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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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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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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袁香兒坐在石桌上,撥動手中的水靈珠,

  「要不要看看?」她對身邊的虺螣說,「不知道妙道那麼想要水靈珠到底是為了什麼?」

  虺螣:「萬一他正在洗澡怎麼辦?」

  袁香兒臉都綠了。

  孟章從後面伸過手來一把接走靈珠,注入靈氣。深藍色的靈珠從內而外透出亮光,光暈所在之處,現出了另一顆靈珠附近的景象。

  那是一間封閉的密室,妙道正伸出蒼白的手指,緩緩解下外袍。

  他露出衣袍之外的肌膚年輕白皙而富有光澤,完全看不見歲月的痕跡。但隨著衣袍的脫落,那蒼白的脊背上,卻出現了成片腐壞的斑紋。

  那些斑紋腐朽,潰爛,甚至流出溶液,宛如腐敗已久的死物。

  「動手。」妙道伸手握住桌沿。

  他的身後只有皓翰一人。皓翰出手揮刀,乾淨俐落地從妙道的後背剮下那些腐肉。

  妙道撐著桌沿,骨瘦如柴的肩膀顫抖著,一把摘下蒙在面上的青緞。青緞之下的雙目空洞,流出了黑色的溶液,拖在蒼白的臉頰上,像是數道詭異的黑色眼淚。

  「看來這副身體快到極限了。」聲音暗啞低沉,妙道轉過臉對著皓翰,「你不用高興,我就是要死了,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皓翰沒有說話,他取出一瓶靈藥,覆蓋在妙道的傷口,默默為他包紮。又為他拿過衣物。

  妙道接過衣物披在身上,緩緩吐氣,恢復了平靜,「人類的身軀,不論怎麼用靈藥保養,終究不能久持。幸好,終於得到了水靈珠。」

  他低頭把玩手中的珠子,嘴角慢慢出現了詭異的笑容。

  在袁香兒等人的視線中,就看見放大了的畫面裡,妙道那雙流著黑水的空洞雙目,死死對著他們,露出扭曲的笑來。

  皓翰「主人,即便有了水靈珠,也還需收集不少天材地寶。你應該留在京都,不妄動靈力,方有助於維持肉身。」

  「有了這個,就可以去找他。」妙道彷彿沒有聽見一般,抖著手自顧自地說著話,「找到他,煉製長生不死之藥。我就可以擺脫這副惡臭的身體,可以去報仇雪恨,然後永生永世地活著。再也不會這樣痛苦。」

  妙道平日裡倨傲而冷漠,很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模樣。這個時候出現在球體裡的畫面卻是一個滿面黑色淚痕,笑容詭異,身軀顫抖的男人。

  袁香兒收起靈珠,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個人外表很強大,其實內心卻弱小而不自知。

  南河請教孟章:「這個世上有長生不死之藥嗎?」

  孟章搖搖頭:「天地法則,萬物生生不息,除非違背天道,羽化蹬仙,否則如何能有逆天改命之藥。不過……」

  她似乎想起一事。

  南河急道:「不過什麼?」

  「我確實好像聽誰說過,天地間有一物,謂之仙藥,變化愈妙,服之能煉人身體,令人不老不死。這個人是誰呢?」她歪著腦袋思索,一拍手,「對了,好像就是阿搖。是阿香的師父余搖說的。」

  胡青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天都已經濛濛亮了。

  廚房裡冒出炊煙,南河坐在屋頂上萃取星力,袁香兒正在石桌邊做早課。

  本來還在睡懶覺的虺螣和孟章,不知道從哪兒聽見動靜,呼啦啦地全冒了出來圍著胡青,

  袁香兒:「怎麼樣,成功了嗎?」

  虺螣:「看你這個樣子,就是得手了吧。」

  孟章:「他同意了嗎?最後總不會是你強迫他的吧?」

  「我怎麼可能勉強他。自然是要他同意的。昨天晚上,我不管不顧地把想要說的都說了,其實心裡慌得很。」胡青面色緋紅,雙手捂住發燙的臉,「啊,渡朔大人點頭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和這幾位廝混得久了,袁香兒對她們有些瞭解。這些女妖精們羞澀起來確實是嬌羞動人,但其實一點都不會影響她們滿嘴跑馬車。一邊面飛紅霞,一邊什麼都敢說,遠比來自現代社會的袁香兒還開放。

