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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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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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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8:23 |只看該作者
110 【風捲塵垢】第①③章

  鄭水玉家的洗手間只巴掌大,用水又儉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來,水頭從來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覺,都像久旱的地才濕了表皮,渾身不舒服。

  所以,這大概是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溫也滾燙。

  擦乾了身體出來,先撕開包裝穿了內褲,又抖開羅韌的衣服看,半新不舊,疊痕整齊,湊近了,還能聞到洗乾淨的衣服特有的味道。

  比劃了一下,真大,衣袖長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頭進去,整個人像罩了個麻袋。

  她低下頭,袖子褲腳都連挽好幾道,才打開門出去。

  走到桌邊坐下,筷子就在手邊,木代猶豫了一下,覺得賓主畢竟有別,還應該等羅韌說一聲再開動。

  誰知羅韌先把筆記本電腦先遞過來,說:「先看完。」

  木代接過來,屏幕往下壓了壓。

  兩個打開的網頁,兩篇文章,都是講愛滋病的,關於原理、症狀、潛伏時間、傳播途徑等等。

  她手指滑在觸屏上,一下下翻著看,頭髮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鍵邊上。

  看完了,她把電腦遞回去,羅韌接過了放在一邊,說:「今天我問過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體檢查,妳要是不放心,找時間我給妳抽血,然後送進去驗……先吃飯吧。」

  木代悶頭吃飯,人也奇怪,開始餓過勁了,什麼都不吃也不餓,真的開始有東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餓。

  中途羅韌開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嚕嚕一口下去一半。

  據說長的飯局總有一兩個停點,通俗講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戰」。

  這半罐酒就是第一個停點,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擱下,沉默了一會才問:「大家都還好嗎?」

  「挺好。」

  「鳳凰樓……開張了嗎?」

  「開了,當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沒有,曹胖胖差點哭了。」

  木代想笑,笑容剛出現就隱了,總覺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邊上虎視眈眈的臉,說她:還有心情笑!

  又問:「那凶簡呢,現在應該第四根了吧,鳳凰鸞扣有指引嗎?」

  羅韌說:「沒人關心凶簡。」

  這話是真的,每個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總覺得凶簡這事虛無縹緲、師出無名、無關痛癢、並不迫在眉睫,無利可圖又凶險莫測。

  做一件事,要麼有動機,要麼有動力,他們都沒有──神棍形容的沒錯,就是拉磨的驢,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實吃點虧,都是不想動的,炎紅砂因為新奇好奇成立的「鳳凰別動隊」,過了起初那股子勁,現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勢。

  更何況,現在有更緊迫的事情。

  羅韌終於問到正題:「為什麼要跑?」

  木代沒吭聲,過了會把啤酒拿起來,又灌了一大口。

  「頭腦一熱,看到開著的窗戶,覺得能跑掉,就跑了。」

  羅韌說:「起初,妳很配合調查,要想跑的話,在飯館時就跑還更容易些,犯不著到公安局才跑。」

  「木代,妳是害怕了吧?」

  木代不說話,過了會,她把面前的碗盒推開,胳膊撐在桌面上,垂著頭,雙手摀住了臉。

  羅韌聽到她吸鼻子,鼻尖泛著紅,輕輕咬著嘴唇,但是不拿開手。

  她不像從前那樣想哭就哭了。

  羅韌把抽紙盒推過來,說:「別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

  木代沒看他,還是低著頭,伸手抽了一張,胡亂擦了擦臉,然後揉了團扔進垃圾桶。

  「有目擊證人,我開始跟他們說,半夜發生的事,天那麼晚,馬超可能是看錯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筆錄的時候,第二個證人隔著玻璃看過我了,也說是我。」

  說著又去拿酒,罐裡差不多空了,拿起來很輕,一搖嘩嘩的響,只好又放回去。

  其實還有白酒,但是羅韌先不給她開。

  他又問了一遍:「那妳害怕什麼?」

  木代低著頭,說:「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連夢也沒做一個,特別沉,所以,連我自己也不確定……」

  羅韌接過話頭:「妳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後,無意識的狀態時,曾經起身出去過?」

  木代說:「因為我有前科啊,何醫生說我人格混亂,有時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現在已經給自己定罪了是嗎?」

  木代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想著:有兩個證人呢。

  一個叫馬超,是張通的混混同學,一個叫宋鐵,是五金公司的職工,兩人並不認識。

  兩個證人,證詞互相印證,都在當夜看到她,連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說的確切。

  羅韌笑起來:「木代,我教妳一句話,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

  木代抬眼看他:「什麼意思?」

  「別想著自己是個罪犯,先入為主妳就會忽略很多重要細節。我是之後才來的,不可能知道詳情,當天的事情,要靠妳去分析回憶。」

  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開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蓋,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個小半杯,又掏出手機,調到秒錶。

  「咱們來做個遊戲,妳現在為自己辯護,妳就想著自己是被陷害的,要盡力為自己開脫,給出讓人信服的理由。兩分鐘一條,時間到了,想不出來,就喝酒,一條都想不出來,那行兇的就是妳。」

  他撳下開始,2分鐘倒計時,上頭的數字開始瘋狂變換。

  木代用了好一會兒去消化他的話,沒來由的緊張,目光觸到羅韌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趕快!」

  連這語氣都加重她緊迫感。

  木代嘴唇發乾,兩隻手捻在一處,腦子裡飛快在轉,但一時間理不出頭緒。

  為自己辯護,給出信服的理由,信服的理由……

  一杯酒遞到面前,已經到時間了?

  羅韌說:「喝酒。」

  只好接過來,一口燜掉,白酒不比啤酒,一口下去辣勁沖頭,熏的眼睛都辣辣的。

  兩分鐘,再次倒計時。

  信服的理由,要信服的理由,她有什麼理由呢,對方有兩個證人,警察說了,兩個人互不相識,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再說了,那兩個人也不認識她,無怨無仇的,有什麼理由要誣陷她呢?

  她神思恍惚著,直到一杯酒又遞到跟前:「喝掉。」

  只好喝掉,抬眼看羅韌時,他一點表情都沒有,說:「想不出來,那就是妳了。」

  不知道是酒勁還是怨忿,木代覺得羅韌分外不近人情。

  她說:「不是我。」

  「古代好多被拉上公堂的人都講不是我,一頓板子下去都畫押了。」

  畫你媽的押!

  木代一巴掌拍在桌上:「說了不是我!」

  拍的重了,帶翻一盆拌菜,拌汁濺到羅韌身上,羅韌皺著眉低頭去看。

  木代覺得委屈:「我沒有那麼多晚上往外跑的人格。不管何醫生說我是兩重還是三重,我自己一直在調整。我把它們都壓住,我沒有病,不會三更半夜跑出去殺人。」

  說完了,秒錶又到了時間。

  她氣的自己去拿酒,剛要挨到,羅韌手快,直接拿開。

  說:「這個算一條。」

  又指衣服上的污漬:「妳要負責洗了。」

  木代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兩分鐘,又倒計時。

  這一次,她努力冷靜,蹙著眉頭去想。

  「我跟那個張通不算認識。我沒有理由要殺他,無怨無仇的,我沒有動機。哪怕又退回到從前,何醫生說的那個,木代2號,她也只是在我性命攸關的時候出現,張通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學生,打也打不過我,他不可能威脅到我的。」

  羅韌點頭:「這條說的有點含量。」

  「不過明明可以分兩條的,妳為什麼要一條都說了,倒計時,再想新的。」

  木代被他一噎,腦子不覺就漿糊了,兩分鐘倏忽而過,只好又喝一杯。

  她實在想不出來了。

  羅韌問:「確定沒有了?」

  她點頭,確定。

  「如果我說出來,妳是不是喝?」

  「喝。」

  羅韌想了一會:「馬超和宋鐵,雖然初步調查說兩個人並不認識,但是很多時候,有一些隱秘的關係或者交集是不被外人所知的。很多特別容易下定論的絕對的事情,反而最有可能不絕對。」

  木代無從反駁,喝酒。

  「張通那裡,也可以入手調查。他有沒有什麼仇人,如果是仇人作案嫁禍,不可能攀扯進來一個毫無關係的。妳是不是跟張通同時出現過,或者相處過,被那個人看到,有機可乘。」

  木代只好喝酒,小口小口的抿。

  羅韌看她:「醉了?」

  她搖頭:「一點點暈。」

  「知道妳酒量好,張叔說了,妳拿酒當飲料喝的。一點點暈正好,適合睡覺。」

  哦,睡覺。

  木代站起來,找了皮筋紮了頭髮,漱了口擦了臉,又深一腳淺一腳回來。

  沒醉,但有點上頭。

  她在床和沙發中間轉圈,飄飄的:「我睡哪呢?」

  羅韌指床,她嗯了一聲,方向感似乎不好,又轉了一個圈。

  羅韌說:「妳是陀螺嗎?」

  他推著她肩膀,把她送到床前,木代蹬掉鞋子,手腳並用爬上去,不挨邊不靠頂,整個人睡對角線上,單手拽了枕頭墊腦袋,又把被子拽上。

  羅韌看她:「重新在公安局,還跑嗎?」

  她盯著天花板,含含糊糊說:「我應該跟他們分析一下的,跑了不好,顯得心虛。」

  「還覺得是自己殺了人,自己有罪嗎?」

  木代閉上眼睛,又拽了下被子:「我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她翻了身,嘆氣,低聲呢喃:「要早點睡,明天還要洗衣服。」

  羅韌好一會兒才反應出是自己讓她洗衣服的。

  他把桌上的杯盤狼藉收拾了一下,進洗手間沖了個涼水澡──水已經不熱了,名副其實的「沖涼」。

  撳了燈,羅韌慢慢躺到沙發上。

  黑暗中,他屏息靜氣,去聽木代的呼吸。

  勻長的,輕柔的,她睡著了。

  羅韌的唇角露出微笑。

  吃飽了,喝足了,也沒那麼多煩心事了,應該能睡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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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8:35 |只看該作者
111 【風捲塵垢】第①④章

  明晃晃的光透過窗戶照在臉上,發癢。

  木代很不情願的睜眼,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身在何處,門口傳來絮絮的聲音,她揉了眼睛去看,羅韌正關上門,拎了外賣的袋子進來。

  木代奇怪:「又要吃飯?」

  羅韌說:「中午了。」

  居然已經中午了。

  木代下床去洗手間洗漱,經過羅韌身邊時,羅韌問她:「妳睡覺一直綁頭髮的嗎?」

  木代下意識去摸頭上綁起的揪揪,說:「晚上綁頭髮洗漱,有時候很累,忘了鬆就直接睡了。」

  羅韌說了句:「鬆開會放鬆點。」

  木代說:「哦。」

  洗漱了出來吃飯,青椒炒肉的蓋澆飯,菜飯都還熱著,味道也不錯,但是今天這次吃飯,氣氛就遠不如昨晚了,總覺得生疏的不自在。

  她找話說:「今天要幹什麼?」

  羅韌說:「妳最好就別出去了,我想想辦法,從昨晚上分析的那幾條出發,看能不能查到什麼。」

  木代不吭聲了,過了會說:「那謝謝你了。」

  「應該的。」

  吃完了飯,羅韌拿了針管出來幫她抽血,吩咐她挽袖子,握拳,下針時,大概覺得位置不大對,伸手托了下她的胳膊,掌心溫熱,觸到她裸露的小臂。

  木代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下意識就往後縮了一下。

  羅韌有一兩秒沒說話,過了會說:「別亂動,不然下針不穩。」

  木代尷尬,這尷尬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羅韌離開。

  ***

  木代在屋裡等了很久,無所事事到整理了整間屋子:疊了被子、擦了水台、每一樣擺歪了的東西都歸位。

  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沒做,末了想起來,要幫羅韌洗衣服──但是那件衣服,他好像又穿出去了。

  下傍晚的時候,門口有動靜,似乎是羅韌回來,正拿鑰匙開門。

  木代起身去看,門推開了些,外頭的人卻不急著進來,只先探進一個腦袋,左看右看的。

  忽然間就看到木代,說:「呀!」

  居然是炎紅砂。

  迎著木代驚訝的目光,她蹬蹬蹬衝進來,背上沉重的背包隨著小跑啪嗒啪嗒。

  跑到跟前,給了她一個巨大的擁抱。

  木代還沒回過神來:「妳怎麼來了?」

  炎紅砂抬起頭,兩隻手去捏她的腮幫子:「哎呀木代,妳這個小可憐兒,我都聽說了,是有多倒霉啊,妳看妳,臉上都沒肉了。」

  木代看著她,還是怔愣,又朝門口看,曹嚴華和一萬三也進來了,都拎著行李包,羅韌走在最後,關門。

  像是做夢樣,她又問了一句:「你們怎麼來了啊。」

  回答的反而是羅韌:「很多事情要查,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

  這話也不盡然,事實是,霍子紅那邊,羅韌隱瞞了一些情況,只說人已經找到了,沒出什麼事,讓她安心。

  詳實的情況,告訴了炎紅砂他們。

  自從木代車禍出事之後,炎紅砂就再沒見過她,一聽說找著了,恨不得馬上過來看,曹嚴華則是大驚失色:「咋還殺人了呢?肯定是有人誣陷我妹妹小師父,不行啊,這是大事,我得過去!」

  在他心裡,這事比凶簡什麼的重要多了。

  一萬三則是徹底騎牆。

  ──有羅韌在,咱們就不用過去了吧?什麼,你倆都要去?那我也去吧。

  他半是隨大流半是好奇:聽說都三重人格了,也不知道現在長成什麼樣了。

  炎紅砂興奮地從背包裡往外拿東西:「我幫妳帶行李了,衣服啊,洗臉的刷牙的,還有……」

  她把手機遞給木代,話說的老氣橫秋:「出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的來嘛,不要老跟小說裡學離家出走,多讓人著急啊。」

  一萬三說:「富婆,妳話真多。」

  炎紅砂說:「我高興嘛。」

  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木代遞紙巾給她:「妳哭什麼嘛。」

  羅韌看木代:「這手機妳先別用,也別開機。警方這兩天在查,省得麻煩。」

  木代嗯了一聲,把手機塞回去 ,轉頭時,看到曹嚴華和一萬三都在看她。

  木代問:「看什麼?」

  一萬三沒說話,曹嚴華吭吭哧哧了一會,說:「妳好像是有點不一樣,但是我也說不大出來。」

  後半句憋在嗓子眼了,他其實想問:妳現在這是……哪個人格啊?

