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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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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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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2:24 |只看該作者
150 【細雨秦坑】第②①章

  兩人幾乎同時想起了神棍發過來的竹簡照片上所記述的故事。

  尹喜問:如果七星長亮,該怎麼辦呢。

  老子沉吟良久,回答,鉅子可期。

  尹喜又問:鉅子是誰呢。

  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老子確實也不可能知道,因為按照年代推算,墨家第一任鉅子墨子的出生,是在老子去世之後。

  所以,眼前出現的這個「鉅子令,殺」,大有玩味之處。

  羅韌過來,也蹲下身子,接過木代的手電,逐字逐句看篆字記述的內容,這一段內容其實不長,記述的也簡單,語氣極悲憤,大意是:風雲突變,墨家四起,鉅子令殺,海之畔、山之顛,黃土惡絕處,星君一再隕落,吾輩十人絕路於此,皆被誘入地坑,銅汁澆頂,再無生路云云。

  形同絕筆,即便千餘年後展讀,悲愴痛絕之意,依然在斧鑿石痕之處盤桓不去。

  這留書,一定是在通往外頭的地道鑿穿之前刻的。

  羅韌拉木代:「過來,幫我忙。」

  他把那些堆疊的屍體一具具搬下,在邊上重新再堆,每搬下一具,就尋找屍身上的青銅腰牌,一共九具屍身,九塊腰牌,都遞給木代。

  木代按照吩咐,把九塊腰牌都翻到有字的一面,細細辨認,然後依字的不同分成四組。

  甲骨的「刀」字,一塊;「水」字,一塊;「口」字,一塊;剩下的六塊都是同一個字。

  字形像山,羅韌認出,那是個甲骨文的「土」字。

  木代倒吸一口涼氣:「第五根凶簡,簡言是土?」

  羅韌點頭:「八九不離十了吧。古代,土同坑殺,同活埋,同密封。」

  篆書裡說「吾輩十人絕路於此」,用「絕路」而不用「被殺」,可見當時這些人還都沒有死。

  木代有些唏噓:「都說鉅子是墨家的首領,鉅子令殺,是墨家對付這些人的嗎?我聽說墨家講究仁愛非攻,怎麼會忍心用這麼殘忍的手法呢?」

  羅韌心裡已經約略有幾分明白:「這要看,對付的是什麼人了。」

  他話鋒一轉:「在南田,騰馬雕台那一夜,一萬三有一句話,一直讓我印象很深。後來,神棍在尹二馬那裡也探聽到類似的消息。」

  那時候,一萬三看著騰馬雕台的輪廓喃喃:「這要在古代,可真像個祭台。」

  說著,還伸手指向大片迎風彎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檯子上再站一個祭司,嘴裡念叨兩句天靈靈地靈靈……」

  而神棍也傳達了類似的意思,說是原始社會,由於社會生產力極度低下,導致人類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風、雷、電等等,而在這之中,最重要的一種,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簡要靠鳳凰鸞扣剋制,鳳、凰、鸞是用來作為圖騰的吉祥玄鳥,代表著原始的玄鳥崇拜。

  羅韌拉著木代就地坐下:「中國古代神話故事裡,后羿射日,射下來的是三足神烏,類似於鸞鳳之鳥,七根凶簡又和北斗七星有關。星主黑夜,鸞鳥則代表白晝。兩相對比,確實像是兩種力量的制衡。尹喜問老子七星長亮怎麼辦,七星長亮,聽起來像是黑夜不散。」

  木代聽明白了:「老子回答鉅子可期,就是預見到後來的墨家力量可以對抗凶簡?」

  羅韌點頭,指了指地上的腰牌:「在身上放這些東西,死後都要規規整整入懷,可見這些對他們意義重大,這些人應該跟鉅子或者墨家無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有一部分人追隨凶簡。」

  追隨凶簡?木代覺得難以置信,哪怕是在南田,被項思蘭影響的那些人,也只是被迫為之,誰會主動追隨呢?

  羅韌解釋:「在西方,有拜上帝教,就有拜魔鬼教。有一種偏激的說法認為,宗教源自人心的恐懼,追隨魔鬼,並不是發自真心的擁護愛戴,而是害怕魔鬼把厄運降給自己。」

  木代說:「這就像抗戰時候的那些漢奸吧?」

  羅韌想笑,她這比喻有點不倫不類,但是仔細琢磨,也確實有那麼點意味在。

  他說:「通俗點講,當時有人拜凶簡,而且可能自成一體,組織嚴密。」

  木代問:「目的是什麼呢?」

  羅韌回答:「七星長亮。」

  七星長亮只是一個象徵性的說法,至於代表了什麼樣的局面,他還沒有猜透。

  羅韌取出匕首,示意木代幫他照亮,在地面上粗略勾勒出一幅國家地圖。

  說:「我起先也沒有想到,就在剛才,忽然回憶起神棍說,八卦觀星台上,開始是七顆星,後來暗了四顆,剩下的三顆分外明亮。」

  他刀尖下指,在地圖左下角,廣西北海附近打了個叉,木代接口說:「五珠村。」

  羅韌加了一句:「海之畔。」

  經他一提,木代腦子裡忽然火光一爆:「你是說……」

  羅韌笑著點頭,刀尖上移,黔桂附近同樣打了個叉:「四寨,山之顛。」

  木代吁一口氣,羅韌看了她一眼,刀尖滑向西北,這一次,並不說話,等她說。

  這地方,木代再熟悉不過了。

  「小商河……黃土惡絕處?」

  小商河位於戈壁沙漠,颶風起時黃沙漫天,在古人看來,可不就是徹頭徹尾的黃土惡絕處?

  她有些怔愣:「所以,我們並不是……」

  羅韌點頭。

  老子回答尹喜說,沒有人能夠打開凶簡,這話是不確切的,按照這裡得到的訊息來看,老子死後幾百年,凶簡就曾經打開過,非但地域分佈天南地北,而且分佈的那些地方,跟他們到過的地方頗有重合之處。

  如果七根凶簡確實對應北斗七星,那麼古時追隨凶簡的人,稱呼凶簡為「星君」就顯得順理成章,而「星君隕落」意味著凶簡被收。

  所以,所謂的「鳳凰小分隊」,根本也不是第一批對付凶簡的人,當年的墨家,鉅子手下的人,做的是跟他們類似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先來者們對付的不止是凶簡,還有那些追隨凶簡的人。

  羅韌重新抬頭,看那個所謂銅汁澆頂的穹頂,曹家村裡,沒有聽說過地面上有這個古蹟,而根據之前在外頭的地理位置來看,這處穹頂之上,應該還是山。

  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這個穹頂澆成之後的漫長年月裡,周邊的山體不斷塌方、泥石流,硬生生在穹頂之上又造就了一座山。

  如果這裡的這根凶簡簡言是「土」字,那麼當年鉅子手下的人堪稱以眼還眼斬草除根──羅韌甚至覺得,或許正因為當時這種「風雲突變,鉅子令殺」的手段,才令得拜凶簡者的組織一蹶不振甚至逐漸絕跡。

  不過……也並非就能這麼樂觀了。

  地道鑿通,有一個人逃出去了。

  羅韌突然有一個大膽的假設。

  他看向木代,聲音都隨之壓低很多:「按照秦漢之初的人口分佈,這樣的山凹村子,幾乎不大會有人跡。」

  木代雖然還沒想透,但也知道他語意一定未盡:「所以呢?」

  所以,那個人逃出之後,是否根本沒有走遠,他的同道殞命於此──他會不會等待風頭過後,就地造廬結社,今天的曹家村,追本究源,會不會是,從他而始?

  ***1

  今天是婚禮的正日子,第一天。青山推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仰頭看天。

  牛毛細雨,連綿不盡。

  到底是覺得晦氣,皺起眉頭呸了聲:「又下雨!」

  前院裡,不少過來幫忙的村裡人,有人糾正他:「下雨也是好日子,下的都是財氣福氣!」

  國人總是會有這麼渾然天成的自欺欺人,忌諱很多事,而當這忌諱當真來臨,又往往能夠自圓其說,譬如新年裡打碎了飯碗不吉利,真打碎了,又叫歲歲平安。

  青山撓著頭,嘿嘿乾笑,一抬眼,七嬸甩著毛巾打著褲腿濺上的泥點子一路過來。

  青山父母前些年先後生病沒了,婚娶大事,仰仗的都是村裡的老一輩,七嬸渾然扮演了娘的角色。

  跟他急急交代:「我找二瞎子算過了,吉日就是今天,吉時不能超過正午12點,提前半小時,全村的人都得到曬場,新娘家的人坐一桌……」

  說到這,還是忍不住抱怨:「你說她是孤兒我也曉得,怎麼連個親戚也不來一個?統共來了兩個小姐妹,昨晚才到,還說什麼請假不好請,今天吃了酒就要走──要開三天席呢。」

  青山陪笑:「亞鳳命苦……」

  「呸呸呸,大喜日子,說什麼命苦,」七嬸素來的殺伐決斷,「我已經安排了,那些外村來的,外頭打工回來的,都安排坐娘家桌了,讓金花負責那桌。」

  青山鬆了口氣,忽然又想到什麼:「那請牌位……」

  請牌位是村裡的規矩,牌位由村裡年紀最大的人保管,萬一去世,就由年紀次之者頂上,每逢有婚事,村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大早要去老者家裡請牌位,請到之後,要由大人們領著,抱著蒙了紅布的牌位繞村一週,每過一家家門,都要說句吉利話,譬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什麼的。

  婚禮儀式上,夫妻除了拜天地父母彼此,還多一道拜牌位。

  牌位究竟是什麼,誰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知道,沒這牌位,就沒這村子。

  七嬸讓他放寬心:「都安排好了,到時候鑼聲一響,就是繞村開始了,紅包備好了吧,小童子這麼走一圈,要給賞錢的。」

  ……

  十點剛過,銅鑼第一聲起,包著紅布的鑼捶直打鑼心,起勢沉落勢穩,轟的一聲,鑼聲悠悠,闔村上下,遠遠近近,都聽得清清楚楚。

  剛進村的炎紅砂聽見了,非但聽見了,猝不及防間,還險些嚇了一個踉蹌。

  但她很快穩住了神,夾緊公文包,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拽了拽身上有點鬆垮的黑色小西服,活動了一下因為穿著坡跟鞋走的很不舒服的腳踝。

  以上諸般,都是昨晚臨時開車進城置辦來的道具。

  長吁一口氣,要求自己泰然自若。

  要知道,她現在,可是一名……保險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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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2:36 |只看該作者
151 【細雨秦坑】第②②章

  曹金花猛扒飯。

  早上,七嬸過來跟她說,新娘的親友那桌要由她負責,言下之意就是到時候妳甭吃飯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把四方來客照顧好,展現曹家村熱情好客的風範是正經。

  所以,提前填飽肚子很有必要。

  吃乾抹淨,還揣了個饅頭回房,抓緊最後的空隙時間看這個月的展業客戶日程表,待簽單的、續費的、待促成的、新開發的,怎麼掰扯怎麼算,這個月的目標好像都完不成──除非能盡快拿下那一箭三雕。

  不行,時間就是金錢,刻不容緩,要跟七嬸說,三天流水席,自己也不能跟全程,明兒就要離開。

  正思忖著,弟媳婦忽然在院子裡嚷嚷開了:「大家姐,有人找,妳同事。」

  同事?

  曹金花驚的連饅頭都忘了嚼了,趕緊開門出來,看到院中央站了個年輕的姑娘,門外有兩看熱鬧的村裡人,估計是他們幫忙把人領來的。

  自己的員工信息表上,是填過老家的地址,但是這山路曲裡拐彎的,同事怎麼會找來呢,而且這制服,看著也不是公司的統一形制啊。

  曹金花滿腹狐疑的,但是這疑惑,很快消減。

  兩個原因。

  一是,這個叫炎紅砂的姑娘,自我介紹是大西洋人壽保險公司客服部當地分公司的,張口就叫她Jenny。

  二是,炎紅砂說,客服部接到一個叫Henry的客戶的電話,說是想給自己和一雙兄妹買保險,指定曹金花做保險業務員,她打曹金花電話怎麼都不通,打聽了之後才知道她回老家參加婚禮了,為了不讓客人久等以致飛單,也為了節省時間──她就跑這一趟,把客人資料先帶過來,方便曹金花做險種搭配推薦。

  Henry,不就是自己惦記了一早上的一箭三雕嗎?

  曹金花感動的一塌糊塗,雖然對方輕描淡寫的說「跑這一趟」,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直屬主管一再央求的──對保險業務員來說,有時候一兩單的達成就意味著自己當月的級別、佣金比例和主管的管理提成,所以有的時候,是整個團隊在幫忙,上下齊心促簽單。

  這就是團隊的力量!

  曹金花接過客人資料,激動的有點語無倫次:「我馬上,我很快就根據客戶信息做險種推薦,很快。」

  炎紅砂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語氣很嚴肅:「求精不求快,保證服務質量才最重要。」

  曹金花趕緊點頭,心說公司客服部的人就是不一樣,說話都這麼有專業度。

  然而,這個人很快就不那麼專業了。

  把前頭一萬三教的招支完之後,炎紅砂開始東張西望。

  ──「你們這裡好像在辦婚禮啊?」

  ──「我還從沒見過山裡的婚禮呢,現在城裡結婚都婚慶公司承辦,一樣的儀式,還不如鄉下的,有特色。」

  ──「早上緊趕慢趕的,沒想到路這麼難走,還沒吃飯呢,又下雨……」

  作為一名優秀的銷售人員,要是再聽不懂這弦外之音,就太不應該了。

  ***

  十一點過幾分,炎紅砂氣定神閒坐上了喜桌的首席。

  要說山裡的婚禮還真是熱鬧,整個曬場披紅帶彩,最前方紮了個帶天棚的檯子,上頭放了四張太師椅,邊上還立了個方便傳音的音箱。

  曹金花給炎紅砂解釋,新娘新郎都是孤兒,拜父母的時候,那四張太師椅就權當是雙方父母了。

  又說,當地的婚禮還要多道拜牌位的程序,到時候,不止新人,全場客人都要起立。

  炎紅砂挺好奇:「祖宗牌位?」

  曹金花也說不清楚,比劃給炎紅砂看:「跟電視上看到的牌位一模一樣的,但是牌位上不寫先祖先考什麼的,反而嵌了塊青銅牌子,上頭有個古體字,我起先不認識,後來在網上查過,那是個甲骨文的『土』字。」

  甲骨文?炎紅砂心裡砰砰跳開了。

  曹金花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我小時候問過家裡人,他們也說不出個什麼意思,我自己猜吧,大概是感謝土地,長出莊稼,讓我們吃飽喝足……的意思。」

  她也說的底氣不足,畢竟曹家村並不種植大片莊稼,生計來源跟土地也沒什麼關係。

  正說著,遠處傳來隱隱的鑼聲,曬場上更吵了,七嬸一溜小跑的進來,氣喘吁吁。

  說:「快,快,牌位要進來了,青山呢,新郎官要到入口去接。」

  青山?也是,他是新郎官兒,應該在儀式開始之前挨桌挨個招呼客人的,怎麼感覺有一陣沒看到他了?

