。

  天已經有些濛濛亮了,一個身高接近兩米的野人,腋下夾著炎老頭,大步流星往山上去。

  木代腦子一懵,提氣就追,她雖然輕身功夫好,但那野人顯然是在山裡踏高踩低慣了的,一時半會的居然拉大了距離,木代一咬牙,使盡渾身的力氣,把手中的馬刀向著野人的背狠擲了過去。

  刀就是刀,不是木頭,雖然沒能像預想中的狠狠插進野人的背,但也劈的他渾身一個哆嗦,一把扔開炎老頭,嘶吼著向著木代撲了過來。

  木代一個就地翻,把這第一撲避過去了,鼻子裡聞到野人身上的氣味,腥是腥臭是臭的。

  那頭,炎紅砂已經拖著鐵鍁追出來了,真面對面看到這麼大個傢伙,激的渾身一哆嗦,但是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害怕了,大叫一聲,掄著鐵鍁就砸過來。

  不過鐵鍁到底不趁手,野人伸手抓住鐵鍁的柄,居然把炎紅砂連人帶鐵鍁扔了兩米來遠。

  木代覷準馬刀的位置,翻過去想撿,哪知道野人比她更快,一腳踩住馬刀,一巴掌向著她臉上扇過來,木代身子一矮,想從野人腋下鑽過去,腦後突然一緊,一個念頭閃出來:完了。

  她頭髮被野人抓住了。

  一抓一大把,硬是把她連頭髮帶人都扯回來摔在地上,木代被摔的眼前發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喉頭一緊,脖子被掐住了。

  這一股力奇大無比,險些就把她脖子給掐斷了,木代瞬間雙眼翻白,嘴巴閉不上。

  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怪不得說我不見了,原來我這麼快就死了。

  她徒勞的伸出手去抓,拽到什麼,死死攥住。

  就在這個時候,兩聲槍響。

  砰!砰!

  她感覺到,野人的身子一震,又一震,再然後,壓在身上和脖頸間的那股力忽然消失了,野人痛苦地嘶嚎一聲,瞬間掠進林子裡不見了。

  木代躺在地上劇烈咳嗽,她睜開眼睛,模糊地看到高處,熟悉的身影。

  羅韌在收槍,曹嚴華和一萬三一前一後地往下跑,曹嚴華大叫:「我木代妹妹啊……」

  木代爬不起來,巨大的委屈忽然就把全身心都給淹沒了,她躺在地上,眼淚湧出來,奔到跟前的曹嚴華手足無措的,慌慌張張問她:「木代妹妹,妳受傷沒有啊……」

  木代哭著說了句:「我要回家去。」

  她哭的氣上不來,又劇烈咳嗽,羅韌過來,把她抱起來,輕聲說了句:「沒事,咱們回家去。」

  ***

  人仰馬翻。

  不過,這石屋子裡,因為忽然多了這些人,而擁擠和熱鬧起來。

  掛在門口的掃晴娘被扯下來扔在一邊,一萬三和曹嚴華燒水,他們帶的瓶裝水還夠,燒了一大鍋,舀了盆給羅韌,剩下的下麵。

  方便麵的香氣傳來,簡直賽過這世上所有的佳餚,那捆雞蛋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木代聽到曹嚴華催一萬三:「再打兩個,多打兩個嘛,給我小師父補身子。」

  羅韌拿紗布蘸了燒好的熱水,給木代擦脖子,她脖子上勒痕的淤青看起來觸目驚心的,側邊有幾道抓痕,已經出了血。

  可能是中槍的時候身子一頓,指甲抓的。

  羅韌開了小瓶的酒精,用棉球蘸了給她清血,酒精浸到傷口,絲絲的疼,木代激的直噓氣。

  羅韌說:「這種野人的爪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細菌,我幫妳打一針。」

  他幫她貼上紗布膠帶之後,拿過邊上的藥箱,從底下取出一個布裹包,打開了,裡頭插著一根一根的針劑玻璃瓶,還有一根小的針筒。

  羅韌掰斷針劑的玻璃頭,把藥水汲到針筒裡。

  炎紅砂一直在邊上看著,這個時候小聲說了句:「你還帶這些東西的?」

  羅韌沒看她,沉著臉說:「不然呢,你們進深山老林,就算裡頭沒野獸,摔著了擦傷了,也要想到破傷風的危險的。你們都帶了些什麼東西?我剛看過了,藥品沒有,防身的武器也沒有,一堆吃的,你們是進來幹什麼的?度假的嗎?」