  但又怕問出來顯得沒文化,犯忌諱什麼的就更不好了。

  於是急著想把話題岔過去:「總之呢,我反正是不相信妳殺人的。我們都不相信,是不是啊,三三兄?」

  曹嚴華拿胳膊肘去搗一萬三,示意他說一兩句鼓舞士氣振奮精神的。

  一萬三被他攛掇的沒辦法:「小老闆娘,雖然我一直不大欣賞妳……」

  靠,這怎麼說話呢,曹嚴華真想摑他一腦袋。

  一萬三繼續涼涼的:「但是呢,殺人我相信妳決不會的。更何況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人啊。」

  自從鬥了老蚌對過野人,曹嚴華就相當膨脹,特把自己當棵蔥,放眼一看,覺得滿街都是芸芸眾生,只有自己卓爾不群。

  他附和一萬三:「就是!肯定是有人害妳。這人攤上事兒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誰!」

  ***

  當天晚上,炎紅砂和木代住了一間,一萬三和曹嚴華住了一間,羅韌另開。

  炎紅砂起初那股新鮮勁過去,也開始盯著木代左右端詳,不過她是心直口快的,有什麼就說什麼了。

  「木代,妳真恢復了嗎,現在這個,是妳嗎?」

  問的毫無邏輯,木代說:「妳覺得呢?」

  炎紅砂皺眉:「我總覺得有那麼一點……」

  詞窮,說不上來,越想越亂,索性大而化之:「反正呢,只要妳人還是好的,大的方針政策上不犯錯誤,我覺得也沒什麼關係的。大家還是朋友嘛。」

  木代心裡微微一動。

  她想起何瑞華醫生的話。

  ──這種再次接納的程度上呢,籠統來講,親人>朋友>愛人。

  是啊,所以,親人永遠是親人。

  所以,一生可以交很多很多朋友。

  所以……

  她心裡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撳了燈,說:「睡吧。」

  躺下的時候,腦袋和枕頭間硌的慌,綁起的頭髮又沒解,木代摸黑伸手,把皮筋解下來,頭髮一縷縷地理順。

  炎紅砂忽然想起什麼:「木代,連殊被抓了妳知道嗎?妳那個車禍是怎麼回事啊?」

  她撐起身子:「我們都猜測,她即便做了什麼,肯定也是受凶簡影響,其實也不能怪她。但是羅韌……」

  說到羅韌,她又躺回去:「羅韌也是狠的,他說,不追究連殊了,但是,也不可能為她說一個字……不過,凶簡的事情,也確實不好對外說的,說了人家也未必信。」

  車禍?

  木代幾乎都忘了這件事了。

  她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況,連殊應該是給她下了藥,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在郊外,車道邊上,車子已經被連殊打發走了。

  「她大概是想勒死我的,又沒有那個力氣,繩子勒在我脖子上,拖著我往邊上去,可能是想找個方便下手的地方,然後……」

  木代吁一口氣,她想起當時,連殊脖子上掛著的吊墜垂下來。

  那又是一塊胭脂琥珀。

  「連殊有一塊胭脂琥珀,跟野人的那塊很像……」

  炎紅砂嗯了一聲:「我們都知道了。後來呢……妳是不是醒了,所以連殊沒有得手?」

  「醒了,覷著機會,拚勁全身的力氣給了她一下,然後往外爬,當時藥勁沒過,腦子迷迷糊糊的,使不上勁,爬著爬著就癱了,後來聽到車聲,才反應過來,我可能是爬到車道上來了。」

  再然後,她就記不大清了,似乎一直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起來!起來!要不然會死的!

  木代輕輕晃了晃頭,想把這些不好的記憶都撇出去:「這一陣子,大概真的是流年不利,一件接著一件的,沒有一件順心的事。」

  炎紅砂遲疑了一下,輕聲她:「那……妳跟羅韌,怎麼樣了啊?」

  木代心裡沉了一下。

  她咬了下嘴唇,沒有回答,然後閉上眼睛,裝著已經睡著了。

  炎紅砂沒再問了。

  ***

  曹嚴華和一萬三明天的任務是去找馬超。

  沒木代和炎紅砂那麼和諧,兩個人說死不睡一張床,石頭剪子布之後,輸家睡了沙發。

  夜靜更深,曹嚴華還在沙發上輾轉反側,倒不是沙發不舒服,實在是滿心激憤難以入眠。

  「三三兄,這種小鬼頭我很瞭解,壞起來那是相當壞,滿口胡話一肚子壞水,普通人對付不了他的!」

  一萬三很舒服地躺在床上,被羅韌通知著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可以慰勞筋骨,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心不在焉地應和著曹嚴華:「所以呢,你預備怎麼辦?」

  曹嚴華說:「我已經想好對策了,總之,明天你配合我。」

  黑暗中,他的身周鋪開殺氣騰騰的氣場:「我要叫這臭小子看看,什麼叫來自解放碑的曹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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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8:47 |只看該作者
112 【風捲塵垢】第①⑤章

  為了以最佳狀態「面對」馬超,曹嚴華一早就在洗手間對鏡忙活。

  也不知道他從哪找來的衣服,牛仔褲鬆垮,T-shirt上一個骷髏頭,肥嘟嘟黑黝黝的左小臂上一條張牙舞爪青龍,一萬三好奇的拿手去摩挲:「曹兄,你還有紋身?」

  曹嚴華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剛拿花紙印上去的,別給我蹭掉了。」

  然後往手上擠摩絲,頭髮擦的光溜,老話說叫蒼蠅上去都打滑,又拿小梳子梳啊梳的,最後哧拉一聲,T-shirt領口撕開個豁口,殺氣騰騰問一萬三:「怎麼樣?」

  一萬三皺眉頭,老實說,他覺得這身打扮有點過時──這應該是八九十年代的混混風格,現在怎麼著都該走個洗剪吹路線。

  不過隨便啦,混混嘛,注重的也是內涵,外表沒那麼重要。

  於是出發,炎紅砂陪木代在旅館等消息,羅韌去找宋鐵。

  馬超是高三學生,常年瞎混不上課的典範,曹嚴華和一萬三到校門口打聽他的去向,看門大爺一臉嫌棄地看他,沒好氣的說:「還不是去的墮落街!」

  墮落街……

  其實就是附近不遠一條集網吧、遊戲、餐館、美發廳、租書屋於一體的長街,堪稱小混混的聚集地,逃學者的樂園,歷來為校方深惡痛絕。

  中午時分,曹嚴華目光陰沉地邁入墮落街,他想像中,這樣的露面,該是舉座皆驚人人側目的。

  然而沒有,一條街的人,該幹嘛幹嘛。

  一萬三拿了馬超的照片,街頭街尾走了個來回之後,過來給他遞消息:馬超就在不遠的麵館。

  到了門口,馬超正坐在靠邊的桌子上等面,邊上還有不少空位置,但曹嚴華大剌剌過去,就在馬超對面坐下,動靜挺大的,摺疊桌子都抖了三抖。

  馬超抬起眼皮看他。

  曹嚴華直直和他對視,毫不畏懼。

  馬超納悶,看了看周圍的桌子又看看曹嚴華:「叔,你有事啊?」

  不遠處,正準備坐下來的一萬三險些一屁股坐空。

  曹嚴華氣的想跳腳,礙於「身份」,還是把火壓下去,胳膊往桌子上一支,把「紋身」朝向馬超:「小兄弟,想找你聊個事。」

  馬超說:「聊屁啊,我又不認識你。」

  曹嚴華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小年紀,說話怎麼這麼髒呢。」

  馬超很是無所謂地扯了扯嘴角,低頭擺弄手機。

  曹嚴華覺得有必要來點狠話威懾:「你放老實點,我跟你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一個不高興,找人掄死你。」

  馬超呵呵一笑,手機往邊上一扔,身子傾過來,也不叫「叔」了。

  「孫子,你當我嚇大的呢,南田這片我哪不熟啊,你這張臉,一看就是外來戶,還他媽掄死我!」

  說話間,忽然騰的一下站起,就手抄起一個塑料凳往曹嚴華頭上砸,曹嚴華下意識縮了下頭。

  沒砸下來,停半空了,馬超鼻子裡嗤了一聲:「就這麼點慫膽!」

  曹嚴華火噌噌的,更主要是沒面子,想起自己也是學過三拳兩腳的,威風絕不能墮了。

  他也一拍桌子站起來:「想打架是嗎?」

  身後有人說話:「哪呢?挑事的孫子哪呢?」

  馬超說:「這呢。」

  曹嚴華覺得不妙,一回頭,登時傻了眼。

  馬超剛剛擺弄過手機,大概是在群裡叫人了,他的同夥都在這條街上,打遊戲的、剃頭的、吃飯的,不在少數,先頭進來的就有倆,都是小年輕,頭髮染的金黃,火山爆發一樣,外頭還有好幾個往這邊走,馬超一直朝他們招手。

  飯館本來就小,幾個人一進來,頓時侷促了。

  有人開始推搡曹嚴華:「哪來的胖子,有病吧你?」

  還有人蹭他胳膊:「呦,青龍啊,咋還掉色呢……」

  左一戳右一戳的,曹嚴華有點應付不過來:「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說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報警了,啊?」

  正推搡爭執,忽然砰的一聲,有人摔了個碗。

  瓷片四濺,幾個人回頭,看到一萬三。

  他看著這邊,確切的說,是看著曹嚴華:「特麼吃個飯都不安穩,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啊,啊!」

  一邊說一邊過來,一臉的凶神惡煞,毫不客氣推開站在最外的人:「讓一下。」

  「胖子,說的就是你,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話沒說完,伸手把曹嚴華的腦袋推了一記,曹嚴華一個踉蹌:「你……你……」

  一萬三上腳就踹:「滾!」

  見曹嚴華還不走,他作勢就去搬摺疊桌,曹嚴華嚇了一跳,但心裡也約莫有了幾分數,推開飯館的門一溜煙的去了。

  一萬三把摺疊桌一扔:也就擺個樣子,他剛剛試過重量,真掄起來還是有難度的。

  回轉身,馬超幾個還在看他,一萬三撣撣手說:「看什麼,該幹嘛幹嘛去唄,吃飯。」

  說完了回到原位坐下,馬超的同伴眼見沒事了,又互相招呼著離開,臨走還不忘囑咐馬超:「他要再來,哥幾個直接抄傢伙!」

  店主原本縮在後廚,這場鬧過去了才出來上飯。

  一萬三點的西紅柿雞蛋打滷麵,紅的紅黃的黃,分外好看,他埋頭呼哧呼哧的吃,眼角餘光瞅到馬超坐了過來,只當沒看到。

  馬超跟他搭話:「哥挺猛的啊。」

  一萬三抬起頭:「這種人……」

  他不緊不慢地把麵條吸溜進去,又抽了張紙去擦嘴角的湯汁:「光拿一身橫肉架子唬人,我這兩天脾氣好了不少,擱著從前,能把麵碗卡他頭上。」

  馬超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他:「哥你挺能打的?」

  一萬三說:「不能打,就我這體格,挨不住三拳,但一條,不怕死。」

  說著拍拍左胳膊上頭:「這裡,以前被打斷過,對方高我一頭,碼子也大,我愣是吊著條膀子,攥著磚頭追了他半條街。其實他真跟我拚命我也玩完,誰叫他不敢拚呢。」

  馬超肅然起敬,伸手在兜裡摸啊摸的,掏了包煙出來:「哥,交個朋友唄……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一萬三斜乜了他一眼,直到把他乜的不自在了,才抽了根菸叼上:「不是,路過。」

  ……

  曹嚴華在事先約好的地方等,百無聊賴不說,還得忍受身邊的過車揚塵和汽車尾氣,油光光的頭髮上不多時就沾了一層灰,乍一看跟早生華髮似的。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等來了一萬三。

  曹嚴華埋怨:「怎麼這麼久?」

  一萬三轉著脖子說:「做了個馬殺雞,要套話嘛,當然先得套近乎。」

  「套到了?」

  一萬三說:「他幾歲破處的我都知道了。」

  曹嚴華心情複雜,他總是在不合適的時候去嫉妒不合適的事情,比如現在。

  嫉妒一萬三比他更像混混,更能搞定混混。

  相處這麼久,一萬三多少也猜到了:「曹胖胖,你以前……真在解放碑稱爺的?」

  曹嚴華不吭聲了。

  他以前是做賊的,賊講究低調,讓人一見就覺得親近,丟了防備心,哪會真的吆五喝六嚇跑一大片?