  曹金花從座位上站起來,東張西望的,想從曬場紛亂忙碌又興奮的人群中把青山給找出來。

  七嬸一巴掌推在她後背上:「趕緊去找啊,新郎官不接,牌位就不能進場,可不能讓牌位等久了。」

  不止推她,也推了鄰近幾個人分頭找。

  吉時不好耽誤,曹金花很上心,內場轉了一圈,又繞到外圍,還是不見人,雨反而大起來。

  鑼聲快到曬場口了,曹金花兩手遮在頭頂上往不遠處的棚子跑,青山是個懂分寸的人,沒道理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失蹤啊。

  這是離曬場最遠的棚子,下頭堆著這趟婚禮採買借來,但又沒用上的多出物料,因為下雨,除了頂棚外,還嚴嚴實實罩著不透光的帆布,粗繩繞壓了一圈,曹金花抹著臉上的雨水歇了口氣,正想去別處找找,剛一抬腳,又遲疑著停下。

  帆布罩裡,好像隱約有……說話聲,雨聲砸在頂棚上沙沙的,聽不大清。

  是哪家的娃兒鑽進去玩嗎?曹金花納悶地繞著物料堆走,走到另一面時,那聲音略清晰些了。

  居然是青山的聲音。

  ──「大家表兄弟一場,我的大日子,即便你不能上桌,還是希望你能看著的……」

  表兄弟?青山還有表兄弟?曹金花的心忽然激靈了一下,電光火石間,驀地想起一個人來。

  難不成是那個……曹土墩?

  至於的嘛,逃家這麼多年,連表弟的婚禮都不敢拋頭露面,要縮在這塑料棚裡?

  曹金花皺眉頭,又有點空落的茫然,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對這事老早就看開了,有時候想想,曹土墩逃家也是好事──要不是因為那之後閒言碎語太多,她也不會一氣之下外出打工,接觸到那麼大的世界。

  既然回來了,就堂堂正正上桌唄,雖然曹老爹當初曾放言「大墩兒再回來就打斷他的腿」,但是大喜的日子,也不至於真的把人打殘。

  曹金花嚥了口唾沫,想開口招呼青山。

  ──「今天把你弄出來,我都還是瞞著亞鳳的。依她的意思,就讓你餓死在洞裡頭算了,過兩天,瞅個空子,我再跟她說和說和……」

  這話聽著怎麼不對味兒呢,亞鳳?就是那個看著先天不足,說話嬌嬌怯怯的小媳婦兒?餓死這麼嚴重的話,又從何說起啊?

  帆布罩裡有動靜,青山好像要出來了,曹金花打了個哆嗦,鬼使神差般趕緊往外走,跑到一半時覺得不對,又趕緊轉身回來。

  青山恰好出來,曹金花氣喘吁吁的跑近,一副剛看見他的架勢。

  「都找你呢,快點快點,接牌位去。」

  青山趕緊迎上來,一臉憨厚的笑:「剛雨大,看帆布鬆了,重新緊了一下,這就來。」

  ***

  吉時差不多到了,鑼聲停下,雨小下來,但是打在棚頂上,密密的細聲,伴著這聲音,青山懷抱著一個牌位,在先前繞村的村民簇擁下走向台邊──那裡,新娘子已經就位,穿紅色旗袍,邊上是她的兩位伴娘,幫她撐著紅傘。

  炎紅砂把手機調到拍照模式,焦距拉到最近,青山走過時,及時拍下了那牌位。

  沒錯,跟曹金花說的一樣,普通的木頭牌子,中間嵌了塊老舊的青銅牌,字的筆畫凸起,是個甲骨文的「土」字。

  但這應該不是凶簡,一萬三說,凶簡應該附在青山身上。

  正思忖間,身邊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音,剛出去找青山的曹金花回來了。

  炎紅砂想從曹金花這裡打聽點情況。

  她收起手機,聊天的口吻:「這個青山,就是新郎官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曹金花有點魂不守舍,越想越覺得剛才發生的事情奇怪,乍聽到炎紅砂問起,隨口敷衍:「普通人……好人。」

  炎紅砂看了她一眼,曹金花也覺得自己答的怪裡怪氣,尷尬的笑了笑。

  炎紅砂裝著漫不經心:「剛剛他跑哪去了?我看到好幾個人滿場去找。」

  曹金花支吾:「誰知道,眨眼就不見了,一忽兒又冒出來了。」

  正說著,音箱裡傳來哧拉哧拉的聲音,拿話筒的是曹老爹,用走音的普通話宣布婚禮正式開始,首先,請全場起立。

  拖拉凳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入鄉隨俗,炎紅砂也站起來,起身的時候,她看到曹金花有些緊張的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方向有什麼?炎紅砂留上了心,趁人不備,很快的瞥過去。

  不過是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而已。

  第一道儀式,拜牌位。

  伴隨著一長溜的說辭,什麼風調雨順,閤家安康,瓜瓞綿綿,久久長長,好不容易等到唸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的模樣──炎紅砂覺得,雖然什麼夫妻對拜還沒開始,但是曹家村婚禮儀式最重要的環節已經過去了。

  這習俗,也還真是奇怪。

  接著,拜父母,拜天地,夫妻對拜,台上撒糖,台下哄搶,然後大喇叭裡宣布開席。

  這期間,炎紅砂注意到,曹金花的目光,又往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處飄了好幾次。

  遠處的幾個棚子下搭著簡易灶頭,此刻火力全開,炒菜的大鍋裡煙氣蒸騰,新郎新娘在七嬸幾個人的簇擁下端著酒杯開始挨桌敬酒,免不了的,也挨桌被懲罰做遊戲,很多人擠過去看。

  炎紅砂心念一動,裝著失手打破瓷碗,趁著曹金花彎腰收拾時撿了塊碎瓷攥在掌心狠狠一握,然後快步擠到看熱鬧的人群邊。

  趁人不備,取過鄰桌上開了蓋的白酒,流血的掌心覆住瓶口,另一手握住瓶身,上下晃蕩了幾下。

  白酒浸過掌心,火辣辣的疼,幾滴血融進酒裡,淡的看不出端倪。

  炎紅砂不動聲色的把酒瓶放回原處,悄悄退開些距離,手機又取出,調成拍照模式,一直對焦在那張桌子。

  終於,敬酒的兩個人轉到那張桌子了,滿桌的人嘩笑,七嬸拿過桌上的酒瓶,給青山和亞鳳斟滿了酒。

  炎紅砂有點緊張,手指在屏幕上挪動,把場景放大,再放大。

  青山滿面紅光,仰著頭一飲而盡,亮處空杯底,神色間幾分得意。

  亞鳳的酒杯端到了唇邊,忽然停下。

  炎紅砂看到,她鼻翼翕動了兩下,眉頭陡然皺起,再然後,警覺似的猛然抬頭。

  在亞鳳的目光往這個方向掃過來之前,炎紅砂迅速轉頭,眼疾手快抓了根鴨腿,大快朵頤的模樣,咬的滿嘴流油。

  不過,咬著咬著,就停了下來。

  她看到,曹金花的身影,消失在堆放物料的天棚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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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細雨秦坑】第②③章

  密雨打在帆布罩的頂棚上,沙沙的。

  曹嚴華躺在地上,被捆的像個粽子,嘴巴裡塞著團布,雨水從外頭浸進來,整個後背都濕了。

  外頭很熱鬧,觥籌交錯人聲鼎沸,能想像得出那種喜氣洋洋的模樣,但曹嚴華的感覺,真跟躺墳墓裡沒兩樣。

  心情也只走極端,一忽兒想著,大傢伙大概都讓他給害死了,自己生無可戀,不如來場山洪,一起沖了埋了乾淨;一忽兒又想,就這麼死了太憋屈了,死也得拉個墊背的,不能太便宜了那個亞鳳。

  是,就是栽在亞鳳手上的。

  曹嚴華悔的腸子都青了。

  他是偷著進村的,而且由於先入為主的覺得整個村子都脫不了嫌疑,事先也沒跟青山照過面──趁人不備時施展自己剛學的三步上牆進了後院,最先見到亞鳳。

  那小姑娘聽到動靜,嚇的臉色都白了,拚命往床上的角落裡縮,曹嚴華一見就心軟了,趕緊道明身份,說自己就是青山那個在城裡的表哥。

  亞鳳捂著嘴哭出來,又擼袖子給他看胳膊上的傷痕,曹嚴華氣的腦袋突突的,原本因為後院沒人看管亞鳳而生出的疑竇消減了個乾淨,反而覺得是村裡人可恨──把人家小姑娘折磨的都沒膽子去跑去反抗了。

  他當即就決定帶亞鳳逃。

  把床鋪佈置成亞鳳在睡覺的模樣,確保短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村口人來人往的眼光太雜,走小路上山,先翻出去再說。

  亞鳳一直配合,爬牆翻山,牙關咬的緊緊,小模樣兒我見猶憐,自己一定是被豬油蒙了心,居然還操心起她後續的生計,想著,要是無處去,不如介紹給鄭伯打工……

  然後就風雲突變了。

  那時候,已經爬到山腰,距離後來被關的洞不太遠,亞鳳停下腳步,問他:「就你一個人啊?」

  言下之意,好像是怪他營救的不周詳,也不說多找幾個人前後策應。

  曹嚴華沒多想,解釋說自己的朋友們也很關心,自己其實是先進來打探情況的。

  亞鳳說:「那如果你出不去,他們就會進來找的是吧?」

  表情怪裡怪氣,語調也渾然換了一個人,曹嚴華心生警惕,正想問她什麼意思,亞鳳臉色一變,伸手就抓向他頭頂。

  一切都不對了,曹嚴華不敢掉以輕心,一拳揮擋開去,亞鳳也不躲避,一手抓住他拳頭。

  那場景想想都滑稽,他人壯體胖,拳頭也跟個瓦缽似的,亞鳳的手很小,纖細,雪白,但抓在他拳頭上,根根如鐵。

  曹嚴華痛的大叫,亞鳳陡然鬆開,手背狠狠在他腦袋上一抽,曹嚴華眼前一黑,當即栽倒在地。

  意識卻沒有完全喪失,迷迷糊糊間,看到亞鳳抓著他褲腳,把他往洞裡拖。

  這麼瘦小的姑娘,哪來那麼大力氣?繩子往他身上捆的時候,曹嚴華被勒的額上青筋都出來了。

  亞鳳把團布塞到他嘴裡,面無表情,說:「還有兩個。」

  兩個?哪兩個?曹嚴華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他是一腔好意來救人的,亞鳳為什麼要對付他呢?

  再然後,過了沒幾天,木代就當著他的面,從那個翻板陷阱處摔下去了。

  那個洞一定很深,曹嚴華過了很久,才聽到隱隱傳來的震響。

  目眥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亞鳳帶著笑從黑暗中走出來,說:「第二個。」

  說完就離開了,快天明時又回來,帶著詭異的笑,向他豎起三個指頭,說:「你們也不怎麼樣嘛。」

  曹嚴華一顆心涼的跟冰窖似的,這個時候,他隱約猜出,事情應該跟凶簡有關。

  但還是抱著希望,畢竟自己這邊有五個人啊,那第三個不知道是誰,但他祈禱絕對不要是羅韌,只要他小刀哥在,總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羅韌居然當著他的面,步了木代的後塵,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對付羅韌的這一次,跟亞鳳一起來的人,是青山。

  亞鳳像腹部有吸盤的壁虎,緊貼著那塊翻板,算計了羅韌,自己卻安然回到地面,曹嚴華盯著她看,腦子裡一片空白。

  想著,大概真的是全軍覆沒了。

  亞鳳很厲害嗎,細想好像也不是,真打起來,可能還不如老蚌、野人或者項思蘭來的驚險,但就是一個一個的、出其不意的,全折了。

  曹嚴華難過到無以復加,眼睛模糊著,聽到青山激動地問亞鳳:「我表哥怎麼在這?」

  ***

  有人在外頭掀帆布,窸窸窣窣的聲音,曹嚴華盯著那一處看:怎麼著,青山給他拿喜酒來了?

  因為曹嚴華,青山跟亞鳳一度起了爭執,但末了,好像還是順著亞鳳的意思了──青山會時不時上山,給他送點吃的,也會跟他聊天,但說話時的口吻,活像曹嚴華是誤入歧途,而且態度堅決,不管曹嚴華是破口大罵還是拿親戚關係央求,青山也絕不鬆動,問急了,只會說一句話。

  ──「你跟他們幾個,還是不一樣的,亞鳳這是留著你呢……」

  這是被凶簡影響了嗎?還是被洗腦了?

  帆布嘩啦一聲掀開,進來的居然不是青山。

  是個人高馬大的女人,半長頭髮,穿西裝套裙,化淡妝,忽略那身架,長的倒還順眼。

  是亞鳳她們的同黨?不過,瞅這女人,似乎有點眼熟。

  看到曹嚴華的樣子,曹金花也嚇了一跳,雖然根據之前偷聽到的內容,有了點心理準備,但還是完全沒料到是這種五花大綁的模樣。

  自己是不是撞破什麼秘密了?

