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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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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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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2:10 |只看該作者
190 【獵影豹聲】第②⑨章

  青木很晚才回來。

  他不想驚動羅韌,動作很輕地回房,推開門,撳亮屋裡的燈。

  燈光亮起的剎那,視線裡忽然出現一個人影,青木心頭一凜,下意識伸手向後腰,動作進行到一半,又硬生生剎住。

  那是坐在房間裡的羅韌。

  青木皺了下眉頭:「羅,你還沒睡。」

  他沒有問羅韌為什麼會在這裡,鎮定自若的進屋,順手從桌子上拿了個一次性水杯,走到飲水機前取水。

  泠泠水聲裡,羅韌問他:「你去哪兒了?」

  青木直起腰,一邊喝水一邊繞開羅韌:「一點私事。」

  「什麼私事?」

  「都說了是私事……」

  青木話還沒完,羅韌突然身形暴起,伸臂探向他後腰,青木毫不客氣,連水帶杯潑向羅韌面門,羅韌側身避過,一個橫腿直掃掀翻青木,與此同時直撲過去,迅速掀開青木衣服後面,從他後腰拔出一把槍來──還未及看種類型號,青木已然翻身坐起,一腳把他踹開,那把槍也隨之脫手,在地上滑出去老遠。

  羅韌躺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他掀開衣服去看,果然撐動傷口,繃帶幾處都有血跡滲出。

  青木又是擔心又是惱怒,狠狠朝他唾一口:「疼死活該!」

  羅韌大笑,躺回地面,誇他:「中國話說的不錯。」

  剛剛那麼一番急鬥,青木也氣喘的厲害,懶得去撿槍,一屁股坐在羅韌身邊,潑翻的水杯就在腳邊,杯底還殘留了一些水,青木撿起來仰頭喝了,又把水杯揉成一團。

  羅韌示意了一下那把槍:「那就是你的私事?哪裡搞來的?」

  青木答非所問:「她玩遊戲,我不玩,我跟她有仇,我想她死。」

  「我跟她也有仇。」

  「我是日本人,我無所謂。我殺了她,跟你們沒有關係。中國警察,國際刑警,要來抓,就來抓我好了。」

  「那由紀子呢?」

  青木沉默了一下,忽然雙目血紅:「九條命,羅,九條命!」

  羅韌坐起來,面色幾近猙獰:「我知道,所以我不願意再給她多賠任何一條!」

  他指自己:「要賠也是我賠,我要你們所有人全身而退。青木,九個兄弟是我帶走的,要贖罪,還輪不到你!」

  青木盯著羅韌,胸膛起伏的厲害。

  羅韌忽然笑起來,說:「青木,咱們說好了,這一次,不准你拚命。」

  「我彌補不了什麼了,死人不可能活轉過來,我那時候的兄弟,也只剩下你了。你回去,跟由紀子求婚,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活到牙都掉光了──這樣的話,不管到時候我活著還是死了,我都多點欣慰。」

  他握起拳頭,送到青木面前:「來,答應的話,碰個拳。」

  青木不幹,低著頭,牙關咬的死緊。

  羅韌說:「不碰嗎?我有的是耐心。」

  青木抬起頭,看到羅韌在笑,只是,那笑容似乎越來越模糊,一股暈眩之意湧上顱頂,青木想說什麼,只張了張嘴,來不及說話,就一頭栽倒在地。

  羅韌沒去扶他,他臉上帶著笑,緩緩放下伸出的拳頭,說:「我早就知道,光憑灌酒,是放不倒你們的。」

  他看著青木喝下了那杯水,又尋釁跟他打了一架──適當的劇烈運動有助於藥效的加速發揮,一切,都拿捏的剛剛好。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當年,他本不該,帶任何人去的。

  羅韌拍了拍伏在地上的青木的肩膀,又交代了他一次:「回去跟由紀子求婚,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做個哪怕牙齒掉光了,都還能跟人打架的老頭。」

  他疲憊的,撐著地站起來,撿起那把槍,然後關了燈,在黑暗裡,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個小時之前,羅韌收到了獵豹打來的電話。

  ──「羅,我們該見面了。」

  ──「一個人來,開著你的車子,到古城南門的十字路口,等我電話。」

  回到房間,撳亮燈,燈光下,屋子的正中,站著一個人。

  鄭明山。

  羅韌對著他笑笑:「來啦,挺快的。」

  說完了,倒轉那把槍的槍口,遞了過去。

  鄭明山接過了看,拆卸槍管和彈匣:「超微型衝鋒槍,配消音,槍口附近聲響可降至80分貝以下,黑格勒科赫公司原產,改裝過,類似沙漠殺手烏齊槍。」

  羅韌拆開繃帶:「大師兄很懂。」

  鄭明山冷眼看他用軍用黏合劑封住傷口:「留下自己的兄弟藏起來,反而跟我合作?」

  羅韌答得平靜:「在菲律賓跟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只剩這一個了,大師兄讓我留一個吧,這樣的話,死去的兄弟們在地下也心安。」

  鄭明山沒有說話,羅韌的意思他懂,很久以前,他出危險任務時,也會跟兄弟們說:大傢伙不能全死,一定得留一個,往後,給咱們上墳、燒紙、送煙,還有過好日子,都靠這一個的念想啦。

  羅韌吁一口氣,腹部繃住,重新包紮傷口。

  鄭明山開口:「我小師妹不能死。」

  「我懂。」

  「為了我師父,獵豹必須血債血償。」

  羅韌笑:「獵豹也是我的目標,必要的話,我跟她一起死。放走了她,我身邊的人永遠不會安全。」

  他呼氣、吸氣,測試包紮的妨礙度,然後從藥瓶裡倒出膠囊藥丸。

  鄭明山皺了皺眉頭,沒忍住:「藥物肌理和神經性興奮劑不要經常吃,殺人一萬,自損八千。」

  「只這一次。」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到洗手間,擰開龍頭,冷水激臉,鄭明山抱著手臂,倚在門口看他:「我聯繫上朋友了。」

  「國際刑警那邊的消息是,沒有針對獵豹的任何抓捕和通緝,因為一年多以前,內部消息顯示:此人不再具備行為能力,對他人和社會不構成任何威脅。」

  懂,她受過致命性傷害,但凶簡讓她東山再起。

  羅韌沉吟了一下:「所以他們不會幫忙?」

  「指望不上。就算願意私下援助,時間也來不及。」說話間,他遞過來一個GPS定位微型追蹤器,「另一個朋友倒是可以遠程在線援助,你出發之後,帶上這個,他會幫我確認位置。」

  羅韌接過來,想了想,緩緩搖頭:「光靠這個不行,獵豹很小心,類似的電子件,我怕是帶不進去。到時候,咱們可能得靠最笨的方法──請你的朋友設法黑入沿路所有的聯網城市攝像頭。」

  鄭明山點了點頭,停頓了片刻:「還有就是……獵豹是帶了手下的,我覺得,多帶點人手,方便行事。」

  羅韌盯住鄭明山,一字一頓:「不行。」

  「這個你說了不算,師父被綁架了,他做小徒弟的,不應該做點什麼?每天嚷嚷著姐妹情深的,不應該做點什麼……」

  話沒說完,羅韌已經衝上來,一把揪住他衣領,惡狠狠道:「不行。」

  鄭明山被勒的有點透不過氣:「來來,先鬆開。」

  羅韌齒縫裡迸出話來:「鄭明山,我跟你合作,是因為你是木代大師兄,我去救她,沒資格繞過你。但紅砂、一萬三、曹胖胖,他們跟我們不一樣,他們連槍都沒見過,你沒權力把他們帶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

  鄭明山想了一下,說:「行吧。」

  又不耐煩地推他手:「鬆開鬆開,勒死了都。」

  羅韌鬆開他衣領,最後交代:「獵豹這個人很狡猾,我不敢肯定她會不會真的露面。整個過程,咱們也沒法互通訊息,一靠見機行事,二靠……老天給運氣。」

  他似乎很多話想說,但又忽然卡殼,末了笑了一下,轉身下樓。

  鄭明山目送他背影,忽然叫他:「哎,不去跟隔壁……告個別?」

  羅韌腳步不停,也沒說話。

  鄭明山想了想,又叫他:「哎,羅韌,如果你和我小師妹都活著回來,我會考慮把她嫁給你。」

  走到樓下的羅韌忽然停住,然後抬頭看他。

  鄭明山正趴在欄杆上,身後亮著屋裡映出來的燈光,低頭看著他,說:「我覺得男人吧,能不離、不棄,明知有危險還為了她上,就足夠了。你看,我對男人的要求,從來都不高的。」

  羅韌哈哈大笑。

  發動車子時,少有的,也同時開啟了車頂的狩獵燈,強光在黑暗中打出去,照出一條亮的炫目的路來。

  ***

  曹嚴華打著呵欠,腳邊蹲著曹解放。

  往常,曹解放都是在樓梯下頭自個兒的「豪宅」睡的,但今兒個被神棍那一彈弓打的痴痴呆呆,曹嚴華不放心,睡覺的時候把牠擱床邊了,鄭明山喊門的時候,他睡眼惺忪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低頭一看,曹解放也迷迷瞪瞪夢遊一樣跟著他。

  大傢伙在聚散隨緣的大堂裡圍坐了一圈,除了他,被叫起來的還有一萬三、炎紅砂、神棍,每個人都是睡眼迷瞪,腦袋點巴的比曹解放還像雞。

  這啥意思啊,半夜三更的,開會啊?

  鄭明山笑了笑,把面前的筆記本電腦翻轉了給他們看,屏幕上的畫面,像素不是很清楚,像攝像頭的街景,十字路口處,停了一輛悍馬。

  曹嚴華先認出來:「這不是我小羅哥的車嗎?」

  鄭明山嗯了一聲,開始從頭講起。

  曹嚴華的睡意就在鄭明山的講述裡消失的無影無蹤,漸至毛骨悚然。

  鄭明山的最後一句話是:「所以,羅韌不讓你們去。」

  曹嚴華腦袋轟轟的,覺得血管裡的血都燒起來了:「我要去!那是他女朋友,可也是我小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跟我小師父證都沒領,要論親疏關係,我比他還近呢。」

  炎紅砂想了想,眼圈泛紅,說:「大師兄,羅韌這情,我們是領的。危險是真危險,這種場合,你們比我們專業。但是,我們不能什麼都不做,就在這乾坐著啊。說句實在話,你們不會總都槍來槍去的,真到了拼拳腳的時候,我在邊上,使陰招都能幫得上忙呢。」

  神棍居然很興奮:「就是就是,我可以躲在邊上,發暗器啊!」

  鄭明山笑起來,說:「就是這話。我不是想讓你們去冒險,但我跟羅韌不一樣,這些年,要不是有我的兄弟前後策應,我早不知道死在哪了。我喜歡別人幫忙,越多越好。沒有一根釘子是廢的,沒有一個人是沒用的──多帶一個人就是多一分力,關鍵時刻,跑個腿、報個警、吼一嗓子都是好的。」

  曹嚴華點頭:「就是就是,帶我和紅砂去。神先生和一萬三就留在這兒,當後勤好了。」

  一萬三不幹了:「憑什麼留我啊?」

  「你又不能打,打起來又不能跑,帶了有什麼用?」

  說著又看神棍:「神先生,不是我說你,你那暗器的準頭,沒準獵豹還沒動手我們先被你消滅了。而且……有些事,總得有人張羅的。」

  他話裡有話,指的是凶簡的秘密,總得留個能主事的人。

  一萬三氣的不行,忽然想到什麼,心裡一動,先不說,預計臨門一腳再放殺手鐧。

  就在這個時候,炎紅砂忽然緊張地咦了一聲,急指電腦屏幕:「快看!」

  畫面上,有一輛車對向駛來,就停在羅韌車邊,羅韌下車了,有兩個人手持類似安檢檢查儀器的東西對他上下掃瞄了一遍,從他衣服上拽下了什麼。

  鄭明山心裡罵:媽的。

  羅韌的顧慮果然沒錯,什麼通訊設備、電子件,都是別想帶進去的。

  然後,羅韌被帶上了那輛車,開走了。

  鄭明山精神驟然緊張,看曹嚴華和炎紅砂:「那就這樣定了,我現在出去搞車,你們馬上收拾,帶上自己最趁手和利索的傢伙,記著,可能要打場硬仗。」

  他迅速離開,曹嚴華和炎紅砂無端心慌,快速而又儘量輕聲的回房,曹嚴華一走,曹解放就跟著了,惜乎曹嚴華跑的快,曹解放跟的慢吞吞的,才跟到一半,曹嚴華已經折返了,曹解放又慢吞吞的轉向,跟著他回來。

  他額上汗津津的,拿了開鎖的工具包,一萬三鼻子裡哼一聲,說:「哈,哈。」

  言下之意是,這玩意,能用上個毛。

  炎紅砂也下來了,拎著一圈特製的繩子,她也不知道什麼叫「最趁手、利索」,從小,炎老頭就訓練她下井,她在繩子上有功夫,這繩子的韌性和抗磨度都是頂尖的──誰知道會遇到怎麼個狀況呢?帶上吧,沒錯的。

  門外傳來車聲,鄭明山不知道從哪搞了輛白色小金盃來,曹嚴華和炎紅砂慌慌張張上車,車門尚未關嚴,一萬三忽然慢條斯理來了句:「你們確定,這一趟用不著我的血嗎?」

  鄭明山聽不明白,曹嚴華和炎紅砂卻是心裡透亮:獵豹的身上有凶簡,萬一最終對付時,又要用到五個人的血呢?

  一時間來不及去找什麼針管,曹嚴華又把門打開:「上車上車。」

  於是,大門口只剩下了神棍和曹解放,一人,一雞。

  神棍低頭看了一眼曹解放,曹解放也看了眼神棍,就在這麼無言的對視當中,車子發動了。

  這驀然發動的聲音忽然間驚著了曹解放,牠如同大夢初醒,渾身的毛噌一聲奓起,脖子一仰,一聲嘹喨的:「呵……哆……囉……」

  再然後,牠翅膀亂撲,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撲將出去,又像是出膛的炮彈,好巧不巧,一頭從開著的車窗裡撞了進去,恰似憤怒的小鳥,在不大的車廂裡一陣亂飛亂撞。

  雞毛飄飄悠悠落下。

  臥房裡,睡的半醒的張叔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拽著被子矇住腦袋,含糊不清叨叨:「破雞,又叫……改天煮了……」

  一萬三淡定地從腦門上拿掉一根雞毛,說:「行了,帶上吧。」

  是他們考慮不周,曹解放當然是寧死也不跟神棍這個打雞又嗜愛肯德基的終結者待在一起的。

  車子駛將出去,一萬三抱著電腦,緊張地查看監控變換的畫面,還沒來得及定神,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他一頭撞到了車前椅背上。

  一萬三痛的怒喝:「又怎麼了?」

  鄭明山踩著剎車,透過前擋玻璃,看不遠處摔倒在地的青木。

  那杯水潑了大半,劑量也少了大半,他比預計的醒來時間要早很多,腦子昏沉沉的,只記得有事要做,拚命掙扎著爬起來,咕嚕嚕灌了一肚子涼水,又澆自己一個滿頭滿身涼,然後跌跌撞撞地出來。

  炎紅砂小聲說了句:「是那個日本人。」

  鄭明山嗯了一聲:「要帶上嗎?」

  每個人都盯著在地上試圖爬起來的青木看。

  靜默中,曹嚴華說了句:「帶上吧,我太師父說,人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恰好遇上什麼人,都是一種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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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2:28 |只看該作者
191 【獵影豹聲】第③⓪章

  上了車子,羅韌被人挾持著坐後排,帶上眼罩。

  他並不緊張,問:「那我的車怎麼辦?」

  邊上的人嗤笑一聲:「有命回來再操心你的車吧。」

  那可是輛好車,也沒來得及鎖,那麼大喇喇停在十字路口,被交管部門拖走了也就算了,萬一遇上個運氣爆棚的賊,開了就跑,不知道愛惜,橫衝直撞,那可怎麼辦?

  他滑稽似的想起梅花九娘的話來:什麼賊,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恰好遇上什麼車,都是一種緣法吧。

  車子開動了。

  橫豎看不見,他閉上眼睛,仔細感察車身的顛簸和傳自外界的一切動靜。

  行駛平穩但車速中等,這是在不得不遵守各項規章準則的城區。

  提速,類似飆車,車身有漂移,這是上了夜晚但少車的高速路。

  車身劇烈顛簸,但速度不減,動搖西晃,如同脫韁野馬,遠近有狗被驚起吠叫的聲音,空氣中多了土壤和植被的氣息。

  羅韌眉頭皺起,這必然是進了鄉間或者遠離城市的郊外,這樣的地方,是指望不上什麼攝像頭追蹤了。

  真正到了見機行事老天給命的時候。

  最後一段路,車速放緩,然後停下,有人拉他下車,沒有摘除他眼罩的意思,槍口緊抵他肋下。

  羅韌笑笑,很配合。

  比起麗江,溫度略低,濕度正常,一定遠離城市,因為周遭沒有城市特有的氣味,有人壓低聲音對話,蹩腳的英語,在說:車子開走,留在這裡太顯眼。

  於是車子駛離,隱約的,羅韌聽到開關大門的聲音,像是大的廠區廠房門口的那種特製大拉門。

  周圍還剩下……三個人。

  都是小嘍囉,沒有獵豹。

  人數符合預期,中國不是菲律賓,獵豹可以在棉蘭橫行,卻不能在境內放肆,她帶進來的人,絕不會超過十個,更何況,還分了一些在外地,尋找第七根凶簡。

  繼續被人帶著走,又是沉重的開關門聲,周遭驀地一暗,咳嗽的時候,有回聲。

  一定是很大的空間,廠房?