  他其實也是想當然,覺得對付這種橫的混混,就得更橫,電視裡都這麼演呢──哪曉得時代在發展,現在的混混都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一萬三說:「咱們是來幫小老闆娘打聽消息的,又不是來踢館子的。我以多年的經驗告訴你,混混的最高境界,我總結的,大道如水。」

  曹嚴華沒聽明白:「啥?」

  「就得跟水似的,因地制宜,因勢利導,可以是任何形狀,能適應各種環境,他要是配合,你就是溫泉水,泡的他有一說一,要是跟你拚命,你也得變成洪水猛獸,嘩一下沖他祖墳。」

  曹嚴華說:「難怪鳳凰鸞扣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你是水呢。」

  一萬三冷笑:「我那麼小就被趕出村子了,要不是事事圓滑,我能活到今天?我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唄,遇事往後躲有利往前衝唄,這種行為別人不大欣賞,但是說實在的,持久。曹胖胖,你呢,真就跟腦袋裡填了土似的,一巴掌打上去就實心的,跟個土墩兒似的。」

  聽到「土墩兒」三個字,曹嚴華嚇了一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說:「那我小羅哥……屬金的,就是個刀子了?」

  一萬三說:「也像,不過過了也不好,剛則易折你總聽過的。」

  曹嚴華真是看不慣他那副誇誇其談的神氣:「那我妹妹小師父是根木頭?」

  一萬三居然遲疑了一下,過了會才說:「這個也要看的,木頭也看長成什麼樣,有被蟲蛀空了的,也有長成合抱的樹的──你知道嗎,有些木頭的木質,比鐵還硬呢,比如鐵樺樹,比普通鋼還硬一倍,咱們小老闆娘,我瞧著,還沒定型。」

  曹嚴華一個接一個的,還想把炎紅砂也問進去,但一萬三因為正說到木代,把正事給想起來了,說:「胖胖,事情不怎麼樂觀啊。」

  ***

  一萬三跟馬超聊的很歡,馬超聊的嗨了,也「坦誠」的很,說:「你別看我凶的二五八樣的,前兩天警察來找我,哎瑪,我老實地跟小學生似的,就差上去給人點煙了。」

  既然聊到這了,不等一萬三問,他順勢就把事情給講了。

  ──那女的我對她印象挺深,我哥們跟我說,飯館新來兩女的,長的還不賴,我就想去看看,因為我上一個女朋友剛吹了……

  ──我還特注意看她,她長的比小的那個好看,但是吧,對我來說,太老了……

  ──她後來跟一個客人起衝突,還挺凶的,我就不大喜歡了,女孩子嘛,要溫柔,溫柔點好……

  ──警察還問我,會不會是黑天瞎火認錯了,不可能認錯的,我們這兒,晚上大橋是亮橋燈的。再說了,我又不傻,死了人,事情這麼嚴重,我總不能隨便去指一個栽贓嫁禍啊……

  按照馬超的說法,他們這群混混兒是有個小團體的,還有名稱,叫「BM」,braveman,勇者。

  那天晚上,張通終於鼓起勇氣,挑戰了騰馬雕台,為了歡迎新一名「勇者」的加入,他們專門在橋頭的大排檔吃夜宵、喝啤酒。

  一直到半夜,大排檔收攤了,哥兒們也陸續離開,只剩了他和張通──張通是主角,太過興奮,喝高了不肯走,他是小頭目,只好陪著。

  但後來,他也睏的不行的,拍拍張通的肩膀說:「差不多就行了,走吧。」

  張通搖搖晃晃站起來,手拉著褲襠拉鏈,說:「等我撒泡尿,廁所哪呢?」

  再然後,他手腳並用,爬到了橋欄台上。

  這事,馬超他們之前也做過,喝高了站到高處往環城河裡撒尿。

  他背過身,說:「快點。」

  就在這個時候,張通驚叫了一聲。

  馬超迅速回頭。

  跟一萬三提起時,他還心有餘悸:「想不到的,不管以前看過多少兇殺片,真在眼前發生,還是嚇的腿都軟了。」

  回頭的剎那,他正看到張通跌落橋下,而那個站在橋上的女人,雙手還保持著下推的姿勢。

  「不是救的那種拉,是推,推和拉我還是分的清楚的,然後,她回過頭來,那張臉,我看的清清楚楚。」

  「她也看到我了,當時我想,壞了,別要殺我滅口。所以我掉頭就跑,到橋頭的時候,心慌意亂的,還跟一輛電動車撞了。」

  一萬三心裡一動,想起羅韌提過,還有一個目擊證人叫宋鐵。

  不過馬超再往下說,他就知道不是了。

  「是個女的,四十來歲,張口就罵我沒長眼,要不是我當時嚇傻了,我肯定跟她沒完。」

  「不過也是報應,我跑了一段之後回頭,看到她在橋的另一頭摔了一跤。」

  ***

  一萬三彎下腰,邊上撿了塊石子,在地上畫著道道比劃給曹嚴華看。

  「這是橋,左邊是進城的,右邊是下鄉的。大排檔的地方在靠右邊的地方,張通也是在這墜橋的。馬超驚嚇之下,一直往左邊跑,在左邊的橋頭撞到一個騎電動車的女人,那個女人明顯是下鄉的,她騎車過橋,又在右邊的橋頭摔了一跤。」

  曹嚴華看明白了:「所以當時,還有一個目擊證人?」

  「宋鐵不能算現場目擊,他是後來撞見小老闆娘離開的──在宋鐵之前,還有這個女人,警方好像還沒找到她,我覺得,她的證詞很關鍵。」

  曹嚴華點頭:「我小羅哥之前懷疑宋鐵和馬超串供……但是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女人,不可能跟他們認識,如果我們先找到她,就可以問出她在橋上見到了什麼,如果連她都見到我小師父……」

  曹嚴華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他看一萬三:「三三兄,我怎麼越查就越覺得,我小師父當時,就在橋上呢?」

  一萬三沒吭聲,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曹嚴華,他也有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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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風捲塵垢】第①⑥章

  炎紅砂陪木代在房間裡等,太陽一點點下去,沒人回來也沒人打電話,炎紅砂有點坐立難安,一直去看手機屏幕。

  木代看了她一眼。

  炎紅砂馬上說:「一定沒事的,妳放心吧。」

  木代說:「如果有好消息,早就來了。」

  炎紅砂不吭聲了。

  誰都樂意去做那個早早捎來好消息的報喜鳥,但對於壞消息,拖的越遲越好。

  炎紅砂等的越來越忐忑,門響的時候,她幾乎是飛撲過去的,木代反而平靜,就坐在那裡,微微抬頭,好像因著這長久的等待,她也不太期望驚喜似的。

  進來的是羅韌,木代聽到他在門口吩咐炎紅砂給一萬三他們打電話,催兩人快點回來。

  然後進來,迎上她的目光。

  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血樣我已經想辦法送進去了,結果應該這兩天就出來。」

  血樣?木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HIV抗體檢測的事,但真奇怪,現在對她來說,她已經沒那麼關心了。

  她近乎滑稽的想,如何才能忽視一個麻煩呢,兩個方法,或者解決它,或者用另一個更大的麻煩來殺死它。

  羅韌不想隱瞞她:「宋鐵那裡,我覺得,他沒有說謊。」

  ***

  雖然事出倉促,沒法準備測謊用的各種精細儀器,但見宋鐵之前,羅韌心裡還是有一套成形的法子去對他進行簡單測謊。

  微表情、眼神、肢體動作、反應時間、問題的拆分和故意反覆提問,他用這些,對付和逼問過老奸巨猾的悍匪,用在宋鐵身上,殺雞的牛刀罷了。

  宋鐵是個老實的普通人,四十來歲,沒見過什麼大世面,時不時就緊張。

  他說:「我基本不打麻將,就那天,被個同事拉去,鬧到半夜……」

  語氣裡說不出的沮喪,覺得,當時如果老實回家,就不會遇到這種麻煩事了。

  那天晚上,牌局半夜兩點多才結束,他輸了不少,心情沮喪,悶悶不樂地沿著河道回家。

  夜風颯颯,大馬路上基本沒人,路燈都暗下去好多,遠處是那條跨河大橋,橋上每隔一段就有橋燈,如果離的遠,乍一看,就像是憑空浮在河面上空有序排列的大珠子似的。

  當時也巧了,宋鐵一抬頭,看到有什麼從橋上栽了下來,但沒落水,砸在下頭的橋堤上,砰的一聲。

  宋鐵心裡打了個突,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不會是個人吧?

  努力睜眼去看,橋上影影綽綽的,好像還有別人。

  他鬧不清楚情況,原地站了半天才又往前走,走了沒幾步,前頭蹬蹬步聲,一個平頭男蒼白了臉向著這邊飛跑,跟他擦身而過。

  宋鐵當時避縮了一下,但有注意去看平頭男的面貌,下意識的,他覺得如果大橋上真的出了什麼事,這樣張皇失措逃跑的人,沒準就是兇犯。

  所以,第二天的刑偵順序其實是:有人報案──警方在附近調查詢問──宋鐵提供了線索,他給的畫像,是平頭男。

  這也是警方認為兩名證人沒有串供的原因:馬超和宋鐵互不認識,宋鐵說起那個「嫌疑人」的時候,只能給出大致的樣貌和衣著。

  馬超被找到並詢問之後,才反牽出木代──而警察跟宋鐵提起這一節的時候,他一下子反應過來:「那個女孩子嗎?我也見到了!」

  他對著羅韌絮絮叨叨:「我之前沒跟警察細說,因為我不以為是那個女孩子的,因為她……怎麼說呢……」

  宋鐵繼續沿著河道走,快經過橋口的時候,木代從橋上過來,宋鐵很注意地看了她很久。

  這個姑娘,看起來像個文靜的女學生,長長的頭髮,雙手插在衣兜裡,慢慢從他面前經過。

  宋鐵說:「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好女孩子,好人家的姑娘,怎麼能半夜在外頭瞎跑呢,多危險啊。如果是那種流氓小太妹倒正常──就因為不是,我挺留意看她的,對她的臉印象很深。」

  他當時還做了種種設想:平頭男是從橋上跑過來的,是不是他搶了這姑娘的東西?或者幹壞事了?

  轉念一想:不對,這姑娘神情這麼沉靜,不像是受過驚嚇的。

  就這樣一想一念間,兩個人就錯身各走各道了。

  ***

  木代沒有打岔,聽完了,也沒有發問。

  倒是炎紅砂忍不住:「那……那個宋鐵,是看見木代從橋上走過來了?」

  「宋鐵去公安局認過人,他說就是同一個人,不會認錯的。」

  炎紅砂喃喃:「那這就糟糕了啊……木代是跟警察說她當天晚上在睡覺,沒出去過啊。」

  一邊說,一邊擔心地看向木代。

  木代咬了下嘴唇:「我是在睡覺,我沒有出去過。」

  聲音有點飄,自己都覺得有點底氣不足,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揪住了沙發的皮面。

  如果她當晚確實出現在橋上,那就說明,酣睡之間,發生了她個人控制不了的事情。

  說明她的所謂人格分裂到了自己無法感知也無法掌控的地步,也說明,她的確殺了人。

  木代攥起的指節發青,生硬地重複:「我在睡覺,我沒有出去過。」

  她聲音異樣,炎紅砂擔心地有點手足無措,好在,門外適時響起了敲門聲。

  是一萬三和曹嚴華回來了。

  炎紅砂急急把兩個人拽進來。

  迎著眾人質詢也似的目光,一萬三和曹嚴華尷尬地對視一眼,頓了頓,曹嚴華搓手:「這個,有點不太樂觀啊……」

  ***

  半夜裡,木代實在睡不著,她起身,摸著黑,坐到沙發上。

  聽到動靜,炎紅砂伸手摸索著開了燈,睜著惺忪的眼,看到木代抱著膝蓋,縮在沙發的角落裡。

  炎紅砂輕聲叫她:「木代?」

  木代說:「我睡不著,翻來覆去的,也吵妳睡覺。我就睡沙發好了。」

  炎紅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重新躺下,翻了個身朝裡,眼睛睜的老大,腦子裡卻一團漿糊,過了會,她忽然想到什麼,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消音,微信裡找到羅韌的號,給他發信息。

  「在?」

  沒想到他很快就回了:「在。」

  看來,大家都是睡不著的,對著那一個「在」字,炎紅砂怔著,反而不知道回什麼了。

  過了會,羅韌又發了條出來:「開門。」

  炎紅砂一下子反應過來,趕緊翻身下床,一溜小跑地往門邊去,經過沙發時,她瞥了眼木代,這麼大動靜,木代都沒抬頭看她。

  真是個小可憐兒,炎紅砂想,小可憐兒。

  她打開門,看到羅韌。

  滿肚子話,不知道怎麼說,他大概都明白的吧,炎紅砂伸手指了指屋裡,做了個惆悵無奈的表情。

  羅韌笑了笑,遞給她鑰匙:「妳去我房裡睡吧。」

  炎紅砂都不帶猶豫的,接過了鑰匙就跑。

  ***

  羅韌坐到木代身邊。

  說:「妳也不用太擔心,一萬三和曹嚴華不是說,橋上還有第三個證人嗎,我們盡快想辦法找到她,還有機會的。」

  木代說:「機會不大。我有感覺的,就好像你們今天沒回來之前,我就覺得不會有好消息。」

  羅韌笑:「預知嗎?什麼時候學的這麼神神叨叨的,被神棍帶壞了──對了,他去函谷關了,妳知道嗎?」

  木代一點也不關心神棍去哪兒了。

  「羅韌,二比一了。」

  「妳不是一早就知道有兩個人指證妳嗎?」

  木代搖頭:「感覺不一樣的,你們去鑑證之後,感覺不一樣的。」

  她聲音壓的很低:「現在,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去了橋上。畢竟……那兩個人跟我無怨無仇的,幹嘛要害我呢,對吧。」

  「但是,如果我真的在橋上,我想了又想,都不可能是何醫生說的三個人格中的任何一個。」

  她對著羅韌比劃了個四的手勢:「那就是說,還有第四個人格,很危險,會無緣無故的殺人。」

  羅韌說:「木代,妳別亂想。」

  「不是亂想,其實你心裡也懷疑的吧羅韌,還有曹嚴華、一萬三,你們嘴上不說,但我看的出來。」

  羅韌斟酌了一下用詞:「木代,妳要明白,這個不是信任問題。」

  「嗯,明白。」

  羅韌說:「我教過妳的,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黃河水還沒乾呢──還有第三個證人。」

  木代笑起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第三個證人,也證明了,我就在橋上呢。」

  羅韌答非所問:「妳今晚睡不著了是嗎?」

  「睡不著了。」

  「那跟我開車出去兜兜風吧。」

  ***

  木代穿著睡衣拖鞋,羅韌說:「妳就穿這樣嗎?」

  頓了頓又說:「隨便妳了,妳最大。」

  木代跟在羅韌後頭下樓,一樓的前台裡,值班小哥睡的天昏地暗,推開玻璃門,半夜特有的涼氣襲來。

  羅韌開動車子,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車子穿過街巷,駛過那座大橋,顛簸呼嘯在城外的土道上,遠遠的,木代甚至能看到騰馬雕台的輪廓,呼的一下,就被拋在身後了。