  這麼一想,又是緊張又是害怕,結結巴巴問他:「你……曹土墩?」

  這聲音,曹嚴華猛的想起來她是誰了。

  看曹金花的表情,半是遲疑半是緊張,不像是跟青山合謀的模樣,曹嚴華內心裡忽然升起一線希望,拚命點頭。

  曹金花一顆心跳的厲害:「青山……為什麼綁你啊?」

  曹嚴華拚命示意嘴裡塞著的團布,曹金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抖抖索索幫他拿掉。

  曹嚴華大口喘氣:「金花妹子,我們兩個人的過節先擺一邊,人命關天的,妳先把我放了。」

  曹金花沒吭聲,仔細論起來,曹嚴華已經逃家很久了,指不定是在外頭學壞了,青山……近幾年,自己好歹和青山也見過幾次,真要選,她還是願意相信青山多些。

  但是捆成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

  曹金花舉棋不定的,多一分鐘延誤就多一分鐘危險,曹嚴華急的額頭都冒汗了。

  但還得好聲好氣跟她說:「金花妹子,妳相信我,我要說瞎話,出門就叫車撞死,咱們從小一起長大,鄉里鄉親的,我跟妳說,青山現在很不對勁……」

  砰一聲,曹金花忽然兩眼翻白,再然後,腿一軟,慢慢癱下來。

  曹嚴華心裡一涼,完了,逃沒逃出去,又搭了一個。

  再然後,他的眼噌一下直了。

  曹金花後頭,居然站著握著搟麵杖的炎紅砂,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個灶頭那順來的,得意洋洋,看見曹嚴華看她,還很是自得的把搟麵杖往肩膀上一扛。

  說:「曹胖胖,你個小可憐兒,看到我,激動吧?」

  曹嚴華張了張嘴,忽然真哭出來了。

  炎紅砂心說,瞧你那點出息,一萬三被土埋了那麼久,都沒哭呢。

  她也知道耽擱容易生事,趕緊蹲下身子,一邊留意四面動靜一邊飛快幫曹嚴華解繩子:「我找到一萬三了,從土裡扒出來的,他現在在村外,木代和羅韌還沒找到,你有消息嗎?」

  曹嚴華點頭,又搖頭。

  炎紅砂氣了:「有還是沒有啊?」

  曹嚴華長話短說:「我最後見他們都在山洞裡,兩人都掉到陷阱裡去了,那個洞……挺深的,可能……」

  情緒瞞不住,帶了哭音,炎紅砂愣了一下,過了會,咬著牙抽掉曹嚴華身上最後一圈繩。

  說:「死不死還不一定呢,我見到一萬三的時候,他也半死不活的,後來還不是好端端的?」

  曹嚴華踢騰著甩掉繩子,有點為難地看地上的曹金花:「她怎麼辦?」

  炎紅砂皺眉:「我在想。」

  她走近的時候,聽到曹嚴華讓曹金花放了他,也沒功夫去理前因後果,先把人放倒了了事。

  就好像試探亞鳳的時候,憋著一股子氣,也沒多想,但是事後,細一琢磨,好多問題。

  如果把曹金花留在這,待會醒了,青山問起來,就會知道,村裡又來了另外的人,把曹嚴華救走了。

  而自己剛剛試探了亞鳳,亞鳳一定會生疑心,如果不能給她一個可疑的人選,難保她會不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一萬三吩咐過:「紅砂,妳現在是張王牌,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

  炎紅砂重新入席坐下,用紙巾把傷口摁實在,外頭又用塑料袋裹了一圈,確信不會有血腥味兒了,才若無其事般繼續拈筷子夾菜。

  一對新人在伴郎伴娘的簇擁下往這桌走了,七嬸在前頭領路,近前時有點不大高興,四處張望著:「金花,金花呢?」

  一時找不到,也不好怠慢客人,趕緊憑著記憶給亞鳳和青山介紹,這是誰誰誰,這是誰誰誰,到炎紅砂時,說:「這是金花大妮兒的同事,今早到的,送什麼資料,本來要走的,因為有喜事,硬把人留下的。」

  青山趕緊點頭致意,亞鳳的眼神卻深,上下把炎紅砂打量了好幾眼。

  炎紅砂心裡亂跳,臉上還是眉開眼笑的,舉著酒杯正要站起來,遠處轟的一聲。

  如同之前計畫好的,天棚下的那堆物料塌了,堆疊起的桌椅板凳散的到處都是,青山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推開左近的人撒腿就往那邊跑。

  好好的,怎麼就塌了呢,總覺得意頭不好,好像預兆著新人兩口子過不下去要拆夥一樣,七嬸心裡犯嘀咕,嘴上卻不好表現出來,趕緊招呼人過去幫忙。

  過了會,青山臉色怪異的回來,拉著亞鳳到邊上說話。

  炎紅砂故意把身下的椅子往那邊蹭,蹭一點,再蹭一點。

  聽到亞鳳壓低聲音,語氣裡藏不住的怒氣:「我就說不對,原來是他搗的鬼!你把他弄到這,都不跟我講!」

  炎紅砂鬆了口氣,看看酒席上也吃了差不多一半了,慢條斯理的夾著公文包起來跟七嬸道別。

  說:「一時間也找不到Jenny,公司還有事,我得回去了。」

  宴席還沒完,也找不到人送她,七嬸客氣話說了一大籮,硬給她塞了一提兜吃的,都是紅雞蛋、喜糖,還有印了鴛鴦圖樣的麵餅。

  卻之不恭,卻之也讓人生疑,炎紅砂大喇喇拎了就走,還故意繞到青山和亞鳳面前道別,祝兩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兩人敷衍著笑,或許是心裡有事,臉上表情都不大好看。

  炎紅砂昂著頭,拎著大塑料袋,悠悠閒閒穿村過巷,臨近村口子撒丫子就跑,曹嚴華從山石後頭探出頭來向她招手:「紅砂妹妹,這裡,這裡。」

  「找到我包沒?」

  「找到了,石頭下壓著,就是有點濕。」

  曹金花靠在石頭後面,垂著腦袋,還沒醒,曹嚴華抱怨:「背過來的,可累死我了。」

  炎紅砂甩了坡跟鞋,從包裡拿出自己的鞋換上,又飛快換下身上的小西服,把換下的用不到的衣服和公文包通通塞進石頭下頭,外頭扒拉了土堆擋上。

  問:「山洞還有多遠?」

  曹嚴華指給她看:「半山。」

  炎紅砂仰頭去看,曹嚴華提過,那地洞很深,仰頭看的這一瞬間,腦子裡閃過許多不好的想像。

  她晃晃腦袋,拚命想把那些都晃出去,說:「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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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3:02 |只看該作者
153 【細雨秦坑】第②④章

  背著曹金花,曹嚴華叫苦不迭,偏炎紅砂心急火燎的,嫌他走的慢,一迭聲催他。

  山洞口確實隱秘,炎紅砂一打眼都沒發現,急急走過了,又被曹嚴華給叫回來。

  進洞的側道有點窄,背著曹金花不方便,兩個人一個抬肩一個抬腳,才把她給搬進去。

  炎紅砂打亮手電,看這個洞的輪廓,想來想去,還是有點納悶。

  於是問曹嚴華,洞口隱蔽是隱蔽,但這山確實離村子近,這麼些年,上山的村民那麼多,就沒發現過這洞?

  曹嚴華哼了一聲:「小時候,我和村裡的孩子們經常上山玩,見縫就鑽,兔子窩都挖了好幾個,要真有這麼個口子,當時會發現不了?」

  所以呢?炎紅砂看曹嚴華。

  曹嚴華說:「當年確實沒發現過,村裡頭也從來沒人提起──我想來想去,只可能有一個原因,這個洞口,起先根本是封起來的。」

  他指給炎紅砂看:「山上亂石多,那種大的石塊,四五塊就能把洞口完全封死,沒十來個人力根本挪不動,加上外頭藤蔓雜樹那麼一遮,小孩兒就算玩鬧,也不可能發現洞口。」

  炎紅砂覺得有道理,但還是有疑惑:「那又是誰把洞口打開了?」

  「沒準就是最近打開的,八成是亞鳳。」

  想到亞鳳,曹嚴華就覺得自己的手還在隱隱作痛:「紅砂妹妹,妳別看亞鳳長的跟個小雞仔似的──我跟妳講,力氣真的很大,攥我拳頭那一下,我骨頭險些沒碎一地。凶簡如果在她身上,挪開百十斤的石頭,估計也不是問題。」

  炎紅砂皺眉頭:「但亞鳳是個外人啊,聊天的時候,曹金花還跟我說,亞鳳是青山在縣城打工認識的,因為要辦婚禮才來村子住下的──她一個外地人,住了沒幾天,就發現了你們村子幾十年都沒人發現的山洞?」

  曹嚴華愣了半天,憋出一句話來。

  「也許是凶簡來過呢?」

  「凶簡還帶記憶的?」

  「怎麼就不能了?」曹嚴華振振有詞,「也許人家凶簡像個U盤呢,到了合適的人身上,磁場對上了,刷的一下,往事歷歷在目。」

  忽然腦洞大開:如果真的這樣,沒準這亞鳳腦子裡,有老子的清晰圖像呢──歷史書上,老子孔子吳道子,畫的都一個模樣,亞鳳要是能把老子的面容還原,也是一大貢獻。

  炎紅砂沒和他繼續糾纏:「翻板陷阱,位置在哪?」

  邊說邊往洞裡走,曹嚴華頭皮突突的,趕緊把她拽住,然後伸手指了指洞中央的一處。

  「開關的機關在哪?」

  「不知道。」

  想了想又補充:「至少兩處開關,因為我小師父掉下去的時候,亞鳳沒露面。但是小羅哥下去的時候,亞鳳是抱著他一起摔倒的──所以,別處有個機關,那塊翻板上,肯定也有一個,紅砂妹妹,妳別亂踩啊,萬一妳也踩空了,那可就完了。」

  炎紅砂被他說的心頭忐忑,手電光再一照,照到裡頭一塊大的石頭。

  曹嚴華憤憤:「我就是被綁在那塊石頭上,綁了好幾天呢。」

  炎紅砂想了想,從戰術包裡掏出登山繩,貼著山壁走到那塊石頭邊,在石頭上牢牢綁了兩圈,另一頭繞在自己腰上,這才小心地往翻板處走──這樣,即便不小心觸動機關,還有繩索保護自己。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開始跺腳、跳、蹦,曹嚴華看的頭皮發麻,生怕一個眨眼交睫的功夫,她就下去了。

  然而並沒有,這塊翻板應該很厚,不管怎麼用力的蹦或者跳,都沒有產生空響。

  炎紅砂跪下身子,仔細看地面,然後鼓著腮幫子去吹,地石的接縫處重新蓋過灰土,吹開了之後可以看出,邊縫咬的很緊,想撬開是不可能的。

  她問曹嚴華:「當時,亞鳳是倒在哪個位置的?你幫我還原一下她倒地的時候,身子和手都是怎麼擺放的。」

  曹嚴華只能記起個大概。

  炎紅砂權當自己是亞鳳,扭著身子倒著,右手在周圍摸索,過了會,摸到一塊不那麼引人注意的凸起。

  趕緊打著手電貼近去看,果然,那塊凸起的四周,有很輕微的石頭蹭痕。

  炎紅砂有點激動,爺爺炎老頭給她講過早些年一些老舊機關的設置,也教過她怎麼分辨──這樣的凸起,屬於下摁的機關,因為最近被摁下過,所以會有可辨的蹭痕。

  炎紅砂兩手疊在那塊凸起上,使出渾身的力氣往下摁。

  沒動。

  又站起來,往那塊凸起上蹦了兩下,還是沒動。

  曹嚴華也加入,幫著她又壓又踩,連把炎紅砂背起來往那處蹦的餿主意都試了,依然不行。

  這說明,亞鳳的力氣,真的不是一般的大,不過也在理,如果開關是能隨意撥動的,那也太輕率了些。

  炎紅砂無奈:「找找另一個機關?」

  曹嚴華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

  曹金花像是要醒。

  曹嚴華慌了,趕緊推炎紅砂:「怎……怎麼辦?」

  炎紅砂也沒經驗:「再……再打。」

  曹嚴華直覺行不通:「那是腦子啊,妳把人打傻了怎麼辦?」

  這麼一推諉一耽誤,曹金花睜眼了。

  腦袋疼,火辣辣的,摸上去一個腫包,睜開眼,看到曹嚴華和炎紅砂,但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跟兩人都無關。

  ──風險果然無處不在,幸好我自己是有保險的,保險的範圍應該包括這種意外傷,好像是80%的賠付額度,不過如果住院,每天會有20塊錢的住院補貼……

  這眼神,似乎略顯呆滯啊,炎紅砂心頭忐忑:難道自己那一下子就把她打傻了?

  曹嚴華嚥了口唾沫,也有點結巴:「金……金花妹子,都是誤……誤會,我們是好人,這一點,我敢用人……人格擔保。」

  曹金花的目光,終於聚焦到曹嚴華和炎紅砂身上。

  為什麼自己分公司的客服同事,會跟那個先前被五花大綁的曹土墩在一起?誰打的自己腦袋?炎紅砂跟曹土墩認識?炎紅砂打的自己?

  炎紅砂注意到曹金花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對了,噌一下起來,一腳踢曹嚴華屁股上:「你……你解釋,我去找開關。」

  她掉頭就走。

  曹嚴華緊張,一隻手前推,擋在曹金花和自己之間:「金花妹子,淡定!妳淡定!我只強調一點啊,一點!」

  也是人有急智,瞬間讓他找到安撫的法子:「金花妹子,妳看啊,從曬場到這山上,妳昏了那麼久,我們要真是壞人,早把妳哢嚓哢嚓了,但我們沒有,對吧?非但如此,妳醒了之後,我們還很客氣,一直向妳解釋,這一點足以證明我們的誠意──妳也是個理智的、有文化的、有專業素養的人,妳仔細想想我這話。」

  曹金花腦子不糊塗,這道理 一想就明白,而且,對方是兩個人,真再鬧起來,她也未必討得了好去。

  腦袋還是疼,她伸手去摸後腦勺。

  曹嚴華馬上保證:「負責,我們負責,產生醫藥費,或者後遺症,我們都負責。」

  曹金花沒吭聲,與此同時,炎紅砂在山洞裡費力地敲敲打打。

  翻板上的機關都那麼難搞,另一處的,肯定不是隨便嵌在石壁上那麼簡單──炎紅砂忽然想到在四寨山裡那一次,被自己爺爺害死的那個女人,可以在洞頂自由攀爬,如果亞鳳也可以呢?如果另一個機關是在洞頂位置呢?