  再走了一段,停下,有人上來搜他的身,從他後腰處拔出那把一直隨身攜帶的匕首,羅韌還以為是要被沒收,居然沒有,那人把匕首交到他手裡,粗暴呼喝了句:「進去。」

  說話間,重重推了他一下,羅韌踉蹌了兩步,站定身子。

  腳步聲遠去了,鼻端有鐵鏽和朽爛的氣息,周圍那麼安靜,靜到能察覺塵埃的落下。

  羅韌遲疑了一下,伸手去摘眼罩。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高處傳來砰、砰、砰的聲音,幾盞強光大燈同時打開,各個方位,照的都是一處,像舞台上專門追著主角去打的聚光燈,雪亮的光線刺的他睜不開眼睛。

  羅韌伸手遮在臉前,適應了片刻,然後抬頭環顧周遭。

  是巨大的廢棄的廠房,生產線和機器已經抬走,空間空曠,高處卻有沿著牆壁環匝一圈的鐵絲網板架設的走道和樓梯,每隔一段,有很小的通氣的窗子,像嵌在牆壁上的眼睛。

  那幾個人,都走的遠遠的,貼牆站在暗影裡,一動不動。

  再看自己站的地方,四根大的打進地下的四五米高的鋼樁,頂上和四面都包上鏈網,角落處開了門──他其實等於是,站在一個鐵籠子裡。

  羅韌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匕首,輕笑起來。

  雖然並不十分相似,但這場景,太熟悉了。

  打黑拳,打死拳,而且,是死拳中,最激烈和殘忍的一種,圍籠死拳。

  類似古羅馬的角鬥比賽,兩個人進場,籠子鎖上,必須死一個,才能開籠。

  如果不忍心下狠手,那麼好,籠子不會打開,也不會有人送飯送水,活活餓死在裡頭,也是可能的。

  圍籠死拳,哪怕在菲律賓,乃至整個東南亞都不常見。

  羅韌大笑,看向高處:「這麼想看我打拳嗎?挑戰的是誰,又是泰國的那個拳王休曼嗎?很久不見了,我也挺想他的。」

  沒有回答,高處的走廊上靜靜悄悄,光弧滌蕩在半空裡,那幾個人無聲無息,像影子一樣沉默。

  然後,他的身後,傳來漸漸清晰的腳步聲。

  羅韌回頭,看到獵豹。

  他的表情從驚詫到冷笑:「妳嗎?很好。」

  她的手裡,也有一把鋥亮的匕首,很小巧,20cm不到,說是匕首不大確切,羅韌認出那是在大馬和印尼常用的蛇形刀,刀身有4到5處彎波,曲線如蛇,刀柄處伸出有鋸齒的三角,用以在近身搏鬥中卡死對方的武器。

  圍籠死拳,冷兵器,兩個只能活一個。

  很好,就該這樣,這是他最理想的復仇舞台,不要用槍,一顆生冷的子彈打過去,不痛不癢,安撫不了亡魂,最好是冷兵器,堅硬、殘忍,破開皮肉,飲你的血。

  羅韌長吁一口氣。

  「木代呢?」

  她不回答,眼神冷漠,面無表情,一步步的走進來,轉身關門、落鎖,然後手一揚,那把開鎖的鑰匙從鏈網的孔洞中飛出去,又落在地上,發出金屬質地特有的聲響。

  「木代呢?」

  她還是不回答,蛇形刀在手上轉了個刀花,刀柄是鑲金的,映襯著銀晃晃的刀身。

  羅韌笑:「怎麼,不說兩句嗎?」

  獵豹的眼睛裡戾氣驟起,突然間前衝兩步,羅韌迅速後退,滿心以為她是直取,誰知道她衝勢未絕,忽然斜身踩上鏈網,身子揚起兩米多高,然後居高臨下,刀鋒斜指,向著羅韌脖頸處直刺下來。

  羅韌猱身避開,與此同時迅速轉身,兩手一左一右,各掰住她肩膀,向著地上狠狠擲去。

  她動作極快,後背甫一接地,旋即躍起,身子一個半空翻轉,借勢將匕首插向羅韌小腹,羅韌毫不留情,一腳正踹在她胯骨,把她整個人踹飛撞到鏈網之上,但她借力卸力極好,一手拉住鏈網,身子往上急滾,再一個猛蹬翻轉,兩腳穩穩蹬住網身,一手緊抓頂上的鏈網,竟像個可以飛簷走壁的蜘蛛人樣。

  羅韌腦子裡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獵豹的輕身功夫可真好啊。

  高手過招,即便只是一個回合,已然神經緊繃,好在根據時間推算,興奮劑已經起作用,他不覺得累,傷口沒有知覺,反而極其亢奮。

  第二回合。

  獵豹居高臨下,又是攜勁力飛撲,羅韌後撤一步,手中匕首狠狠揮出,半空之中,她居然躬身避過匕首鋒刃,長臂一伸,搭上他肩頭,整個人如同一隻靈猿般,從他腋下穿過,一手控住他胳膊,一隻手持蛇形刀,向著他咽喉直擼過去。

  羅韌變招也快,向後便倒,若是尋常刀刃,自是傷他不到,但蛇形刀刀身起伏,有一道彎刃,還是將他的脖頸處拉出一道淺淺口子來。

  羅韌怒極,倒地之後一個挪起,兩腿絞住她小腿,向著側面狠翻,覷著她倒地之際,匕首直刺過去,獵豹避之不及,身子剛剛側過,匕首便自她鎖骨處直豁而下。

  獵豹一聲痛呼,一腳蹬在他腹部,借力滑脫出去,羅韌竟不覺得疼,持著匕首站起來。

  那一頭,獵豹也抓住鏈網站起身來。

  她傷口比羅韌深,鮮血淋漓滴在地上,像小朵綻開的嫣紅的花。

  真奇怪,蛇形刀的刀柄處有伸出的三角,三角處有鋸齒,是用來保護手腕的,而且近身搏鬥時,方便卡死對方的匕首。

  她剛剛,為什麼不用蛇形刀呢?好像是並不清楚這刀有這樣的功能。

  有飄渺的疑惑,半天的雲一樣從腦海掠過。

  不過,不及去想了,第三個回合開始了。

  這一次,是對衝。

  說不清是誰攻誰守,只記得衝到一處時,羅韌突然心念急轉,錯步閃身到她身後,一手摁住她肩膀,另一手鉗她咽喉,她雙手迅速抓住羅韌胳膊,一個大力下拽,想把他拽個過肩翻,中途知道自己力氣不夠,一腳蹬住邊上鏈網,身子上揚,蹬蹬蹬連上三步,似是想從這箝制中脫身,羅韌早料到她意圖,幾乎是有樣學樣,與她前後腳蹬住鏈網,然後半身翻轉,藉著自身重量,將她狠狠壓跌在地上。

  半空跌落,幾乎能聽到她骨架和地面碰撞的悶響。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羅韌再無猶疑,一隻手握住她兩手手腕,膝蓋狠狠壓住她腿,另一手一翻,匕首的鋒刃便壓到她喉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羅韌咬牙,狠狠剜視她幾秒,腦海中過電影般。

  ──塔莎嬌憨的,紅著小臉,忸怩道:「我是爹地的小女兒,國王和王后都是疼最小的孩子的。」

  ──尤瑞斯在水裡興奮地撲騰著,說:「羅,我是一條黑魚,在中國,黑魚很珍貴吧?」

  ──青木對著他大吼:「九條命!羅!九條命!」

  羅韌的眼前一片模糊,他握緊手中的匕首,手上一沉……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身下的獵豹,那隻沒有被眼罩罩住的眼睛,緩慢地,流出了眼淚。

  她竟然哭了。

  這場景,似乎在哪裡見過。

  羅韌渾身發抖,電光火石間,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個微涼的晚上,樹林,木代的淚水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他喉結滾了一下,下一秒,幾乎不受控般,一把扯掉了她的眼罩。

  看到她的另一隻眼睛,含著淚,清澈,而又明亮。

  不是的,怎麼會這樣?巨大的恐懼、後怕,裹挾著狂喜,羅韌雙手顫抖,胡亂地探向她脖頸、耳後,她臉上精妙地貼合著什麼,那是取模粉倒出的臉部模具,他拭到貼合處,狠狠往外扯開……

  有低沉的、女人鬼魅般的冷笑聲,經由話筒和音響效果,在廠房空曠的上空盤旋,辨不清方位和來處。

  那個聲音說:「殺了他。」

  話音剛落,身下的木代眼神驀地凌厲,伸出手臂,狠狠扼向羅韌的喉嚨。

  羅韌翻身撤開,再起身時,她已經站起來了,伸手慢慢理過頭髮,另一隻手裡,握著那把蛇形刀。

  「木代?」

  她不回答,蛇形刀在手裡轉了個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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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2:48 |只看該作者
192 【獵影豹聲】尾聲

  羅韌知道,這架,打不下去了。

  那是木代。

  他的武器是匕首,鋒利無匹,在皮膚之上輕輕一撩就能見血,她身上的傷口還在冒血,他做不到拿刀子對著她。

  除此之外呢?

  他擅長近身格鬥,每一招下手都重,之前的過招,如果不是木代躲的夠快夠巧,殘了也是有的──現在,讓他的拳頭往哪處招呼?她那麼纖細、用青木的話說,細伶伶風一吹就倒。

  羅韌想笑,笑不出來,手一鬆,匕首就落到地上。

  與他不同,木代的所有思緒和意識似乎都被那句「殺了他」牽引,眼神冷漠而沒有焦點,好像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

  她盯著他,攥緊蛇形刀,猱身撲上。

  羅韌左支右絀,處處受制,承她拳腳,也受她刀鋒,拳腳還好,木代的力氣不算大,但刀鋒無眼,只要進肉就會見血,最最凶險的一次,他一記重拳到了她肋骨處,硬生生滑開──肋骨之下保護的,是全身最重要的臟器,萬一勒骨折斷插進內臟怎麼辦?身嬌體弱的小丫頭,她受不了的。

  她卻不管,藉著這滑脫之勢繞開,反手向著他後背就是一刀,從左肩斜下,直豁了整個後背。

  羅韌痛的眼前發虛,恍惚中,看到木代蹬蹬蹬踩住鏈網,飛簷走壁樣直上,然後身子倒轉,膝蓋猛彎,向著他直撞過來。

  這一撞幾不曾翻江倒海,她的膝部頂撞他左右胸腔,羅韌胸中氣血翻滾,幾乎是被她壓翻在地,模糊中,看到她蛇形刀高高揚起,向著他胸口斬落。

  羅韌意識飄渺,目光越過她肩膀,落到高處。

  那裡,原本是沒有人的,但是現在,他突然看到了黑洞洞烏漆漆的槍口。

  電光火石間,羅韌忽然反應過來。

  獵豹要殺木代。

  她對他的折磨還要延續很久很久,但木代於她,本就是累贅,如今走到這設計好的一步,她要他們相殺的目的已經達到,遊戲的高潮她已經欣賞,所有的包袱已經抖開,木代已經沒有用了。

  羅韌眸子驟然收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抱住木代,翻身壓在身下,冰涼的刀鋒刺入左胸,與此同時,「嗒」的一聲,有子彈自他後頸下方射入,對穿,去勢不絕,鑿進地下。

  有那麼一兩秒,意識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再然後,聲響、氣味、觸覺慢慢回歸,血腥氣像洶湧的海浪把他包圍,高處傳來蹬蹬蹬的急下的腳步聲,獵豹終於出現了嗎?

  他只看著身下的木代,嘶啞著聲音,帶著笑。

  說:「木代,妳看,妳那麼想殺我,可我始終,都捨不得妳死。」

  又問她:「小口袋,妳認得出我嗎?」

  木代狠狠把他推搡到邊上。

  羅韌倒在地上,傷口處的鮮血如同熱流湧出,他用手去堵,眼前漸漸彌開血霧,模糊中,看到木代翻身站起。

  梅花九娘調教的好徒弟,身姿俐落,無可指摘。

  木代提刀上前,遠處,獵豹怒喝:「先住手。」

  於是她住手,停在原地不動。

  他的姑娘,跟他的小女兒一樣,現在,只聽獵豹的話。

  羅韌笑著咳嗽,血沫從口中翻出,按住傷口的指腹下,有極細的鏈子。

  那是他送給木代的、又被獵豹送還的口哨,已經浸透了血,白色的珍珠,裹著血衣。

  羅韌攥住口哨,慢慢送到唇邊,意識像流水一樣傾覆開去。

  那一晚,獵豹說他的話沒有錯,他從未輸過,卻在她那裡折戟沉沙,他也許自己都沒有發現,從心底裡,他其實懼怕獵豹──她逐一拿走了他生命裡最珍視的東西,一次,又一次。

  羅韌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微微顫動著,緩慢的,攥住了身側遺落的匕首。

  獵豹向這裡走來了,她不會錯過他彌留的時間,她會親眼審視他這頭拔掉了獵牙的獸。

  那是他救木代的最後機會。

  羅韌微笑,血在身後蘊開,木代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了,他像是回到了在菲律賓時常做的那個夢裡,他的姑娘,披荊斬棘為他而來,可突然,又從他的懷中驚起,越走越遠。

  最終,他也沒留住任何人。

  ──羅小刀,你要是想我的話,就吹響口哨。

  吹什麼呢?

  ──「給妳吹個好聽的。」

  ──「世上獨一家,青木和尤瑞斯他們想學,永遠學不會。」

  ──「我早就打定主意了,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妳想知道,以後問妳兒子去。」

  細細的音律,像微顫在充滿血腥味空氣裡的一道波線,又像一縷最細弱的希望,一音三轉。

  寧靜,平和,穿綴起他和她的每一幀片段,回溯到最最初時,兩人確認關係的那一刻。

  ──「過十二點了,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好不好?」

  高處,窗外的夜色似乎要化開了,黎明將至。

  始於午夜,終於晨曦。

  小口袋,以後這世上,就沒人吹口哨給妳聽了。

  ……

  獵豹打開鎖。

  她聽見哨聲了,開鎖的時候,手下稍微遲疑了一下。

  吹響口哨,總像一個無從摩挲的讖語。

  她用口哨試探過木代,不管怎樣的吹法,短促或悠長,她都沒有反應。

  羅韌的哨聲,在她聽來,無甚不同,她狐疑的目光掃過木代的臉,她還是那樣站著,眸光沒有焦點,手裡的蛇形刀,泛著清冷的光澤。

  很好。

  獵豹打開鎖進來,繞著羅韌,慢慢地轉了一圈,再一圈。

  然後,面上忽然露出猙獰,一腳踢飛了他手裡的匕首,然後伏下身去,慢慢湊近他耳邊。

  羅韌的胸膛起伏的厲害,身體開始出現時不時的痙攣。

  獵豹跟他說話。

  「羅,大家都是聰明人,都給自己留了後招,你的後招就是這把刀嗎?想和我同歸於盡,最後一搏?」

  「你知道我的後招是什麼嗎?」

  「你給你的小美人兒擋了槍,你以為,我是想殺了她嗎?你真不瞭解我,羅,一顆子彈結束一個人,多麼無趣。」

  她的聲音低的像耳語:「我餵她吃了一粒巧克力豆,羅,你要上路了,我讓你看最美的禮花綻放。」

  羅韌額上青筋暴起,眼睛瞬間充血。

  在菲律賓時,「巧克力豆」是他們對微型炸彈的戲稱,殺傷範圍不算很大,但進入人的體內,足以把腹部炸的四分五裂。

  這叫「禮花綻放」。

  羅韌嘶吼一聲,奮盡全身力氣,想去扼獵豹喉嚨,獵豹揚聲大笑,伸手去掏起爆器。

  就在這個時候,佇立一旁的木代,忽然猛衝過來,沒給獵豹任何反應時間,一手摟住她頭,另一手的蛇形刀向著她咽喉刺落,獵豹反應極快,往後急仰,刀尖從胸上劃過血道,四圍槍聲驟起,夾雜著英語和土語的「小心!」。

  突突聲響,擊在鏈網上的子彈爆出金石火光,有些打在地上,擊的水泥屑亂飛,木代抱頭就地滾翻到羅韌身邊,急趴到他身上,叫他:「羅小刀!羅小刀!」

  羅韌瞳孔放大,身後浸著血泊,竟像是沒有生命跡象了。

  木代失聲痛哭,伸手去堵他血口,吼他:「羅小刀,你醒醒啊。」

  高處響起槍聲。

  獵豹心中一凜:如果沒記錯的話,高處她並沒有安排人手。

  ***

  這裡,需要回頭從鄭明山那裡說起。

  五人、一雞、一車,緩緩駛出古城。

  一萬三抱著電腦,緊張地看屏幕上攝像頭的迅速切換,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額上開始冒汗,愈發覺得一車人像是臨時搭起的草頭班子,不靠譜。

  不敢立刻追上去,怕打草驚蛇,車子一路勻速,行進到某一段時,一萬三忽然失聲叫了句:「車子沒了!」

  是沒了,從畫面上消失了。

  鄭明山看了他一眼:「不是沒了,是沒攝像頭了,最後出現的路口是哪?」

  一萬三趕緊切換畫面放大了看,隱約辨認出路牌,趕緊循跡搜索:「從江灣道那開始,就出城了!」

  如果出城的話,那地頭可就大了,沒有現代科技佐助,天南地北,哪個方向都有可能。

  但是追的話,又可能打草驚蛇,全盤壞了事。

  除了還在昏迷和清醒的邊緣處掙扎的青木,三個人、一隻雞,都看向鄭明山。

  鄭明山牙一咬:「媽的,追!」

  鄭明山的字典裡,是沒有糾結或者掙扎這樣的字眼的,他也說不準這性格好還是不好:舉棋不定嗎?那就選一個,管它三七二十一,心裡想撿哪個就是哪個。

  於是開足馬力,衝過那個沒有攝像頭的街口。

  路開始顛顛簸簸,這裡地形的複雜超過鄭明山的想像,岔道極多,有些土路路段他還能憑藉新鮮的車轍確定走向,而水泥路段就完全看不出端倪來,三來兩去的,鄭明山也失去了耐性,狠狠一踩剎車,破口罵了句髒話。

  就在這個時候,曹嚴華指著電腦屏幕大叫:「車!車!又有了。」

  又有了?鄭明山心中一凜,搶過了電腦來看。

  不是先前的路口,出現在另一個路口,地圖定位來看,離的不遠。

  放大了看,雖然看不清,但模糊著可以辨出,車裡除了司機,沒有其他人。

  在行話裡,這叫「卸貨了」,把貨卸在某個地方了。

  曹嚴華慌慌的:「怎麼辦?地方這麼大,誰知道他把我小羅哥扔哪去了……」

  話還沒說完,身子一個趔趄,鄭明山已經掉轉車頭:「截他!」

  有監控的幫忙,加上鄭明山不要命的車技,一路橫衝直撞,車裡人人變色,最終在一個岔路口,漂移著橫過車身擋在那輛車前頭。

  一萬三只覺得肚子裡晃蕩的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恢復過來,鄭明山已經帶著曹嚴華下了車,一萬三眼角餘光覷到鄭明山一把拉開車門,把司機拽下來,上腳就踢。

  太粗暴了!