  羅韌從沒用這種口氣說過話,炎紅砂沒敢作聲,曹嚴華正端了一大碗煮好的麵進來,自忖著不好插嘴,趕緊擱下。

  木代有點尷尬,羅韌拉過她的左手,衣袖擼上去,拿酒精棉球在她手臂上擦了擦,找準血管,慢慢把針頭插了進去,推好了之後,又拔出,給了粒乾的棉球給木代,讓她自己摁著。

  整個過程並不疼,羅韌的動作很準,乾脆,以前在叢林生活,他習慣了給自己打針。

  木代給曹嚴華使眼色,讓他趕快把炎紅砂帶出去──炎紅砂一直在邊上,犯人樣低著頭,看著叫人怪難過的。

  曹嚴華會意,正要招呼炎紅砂,羅韌忽然轉頭看角落裡的炎老頭。

  「你其實根本就沒有帶過隊採寶吧?」

  「我聽紅砂說過,你煉了一雙眼,是專門看寶氣的,一個團隊裡,看寶氣的人等於技術人員,其它的人,是一定會把你捧著供起來的,所以你根本也不會關心萬事操辦,以為只要帶兩個人,帶把鏟子,就能把寶給採了是吧。」

  曹嚴華尷尬的不行,炎紅砂不好說話,木代也不好說話,自然只能他來攪渾水了:「小羅哥,紅砂爺爺到底是……長輩……」

  羅韌笑了笑,說:「長輩。」

  「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拉上自己的孫女,還搭上外人。」

  他忍住了沒再說,頓了頓起身走了出去。

  炎紅砂長長吁一口氣,一口氣還沒鬆下來,一萬三忽然探進頭來,說:「紅砂,妳出來一下,羅韌找妳說話。」

  炎紅砂臉色一下子變了,帶了哭腔看木代說:「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沒這麼快完事,羅韌會把我罵死的。」

  她萬般不情願的,還是出去了。

  曹嚴華這才端起碗給木代,說:「小師父,吃飯。」

  木代端起來,下意識看了一下炎老頭,曹嚴華猜到她的心思,小聲說:「鍋裡還有呢。」

  木代抬手去接,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攥著東西。

  她想起來了,這是剛才打鬥時,從野人身上拽下來的,太過害怕緊張,右手一直攥著,居然給忘了。

  她鬆開手。

  那是一塊胭脂色的琥珀,狹長,內外顏色有深淺,像是一顆躺在手心裡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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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胭脂琥珀】第①④章