  她抬頭去看。

  自己不是木代,沒有貼到石壁上的本事,就算有,翻板上都使不了力,在洞頂更沒轍了。

  她垂頭喪氣的過來,也顧不上曹金花,把曹嚴華拉到一邊:「找不到,還是試試頭一個吧。」

  於是又試,兩個人四手交疊,卯足了勁去摁,又拚命去踩,你踩完我踩。

  曹金花看鬼一樣看他們,終於忍不住,問:「你們幹什麼啊?」

  炎紅砂心裡煩躁,懶得搭理她,曹嚴華覺得自己該照顧周全,於是解釋:「我們要把這塊石頭壓下去,這石頭是個往下摁的機關,摁不動。」

  說話間,炎紅砂又負氣似的往那塊凸起上踩了兩腳,差點給氣哭了。

  曹金花說:「你們怎麼這麼死腦筋啊。」

  「山上有那麼多很重的石頭,你們兩個抬一塊進來,拚命往下砸唄。」

  ***

  一語點醒夢中人,炎紅砂和曹嚴華趕緊出來找,兩個人面紅耳赤的,搬了塊挺重的石頭進來,三步一歇,兩步一喘。

  抬到翻板陷阱那,還是曹金花幫著看方位:「左一點,太過了,再右一點點,好,對準了。」

  曹嚴華有點緊張,炎紅砂再三叮囑他:「一撒手,你就往邊上蹦,聽見沒?我身上有繩子,不怕,你要摔下去了,就完了,一、二、三……」

  真是成功嚇到了曹嚴華,三字還沒唸完,他就蹦開了,這一頭,炎紅砂猝不及防,一個人沒托住,石頭砸下去,轟的一聲,腳下忽然一空,頭重腳輕倒翻下去,而那塊石頭很快從身邊墜落。

  轟一聲巨響,幾乎是與此同時,腰間的繩子到盡抽緊,也虧得炎紅砂經常練下井墜繩,立刻用手拽住繩子,半空中一個下扯平衡──普通人的話,這麼狠命一墜,怕是腰都要細上半拉。

  頭頂上,曹嚴華的聲音隱隱傳來:「紅砂妹妹,妳沒事吧?」

  炎紅砂費力地伸手往背後的包側袋裡摸,摸出手電之後推亮,先往上晃了晃,示意自己沒事。

  然後往下照。

  繩子確實不夠,沒到底,目測還有十來米的距離,下頭是個好大的地洞,手電光逡巡著四下移動……

  心頭忽然一震,趕緊把手電往剛剛照過的地方挪。

  沒錯,是羅韌,在下頭站著,抱著胳膊看他,邊上是木代,仰著頭,嘴唇微張,似乎有點錯愕。

  炎紅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洞很深,真的很深,先前,她有很多不好的念頭,掉下來的時候,身子在半空失重,下意識的也覺得,也許會看到不想看到的。

  驚喜來的太過突然,兩個人,活生生的,就在那站著呢。

  炎紅砂狂喜,同時,又有點不滿這兩人的反應。

  自己是王牌啊,土裡扒出了一萬三,曹嚴華看到她的時候,都喜極而泣了好不好?

  她打著手電,不客氣地往羅韌身上晃:「怎麼著,小可憐兒,有沒有覺得,我跟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似的?」

  一隻手拽繩子,另一隻拿手電的手,開始像翅膀一樣撲騰。

  羅韌盯著她看,過了會,伸手去撣胳膊的一側,一下、兩下、三下。

  問她:「有哪個小天使,從天而降的時候,先推塊能砸死人的石頭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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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3:37 |只看該作者
154 【細雨秦坑】第②⑤章

  炎紅砂嚇了一跳:「砸到你啦?」

  當然沒砸到,不過當時,羅韌確實是站在不巧的位置,情況也夠凶險,石頭落勢很快,避開的時候,石頭幾乎蹭到了衣服。

  所以,在他看來,炎紅砂是萬萬不像小天使的,如果單純從擬形似物的方面來講,她這樣腰裡綁根繩半垂在空中,胳膊還上下撲騰,倒是挺像蜘蛛的。

  木代卻是歡喜的不行:「小天使,妳帶吃的了嗎,我餓死了。」

  這個,好像還真有,炎紅砂想起那兜吃的,趕緊拿手電往高處晃:「曹胖胖,喜糖!喜糖,撒下來!」

  過了會,上頭撒糖了。

  剛翻板陷阱掄起的時候,怕它翻了一圈閉合,曹嚴華一直拚命扶住,騰不出手,請曹金花幫忙,還吩咐她:「別一提兜都扔下去,下頭有人,砸著就不好了,一小把一小把的撒。」

  曹金花覺得自己跟做夢似的:這山裡有這麼個洞,她從來都不知道,洞裡居然能有個陷阱,底下居然還能有人!

  智商有點欠費,索性照做,抓一把糖,衝著洞口嘩啦啦扔下去,又撒兩雞蛋喜餅,戰戰兢兢探頭看,黑洞洞的,看不到底。

  糖下來了,嘩啦啦,像雨,羅韌打著手電看,居然是喜糖,大紅糖紙,分外喜慶。

  炎紅砂說:「上頭是曹胖胖,他沒事。一萬三也沒事,就是流了點血,在你車裡養著呢……啊呀這繩子不夠長,我怎麼下來啊……」

  她皺著眉,自言自語,半空中扭著身子,伸手去拽繩子:「羅韌,要麼我讓曹胖胖把我先拉上去?再去找根繩子來?」

  羅韌沒有立刻說話,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一時間,居然有點乏力和眩暈。

  沒事就好,都沒事就好。

  木代跟他,一定是一樣的想法,因為轉頭看時,她已經坐到地上,手裡剝了塊糖送到嘴裡,忽然一仰身,躺到地上去了。

  那種瀕臨絕境,忽然又生門大開的興奮感,後背貼著地,四肢全無力氣,但又想宣洩的大叫幾聲。

  羅韌也坐下來,仰頭看炎紅砂:「妳安排就好。」

  只有曹嚴華急的要死,洞裡太黑,他一時看不到羅韌和木代,只能看到炎紅砂晃悠悠掛在那裡,只好衝著炎紅砂大吼:「墨菲定律!墨菲定律!趕緊上來!」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那三個人還沒上來,就不能說是完全安全了──再說了,最能打的三個都在下面,算算時間,酒席已經結束了,雖然曹家村的婚禮大宴要連擺三天,但新郎新娘完全不用二十四小時待命,現在應該是青山和亞鳳閒下來的時候,萬一他們一路追過來……

  這麼想著,忍不住頻頻回頭去看洞口,也不知看到第幾次的時候,有一塊地上的小石子,磕的一聲,被輕踢了進來。

  就像有個人,無意間走路,腳尖踢到了小石子,那小石子就藉著這力,往前骨碌碌滾了一段。

  曹嚴華的腦子,狠狠的冰了一下,再然後,觸目所及,他幾乎是嘶聲大吼了一句:「墨菲!我操你媽!」

  其實,跟人家墨菲,又有什麼關係呢。

  曹金花還拎著那兜喜糖,看見青山和亞鳳,手裡的提兜慢慢垂了下來。

  心裡那桿關於好惡的天秤真的開始傾向曹嚴華這邊了:婚禮還在進行中,青山和亞鳳怎麼會來這裡,臉上那種難掩的煞氣,又是怎麼回事?

  正惴惴不安間,曹嚴華大吼:「曹金花,幫我扶著板!」

  又低頭大叫:「要命的來了,你們趕緊上來啊!」

  曹金花懵懵懂懂,趕緊上去換了曹嚴華,曹嚴華幾步竄到洞口,兩手一張,跟擋路的老母雞似的,眼睛都充血了。

  亞鳳笑了一下,說:「就憑你啊。」

  ***

  剎那間,一片混亂。

  曹嚴華和亞鳳抱摔著滾成一團,而根據曹金花的判斷,曹嚴華肯定沒討得了好去,因為他一直一迭聲的慘叫,看得出他是使了渾身的力氣了,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亞鳳那麼纖細嬌小的人,一隻手捏著曹嚴華的手腕,居然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推開了。

  青山大踏步向著曹金花走過來。

  曹金花嚇的一顆心狂跳:「你……你幹什麼?青山,你,你,別過來。」

  青山沒理睬她,蹲在陷阱邊上,伸手去抓那條垂下去的繩子,伸手往腰後摸,沒摸到什麼趁手的工具,忽然臉色一冷,抓著繩子在石頭邊緣處狠狠磨了起來。

  登山繩不粗,但一般都耐磨堅韌,曹金花並不懂,只覺得那小指頭細的繩子馬上就被磨斷了,臉色都白了:「繩子上吊著人呢,青山你這是殺……殺人,你住手……」

  她扶著翻板,走不開,只好抬腿去踹青山,青山蹲的位置有點遠,腿長不夠,一踹兩踹,總差了兩寸,底下傳來炎紅砂的尖叫,再一扭頭,亞鳳起身往這邊走,倒在地上的曹嚴華忽然掙扎著一個掃堂腿把她掃倒,虎撲上去又死死箝制住她。

  拼了,拼了!曹金花想,人命呢,這繩子磨斷了,那個叫炎紅砂的小姑娘還不摔死啊!

  她大叫一聲,做了一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雙手依然死死控住翻板,但是原地一跳,動作笨拙的藉著跳起之勢一腳踹向青山,正踹青山腦門上。

  論身形,曹金花碼子比青山大,蠻力也不小,這一踹使盡渾身力氣,青山一個軲轆滾翻了開去,曹金花落地時一個踉蹌,腳一軟,險些沒踩實,嚇的一身冷汗。

  底下的緊張氣氛,比起上頭,也不遑多讓了。

  曹嚴華尖叫、繩子劇烈晃動、炎紅砂尖叫,木代和羅韌就已經知道事情不妙了,剛剛那點兒閒暇愜意剎那間無影無蹤。

  羅韌問木代:「可以壁虎遊牆上去嗎?」

  知道木代有傷,但是現在,事關幾條人命。

  木代的聲音發顫:「我爬不快,現在上去,時間來不及……接繩子,羅韌,繩子從頭接到底,我可以爬繩……」

  話還沒說完,羅韌已經幾步奔到那張繩床邊,一手抽起繩頭──他結的有技巧,成繩床時堅固,重新抽回時又是一長根。

  他帶著繩子回來,幾步間已經把一半的繩子繞圈,手上留了待扔的一大截:「紅砂,穩住了,接住,然後兩根接在一起。」

  語畢狠狠往上一拋,不行,差了幾米,炎紅砂的位置,畢竟有數十米高。

  繩子晃動的更厲害了,上頭隱隱傳來曹嚴華和曹金花的尖叫嘶喊,炎紅砂抱著繩子,身子像波浪裡顛覆的小舟,羅韌的額頭開始滲汗,就在這個時候,木代忽然說了句:「羅韌,飛刀。」

  羅韌立刻就聽懂了,反手拔出飛刀,將繩頭圈在刀柄上,厲聲問炎紅砂:「背包裡塞滿了嗎?」

  炎紅砂答的顛簸艱難:「滿了!」

  「後背給我!」

  炎紅砂咬牙,抱住繩子,後背往下一轉,羅韌向上揚手,炎紅砂感覺到飛刀插進背包,顧不上繩子還在晃悠,迅速反手拔下,飛快的跟自己腰上的繩子對綁。

  與此同時,木代幾步衝到繩邊,抓住繩頭,猱身而上。

  羅韌簡直看呆了,他也學過爬繩,這算是僱傭兵的基本功,但他的爬是正常人的爬,腳腕繞繩、身子借力、上一截、鬆繩、重新繞──速度會有快慢,但沒有太大的分別。

  木代這種,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速度太快,身子幾乎騰空,而且力道是在兩條胳膊上。

  炎紅砂還低著頭,對綁還沒結好,木代已經到面前了,也不跟她打招呼,渾不客氣,兩手先抓她身子借力上竄,然後腳蹬住她肩膀,瞬間上了一兩米。

  這種繩梯,炎紅砂算是個方便踩蹬的繩疙瘩了,她也沒想到木代會上的這麼快,喜的大叫:「木代,妳是小天使呢。」

  這位小天使並沒有聽見,因為,她已經快到洞口了。

  洞口的形勢簡直危急,曹嚴華鼻青臉腫的,已經被青山死死抱住,瘋魔一樣徒勞的抓、撓全上,曹金花臉色蒼白地扶著翻板,想幫忙卻有心無力,亞鳳冷笑著在陷阱邊上蹲下來,伸手扯起繩子,張開嘴巴,牙一齜,向著繩索咬了下去。

  就在這時候,木代忽然從洞下攀著繩子急竄而上,第一眼就看到亞鳳,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過去,同時身子躍起,低頭看見亞鳳後領,伸手就探去,狠狠一勒旁跩,然後順勢倒地,身子在地上滑開,滑至青山身邊時,伸手抱住他小腿狠拖,直接把青山和曹嚴華一起拖倒在地,滑勢未絕時,摁地起身,穩穩在地上站住了。

  曹金花扶著翻板,張開的嘴巴久久合不攏,足可以塞一個雞蛋。

  木代等於是一出現,就把上頭的三人全部衝散了,順勢也攪了戰局。

  曹嚴華幾乎要哭出來:「小師父,揍她!」

  不用他提醒,木代知道凶簡在亞鳳身上,一定是緊盯亞鳳的。

  她說:「女的給我,男的你對付。」

  亞鳳也站起來,白淨精緻的臉上滿是猙獰,怒吼一聲向著木代衝過來。

  那一頭,曹嚴華已經和青山扭打在一起了,他身子比青山壯,又有底子,招呼青山的,都是老拳,百忙中不忘提醒木代:「小師父,她力氣很大,不能拼硬的。」

  木代幾乎快跟亞鳳短兵相接,聽到提醒,身子一擰,直接從亞鳳身側滑過,但不忘下黑手,一掌切在她肋下。

  亞鳳幾乎不曾氣瘋了去,暗暗咬牙:但凡讓她挨到木代的身,一定要捏碎了她的骨頭去。

  但木代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加上曹嚴華之前的提醒,她就是不正面跟亞鳳相對,好幾次都是打擦邊球,身子一晃,游魚一般,但每次,必下黑手。

  要麼拽亞鳳頭髮,要麼覷空抽她一巴掌,要麼削她下盤。

  所有這些,都得自師父真傳。

  師父教她對招,說起真到生死關頭時該怎麼辦。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逃不了就使陰招。臉面固然重要,但命最大。沒了命,還要臉幹嘛?