  一萬三瞥了一眼電腦屏幕,向著外頭提醒:「大師兄,有攝像頭,往右轉點,別被拍到了!」

  坐回座位,炎紅砂正瞪著他,一萬三脖子一梗:「咋了?」

  炎紅砂說:「幹的聰明唄。」

  車子外頭,那司機被打的求饒聲不斷,曹嚴華擼著袖子,像個跟風的狗腿子,瞅空就上去踹一腳,曹解放脖子伸出窗口,眼睛滴溜溜瞪的溜圓,滑稽似的隨著拳起腳落而一驚一乍。

  過了會,大概是問出什麼了,一萬三看到鄭明山手刀在那人頸後重重一切,那人就癱過去了。

  車子重新發動,一萬三趴著車窗看身後橫著的車子和車邊倒著的人:「大師兄,咱就這麼著把人撂路上了?」

  「嗯。」

  一萬三居然覺得興奮,和羅韌的謹慎小心不同,鄭明山走在不管不顧的極端,如果拍大片的話,他一定是那種為了拯救世界炸了大半個地球留下一堆爛攤子的孤膽英雄。

  路上,鄭明山給他們交代。

  ──「這條路往西,在一個廢棄的廠子裡,主廠房。」

  ──「加上獵豹,那頭有四個人,都有槍。」

  ──「咱們分成兩個梯隊,曹嚴華和紅砂跟著我,記住,聽我指揮,沒有吩咐的話,只能在我後面,我是帶你們來幫忙的,不是要你們命的。」

  ──「一萬三,你在車裡看著青木。想辦法把他弄清醒,這種場合,他比你們管用。」

  ……

  車子停下,黑魆魆的廠房佇立在漸漸融入曙色的夜幕裡,鄭明山第一個下車,回頭時,炎紅砂不知道從哪找了個塑料袋張開,一萬三正拿著刀子,胳膊上劃開一道,一邊痛的齜牙咧嘴,一邊拚命地往袋子裡擠血。

  炎紅砂催他:「多擠點,沒準用得上呢。」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鄭明山焦躁:「還不走!」

  炎紅砂嚇的一個激靈,袋口擰扣了裝進兜裡,小跑著下車。

  一萬三有點羨慕,扒著車窗口看炎紅砂和曹嚴華在鄭明山的帶領下翻過廠區的大鐵門,向著大院中央的廠房疾步過去。

  有功夫真是好啊,連曹嚴華這樣只會一鱗半爪的,都能被抓來當生力軍用。

  一萬三低下頭,看向眼睛翻白,嘴巴裡兀自嘟嚷不休的青木,伸手拍他的臉:「喂,喂,你醒醒啊……」

  ***

  三個人,迅速貼到廠房牆邊。

  耳朵貼牆去聽,似乎有動靜,但聽不真切。

  鄭明山抬頭去看,看到高處,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小的氣窗,大小……

  他這身板,估計通不過去,但女孩子身形嬌小,紅砂應該可以。

  鄭明山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上去看看。

  曹嚴華和炎紅砂會意,兩人溜著牆根走,一直到大門邊,曹嚴華試探著伸手推了一下,低聲說了句:「裡頭鎖上了。」

  炎紅砂也壓低聲音:「能開嗎?」

  曹嚴華額頭滲汗,半是著急半是害怕緊張,把懷裡鼓囊囊的開鎖包取出來:「我試試。」

  「別發出聲音啊。」

  那哪能呢,這不是小瞧他專業素質嗎,哪個賊撬門的時候,是敲鑼打鼓著來的?

  曹嚴華抹一把汗,開鎖包攤開,一樣樣往外取工具。

  正試著,突然間,一聲悶響,像是槍聲。

  兩人面面相覷,炎紅砂臉色煞白,顫抖著問他:「是槍嗎?」

  一顆小石子落在身邊,回頭一看,是鄭明山,招手讓他們馬上過去。

  近前時,他臉色鐵青,說:「裡面情況非常不好。沒時間磨嘰了,要馬上。」

  又看炎紅砂:「怕死嗎?」

  炎紅砂一顆心跳的厲害,拚命搖頭:「不怕。」

  「好樣的,妳打頭陣。」

  啥?

  炎紅砂一陣發懵。

  鄭明山迅速蹲下身子,拿石子在泥地上畫了個長方形,正中加了個小方塊。

  「廠房,長方形,中間有圍籠,除了主出口,暫時沒有發現別的出口。羅韌和木代在,羅韌中槍。獵豹的手下應該在四邊,氣窗的位置有遮擋,角度、方位都不適合我開槍。情況非常不好,需要馬上行動。」

  「曹小胖盡全力開鎖,紅砂,妳從氣窗進,儘量小心隱蔽,繩子綁在高處的走道欄杆上,槍給妳。」

  他拔出槍,很快調整到只扣扳機就能開槍的狀態,直接塞給炎紅砂:「不需要妳瞄準,開槍就行,當然,能放倒一兩個最好。鎖開為令,蕩繩進到廠房上空,朝四面開槍,把所有人注意力吸引到妳身上。」

  「到時候我從正門進,儘量悄無聲音──紅砂妳要注意了,看到門開,馬上甩槍給我。」

  炎紅砂拿槍的手汗津津的,她點頭:「好。」

  「藉著廠內這一瞬間的分心,我開槍點射,應該能幹掉兩個,爭取放倒三個。」又看曹嚴華,「到時候馬上進來,不管江湖規矩,能一起上就一起上。」

  曹嚴華點頭,腿有點發抖,正想小跑著回去開鎖,鄭明山忽然伸出手,手背向上。

  炎紅砂先看懂了,手背搭上去,曹嚴華也搭上去。

  每個人的手都發燙。

  鄭明山說:「沒事,不緊張,咱都會活著回來。」

  ***

  鄭明山先上,壁虎遊牆他不如木代精,但上牆什麼的還是可以勉強應付。

  到位之後,繩子垂下,把炎紅砂給拽上來。

  炎紅砂緊張的很,嘴唇都沒了血色,鄭明山下去之前,拍拍紅砂的背,說:「記著,不管妳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心裡多麼著急,都不要衝動,要守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說完了,迅速滑下牆面,炎紅砂低頭,看到鄭明山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她對自己說:「不慌,不緊張,會活著回去的。」

  偌大的廠房,焦點都在那個圍籠上,聚光燈把亮與暗分的太過分明,竟沒人注意到高處的小小窗口,有小小的身影突入。

  炎紅砂動作儘量輕的,把繩頭在欄杆上打結,計算好長度之後,另一頭虛纏在腰間,估摸著到時候落地的方位。

  木代在圍籠裡,羅韌躺在地上,身下大灘的血,炎紅砂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勒令自己冷靜,死死頂住大門,一遍遍的在心裡重複:守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也不知道念叨到第幾遍時,廠房內的槍聲忽然大作,與此同時,大門悄無聲息似的,推開了一條縫隙。

  就是這個時候了!

  炎紅砂握緊槍柄,一個箭步踏上圍欄,足下一蹬,槍口端起,毫不猶豫扣下扳機,向著廠房內蕩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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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3:03 |只看該作者
193 【獵影豹聲】番外

  一切都在計畫之中。

  鄭明山疾奔兩步,身子半空躍起,穩穩接住炎紅砂拋過來的槍,覷準一個槍口已然朝上的嘍囉扣動扳機。

  百密一疏,他還是忘了交代炎紅砂,這槍是衝鋒槍,每秒鐘的射速可以達到十發以上,一把槍的裝彈量有限,她在上頭自由發揮一氣,留給他的「米」實在不多。

  不過轉念一想,交代了也白搭,新手沒有槍感,給她限制的話,反而畏手畏腳施展不開。

  放倒了兩個,身子堪堪觸地,子彈也剛好用盡,鄭明山一個鷂子翻身站起,向著剩下的那個急衝,那人的槍口剛朝這轉過來,鄭明山毫不遲疑,一甩手,手中的衝鋒槍旋風鏢樣砸向那人頭頂。

  這一擲勁力奇大無比,那人仰後就倒,槍口往半天上打出一梭子彈,鄭明山一腳踹向那人胸口,藉著這股子蹬力,怒吼一聲,撲向從圍籠裡出來的獵豹。

  這幾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獵豹算是以逸待勞,反應也極快,兩人錯身之間已經過了一招,各自站定時,炎紅砂剛剛落地,大門砰的撞響,曹嚴華也剛剛卯足了勁衝進來。

  鄭明山吼:「獵豹交給我,你們兩個清場,躺下的人,別給他們機會放冷槍。」

  是的,得交給他,他雖然沒有繼承師門衣缽,但入門在先,是梅花九娘收的大弟子,這一趟對決,理當從他開始。

  話剛落音,木代哭著叫他:「大師兄,救救羅韌!」

  鄭明山心中一凜,瞥了一眼圍籠內,場景觸目驚心,別說是羅韌已經成了個血人,連木代的臉上手上,也幾乎全是血了。

  鄭明山心裡清楚,類似的意外或者野外作戰受傷,現場的急救合理迅速與否,是一個人後續能否活命的關鍵。

  一個是間接殺死師父的仇人,一個是羅韌……

  媽的!鄭明山咬牙:死人活不過來,就現在而言,止損他媽的比報仇重要。

  他撂下句「儘量拖住她」,迅速奔進圍籠。

  剛在羅韌身邊跪下身子,血腥味幾乎是撲面而來,早年時,鄭明山見過不少類似的凶險場合,一個人能否活命,實在是掃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見到羅韌情形,他自己心裡先涼了半截。

  刀傷還好,沒有傷及動脈,他厲聲吩咐木代:「用妳的衣服去摁住傷口,實在不行,拿布頭朝裡塞,先止住血,還有,另一隻手摁住他的心臟,他心臟不跳,妳幫他起跳!」

  木代腦子裡嗡嗡的,含著眼淚點頭,用匕首割下自己裡衫的大幅,疊起了摁住羅韌傷口。

  再看槍傷,一顆心瞬間落到谷底:好像是……傷到動脈了。

  鄭明山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不被木代還有圍籠纏鬥的場景分心,伸手沿出血傷口朝上,找到搏動的動脈血管,用手掌狠狠將血管壓迫在所在部位就近的骨頭上止血,另一手單手拿刀,割開衣服,配合著嘴咬扯開,揪成團,摸索到槍洞處,用力塞進去。

  這當然不是最合適的方法,他知道應該消毒、應該合理包紮──現在傷口全部暴露,出血不止,感染的風險太大,但這是目前狀態下,最粗暴有效頭痛醫頭的法子了。

  他的掌心繼續按壓血管,向木代飛快的吩咐:「要送醫院,立刻、馬上。」

  一抬眼,看到炎紅砂和曹嚴華正拚命纏鬥獵豹,心急如焚是真的,又不能鬆手。

  兩個人都不是獵豹對手。

  只有炎紅砂能勉強使出些招式來,曹嚴華已經不成章法了,只是仗著人胖,能扛揍,要麼就拚命抱她腿,要麼拚命抱她腰,只撐了片刻,獵豹一記後蹬,一腳把曹嚴華那麼大的塊頭踹飛了出去,好在曹嚴華恰恰砸在圍籠一面的鏈網上,緩解了不少衝勢。

  這一下,只剩下炎紅砂對獵豹了,曹嚴華抹了把嘴上的血,正要衝上去,鄭明山厲聲吩咐他:「先不管紅砂,拿槍!」

  曹嚴華陡然反應過來:也是,這廠房裡還有槍的!

  他瘸著腿,小跑著奔向最近的槍落處,那一頭,獵豹對紅砂,真像是猛獸搏兔,只過了兩三招,她已經扼住了炎紅砂的咽喉,力大無比,竟掐著她脖子把她舉離了地。

  炎紅砂眼睛翻白,伸手想去抓獵豹的臉,怎麼都抓不到,木代看的全身發抖,鄭明山咬牙命令她:「守妳的位置,做妳的事!」

  這當兒,曹嚴華已經拿到槍,血紅著眼衝過來,對準獵豹後背,嗒嗒嗒就是一梭子。

  他沒有槍感,不會瞄準,獵豹後背似乎是長了眼睛,只錯步動了一下,曹嚴華那一梭子,全部放了空。

  炎紅砂呼吸不上來,雙腿在半空中痙攣著,忽然想到什麼,奮盡最後的力氣,伸手進兜裡掏出一塑料袋的血來,抓在掌心湊近獵豹,狠狠用力一握。

  塑料袋迸破,血道四濺,有一道恰噴進獵豹的眼睛裡,哧哧白煙騰起,獵豹痛呼一聲鬆開了手,炎紅砂趁勢給了她一腳,嗆咳著連滾帶爬,向著圍籠這邊過來。

  要說獵豹,也真是個人物,審時度勢,半分都沒耽擱,向著大門口疾奔而去。

  鄭明山心中一陣嘆息:看來,這一趟,獵豹是要逃掉了。

  影視片裡,反派的BOSS總是會纏鬥到最後一刻,或殺人或被殺,但鄭明山的實戰經驗並非如此:那些棘手的人物,在危險降臨的一刻,最常見的舉措,其實是迅速撤離──並非狼狽逃跑,而是撤離到安全地帶,確保自身安全,再行捲土重來。

  惡人害了太多人,往往更加惜命。

  曹嚴華跟在後頭又是一梭子,似乎打中了,獵豹的腿上一個趔趄,幾乎直跪下來,但又立刻站直,曹嚴華大喜,再去扣扳機,彈膛已經空了。

  獵豹停下,回轉頭來,盯著圍籠內外那一干人,唇角勾起猙獰的笑容來。

  說:「讓你們看……禮花綻放。」

  ……

  炎紅砂喘著粗氣,想追又提不起力氣,納悶地看獵豹變了臉色,在身上亂翻了一兩秒之後,迅速消失在門口處。

  她問:「她在找什麼啊?」

  咣噹聲響,曹嚴華雙腿發軟,甩了槍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慢慢的,從懷裡掏出幾件東西,扔到了地上。

  有口紅、刀片,還有類似開關一樣的物件。

  說:「不知道,找這些玩意兒吧。」

  「你偷她東西了?什麼時候?」

  「被她揍的半死的時候。」

  鄭明山打斷他們:「羅韌情況不對,你們馬上,讓一萬三把車開進來,同時打急救找救護車,搶到一點時間是一點,我們這頭送,救護車往這頭趕,半路匯合,可以盡快搶救,快!」

  曹嚴華應了一聲,看一眼哭成了血人淚人樣的木代,不敢多看羅韌,跌跌撞撞奔出去,小跑到廠區鐵門邊上,透過鐵柵欄的間隙看向外頭。

  前方、左邊、右邊。

  突然傻了眼了。

  車呢?

  他媽的車呢?

  半晌,他氣急敗壞的大叫:「你個狗日的一萬三!」

  ***

  一萬三一直致力於讓青木醒過來。

  他有自知之明,人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價值,現在這種情況下,青木一個人抵他好幾個。

  試了好多法子,抽耳光,捏鼻子,甚至開了瓶礦泉水淋他腦袋上──青木始終還是有些迷迷糊糊,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時,一萬三欣喜的湊上去,青木卻沒什麼意識,抬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媽的小鬼子這麼囂張!

  一萬三心裡的火簇簇的,一瞥眼看到曹解放,心裡忽然有了主意。

  他指青木的人中,吩咐曹解放:「啄他!」

  示意了好幾次,曹解放遲疑著,末了終於會意,噌的啄了過去。

  這一記力大無比,幾不曾在青木上唇啄了個血洞,青木雙目陡睜,曹解放嚇的在車裡撲騰著亂飛。

  青木痛的噓著氣去捂嘴唇:「誰?這是哪裡……羅呢?到哪了?」

  一萬三有點佩服他,受過專業訓練的人的確不一樣,短時間內就能迅速調整過來。

  他趕緊把事情大略的說一遍,力求說在點上:「他們在廠房,進去有好一陣子了,大師兄說,如果可以,要你幫忙……」

  「噓!」

  青木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死死盯住遠處,面部表情怪異,眉頭幾乎擰成了結。

  一萬三後背發涼,趕緊轉頭去看,看到廠區的另一面圍牆牆頭處的身影,迅速跳下消失。

  誰?大師兄他們出來了嗎?

  青木從齒縫裡迸出兩個字來:「獵豹。」

  「你確定是獵豹嗎?」

  一萬三的手止不住發抖:都在廠房裡,怎麼就只有獵豹出來了?難道說大師兄他們都……完了?

  青木一把搡開他,從後座直接跨到駕駛座,迅速發動車子:「她化成灰我都認得。」

  一萬三腦子亂的很:「你想怎麼樣?」

  「噓……別說話。」

  車子開動,並不去追,而是直接開上了最近的高處,停下。

  從高處的視角,可以看到獵豹的位置、她離開的方向,和阡陌縱橫的路道。

  一萬三抱著曹解放,緊張的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嚥著唾沫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你想怎麼樣?」

  青木對著後視鏡裡的一萬三笑了一下:「從岔路,繞到她對面,裝著是偶遇,然後,加速,撞死她!」

  話音未落,驀地一腳踩下油門。

  ***

  一萬三這輩子都忘記不了這場景。

  從前,他招搖撞騙,但從未想過要殺人。

  晨曦漸起,清晨薄涼的霧氣在四周瀰漫,這是條田埂土道,邊上有條小河,四野泛著青綠色,車子在土道上顛簸,而遠處,有個踉踉蹌蹌的人影。

  那就是獵豹嗎?一萬三屏住呼吸,下意識的,伸手捏住懷中曹解放的雞嘴,曹解放的小眼睛滴溜溜的,像是知道形勢嚴峻,反常的安靜。

  青木死死盯住那個漸行漸近的點,車子開的不急不緩,居然還平靜的跟一萬三聊天。

  「即便咱們不撞她,她大概也會搶車的。」

  「你把她撞死了怎麼辦?這是……殺人呢。」

  他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我本來就是來殺她的,你以為,我是來交朋友的嗎?」

  距離越來越近了。

  一萬三用力抓住車邊把手,儘量低下頭把身子窩成一團,車子油門踩盡驟然加速的時候,他感覺耳邊都有呼呼風聲──砰的一聲,車身似乎重重撞上什麼,然後一直往前,劇烈顛簸了一下,停下。

  這是……碾過去了嗎?

  一萬三毛骨悚然,坐在車裡半晌沒動,過了會聽到開門聲,青木下車了。

  他嚥了口唾沫,也趕緊跟下來,看到青木走到獵豹邊上,蹲下來。

  一萬三有點怵頭,不敢過去看。

  那就是獵豹嗎?羅韌他們口中窮凶極惡的獵豹?就這樣,被鄉間小路上,一輛普普通通的小麵包車給撞死了?