  南田縣,可能也被拋在背後了。

  這個地方,或許真的不該來。

  木代說:「我來南田,其實是想解開疙瘩,重新開始的。就好像一件弄髒的衣服,我想洗一洗,或者翻個面,再穿。」

  「誰知道現在全是窟窿,怎麼洗怎麼翻都沒用了。」

  羅韌問:「想在哪停?」

  「那都不要停,一直開,或者繞回去,就是不要停。」

  懂了,羅韌不再說話,加一腳油門。

  忽然想起小商河去沙漠看星星的那一夜,在戈壁風馳電掣,衝沙、下崖。

  這裡到底是城市林立,就算出了縣,還是施展不開。

  木代把那個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如果,第三個證人,也證明了我就在橋上呢?」

  羅韌沉默了很久,才說:「自己做決定吧,做負責任的決定。」

  木代偏頭朝外,看車窗上自己模糊的臉龐。

  「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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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9:12 |只看該作者
114 【風捲塵垢】第①⑦章

  要找那個女人並不容易,羅韌和一萬三他們決定開車去橋頭看看,木代執意也要跟著──前一晚之後,怕她心情不好,基本上她提什麼要求,都沒人駁的。

  木代換了身裝扮,牛仔皮靴加黑色的棒球服,又戴了頂棒球帽,長長的馬尾從棒球帽的後扣處拉出來,在腦後擺呀擺的。

  所有人都上車,直奔橋頭,途中停下等交通燈,有個交警模樣的騎著摩托向這邊過來,木代很緊張,低著頭就把口罩給帶上了。

  那警察只是路過。

  羅韌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命案之後這麼久才去現場,實在也發現不了什麼,橋頭處都是水泥地,即便真有車摔過,也留不下什麼痕跡。

  遍尋無索,只得打道回府,路上,炎紅砂說:「要不然,咱們懸賞吧。南田這麼小,咱們上網發帖,或者街上貼小廣告,找當天半夜騎電動車在橋上路過摔跤的女人,沒準有門。」

  可以是可以,但總覺得不是最佳方式,這麼大張旗鼓,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

  羅韌沉吟著沒有發表意見。

  一萬三忽然出聲:「羅韌,停,停車。」

  羅韌靠邊停車,一萬三也沒說為什麼,打開車門往前走,順著不遠處有個輪班剛下來休息的交警,正擰著礦泉水瓶。

  曹嚴華奇怪:「我三三兄幹嘛?」

  透過車窗,可以看到一萬三一直走到交警那兒,寒暄了兩句之後,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似乎越聊越嗨了。

  連木代都忍不住貼近窗戶去看。

  曹嚴華說:「我三三兄就是這麼自來熟,跟混混聊一套,跟交警也聊一套。」

  再過了一會,一萬三跟那個交警道別,小跑著過來,開門上車。

  說:「我問過了,這邊是這樣的,電動自行車都要註冊登記,是轄區入戶制,根據地址劃分區域選擇相應轄區交警大隊辦理。我想了一下,那個女的那個點騎車過橋──竄親訪友也不可能選那時候,多半是回家。那她的登記轄區就是城郊交警大隊,登記的時候,要填個人信息,交身份證複印件,我們如果能跟交警大隊的工作人員套一下關係,找一下那片轄區的、有電動車的、四十來歲的女的,應該有希望。」

  炎紅砂聽的愣愣的,連羅韌都禁不住重新審視他:「可以啊一萬三。」

  只有曹嚴華心裡酸溜溜的,妒忌一萬三腦筋轉的比他快,就是不想誇他,問:「你怎麼想起來的?」

  一萬三憋了半天,很不情願回答:「以前,混不下去的時候,打過自行車的主意,自行車買來了要上照打鋼印──自行車都這樣,電動車管理應該更規範的。」

  說話間,炎紅砂已經網上查到了交警大隊的位置。

  ***

  負責登記錄入和表格管理的是交警大隊的文員,也穿警服,一張沒表情的愛理不理的臉。

  這種比較難辦,偷進去開她電腦不合適,況且也沒密碼,拿錢打關係也不可能,她不是陳向榮那樣的保潔,工作保密原則還是講的。

  車上討論了一會,眼見那女的出來吃中飯了,曹嚴華忽然眼睛一亮:「我來!」

  他一溜煙的過去了。

  所有人,端看他有什麼招,但看著看著,似乎也沒什麼稀奇,他應該就是編了什麼藉口,腆著一張臉,陪著笑央告,像所有託請辦事的人一樣點頭哈腰,那女的趾高氣揚的。

  一萬三給遠處的曹嚴華配音:「拜託了,美女,就幫我查一下吧,不違反紀律……」

  那女的頭一抬。

  炎紅砂下意識也接上配:「不行,我們有規定的,要有領導簽字!」

  羅韌和木代雙雙回頭看他們。

  炎紅砂沒反應過來:「怎麼了啊?」

  羅韌說:「你倆玩的挺樂呵啊。」

  遠處,第一階段告一段落,那女的撇下曹嚴華,蹬蹬蹬走開了,曹嚴華垂頭喪氣的坐到邊上的石台上,也沒說過來。

  一萬三鼻子裡嗤一聲:「曹胖胖吃癟了,還『我來』,還以為他有什麼招兒呢……」

  羅韌噓了一聲,示意別說話。

  一萬三抬頭看,那裡,那個女的又回來了,一路低頭,好像在找什麼。

  曹嚴華迎上去,不知道說了什麼之後,那女的忽然態度大變,居然對著曹嚴華和顏悅色起來,再然後,風雲突變,她帶著曹嚴華往辦公樓走了。

  進門前,曹嚴華趁著那女的不備,很是風騷和搖擺的回頭,朝著車子這邊擠了下眼。

  羅韌哈哈大笑。

  一萬三莫名,追著問:「怎麼了啊?」

  「曹胖胖演了齣捉放曹,沒看出來嗎,他先偷了人家東西,接著又裝拾金不昧原地等待的好人,那女的不好意思,就坡下驢,估計帶他看表格去了。」

  一萬三倒吸一口涼氣:「技術流啊。」

  ***

  曹嚴華手抄了好幾個姓名地址。

  「虧得這個轄區,有電動車的也不是很多,我怕電動車不是登記在那女的下頭,基本全抄來了。但是,有重點懷疑對象,這個……」

  他得意洋洋指著其中一個名字:「武玉萍,46,看見沒,填了公司信息,南田丹錦服裝廠。」

  炎紅砂不明白:「服裝廠怎麼了?」

  「因為有流水線啊,有時候流水線開動了不能停,三班倒,經常有夜班的。」

  羅韌注意看了一下武玉萍的地址,緩緩開動車子:「就先去這裡吧。」

  他注意看了一下木代,果然,她有些許的緊張,兩隻手絞在一起。

  ***

  武玉萍家在南田下轄鄉的集市口,二層小樓,一樓開雜貨門市,門口停了輛電動車。

  羅韌下車去看,電瓶拆了,車身上不少擦痕。

  他吁了口氣,回身朝車上打了個手勢,看來是找對主兒了,其它幾個地址不用去了。

  依著計畫,羅韌出面,其它人在車裡等。

  但是木代也想下,羅韌有點猶豫:「她認識妳的。」

  木代倔起來:「我換了身衣服了,又帶著帽子口罩……我想聽她說什麼。」

  哪怕是壞消息,親耳聽到,才能最終死心。

  羅韌沒再攔她。

  一樓看門市的是武玉萍老公,腿腳不大方便,聽說來找武玉萍,也不挪身子,扯著嗓子往樓上喊,兩嗓子就把武玉萍喊下來了。

  武玉萍46歲,可能因為長期操勞和經常夜班的緣故,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很多,匆匆從樓上下來,手上還絞著沒來得及放下的衣服:「找我?」

  羅韌指了指外面的電動車:「前兩天,妳這車是不是摔過?」

  武玉萍反應居然出奇的快:「是為大橋上的案子來的?」

  南田縣很小,頭天的事,第二天已經傳了個沸沸揚揚,武玉萍也第一時間聽到了,還跟老公感慨說:「那天晚上我就在橋上呢,還跟個不長眼的撞了,好險啊。」

  逢人就說,鄰居知道了,服裝廠的姐妹也知道,還開玩笑打趣她說:「那妳應該向公安局反應一下情況啊。」

  武玉萍不幹,這不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她看羅韌:「你們是公安局的?也不像啊。」

  羅韌說:「我們是死者的……朋友。」

  武玉萍的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來:「可憐,聽說還是個學生呢。我聽說凶手抓到了,塊頭可大可大,三個人才摁住的他。」

  羅韌失笑,這謠言真是起的活靈活現,怕是抓捕的過程都惟妙惟肖。

  武玉萍說著說著又納悶:「那找我幹嘛呢?」

  她把兩個人讓到客廳坐下。

  羅韌說:「主要是想瞭解一下當時的情況,看能不能多一點線索,妳當時在橋上,是不是差點撞到一個人?」

  「可不!慌慌張張的,趕著投胎一樣,就往我車頭上撞!要不是我趕緊剎車,肯定摔了。」

  羅韌不動聲色:「但是到了另一頭,還是摔了?」

  武玉萍說:「還不是被那死小子嚇的腿軟手軟,一個沒留神就又摔了。」

  表情恨恨,餘怒未消。

  「那當時,妳在橋上,有沒有看見一個姑娘?」

  這一句,羅韌問的慢,木代的呼吸慢慢屏住,只盯著武玉萍的嘴,覺得時間都走慢了。

  「姑娘啊,看見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扶車的時候,看見她在橋上,也不說幫個忙,那車老沉的。」

  車沉嗎?能有多沉?比自己這個時候的心情還要沉重嗎?

  木代呼吸有點急促,口罩貼在臉上,像是把她的氧氣都奪走了。

  羅韌伸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還是對著武玉萍:「那,妳還能記得她的臉嗎?」

  武玉萍皺眉:「離的有點遠,應該能吧,有點印象。」

  羅韌從懷裡掏出三張照片,一字排在桌面上:「那麻煩妳給認認。」

  三張照片一樣的尺寸,一張是木代的,另兩張只是從網上搜了下的。

  羅韌承認,自己其實有私心和偏袒,那兩張照片,他找的都是跟木代形似的,長髮,清瘦,秀氣的鼻子,大眼睛,連笑都是類似的。

  那時候,小口袋笑的可真好看,無憂無慮的,不像現在,要麼不笑,要麼是讓人心疼的笑。

  武玉萍撿出一張,說:「這個。」

  木代覺得,羅韌握住自己的手,就在武玉萍撿出照片的這一瞬間,緊了一下。

  大概是怕她承受不了吧。

  木代轉頭看羅韌,慢慢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說:「我在外面等你。」

  她起身出去,每一步都是虛的,到了門口,看到羅韌的車車窗開著,炎紅砂焦急地向她揮手,好像在問:打聽的怎麼樣了啊。

  木代移開目光,也沒有上車,直直地向著來路走,身後,炎紅砂的揮手僵在半空,臉上一片錯愕,一萬三和曹嚴華開車下來,看她的背影,想喊又沒作聲。

  曹嚴華說:「壞了壞了,一定是壞了……」

  羅韌也出來了,他臉色很不好看,拉開車門上駕駛坐,問:「木代呢?」

  曹嚴華和一萬三沒敢吭聲,炎紅砂指了指來的方向。

  羅韌發動車子,前開,掉頭,然後慢慢追上去。

  土路上,風一吹就揚好多沙土,兩邊都是稻禾,起伏著,像斷不了的浪,看不到頭的絕望。

  木代真瘦,她大概這一陣子瘦了好多吧,一個人,孤獨的背影,孱弱的肩膀,他只伸一隻手,大概就可以摟的過來。

  聽到車聲,木代停下腳步。

  車子在她身邊停下,羅韌撳下車窗,車玻璃慢慢搖下,露出她的臉,像幀幀的顯像。

  她說:「我不回旅館了,你把我送到公安局吧。他們一定在到處找我,找來找去,也怪累的。」

  「請紅姨,找何醫生,給我開個證明吧。我不想殺人的,我大概真的有病吧。」

  羅韌沒吭聲,他有點受不了,把頭別向一邊。

  曹嚴華也低頭,他吸著鼻子,覺得自己要哭了,一萬三嘆了口氣,頭倚在車枕上,呆呆看車頂。

  只有炎紅砂開口,她說:「你們倒是說話啊。」

  沒人說話,倒是木代衝她微笑了一下。

  這一笑,剎那間就把炎紅砂的眼淚給逼出來了。

  她帶著哭音大叫:「我不同意!」

  她幾乎是踹開車門下來的,下來就拽木代。

  「木代,妳現在心情不好。我爺爺……我爺爺教我,他說,人在特別難過、沮喪、失望,還有憤怒的時候,千萬別做決定,別做任何決定。」

  「妳現在太難過了,妳就想著算了,就這樣吧,這是妳一時的想法,但是妳一旦進去了,不管是關在牢裡,還是精神病院裡,那就是一輩子了,一輩子啊。」

  她使勁拍車子:「羅韌你說話啊,曹胖胖,一萬三,你們都啞巴了啊,說話啊。」

  沒人說話,孤立無援,炎紅砂的眼淚水一樣流下來,她撇開木代,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她爬到羅韌的車前蓋上,一屁股坐下來,坐了還嫌不夠,又躺下來,四仰八叉,腦袋正倚在前擋玻璃上,長髮亂糟糟貼在玻璃上,真心形容不出那是什麼場景。