  說這話時,師父坐在輪椅上,對著梳妝鏡綰起白髮,墨綠色鑲銀邊的衣裳整齊而又熨貼,頭髮綰的一絲不亂。

  木代嘟嚷說:「那人家說我怎麼辦,會說我不講規矩。」

  「不喜歡妳的人,妳再講規矩也會說妳。喜歡妳的人,妳不講規矩他們也會喜歡妳。妳管他們怎麼說。」

  木代想了想:「要是使陰招,還是打不過呢?」

  「那要看對方是男人還是女人了。是女人的話,打不過還得使勁打,男人的話……」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和鏡子裡的木代相接。

  木代問:「男人的話怎麼樣?」

  「妳就哭。」

  木代匪夷所思:「哭會有用?」

  師父說:「妳這小模樣,大概是有用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微微低頭,伸手從檯子上拈起一根梅花銀簪,斜斜插進綰好的髻裡。

  白髮如雪,銀梅綻放。

  木代的師父出生於民國,拜師時六歲,紅布包了二十塊銀洋作學資,雙膝跪下,昂首挺胸,師門規矩,上頭的人問一句,她脆生生答一句,氣要足,嗓要亮。

  「為了什麼拜師?」

  「行俠仗義。」

  「行裡的英雄屬誰?」

  「燕子李三。」

  「哪種富可劫?」

  「為富不仁。」

  「哪種窮當濟?」

  「窮不墮志氣!」

  ……

  然而,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木代拜師時,師父已年過古稀,雙腿殘廢,常年坐木質輪椅,照顧她的人喊她一聲梅老太太,但有一次,八月中秋,她飲酒微醺,笑著對木代說,早些年,人家都喚她作:梅花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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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3:50 |只看該作者
155 【細雨秦坑】第②⑥章

  不知為什麼會忽然想到師父,木代有瞬間的分神──亞鳳的手頃刻搭上她肩膀,一股大力從肩胛處襲來,木代悚然心驚,好在反應快,一個錯肘沉肩滑脫。

  滑脫之後,後背直冒冷汗,曹嚴華的提醒沒錯,亞鳳的力氣大的驚人,確實不能正面硬拚。

  她很快往洞下瞥了一眼,黑漆漆的,看不到什麼,但垂下的繩子一直在晃。

  羅韌和紅砂一定在盡快趕上來。

  曹金花扶住了翻板,曹嚴華對付青山綽綽有餘,至於自己,只要把亞鳳給困住了,下頭兩個人一上來,就好辦了。

  木代吁一口氣,兩手互撣了一下,向著亞鳳笑:「小妹妹,就這點本事嗎?來,再來啊。」

  言語挑釁,激的對方不成章法,也是陰招之一。

  亞鳳的目光很快掠過那根不斷晃動的繩子,開始覺得不妙:顯然,下頭還有援手。

  她又看了一下洞口,自己現在被木代逼在靠裡的方位,想逃的話,一定要過掉木代。

  木代沒有漏掉亞鳳的目光,警惕地盯著她,亞鳳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慢慢後退。

  木代心說:媽的,一定在用計!

  亞鳳這種情形應該算是跟凶簡主動合作了,思路清晰,落井下石,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亞鳳自身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所以雖然從凶簡處得到了額外的力量,但過招對陣,還是沒能討得了好去。

  她現在,又想耍什麼花招呢?

  亞鳳退無可退,背心已經貼住石壁,就在這個時候,陷阱下方忽然傳來羅韌的聲音,聽音辨距,至多也就四五米了。

  亞鳳臉色一變,伸手扒住石壁,忽然一個旋身攀上,瞬間到頂,再然後四肢並用,急速在洞頂向外爬行。

  洞頂距離地面有段距離,木代無論如何是蹦不上去的,她生怕亞鳳直接從洞頂爬到洞口逃脫,急速往洞口奔攔,誰知道亞鳳爬至曹嚴華和青山頭頂時,冷笑一聲,直直如重錘般墮下。

  剎那間,三人扭成一團,可憐曹嚴華,迅速被兩人摁到最底下,一張胖臉險些印成平的。

  木代心叫糟糕,三兩步趕過去,先揪住青山往外狠狠一搡,然後去拖亞鳳頭髮,亞鳳怒吼一聲,伸手去抓木代的臉,將觸而未到時,忽然一聲慘呼。

  一柄破空而來的匕首,硬生生刺穿她手掌。

  木代心中一喜,一個掃腿把亞鳳掀翻在地,然後整個兒撲上去,膝蓋死死抵住她的背,這當兒,羅韌已經摁住陷阱邊緣站上來了。

  亞鳳在掙扎,木代手狠,右手指節並起,狠狠往她肋下的穴位擊打──穴位是氣血交接之地,偶爾點按都有痛感,這樣的定點擊打,實在是比重拳要狠許多的。

  青山灰頭土臉的,本來撿了兩塊石頭在手上,預備是要拚個你死我活,看到羅韌上來,也知道是敗局已定,臉上掠過懼色,躑躅著退了兩步,又看了一眼亞鳳,忽然掉頭就跑,他的位置距離洞口最近,跌跌撞撞間,很快就跑沒了影。

  這一下,大大出乎諸人意料,雖說臨陣脫逃捨棄同伴不是什麼新鮮事,但真的遭遇現場直播,還是多少有些錯愕的,曹嚴華吐著嘴裡的沙土爬起來,自覺既是親戚,自己臉上也沒光,小聲嘀咕了句:「慫貨。」

  曹金花扶著翻板,愣愣看羅韌:這個人,不就是那個……

  羅韌走到木代身邊蹲下,亞鳳已經不掙扎了,臉埋在地上,右手血肉模糊。

  一時間,也找不到多餘的繩子綁她,羅韌示意木代起身,木代有些忐忑,生怕這交接的時間亞鳳起什麼么蛾子,曹嚴華也出聲阻止:「小羅哥,她力氣很大……」

  話沒說完,羅韌的雙手已經摁上亞鳳左右肩胛,木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間隔極近的哢嚓兩聲,然後是亞鳳慘叫。

  羅韌卸了亞鳳兩條胳膊。

  曹嚴華嚇的後半句話硬生生憋進嘴裡,木代也有些錯愕,和羅韌對視了一眼之後,沉默地起身,羅韌說了句:「對於想要我命的人,我沒什麼好客氣的。」

  木代沒立刻說話,不過羅韌是這樣的,他對有些人有些事從不憐憫,亞鳳的慘叫聲衝擊耳膜,木代有些不忍:「那卸一條也就算了……」

  「妳也說她力氣很大了,如果只卸一條,留她還有手動,她把卸的那條又硬接上怎麼辦?」

  也是,亞鳳是有凶簡在身的人,說不定瞬間又恢復,不能拿常理揣度她。

  靜默中,曹嚴華忽然說了句:「小羅哥,咱們接下來……怎麼辦,青山他……不會去搬救兵吧?」

  亞鳳咯咯笑起來,她喘息著轉過頭來,眼睛半瞇,眸光出奇的亮:「是啊,這整個村子,都是我的人,到時候,你們都未必下得了這山。」

  羅韌盯著她看了一會,說的很平靜:「如果整個村子都是妳的人,妳為什麼只帶青山上來?帶更多點人,不是更大勝算嗎?還是說,妳能控制的,也只有青山了?」

  亞鳳嘴唇囁嚅了一下,眼裡露出戾氣來,羅韌笑了笑,忽然伸手,一把把她掌中的匕首拔出,亞鳳痛的一個哆嗦,差點昏了過去。

  陷阱下頭,傳來炎紅砂的聲音。

  「哎,你們打完了沒有啊?是不是完事了?哎,我說,倒是把我拉上去啊……」

  ***

  炎紅砂也能爬繩,就是沒那麼快,氣喘吁吁的爬到一半,被曹嚴華給拽上來了,曹金花終於可以撒手,翻板重新蓋上,嚴絲合縫。

  接下來,只要和守在車裡的一萬三匯合,用五個人的血逼出亞鳳身體裡的凶簡,也就塵埃落定了吧。

  木代和炎紅砂一左一右,扶著亞鳳身側幫助她站起來,亞鳳不聲不響,連痛都沒喊一聲,起身之後,忽然定定看木代,唇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說:「妳什麼都別想得到。」

  木代一愣,心頭掠過一絲不安,炎紅砂沒好氣地在亞鳳後背推了一把,先帶她出去,曹嚴華遲疑了一下,偷偷對著木代示意了一下曹金花,意思是:那她呢?

  木代還沒來得及回答,羅韌已經先一步走到曹金花面前。

  雖然剛才,曹金花也曾出力,但是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個外人,羅韌並不想向她解釋:「曹小姐,妳先回去吧,今天的事,因為比較敏感,所以麻煩妳儘量不要對外提起。」

  他說的很客氣,但是說到有幾處時著重發音,並不避諱讓她聽出其中的威脅意味,曹金花跟羅韌打過交道,知道他翻臉時是真翻臉,也沒說什麼,沉默著點了點頭。

  羅韌笑了笑,對曹金花這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其實是有幾分放心的,反而是木代有點不好意思,跟著羅韌向外走時,回頭看了好幾次曹金花。

  她一個人,落寞地杵在山洞的空地上,衣服上還留著剛剛打鬥時的褶皺,只一句「妳先回去吧」,就被打發了。

  木代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但羅韌其實做的合理,快到洞口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說了句:「那個,曹……Jenny,我們以後找妳買保險,會聯繫妳的。」

  羅韌一愣,又有點好笑,伸手握住她手,輕聲說:「走吧。」

  木代衝著曹金花笑了一下,腳步輕快地跟著羅韌出去了。

  曹金花很久都沒動,過了會,她低下頭看自己鞋尖,腦子裡忽然閃過剛剛羅韌握木代手的那一幕。

  很般配啊,她想,心裡有點羨慕,又有點……惆悵。

  ***

  雨還在下,快到山腳時,曹嚴華遲疑著朝著村子望過去,嘀咕了句:「青山是不是跑回家了。」

  木代注意到,一直面無表情的亞鳳忽然笑了一下。

  那種不安的感覺更明顯了,步子越走越慢。

  羅韌察覺到了:「怎麼了?」

  木代低聲說:「有點不對。」

  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想起什麼,陡然停下腳步,大叫:「曹嚴華,你過來。」

  曹嚴華愣了一下,留紅砂看著亞鳳,小跑著過來:「小師父,怎麼了?」

  木代壓低聲音,語氣很怪:「那時候,亞鳳從洞頂墮下來,你和他們兩個人廝打在一起,當時,有沒有感覺什麼不對?」

  曹嚴華說:「我很神勇啊,我當時拚命打,一對兩呢……」

  「拚命」這事,羅韌不懷疑,曹嚴華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看得出剛剛是出了老力了。

  木代打斷他:「我是說亞鳳,有沒有感覺她不對?」

  曹嚴華半張了嘴,伸手撓了撓頭髮:「不對?我跟她打的時候……是有點,她好像……」

  木代追問:「是不是沒那麼厲害了?」

  曹嚴華趕緊點頭。

  炎紅砂等的不耐煩,猶豫了一下,帶著亞鳳往這頭走。

  木代緊張起來,伸手抓住羅韌胳膊:「我跟亞鳳打的時候,她真的很有速度,力氣也很大,我都不敢跟她硬碰硬,但是後來,你飛刀刺傷她,我就勢把她掀翻……」

  當時不覺得,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掀翻太容易了,就像掀翻了一個普通而又瘦弱的小姑娘。

  她喃喃:「然後青山就走了,如果我們都想錯了,他不是因為害怕逃走的呢?如果是亞鳳讓他走的呢?」

  羅韌看她:「什麼意思?」

  木代抬起頭,越過羅韌,正對上亞鳳的目光。

  木代伸手指亞鳳:「凶簡之前確實在她身上,但是,後來的那一撞,她把凶簡轉移給青山了,所以青山跑了,青山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要轉移凶簡,妳知道我們要的是凶簡,是不是?是不是?」

  說到後來,聲色俱厲。

  亞鳳眼睫垂下,唇角露出自得的笑:「我早就說過,你們什麼都別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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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4:02 |只看該作者
156 【細雨秦坑】第②⑦章

  也就是說,片刻之前,第五根凶簡,的確離他們咫尺之遙,而亞鳳不動聲色的,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一招捨車保帥,把凶簡送出去了。

  這種感覺,真像獵物到了嘴裡,反打碎了牙齒逃之夭夭,那一地狼藉,也只能混血吞了。

  曹嚴華著急:「我們現在趕緊回村子,去找青山。」

  亞鳳不屑地冷笑。

  羅韌心中嘆息,既然是「逃」,青山是絕不可能再回到村子裡去的,這一趟功敗垂成,雖然自己也有點意興闌珊,但看到炎紅砂他們垂頭喪氣的,羅韌還是把話頭往好的地方引:「沒關係,逃的了一時,逃的了一世,收掉這根,遲早的事。」

  說這話時,他注意到,亞鳳眸中的得意之色更濃了。

  羅韌心裡一沉。

  亞鳳既然有這樣的表現,那就說明,她心裡,實在是很有把握的,極有可能埋有後招。

  不過,如果往好處想,她既然如此藏不住得意,也可能同樣經不住激將。

  羅韌略一思忖,故意把話說的滿:「都已經收了四根了,七根過半,剩下的,也就是舉手之勞。」

  果然,亞鳳連連冷笑:「舉手之勞?那四根都不知道你們守不守得住呢。」

  羅韌笑笑:「守得住,安安分分,早被抽了活筋,再也掀不起浪。」

  亞鳳終於忍不住:「你以為你們真的困住了?這世上,能困住凶簡的只有鳳凰鸞扣……不管你們現在使的什麼法子,都脫不了七七之數。」

  羅韌問的平靜:「什麼是七七之數?」

  亞鳳得意:「告訴你們也無妨,關於凶簡,很多秘密都跟七有關。有七則滿。我知道你們現在困住凶簡,是用鳳凰血圍。簡單的說,你們收了一根凶簡,用鳳凰血圍困住,你以為能管用多久?」

  她詭異的笑,聲音低下來,像是耳語:「七七之數,最多四十九天。四十九天之後,鳳凰血圍立崩,而且……再也不管用了。」

  羅韌笑笑:「是嗎?可是我記得,好像從第一根凶簡到現在,早就過了四十九天了。」

  「那是因為,你們後來又收了第二根,只要在四十九天內,收伏了新的凶簡,七七之數就由最新的那根重新開始計數,懂了嗎?」

  原來是這個原因,羅韌沒有說話,但心裡隱隱有種感覺:亞鳳說的是真的。

  回想起來,鳳凰血圍的顏色的確是隨著時日的逝去而變淡的,當時他們也曾擔心會不會失去功用──好在誤打誤撞,雖然對期限完全不知情,在鳳凰鸞扣給出的那些提示下,他們每次還都算是盡快的,把新的凶簡收回來了。

  細細計算,確實沒有哪次間隔是超過了四十九天的。

  第五根凶簡還沒有收伏,那麼這一次的七七之數,應該從在南田收伏了第四根算起:這樣一想,陡然覺得時間也並不寬裕了。

  難怪他說「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的時候,亞鳳表現的那麼得意:他們哪有一世那麼長的時間!