  一萬三腦子裡滑稽似的冒出一句話來。

  活的跋扈,死的窩囊。

  青木伸出手,探獵豹鼻息,拭她心跳,冷漠地看她全身痙攣,又掀開眼皮,看她的眼睛。

  說:「這隻眼睛,好像被燒過一樣。」

  說話間,扯下她眼罩。

  那隻瞎了的眼睛,眼皮耷拉著,了無生氣。

  不遠處傳來晨鳥的婉轉啼聲,曹解放搖搖晃晃,沿著河堤下到河岸,頗為歡快地翹著屁股左啄右啄,一萬三慢慢挪到青木身邊,有些瑟縮地看獵豹的屍體。

  「她……死了嗎?」

  青木笑了一下,從兜裡掏出揉皺的煙盒,取了一支點上,自己吸了一口,然後蹲下來,挖了個小坑,把煙斜插在裡頭,說:「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嗎?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的。

  電光火石間,一萬三忽然想到什麼:不是說獵豹身上有凶簡嗎?不是應該把凶簡逼出來嗎,凶簡呢?

  他低下頭,觸目所及,腦子裡忽然一轟。

  他看到一隻陡然睜開的,血紅色的眼睛!

  「小心啊!」

  來不及了,獵豹手出如電,瞬間扼住青木的咽喉,一萬三幾乎能看到她手背上青筋暴起。

  青木的臉剎那間青紫,雙目幾乎暴突,一萬三也豁出去了,從地上抱起石頭就往獵豹頭上砸──這一砸砸了個四分五裂,才發現抱的不是石頭,只是大的土坷垃塊罷了。

  完了,周圍沒有趁手的傢伙,再不想招兒,青木就要廢在這了。

  一萬三大吼一聲,藉著衝力去撞抱獵豹,獵豹果然立足不穩,三個人,一起沿著河堤滾滑下去,驚得正在河邊啄食的曹解放撲騰騰飛了開去。

  好不容易停下,一萬三想站起來,喉間突然一緊,獵豹的另一隻手扼到了他喉上。

  一萬三呼吸不了,掙扎著左右搖擺著腦袋,看到不遠處的曹解放,驚呆似的站了半晌,忽然翅膀撲騰撲騰,邁著急促的小碎步,向著獵豹衝了過來。

  一頭撞在獵豹小腿上,反把自己撞了個趔趄,然後拚命低頭去啄獵豹的腳──獵豹腳上穿了皮靴,很是不耐煩的狠狠抬腳一踹,曹解放就像個球般被踹了出去,半空中連打幾個翻滾,還掉了好多雞毛。

  一萬三眼睛充血,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曹解放滑稽的很,覺得想笑,又鼻子發酸的想哭。

  不枉養牠一場,好雞。

  身子陡然拖動,是獵豹摁住他們的咽喉,一左一右,把兩個人的腦袋摁進了河裡。

  清晨冰涼的水浸入嘴巴、鼻孔、耳洞,一萬三的腳徒勞的四下踢騰著,河面上泛起水泡。

  獵豹仰天哈哈大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萬三聽到了生平聽過的,最嘹喨的一聲──

  呵……哆……囉!

  他陡然睜開眼睛。

  河水在他的眼睛上方流動,冰冷、刺痛,又奇異似的有了變形的效果。

  他看到,獵豹仰著頭笑的歡暢,而半空之中,曹解放撲騰著急掠而至,雙翅張開,經著河水的變形,那翅膀竟像掠開的鷹般,牠低下頭,尖利的雞喙狠狠啄向獵豹的眼睛,然後猛然飛離。

  隔著那一層流動的河水,一萬三看到,曹解放的雞喙裡銜著什麼,自獵豹的眼睛裡,啄拉出一根血紅色的,帶子般的長條。

  喉間箝制的力量驟減,獵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向前直直撲跌在河水之中。

  血色在河水間蔓延開來,一萬三嗆咳著,掙扎著從地上坐起來,耳邊傳來青木的呻吟聲,他心裡一寬:還好,青木沒死。

  再一轉頭,看到落在地上的曹解放。

  雞喙裡還緊緊叼著那根凶簡,全身的毛奓起,氣勢洶洶,一臉凶悍的小表情,好像在說──

  我叫妳剛剛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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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3:16 |只看該作者
194 【鳳凰涅槃】第①章

  霍子紅早上醒來,總覺得今天會出什麼事。

  果不其然,還沒到樓下,就聽到張叔大聲抱怨:「一個個的,都沒影了!連雞都沒留!現在打工的才是大爺,活脫脫的黃世仁!」

  都沒影了?

  霍子紅愣了一下,眉頭旋即皺起,私心裡,她也覺得一萬三他們這些日子很不對勁,三天兩頭的往外跑,要說是年輕人玩心大,她可以理解,但沒見正經去哪玩啊。

  到得樓下,發現張叔說的也不盡然,那位一萬三他們口中的「神先生」還在,在院子裡晨練,正做到轉體運動,嘴裡念叨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外頭鬧哄哄的,比往常熱鬧,遠遠地還瞥見兩個穿警服的。

  霍子紅問張叔:「出什麼事兒了?」

  摒除偶爾的遊客失竊小偷小摸,古城的治安一向很好,眼前這種陣勢,稱得上是稀罕。

  張叔抬頭向外看了一眼:「聽說是半夜裡,有車被偷了。」

  是嗎?霍子紅心裡咋舌,又叮囑張叔:「這幾天注意點,晚上睡覺,門窗得鎖好了。」

  話音剛落,聽到外頭人聲嘩然,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一輛車頭撞癟了的、開的東倒西歪的小麵包車停在了酒吧的院門口。

  短暫的寂靜之後,有人尖叫出聲。

  「我的車!那是我的車!」

  霍子紅驚訝的朝車子看過去:這賊膽子夠大啊,青天白日的開著贓車巡遊嗎?還是幡然悔悟送還失車來了?

  人群圍過來了,警察過來了,霍子紅和張叔也忍不住推門出去,只有神棍心無旁騖,還在認真的下腰。

  「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眾目睽睽之下,車門開了。

  第一個下來的,是一隻精神抖擻神氣活現的山雞,小翅膀抖羅一下,一溜煙似的向酒吧竄過來。

  張叔倒吸一口涼氣:「曹解放?」

  第二個下來的是一萬三,鼻青臉腫,滿頭滿臉的土灰,衣服撕破了,胳膊上包著繃帶,袖子上大片的血跡,拎了個盛滿水的塑料袋。

  第三個下來的是駕駛座上的曹嚴華,樣子比一萬三好不了多少,一隻眼睛下頭烏青了一塊,像熊貓。

  曹嚴華下來之後,先打了個電話,說了兩句之後,把手機遞給警察。

  那個警察接過來,對著話筒聽了幾句,一直點頭,掛了電話之後,沒再為難曹嚴華他們,把車主拉到邊上吩咐了幾句之後,一起上車離開。

  看熱鬧的人莫名其妙,依依不捨地陸續散去,一萬三和曹嚴華兩個杵在當地,囁嚅著不知該不該往前邁步,曹解放沐浴著清晨的陽光,在院子裡歡快的奔跑。

  張叔遲疑著問了句:「你倆是……半夜打群架去了?」

  ***

  一萬三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一大早的,他就在生與死之間走了個過場,那之後發生的事,急嘈嘈的火燒火燎,以至於他到現在都還沒完全緩過神來。

  先是曹嚴華打來電話,劈頭蓋臉罵他個狗血噴頭,他聽懂了中心意思:要車!馬上要車!羅韌不行了。

  一萬三不會開車,把話跟青木說了,青木也慌了,兩人合力把獵豹的屍首抬進車子,風馳電掣般原路返回。

  在廠區匯合了曹嚴華他們,一個個狼狽不堪,看到羅韌重傷的情形,青木也懵了,關鍵時刻,鄭明山出來安排一切。

  ──急救電話已經打過,跟對方確定了過來的路線。青木他們開車送羅韌過去,半路匯合,抓緊一切搶救時間。

  ──獵豹的屍體留下,鄭明山守在廠房,聯繫自己認識的所有關係,和羅韌他們不同,他是國內的特種兵,即便退役,當年的戰友還是遍佈各大關鍵系統,之前聯繫的國際刑警裡的朋友就是一例。

  鄭明山負責擺平昨夜到現在闖下的所有爛攤子,不管是偷車、半路把人揍了個半死撂在大馬路,還是在廢棄廠房發生的這起有死傷的槍戰。

  送曹嚴華他們上車的時候,他先吩咐曹嚴華:「只要是跟這件事有關的事,有警察找你,不管是不是你們幹的,全部先推到我身上,我來解決,懂不懂?」

  又指青木:「你是打過仗的,急救搶救你也會,救護車到之前,你負責讓他活著,聽得懂嗎?」

  青木下意識點頭。

  車子疾馳出去時,曹嚴華想著:我大師伯可真帥啊。

  又一想,這師門裡,自梅花九娘往下,人不多,都是能獨擋一面的角色,頓感自己壓力巨大:一定得勤懇努力,不墮了太師父的名聲才好,不然人家會說,好威風的師父,好窩囊的徒孫!

  一切順利,只是救護車跟車,不能跟那麼多人,尤其是曹解放──救護人員很不高興,說:「有點常識沒有?雞身上多少病毒細菌,怎麼還跟傷者一個車呢?」

  最終,青木和木代跟車,一萬三覺得木代跟羅韌關係太近,擔心一旦出什麼事她受不了,於是示意炎紅砂也跟著──有女孩子在跟前,總歸好些。

  於是先行回來的,就是霍子紅看到的這兩人一雞:一來事情了結,總得有人先回來報信;二來偷的車子理應送歸原主;三來……

  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第六根凶簡,總是先安置了才好放心。

  ***

  聽完被一萬三「加工處理」過的來龍去脈,霍子紅眼前發虛,險些沒站穩。

  原來梅老太太已經去世了。

  原來木代這麼些天不露面,根本不是待在有霧鎮「照顧彌留的師父」或者「傳承衣缽」,而是被羅韌曾經得罪過的人給綁架了。

  這小丫頭,也不知道在綁匪手裡有沒有受苦,以前但凡受了點委屈就要哭鼻子的。

  一萬三察言觀色,趕緊補充:「我們小老闆娘沒事,一點皮肉傷。羅韌的情況嚴重,送去醫院急救了。」

  沒事啊,沒事就好,霍子紅長長吁了口氣,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太過鬆弛,又有點赧顏。

  人難免自私,總是更關心跟自己關係更親近的人。

  半是掩飾半是關心,她追問一萬三:「那羅韌……傷的怎麼樣啊?」

  傷的怎麼樣了?想到當時羅韌血人般的模樣,一萬三不覺打了個寒噤。

  接下來的時間分外難捱,一萬三一直盯著手機,怕它響,又盼它響。

  傍晚時分,手機突然響起,一萬三幾乎是飛撲過去,顫抖著手接起來,那頭是炎紅砂。

  帶著哭音,說:「一萬三,青木說,讓你把羅韌的家人,聘婷、鄭伯都送過來,你們也來,萬一,萬一要告別……」

  一萬三的腦子轟一下炸開了:「羅韌情況不好嗎?啊?」

  「說不準,搶救很久了,還沒過危險期,醫生說,說不好,隨時有可能。」

  放下電話,一萬三才發現,霍子紅、張叔、神棍、曹嚴華他們都圍過來了。

  他囁嚅著嘴唇想說話,忽然發覺自己臉上溫溫的,伸手一抹,什麼時候流淚的,自己都不知道。

  他喃喃地說了句:「咱們……咱們都去看看羅韌吧。」

  這一晚,破天荒的,聚散隨緣掛出了「不營業」的牌子。

  所有人,分坐了兩輛出租車出發,車子開出去的時候,一萬三回頭看了一眼在周圍璀璨燈光映襯下更顯黑魆魆的酒吧,忽然就覺得,聚散隨緣這幾個字,怪心酸的。

  為什麼聚散不能握在自己手裡,要交付在飄渺的緣分上呢?

  ***

  重症病房在醫院的頂層,或許是因為這件事敏感涉外,鄭明山那裡請人打了招呼,院方格外照顧,這一片區域都沒有安排別的病人。

  鄭明山因為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暫時不在,幾個人趕到的時候,只青木和炎紅砂陪著木代,木代抱著膝蓋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她鎖骨的傷口包紮過,雪白的紗布露出領口,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梳洗,身上還是那件血衣,臉上的血跡也沒有擦,已經乾結,伸手去抹,會突然掉下一大片來。

  霍子紅心疼壞了,三兩步趕過去,問她:「木代,沒事吧?」

  木代抬起頭,看著霍子紅,奇怪的笑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抱住她腰,把頭貼在她小腹上。

  霍子紅的眼淚刷的就出來了,她摟住木代,輕輕撫摸她頭髮,恍惚中,像是回到了當年沈雯出事的時候,沈雯家人來家裡砸過一通之後,年紀還小的木代蜷縮在她懷裡,問:「紅姨,我該怎麼辦啊?」

  那時候,她回答:「咱們搬家。」

  可是現在,該怎麼安慰這個小丫頭呢?

  耳邊傳來抽泣的哭聲,聘婷在流淚,鄭伯在嘆氣,老人的嘆息聲聽起來分外沉重,醫生過來了,霍子紅聽到他很謹慎的回答大家:「現在情況還不穩定,如果能熬過這一夜,或許命能夠保住,但會不會醒,什麼時候醒,沒人敢說。」

  霍子紅安慰木代:「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羅小刀會沒事的。」

  又問她:「木代,要不要找個地方讓妳睡會?」

  木代搖頭:「不要,我要等到天亮。」

  霍子紅嘆氣,就那樣一直站在木代身邊,摩挲她的頭髮,中間張叔拿了椅子過來,示意她是不是坐下,霍子紅輕輕搖頭:木代不想動,也沒力氣動,她坐下的話,會驚擾到木代。

  小丫頭,就這樣伏在懷裡真好,像是回到了剛收養她的時候。

  那時候,一顆糖就能哄的她乖乖的破涕為笑。

  角落裡,青木審慎而又措辭小心地給聘婷和鄭伯解釋出了什麼事:他們是最正式的「家屬」,有權力知道來龍去脈。

  霍子紅注意到,聘婷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一直咬著嘴唇,頻頻往木代這裡看。

  果然,聘婷突然起身,衝過來指著木代大叫:「都是妳!」

  沒能衝到跟前,因為一萬三忽然一巴掌拍在椅面上,吼了句:「吵什麼吵!怪起自己人了是嗎?」

  聘婷哭出來:「誰跟她是自己人!」

  木代嘆了口氣,從霍子紅懷裡抬起頭來,對著一萬三做了個坐下去的手勢,說:「一萬三,你坐下,不要吵。」

  她聲音不大,透著疲憊,有點有氣無力,一萬三一聲不吭,倚著牆坐到地上,邊上的炎紅砂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吼的好,我其實也想吼她來著。」

  木代又看向聘婷,說:「妳也坐下,別吵著羅小刀。」

  聘婷抽噎著,抹了一把眼淚,說:「妳說了不算。」

  「妳跟鄭伯,和羅小刀都沒有血緣關係。可是羅韌跟我求過婚,我跟他關係最近,我說什麼都算。不許吵,誰都不許吵,誰要再吵,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了,環視一圈,一個人一個人的看過去,看完了,又慢慢伏到霍子紅懷裡,輕輕閉上眼睛。

  鄭伯過來,軟語安慰著把聘婷拉了回去。

  角落裡,神棍跟曹嚴華坐在一起,忽然就拿胳膊搗了搗曹嚴華,低聲說:「你看我們小口袋,多有正房的派頭!」

  ……

  這一夜分外漫長,木代一直在等,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睡著了,有時候又覺得一直醒著,天亮的時候,聽到耳畔傳來醫用托盤裡工具磕碰的聲響,抬起頭,才發現自己一直抱著霍子紅。

  她問霍子紅:「紅姨,妳站了一夜啊?」

  醫生推門從羅韌的病房裡出來,迎著眾人期許的目光,說了句:「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但是……沒有任何醒的跡象,家屬……還是要做好……長期……的準備。」

  木代居然笑起來了。

  她像是根本沒聽到醫生的後半句,向著霍子紅說:「紅姨,羅小刀熬過這一夜了。」

  霍子紅勉強笑著,向她一個勁點頭。

  「不管羅小刀以後會不會醒,我都會一直照顧他的。」

  霍子紅點頭,聲音有點哽咽:「行,怎麼樣都行。」

  木代長長吁了一口氣,慢慢躺到了長椅上,說:「現在,我要睡覺了,睏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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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3:35 |只看該作者
195 【鳳凰涅槃】第②章

  木代睡了長長的一覺。

  沒有夢,石頭一樣沉,一閉眼就像是死過去,而睜眼時,居然像最矇昧的新生。

  有那麼一剎那,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有樁心事,壓的她整個人透不過氣來。

  是什麼事呢?