  對她們而言,快樂的事就應該和好友分享,令自己快樂的經驗也值得相互學習,從不會像人類女性那樣因為討論讓自己幸福的秘密而產生莫名的負罪感。

  虺螣的尾巴盤在簷欄的柱子上,探下腦袋來說話:「渡朔大人那樣的美人一定很美味吧?」

  孟章:「他和懷亭是一個類型的呢,總是端方又矜貴,讓人忍不住就想要看到他失去理智的時候是什麼模樣。」

  袁香兒:「渡朔幽居山林,阿青遊戲人間,我猜還是阿青欺負你家大人多一點。」

  「你說得沒錯,想不到渡朔大人那樣的單純,」胡青面帶春色,眸光瀲灩,「我一整個晚上都不想錯過他任何樣子,在他發出聲音之前,已經對他做了好多過分的事。啊,我真是太壞了。」

  「這算什麼,只要你們彼此投契,能讓他和你都在其中得到快樂,就不叫壞。」孟章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前輩發表言論,「只要兩情相悅,就是好事。」

  虺螣在柱子上轉了個圈:「聽說食朧一族,歡好之後雌性甚至會把伴侶吞噬下腹,但食朧的雄性依舊心甘情願地追求那一夕之歡。食色是天道賦予生靈的本能,會刻意去抑制這個的大概也只有阿香的人族了。」

  胡青轉頭看袁香兒:「是呀,人族這方面最奇怪了。特別是她們的女性,竟然會覺得讓自己快樂一種過錯,她們總是犧牲自己的享受,只為了雄性的快樂而付出。」

  「啊,放棄快樂,那還有什麼意義?」孟章不太理解,「難道只為了痛苦地生出龍蛋來嗎?」

  虺螣想起了自己在人間的經歷:「是的,他們很奇怪,雖然暗地裡歡喜,公開卻要唾棄這種行為。尤其是女性,一旦表露出自己的喜好,還會被冠於各種不好的詞匯加以羞辱。」

  袁香兒連連擺手,「雖然很多人類是這樣,可我不這樣,你們看我每天都努力把小南調教成我喜歡的可愛模樣。」

  虺螣拿手掐她,「都知道啦,天天染著南河的氣味到處跑,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你的人。」

  「人族真的是很矛盾的生物,」胡青笑嘻嘻地壓低聲音,「他們一邊拼命壓抑自己的本能,但卻又倒騰出許多有趣的小玩具和圖冊。我在教坊的時候,悄悄收集了好多繪製精美的圖冊,你們想看嗎?」

  孟章:「看。」

  虺螣:「想看。」

  袁香兒:「我有個朋友……」

  大家都伸手掐她。

  一片嘻嘻哈哈地打鬧中,袁香兒看向端正坐在遠處屋頂上的南河。那人雖然背對著這邊,坐得端端正正的,但那銀色的長髮上早冒出了耳朵,耳朵尖尖還泛著紅色,想來是什麼都聽見了。

  小南也還很羞澀呢,我必須和他一起研究一下阿青的小冊子。

  袁香兒想到南河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翻看那些不可言訴的畫卷時的模樣,不由心又放飛了。

  吃早食的時候,渡朔才徐徐歸來。

  頂著大家揶揄的目光,不染凡塵的他也難得地局促了一下,但他還是伸出手,將胡青拉在身邊,算是公開承認了二人之間的關係。

  袁香兒領著渡朔和胡青走進天狼山,走了很長一段路,來到一棵巍峨的大樹下,那樹木高聳入雲,華蓋如亭,樹腰間有一個隱蔽的洞穴,她和南河曾經在這裡躲避過妖魔的追殺。

  「你們覺得這裡怎麼樣?」袁香兒轉過身問自己的兩位朋友,「這裡靈氣充沛,離我家也算比較近。我在樹洞裡放了不少食物和生活用品,還有一些靈石。以後你們還可以像虺螣和阿厭那樣,慢慢蓋一棟自己喜歡的屋子……」