  謝天謝地,羅韌沒有再就這次近乎荒唐的採寶再說什麼,只是問她這幾天的情形。

  炎紅砂老老實實,不敢隱瞞──其實起先是想為炎老頭留點臉面的,但一來羅韌問的仔細,二來炎老頭的事算是承上啟下的節點,實在遮掩不過去。

  她基本坦白從寬。

  羅韌聽的仔細,後來找來扔在一旁的掃晴娘來看,炎紅砂見沒自己什麼事了,趕緊偷溜回屋,進屋之後一聲長嘆,就差汩汩淚下了。

  她以前真是瞎了眼了才看上羅韌了,跟他說了幾句話,魂兒都嚇飛一半了,想想止不住後怕:幸虧木代沒真的被野人給掐死,不然,羅韌會削她一層皮的吧。

  過了一會,羅韌和一萬三都進來了。

  小小的屋子,人忽然多了一半,天又已經大亮,木代覺得踏實好多。

  新生的感覺。

  羅韌先問曹嚴華和一萬三:「你們兩個,如果再趕一天路,能行嗎?」

  曹嚴華大驚失色,低頭看自己肥嘟嘟的兩條腿:「小羅哥,剛走了一天一夜啊……繼續走,我只能爬出去了。」

  又拉一萬三做墊背的:「我還算有底子的,我三三兄這細胳膊細腿的……」

  自己的身材被如此誹謗……

  擱著以往,一萬三鐵定跳起來了,但是這一次,他忍辱負重:畢竟他確實也累的夠嗆,再走上一天非廢了不可。

  羅韌沉吟不語,他們因為起先走錯了路,耽誤了大量時間,所以後來一直連著趕夜路,自己是沒什麼,但是曹嚴華和一萬三都算是超體能行走,一旦歇下來就是個半殘廢。

  木代問羅韌:「你是想……撤回去嗎?」

  羅韌點頭:「山裡的情形我覺得不是很樂觀。我們這頭的準備太少,武器、藥品、食物都不充足,我是想……」

  他說了一半就不說了,客觀條件不允許,說了也是白費口舌,而且,野人顯然在叢林裡更有優勢,拖著一支老弱的傷殘之隊在林子裡再耗上一整天,這個險,他還真的不敢輕易去冒。

  他吩咐一萬三:「把我們所有的食物和水都收一下,按在這裡休息一天,出去一天算,兩天,六頓,六個人,勻一下,不要出饑荒。」

  說話間,目光落在炎老頭身上,問的很不客氣:「炎老先生,當初你殺人蓋寶氣,殺的人,是寨子裡的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炎紅砂結結巴巴,試圖為爺爺辯解:「不是的,羅韌,是我爺爺一同採寶的朋友,生了病死了……」

  她近乎僥倖地想:縱然是割喉,也許是那人生病死了之後割喉的呢?殺一個死人,罪就沒那麼大了吧?

  羅韌說:「第一,採寶的人即便不會看寶氣,看到寶井總會有幾分斟酌,他想獨佔寶井,行事一定會避開同行的耳目,即便真有人生病死了,也不會把人埋到他看中的寶井裡去。」

  「第二,我雖然沒有採過寶,但也大致知道,這種隊伍,見者有份,多一個人就要分一個人頭的錢,所以,能精簡就精簡,不會帶沒用的窩囊廢,但凡能被選進來的,都是好手。」

  他指炎老頭:「採寶就取他一雙眼,他的價值也就在這眼上,其它方面弱無傷大體,但是隊伍裡的其他人,翻山越嶺,對付野獸、療傷救急,必須個頂個的強,換言之,整個隊裡,炎老先生在體力上可能是最弱的,用血氣蓋寶氣,不可能冒險去用同行的人。」

  「所以,就打起了寨子裡的人的主意,對方還是個女人,就更好下手了對吧?」

  炎老頭沒有說話,過了會,嘿嘿乾笑了兩聲,終究是無話可說。

  炎紅砂羞愧難當,但還是拚命去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羅韌,我們昨兒挖開了井,但裡面沒有屍體,那個女人會不會根本沒死啊?」

  羅韌冷冷看炎老頭:「妳爺爺說了,是割喉,血噴的到處都是──血這樣的噴法,很可能是割斷頸動脈了。把人扔進井裡之後,放置木板、填土、踏實,把地面上修飾地像沒挖過一樣,這麼長的時間,人早就死了。」

  木代的身上泛起細小的顫慄,想像著當時的場景,不覺打了個哆嗦,覺得這個一起相處了好些日子的炎老頭,的確是心狠手辣面目猙獰。

  「死人自己不會走路,唯一的可能是,暗中有人看到了整個過程,炎老先生走了之後,有人把這口井挖開,帶走了屍體,又把井恢復原樣。」

  一萬三心裡一陣寒意,看了看炎老頭,又看看羅韌:「會是那個野人嗎?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那個野人一次兩次攻擊炎老頭,看來是有原因的。」

  炎老頭沙啞著嗓子冷冷開口:「也說不定是當時我同行的採寶人,暗地裡跟蹤我,趁我走了之後起了這口寶井。」

  羅韌說:「不管是你同行的人,還是其它的採寶人,起了寶井之後,採了寶一走了之就是了,根本犯不著恢復原樣。而且炎家家大業大,人家掌握了你的秘密,訛你幾筆也夠活小半輩子了,但是顯然炎老先生這幾十年都過的安安穩穩的──所以,暗中窺視的人,不是寨子裡的人,就是野人。」