  她轉頭,這是她的房間,古色古香的床頭板,蝙蝠紋樣的吉祥花紋,邊角裡,一隻喜氣洋洋的猴兒,騎著一匹昂首挺胸的小馬。

  馬上封侯。

  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

  她騰的一下翻身坐起,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有人推門進來,是聽到聲音的霍子紅。

  「我睡了多久了?」

  「兩天了。」

  「羅小刀呢?」

  說這話時,她已經衝到洗手間了,嘩啦啦擰開水,盛滿牙杯。

  「還在醫院,別擔心,每天都輪流有人過去守。」

  她飛快的刷牙,泡沫都飛到了鏡面上,又用冷水洗臉,冰涼的小細流,滾進衣領,一直滾到心口深處。

  「我要去看羅小刀。」

  臉上的水珠都沒擦,蹬蹬蹬下樓,曹嚴華正蹲在院子裡餵曹解放吃小米,看見她下來,趕緊起身:「哎,小師父,有件事兒……」

  木代看也沒看他,風一樣從他邊上刮過去了。

  曹嚴華愣愣的,小米還攥在掌心,曹解放拚命仰著頭,原地蹦躂著,那意思是要吃。

  一萬三也出來了,倚著門框站著,手裡拿了個烤玉米,自己啃兩口,又隨手掰兩粒扔給曹解放。

  對曹嚴華說:「別跟她說了,她現在哪有心思聽啊。」

  「可是凶簡……」

  「那也別趕著這時候啊,她剛醒呢。」

  也是,曹嚴華不吭聲了,過了會又抬頭看一萬三:「三三兄,這回這凶簡,怎麼這麼……邪乎啊?」

  一萬三皺著眉頭,沒說話。

  那天,紛紛擾擾間,他和曹嚴華、神棍,還是瞅了個空隙,去把第六根凶簡,送到那個秘密收藏的魚缸裡。

  幾個人,打開櫃門,推開擋板,進入到那個密閉的、站著都嫌侷促的小空間,神棍喜的眉開眼笑,說:「我就喜歡這樣做的怪隱蔽的地方。」

  第六根凶簡,和著那一塑料袋冰涼的河水,注入魚缸。

  第六根,漸漸在水中平展開,血色的鳳凰鸞重新抽伸,這一次,鳳頭、凰頭,還有鸞頭,終於都清晰可見了。

  但第六根凶簡上,沒有出現簡言。

  非但如此,其它五根凶簡的簡言,也慢慢的,就在他們眼前……消失了。

  六根空白的無字簡,在水中懸浮,漸漸圍攏,像司空見慣的一卷簡書。

  曹嚴華結結巴巴:「這……這什麼情況?」

  一萬三也有點懵,他嚥了口唾沫,說:「別管了,先看水影吧。」

  神棍之前聽過他們講起看水影的經歷,只覺得如同身臨其境惟妙惟肖,羨慕的心癢癢,問說:「你們說,我能看到嗎?」

  見兩人沒反對,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頭,沿著缸壁,慢慢觸到水面。

  老實說,指腹估計都沒濕全,整個魚缸忽然翻沸,幾根凶簡劇烈震盪,而那鳳凰鸞頭,突然間轉首向著神棍,露出忿怒相來。

  神棍嚇的趕緊縮手。

  瞧瞧,外人是不行的,不是他們鳳凰小分隊的人,就是沒這個能力。

  曹嚴華心裡升騰起小小得意,對一萬三說:「三三兄,我們來。」

  和上一次一樣,陡然間日月輪轉風雲變幻,回過神時,身周的環境極其詭異。

  也許是少了羅韌、木代還有炎紅砂吧,這上天入地360度的拼圖極其細碎,人影模糊,聲音也雜冗。

  隱約覺得是在鬧市,有人敲著銅鑼,似乎嚷嚷著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

  街市上的人群簇擁過來,男女老少都有,看穿著打扮,長袍馬褂,半禿瓢的頂大辮子,跟上次看到的場景一樣,年代應該是在中晚清。

  這應該是街戲路演吧,雖然看不真切,從那憧憧的影像裡,一萬三還是可以分辨出,有耍大刀的、赤腳上刀梯的、胸口碎大石的。

  再然後,忽然滿堂叫好。

  按照經驗,如果這不是第一次演出的話,觀眾的反應就說明,壓軸的好戲要上場了。

  到底是什麼呢,一萬三踮著腳伸著頭去看。

  透過蜂擁的,人群的縫隙,他看到,那個耍把戲的,牽出了一條狗來。

  再然後,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聽到轟然的叫好聲,像海浪,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

  ***

  木代急匆匆的,醫院的電梯太慢,她沒耐心,於是去爬樓梯,樓梯間裡只她一個人,蹬蹬蹬的,腳步聲一直迴響。

  她向著走廊盡頭處的重症監護病房跑過去。

  門口站了幾個人,青木,還有鄭伯和聘婷。

  她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寒暄或者打招呼,但是近前時,鄭伯忽然過來,有些猶豫地攔住她,說:「木代啊。」

  她只好停下。

  「那天在這裡,一時之間,知道的不清不楚,聘婷太衝動了,回去之後,我說她了。」又轉頭向聘婷,「聘婷,過來給木代道個歉……」

  木代說:「小事,不重要。」

  她繞開鄭伯,也沒有看聘婷,推開病房的門進去,還沒到探視時間,不能進到裡間,她走到探視玻璃前面,額頭貼在玻璃面上,看病床上睡的安靜的羅韌,那顆從醒來時起就一直翻沸著的心,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羅小刀睡的真好。

  她想起好多好多事,想起最初認識的時候,去小商河的時候,匯合在五珠村的時候,能者多勞,他總是承擔很多事,安排這個,安排那個,入夜時,最常說的就是:「妳先睡,我來守夜。」

  他照顧了他們那麼多,這一次,輪到他被照顧了。

  羅小刀,累了就多睡會,但是記得,一定要醒過來。

  她往玻璃上呵氣,伸著指頭寫字,寫想對他說的話,一個字交疊著一個字,交疊到最後,自己都看不出自己寫的是什麼了。

  青木走過來,站到她身邊。

  說:「多虧了鄭先生和他的朋友幫忙。」

  鄭先生?木代怔愣了一下才反應出,青木說的是大師兄鄭明山。

  她覺得好笑,這麼久以來,從沒聽到有人稱呼大師兄叫「鄭先生」,大師兄一直那麼一副鬆鬆垮垮的形象,旁人總是呼來喝去地叫他:「老鄭,老鄭啊。」

  「順藤摸瓜,找到了獵豹現在的落腳點,能抓的都抓了,其它的,據說還有在外地的,現在都在通緝中了……也找到了塔莎。」

  哦,塔莎,想起來了,羅韌的小女兒。

  「其它人都好辦,塔莎比較麻煩,她還是個孩子,又是外籍。有關機構正在設法聯繫她在澳洲的親屬,希望送她回家。」

  「那就好。」

  「但是,她跟獵豹生活了這麼久,誰也不敢冒冒然把她放歸到正常的生活環境中,這兩天給她做了性格和精神方面的測試,效果很不理想。」

  木代靜靜聽著。

  「尤其是,獵豹在她身上,施加的針對羅的仇恨式洗腦。我諮詢過,這一種的,很難被治癒,大腦是人類最複雜的生理器官,即便是表面上已經正常,也難保不像一顆炸彈,在後來的某一時刻,突然爆發。」

  他話裡有話,木代轉頭看他:「所以?」

  「回日本前,我會先去澳洲,把塔莎送進療養院──在她身上的威脅解除之前,我要確保她被看管和禁足。」

  也在情理之中,木代點頭,想了一會,說:「塔莎被送走之前,讓我見一下她,我還要確認一些事情。」

  她重新看向探視鏡內。

  但青木沒有走,還是那個姿勢,一直盯著她。

  木代察覺到了,疑惑著,又轉過頭。

  「我聽說了廠房內的情形,也在獵豹的落腳點發現了佐助的工具,妳也被洗了腦,妳的情形比塔莎更嚴重。」

  「所以呢?」

  「我怎麼能確信妳是安全的?我怎麼知道妳對羅來說,不是更大的一個威脅?」

  木代笑起來,很是無所謂的聳聳肩:「你有那個本事,也把我送進療養院啊。」

  「妳不解釋?」

  「我不欠任何人解釋。」

  她不再看青木,輕輕在玻璃上呵了口氣,認真地寫了兩個字。

  平安。

  青木沉默著。

  這兩天,他見識到了鄭明山的人脈和圈子,在這裡,鄭明山遠比他吃得開,這位鄭先生,是不可能讓他做任何不利於木代的事情的。

  如果羅清醒過來,也不會讓他動的,羅甚至為她擋了一槍。

  身後傳來腳步聲,鄭明山回來了。

  他好像同木代有話要談,青木很知趣,依著日式的禮節向他半鞠躬,然後轉身離開。

  鄭明山也站到了探視鏡前。

  木代說:「大師兄啊。」

  從玻璃映出的人影裡,她已經看到他了。

  鄭明山說:「獵豹被國際刑警帶走了,確切的說,抬走了。」

  「死了嗎?」

  「對方的鑑定結果是:不再具備行為能力,對他人和社會不構成任何威脅。」

  說完,笑了笑,遞過去一個微型的開關物件。

  木代接過來,不明所以。

  「現場發現的,曹小胖從獵豹身上截下來的,我和我朋友研究過,應該是超微型炸彈的引爆器,一般用於人體。既然是獵豹的,估計不是用在妳身上,就是用在羅韌身上。」

  木代微微挑眉,有些驚訝。

  「羅韌入院,做過身體掃瞄,他身上沒有。」

  那就是……在自己身上了?木代下意識摸索身上。

  「元件和線都拆了,留個空殼,讓妳做個紀念吧。至於炸彈,吃喝拉撒,五穀輪迴,自己解決。」

  木代咯咯笑起來,只是笑著笑著,眼前忽然模糊。

  「大師兄,我們羅小刀,還有希望醒過來嗎?」

  她停頓了一兩秒,平復了胸腔中那股忽然間排山倒海般的難受,直視鄭明山的眼睛。

  「大師兄,我不聽安慰的話,你講真話,我能承受的。」

  鄭明山嗯了一聲,屁股兜裡掏出個癟癟的煙盒來,似乎是想抽,忽然想到這是重症監護病房,又把煙盒塞了回去。

  「真話?能承受?」

  木代轉頭看他,用力點頭:「我能。」

  鄭明山看她。

  以前,梅花九娘跟他講起這個小師妹,總是一臉的微笑和縱容,說:「木代這個小姑娘啊……」

  現在,他不敢講她是個小姑娘了,她站在他面前,被數不清的事情磨礪過和磨礪著,磨去了表面的那些稚氣、天真的想法和不成熟,漸漸支楞出她自己的風骨來了。

  和梅花九娘一樣,她也是個硬骨頭。

  鄭明山說:「那我就講實話。老實說,見到羅韌的時候,以他的失血量、受傷程度,依我以往的經驗判斷,屬於搶救不過來──他早該死了的。」

  木代的牙齒死死抵住嘴唇。

  鄭明山聳聳肩,食指屈起,磕了磕探視鏡:「但是妳看,他到現在還好好的躺著,妳問羅韌還有沒有希望,其實從那個時候起,老天就給妳希望了。只不過這希望像個小畜生,咱也不知道它會不會中途夭折,能不能養的大。」

  末了,他伸出手,按住木代的肩。

  「盡人事,聽天命。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準備。這世上那麼多人,失去愛人和親人的,遠比妳想像的多,妳不是最倒霉的哪一個,也不會最幸運。羅韌回來了,妳就好好過你們倆的日子。他回不來……妳就好好過妳的日子。」

  說完了,徑直轉身離開,沒再看她,他不擅長應對這種場合,也不擅長安慰人。

  他也不想羅韌走,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這個世界那麼龐大,個人那麼輕渺,每天都有人出生,又都有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憑什麼你就一定幸運?憑什麼你不會倒霉?

  老天對人本沒有安排和設計,何時登場,何時落幕,都是一團胡寫的雜亂無章。

  他一直走到走廊盡頭處才停下,點了煙,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煙氣。

  這時候,要是有二兩小酒、豬頭肉,或者花生米就好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青木。

  鄭明山吁了一口氣:「我就不跟我小師妹道別了,跟她說一聲,我還要回去處理師父的喪事,讓她不著急回去,先顧著羅韌,活人……總是比已經沒了的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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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3:49 |只看該作者
196 【鳳凰涅槃】第③章

  有些話,說出來或許傷人,但卻是真理。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依著親疏關係的不同,你這裡的天崩地裂,在不同的朋友那裡,變作了屋舍崩塌、房頂漏水、夜半時的輾轉反側,閒暇處的一聲嘆息。

  第三天,聚散隨緣開門營業,用張叔的話說,地球照轉,生意照做。

  第五天早上,木代推開房間的窗戶,看到曹嚴華在樓下吭哧吭哧壓腿、下腰、三步上牆。曹解放優哉游哉地在水槽裡喝水,間或抖羅一下翅膀,渾身的毛奓起,像是在伸懶腰。一萬三肩上挎著紅白藍塑膠袋,左手拉著摺疊小推車,迎著陽光往菜場去,樓下,張叔的大嗓門經久迴蕩:「大白菜、排骨、土豆,還有鹽,有上好的黃酒,也買兩瓶!」

  炎紅砂也忙活起來了,掃地、擦桌子,髒活重活搶著幹,張叔眉開眼笑誇她的時候,她很是嚴肅:「張叔,不白幹,公平交易,得給我開工資的。我是要還債的人。」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焦慮,她唸唸不忘,要幫炎老頭和叔叔炎九霄還掉那筆身後的債。

  神棍也暫時離開,去附近另一個古城的好朋友那小住,用他的話說,在這裡「研究」沒有進展,他住的彆扭。

  不過臨走之前,他總算是說動木代和炎紅砂,去到那個收有凶簡的小屋裡,又做了一次水影的嘗試。

  這一次,雖然羅韌還是缺席,但得到的圖景和信息,比之前那次,還是多的多了。

  街巷,類似天橋耍弄的把戲,銅鑼震響,草台班子拉開,好多洋氣稀奇的節目兒,猴兒算術,老鼠抬花轎,不過,最最開眼的,是狗識字。

  一堆寫了大字的斗方紙雜亂排開,那狗低著頭,狗爪子刨刨,低頭嗅嗅,依次叼出了「恭」、「喜」、「發」、「財」四個字。

  有個觀者起鬨:「這個不算,狗鼻子靈,誰知道是不是紙上摻了味兒!」

  班主陪著笑:「那哥兒想怎麼樣?」

  「讓我來寫字,這狗要是還能認出來,那才叫一個服!」

  旁觀者並不同意:「那不行,誰知道你是不是跟班主串通好了,演戲兒的!」

  換言之:萬一你是個托兒呢?

  班主向著人群團團拱手:「那大傢伙給支個招?」

  有人提議:「讓咱壟鎮私塾裡的衛老夫子給寫,那不就公平了?」

  說著便跑開去,過了會回來,身後跟了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蔥綠色的琵琶對襟衫子,大眼睛,因著女兒家的好奇心性,白皙的雙頰上泛著紅,手裡頭拈了張寫滿字的字紙。

  人群鼓噪著給讓開了一條道,又重新圍擁過來,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聽見一浪賽一浪高的叫好聲,那裡頭的表演,定是博得了滿堂彩。

  ……

  聽了他們對水影的轉述之後,神棍皺起眉頭。

  說起來,那些所謂的猴兒算術、狗兒識字,就像現代的魔術一樣,內裡都是有玄機的。

  比如猴兒算術,幾隻猴兒搶答,班主出了個題,一加一等於幾?喏,那個賴皮猴兒舉手了,比了個二。很好,賞香蕉一根。

  而實際上,那猴兒才不懂加減乘除,牠平日裡是被訓練著比二,瞅班主時,看到班主的教桿對著看熱鬧的人群,但教桿下的手指卻是對著自己的:懂了,是自己答,於是趕緊比了個二,不比的話,要挨鞭子呢。

  所以,這些耍江湖把戲的,是斷不敢把控制權交給不懂行起鬨的人的,這樣一來,立馬亂場穿幫。

  猜不透,這水影裡的把戲,有玄虛。

  屈指一算,七幅水影才能湊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還差著一幅呢。

  或許,尹二馬那的七根鑰匙,匯合了只有木代知道的師門秘密,才能開啟進一步的線索,但是,羅韌現在的情形,連鄭明山都發話讓木代「不著急回去」,他們哪好意思開這個口呢。

  神棍想了想,有點不甘心:「那銀眼蝙蝠,沒妳的話,能飛嗎?」

  他尋思著:即便木代不能同行,自己先過去也行啊。

  木代看了他一眼:「你說呢?」

  也是,魯班這樣千迴百轉的心腸造出來的稀罕玩意,哪能見人就飛呢。

  一時間沒進展,只好暫時「隱退」,臨走前,把曹嚴華拉到邊上吩咐:「你有點眼力勁兒,沒事給小口袋敲敲邊鼓。七七之數呢,這小蘿蔔要是三年五載的醒不來,凶簡就這麼不管了?」

  ……

  羅韌昏迷之後的第七天,鳳凰樓開門了。

  經歷過羅文淼的橫死和聘婷的久病,鄭伯比其他人都看的更開些,他心平氣和地醃製著當天要用的羊腿,對過來幫忙的木代說:「羅小刀雖然留下不少錢,但是坐吃山空。醫院裡的費用那麼貴,他要是一直醒不來,費用就是大問題,我們得考慮持續有進賬不是……」

  ……

  你看,即便有人的人生停滯,大部分人,還是要繼續生活。

  木代也好像很快恢復,早上起來,會教曹嚴華練功,不再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招式了,教他一整路的功夫,陪著他練,一招一式,分解給他看。

  鳳凰樓和酒吧,她兩頭幫忙,有人跟她說話,她就很淡的笑一下。

  只是飯吃的少,坐到飯桌前,會把盛好的飯再倒一大半回去,跟霍子紅解釋:「紅姨,我吃不下,吃多了,飯好像堆在嗓子口,氣都喘不過來。」

  菜也很少動,你要是說她,她就會咬著筷子說:「有點膩,吃下去心裡難受。」

  她越是平靜,霍子紅就越是慌,專門把她拉到一邊說話,說:「木代,不管羅韌出什麼事,妳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木代笑起來,說:「紅姨,我不會想不開的。師父交代我的事,我還沒做完呢。我出事了,大師兄還有紅砂他們,都拼了命的救我,我要是想不開,就太對不住人家了。」

  說完了,拍拍霍子紅的手,轉身離開去忙自己的,霍子紅怔愣著站在原地,想著:這小丫頭,什麼時候這麼懂事,這麼會說話了呢?

  與一萬三他們隔兩天去看羅韌不同,木代每天都去。

  只來回這麼幾次,醫院就熟悉的像家一樣了。

  到的時候,如果趕不上探視時間,就隔著探視鏡,呵一口氣,用手指在鏡面玻璃上寫各種各樣的字。

  有一次,小護士跟她開玩笑,說:「妳這樣寫啊寫的,時間長了,說不定玻璃都讓妳寫穿了。」

  說完了,忽然發覺這玩笑開的不好,好像是咒人家永遠醒不了,尷尬地笑著離開,下次再見了木代,下意識躲著走。

  木代其實並不放在心上。

  而如果能趕上探視時間,她就會在病床邊一直坐著,每到這個時候,青木就會在探視鏡外盯著,他在這裡沒有家,沒有雜務,吃住都在醫院,反而能做到24小時陪床。

  木代一來,他就緊張,或許,還在擔心著她那被洗腦之後隱患式的「忽然爆發」吧。

  離開之前,木代會輕輕抱一下羅韌,貼貼他的臉,在他耳邊喃喃的說幾句話。

  這時刻,是她一天中,最放鬆,也最疲憊的時候。

  她說:「羅小刀,你睡一時可以,不要睡太久了啊。我很擔心,萬一哪一天,我習慣了,也懈怠了,十天半個月才來看你一次,可怎麼好啊。」

  抬起頭,看到外頭的青木,緊張的臉都繃起來了,木代覺得,羅韌有這樣的朋友挺好的,也覺得每天就這麼逗青木一下,也挺好玩的。

  出去的時候,她對青木說:「你擔心我殺了羅韌嗎?要是擔心的話,你別站在外面啊,我手快,抱他的時候給他一刀,你站在外面,來不及救的。」

  青木尷尬的說不出話來。

  木代說完了,哈哈一笑,不再理會他,雙手插在兜裡,慢慢地下樓去,她不喜歡坐電梯,狹窄的空間,太氣悶侷促,她一個人走樓梯間,一級級數台階,聽自己的足音,想著:要累積滿走了多少級,羅小刀才能醒呢?