  胡青打斷了她的話:「阿香,你這是何意?」

  袁香兒看著他們:「渡朔,曾經人類對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為他們的行為感到羞愧。希望你能把人間不好的回憶都忘了,從此就和阿青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這裡吧。如果偶爾有空,記得來人間找我們玩。」

  她心中默默念法訣,想將自己和渡朔的使徒契約解除。試了三四次,都不曾成功。

  「怎麼回事?妙道還能在這種事上做手腳嗎?」袁香兒低頭查看自己的手訣。

  「阿香,你還不知道吧?」渡朔看著她,「人妖間結契,需彼此心中都能夠同意。是以,大多數時侯,都是人類對妖魔施以百般折磨威逼,迫使其低頭成為使徒。反之其實也是如此,想要解開契約,若有一方不願,這個契約也就解不開。」

  袁香兒不太明白。

  「我不討厭人類,也喜歡留在人間,家裡那棵梧桐便很好,我想和阿青一起住在上面。」渡朔認真而誠懇地說,「我和南河烏圓他們一樣,心甘情願做你的使徒。」

  袁香兒:「可是……」

  胡青伸過手來拉住她的手:「阿香,我也想和你簽訂契約。逍遙自在的日子確實很好,但其實也很寂寞呢。人間那樣熱鬧,有許多好吃的。最主要是有你,還有這些朋友,我也想和大家住在一起。」

  她搖了搖袁香兒的手,「天天彈你喜歡的歌曲給你聽,幫著師娘做好吃的給你,讓我住下來吧,行不行?」

  袁香兒眼眶有些發熱,她覺得自己的心房好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

  這一路走來,長輩的慈愛,伴侶的柔情,朋友的摯誠使一種名為幸福的東西填滿了她的心房,甚至多到從心底滿溢出來。這本是世間至珍至貴的東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幸運,能夠得到這樣的多,多得讓她得有餘力,捧起這種溫暖的珍貴之物,再將之轉贈給身邊更多的人。

  ……

  孟章悄悄跟去時家兄弟居住的院子,在兩兄弟的挽留下,終於彆彆扭扭地同意留下來住上幾天。被時家兄弟好吃好喝照顧著,學著做起了不稱職的母親。

  韓佑之鎖上祖宅,和虺螣一起回到了山裡。但虺螣總還隔三差五帶著他到人世間遊玩,時時也到袁香兒家中拜訪。

  院子裡的梧桐樹上歇息著一隻漂亮的蓑羽鶴,胡青時時坐在樹下彈著悠揚動聽的琵琶。

  雲娘晾曬衣物的時候,小山貓,小狐狸,小錦雞在她腳邊熱熱鬧鬧跑來跑去。

  兩隻小樹靈在院子裡紮穩了根,總喜歡坐在院牆上看著街道之外的行人。

  南河雖然已經渡過離骸期,依舊勤練不休。他對渡朔口中提到的長生不死藥十分介意,找袁香兒要來水靈珠的雌珠,時時拿出來看一看,

  這樣的日子過得快樂又悠閒。

  這一日,袁香兒趴在院中的石桌上睡覺,一位鬚髮皆白,面色紅潤的老者,穿著一身華美的綢緞衣物,緩緩走到她的身邊。

  「醒醒,袁小先生,醒醒。」他笑眯眯地喊。

  袁香兒揉了揉眼睛坐起了身,「您是?」

  這位老者看起來十分眼熟,她卻一時想不來。

  「你或許忘了,在你年幼的時候,我們曾在你的家鄉見過一面。」老人對她說。

  袁香兒頓時想了起來,在她還只有六七歲的時候,某一天和家裡的姐姐弟弟們走在田埂上,是有見到過這樣一位老者。那時候她還沒有拜師,身邊的人除了自己沒有人能看見這位老者,將她嚇唬了好大一跳。那之後沒多久,師父就到了村子裡,把她收為徒弟,帶回了闕丘鎮。