  木代插嘴:「如果是寨子裡的人的話,炎……爺爺根本走不了的。」

  顧及著紅砂的面子,木代當面說話時,還是尊炎老頭一聲「爺爺」。

  羅韌點頭:「山裡民風都彪悍,如果是寨子裡的人撞到炎老先生做這樣的事,就算當時不撲出來,也會糾集了人不讓採寶人離開的,所以那個暗中窺視的人,不是同行的採寶人,不是其它的採寶人,也不是寨子裡的人。」

  炎紅砂囁嚅:「那就只剩下……野人了嗎?」

  事到如今,她也放棄了一切試圖為自己爺爺辯解的念頭了,喃喃自語著:「好像也是,不然為什麼一次兩次,都攻擊我爺爺呢?」

  曹嚴華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們還記不記得扎麻說的那個關於女野人的傳聞,那個野人以前也攻擊過五十多歲的老頭,二十來年前,炎老先生可不是五十來歲嗎?會不會是……」

  會不會是那可憐的老頭,當了炎老頭的替死鬼?

  還真是背運呢,曹嚴華哆嗦了一下。

  羅韌說:「有這個可能,今天我們都親眼看到,確認了山裡的確有野人──野人在山裡的時間不短,但是和人照面的次數寥寥無幾,傷人致死的唯有那一次……」

  他頓了一下:「強暴一說,有可能是山裡人以訛傳訛或者添油加醋,你們想想,一個野人要報復,一定是像野獸一樣沒有章法,又抓又咬──那個老頭衣服被撕開,下身血肉淋漓的,其實是應了這樣的手法,但是外人看來,就很容易穿鑿附會成野人發情,強暴殺人。而且……」

  羅韌看向門外:「這個近山的寨子廢棄,可能跟野人的出現也有關係,我在想,會不會是野人傷人的事傳出之後,就近寨子裡的人都搬離了,只有獵人才敢結伴進山。」

  一萬三覺得合情合理:「那咱們還剩下一個問題,這個野人跟被殺死的女人之間是什麼關係,這麼心心唸唸地要給她復仇。」

  屋子裡靜了一下,木代伸手撫了一下貼著紗布的傷口,居然有點悵然:「讓你這麼一說,我居然覺得這個野人……還挺有情有義的……」

  曹嚴華說:「我想了一個可能。」

  「那個女人,和野人,會不會是認識的?」

  羅韌心中一動,問木代:「妳和野人交手的時候,覺得他老嗎?」

  怕木代不明白,他進一步解釋:「因為野人的壽命,一般來講是比人要短的,二十年前就有的野人,現在來說等於是老年了。」

  木代聽懂了:「不老,他動作很迅速……」

  炎紅砂也遲疑了一下:「他一揮胳膊,把我連鐵鍁帶人掀出幾米遠,我覺得挺有力量的。」

  羅韌點頭:「如果他現在正當壯年,二十年前,就該是個小野人……」

  曹嚴華大笑起來:「如果是個小野人,就得是人生的,誰生的他……」

  他忽然不說話了。

  屋裡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羅韌看炎老頭:「聽紅砂剛剛說,那口寶井的位置其實也很偏,你當時,是怎麼遇到那個女人的?」

  炎老頭沉默了一下,聲音開始有了些驚惶之意:「她……經過,我看到了,我……」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個時候,四下無人,忽然有個孤身女人經過,如同餓肚子的狼忽然瞥見血淋淋的肉,他就……

  羅韌說:「你仔細回憶一下,她當時,是兩手空空,還是帶著什麼東西?」

  炎老頭喉頭發乾:「她……挎了個籃子,裡頭……有吃的……」

  一萬三脊背發涼:「山裡有野獸,一個孤身女人,走親戚串門也不會走到山裡來,她是不是其實是來……送吃的?她不會就是那個野人的……娘吧?」

  木代怔了一下,低頭去看自己手中的胭脂琥珀。

  是啊,一個土生土長飲血嚼肉的野人,怎麼會去給自己掛一條胭脂琥珀的掛墜呢?

  半空中一個炸雷,天瞬間暗下來,濃雲開始團合,又是一個要下大雨的天氣。

  羅韌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一回,咱們沒那麼輕易能走出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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