  木代過來,說:「紅砂,妳真是沒什麼形象……」

  忽然頓住,兩個人幾乎同時想起,去四寨的時候,炎紅砂拿鐵鍁當扁擔時,木代也這麼說過她。

  炎紅砂哽咽著,像是跟誰較勁:「能不能不要這樣,我叔叔死了,我爺爺也死了,妳又要去坐牢,我是掃把星嗎,把你們一個個都剋沒了?」

  「我就不相信了,妳從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妳也沒做過一件壞事。我那天在旅館跟妳睡一張床,妳整晚都老老實實,也沒見妳出去。怎麼偏偏就那一晚,跑哪不好,跑個破橋上,推了人下水,妳怎麼就這麼背,到的時候他正好在橋上撒尿,一推就下去了,他當時要是沒在撒尿,妳難道要把他抱起來扔下去嗎?我就不信了,這是出了鬼嗎?這是出了鬼吧?」

  有什麼念頭忽然在腦際閃過,羅韌心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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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9:26 |只看該作者
115 【風捲塵垢】第①⑧章

  羅韌示意木代上車,然後伸手敲前擋玻璃,讓炎紅砂也進來。

  炎紅砂怕不是以為這是要開車送木代自首,抽抽噎噎的愈發執拗。

  羅韌也不勸:「好,那妳就繼續躺著,我們談事情,妳也不要聽。」

  說完了,車門全關,車窗也都封閉,對木代說:「我想到一點……」

  嘴硬是一回事,真的被孤立是另一回事,炎紅砂從車前蓋上爬起來了,腦袋貼著前擋玻璃往裡看。

  羅韌只當沒看到。

  木代等著羅韌說下文,曹嚴華看外頭:「真不放我紅砂妹妹進來啊?」

  羅韌說:「讓她著著急。」

  炎紅砂是真著急,透過玻璃看到大家似乎是在說事,生怕是做什麼投票決定,漏了她關鍵性的一票──儘管有點抹不開面子,還是負氣去拍門:「羅韌!羅韌!放我進去。」

  羅韌開車門:「不是不進來嗎?」

  炎紅砂翻著白眼,誰也不理。

  羅韌說:「我剛剛,忽然想到一件事,說起來,要謝謝紅砂提醒。」

  陡然被誇,炎紅砂的氣生不起來了,但也不懂自己剛剛情緒激越的一番話哪句戳到他了:「我說什麼了?」

  「妳說,木代從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也沒真的做過一件壞事。」

  他看向木代:「對何醫生的論斷,我仍然持保留態度。但如果我們假設他說的是真的,妳的三個人格,其實有共同目的,那就是保護妳這個人本身。」

  「小口袋性格柔軟可愛,讓妳討人喜歡,2號或許生硬,但幾次都是在妳最危急的時候出現,保護妳的性命。最終,何醫生覺得,主人格回歸,是因為前兩個人格之間失衡,所以它終於來主持大局──三個人格,勿論好壞,對妳是忠心耿耿,都在維護。」

  「如果真有這第四個人格,它做了什麼?這麼多年一點端倪都沒有,唯獨在那個晚上出現,做了件把妳往死路上推的事。根本不通,完全立不住腳。」

  炎紅砂聽的合不攏嘴,不住點頭:「是的是的,我就是要表達這個意思。」

  一萬三說:「那妳表達的還真含蓄。」

  木代覺得心裡好像有個小火花爆了一下,這個時候,任何立得住腳的懷疑對她來說都是希望,即便只有一線,也想拚死抓住。

  羅韌說:「妳提過,那天得知妳媽媽感染愛滋的消息,心情極其低落,回去的也很晚。」

  木代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但還是點頭:「是。」

  「洗漱的時候,綁頭髮了嗎?」

  「綁了。」

  「睡覺的時候,解開了嗎?」

  「沒有。」

  那天,她心事重重的,連跟鄭梨說話都應付的有氣無力。

  「第二天早上起來,頭髮是綁著的還是鬆開的?」

  「綁著的。」

  羅韌沉吟:「我記得,宋鐵描述過妳的長相,他說『像個文靜的女學生,長長的頭髮』,那就說明,他看見妳的時候,妳是放髮的。給武玉萍看的照片也是長髮……」

  說到這裡,他仔細去看木代,伸手幫她把帽子摘下。

  「一個人,頭髮放與不放,其實還是有區別的。」

  曹嚴華點頭:「是啊,何況當時是晚上,他們跟我小師父都是頭遭見面,這認的也太準了。」

  羅韌同意。

  馬超和宋鐵也就算了,他們都有對木代印象深刻的理由,但是武玉萍,她騎車路過,摔倒爬起的時候看到個姑娘,讓她認照片之前她遲疑的說「離的有點遠」,但是一看到照片就認的那麼精準。

  羅韌的臉色忽然變了一下,說:「我要打個電話。」

  他朝曹嚴華要了從交警大隊那裡抄來的信息,撥了武玉萍的電話,免提。

  每個人都摒起呼吸。

  武玉萍很快接了:「喂?」

  羅韌說:「是我,剛剛拜訪妳的,我想再跟妳確認一件事情,妳是摔下車,扶車的時候,看到她在橋上是嗎?」

  「是。」

  「據我所知,妳摔車的地方是在橋頭,基本上已經下橋了。」

  「是啊。」

  「但是那個姑娘在橋上,理論上講,妳騎車過橋,一個大活人杵在橋上,妳應該先看見她,而不是摔下車之後,才注意到橋上有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武玉萍遲疑著說:「應該是吧,我摔車之前沒太注意。」

  羅韌不給她模棱兩可的機會:「是沒太注意還是沒看見?」

  武玉萍好像真的拿不準:「我……不大記得了。」

  ……

  掛了電話,羅韌看眾人:「不覺得奇怪嗎?」

  他提醒大家:「不覺得木代出現的很突然嗎?半夜三更,一個女孩站在橋上,如果是我騎車路過,一定大老遠就看到了。但是武玉萍說她不大記得。」

  一萬三失聲尖叫:「我操!馬超那個,馬超那個也是!」

  他激動到有點語無倫次:「還記得我說的嗎,那個時候,馬超起身催張通走,張通說要撒尿……」

  怕說不清楚,他把曹嚴華那張抄了信息的紙翻過面來,拿了筆在上頭畫示意圖:「馬超先走了兩步,他是回城,肯定是往橋的左邊走,而張通在他後頭撒尿,所以張通的位置是靠橋右。」

  「然後馬超一回頭,看到小老闆娘在推張通,那就是說,小老闆娘是從橋右,城郊鄉下的那個方向過來的……但是飯館是在城裡,就算小老闆娘又出現了個人格,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去橋上殺人,她事先也一定要過橋的……」

  他怕自己表達的不清楚,急的一頭汗:「能聽懂嗎?」

  羅韌說:「聽懂了。」

  一萬三發現了存在的一個漏洞。

  如果木代當晚確實從床上爬起來,趕到橋頭殺人,那麼當她過橋的時候,馬超或者張通一定會注意到她。

  而事實是,沒人見到她從橋上經過,卻看到她在橋上推人。

  武玉萍也是一樣,她騎車過橋的時候沒看到人,爬起來的時候卻看到的。

  木代像是被安排好的,在一個點突兀出現。

  炎紅砂緊抿著嘴唇:「這個……說不通,不合理啊。」

  羅韌笑起來:「紅砂說的好,不合理,我們就是被合理這兩個字侷限住了。」

  他揉掉一萬三畫的那張紙,說:「我們一開始就有誤區,一開始就往木代有多重人格這條路上跑,緊接著又力求合理,所以怎麼論證,木代都是個殺人犯。」

  「現在,把這些都給扔開,不要受現實束縛,天馬行空,去設想,如果不是木代,最可能是發生了什麼情況?」

  ***

  炎紅砂第一個發言。

  「有鬼。」

  她不去理會一萬三的白眼:「不是說天馬行空嗎?我覺得就是有鬼,變成木代的樣子,馬超回頭的時候,看到鬼了。武玉萍摔倒爬起的時候,看到鬼了,宋鐵過橋頭的時候,也看到鬼了。其實我們木代在床上睡覺呢,還綁著頭髮。」

  說完了,衝著木代揚下巴。

  木代心裡暖融融的,說:「小丫頭。」

  曹嚴華也思維發散了一把:「可能是易容啊,那個人易容成我小師父的樣子,在這橋上演了一齣戲。她可能事先見過我小師父,衣服、髮型都學的一模一樣。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萬萬沒想到,我小師父是綁頭髮睡覺的!」

  曹嚴華咬牙切齒:「看,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好獵手的眼睛的!」

  炎紅砂不同意:「那個『木代』是突然出現的,你不覺得這個突然是反常規的嗎?還是鬼比較合理。」

  只有一萬三沒說話。

  但是他一定是想說什麼的。

  羅韌注意到了:「一萬三,你呢?」

  一萬三說:「羅韌,咱們都好像忘記了一個好朋友啊。」

  這話裡有話的,羅韌不想費那個心思去猜:「有話直說。」

  「第四根凶簡。咱們這一路都在跟凶簡打交道,按時間來算,這第四根,也應該出現了,更何況,鳳凰鸞扣給過一些提示的,雖然有點莫名其妙。」

  一干人當中,只有木代不知道這件事,她低聲問炎紅砂:「鳳凰鸞扣給的什麼提示?」

  反正一時間沒什麼新的話題,炎紅砂一五一十,把曹嚴華和一萬三看到的提示給木代講了。

  沒想到的是,木代居然恍惚了。

  她皺著眉頭,努力回憶什麼:「那天晚上,我好像也被莫名其妙的風……吹過。」

  ***

  羅韌先送一干人回旅館,自己去醫院取檢測報告。

  只是半個白天,心境已經截然不同,木代半躺在沙發上,覺得之前發生的事像做夢一樣。

  一萬三和曹嚴華他們圍著電腦,上網搜索關於騰馬雕台的所有信息。

  木代聽到一萬三嘀咕說:「轉載倒是不少,但是內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你說那個最早上網發佈這個消息的人,是誰啊?」

  是誰呢?凡事都有個最早,神棍向他們提起七根凶簡的時候也說,那是記錄這世上最早發生的七則兇案。

  炎紅砂過來,居高臨下看她,拿手去捏她的腮,說:「小可憐兒,妳現在心情好點了吧?」

  木代躲開她的手,忍不住笑:「去,別叫我小可憐兒。」

  炎紅砂朝她扮鬼臉:「今天不知道是誰,還讓人送她自首呢,虧得我奮不顧身攔下來。」

  木代不說話,電腦前,一萬三轉過頭來:「富婆,去給大家買點吃的。」

  炎紅砂大怒:「憑什麼!」

  一萬三說:「妳沒看到大老爺們都在忙嗎?」

  炎紅砂床上拎了兩個枕頭,近前就砸,木代聽到曹嚴華大叫:「要砸就砸我三三兄,砸我幹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說過!」

  一萬三也叫:「三局兩勝,石頭剪子布,公平競爭,不要動手!」

  三個人亂作一團,互相扯著枕頭邊角,小孩兒一樣。

  木代咯咯地笑,無意中轉頭,忽然愣了一下。

  羅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門進來的,但是沒往裡走,就在門邊,看見她時,衝她招了招手。

  木代起身過去,羅韌示意她出來,伸手把門輕輕帶上。

  走廊裡安靜極了,太陽快落山了,金色的光從盡頭處的窗戶打進來,在地毯上拉開一條長長的亮影,木代走出去,就踩在這亮影裡。

  羅韌遞了張捲起的紙給她,遞到跟前時,還能聞到醫院特有的藥水味兒。

  木代打開。

  知道是檢測報告,略略一掃,但是看不大懂,很多項目,都是化學符號代碼,給出了數值和參考域值。

  但是羅韌一定看過的。

  木代抬頭,問:「結果是什麼?」

  羅韌低頭看她,她這些日子瘦了是真的,下巴都尖了,眼瞼下淡青的黑眼圈,眼圈微腫,眼神裡,好多躲閃和迴避。

  羅韌說:「真瘦。」

  他伸手環住她的腰,低頭就去吻她的唇,木代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縮,羅韌這一吻落了個空,但就停在她唇邊,溫熱的呼吸正拂在她柔軟的唇上。

  羅韌看進她眼睛裡去,說:「木代,咱們沒分手呢,從來沒有。」

  陽光打在她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輪廓的暗。

  羅韌說:「妳現在怕我了?」

  木代搖頭,覺得鼻子酸酸的,她慢慢踮起腳尖,身子有些發顫,嘴唇輕輕靠近他。

  砰的一聲門響,炎紅砂憤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還是不是男人了!石頭剪刀布都要跟我作弊!」

  然後……

  兩個人……不是,三個人都不動了。

  木代的臉一直紅到耳根,腳尖還是踮著的,覺得踮起的腿成了一根僵直的木頭,彎也不會彎了。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炎紅砂說:「我什麼都沒看到。」

  她繞開兩個人,僵硬地往外走,木代剛鬆一口氣,炎紅砂忽然又回頭,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你們倆不能講究點嗎?找個沒人的房間能怎麼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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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1 09:59:40 |只看該作者
116 【風捲塵垢】第①⑨章