  亞鳳陰陽怪氣:「而且,就算真的收滿七根,沒有鳳凰鸞扣,還是白搭。現在你們還剩下多久?青山用不著再去攻擊你們,他只要躲起來,捱過這些日子,用不了多久,那四根就會重新入世──每一根的眼睛,可都是盯著你們的。」

  說到這時,哈哈大笑,暢快到無以復加。

  羅韌面色一沉,上前一步,一把扣住亞鳳咽喉:「青山去哪了?」

  亞鳳還在笑,面目因為喉嚨的箝制而扭曲:「我怎麼會知道。但青山懂的,他一定會藏個穩妥的地方。」

  山路上,隱隱可以看見曹金花下來的身影,羅韌撤了手,臉色陰沉,木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低聲說了句:「我們先去和一萬三匯合再說吧。」

  ***

  四個人,押一個亞鳳,反而是被押的人趾高氣揚,炎紅砂憋屈的很,只能在亞鳳身上找補,凶巴巴呵斥她,一會嫌她快,一會嫌她慢,不高興了還狠推上幾下,很有點惡差人的風範。

  幸好這一路沒什麼村民進出,不然看到新娘子忽然落到這步田地,多少又會起糾紛。

  羅韌總覺得事情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步子自然慢下來,木代停下來等他,待他到跟前的時候,伸手挽住他胳膊,問他:「想什麼呢?」

  「覺不覺得有點奇怪,亞鳳撞了青山,凶簡就轉移到青山身上了。」

  確實也是,從之前幾次來看,凶簡的附身是需要時間的,就拿羅韌叔叔羅文淼來說,疑似的潛伏期,至少有一到兩年。

  木代想了想:「也許凶簡越來越厲害了。」

  也許吧,但厲害到這種程度,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而且,如果真的轉換如此容易,為什麼不轉到在場的其他人身上呢,比如曹金花。

  羅韌沉吟:「也許……是青山不大一樣。」

  正想著,那頭炎紅砂忽然想起了什麼,招呼曹嚴華幫自己押住亞鳳,一路小跑著奔到羅韌跟前。

  「差點忘了正事了。」她氣喘吁吁掏出手機,點出照片放大了給木代和羅韌看,「我參加婚禮,曹家村有個儀式,拜牌位,你們知道牌位上什麼字嗎,甲骨文!」

  羅韌心頭一凜,同一時間,木代脫口說了句:「青銅腰牌!」

  炎紅砂驚訝:「妳也知道?」

  木代簡單的把自己和羅韌在洞裡的發現說了,看圖片上,木質的牌位裡嵌著的,正是一塊「土」的青銅腰牌。

  羅韌覺得,自己好像離真相近了。

  先前的猜想沒錯,曹家村極有可能由那個逃出地洞的凶簡追隨者始建,也許,這個村子,有道血脈,自彼時至此刻,從未斷絕。

  亞鳳選中了青山,青山會不會恰好就是……那個人的後代?

  ***

  因為亞鳳受傷的關係,不好帶她爬山路,幾個人沿路道往停車處走,走了約莫兩三個小時,遠遠看到羅韌的車,炎紅砂心裡高興,緊走幾步向著駕駛室揮手,揮著揮著,忽然心頭咯噔一聲,趕緊朝車子跑過去。

  到近前時停下。

  沒看錯,車裡沒人。

  她慌慌地繞著車子轉了一圈:也沒在車後。

  羅韌走到車前,伸手去拉車門:車門沒鎖,鑰匙還插著。

  炎紅砂著急:「說好了他在車裡等的啊,是不是上廁所去了……」

  忍不住衝到邊上的林子口,林子不大,密密的,雨點都被高處的葉片篩成了雨絲,炎紅砂衝著林子喊了兩聲,沒回應。

  一萬三呢?會不會出事了?能出什麼事呢?

  炎紅砂茫然而又懊惱。

  羅韌打開車門,把亞鳳關進去,示意幾個人聚攏過來,先問一萬三的情況,炎紅砂賭咒發誓說自己走的時候都正常,一萬三也說了,哪都不去,會在車裡安穩等著。

  羅韌想了想說:「可能是出事了,先別慌,先把眼下的事理清楚了,一件接著一件來。」

  他把自己對青山的猜測說了。

  曹嚴華有點難以置信:「小羅哥,不是我偏袒自家兄弟,我和青山,算是光屁股玩到大的,那時候,他真的是個正常人,那小子,嘴裡藏不住秘密的,真的!」

  要說青山是什麼懷揣大任的神秘後人,曹嚴華是一萬個不相信。

  他強調:「從小玩到大,真的,好的穿一條褲子。」

  羅韌示意了一下車內:「不知道該怎麼撬開亞鳳的嘴,這麼久以來,難得遇到一個對凶簡有瞭解的,不過,也看出來她油鹽不進,嚴刑拷打估計都沒用。」

  話題又轉回青山:「如果他並沒有繼承到什麼家族的秘密,亞鳳找到他,是為了什麼呢?他一定有不一樣的地方。」

  炎紅砂說:「體質不一樣唄,不是撞了他一下就上身了嗎?以前那些人,比如你叔叔,對凶簡或多或少都有抵制,青山這樣的……」

  她低聲嘀咕:「像是跟凶簡配套生產的,凶簡的周邊。」

  曹嚴華聽不懂:「啥叫周邊啊?」

  炎紅砂白了他一眼:「不是說了嗎,配套生產的啊……」

  羅韌腦子裡有什麼念頭,飛快的攪作一團,他努力想把意識清晰出來。

  體質不一樣──血緣──基因……

  最初的最初,追隨凶簡的那些人,是因為什麼而被篩選?能力?衷心?盲從?還是出自最本源的……天賦異稟?

  羅韌的目光忽然落到曹嚴華身上。

  曹嚴華被他看的不自在,忸忸怩怩:「小羅哥,你……看我幹嘛啊?」

  「亞鳳對你沒有下狠手,但對我、木代還有一萬三,完全沒有留情面。為什麼?」

  曹嚴華也想不通:「為……為什麼?因為我是青山的表哥?」

  羅韌說了句:「或許,你的體質,也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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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細雨秦坑】第②⑧章

  這是什麼意思?

  曹嚴華張了張嘴巴,反應過來之後,立刻就急了:「我,我不是……」

  手足無措的,以為羅韌在懷疑他,求助似的看木代:「小師父,我真不是壞人,我這個人表裡如一的。」

  羅韌說:「我不是在懷疑你,只是有些東西,可能是先天帶下來的,你也不一定能控制。」

  羅韌只是覺得,如果事情跟所謂的血脈傳承有關,那麼同樣出自曹家村的曹嚴華,身上也許同樣存在著未揭開的秘密──這也是為什麼,亞鳳唯獨對他手軟的原因。

  這樣的安慰,對曹嚴華來說,還不如不安慰:心都碎了八瓣了。

  他只能去找炎紅砂和木代求安慰。

  對炎紅砂說:「紅砂妹妹,我真不是壞人,我怎麼可能跟青山一樣呢。」

  炎紅砂拍他肩膀:「我相信你的,曹胖胖,羅韌疑神疑鬼的,別理他!」

  又去找木代,看到木代,真像看到親人一樣,師父師父,這兩個字,現在才體會到其中的意義重──那真是親人、港灣、哭訴的對象、心靈的寄託。

  喊了聲「小師父」,調子都帶哭腔了,同進同出的,小羅哥怎麼能懷疑他呢?不懷疑別人,就懷疑他,丟不丟人啊。

  木代安慰他:「他亂猜呢,你別往心裡去。你要是氣不順,就去打他兩下,出出氣。」

  曹嚴華哭喪著臉:「我打不過他。」

  「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打。」

  羅韌在邊上聽的哭笑不得,無奈的伸手撫額:沒想到曹嚴華的心堪比水晶玻璃,看來自己確實是要注意一下措辭。

  ***

  當務之急是找一萬三,但每個人都狼狽,尤其是木代,洞底下待了那麼多天,衣服磨的條條縷縷,泥裡滾過水裡浸過,都看不出本來顏色了,羅韌決定先開車出去,找個地方先休整一下。

  上車的時候,木代照例坐了副駕,炎紅砂開後車門時愣了一下,下意識看羅韌:「她……怎麼辦啊?」

  是啊,亞鳳怎麼辦啊,婚禮的新娘子,帶走以後呢,放走嗎?那是放虎歸山,但一直羈押著嗎?這是非法拘禁吧。而且,曹家村婚禮的頭天,新郎新娘就都不見了,村裡該炸開鍋了吧?

  羅韌頭疼,想了想說:「先帶著吧。」

  找到縣鄉結合部的小旅館,開了兩間房,男女分開各自洗漱,羅韌洗的快,三兩下出來,換了曹嚴華去洗,又把亞鳳的胳膊恢復原位,換了塑料繩銬捆住手腳。

  亞鳳痛是痛,但不作聲,臉上一股子乖戾的神氣,羅韌看著心煩,扯下枕套,毫不客氣地套到她頭上,然後打電話給前台,吩咐炒幾個家常菜,做點飯上來。

  前台用帶著鄉音的普通話回答:「不好意思,我們是旅館,不負責客人食宿。」

  「三百塊,炒幾個家常菜,帶米飯,足夠了吧,剩下的錢你自己留著。能不能做?」

  短暫的靜默之後,那個人帶著激動的語氣回答:「好的!」

  撂下電話,羅韌去到窗口,撩開了窗簾往下看,果然就看到那個前台小夥子一溜煙跑出來,跨上自行車,風馳電掣般往不遠處的餐館奔去。

  羅韌笑了笑,行李裡翻出充電器,給手機充電。

  不一會兒,有消息進來,提示未接電話,略微一掃,好幾個都是一個人打的,神棍。

  這些日子困在山裡,信號全無,跟外頭通不了消息,幾乎忘了神棍還在尹家村──難不成,是有了什麼消息?

  羅韌回撥,等了片刻,神棍那頭接起來,聲音有點意興闌珊:「喂?」

  難得神棍這麼雀躍的人,也有如此蔫吧的時候,羅韌覺得奇怪,遲疑了一下,問:「尹二馬那邊……怎麼樣了?」

  神棍長長嘆了口氣。

  「死了。」

  羅韌心頭一震,脫口問了句:「怎麼會死的?怎麼死的?」

  神棍回答:「人生無常,意外情況下的……正常死亡。」

  ***

  除了對關鍵問題依然絕不鬆口外,尹二馬和神棍其實相處愉快,尹二馬是個孤老頭,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去八卦觀星台看星,多了神棍之後,生活其實豐富不少,嘴上不說,心裡頭巴不得他能多留些日子,每晚嘮嗑。

  尹二馬的死,確實是個意外。

  那天,他要進城買東西,村裡地方小,沒小賣部,有什麼要用的東西,會隔一段時間一次性進城買,也包括米麵──這些天,家裡多了神棍這張嘴,存糧消耗的比平時更快。

  神棍跟著尹二馬一起進城放風,但又對尹二馬停留的那些店舖不感興趣,於是自己隨著性子東晃西晃,很快跟尹二馬拉開了距離。

  正東張西望間,忽然聽到很多人尖叫,有一輛小麵包車,正急速的,撞翻了馬路圍欄,向著這條小街的攤店直碾過來。

  事後才知道,車主是喝醉了酒,當時,逛街的人都往邊上奔逃,神棍離得遠,惦記著尹二馬,伸長脖子看,看到尹二馬起先是往邊上跑的,忽然又折回去。

  神棍嚇了一跳,大叫著讓他快躲,話還沒完,就聽到砰的聲響,鋼鐵和肉軀相撞,再接著,尹二馬的身子被撞飛了開去。

  從小街到醫院,神棍的腦子一直嗡嗡的,尹二馬進了手術室之後,神棍就在外頭的長椅上等,有一對年輕夫婦,提兜裡拎著從銀行剛提出的錢,帶著哭音請醫生一定要救人。

  尹二馬躲避時忽然又跑回去,是看到了水果攤前站著的一個三四歲的娃娃,那麼一大把年紀,拼了老命把娃娃給推搡開,脊背讓車撞了個正著。

  所以神棍才說,人生無常,尹二馬的死,沒有什麼陰謀詭計蓄意陷害,就是意外情況下的正常死亡。

  醫生說,傷者年紀大了,傷勢又重,基本是沒有醒過來的希望了,出來問神棍是他什麼人,能不能聯繫到家屬,正詢問間,高危觀察室裡的尹二馬驀地睜開眼睛,三兩下拽開氧氣罩和吊針,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

  觀察室裡一片混亂,幾個留守的醫護人員試圖穩住尹二馬,透過半開的門,神棍看到尹二馬暴突著眼睛看他,手一直向著他的方向抓伸。

  神棍直覺,尹二馬是要跟他說什麼,也不顧門口醫生的阻攔,跌跌撞撞衝進去,分開那幾個醫護人員,抓住了尹二馬的手。

  尹二馬眼白翻起,目光已經渙散,嘴裡流著血沫,嘴唇微微顫動著,像在說話。

  神棍把耳朵湊了上去。

  ***

  羅韌有點緊張:「他說什麼了?」

  神棍又是一聲長嘆:「太遲了,我覺得吧,那個時候,尹二馬是想告訴我一些東西的。」

  之前藏著掖著,就是不肯向神棍吐露半句,而今大限將至,眼見秘密要隨著他一起撒手,神棍忽然就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羅韌可以想見得到神棍的失落,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追問了一句:「那他說了什麼?」

  「只聽清楚一個字。」

  「什麼字?」

  那個字,好像是「娘」,什麼娘,娘什麼,不知道,渾無頭緒。

  所以這一陣子,神棍的心情很低落,半是為了尹二馬的不幸,半是為了明明秘密就在眼前卻倏忽而逝──這一點,真是像極了羅韌他們,凶簡明明就在眼前,還是眼睜睜失掉了。

  他興致乏乏,也懶得向羅韌打聽這頭的情況,只說這些日子還住尹二馬家,幫著村裡料理尹二馬的後事,過兩天再聯繫羅韌。

  ***

  打完電話,曹嚴華已經洗好出來了,因著之前羅韌對他的猜忌「傷害」,看羅韌時,眼神裡深深的嫌棄和不忿,羅韌好笑,想說些什麼彌補,曹嚴華腦袋一偏,分明的「我不聽我不聽」。

  外頭有人敲門,羅韌心裡有數,帶上錢包過去,開門一看,果然是一頭汗津津的前台小哥,兩隻手拎了至少七八個外賣餐盒,接錢的時候,笑的很不好意思──這些打包來的菜,可值不了三百塊那麼多。

  回到屋裡,把外賣餐袋解開了鋪陳好,羅韌給木代的房間打電話,讓她們過來吃飯,兩人很快就到了,洗完了澡一身清爽,濕漉漉的頭髮還掛著水珠,連人都精神了很多。

  看到套著枕套的亞鳳,木代嚇了一跳,又覺得好笑,問羅韌:「要帶她一起吃嗎?」

  這一下提醒了羅韌,他過去拽起亞鳳,直接把她拖到洗手間裡關起來。

  出來的時候,說了句:「餓幾天,反正也餓不死。」

  這是為了之前的捱餓報復嗎?看不出來羅韌還有這一面,木代肚子都笑疼了,笑到中途,看到曹嚴華哀怨的看她,那眼神大意是說:小師父,我小羅哥那麼猜忌我,妳還對著他笑,師徒的情分呢?