  「原來是您啊。」

  「老夫乃是兩河鎮的河伯,你家鄉門前那條溪流和兩河鎮的河水水脈相通。」老者拈著鬍鬚笑盈盈地說起往事,「當年受自然先生之托,前去你的家鄉尋找他的小徒弟。他說他占了一卦,是一位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我順著水路到那裡,一看見你,就知道是你沒錯了。」

  「是嗎?原來是師父請您去找的我。那還真要謝謝您了。」袁香兒遇到師父的故人,高興起來。

  難怪那時在這位老者出現後不久,師父就很快找到家裡來了,她這才明白。

  「先生這些年沒在家,老夫也就一直沒來攪擾。想不到時光如梭,你已經從一個小姑娘變得這般大了。如今這個院子,還是和先生當年在的時候一樣熱鬧啊。看來小先生很好地繼承了自然先生的衣缽。」

  袁香兒不好意思:「哪裡,我之所學不過師父的皮毛而已。」

  那位河伯卻整了整衣袖,恭恭敬敬給袁香兒行了一個禮,「如今兩河鎮上,有一妖物橫行,禍害百姓。老朽無力驅趕,特請袁先生出手相助。」

  袁香兒正要說話,那位老者卻消失不見了。

  她一下睜開了眼睛。

  正午的庭院裡,蟬鳴聲聲,院門好好地關著,烏圓和錦羽在腳下疊在一起打呼嚕。

  除此之外,身邊空無一人。

  原來只是一個夢而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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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5: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胡青輕輕拍了拍袁香兒的肩膀:「阿香,你怎麼了?」

  袁香兒看見胡青,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阿青,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老人,他告訴我說他是兩河鎮的河伯。」

  袁香兒把夢裡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

  「你這是被托夢了。奇怪,兩河鎮又不遠,他為什麼不親自來。」胡青在她的身邊坐下,伸手拈起袁香兒脖頸上的南紅吊墜,「阿香,你用過我的法器應該有所體會,人類的精神力相比妖魔十分脆弱,容易受妖魔的影響乃至控制。你的雙魚陣只能護住肉身,一定要對精神類的術法多加小心。」

  袁香兒想起了自己被白篙和窕風拉入幻境的經歷,「是啊,在精神力的控制上,許多妖魔確實強大而有力。窕風甚至能用精神力構建完整而真實的世界,讓我幾乎沉迷其中脫不了身。」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啦,」胡青笑盈盈地把一盆洗好的衣物往晾衣繩上曬,「窕風那樣以瞳術至幻為天賦能力的妖魔,你都能打贏他,已經很厲害啦。」