  炎紅砂拎了外賣回來,揣了那點賊頭賊腦的小心思,一進門,屋裡不見羅韌,趕緊放下外賣直奔坐在沙發上的木代:「後來呢後來呢?」

  木代說:「什麼後來?」

  炎紅砂兩隻手的食指交在一起,打啵樣點著,心領神會的小動作。

  「讓妳攪了。」

  什麼?炎紅砂大驚失色。

  身後,一萬三不滿地撥弄著外賣的塑料袋:「富婆,我知道妳破產了,但是咱們能破產不破志氣嗎?我們這晚上還要出任務,妳就給買個餅?」

  炎紅砂不理他:「羅韌呢?」

  曹嚴華說:「剛下去了,妳上來沒遇見他嗎,他說要去洗車,順便檢修。」

  炎紅砂一溜煙似的追下去了。

  趕的正巧,羅韌的車正要出賓館院門,炎紅砂一長聲的「stop」奔到車頭,兩手一張。

  羅韌及時剎了車。

  撳下車窗,炎紅砂陪著笑上來,羅韌說:「紅砂,妳這兩天攔車的技術漲了不少啊。」

  炎紅砂心虛地笑。

  「笑什麼,妳以為妳能把我笑臉紅了嗎?」

  炎紅砂誠懇:「不能。」

  羅韌哭笑不得,頓了頓說:「上車吧。」

  炎紅砂很意外,但也知道車子不能老堵門口,趕緊繞到另一邊上了副駕。

  ***

  修車的門面很大,店裡七八個工人,看到羅韌的車,陸續圍上來,都覺得新奇。

  其實洗車加正常檢修,也用不了太久,但看到稀罕的車,多看看摸摸也是好的,接單的小夥看著羅韌,吞吞吐吐地說:「這個……要不短時間。」

  羅韌也不戳破,說:「行,弄的好就行。」

  炎紅砂坐在修車鋪附近的小花圃等,遠遠看到羅韌買了兩瓶飲料,走近了,扔了瓶過來。

  炎紅砂抄手就抓住了。

  羅韌說:「身手不錯。」

  炎紅砂笑,每次被羅韌誇,她都覺得怪高興的。

  她問羅韌:「帶我出來幹嘛啊?」

  「沒特別的事,聊聊。」

  炎紅砂去擰瓶蓋子:「你和木代,算是好了吧?」

  羅韌問:「不好過嗎?」

  「那幾天,我住在紅姨家裡,紅姨回來的時候,跟我說了,說你和木代應該是掰了。」

  羅韌笑,就手把飲料放到腳邊,這個花圃不是精心打理,總有點野草瘋長的頹敗感,太陽差不多落山了,花草上的光都黯淡下來。

  有一句話挺對的,看到物體的顏色,是因為有光進入眼睛,想想看,黑暗來臨,不管是怎樣的姹紫嫣紅,只要沒有光,看到的,就都是漆黑一團了。

  羅韌說了句:「其實挺複雜的,這些天,我也想了好多。」

  炎紅砂驚訝:「你想了好多嗎?我以為你沒想呢,你看著就跟個沒事人似的。」

  羅韌說:「我從前,在菲律賓的時候,有很多過命的兄弟,交情最深的一個,是個日本人,叫青木。」

  炎紅砂撇嘴:「我不喜歡日本人。」

  「青木中文說的很好,喜歡中國文化,他說,他最喜歡的中文詞是兩個字,心田。」

  心田?炎紅砂皺眉:很特別嗎?

  「他說,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很玄妙。每個人生下來,心都是四四方方一塊地,然後,妳給它播種,這塊地就隨著人生歲月去枯榮,然後漸漸面目全非。」

  他伸出手,點住自己的心口,看炎紅砂:「我這裡,哪裡長的茂盛,哪裡一片枯萎,哪裡是有顏色的,哪裡是光照不到的,哪裡是毒蟲出沒的,妳會知道嗎?」

  炎紅砂聽的怔愣,覺得有點道理。

  她問:「那你想了些什麼?」

  「在想,這個木代,跟從前的小口袋,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後來我想著,做人不應該把問題複雜化,人總是會變的,只要我和她之間,相愛的基礎還在,我就能接受這種變化。」

  炎紅砂不明白:「相愛的基礎是什麼呢?」

  羅韌反過來問她:「妳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木代?」

  「為什麼?」

  「妳知道聘婷嗎?」

  炎紅砂點頭。

  「我和聘婷從小一起長大,少男少女之間,其實總會有朦朧的感覺,說是愛有點過,是有好感。這好感可以發展,也可以止步。」

  「後來我去了菲律賓,身處的環境不同,時刻會有危險,自然而然的,會覺得,一個人好些,不要去拖累好姑娘。」

  期間抽空,回了一趟小商河,那時,聘婷已經長成,有一天,她含蓄的,對他表達心意。

  炎紅砂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羅韌笑:「聘婷是這樣的,她是很害羞,很含蓄的姑娘,她喜歡你是不會說出來的,她會用暗示、種種話裡有話,希望你明白。」

  炎紅砂急死了:「那然後呢?你拒絕了是吧?」

  羅韌說:「我也說的很隱晦,說了自己處境複雜,短時間內不會考慮個人問題。」

  聘婷當時沒說話,但是第二天,羅韌看到她,眼睛腫的不能看。鄭伯怕是以為他欺負了聘婷,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

  後來離開的時候,聘婷送了他一條項鏈,說:「就當是親人對你的祝福,一定要收下。」

  聽起來,好像……還好,炎紅砂鬆了口氣。

  羅韌看她:「妳覺得,我當時的心理是什麼樣的?」

  炎紅砂想了想:「如釋重負?」

  羅韌搖頭:「說實話,是有點失落的。」

  炎紅砂的眼睛噌的就睜大了。

  羅韌笑:「對,這就是男人的心理。一個人面對艱難處境的時候,為了不拖累她請她走,她立刻就離開,跟她不走,還是爭取站在你身邊,對你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後來遇到木代,從沒見過那麼可愛的姑娘,一逗就急,嚇壞了也哭,就總想逗她,也會對她親密──那時候沒多想,就是普通的,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就想靠近。」

  「但是緊接著,收到一些消息,有一些舊事未了,那時候,我又覺得時機不對了。」

  羅韌的唇角現出溫柔的微笑。

  當時,木代怎麼說來著?

  她說,我只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最好的時機,就是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的時候。

  木代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讓羅韌很意外,這個可愛的姑娘,她對愛有一種勇氣,沒有紅著眼睛被嚇退,反而紅著眼睛瞪著你,瞪的你啞口無言。

  羅韌笑:「就是從那個時候。」

  那以前,只是把她放到眼睛裡,那以後,忽然放到心裡去了。

  他把話題轉回來:「妳問我相愛的基礎是什麼,就是木代說的,妳喜歡我我也喜歡妳。」

  「木代在何醫生那的時候,我覺得,我和她之間,是互相不確定還能不能喜歡。去找過她一次,當時,她看起來很陌生。」

  說到這裡,羅韌沉默了一下。

  那時候,木代留書出走,他有直覺,覺得她是不想同他們再聯繫了。

  然後,霍子紅接到木代的電話,羅韌隨即趕到南田。

  他記得,那個晚上,在鄭水玉的小飯館裡向鄭梨打聽木代,鄭梨說了很多很多。

  ──木木姐說她有個男朋友。

  ──木木姐總提他啊,說的時候會笑。

  ──我有時候覺得是假的,因為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話,男朋友為什麼不管她呢。可是她每次都說,他忙啊。

  ……

  小飯館很吵,和鄭梨說話的時候,她的姑姑總是過來催她上菜,可是羅韌覺得,真是這一生中,聽過的最美的被轉述的情話。

  他的姑娘,悄悄離開,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簡陋的小飯館裡,每天抹桌子,洗盤子,但還總是帶著笑,去提起他,想著他。

  最美的畫面不過如此。

  離開那家飯館時,鄭梨忽然叫住他,說:「我木木姐的男朋友,其實就是你吧?」

  羅韌笑了笑,說:「不然呢?」

  ***

  天完全黑下來了,不遠處,車鋪的夥計往這邊招手,示意車子已經好了。

  炎紅砂起身站起,走了兩步之後,發覺羅韌沒跟上來。

  她好奇的回頭。

  羅韌還坐在那裡,看著她,輕聲說了句:「謝謝。」

  「謝我什麼?」

  「今天,我本來都快放棄了,木代已經放棄了,一萬三和曹嚴華,我知道他們也接受了這個結果了。只有一個姑娘,大哭著跑出去攔住了車子。」

  炎紅砂不好意思。

  羅韌說:「其實當時,我已經在為木代找後路了,她說的那些,讓何醫生開證明什麼的,我都在想了。現在再想起來,有點後怕,如果我們止步在那裡,也許木代這一輩子,就只能坐牢了。」

  他看向炎紅砂,聲音壓的很低。

  「妳都不知道我多感謝妳。」

  ***

  曹嚴華幾乎把網上所能搜到的,關於騰馬雕台的信息翻了個遍。

  心跳,還有莫名的風,跟鳳凰鸞扣給的提示契合,但是,和一座廢棄的水泥檯子有關,又充滿荒誕似的滑稽。

  他回頭看一萬三和木代:「今天晚上,大家應該一起過去吧?雖然這些帖子裡都在說最好是午夜,一個人去效果最好。」

  一萬三駭笑:「如果是跟凶簡有關,當然是一起去,是不是啊小老闆娘?」

  沒有聽見木代的回答,一萬三轉頭看,她眉頭皺的緊緊,出神地想著什麼。

  一萬三伸手,在她面前招了又招。

  木代回過神來:「我想起一件事,羅韌當時說,案件的刑偵順序是:有人報案──警方在附近調查詢問──宋鐵提供了線索,警察根據這些找到了馬超。」

  一萬三點頭,沒錯。

  木代說:「這個馬超,為什麼不報警呢?」

  馬超跟張通熟識,又目睹案發經過,雖然當時嚇的驚慌失措,但是逃脫之後,第一時間不是應該報警嗎?

  一萬三居然被問住了,他沒想過這個。

  曹嚴華也咂摸出奇怪來了:「這個漏洞挺明顯的,警察肯定問過他,當時橋上,除了張通,就只有馬超和我妹妹小師父……」

  他突然心念一動。

  「你們說,會不會是馬超幹的?」

  一萬三的第一反應是絕不可能:「就他?」

  曹嚴華激動起來:「三三兄,當天晚上三個證人,除了馬超是直指我妹妹小師父,其它兩個,可都沒看到案發過程,而且其它兩個,既看到了小師父,也看到了張通。」

  「說實在的,如果這個馬超沒指認的話,警方只找到宋鐵和武玉萍兩個人,那根據他們的描述,嫌犯可是兩個啊。」

  一萬三不吭聲了。

  好像是這樣,這就好像投票,馬超兩票,木代兩票,然後馬超投給了木代。

  於是,2:2,變成了3:0。

  一萬三看曹嚴華,語氣裡的懷疑越來越重:「馬超有問題?」

  曹嚴華很肯定:「我看有問題。」

  一萬三掏手機:「反正晚上才去騰馬雕台,要麼我約他吃個飯,探探口風。」

  曹嚴華已經完全把馬超當殺人嫁禍的兇犯來看了:「這有點危險吧?」

  一萬三滿不在乎:「只是吃個飯,約的都是熱鬧的地方,人來人往的,他還能把我怎麼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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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02:05:39 |只看該作者
117 【風捲塵垢】第②⓪章

  又到墮落街,臨街口一家吃砂鍋的館子,一萬三先到,撿了桌子坐下,想著既然是自己約的馬超,這賬也該自己付才是。

  他掏出錢包,翻了翻裡面的票子,心裡泛著嘀咕:說出來真是難以置信,想不到今時今日,自己居然會為了那個毒……而花錢奔走呢……

  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好意思叫木代「毒婦」了。

  馬超很快就到了,臉上帶著可以吃白食佔便宜的驚喜,語氣也分外熱絡:「小江哥,怎麼想起來請我吃飯呢?」

  一萬三輕描淡寫:「事情辦完了,這兩天就要走,想著認識一場,所以喊你出來吃個飯聊聊。」

  馬超喜不自禁,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下手可一點都不含糊,點了份最貴的海鮮砂鍋,好在館子小,再貴也貴不到哪去。

  砂鍋上來,海鮮湯撲撲地在鍋裡沸著,廉價的海味聚了一鍋,馬超拿了勺子,一下一下地翻湯,騰騰的熱氣就在他眼前飄。

  一萬三指隔壁的空桌子:「挺巧的,剛這桌人在聊大橋上的案子……」

  他壓低聲音:「說是本來都抓到那女的了,又叫她跑了。」

  馬超拈了顆魚丸在嘴裡,燙的直噓氣:「我也聽說了,好多人傳她會武術,說是從三樓那麼高跳下去一點事都沒有。」

  一萬三話裡有話地敲打他:「那你當心啊。」

  馬超聽不明白:「我當心什麼?」

  一萬三身子前傾,說的意味深長:「她殺了人,你是證人,你要指證她,她現在在逃,又一身的功夫──你說要當心什麼?」

  馬超駭笑:「不至於吧?」

  說是這麼說,心裡的忐忑漸漸上來,食欲也慢慢沉下去了。

  一萬三留心看他,覺得他的緊張不像是裝出來的。

  馬超給自己找理由:「當時橋上除了我和她沒別人,她要想殺人滅口,直接下手不就得了?既然放我走,就說明她不想殺我,是吧?」

  他殷切地看一萬三,希望從他嘴裡聽到一句肯定。

  一萬三說:「但是她為什麼要放一個目擊者走呢,說不通啊。畢竟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馬超讓他問的一怔,自己也有點迷糊,自言自語了句:「也是……」

  趁著他這迷糊勁兒,一萬三把重磅問題拋出來:「我聽人說,第二天警察是根據另一個目擊者的描述找到你的──你為什麼不報警?」

  馬超愣愣看一萬三。

  那天,警察找上門的時候,他其實還沒睡醒,在床上窩著,被叫醒之後怔了半天,忽然駭叫:「我朋友,我朋友叫人給殺了!」

  警察的臉色一下子就嚴肅了,瞭解了情況之後,也問過他,怎麼沒報警呢?

  他結結巴巴回答說:「我不記得了,我腦子一片糊,跑回家之後,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怎麼睡著了……」

  他腦子嗡嗡的,前言不搭後語,警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後來坐著警車去鄭水玉飯館的路上,兩個警察還在前頭聊說,這小子平時也是耍橫的主,瞧給嚇的,腦子都糊塗了。

  不記得了?被嚇糊塗了?

  這回答真讓人髮指,一萬三心說:小老闆娘啊小老闆娘,妳當時可真不該從公安局跑了。

  馬超的這個「不記得了」,明顯沒有說服力,警方雖然暫時不追究,後續未必不進一步調查──但木代那一跑,實在等於是把罪給坐實了:馬超都沒跑呢,妳要不是心虛,妳跑什麼呢?