  於是趕緊不笑了。

  飯菜都家常,但很下飯,辣子雞,椒鹽排條、回鍋肉,木代吃的最歡,炎紅砂卻食不下嚥,看羅韌說:「一萬三怎麼辦啊,我們怎麼找啊?」

  羅韌說:「先吃飯。」

  炎紅砂筷子拈著米粒,都快哭出來了:她是最後一個跟一萬三在一起的人,如今一萬三出了事,她總覺得自己撇不了關係,寢食難安。

  正跟米粒較著勁,羅韌的手機又響了,他放下碗筷過去接電話,看到來電顯示時,臉色突然變了一下,撳下接通時,說了句:「一萬三?」

  這一下,沒人吃得下飯了,炎紅砂幾乎是從桌邊蹦起來的,三兩下奔到羅韌身邊:「是一萬三嗎?是一萬三嗎?」

  羅韌沒理她,耐心聽著電話,炎紅砂仰著頭,巴巴看著羅韌,自己都沒留意到自己兩隻手握在胸前,跟祈禱似的。

  聽到羅韌說:「好,行,待會你把位置短信給我,我查一下。」

  放下電話,炎紅砂急急問:「是一萬三嗎?」

  羅韌沒吭聲,過了會短信發過來,他低頭去看,唇邊露出一抹微笑。

  八成是了,炎紅砂心癢癢的不行,劈手就去搶手機:「給我看看!」

  羅韌手一揚,手機舉高。

  他個子高,炎紅砂搆不著,氣嘟嘟瞪他。

  一掃剛剛的陰鬱,羅韌現在的心情是真不錯,問她:「妳這麼關心幹嗎?」

  「是一萬三吧,他怎麼樣?發短信說什麼了?我看看啊!」

  她連珠炮一樣問,跳了好幾次去搶手機,但羅韌眼疾手快,幾次都告落敗,氣的跺腳,不管不顧的,忽然拽住羅韌肩膀,兩腿往他身上掛,攀桿一樣去搶手機。

  羅韌倒吸一口涼氣,想把她從身上推下去:「還帶這樣的,講不講道理了妳?」

  炎紅砂尖叫:「木代,木代,羅韌調戲我!」

  木代嘆了口氣,懶得看兩人,伸出筷子去夾排條,炎紅砂再叫的狠了,她就輕描淡寫回一句:「那妳就調戲回來嘛。」

  無意間一抬頭,忽然看到,曹嚴華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去,鬼鬼祟祟靠近,覷著羅韌不注意時,一巴掌打在他背上,然後掉頭就跑。

  ──「你要是氣不順,就打他兩下,出出氣。」

  ──「我打不過他。」

  大仇已報,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曹嚴華還真是一個不拋棄不放棄的人。

  這都什麼人啊,羅韌哭笑不得地撒手,炎紅砂終於搶到手機,趕緊低頭查看。

  羅韌過來,理著衣服坐回到木代身邊,衣領都被炎紅砂拽走了形,木代伸手幫他把領口翻好,問他:「真是一萬三?」

  羅韌說:「是。」

  頓了頓又補一句:「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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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4:37 |只看該作者
158 【細雨秦坑】第②⑨章

  基於各自在曹家村的不同經歷,五個人當中,一萬三是唯一一個由始至終,認定凶簡就是在青山身上的人。

  因著頭上掛綵,暫時留在車裡休息,奈何人有三急,怕不是前幾天在土裡埋的涼了肚子,突然一陣陣的翻江倒海,周圍也沒有像樣的衛生措施──只得扯了紙,一溜小跑地奔到林子裡野放。

  酣暢是酣暢,但做文明人久了,心頭到底忐忑,提著褲子不住的東張西望,也是操碎了心──萬一來人怎麼辦?被不認識的鄉下人看見了也就算了,如果是炎紅砂忽然回來,這輩子都形象掃地了……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就在這膽顫心驚的當兒,忽然看到有人從曹家村的方向一路疾跑過來。

  一萬三頭皮發麻,趕緊善後,剛拎著褲子站起來,那人已經奔到悍馬邊上,伸手拍了拍門,腦袋抵著窗戶往裡看,看架勢是想搭車,見到車裡沒人,焦急的四下看了一回,又很快向著去路跑去。

  只這停頓的功夫,讓一萬三認出,那是青山。

  什麼意思?一萬三的腦子飛快地轉起來。

  按說今天應該是婚禮,青山怎麼一副惶惶出逃的落魄模樣?炎紅砂得手了?不至於啊,二火妹子智商有限,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力挽狂瀾鬼才信。

  眼瞅著青山越跑越遠,一萬三忽然反應過來:不管怎麼樣,總不能讓青山跑了吧,凶簡可是在他身上呢。

  一萬三拔腿就追,起先只在林子裡跟跟停停,不敢明目張膽,後來青山在岔路口招停了一輛拖拉機,三兩下翻進了後斗──一萬三自忖是絕追不上四個輪子的,這個時候,也唯有深入敵後了。

  他大呼小叫地從林子裡奔出來,也求搭車。

  開拖拉機的大叔看見他,嚇的差點從座位上滑下來:「小兄弟,你怎麼了?毀容了啊?」

  阿彌陀佛,這真要感謝炎紅砂把他的臉包的像個木乃伊似的。

  一萬三很是淡定的,迎著拖拉機大叔和青山的目光,翻進了車斗。

  拖拉機突突突開起來的時候,一萬三也用刻意低沉沙啞的嗓音向兩位講述了自己的來歷。

  他是個騎行客,誓要騎遍中國的那種,和出版社簽了出版協議,深度騎行各省市,到處採風,閒暇也畫點插畫,誰知道就在前兩天,在這附近,騎下坡的時候,車閘失靈,整個人從坡上鏟下去──臉著地的。

  拖拉機大叔聽的渾身雞皮疙瘩亂竄:「臉鏟下去的啊?那不得掉一層皮啊?」

  一萬三摸著臉上包著的繃帶,說的煞有介事:「可不,我一瘸一拐的,推車去縣裡包的,後來整行李,掉了個U盤──我各地的採風資料都在裡頭呢,所以跑回來找。」

  拖拉機大叔很同情:「找著了嗎?」

  一萬三嘆氣:「沒。」

  上了車的青山就是個悶葫蘆,拖拉機大叔更喜歡和一萬三聊天,這正中一萬三下懷──他開始大肆擺忽自己的騎行經歷,如何騎到康定折多山,如何隨身攜帶一面多國友人簽名的小旗,有個浙江的老闆如何贊助他一萬三千塊……

  聽著尤為新鮮,那拖拉機大叔一驚一乍的,連青山都忍不住發問了好幾次。

  很好,一萬三在心裡給自己點讚,這種「專業經歷」擺出來,至少青山不會起疑心。

  下一步,就是要黏住青山,然後尋隙跟炎紅砂他們聯繫──如果能聯繫上的話。

  他開始跟青山套近乎,介紹自己跟出版社簽的出書協議。

  「深度採風,擷取普通人的生活畫面,所以我一路都在採訪路遇的人,跟人家相處個半天一天的,計畫採訪一百個人,書名就叫《一百個人的一天》,這本書將由中國人民出版社出版……」

  青山愣了一下,有點不樂意,搓著手說:「我這個人普通的,沒什麼好採訪的。」

  拖拉機大叔熱情的不行:「是不是還能上書的?我,我。」

  一萬三無情地潑了他一瓢冷水:「我都採訪過兩個開拖拉機的了,真不能再多了。」

  拖拉機大叔很失望,中國人民出版社呢,要是能上書,全中國人民都能看到他的故事,機會就這樣錯失了。

  一萬三繼續用熱臉蹭青山的冷屁股:「兄弟怎麼稱呼啊?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青山覺得他很煩。

  「我真沒什麼好採訪的,我就是一個打工的……」

  「打工好!我就缺這個題材!」

  「我還有事,我要趕路,沒有時間接受採訪……」

  「沒關係,不用特別留出時間,那樣反而刻意,你忙你的,我從旁記錄就行,紀錄片你知道嗎,就是那種風格……」

  「你看你要不找一下別人……」

  「相請不如偶遇,我覺得你就是一很好的題材……」

  青山到底還是具備基本社交禮儀,說不出什麼趕人的重話,就是覺得這木乃伊太不知趣,討人嫌,於是虎著一張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尋思著找個便宜的地方,甩了了事。

  而一旁的拖拉機大叔,嫉妒的眼珠子都紅了。

  ***

  青山內心裡,大概是山呼倒霉的,無論怎麼或明或暗的示意,一萬三永遠笑臉相迎的假裝聽不懂,客客氣氣地跟著他轉車跑路,像一塊甩之不脫的牛皮糖。

  如果不是一路上人多眼雜,真想一拳撂翻了了事──這些寫書的文化人,怎麼這麼煩人呢。

  到了縣城,青山轉了輛去另一個縣轄鎮的公交車,這個鎮在另一個方向,相對更遠,一萬三自然是如影隨形──車上,他挨個試著撥打羅韌他們的電話,不通,不通,不通。

  大概是還沒從曹家村出來。

  又或許更糟糕,連紅砂都已經被放倒了。

  要不要憑一己之力放倒青山?自己的血管用嗎?在南田縣的時候,血用來對付被凶簡影響的人似乎奏效,但是真正身附凶簡的人應該是更加棘手……

  焦灼萬分,還得擺出一副討人嫌的採訪架勢,傍晚時分到站,和青山兩人進了鎮子口的飯店,青山向店主打聽住宿的地方,一萬三則蹭到門口,又挨個撥打幾人的電話。

  羅韌的電話居然通了。

  一萬三激動的險些淚飛頓作傾盆雨。

  催促羅韌:「趕緊來,拼智商我行,萬一要動手,你也知道的,那是我短板……」

  羅韌沒有廢話:「行,待會你把位置短信給我,我查一下。」

  一萬三說:「你必須趕緊,我在他手上吃過虧的,一翻臉下的都是毒手……」

  一瞥眼,忽然看到青山向著這頭過來,心裡咯噔一聲,聲音立刻提了八度。

  「我這採訪呢!是的,我這書必須有英文版,什麼?日本人也要?不行,不簽給日本人,我抗日……」

  那一頭,羅韌輕笑著掛了電話。

  一萬三放下電話,裝著沒事人樣給羅韌發消息,青山過來,說:「我晚上有事,要翻山路,不能配合你採訪了。」

  晚上,山路。

  上一次,這樣的情境組合險些要了他的命,一萬三頭皮一麻,面上還是泰然自若:「那行,行,今天採訪謝謝你了,這頓飯我請,吃飯,我們吃飯。」

  ***

  一萬三絞盡腦汁拖延時間。

  點菜開始點的少,一個一個慢慢加菜,又拉著青山胡喝海吹,期間不忘發信催促羅韌:「快!快啊。」

  他實在也找不到什麼理由硬黏著青山了,再跟該惹人起疑了,而且黑燈瞎火的山路,他也不敢跟。

  而羅韌的信息回的讓他想罵娘:「在趕了,你儘量拖一下。」

  這可怎麼拖啊,一萬三愁壞了。

  又一次推杯過盞時,瞥到青山敞開的內兜裡,露出的錢包一角。

  忽然想起曹嚴華經常唱的那齣拾金不昧,一萬三一顆心砰砰跳,藉著再一次碰杯的機會,他裝著腳下不穩,撐著桌子跌撲了過去,正撞在青山身上,青山扶他時,他動作很快的,去抽那個錢包。

  計畫的很好:青山離開之後,半路發現錢包沒帶,可能回來再找,這樣又能拖一點時間。或者青山走了之後,他藉著送還錢包,再追上個一程半程。

  可惜到底不是曹嚴華,不具備迅速抽藏的技術:抽是抽出來了,沒拿住,直接掉落地上去了。

  青山俯身去撿,手撐著桌子,撿了好大一會。

  起身時,一萬三尷尬地笑:「不好意思啊。」

  青山看了他一眼,說:「沒關係。」

  ***

  酒足飯飽,再沒有留人的理由,一萬三眼睜睜看著青山沿小路離開,急的跳腳,趕緊又打羅韌電話。

  羅韌回答:快到了,你哪怕撒潑打滾呢,再想個法子,拖一陣。

  快到了……

  一萬三心一橫,既然是快到了,那我……再跟!

  他朝店家借了個手電,戰戰兢兢的,順著小道,一路打過去。

  手電有亮,一定會被青山發覺的,一萬三想著該再編個什麼藉口:就說自己是出來看星星?

  走了一陣子,遲疑地停下腳步,手電在四周逡巡了一遍。

  這裡是後山,不遠處有個廢棄的院落,屋頂塌了,大喇喇照過去,可以看到院落裡的石磨,還有井軲轆。

  邊上是灌木叢,前頭和後頭的路都黑魆魆。

  按說青山走的不緊不慢,一定會發現他跟在後頭的,怎麼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

  一萬三打著手電,又納悶的照了一遍。

  這一趟,電光打到院落裡時,忽然就照到石磨旁的一個人,那是青山,沉默的,直挺挺地站著,眼神勾勾的,一直盯著他看。

  一萬三嚇的手電險些脫手。

  定了定神之後,握緊手電,手心都出了一層虛汗,心跳的厲害,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的。

  但表面上,還得打著哈哈,裝著是偶遇。

  說:「飯店老闆跟我說,可以從後頭爬山,看星星。這麼巧,你也還在呢……」

  青山不回答,頓了頓低下頭,盯著一萬三的腳,說了句:「你沒換鞋子。」

  一萬三愣了一下。

  青山說:「剛剛撿錢包的時候,我看到你的鞋子。你臉上包了繃帶,也重新換了衣服,但你沒換鞋子。城裡人的鞋子,跟我們穿的不一樣,我記得你的鞋子。」

  一股涼氣從一萬三的背上騰起。

  不錯,炎紅砂把他從地下挖出之後,因為身上的衣服都被泥水給浸濕了,他在羅韌車裡找了備用的衣服換上,但是,鞋子,依然穿的是原來那雙。

  ***

  神棍早早就上了炕,盤腿而坐。

  前些日子,每天跟尹二馬擠,在炕上總覺得挪不開身子,現在,忽然多出那麼一大半,怪冷清的。

  身前點了根白蠟燭,蠟燭前頭還立了面小鏡子,他小心翼翼的,拿針尖在手心戳了個口,硬擠出一點點血,在鏡面上畫了個正圓。

  蠟燭移近,對著鏡面叫:「老尹?二馬?尹老弟?」

  這法子,是跟一個好朋友學的,那姑娘當年施展的時候,技藝不精,還被上了身,虧得神棍使勁渾身解數,才幫她恢復了正常。

  尹二馬死前,必定是有話要交代──遺願未成,無法撒手西去,想來會出來溜溜的。

  「尹老弟?二馬?大家都這麼熟了,有什麼話你說一聲啊?」

  ……

  堪堪鬧到一支蠟燭燃盡,炕上還蘊了一大灘燭油──屁點異狀都沒有。

  神棍沒好氣,拉了燈繩,一頭栽倒在炕上。

  黑暗中,他瞪著眼睛看屋子頂棚,慢慢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屋頂和大樑的輪廓漸漸顯露出來。

  真是稀罕,這裡的屋子還有大樑,現在大城市的屋子都不這麼造了,「樑上君子」這種話,也只能意會了。

  尹二馬臨死的時候,咕噥了好多話,他只聽清一個字:「娘。」

  不大可能是惦記死去的娘吧?