  掛在衣繩上的衣物隨風擺動,在石桌上投下斑駁翻飛的影子。

  袁香兒摸著這張自己從小就趴在上面的石桌,石頭的觸感冰冰涼涼,傳來一股和自己溝通相連之意,袁香兒運轉靈力,桌邊石紋便開始流轉,隱隱現出其中的小世界。

  自己能戰勝窕風,還是多虧了師父的相助。如果是師父在家,聽見河伯求上門來,想必不會坐視不管。

  袁香兒伸手幫胡青一起披曬衣物,「我去兩河鎮看看好了,或許真的有什麼特別為難的事呢。」

  兩河鎮與闕丘鎮比鄰,距離並不遠,坐牛車的話一天都可以趕個來回。上一次為了虺螣的事,袁香兒已經去過一次。

  她出門的時候,遇到鄰居家的二花。

  二花的父親以殺豬為生,在市井上開了個豬肉鋪子,家境算得上是殷實。聽說袁香兒要去兩河鎮,二花回身提了一副豬下水並兩刀三層肉,托袁香兒帶給她嫁到兩河鎮的大姐。

  「大花姐嫁得好人家,還差你帶這個?」袁香兒打趣她。

  大花,二花的家中雖說父母也拼命生了幾個弟弟,但對家裡的兩個女孩也並不算苛待。為了女兒幸福,給大花挑了個讀書的人家,貼了嫁妝,高高地嫁了,聽說丈夫還是個秀才。

  這對殺豬賣肉的商販人家來說,是難得的好姻緣,談婚論嫁的時候不知道引來多少街坊鄰居的羨慕。

  「左右你替我帶給大姐便是。」二花把打包好的豬肉塞給袁香兒,「你還不曾嫁人,家裡長輩又寵著,如何知道做人家媳婦的辛苦。」

  袁香兒懷裡抱著變成小狼的南河,搭上了載客的牛車,慢悠悠往兩河鎮行去。

  沿途看著波光粼粼的大河,袁香兒不住和趕車的大叔搭話,打聽兩河鎮的情形。

  「咱這兩河鎮啊,沅水和酉水就交匯在家門口,從前那是隔三差五就要發一次大水。記得我小的時候,鎮子上還常常給河神送新娘子以求平安。把那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披上嫁衣,放在木板上推到河中央去。」

  趕車的大叔四五十歲的年紀,路上跑得多了,見多識廣,喜歡嘮嗑,什麼都能說兩句。這一段往事說得一車的人都聽住了。

  「那新娘子還能回娘家嗎?」車上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懵懵懂懂地問道。

  她的母親按住了她的嘴,輕輕搖頭,「不可妄議神靈。」

  「害,獻給河神了,哪還能在人間呢。」趕車大叔向地上呸了口痰,「每到那個時候,河邊看熱鬧的人群裡三層外三層,新娘子的家人都是拿了錢的窮苦人家,但也還是捨不得,免不了哭哭啼啼相送。有時候新娘子不肯,掙扎得厲害,還得捆綁起來。當真是可憐。」

  「這些年似乎沒聽說了。」車上有乘客問道。

  「大概三十年前,突然間鎮上數十人都夢見了一位白鬍子的老人,一位人面蛟尾的男子,說他倆乃是河神,令大家不許再以活人祭祀,鎮上居民這才廢了舊俗,修建河神廟,豎了兩位河神金身在廟中供奉。果然,這些年來風調雨順,水患也少了許多。」

  「我曉得,我曉得。我見過外婆家的河神廟,屋頂上有一個金燦燦的寶葫蘆。」牛車上的小女孩忍不住興奮地說。

  袁香兒繼續打聽,「近來兩河鎮上可有發生什麼大事?妖魔強人出沒之類?」

  「哈哈,你這小姑娘家家一個人出門怕了吧,抱一條這麼小的狗子頂什麼用?放心啊,咱兩河鎮的治安是出了名的好。大叔給你載到最熱鬧的紫石大街再放你下去。」

  趕車的大叔果然將她們載到繁華熱鬧的街區。

  街口就是兩河鎮標誌性建築河神廟。

  大概是風調雨順了多年,廟裡祭拜的信眾並不多,淡淡的香煙中,袁香兒步入了河神廟。

  廟裡供奉著兩座神像,其中一人慈眉善目,白鬚飄飄,正是袁香兒夢中所見的酉水河神。另一人人面蛟身,披甲持銳,威嚴魁梧,乃是傳說中沅水水神。

  袁香兒燃了三炷香,插在了神龕前的香爐中,那香煙不凝,隨風潰散。神龕中的神像面容呆滯,感受不到任何靈力可以溝通之處。

  到底是什麼為難之事,讓河神都無法解決,他甚至不能說清楚話語,只能匆匆托夢,連真身都沒現出一個呢。

  袁香兒在廟中逛了半圈,沒有任何收穫,只得退出廟來。

  這條街被稱為紫石街,紫紅色的河石鋪就的地面已經有了上百個年頭,厚厚地鋪滿了時光的印記。街道上一群的孩子們玩著屬於孩童的遊戲,稚嫩的歡笑回蕩在長長的巷子中。路邊有賣糖葫蘆,糖畫,麵人等等各色孩童喜愛小吃的小販在擺攤售賣。