  一萬三決定揪住這個問題不放。

  「這說不過去吧,你好歹也是罩著一群小弟的大哥,膽子沒那麼小吧。你朋友被個女的從橋上推下去了,你應該甩胳膊上去制住她啊?就算跑了,不至於嚇破膽,連報警都不報啊。」

  馬超目光渙散著看一萬三不斷開合的嘴,他的頭忽然疼的厲害,有碎片般的場景,自眼前一閃而過。

  ──張通拎著褲子,四下去看,嘟嚷著:「去哪尿呢?」

  ──自己喝的頭暈,傻笑般指著橋欄:「那,那,尿河裡去。這河通自來水廠,讓全縣的人都嚐嚐你的尿味……」

  馬超的額上青筋暴起,冷汗從鬢髮處漸漸滲出。

  一萬三盯著他,緊追不捨:「你倒是說話啊。」

  馬超嘴唇翕動了一下,那場景夢魘般又出現。

  ──張通扒著橋欄往上爬,肥胖的身子總使不上力,於是喊他幫忙。

  ──「馬哥,幫托一下,托一下,讓我站上去……」

  ──自己嗤笑著,過去托住張通的屁股……

  頭痛欲裂,冷汗涔涔。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另一個場景,忽然又硬生生擠進來。

  ──自己催促張通回去,張通搖搖晃晃站起來,手拉著褲襠拉鏈,說:「等我撒泡尿,廁所哪呢?」

  ──張通手腳並用,爬到了橋欄台上。他大笑著背過臉。

  ──張通的駭叫,他回頭,看到張通笨重的身子跌落橋下,而那個推他下去的女孩緩緩轉身……

  「馬超!」

  一萬三一聲斷喝,馬超身子一激,近乎驚怖地抬頭,臉色煞白。

  這反應,一萬三幾乎有九成篤定自己的猜測了。

  他冷笑著步步緊逼:「是你吧,其實殺人的人,是你吧?」

  馬超嘶聲:「不是……我跟警察說過,是那個女的……不是我!」

  說到末了,忽然近乎崩潰,伸手抓住桌上的砂鍋,連鍋帶湯,向著一萬三潑過來,然後一腳踹開凳子轉身朝門外跑。

  一萬三躲的慢了些,半鍋湯澆在右肩,居然也不覺得疼,拔腿就追。

  店主也追,追到門口跳腳:「哎,給錢!沒給錢呢!」

  正是飯點,墮落街上人來人往,好多飯館的摺疊桌都已經違規擺到了路面上,馬超一路衝撞,回頭看到一萬三就要追上,心一橫,抓過邊上一張桌子往路中心一帶。

  那桌客人嚇的尖叫,桌子腿腳不穩,上頭的湯湯水水瓷碟瓷罐砸了一地,一萬三收不住腳,整個人趴翻在滿地狼藉之中,兩隻手在碎瓷湯水裡一撐,無數瓷片戳將進去。

  媽的!一萬三心裡頭那股狠勁上來:老子還真不信了!

  一萬三再次爬起,發足向著馬超追過去,眼見馬超就快到街尾,再跑兩步就要上車道了,一萬三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暴喝一聲,居然一個虎撲撲過去了。

  咕咚一聲,連人帶馬超翻倒在地,馬超掙扎著想坐起,一萬三一手摁住他的臉,手上的血水糊了馬超一臉。

  一萬三冷笑:「我叫你跑……」

  馬超慘叫。

  撕心裂肺莫過於此。

  至於嗎?只是撞了一下,只是摁了他的臉。

  一萬三被他淒厲的叫聲給嚇到了,一個愣神間,馬超忽然挺翻他,爬起來捂著臉跌跌撞撞就跑。

  跌倒的一萬三抬頭,看到街口高處閃爍變換的紅綠燈,像即將書寫的不祥讖言。

  他大叫:「馬超!車!車!」

  來不及了,尖利的剎車聲,一輛貨車突兀竄出,因著猛烈的剎車,長長的車身都幾乎在路上打橫。

  馬超的身子,像一截笨重的木頭,在半空中,在一萬三的視線裡,劃了道弧線,然後重重落地。

  剛剛還拚死奔跑的人,忽然就橫在那裡了。

  也不完全是,他在抽搐,一直抽搐。

  無數蕪雜的聲音,路上的車子漸次停下,路面上開始一截又一截的堵,只給出事的地方留下一大片無人涉足的空間。

  人群圍過來了。

  一萬三朝馬超走了兩步。

  馬超看著他,臉頰上燎起了一圈火泡,就好像剛剛他砸過來的海鮮砂鍋,並沒有潑到一萬三,而是潑到他自己似的。

  他還在抽。

  一萬三茫然四顧,看到四面停下的車,居然也看到了羅韌的車,羅韌正從車上下來,還有從副駕邊上開門的紅砂。

  竊竊的人聲,一張張探究式的面孔。

  突然之間,有一個聲音,不知道響自哪裡,但是說的篤定,帶些許義憤。

  「是他推的。」

  這聲音很快得了附和:「是他推的,那個人,那個人推的!我也看見了!」

  那個人?誰?

  迎著無數道箭一樣的目光,一萬三忽然反應過來,他就是所謂的「那個人」!

  一萬三覺得渾身的血都沖到了腦袋裡,大聲叫:「不是我!」

  這三個字好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馬超剛剛說過。

  一萬三手心發燙,被碎瓷戳中的地方又麻又癢,羅韌和炎紅砂快步擠進人群,羅韌俯身蹲下去看馬超,炎紅砂急的一直在絞手,看看一萬三,又看看那一圈陌生而敵視的人。

  交警過來了,對著對講機很快交代著什麼,一萬三看到好多人向著交警圍過去,不知道在講什麼,然後伸出手,指頭直直戳向他。

  媽的!不是我!說了不是我!

  巨大的張惶像保鮮膜,忽然把整個人裹住,聽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真實。

  ……

  人群之外站了個女人,普通的像是任何一個偶爾經過看熱鬧的路人。但她並不熱衷著擠進來,也並不興沖沖向身邊的人打聽和驚嘆發生了什麼。

  她看著一萬三,眼神平淡。

  再然後,轉身離開,像是對熱鬧並無興趣。

  她穿一雙跟早已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紅色的皮面處處磨口,顏色也變成了暗紅,鞋頭處開膠的地方補了皮子,抬腳的時候,前掌翻起,可以看到掌緣處為了固定而補綴的線。

  這樣的鞋子,即便是再清貧的家庭,也早該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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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02:05:57 |只看該作者
118 【風捲塵垢】第②①章

  交警撥開人群,向著一萬三走過來。

  一萬三想往後退,或許是早些年跟執法者的追逃遊戲玩的太多,對於警察,他總下意識地趨向迴避。

  打量周遭:不算水洩不通,好幾道空的口子,用不了兩秒就能跑過去,如果有人來攔,他可以摁住車頭翻上去,從車後跳下來跑……

  前頭他還在感嘆木代沉不住氣從公安局跑了,現在才知道,輪到自己也是一樣的。

  猶豫不決間,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炎紅砂從後頭跟他擦肩而過,撂下一句:「沒事,跟他們去,我們也長了嘴的。」

  她並不看他,匆匆站到那一堆議論紛紛的人群之中。

  一萬三有點明白過來,他回頭看羅韌,羅韌只向他略點了一下頭,很快移開目光。

  遠處響起救護車的聲音,迎著臉色嚴肅的交警,一萬三乾笑,投降似的舉起雙手,說:「誤會,真是誤會。」

  ***

  晚上八點多,曹嚴華氣喘吁吁趕到南田縣交管局對面的米粉店,進去之前,他頗為心塞地發現,交管局門口居然還停了輛警車。

  米粉店裡頭坐的滿滿當當,曹嚴華張望了半天,才看到羅韌在裡頭朝他揮手。

  曹嚴華急急過去坐下:「小羅哥,怎麼有警車呢?」

  「因為不是單純的交通事故,公安交警和派出所都來人了。」

  又說:「紅砂在裡面,她作為『目擊證人』,被邀請協助調查,跟另外幾個證人打擂。」

  曹嚴華咬牙切齒:「那幾個小兔崽子都說是我三三兄推的人?」

  羅韌點頭,稍稍壓低聲音:「我和紅砂其實都沒看到案發現場,但是覺得事情有點蹊蹺,所以我讓紅砂去攪局。我注意看了一下,交通燈路口有監控,警方應該會調了來看的,如果真是一萬三推的……」

  如果真是一萬三推的,那紅砂的處境就比較尷尬。

  曹嚴華急急為一萬三開脫:「不可能是我三三兄,他那麼矯情的人,為了個野人都半死不活好幾天。怎麼可能故意去害人呢。」

  羅韌的牛肉粉好了,店主端上來,順便給曹嚴華遞菜單。

  曹嚴華指羅韌:「跟他一樣就行。」

  羅韌拿了筷子,把米粉攪了幾下,忽然想起什麼:「木代一個人在賓館?」

  曹嚴華這才想起這茬:「不是,我小師父跟我一起來的。」

  羅韌一愣:「那她人呢?」

  「小羅哥,你傻了吧,我小師父現在身份敏感,哪能輕易露面。」

  他神秘兮兮指外頭:「她在巷子裡呢。」

  羅韌知道曹嚴華說的是邊巷,那條巷子雖然也過人,但是人少。

  他把牛肉粉推給曹嚴華:「我還沒動,你吃吧。」

  說完了,起身往外走。

  曹嚴華看著面前的湯碗,心裡一陣嫉妒,酸溜溜想著:小羅哥一定是陪我小師父去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孤零零吃粉。

  ***

  木代帶了口罩,帽子壓的低低,一個人在巷子裡踱步,時不時抬頭,看斜對面燈火通明的交管局。

  巷子口一暗,有人進來,木代趕緊蹲下身子,裝著去扣鞋帶。

  羅韌也在她身邊蹲下來,說:「妳這鞋子也沒鞋帶,就這麼現演,不累啊。」

  木代鬆了口氣,忍不住笑起來,過了會說:「嚇了我一跳。」

  她帽子有點歪,羅韌伸手幫她挪正了,順便把口罩取下:「大晚上的,也沒人看見,帶著怪悶的。」

  又問:「吃了嗎?」

  木代搖頭。

  羅韌回頭朝巷口看了看,說:「妳等我一下。」

  他去了不久就回來,買了餅乾和水,還有飯盒裝的炸豆腐乾。

  牆角有堆著的廢料木板,羅韌拉了她坐下,頂上不知道是什麼樹,從牆的那一邊張過茂密的樹冠來,像罩在頭上的傘。

  木代擰開一瓶水,喝了一口,又抬頭去看交管局。

  「一萬三會沒事吧?」

  「只要監控的影像對他有利,就不會有事。」

  「聽曹胖胖說,現場好多人指說是他推的人。」

  「有三四個吧。妳覺得,會是一萬三推的嗎?」

  木代想了想,搖頭:「一萬三可能會有些七七八八的小毛病,但是殺人不會。何況他又不傻,真想對付馬超,有的是機會,何必選大馬路,人來人往的。」

  羅韌沉吟:「但是偏偏有指證他的人,妳不覺得奇怪嗎?」

  「會是馬超的同夥嗎?」

  羅韌仔細回想了一下現場的情形。

  當時,人是從周圍擁過來的,指證一萬三的那幾個人穿著、年齡、氣質都相差很大,不像是有交集的樣子。

  羅韌說:「其實一萬三這件事,跟妳的事,細想起來很像。」

  當天晚上,木代究竟有沒有出現在橋上,一個人說有,兩個人說有,三個人說有,於是,她就在了。

  一萬三有沒有推馬超?一個人說推了,兩個人說推了,三個人說推了,於是,他也就成了嫌犯了。

  羅韌低聲說了一句:「三人成虎。」

  木代沒聽清:「什麼?」

  「口舌殺人。」

  木代以為他在說笑:「口舌能殺人嗎?」

  「妳知不知道袁崇煥?」

  木代點頭,她依稀記得,那好像是個明末的抗清英雄,後來被滿洲人使反間計殺掉了。

  羅韌說:「據說那個時候,袁崇煥據守遼東,是滿人入關的大患。皇太極知道崇禎皇帝多疑,就使了個計策。」

  「他派人抓了崇禎身邊的侍從,嚴刑拷打。那兩人倒是骨頭硬,堅決不招。」

  「有一天晚上,那兩個人睡夢中醒來,聽到外間的看守在說悄悄話。」

  他聲音低沉,講的人身臨其境,巷子裡安靜的很,木代聽的認真,眼睛睜的溜圓,嘴巴微微張著。

  羅韌覺得她這情態分外可愛,信手插了塊豆腐乾送到她嘴邊:「來,吃。」

  木代哭笑不得,但還是張嘴把豆腐乾咬了,含糊不清問他:「然後呢?」

  「就聽看守說,既然有袁大都督投誠,這關內也就唾手可得了。另一個看守趕緊打斷他,說,噓,這種機密事,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那兩個人聽的目眥欲裂,心說袁崇煥這個奸賊,居然通敵叛國,可恨這消息沒法傳將出去,讓皇上知道。」

  說到這裡,他看木代:「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第二天,這兩人居然尋了個空子,逃出去了。」

  木代猜到了:「人家故意放他們逃的吧?」

  羅韌點頭:「然後,朝野上下,袁崇煥通敵叛國的消息沸沸揚揚傳開。崇禎皇帝大怒,將袁崇煥下獄審問,次年凌遲處死,據說剮了三千餘刀,近萬人搶到他的肉,爭相生食。」

  木代嘆氣。

  羅韌說:「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殺袁崇煥的,到底是後來將他凌遲的刀呢,還是那兩個睡夢裡醒來的人,聽到的那幾句悄悄話?」