  娘……

  這個娘有很多組合,姑娘,親娘,後娘,大娘……

  大娘?

  神棍忽然一個激靈,從炕上坐起來。

  尹二馬是鄉下人,發音裡帶方言和鄉音,很有點l和n不分,他說的「娘」,會不會是「樑」,大樑?

  神棍的心砰砰跳起來,他重新拉著了燈,搬了張凳子擱在炕上,顫顫巍巍站上去,攀住了大樑。

  大樑上,落了厚厚一層灰,神棍的手在樑面上摸來摸去,忽然摸到一塊凹槽,無意中往下一摁,咯噔一聲輕響,彈起一塊蓋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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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3 00:04:52 |只看該作者
159 【細雨秦坑】第③⓪章

  一萬三喉頭發乾,慢慢往後挪著步子。

  或許是羅韌回覆的那句「快到了」給了他信心,心裡雖然覺得緊張,但遠未到魂飛魄散的地步。

  羅韌說快到了,那一定就是快到了,他要做的,就是絞盡腦汁去拖時間──陰招、損招、不要臉的招,都上。

  一萬三乾笑著,臉上的肉在繃帶下頭不受控的顫。

  ──「青山,不要衝動,萬事好商量,我們好商量。」

  ──「你今天不是結婚嗎?新娘子呢?那個……酒席擺完了?」

  青山置若罔聞,直勾勾地盯著他,步步逼近,一萬三腳下忽然一絆,打了個踉蹌,低頭一看,是井軲轆垂在地上的繩頭。

  再一抬頭,青山臉上戾氣暴起,蓄勢待發……

  情急之下,一萬三怒吼:「給我站住!」

  青山愣了一下,但下意識的,還真停頓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青山皺著眉頭,瞇起眼睛看他。

  一萬三雙目圓瞪,周身的氣勢還真挺懾人的,青山有些摸不清他的底:「你是誰?」

  為了拖時間,一萬三特意停頓了幾秒,直到青山的臉色不耐,眼神開始閃爍不定,他才開口。

  「我是你表哥曹土墩的朋友!你這樣對待我,還有沒有禮貌……」

  意料之中的,青山知道他是瞎掰胡扯,再不跟他廢話,喉底一聲怒吼,向著他直撲過來。

  一萬三掉頭就跑。

  還沒跑出兩步,忽然覺得頂上有風聲,一萬三下意識縮低脖子,只這一瞬,青山從他頭頂直掠而過,兩手狠抓過他肩膀,然後直直落地,擋住他去路。

  一萬三猝然止步,衣服撕破了,肩胛兩側火辣辣地疼,青山喉嚨裡呵呵的,獰笑著轉過臉來。

  媽的!羅韌呢,明知道他不能打,更何況是對付青山這種身有凶簡的!

  一萬三雙腿打篩,手上的電光也是顫個不停,一步步後退,忽然腿肚子一磕,撞到了井台。

  只這片刻分神的功夫,青山已經撲到跟前,一手扼住他肩膀,另一手鎖住他咽喉,向著井下去推,一萬三兩腳離地,後背重重撞上井軲轆,眼前青山的臉無限放大,剎那間心下一片冰涼。

  完了,要死了。

  早知道就不跟來了,連命都賠了。

  去他大爺的,反正是死了,不能拿青山當墊背的,也得讓他掛點彩。

  生死關頭,一萬三過去在道上混的那股子不要命的戾氣全被激出來了,抓、咬、亂騰亂踢、扯青山頭髮,身後的井軲轆架子咯吱咯吱響,再下一刻就要崩裂……

  一萬三忽然抓到一截繩頭。

  終於有武器了,老子勒死你!

  他喉頭被鎖,眼前發黑,幾乎透不過起來,只憑手去摸,大致知道青山脖子在哪,不管不顧的就把繩索繞上去,然後拚命勒拽……

  木頭的猝然裂響,支撐陡失,身後一空,向著井下就跌,才跌了一兩米,忽然又止住,喉頭的箝制也鬆了。

  怎麼回事?羅韌他們到了?

  一萬三睜開眼睛,藉著跌落在井口外手電的微光,看到青山的臉就在跟前。

  怎麼說呢,青山的兩手兩腳正撐住井壁,脖子上勒一截繩子,而繩頭正緊緊拽在一萬三手上──也虧得這截繩子,當此刻,他真像掛在青山脖子上的巨型吊墜,身子在方圓不大的井裡飄飄搖搖。

  青山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

  怎麼了?他怕什麼?不就是口井嗎?

  一萬三的身子又擰轉了一下,目光瞥到井底黑油般粼粼的水面。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忽然從腦子裡竄出來。

  凶簡是怕水的!

  媽了個巴子的,你也有怕的東西!

  一萬三剎那間抖擻起來,一手拽住繩頭,另一手趁勢出去,一巴掌抽青山臉上,抽完了又拽頭髮、拽耳朵,狠命抬腿去踢青山。

  橫豎青山現在兩手兩腳都撐著井,能打一處是一處!待會讓他出了井,又不知道是什麼光景了。

  青山一直挨打,氣的雙目充血,如果只是他自己,大抵是能很快上去的──只是脖子上吊這麼重一人,又腹面受敵,速度多少有點阻滯。

  眼見得井口在望,青山的眼神陰的像是要殺人……

  不遠處,忽然傳來炎紅砂的叫聲:「一萬三?一萬三!」

  一萬三大喜過望,四肢百骸像是充了成噸的氣力──有史以來,就沒覺得炎紅砂這麼討人喜歡過!

  他扯著脖子吼:「這呢!」

  大部隊來了,也就安心了,不行,得做一件特英勇的事,讓羅韌他們看看,他一個不能打的人,是怎麼力克凶簡的!吞幾口水罷了,他可是在海邊長大的!

  一萬三大吼一聲,一腳踢在青山撐住井壁的一隻手上,趁著他吃痛一鬆,猱身而上,兩腿絞住青山的身子,硬生生往下墜,又去咬他的另一隻手。

  果不其然,重心陡失,抱著青山,直直墜下井面。

  身子撞擊水面,騰起水花的剎那,一萬三多少有點失望:羅韌他們來的太慢了,此時此刻,井口多少應該探進一張臉,見證他這英勇的時刻的──如果是拍電影,此處當有慢鏡頭。

  ***

  羅韌的確對得起一萬三,一路飆過來,還闖了好幾個燈,反正車子登在鄭伯下頭,也不怕扣分。

  到了鎮子口,炎紅砂和木代他們先一步奔下車打聽一萬三的去向,羅韌確認亞鳳被捆的牢靠之後,把她跩進後車廂鎖好。

  下車的時候,炎紅砂已經一溜煙往通向後山的小道上跑了,尖叫著讓他跟緊:「這裡!這裡!」

  羅韌迅速跟上,緊趕一陣之後,看到道旁廢棄的院子裡,透著一線微弱的光。

  那是丟在地上的手電。

  炎紅砂第一個過去,撐住井口,險些沒站住,羅韌先還以為她是滑了一下,近前才知道不是。

  井下在震。

  像是有什麼,在下頭狠狠的衝撞著井壁,撞的地面都有微震。

  羅韌迅速撿起手電下照,下頭的水花翻著白浪,水浪中隱約有人,但是看不清楚。

  他問炎紅砂:「一萬三在下面?」

  炎紅砂也說不清楚:「我像是聽到他的聲音,就是這個方向……」

  那就是了,看來是被扯到井裡去了,羅韌臉色一冷:「讓開。」

  炎紅砂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眼前一花,羅韌已經把手電塞給木代,蹬住井台直躍下去了。

  又是巨大的水花聲,木代趕緊舉著手電往下照,黑燈瞎火的,看不清,先還有水花翻騰井壁巨震,慢慢的都平靜下來,井面上那一汪水蕩著,泛著白色的泡沫。

  這平靜,讓人覺得可怕。

  木代後背發涼,想著:不會的,不會有事的,羅韌是會水的。

  她屏住氣,打著手電,儘量往下探著身子,曹嚴華和炎紅砂也擠過來,井口不大,三個人這樣一擠,幾乎是密不透風,連說話都有了回音了。

  曹嚴華戰戰兢兢:「我小羅哥呢?我三三兄呢?」

  像是應和他的話,水下忽然嘩啦一聲,浮出一個浮腫的,木乃伊一樣的人頭來。

  曹嚴華尖叫:「鬼啊!」

  叫也就算了,兩手下意識拚命外推,木代胳膊被他一搡,手電沒拿住,咣噹掉了下去。

  ***

  羅韌下水之後,也是一片混沌,只靠肢體接觸,知道水下有兩個人,而肌肉強健四肢有力的那個,必然是青山。

  雖然看不見,不妨礙他攻擊,拗、解、鎖、拉,或許是起作用了,或許是凶簡的餘力確實到了盡頭,某一刻,那股力忽然撤去,羅韌迅速托住一萬三,先幫他浮出水面。

  還沒看清他傷勢如何,上頭忽然砸下什麼東西,羅韌下意識偏頭,咣噹一聲,那東西正砸一萬三腦門上──虧得這手電也只是日用袖珍型的,體積再大一大,怕是要開瓢了。

  依稀記得,手電是塞木代手裡的,丫頭怎麼連個手電都拿不住?羅韌真想磨牙,轉念一想,自己女朋友,算了,砸就砸吧。

  他抹一把頭臉上的水,對著上頭吼:「放繩,拉一萬三上去。照明棒!」

  木代聽懂了,趕緊扯下炎紅砂身上的戰術包,一面吩咐曹嚴華和炎紅砂放繩,另一面掰了兩根水下照明棒,直直扔了下去。

  羅韌快速把繩頭繞過一萬三肩頸腰打結,拽了拽繩身通知上頭開拉,然後撒手,一個深呼吸,又沉入水下。

  照明棒的冷焰火在水下安靜地燒著,光色冰冷而又昏暗,青山面色發白,瞪著眼睛,四肢張開,無知無覺地懸浮在水裡。

  羅韌屏住氣,踩著水上浮到青山身邊,伸手按到他心口上。

  沒有起伏了,凶簡離身了嗎?

  羅韌不敢冒險,思忖了一下,從身後拔出匕首,刀刃從掌心劃過,藉著燃燒棒的冷光,看到掌心的血,本該正常在水裡暈開的,但此時,卻像被拉成了直線的血珠子,向著一個方向直直而去,近前時,卻又挨個被擊散。

  凶簡應該就在那個方向了。

  羅韌再無猶疑,托住青山,一個大力浮出水面,兩腳蹬住井壁,儘量不讓青山沾水:「下繩。」

  繩頭抖抖索索的,又垂了下來,羅韌如法炮製,又把青山送了上去,抬頭時,看到井口是木代和曹嚴華在拉,吩咐他們:「包裡水袋扔下來,還有,每個人的血。」

  不需要太多解釋,都聽得懂。

  水袋先下來,羅韌打開開口,深吸一口氣,拽住了水袋又沉下去,水下抬頭看,水面之上有粼粼水光,再然後,有血滴下來。

  在水下看滴下來的血,真是奇怪的體驗,那麼一小滴,黑暗中近似於褐色,砸在水面上,濺起微小的血滴,然後剎那間被拉成血線,向著一個方向。

  第二道,第三道,映襯著冷光,筆直,向著恆定的方向,但總在末端被打成血霧,直到第五道出現,剎那間繞成一隻迤邐的輪廓模糊的鳳凰。

  就是這個時候了,羅韌牙關緊咬,手裡的水袋兜頭罩過去,水下封口,然後浮出水面大口呼氣。

  仰頭看,居然看到月亮,彎彎的一牙,而月亮之下,木代一直伏在井沿上,焦急的往下看,見到他時,眼睛一亮。

  真像兩顆星星。

  羅韌在井下向著她微笑。

  而井上,炎紅砂和曹嚴華分管著一萬三和青山,手忙腳亂。

  ──「我三三兄怎麼樣了?」

  ──「沒死沒死,胳膊好像撞斷了,青山呢?」

  ──「不知道,好像沒氣,還沒氣。」

  ──「壓胸!壓胸!嘴對嘴,吹吹吹!」

  羅韌吁了口氣,撐著井壁往上,才上了兩步,木代把繩子垂下來,羅韌半藉著她的拉力,很快上來。

  一萬三呻吟著,已經半醒轉了,那一頭,曹嚴華還在一手墊著青山胸口,另一手拚命握拳去敲,嘴裡吆喝著:「醒!醒!醒過來!」

  都是不會急救的,羅韌苦笑,正想過去援手,青山喉嚨裡呃的一聲,傾了身子往邊上吐水。

  這邊,炎紅砂焦急的問一萬三:「怎麼樣?怎麼樣?胳膊好像骨折了,不過不要緊,你還有哪裡不舒服的?有沒有?」

  包頭臉的繃帶已經散了,一萬三眼睛和臉都腫的高高,舉了舉骨折的那條胳膊,沒什麼感覺,又舉起沒受傷的那條,撫向額頭。

  額頭上,腫起好大一個包。

  說:「就是這兒,好像疼的特別厲害……」

  炎紅砂想也不想:「那是剛剛……」

  羅韌突然打斷她:「在底下撞的。」

  莫不是手電筒砸的?曹嚴華心虛,趕緊點頭:「是是,撞的,三三兄,你頭真硬。」

  木代嗓子裡咳嗽了一聲:「嗯,撞的。」

  炎紅砂會意:「撞的。」

  撞的?

  一萬三想起來了,青山剛入水的時候,簡直跟崩了氣的球似的,帶著他橫衝直撞,險些把他的骨頭撞散架了。

  想想就來氣,本來是想英勇一把的,沒想到英勇的場面沒輸送出去,到水底下還被撞了個半死。

  一瞥眼看到青山正趴在身邊控水,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也不想,一腳踹過去:「我叫你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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