  一樓的走廊裡,有個宣傳櫥窗,叫病友園地,每兩天更換一次內容,木代習慣在經過的時候停下,仰著頭看。

  裡頭的內容其實尋常,什麼應季養生小秘訣,預防脊椎病的三點注意,久臥病人如何防治肌肉萎縮等等,年輕人一定不感興趣,因為木代每次看完了想走,總會發現身邊站著的,是一些老頭老太。

  她慢慢走回酒吧,路上消化著自己看到的內容。

  ──原來夏季應該多吃苦味,比如蜂蜜苦瓜,以後她持家了,羅小刀聽話,吃苦瓜的時候給蜂蜜,不聽話,吃苦瓜的時候只能拌苦瓜。

  ──久臥的病人,如果長久不動,肌肉會有一定程度的萎縮,也不知道羅韌還要躺多久,下次來,她帶個小錘子,錘頭包著棉花布,幫他敲敲腿,敲敲胳膊,嘖嘖,羅小刀多會享受,這是舊社會地主老財的生活呢……

  遊人如織的景觀路上,她咯咯笑出聲來。

  回到酒吧,生意似乎不忙,她先回房,一級級順著樓梯上去,到轉彎處時,紅姨和炎紅砂正下樓,木代笑一笑,低頭讓開條路,霍子紅忽然失聲叫了句:「木代!」

  木代奇怪,抬頭說:「啊?」

  霍子紅緊緊攥住樓梯把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微微顫動著,好一會兒才強笑著說:「沒什麼,看完羅小刀回來啦?」

  木代回答:「嗯。」

  霍子紅目送她離開,聽到足音一路往上,木地板上輕輕的壓動,然後是關門聲。

  她腿上一軟,險些坐倒在樓梯上,炎紅砂一把扶住她,她抱著炎紅砂的胳膊,像抱著救命的稻草,一直念叨:「紅砂,妳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霍子紅眼前漸漸模糊。

  木代有白頭髮了,剛剛,她頭一低,披散的髮間,髮根處,露出絲絲的白來。

  自己四十多了,保養得當,都還沒有白髮,木代才多大點的姑娘?

  半夜裡,霍子紅睡不著,惦記著木代睡的好不好,起身找著了房門鑰匙,屏住氣,極輕地打開門。

  剛一推開,觸目所及,險些叫出聲來。

  木代沒在睡覺,她搬了把椅子在窗戶前頭,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往外看,月光透進來,她身前身後,還有她自己,被照的銀亮。

  聽到聲音,她轉過頭,說:「紅姨啊。」

  她平靜的,輕聲的,給霍子紅解釋:「紅姨,我不是不想睡覺,我也知道,要養好身體,才有力氣做事。但是我睡不著,每次躺到床上,想到羅小刀也那麼躺著,我就有點慌,氣喘不過來,一定得坐著才舒服。」

  還安慰她:「妳放心紅姨,我有時候這麼坐著,也能睡著的,只要睡著了就能養精神,不妨事。」

  霍子紅忍著眼淚,朝著窗口處看出去。

  她頭一次發現,原來從木代的窗口這裡,是能看到羅韌的房間的。

  聽到木代喃喃低語:「有一次睡到半夜,忽然醒了,看到羅小刀窗口亮燈,把我給高興壞了。後來反應過來,鄭伯開燈找東西呢。」

  她嘆了口氣,下巴輕輕擱到膝蓋上。

  霍子紅給她披了毯子,又悄悄的關門離開。

  關門的時候,才發現眼淚流不下來,或許已經乾涸在眼睛裡了。

  沒法拿話安慰木代,就如同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妳也永遠沒法去安慰一個把道理看的比妳還通透的姑娘。

  ***

  第二天,霍子紅專門和木代錯開時間,也去看了羅韌,出發前,把炎紅砂拉到一邊,說:「妳沒事要和木代多講講話,多開解她。」

  炎紅砂說:「哦。」

  道理她懂,可該怎麼「講話」和「安慰」呢?

  霍子紅走了以後,她思量了很久,猶豫著,期期艾艾的,上了二樓,在木代門口逡巡了又逡巡,然後伸手敲門。

  木代過來開門,先是開了很小的縫,見到是她,笑了一下,把門打開。

  難怪她那麼小心,剛洗好澡,頭髮濕漉漉的,身上還包著浴巾。

  把炎紅砂讓進來之後,她去到鏡子前面吹頭髮,吹風機打開,嗡嗡嗡的聲音。

  炎紅砂就在這電器的噪音裡講東講西。

  ──木代,這兩天大家都累,不如什麼時候空,出去走一走啊?神棍說,他朋友在附近的古城也開客棧,可好玩了,讓我們去呢。

  ──木代,我昨天聽見曹嚴華跟一萬三說,曹解放立了大功,要給牠頒獎,還要安排牠走紅毯呢。

  電器聲忽然停了。

  木代叫她:「紅砂。」

  「啊?」炎紅砂抬起頭,正對上鏡子裡,木代的眼神。

  木代對著鏡子站著,伸手把包著身體的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鎖骨處的傷口來。

  「很難看吧?」

  已經半個多月了,傷口縫合,用了很好的藥,結痂,洗澡的時候,或許是水燙,或許是用的力大了沒在意,痂掉了,露出裡頭剛剛長成的,鮮嫩粉紅的新肉來。

  木代說:「以後,就不好穿吊帶衫了。」

  炎紅砂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去紋個身吧。」

  她比比劃劃:「妳看過唐傳奇嗎?裡頭那個上官婉兒,被武則天懲罰,黔了面,額頭留了疤,她聰明的很,在留疤的地方紋了梅花,好看極了,宮裡人紛紛學她,後來成了有名的『梅花妝』呢。」

  「那我紋什麼呢?」

  炎紅砂眼睛滴溜溜一轉:「紋個鳳凰吧木代。」

  「這一次,妳死裡逃生,像不像鳳凰涅槃?咱們又是鳳凰小分隊……」

  她說的自己都激動起來,跑過來,歪著腦袋看木代的鎖骨:「紋上一隻鳳凰,肯定特別好看,妳鎖骨長的好,紋一隻鳳凰,很性感的。」

  木代笑起來,頓了頓輕聲說:「也好。」

  而同一時間,在病房裡,和羅韌說著話的霍子紅,突然憤怒。

  她搖晃著羅韌的身體,問他:「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羅小刀,你要麼醒過來,要麼乾乾脆脆離開。木代從前只會哭,她現在不哭,那麼愁,我情願她哭……」

  她淚水矇住了眼睛,恍惚中,醫務人員慌慌張張進來,連勸帶搡的把她拉出去,青木鐵青了臉站在她面前,生硬地同她講話,好像在說,請妳以後,不要這麼無禮的打擾羅。

  ……

  木代清楚的記得,那是羅韌昏迷後的第二十四天。

  那天晚上,酒吧裡分外熱鬧,開了很浮誇的重音樂,木代和炎紅砂都在點單幫忙,氣氛很嗨,曹解放張著小翅膀在吧檯的方寸之地撲騰騰跑來跑去,很多客人給牠拍照,曹解放已然駕輕就熟,鏡頭一開,牠就定住了一個pose,上道的很。

  木代想著,怎麼每個人,都這麼開心呢?

  給客人點單的時候,她無意間回轉頭,看到曹嚴華接了個電話,接完了,神情激動,向著她喊著什麼。

  什麼?音樂聲太吵,她聽不見,疑惑著向著曹嚴華做了個手勢,曹嚴華急的跳腳,又吼了幾嗓子,然後突然衝著一萬三大叫。

  後來,木代才知道,他吼的是:「關掉!關掉!」

  音樂聲忽然停下,整個酒吧陷入了背景音忽然撤去後的一片嘩然,木代看到,曹嚴華爬到吧檯上,朝著她吼:「小師父,我小羅哥醒啦!」

  是嗎?

  木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點單的客人跟她說了什麼,見她沒注意,又拉拉她的圍裙裙邊,說:「一杯藍山,謝謝。」

  木代說:「好的。」

  點完單,她還是那麼站著,也不走,有眼淚滴到玻璃檯子上,一滴,兩滴。

  那個客人奇怪的抬頭看她,木代流著淚,看著他笑,說:「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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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24:03 |只看該作者
197 【鳳凰涅槃】第④章

  木代跌跌撞撞地上樓換衣裳,曹嚴華滿臉放光,也喜不自禁地想招呼人同去醫院,一萬三一把拽住他:「有點眼力勁兒沒有,當然是小老闆娘先去啊,咱們遲點出發。」

  也是,天大地大,有情人最大。

  有客人鼓噪:「老闆,音樂怎麼停了?繼續放音樂啊。」

  一萬三往那頭揚了揚下巴:「等著哈。」

  電腦上鼓搗了一陣,歡快的音樂就響起來了。

  「哎~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明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

  短暫的寂靜之後,客人們哄堂大笑。

  有人喊,老闆,夠土的啊,也有人嚷嚷,玩兒的就是個性,那些歐美的小情小調,早聽膩了,聽得人胃兒都泛酸水,還是咱中國的調兒聽著舒服。

  既然有客人支持,這過大年的歌就一直放下去了,鼓點樣的樂聲透過樓板,盈滿二樓的房間和走道。

  木代換好衣服,急匆匆出來,險些撞上霍子紅。

  她不好意思地笑,說:「紅姨,我去看羅小刀。」

  霍子紅笑著點頭,腳下卻沒動,頓了頓輕聲說:「木代,先把頭髮染一染再去吧。」

  ***

  木代趕到重症病房,顫抖著手推開內室的門,看到青木坐在床邊,羅韌並沒有醒,依然睡著。

  她忽然茫然,心裡陡地一沉。

  青木知道她誤會了,很快給她解釋:剛剛是醒了,說了幾句話,持續的時間不長,又昏沉沉睡過去了。不過醫生說了,這是鼓舞人心的大好徵兆,家屬可以鬆口氣了。

  是嗎,木代微笑,就那樣推著門,站在門口,也不知道該進去還是退出來。

  問青木:「羅小刀都說了什麼啊?」

  「問妳有沒有事,大家是不是平安,獵豹死了沒有,自己睡了多久,就這幾句。」

  木代「哦」了一聲,點頭,一直笑,眼前有點模糊,說:嗯,挺好,挺好的。

  站了一會之後,青木走過來,說:「妳陪著吧,我下去吃點飯。」

  木代愣了一下,青木走過去之後,她才回頭問他:「你不怕我殺了羅小刀啊?」

  青木沒理她,大步向走廊盡頭走去,腿上的外接鋼架咯噔咯噔響。

  門關上,屋子裡安靜極了,燈光調到了適合病人休息的最柔和亮度,記錄各項生命體徵儀器上的數碼數字一閃一閃的,羅韌的呼吸聲勻長,透著綿綿的力。

  木代在病床邊坐下來,目不轉睛看羅韌的臉,高挺的鼻樑,閉目時眼瞼下的陰影,皺起的眉頭,微抿的唇。

  儘量壓低聲音,說:「羅小刀,你醒啦?」

  「我不吵你,你好好睡。」

  她吁一口氣,胳膊交疊著趴在床邊上,一直帶著笑看他,覺得生活真真美妙,這房間裡的一切陳設都合人心意,大師兄沒騙她,她並不最幸運,但也不最倒霉,從小到大,還是有那麼點小運氣,撲通一聲砸到她腦袋上的。

  有一句英語俚語說,Pain past is pleasure,能安穩度過的痛苦就是久長的歡樂,這話說得真好,羅小刀醒了,再沒什麼事好讓她煩惱了,以後或許還會遇到難纏的對手,但是這世上能有幾個獵豹呢。

  連獵豹都俯首在過往的塵埃裡了,面前迤邐展開的,就是一條康莊大道。

  木代輕輕闔上眼睛,唇邊兀自帶著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青木回來的時候,從探視鏡裡,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真奇怪,這麼多日子以來,他都很緊張木代單獨跟羅韌在一起,這一時刻,他反而不忐忑了。

  忽然想起由紀子。

  羅韌昏迷的時候,他給由紀子打過電話,吞吞吐吐,問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她有沒有遇到新的合適的人。

  由紀子很嚴肅,回答:「青木君,這是我的私事,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青木尷尬到說不出話來,這算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他離開她的時候,就曾生硬掰開她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說:「由紀子,忘掉我,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不想掛電話,濁重的呼吸,透過聽筒,穿過那條兩國間的水道,抵達另一頭。

  現在的日本,櫻花季已經過了,而富士山上,就要開始飄雪了,北部列島,冰涼的海浪正拍打海岸,捕鯨船也許就要遠航,這個時代,還有幾個溫柔的女子會唱枕歌呢?

  由紀子說:「青木君如果想重新追求我,看來要下一番功夫,畢竟我對青木君已經有了成見,而青木君上一次追求我時用的伎倆,我已經熟悉,不會再那麼容易心動。」

  青木笑起來,從由紀子的話裡,他聽到希望,像土下的種子頂開土壤,發芽。

  像俳句裡說的:我庭小草復萌發,無限天地行將綠。

  無限天地行將綠,多像鋪展開的希望,如同羅為他規劃的那樣:好好過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孫滿堂,做個哪怕牙齒掉光了,都還能跟人打架的老頭。

  他是該,回到日本去了。

  ……

  回過神時,青木突然看到,羅韌睜開了眼睛。

  他先看到青木,笑了一下,然後目光轉向身側。

  生活待他不薄,鬼門關撿了條命出來,一睜眼,身邊陪著的,有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有……他一直記掛的姑娘。

  ***

  這小丫頭,怎麼趴在床邊睡呢?

  羅韌艱難抬了下手,輕輕撫摸她頭髮。

  許是因為重傷,加上周身連接的各種儀器線太多,後頸還帶有牽引器,他很難有動作,只勉強能伸手。

  手心裡,有幾道髮絲留下淺淺墨跡,羅韌愣了一下,慢慢撥開她頭髮,往下一點,被表層髮絲遮住的地方,染髮劑還沒有全乾,指腹蹭過去,也沾帶了一些。

  木代動了一下,很快就醒了,睜大眼睛看著他,前一秒還有些發懵,下一瞬忽然反應過來,歡喜極了:「羅小刀!」

  羅韌的手從她髮上滑下,輕輕貼住她臉龐,說:「瘦了。」

  青木說,他睡了二十四天,小丫頭每天都來,這麼些天,怎麼熬的啊。

  木代抱著他胳膊,笑的極開心的:「你餓嗎羅小刀?你想喝水嗎?剛剛醒過來,是不是特別累?那你就不要多說話了。」

  羅韌問她:「傷的重嗎?好了沒有?」

  他記得好清楚,那時候,在圍籠裡對陣,他給了她一刀,從鎖骨處,豁然而下,流了好多血。

  木代不說話,目光偷偷溜向傷處,羅韌皺了下眉頭,手滑向她鎖骨,無意間壓下衣領,似乎看到什麼,詫異地看向木代。

  她……紋了身?

  木代還是不吭聲,見她沒反對的意思,羅韌解了她第一粒扣子,把那片衣領向邊上撩開。

  她的傷處,紋了一把……匕首。

  剛直,黑色,在白皙的肌膚紋理間斜指而下,恰恰沿著傷痕往下的走勢,像極了他用的那一把。

  匕首柄上,留空了兩個字母,他名字的首字母縮寫,L.R.。

  羅韌看了很久,說:「傻不傻,怎麼能在身上紋刀啊劍啊這種戾氣重的凶器。」

  木代垂下眼簾,一副「紋了就是紋了」的表情。

  「還有我的名字,以後,妳要是交了新男朋友,他看到了,該多氣。」

  大概知道他在逗她,也不生氣,下巴一抬,還是那種「愛咋咋的」睥睨似的小表情。

  羅韌笑起來,頓了會輕聲說:「身子低點。」

  木代不明所以,還是往下低了低,羅韌一隻手繞過她身子摟過她,手掌在她背上一壓,木代沒留神,啊的一聲,向他身上撲跌過去,一時間腦子嗡嗡的:羅韌身上有傷呢,不要壓到他才好。

  她手忙腳亂,趕緊伸手支住枕邊,還沒回過神,鎖骨處忽然一溫,羅韌已經吻在她紋身之上。

  這可……怎麼辦才好。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個透,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無比狼狽地支著身子,鎖骨處溫潤酥麻,像是有細小的電流,一道道,倏忽就在皮膚上躍動著溜遠。

  青木還看著呢吧?她紅著臉,偷偷溜一眼探視窗,青木已經背過身去了,抱著胳膊,肩膀對著這邊,不動如山。

  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想著: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真是什麼呢?自己也說不清。

  恍惚中,忽然聽到羅韌低聲說:「對不起啊木代。」

  木代身子顫了一下,眼眶慢慢溫熱,低頭看他,問:「對不起什麼?」

  「我知道我這次做的不好,連累妳。」

  木代笑起來,她伸出手,慢慢撫過他眉眼,輕聲說:「羅小刀,誰都不會次次做到完美,你帶著我們這些什麼都不懂的人,一路照顧,現在你歇一歇,換我們來照顧你,很公平。」

  沒有你的話,我們哪能走到這麼遠,你走的沒勁了,我們又齊心協力托你一把,多好,每個人都過關,每個人都……平安。

  ***

  羅韌剛醒,說了會話就容易累,木代不讓他講話,掖著被角,絮絮給他講很多事情。

  第六根凶簡已經收了,街頭雜耍的水影比上次還要逼真,那狗是真的識字,連神棍這樣見慣稀罕事的都覺得稀奇。

  據大師兄說,獵豹似乎是死了,國際刑警接手,做了身體檢查,脊椎碎裂,根本無行為能力。對方很奇怪,說早先也是這個結果,這樣一個後半輩子只能橫著等死的人,是怎麼跑到境內的?