  木代眼珠子轉了轉:「都不是吧,是皇太極心裡,一定要除掉袁崇煥的殺念。」

  羅韌覺得也不無道理。

  一念,兩語,三千刀。

  他拿出手機,翻出圖片給木代看,木代不提防,觸目所及,輕輕啊了一聲。

  好像一個滿臉血污的死人。

  羅韌說:「這是馬超出事之後,我拍下來的。你注意看他的臉,一萬三之前受了傷,手上出了血,這血是一萬三的,他摁住了馬超的臉,所以乍看上去,像個手印。」

  木代長長吁了一口氣,又把圖片放大了細看。

  手印是不假,但很淡,奇怪的是手印的中央,有一圈類似火泡,又像是灼傷。

  木代從邊上撿了塊石子,把那個形狀在地上畫出來。

  像是「日」字,被砍去了最上的一橫。

  這形狀……

  木代心念一動:「象形字?」

  像個舌頭,難道是……

  羅韌點頭:「這是象形的口字。」

  ***

  交管局門口有嘈雜聲,似乎是人出來了,羅韌拉了下木代,木代趕緊起來,把口罩帶好。

  兩人走到巷子口,看到曹嚴華也過去了,正站在欄杆處伸著腦袋看。

  大樓門口不少人,一萬三在,炎紅砂在,還有另外幾個證人,和穿不同制服的警察。

  炎紅砂正攔住了另外幾個證人不讓走。

  羅韌和木代對視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兩步。

  就聽炎紅砂厲聲說:「啞巴了是嗎,剛還不是說你們都看到了嗎?怎麼怎麼推的,怎麼怎麼撞的,現在怎麼不說了啊,看到視頻了怎麼不說了啊?」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有兩個還尷尬的咳嗽了一下。

  交警出來勸和:「搞清楚了就算了,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炎紅砂不幹,監控視頻還沒出來的時候,她一個對四個,被那幾個冷嘲熱諷噴的渾身冒火,現在終於翻身,正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

  「這不是饒不饒人的問題,這幾個人是誣陷,其心可誅,狠狠的誅!」

  她轉向一邊協同辦案的民警:「這種赤裸裸的誣陷,睜著眼睛說瞎話,不應該關個十天半個月嗎?就這樣放出去了,不怕危害社會安全嗎?」

  那個民警被她嗆的一肚子氣,衝著那幾個人發火:「你們沒看見就不要胡說!現在是講法律的,亂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那幾個人也來勁了,其中一個大聲說:「我們一身的事,過來協助調查,已經很配合了。當時事情出的那麼快,看錯了也是有的,難道我們還故意誣陷他?圖什麼?當事人都沒說什麼,妳一個過路人,哪這麼多話?」

  說完了,一把搡開炎紅砂往外走。

  一萬三勸她:「算了。」

  「事情解決了就行了,現在也不是吵的時候,再說了,吵起來怪累的。」

  身為當事人,居然勸她「算了」,炎紅砂氣的差點背過氣去:「你等著啊,下次,你把牢底坐穿我都不會管了。」

  她掉頭就走。

  ……

  ***

  一萬三目送炎紅砂走遠,這才晃晃蕩蕩的走到大門口,那裡,曹嚴華正看似百無聊賴的倚著柵欄,故意左顧右盼的,姿勢居然頗有些撩人。

  一萬三走近他,問:「曹兄,怎麼樣?」

  曹嚴華慢慢把外衣掀開些。

  一萬三探頭去看,曹嚴華外衣的裡襯,掛了好幾個錢包,還有不同的鑰匙。

  曹嚴華說:「還能怎麼樣,三三兄你一個眼神,我就知道要幹嘛了。」

  ……

  ***

  不遠處。

  羅韌看木代:「做人家師父的,是不是應該適當管一管自己的徒弟?」

  木代說:「我又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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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2 10:48:16 |只看該作者
119 【風捲塵垢】第②②章

  回到賓館,差不多已經晚上十點,這一晚本來是想去騰馬雕台的,誰知道為這一樁突發事件,鬧到人仰馬翻。

  但一萬三洋洋得意,說,你們都不知道我立了什麼功了。

  雖然監控視頻證明了一萬三的清白,但至少還是有半條街的人看到他一路追打馬超──在被問及鬥毆原因時,一萬三忽然心念一動。

  他「老老實實」地說:「當時吧,我和他正在聊張通的那件案子。」

  給他做筆錄的兩個警務人員下意識互看了一眼。

  張通那件案子,在南田縣鬧的沸沸揚揚的案子。

  一萬三裝著沒看見,繼續「抒發」自己的委屈:「我也就開個玩笑,我跟他說,當時橋上就你和那個女的,到底誰殺的人還不一定呢。」

  「誰知道他就急了,拿那麼滾燙的砂鍋潑我,警察同志,滾燙滾燙啊,要你被潑,你能不急?我當時就急了,跳起來追著他打……」

  表情委屈而誠懇,確實也帶傷,全身還散發著海鮮味兒,警察有點同情他,朝他點了點頭。

  說到這時,一萬三舒心舒肺:「你們看,我是不是成功打入警方內部,拋磚引玉,把小老闆娘一案的疑點慢慢拋了出去?」

  曹嚴華說:「三三兄,別拋了,你趕緊脫衣服吧,看看你肩膀有沒有燙著,還有你這手,得包一下吧?」

  一萬三覺得滿不在乎,都是點小傷,不過,有人在這替他緊張,他心裡還是挺受用的。

  於是脫了外衣,T-shirt下襬往上一掀,從腦袋上拽下來。

  脫了之後才發覺木代和炎紅砂都在對面,一萬三有點訕訕的,看兩人都是一臉鎮定,又覺得不可思議,心說,現在什麼世道,女人看到男人脫衣服,也不說迴避一下。

  曹嚴華幫一萬三處理冷敷的當兒,羅韌把之前和木代聊的推測簡單說了一下。

  炎紅砂原本在沙發上躺著的,聞言一下子坐起來:「凶簡在馬超身上?」

  想想可氣:「也對,就他造謠木代造的狠。」

  一萬三和曹嚴華都沒立刻表態,過了會,曹嚴華說:「如果真在他身上,這個馬超,也……弱了點吧?」

  被他三三兄追了半條街呢,他不是看不起一萬三,但是講真,一萬三那戰鬥力,在他們五個人裡,是排行第五的啊。

  炎紅砂說:「這個不能看個體強不強吧,要看破壞力是什麼樣子。老蚌是挺厲害,還不是被我們給收了?馬超弱是弱,木代是不是差一點被他送到牢裡去?」

  好像有點道理,曹嚴華不吭聲了。

  羅韌沉吟:「姑且假設凶簡就在馬超身上,那其它人是怎麼回事?一萬三明明沒有推人,有四個人站出來言之鑿鑿說看到了。」

  一提到那四個人,曹嚴華就來氣:「也真虧了現在是有監控的,要是放從前,紅口白牙的,真是要被他們坑死了。」

  木代想了想:「會不會是馬超指使的?」

  炎紅砂不明白:「馬超當時撞暈了啊。」

  木代解釋:「這種指使不一定是我們熟悉的那樣面授口傳。畢竟凶簡在他身上,或許類似於一種精神控制,可以讓人說出特定的話。」

  曹嚴華說:「要是這樣的話,他也精神控制我三三兄好了,何必被追的那麼狼狽?」

  木代沒答上來,倒是一萬三遲疑著說了句:「有沒有可能,他控制不了我?」

  他抬起手,手上剛紮了繃帶,包的跟熊掌似的:「我記得,我的手剛摁住他的臉,他就嘶聲慘叫,好像……疼的多厲害似的。」

  當時,他的手出了血,血挨到了馬超的臉──之前五個人的血圍住了三根凶簡,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血對凶簡有克制的作用,馬超的反應才那麼激烈?

  但是,凶簡對他們的血,至於畏懼到那個程度嗎?

  ***

  半夜裡,羅韌從床上翻身坐起,思忖片刻之後,穿好衣服出來。

  沒有開車,那輛車在這裡實在太過顯眼,好在,城市很小,很快就到了醫院。

  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

  醫院很安靜,白日的喧囂似乎都已經沉睡了,門診大廳有值班的護士,知道有人進來,連頭都懶得抬,只當他是任何一個探視病人的家屬。

  羅韌並不著急,順著指示牌,一層層一間間的找過去,馬超的情況很嚴重,現在要麼是在太平間,要麼是在重症監護病房。

  很快讓他找到。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運,這裡重症監護的標準頗為簡陋,雖然各種儀器勉強達標,但是監護人員的配備比較鬆散,當值的護士檢查了各項儀器讀數之後,打著呵欠推開門出來。

  羅韌避身在陰影裡,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盡頭之後,才快步閃到門邊進去。

  關上門,屋子裡一下子靜下來,數字屏的生命指數在黑暗中閃著綠色的微光,各項儀器運行的微聲,完全做不到100%靜音。

  馬超的呼吸聲在黑暗的房間裡遊走,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羅韌走到床邊,把手機調出手電模式,注意看了一下馬超的臉。

  那個他之前看到的,像個象形的「口」字的一圈灼泡,已經差不多褪了下去,只留下淡紅色的印記。

  羅韌把手機擱到一邊,掏出隨身攜帶的刀子,刀刃在左手食指的指腹劃過,看著血滴凝成,才伸手到馬超的臉邊,輕輕一抖。

  血滴到馬超的臉上,順著面頰滑落。

  除了有顏色,和一滴水的滑落,並沒有什麼不同,想像中的灼泡、異常,都沒有發生。

  羅韌皺眉,頓了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

  原路返回,夜風颯颯,腦子裡亂的很,好多疑問。

  如果說凶簡怕血,為什麼對他的毫無反應?如果不怕,一萬三的事情又如何解釋?

  拐進一條巷子時,目光垂下,忽然看到地上的影子。

  狹長,他自己的,還交疊著另一個人的。

  羅韌身子一凜停下,那影子也停下,羅韌又不動聲色的往邊上挪了挪。

  影子分開了,那一條,狹長的,淡淡的,模糊的,又安靜的。

  羅韌回過頭,看到木代站在巷子口,光在她身後,她倒是被光掩映的侷促且小心翼翼了。

  問她:「睡不著嗎?」

  木代說:「不是有意跟著你的。」

  只是睡不著,聽到走廊裡的動靜,湊到貓眼邊去看,看到羅韌離開。

  於是也穿戴好,想出來走走。

  如果街面上有別的人,她大概又會隨便挑一個,腦子放空跟著走一走的。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排解壓力的方式,有些人悶頭大睡,有些人肆意縱酒,有些人嚎啕大哭。

  而她,就是喜歡這樣沉默的走一走。

  誰知道,路面上只有羅韌一個人。

  於是她一直跟著,從夜晚和背後看相熟的人是一種新奇而又獨特的體驗,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頓,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著,不驚動他,就像那個冒充房產仲介打過去的電話,都當做自己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妥貼收藏。

  還是被發現了。

  木代走過來。

  「在重慶的時候,我們剛認識,那一次,你去找馬涂文,我躲在外牆上偷聽。」

  羅韌失笑,他記得這回事,用兩根點起的煙,糊弄了她好久。

  「你怎麼發覺的?」

  「直覺。」

  其實很複雜,類似於一種對危險的天生警覺。

  「這次又是直覺嗎?」

  這次不是,他其實完全沒有察覺,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惡意或許是一種可感知的氣場,稍稍靠近,就能觸發他的警報。但是如果沒有惡意,靠近和追隨就像是簡單的風,沒有人會去想這風是如何吹來的。

  木代說:「羅韌,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邊,仰起頭看他,羅韌嘆了口氣,伸手環住她腰,把她帶進懷裡,低聲說了句:「妳是沒有從前來的開心了。」

  「那些開心都是偷來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開心的事,才得來的。

  「羅韌,我很麻煩吧?」

  羅韌低頭蹭她髮頂:「沒有啊。」

  「小時候,我媽很嫌我麻煩,我甚至不記得她的樣子,但是我記得她對我的嫌棄。她說,妳怎麼每天吃那麼多?妳的衣服怎麼那麼容易弄髒,髒了我要給妳洗妳懂嗎?妳每次洗澡,澡盆邊怎麼那麼多水?」

  「我就怕她覺得我麻煩。我吃飯就吃一點點,想讓她知道我好養。也不去髒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後,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邊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讓她知道,我一點都不麻煩。可是後來,她還是不要我了。」

  羅韌聽的難受,低下頭看她,她疲憊的,靠著他的胸口,平靜的說話。

  「後來,跟紅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給她帶麻煩,我聽她的每一句話。有一年,流行感冒,班裡好多同學都病了,我沒有,我高興了好久。」

  羅韌逗她:「幸災樂禍嗎?」

  木代搖頭:「因為生病的話,就要吃藥,花錢治病。我高興,是因為我省了紅姨好多事兒。可是,後來,還是給她帶了好多麻煩……紅姨有沒有跟妳說,她的家被砸了幾次?」

  羅韌說不出話來。

  「我在那裡,聽到砸東西的聲音,響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對不起雯雯還是更對不起紅姨,我一個外人,吃她的,喝她的,還要害的她因為我受連累。」

  「後來……後來……」

  羅韌摸摸她的臉,說:「木代,咱們走一走吧,別說了。」

  木代說:「你讓我說完吧,平時也沒有機會跟你說。趁著晚上,沒有人,你讓我說完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是一個永遠不麻煩的人,永遠只幫別人解決麻煩。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都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了,我還是出那麼多事,又讓你大老遠的趕過來,你們都過來了,一萬三還差點被連累了……」

  「對不起啊羅韌,我也不想這樣的。」

  她講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後一步。

  忽然想到什麼,說:「我給你講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言自語:「像個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給人家。我以後都不講了。」

  她訕訕的,轉身看巷子的另一頭,那裡,連通著馬路,夜色還是很重,但漸漸的,有化開的跡象。

  城市要甦醒了,很快,第一撥早起的人,就會出現在路面上了。

  木代說:「我們回去吧,待會紅砂他們該起床了。」

  她轉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時,右手邊忽然亮出一片光來,轉頭看,邊上的二樓開了燈,窗子推開,隱隱傳來嬰孩啼哭和母親軟語哄慰的聲音。

  再然後,一條矯健的身影順著牆頭而上,翻進了二樓的欄杆。

  那是羅韌。

  木代嚇了一跳,緊走幾步湊近,用口型問他:「幹什麼?」

  羅韌沒有說話,他湊近紗窗,頓了頓轉身向她招手。

  這是在讓她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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