  羅韌的車也開回來了,「車主」鄭伯出面,簽了字,交了罰款,還被狠狠訓了一通。

  塔莎又經歷了幾次精神康復治療,醫生都遺憾的表示,因為塔莎年紀太小,被洗腦的後遺症無法清除,她對羅韌依然懷有近乎與生俱來的敵意。

  為此,木代專門給何瑞華醫生打了電話,何醫生沉吟著說:「未來,即便塔莎可以恢復正常,羅韌對於她,也可能是近乎陰影一樣的存在。就好像小孩兒幼年時,總擔心衣櫃裡藏著怪物,即便後來成年,潛意識裡,這懼怕還是揮之不去。」

  那是不流血不結痂的傷口,惡意被注入,與抵死痴纏,看不見,摸不著,共存共生。

  木代懷疑,第七根凶簡可能在塔莎身上,所以這期間,她特意請青木安排,和塔莎見了次面,用五個人的血試過她,塔莎坐在醫院康復室的小白板凳上,哼唱著「hey diddle,diddle」,對木代抹在她額頭的血痕毫無反應……

  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什麼,趕緊住口:「羅小刀,你聽我講話費不費神?我們不著急,以後慢慢講。」

  羅韌輕聲說:「怎麼會不著急,二十四天,七七之數,都過去一半了。」

  木代惆悵似的吁了一口氣。

  又要面對凶簡了啊。

  不過,好消息是,最後一根了。

  正想著,羅韌忽然說了句話。

  「木代,當初被洗腦的,是妳人格中的一個,是小口袋是嗎,妳……怎麼做到的?」

  怎麼做到的?

  木代的思緒,慢慢回到那間水泥地的,高處開著氣窗,遠處有信號塔的磚頭房子裡。

  那時候,她親眼看到了塔莎敵我不分的情形,又從獵豹的言談之間,隱隱嗅出了獵豹可能也會給她洗腦的不祥味道。

  不能被控制,即便被控制,自己手裡,也得始終掌握那個,可以回歸的開關。

  「房子的高處有氣窗,透過氣窗,可以看到信號塔。夜色中,光一明一暗,隔一會就打一次。」

  「我自己測算了一下,亮起暗掉的間隔,大概是三秒鐘。」

  自我催眠和給他人催眠,最常用的借助工具是鐘錶,秒針的走格是一秒一格。那個信號塔,走格是三秒,那是老天送到她面前的,不具備錶盤形狀特徵的,天然鐘錶。

  那天晚上,黑暗裡,她一直盯著時亮時暗的燈光信號。

  「妳設置的,從催眠中清醒過來的開關,就是我的哨聲?」

  是的,那時候,她想了很久。

  何醫生教她,清醒的口令,可以是各種形式:特定的一句話,刺激性的場面,獨特的聲音。

  都太難設置了,而且,倘若設置的太簡單,其中很可能會存有烏龍。

  比如,設置了鐘聲,隨時隨地都可能聽到這喚醒的「開關」,設置簡單的語句,萬一獵豹和她的手下無意中也說出了那幾個字呢,而如果設置的太複雜,很可能永遠也不會甦醒,而且,如何把這種訊息傳達給羅韌,讓他們有朝一日可以領悟到呢?

  「你自己說的,世上獨一家,尤瑞斯和青木他們想學,永遠學不會。」

  羅韌的哨聲,是最保險和最具可行性的。

  「那然後呢,這是清醒的開關。即便主人格甦醒,小口袋還在,她不是從前的小口袋了,妳如何保證,主人格可以第一時間壓制她?又如何保證,在短時間內實現這種迅速切換?」

  上一次,連殊設計了木代之後,主人格歸位且迅速佔據主導的先決條件是:所有的人格,都有著保護木代的統一性。

  但獵豹這次不一樣,小口袋這個人格等於是被策反了。

  木代緩緩坐直了身子,她把身子底下的椅子往前挪了挪,胸口起伏著,伸手理了一下頭髮,下意識的,又舔了舔嘴唇。

  她這麼鄭重,羅韌覺得有點不安。

  「何醫生曾經跟我說過,多重人格,在主人格佔據絕對優勢,並且沒有明顯背離的次生人格時,可以努力去實現控制、疏導。但如果人格之間互相傾軋,彼此傷害,甚至危及到身邊的人的時候,他建議……逐一清除。」

  「羅韌,我不能留身體裡,出現一個唯獵豹命是從時時想要你死的人格。我的精神一直穩定,是因為不管是小口袋,還是木代2號,跟我的主人格傾向都是一致的。但如果小口袋忽然站到了對立面,很難說她會不會引發我的紊亂,也很難說一場爭奪之後,到底是哪個人格主宰身體。」

  「所以?」

  「所以,我對自己,做了一個嵌套的,催眠。」

  主人格被催眠的同時,也催眠次生人格。

  主人格讓位,進入休眠,甦醒的開關是羅韌的哨聲。

  次生人格就位,但在它完全清醒前,接受了一個潛意識的指令,開關依然是羅韌的哨聲。

  「那個潛意識的指令是什麼?」

  「自殺。」

  這一剎那,屋子裡靜的可怕。

  木代一直微笑,卻不是向著羅韌。

  是向那個曾經存在,已經消失的小口袋吧。

  棘手而致命的敵人,並非虛口誇大,獵豹是個人物,自己的確沒能從獵豹手上全身而退。

  獵豹想控制她的意識,讓她成為塔莎那樣的傀儡嗎?可以,她交出自己的一部分,像是派出敢死先鋒──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她就沒有指望這個次生人格可以回來。

  對那個懵懂的,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小口袋,她不動聲色的,嵌套催眠,悄悄埋下兩個指令。

  1,不知道凶簡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是羅韌藏起來的。」

  2,羅韌的哨聲響起的那一刻,自殺,或者說是,從此消失。

  她預料的沒有錯,小口袋沒能扛住獵豹的洗腦,轉而對羅韌痛下殺手──口哨響起的那一刻,主人格從休眠中復位,看到圍籠裡全身是血的羅韌,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不行,情況不允許,圍籠鎖著,獵豹的手下端著槍虎視眈眈,獵豹還沒有進來──她如果表現出悲慟,兩個人,誰也活不了了。

  所以,當獵豹的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她臉色漠然,握著蛇形刀,靜靜等待著偷襲的最佳時機。

  老天開眼,她動手的時候,大師兄他們也趕到了。

  為什麼選小口袋,而不是那個更加凶悍的次生人格?

  因為小口袋和她的主人格最為相近,甚至更貼近獵豹對她的認知──「聽說妳有病,像個任性的小姑娘,不高興的時候會流眼淚,要讓妳的紅姨護著哄著」。

  這樣的轉換,不至於引起獵豹的懷疑。

  事後,她也問過自己,一定要讓小口袋消失嗎?

  一定要。

  那是一個已經被洗腦,有著瘋狂危險念頭的人格,即便不為羅小刀,也為她自己──面對多重人格,她本身也在摸索著適應,她從未遭遇過自身人格互相敵對的情況,如果因為小口袋的倒戈使得她整個人都紊亂,神智再次不清醒呢?如果小口袋這個次生人格強悍到取代主人格呢?

  她不想冒這個風險。

  羅韌終於開口了。

  問她:「小口袋跟妳,到底不同在哪裡?」

  不同嗎?

  那是一個被保護的很好的,努力乖巧,卻始終無法面對當年犯下的過失的姑娘,小口袋把那些不願面對的事情,深深藏進櫃子裡,加上重重的鎖,還閉上眼睛,覺得這樣,就可以忘記了──就好像,不開心的時候,喜歡鑽在櫃子裡睡一樣。

  但她不一樣,她始終往前走,她打開櫃子,讓那些能承受的和不能承受的,像夜半冰冷的月光一樣,全部籠在身上。

  然後,懷揣著希望,繼續生活。

  木代慢慢站起來。

  說:「羅小刀,我知道,你心裡或許不好受,或者,我不打擾你,你單獨待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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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鳳凰涅槃】第⑤章

  她轉身往外走,羅韌叫住她,說:「木代,妳陪我躺一會。」

  躺一會嗎?在……病床上?

  他說:「一時間,我理不大清,也確實不好受。但是,我難受的時候,還是希望,我最親的人,能陪在我身邊。」

  木代在病床邊站了幾秒,然後點頭。

  她沉默地脫掉外衣和靴子,小心翼翼的掀開被子,躺到羅韌身邊,羅韌的手臂擱在她身後,她仰著頭避開,問:「不會壓到你嗎?」

  「不會。」

  她躺上來,胳膊上墊著重量,奇怪地覺得踏實。

  木代很輕地枕上去,蜷縮著身子,儘量挨著他又不擠迫到他,那口壓抑著的氣慢慢吁出,羅韌費力地偏轉了一下頭,臉頰隔著頭髮,輕輕貼住她的。

  說:「小口袋不是另一個誰,不是我要支開妳去懷念的姑娘。她像我流出去的血,痛是痛,可是,命還在。」

  他懂,也明白,甚至試圖翻過來安慰她。

  木代的眼睛酸澀,她往羅韌邊上靠了一下,感受他身體的溫度,聽他的心跳,把臉埋在雪白的,泛著醫院特有味道的床單裡。

  低聲說:「羅韌,我並不難過,我始終完整,也不覺得少了什麼。這一趟,我只不過是利用我自己的這種不同,捨車保帥,和獵豹打了一場仗而已。」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難過,這個時候,就不要做那個面面俱到的羅小刀了,也不用藏著不說,我陪著你的。」

  羅韌沉默很久。

  然後失笑,手臂收緊,低聲說:「妳靠過來一點。」

  木代側身起來,羅韌用力鉗住她腰,埋頭在她頸間,忽然狠狠咬住。

  木代痛的渾身一哆嗦,咬牙忍住,想說「果然生氣了嗎」,齧咬又轉作輾轉吮吻,然後鬆開。

  她怔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在有霧鎮的那個晚上,羅韌大失常態時,也曾狠狠向她索求。

  她微笑,像是從黑暗裡,窺探到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低下頭,貼著他的耳邊,說:「從前的羅小刀不是這樣的。」

  從前相處時,他寬容溫柔,引著她,帶著她,親吻都溫柔地像是奏響小夜曲,舞步永遠不亂,井井有條。

  「那是因為從前的小姑娘,纖細嬌弱,又愛哭鼻子,萬一掌握不好分寸,怕嚇到她。」

  「那現在呢?」

  「勢均力敵,不用手軟了。」

  他喜歡照顧溫柔的姑娘,也願意配合著去彬彬有禮,在她頭上遮起傘,小心呵護。

  但內心深處,像戰士渴求合適的戰場一樣,嚮往勢均力敵的情人,狠狠愛,迎頭相撞,征服,也被征服,齧咬、混著血和骨頭,嚼碎了盡數吞嚥,邊上槍林彈雨,天上電閃雷鳴。

  或許,這也是他隱藏的人格?

  他大笑,因為氣力不足止不住的咳嗽,內心裡,卻一片酣暢淋漓。

  ***

  羅韌醒過來的消息很快傳開,後續兩天,幾乎所有人都交錯開時間,輪流去醫院探望。

  神棍收到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在群裡發問:「那咱們是不是就可以去有霧鎮,進一步追查凶簡了?七七之數呢!」

  這消息發的讓人汗顏,真不明白對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神棍為什麼永遠這麼熱衷。

  羅韌也想盡快行動,但木代堅持,再休息至少三到五天。

  她照例的酒吧和鳳凰樓兩頭忙,每天都去醫院探望羅韌,給他帶煲好的湯,小心地盛在砂碗裡,湯勺一下下攪著散熱。

  羅韌問她:「妳煲的?」

  「嗯吶。」

  「妳會煲?」

  「學唄。」

  一樓的病友園地,好多補身湯水煲製方法,還有網上,那麼多視頻在線課堂。

  曹嚴華在邊上說風涼話:「小師父,別放多了鹽啊。不過,煲的再難喝,我小羅哥也一定會誇讚一通,含著淚喝下去的。」

  電視劇裡,一般都這麼演。

  木代冷笑:「我傻嗎?起鍋的時候,我不會自己先嚐嚐味道嗎?」

  離開的時候,曹嚴華提溜著保溫鍋飛快地竄進電梯,她則兩手插著兜,不緊不慢,去走樓梯間。

  才走了兩步,身後有人叫她。

  是青木。

  木代停下。

  青木走到跟前,又不自在的退後兩步,臉漲的通紅,忽然間,彎下身子,向她鄭重鞠躬。

  說:「很對不起,之前瞧不起妳,說了很多無禮的話。」

  是嗎?那為什麼忽然態度轉變?

  木代略一思忖,明白過來:她故意吊著胃口,拖著不去跟青木解釋,但羅韌不會。

  木代笑笑說:「小事情。」

  轉身推門,下樓,覺得自己做的真好,雲淡風輕,於是難免有點小得意,下樓的時候,腳步輕快,一直笑。

  神棍是兩天後的晚上趕過來的,老樣子,一頭捲髮,棉線纏著眼鏡腿,挎著無紡布袋,喜氣洋洋,進酒吧的時候,還拎了一兜蘋果。

  大大方方遞過來,跟遞過來百十來萬似的,說:「恭喜小蘿蔔平安康復。」

  那時候酒吧正忙,木代正在吧檯等著一萬三給客人調酒,曹嚴華把神棍引進來,真心瞧不上那一兜蘋果,一個個長的歪瓜癟棗樣,都不紅不大不圓潤。

  但是嘴上還得客氣:「神先生破費了。」

  「不破費,甩賣,跟白送一樣,我就拎了一兜。」

  ……

  木代一直忙,送單的時候,看到坐在角落裡的神棍喜滋滋拿了個本子給曹嚴華看,過了會一萬三也過去看。

  納悶的不行,曹嚴華過來的時候,她向他打聽:「本上寫了什麼啊?」

  「神先生說要寫本書,叫《玄異記之七根凶簡篇》,給我們看開頭呢。」

  「寫的怎麼樣?」

  曹嚴華嘖嘖了兩聲,似在回味,然後搖頭:「文筆不行,晦澀,不吸引人,沒有邏輯。」

  是嗎?

  木代很同情神棍,好不容易尋到個空子,過去想跟他打個招呼,哪知神棍盯著她先開口了:「小口袋,這就是妳的紋身啊?」

  木代說:「嗯吶。」

  她低頭看自己的紋身,今兒個她穿低領,紋身有大半露在外面,不知道為什麼,越看越喜歡。

  神棍持不同意見:「聽說是為羅小刀紋的?那妳為什麼不紋個小蘿蔔呢,那種紅通通的,帶著大綠纓子的,多好看啊。」

  木代定定看了他半天,一字一頓:「你喜歡,你紋唄!」

  說完了,一拍桌子,掉頭就走,在門口時,恰好撞上從醫院回來的炎紅砂。

  她興致不高,悶悶的,有點心不在焉。

  木代奇怪,問她:「羅韌好嗎?」

  「挺好的,醫生跟青木聊後兩天出院的事兒,說了很多很多注意。還問妳什麼時候去呢。」

  「今兒忙,我晚點過去。」

  木代說完,去到吧檯那取酒水,一萬三還沒準備完畢,咬牙切齒晃手裡的搖酒器,像跟誰較勁似的。

  炎紅砂跟過來,不經意的樣子。

  「木代,那個青木,有未婚妻啊。」

  「是啊,羅韌提過,好像叫由紀子,很可愛的姑娘。」

  木代說著,奇怪似的看了她一眼:「有問題嗎?」

  「沒……沒,」炎紅砂支支吾吾,「我就是覺得,他有未婚妻,還常年不著家的,太……不靠譜。」

  木代笑:「不同的情侶有不同的相處方式唄,羅韌在重慶有個小時候的同伴,叫馬涂文,他跟他女朋友,那真是……」

  話沒說完,酒調好了,木代端了酒托,去給客人上單。

  炎紅砂原地站了會,慢慢地往酒吧後頭走,經過曹解放的「豪宅」,曹解放怕不是以為炎紅砂要給牠餵吃的,小腦袋噌一下就從籠子的柵欄裡伸出來了。

  炎紅砂沒理牠,慢慢地走,推開酒吧的後門,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對比別處,酒吧的後院要冷清許多,其實,都不算有「院子」,象徵性的圍了那麼一圈,籬笆門一推就開,籬條疏落,曹解放在裡頭鑽進鑽出都沒問題。

  門響,有人出來,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端一杯新加坡司令,混著酒味的果香瀰漫在鼻端。

  一萬三。

  炎紅砂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又自己調酒喝,小心張叔看到了削你。」

  一萬三說:「這是合理的工作福利,有時張叔興頭上來,還讓我給他調個血腥瑪麗呢。」

  說完了,胳膊肘搗搗她:「二火,失戀啦?」

  「嗯……啊?」炎紅砂像被蠍子蟄了一樣,嗷一聲跳起來,「胡說八道。」

  一萬三慢吞吞啜一口酒,一隻手往下壓:「淡定,淡定。」

  「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咱倆誰跟誰啊,我埋在坑底下,還是妳把我扒拉出來的呢。難道我還笑妳啊。」

  炎紅砂憤憤剜了他兩眼,想想也是。

  於是又坐下來,不甘心的強調:「我沒戀!」

  一萬三淡定:「知道,不就是那麼點飄渺的小心思,落了空唄。」

  真是……鼻子都要被他氣歪了。

  炎紅砂氣不打一出來:「你怎麼知道的?」

  「二火啊,不是跟妳吹啊,想當年,我也是情場高手,一個小眼神,一個小動作,我什麼發現不了啊。給妳看個稀罕的。」

  他掏出手機,調了張照片出來,遞給炎紅砂。

  咦,這是……

  是木代和羅韌,兩個人躺在地上,木代閉著眼睛,臉上潮紅,好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激戰,羅韌似乎也很累,但有一隻手,輕輕地籠在木代手上,小心的沒有碰到。

  她好奇:「這是什麼時候?」

  「還沒妳的時候,小商河。奸情始萌芽,」他又啜一口酒,拍拍自己胸口,「也是我發現的。」

  炎紅砂說:「切。」

  手機扔回去,卻不那麼彆扭了,原來木代當初也有小秘密啊。

  她垂頭喪氣:「我還沒戀呢,就是覺得,這人挺有意思……」

  一萬三乾笑一聲:「妳對『有意思』的定義,還真是獨特。」

  炎紅砂忽然惆悵:「你說我這命吧,當初,我稍稍對羅韌動過一點點心,但他喜歡木代,我馬上就死心了。這個青木呢,我剛剛有那麼一點點好奇,他有未婚妻了。」

  忽然悲從中來:「一萬三,我下次再喜歡誰,那人別是子孫滿堂了吧。」

  一萬三噗的一聲,一口酒全噴了。

  他擦擦嘴,忍住笑:「這就是我找妳的原因,二火啊,妳呢,懷春少女,太夢幻。喜歡的人,羅韌也好,青木也好,都是一掛的。妳不瞭解人家,就是覺得人家是僱傭兵,冷冰冰的,看著挺酷。」

  他拍拍炎紅砂的肩膀:「根本方向錯誤,這樣的人不適合妳。妳呢,還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眼光開闊一點,俗話說的好,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不定,曹胖胖都更適合呢。」

  炎紅砂看一萬三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還挺沉。

  又抬眼看他:「一萬三,你是想死呢?」

  一萬三說:「得,我回去了。」

  拍拍屁股想走,炎紅砂大怒:「我還是你救命恩人呢,你就這麼安慰人的?」

  一萬三停了一下。

  「這樣,我給妳寫篇文章吧。」

  他還會寫文章?炎紅砂警惕。

  「絕對是包治失戀的良藥,一篇文章看完,包妳完全走出陰影。這是我絕活,屢試不爽的。」

  他指炎紅砂:「每天,到我這裡來領更新。」

  「還連載文啊?」

  「昂。」

  炎紅砂心生不妙:「不會很長吧,你連載個十年八年的,我還要你幫我走出陰影?我自己都走出十好幾個陰影了。」

  一萬三給她吃定心丸:「不會,很短。」

  ***

  木代整理停當,交接完手裡的活計往醫院去的時候,正趕上炎紅砂領到今天的更新。

  她看到,炎紅砂臉色都鐵青了,面前放著一杯咖啡,伸著手指著一萬三。

  木代好奇地過去,看到咖啡的面上拉花,上頭寫著「人人」。

  她問:「人人什麼意思?」

  一萬三斜她一眼:「小老闆娘,別跟炎二火一個智商好嗎,那是『從』字。」

  是嗎?木代不感興趣,她急著去看羅韌。

  離開的時候,聽到炎紅砂在後頭咬牙切齒:「這叫連載?日更一個字?」

  「不止字啊,不是還有咖啡喝嗎?」

  雖然不知道兩人在吵什麼,木代還是想笑──也許是因為,自己這陣子心情好吧。

  ***

  羅韌精神不錯,他畢竟不是傷筋動骨之類需要臥床不起的傷,聽醫生的意思,已經可以下床走兩步了。

  進病房前,青木跟木代商量,晚上可不可以她陪床,自己回日本的手續已經辦的差不多了,還有些未盡之事處理。

  羅韌入院以來,一直是青木作陪,的確盡心盡力,木代退後兩步,向著他一鞠躬,說:「青木君,辛苦了。」

  青木哈哈大笑,臨走的時候,指著探視鏡說:「我讓醫生和護士儘量不要打擾,你們可以把簾子放下來,不會有人看見的。」

  木代說:「去你的。」

  不過,倒確實是無人打擾的無憂時光,跟羅韌聊很多事,一直笑,纏著他做許多空頭許諾,去這好嗎,去那好嗎,吃這個好嗎,吃那個好嗎。

  一直鬧到很晚,羅韌笑著說,木代是最好養活的姑娘,凡事只要答應她,她就樂了,回頭再問她,自己央求過什麼事,她能忘記十之八九。

  睡覺的時候,儘管屋裡有單人的鋼絲架陪床,她還是輕車熟路的去擠羅韌,被子一蓋,覺得人生無憂,也沒什麼遺憾。

  燈光暗下來,羅韌低頭親親她額頭,說,晚安。

  ***

  她睡的很沉,以為會做甜美的夢,並沒有。

  居然破天荒夢到獵豹,盤腿坐在她對面,中間擺著一個精緻的銅製轉盤,細巧而又纖細的指針,針頭泛著森冷的亮,銅盤外圍,對應著不同的轉格。

  獵豹臉上露出詭異的笑,聲音低的像耳語:「來,小美人兒,選一個。」

  她忽然憤怒,一手掀翻了銅盤。

  天色又變,陰沉沉的,有風起,院子裡的竹株互挨互靠,竹葉沙沙作響。

  這不是最最初時,獵豹囚禁她的地方嗎?

  推開門,順著樓梯拾級而上,寂靜的房間,倉促間離去的冷清和雜亂,屋角處扔著塔莎的布娃娃,茶几上,攤放著幾本書,其中的一本,書頁被風吹著,嘩啦啦翻起,又嘩啦啦翻過。

  她走近,看到書頁停留在一個頁碼。

  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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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鳳凰涅槃】第⑥章

  木代醒過來。

  腦海裡,夢中的畫面揮之不去,逼真的像是身臨其境。

  一萬三指給她看過那間最初囚禁她的院子,獻寶樣:「我和曹胖胖費了多少功夫才找到,解放也出力不小呢。」

  鄭明山那邊的消息是:那幢宅子的主人是北京的一個大老闆,目前人在國外,麗江的宅子買下了,每年過來度假個三五天,人不缺錢,其它的時候,宅子就那麼空置著──獵豹他們,就是在那麼一個討巧的時間,不動聲色的鳩佔鵲巢。

  木代躺了一會兒,儘量輕的起身,穿好靴子,拿上外衣。

  還沒等走上兩步,忽然聽到羅韌的聲音:「去哪?」

  他這趟甦醒之後,警覺性好像都比從前高了不少。

  木代怕他擔心,俯下身子,碰碰他額頭:「去趟洗手間。」

  羅韌也笑,伸手摟住她腰,湊近她耳邊,呼吸的和暖氣息撩撥地她的耳蝸發癢。

  說:「我這麼好糊弄?穿這麼齊整,去洗手間相親?」

  木代笑,被戳穿了倒也不在意,但看到他精神一日比一日好,康復的快,心裡總歸歡喜,於是低下頭吻他,細齒輕輕齧咬他嘴唇。

  羅韌很是受用,說:「可以多來這套,但是沒用。」

  木代埋頭在他肩窩,笑了好久,才說:「我夢見獵豹最初囚禁我的那個院子,有些奇怪的地方,想去看看。」

  果不其然,他眉頭皺起。

  木代想了想,又加了句:「也許是鳳凰鸞扣給的提示也說不定啊。」

  道理他都懂,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木代剛被綁架過,深更半夜的,放她一個人出去,說什麼都不放心。

  木代看出他心思:「你昏迷的時候,我經常晚上來看你,好多次半夜來回,都習慣了。再說了,那宅子,大師兄去肅清過,獵豹走了之後,確實已經空置了。」

  羅韌終於勉強點頭,但還是提了個要求,手機的視頻通話要一直開著,全程保持聯繫。

  ***

  木代走了之後,羅韌再睡不著,墊著枕頭坐起來,一直看手機,起初,她大概是把手機擱在兜裡,視頻一片黑,但能聽到她小跑和上台階的聲音。

  再然後,屏幕一亮,她把視頻攝像頭轉向自己,說:「到啦。」

  說著又轉開去,讓他看周圍。

  晚上的古城,並不漆黑,出於形象工程的需要,燈籠、燈箱、各色招牌,還是經久不熄,高處的簷角,可以看到伸出的黑色竹株剪影。

  場景忽然顛置性變換──小丫頭又「遊牆」了。

  羅韌抿了抿嘴唇,覺得自己是該快些好起來:木代嘴上不說,一定是很想回到有霧鎮去祭拜梅花九娘的。

  只是一牆之隔,院內安靜的有些異樣,竹株的沙沙聲分外清晰,羅韌問她:「風大?」

  「嗯,今晚風大,頭髮都吹亂了。」

  她推開門,摸索著打開牆壁上的開關,雪亮的光刺的屏幕泛白,頓了頓看清楚,那是一道向上的樓梯。

  後門掩上,腳步聲在樓梯間裡顯得分外空洞,再然後,她吱呀一聲,推開面前的門。

  這是大廳,沒開燈,屏幕驟然暗下,打開的窗戶沒有關緊,被風吹的咣噹咣噹,臨窗的茶几上真的攤了本書,挺刮的書頁嘩啦啦翻響,聽的羅韌心生涼意,恍惚間,那掀動書頁的冷風,竟像是直直吹進頸間一般,不覺就打了個冷顫。

  他叫她:「木代?」

  ***

  又是一個早上。

  曹解放今天分外活躍,一萬三起床前,就聽到好幾次嘹喨的「呵……哆……囉」了,其間間雜著曹嚴華吭哧吭哧的聲音,是壓腿呢,還是在打套路?

  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一萬三忽然覺得,曹嚴華這個人,真的還挺能堅持的。

  打著呵欠出來,才剛進吧檯,炎紅砂噌一下就竄上來:「更新。」

  一萬三白了她一眼,慢吞吞的拿咖啡杯,拉花針取出,咖啡機就位,嗡嗡的電器聲響起,濃郁的咖啡豆味道瀰漫在酒吧,張叔風風火火的穿過廳堂出去,剛推開門,曹解放嗷的一聲啼。

  兩人往門口看過去,聽到張叔大聲訓斥:「想死嗎曹解放,下次再站在大門口,我把你毛薅光了信不信?」

  糟了!怎麼能輕易去惹曹解放呢。

  一萬三正想說什麼,那一頭,曹嚴華已經慌慌張張竄過來,擋在張叔和曹解放之間。

  「叔,受累受累,對我們解放,客氣點,儘量客氣點……」

  張叔眼一翻:「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到頭來,還要對隻雞客氣?」

  「不是的,」曹嚴華結結巴巴解釋,「我們解放,這個……有點暴力傾向……」

  「我怕牠暴力?牠敢哼一聲,我明兒就拿牠燉蘑菇。」

  張叔揚長而去。

  曹嚴華一頭的汗,抱著曹解放往裡頭走,這邊,一萬三把做好的咖啡推過去。

  炎紅砂咬牙切齒:「前?從前?」

  「昂。故事不都這麼開頭嗎?從前。」

  炎紅砂一肚子氣,一巴掌拍吧檯上,碟子杯子都抖了三抖。

  曹嚴華從邊上過,雖然還不大清楚前因後果,但約莫聽說一些,勸炎紅砂:「紅砂妹妹,我三三兄還是很厚道的。」

  「用詞多簡練啊,他要是開頭寫『很久很久以前』,要六天呢。」

  一萬三欣慰地看著曹嚴華:「還是曹兄通透。」

  炎紅砂真心覺得:比起曹解放,曹嚴華和一萬三兩個人,更適合跟蘑菇長相廝守。

  狠話還沒出口,一萬三的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聊了幾句,然後抬頭招呼他們:「叫上神棍,羅韌讓我們馬上去醫院。」

  ***

  早上的時候,羅韌已經轉到單人病房,炎紅砂路上買了早飯,六人份,不同品種,熱氣騰騰,把病床上的飯桌攤個滿滿當當。

  木代走到門邊,關好,又上了閂。

  曹嚴華拎了個帶拉鏈口的黑色大提包,這個時候才神秘兮兮拉開了個口子:「小羅哥,你看!」

  曹解放的腦袋噌一下就出來了,然後耷拉在拉鏈口邊,一臉「悶死老子了」的表情。

  拿下獵豹,曹解放當居一大功,曹嚴華老早惦記著把牠帶來見羅韌,只是醫院重地,不敢明目張膽。

  羅韌笑了一下,說:「有點事,邊吃邊聊吧。」

  是嗎?總覺得這麼鄭而重之的叫他們過來,然後「邊吃邊聊」,透著一股子怪異。

  炎紅砂心裡嘀咕著,拿了個茶雞蛋剝,一萬三和曹嚴華也互相遞了個眼神,只有神棍吃的最心無旁騖,嘎吱嘎吱嚼著油條就豆漿,點評:「不好,炸的不脆!」

  木代坐在邊上,懷裡抱了本書,耐心等到一個個都遲疑著吃上了,才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七幅水影講的是什麼故事了。」

  炎紅砂一愣,剝好的雞蛋掉到地上,滴溜溜滾了老遠,神棍被豆漿嗆的一迭聲咳嗽,一萬三費力嚥下口中的包子,直覺是噎著了,面紅耳赤地朝曹嚴華要水喝,只有曹解放樂的不行,撲著翅膀下地去追雞蛋。

  羅韌笑著看木代,說:「小丫頭也是壞,專等人家吃上了說。」

  臉上是帶著笑的,只是那笑容,殊無歡愉之意。

  一行人之中,神棍最急,嘴巴一抹,向木代追問:「什麼故事?」

  木代把書面朝向他們。

  那是本硬殼書,書封上有個袍袖翩翩紮著綸巾的書生,典型的中國畫風,邊上三個大字《子不語》。

  曹嚴華站的最遠,瞇著眼睛看:「什麼玩意兒?」

  神棍卻哦了一聲,像是見著老朋友一樣:「子不語啊。」

  他解釋:「這是中國的古典志怪小說。是清朝時候的袁枚寫的,書名取自論語『子不語怪、力、亂、神』。但袁枚這個人生性放達,自己說了『廣採遊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

  羅韌看他:「你看過?」

  神棍得意:「那當然。不過老早看的,忘記的差不多了。這書得……三十多卷吧,很多故事的。」

  驀地反應過來:「這裡頭記了七根凶簡的事?沒可能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木代沉默了一下,說:「這本書,第342頁,在續卷裡,有一個故事,標題叫《唱歌犬》。」

  曹嚴華沒聽明白:「嘛玩意兒?」

  「有兩個耍雜耍的牽了條狗,在鬧市上賣藝。觀者如潮,因為……那條狗會唱歌。」

  曹嚴華倒吸一口涼氣。

  「小師父,這狗是成精了吧?比水影裡那個……會識字的狗還生猛啊。」

  神棍皺著眉頭,像是苦苦思索著自己當年看《子不語》時,到底有沒有看到這個故事。

  木代繼續講下去。

  「因為這表演太火了,被當地的縣令遇到。他命令人把那狗帶回來,對耍把戲的人說是要給太夫人看個樂呵,太夫人高興了,會重重有賞的。」

  神棍嘴巴張的老大,似乎記起什麼了。

  「狗帶回來之後,縣令讓人把狗引進衙門,問那個狗說,你是人呢,還是狗呢?」

  一萬三聽的入神,倒是曹嚴華呵呵笑起來:「這不多此一舉嗎?當然是狗咯。」

  木代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把曹嚴華看忐忑了,磕磕巴巴:「難……難不成是人啊?」

  「這狗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人還是狗。」

  說到這裡,神棍短促地「啊」了一聲,他想起來了。

  木代停了一下,她有點說不下去,手指一直摩挲著書的立脊,炎紅砂隱隱覺得或許不是個讓人舒服的故事,但還是止不住好奇:「然後呢?」

  神棍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又是恍然又是搖頭,見木代有些猶豫,說:「我來說吧。」

  他想了一會:「其間還有些別的事,我就不細說了。總之是,那個縣令起了疑心,讓差役把那兩個耍雜耍的捉來詢問,那兩人死不承認,後來動了大刑,他們才吐了實話。」

  「說是,這狗是用三歲的小孩做成的。先用藥把皮燒爛,讓皮全部脫落……」

  木代低著頭不說話,炎紅砂的臉色漸漸白了,再聞到面前茶雞蛋的醬香氣,忽然一陣接一陣的反胃。

  神棍也很不舒服:「然後用狗毛燒灰,和著一種特殊的藥塗在身上,又讓那小孩吃一種密藥,身上的瘡傷可以平復,不久之後,全身長毛,也生出尾巴,儼然跟狗長的一樣。」

  屋子裡靜的像空的,曹解放小爪子滾著雞蛋,略顯不安地抬起頭,不明白這些人,怎麼突然間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接下來的內容,神棍也記不大真切,問木代:「書裡怎麼說的?」

  木代把書遞過去。

  神棍翻到第342頁,照著念,雖然是古文,但倒不影響理解:「此法十不得活一,若成一犬,便可獲利終身。不知殺小兒無限,乃成此犬。」

  曹嚴華咬牙切齒:「這兩王八羔子,後來呢,遭報應了嗎?」

  神棍往文後看了看:「那兩人招供之後,說『此天也,天也!只求速死』,縣令『乃曳於市,暴其罪而榜死之』,這個榜死,大概就是槌擊而死的意思吧,活活用棍子打死了。」

  曹嚴華還是恨恨:「活活打死也太便宜這兩個龜孫子了,該千刀萬剮呢。」

  說著又想起什麼:「但是小師父,這個跟我們的水影有什麼關係啊。難……難道那條狗……」

  他驀地想到什麼,臉色一下子變了。

  就聽羅韌說:「木代做這個夢,不會無緣無故。更何況,這書是在獵豹那裡拿到的,如果可以把唱歌犬的內容套用到認字犬身上,那麼水影的故事就是完整的了。」

  「那隻狗之所以識字,甚至能認得鎮上的私塾先生寫的字,不是雜耍人教的好,也不是牠成了精,而是因為,那根本就是個人。」

  「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總之,那個認字犬逃出來了,甚至,還被私塾先生的女兒收留了。」

  炎紅砂只覺得胳膊上的汗毛一根根奓起,胸口一陣發悶:「那那個私塾先生的女兒,知道認字犬實際上是……人嗎?」

  羅韌想了想,緩緩搖頭。

  「記不記得我們看到的第五幅水影,是私塾先生的女兒給認字犬餵食,那完全是當作家畜來餵養的。我覺得那個姑娘是個好心人,她如果知道那其實是個人又願意收養,怎麼說也會像人一樣對待牠的。」

  一萬三冷不丁冒出一句:「而且,從那條認字犬的心理出發,牠寧願瞞著吧。」

  炎紅砂覺得腳底都在冒涼氣了,打了個寒顫之後,不作聲了,低頭看到曹解放正在腳邊,下意識就抱起來在懷裡,暖哄哄的,當個熱水袋也好。

  羅韌繼續:「接著,私塾先生的女兒出嫁了,從水影裡,我們看到大紅喜轎,也看到那條認字犬,一直痴痴看著喜轎。」

  曹嚴華脫口說了句:「牠……牠不會對那姑娘,生出心思了吧?」

  羅韌臉色沉了一下,似乎不想在這個點上多作糾結:「緊接著,我們看到私家小院,竹簾裡,男人和女人擁抱,而門外角落的陰影裡有一隻狗。」

  「起先,我們猜測太多,甚至懷疑那個女人是不是不守婦道,跟別的男人私相授受。現在想來,那個男人可能是她的夫君,那隻狗才不正常。」

  那隻認字犬,不是看家護院,而是在暗處……窺視。

  「再接下來,是那場火災。」

  炎紅砂「啊」的叫出聲來。

  她想起來要把叔叔炎九霄送去火葬時,自己做的那個詭異的夢了。

  夢見焚化爐裡,出現的是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臉色痛苦而扭曲,像是拚命想爬出來。夢裡,她衝出監控室,想去找焚化工,看到焚化工的褲子裡,鼓囊囊的一團,像是有條尾巴。

  她結結巴巴:「那場,那場火……」

  羅韌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忍:「那場火,應該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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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4 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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