  人類的孩童中,甚至時時會看見一兩隻為人形的小妖精,混雜在人類的孩子中玩鬧嬉戲。

  袁香兒喜歡這樣的市井熱鬧,抱著南河邊走邊看,為了不引人注目和方便起見,南河一路化身為小狗一般大小,任憑袁香兒抱著走路。

  「上一回和虺螣一起來,沒來得及逛一逛,這一次我們好好耍耍,多買點好吃的帶回去。」袁香兒向著打聽到的大花婆家所在之處走去。

  迎面走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邊一位的小妾扶著他的手臂伺候行走。那男子志得意滿,摸著肚皮笑盈盈地走路。卻不知自己的肩頭趴著一隻血淋淋的魔物。錯身而過的瞬間,那魔物甚至扭頭伸過脖子看著袁香兒,

  「你看得見我吧?我感覺你剛剛看見我了。」

  袁香兒面無表情地向前走去。

  那魔物伸長脖子看了她半天,這才縮回去,跟著那男子走了。

  袁香兒停下腳步喘了口氣。她不太喜歡這些人間由怨念滋生的魔物,難纏,無法溝通,外形還恐怖。

  「這個兩河鎮的魔物是不是也太多了些?還是我們闕丘好,除了兩三隻無害的小妖精,基本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魔物。」

  闕丘安寧平靜,如世外桃源。乃是因為曾有師父坐鎮,禍害人間之物不敢隨意進入吧。

  此刻,袁香兒的右手邊是熱鬧的街道,左手恰是一條幽暗的胡同口,那胡同既髒又窄,兩側高牆夾道,只能透進淺淺一點陽光,是個沒有出路的死胡同。

  袁香兒擼著南河脊背的毛髮,突然發覺手中的小狼不太對勁,那毛髮下的肌肉很明顯死死地繃緊了。即使揉亂了他的毛髮,它們也依舊緊繃得像是一塊塊鐵片。

  「怎麼了,小南?」袁香兒把南河舉起來。

  銀白色的小狼勾著腳,繃著身體沒有說話。

  「怎麼了啊?」袁香兒搖他。南河長大以後,身形雄健而矯捷,十分美麗。但其實袁香兒心底還是最喜歡他這樣一小團毛茸茸的模樣,時常找藉口讓他變成這個樣子,好抱在懷中肆意揉搓。

  「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南河終於說道。

  「我知道啊,上一回和虺螣一起來過。」

  「上一回也不是。」

  袁香兒的笑容就淡了,南河在遇到她之前只來過一次人間。

  她把南河抱在懷中,輕輕揉了揉他的耳朵。

  「我從天狼山上悄悄溜出來,來到這個鎮上,就在這個位置看見了一群人類的孩子在玩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類。」

  天真的小南河變成了人類小男孩的模樣。

  一個人類的男孩發現了在一旁偷窺的他,「喂,哪來的?會玩毽子嗎,要不要一起玩?」

  那個叫毽子的東西是用一堆鳥類羽毛綁在銅錢上做成的玩具,可以在腳上上下翻飛的踢著。南河學得很快,他迅速成為了踢毽子的佼佼者,彩色的羽毛毽子在他的腳踝,肩膀,膝頭,彷彿被牽引著一般地跳躍。引得一群孩子圍觀叫好,齊聲給他數數。

  那一刻他真的很開心。他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隻狼,哥哥姐姐們連打架都不屑帶他。

  人間的熱鬧有趣和新交到的朋友讓他感到無比的快樂。

  遊戲結束之後,孩子們紛紛取出幾個零用錢,圍著賣零嘴的商販們。那些晶瑩剔透的糖果讓南河咽了咽口水,但他不知道從哪裡能獲得交換這些美食的錢幣。

  「喏,分你一個。」最開始招呼他的那個男孩手裡拿著一雙竹籤,他把竹籤上一團金黃色黏稠的麥芽糖攪開,分成兩團,遞給了南河一根。

  「拿著呀,甜的。」

  「啊,給我的嗎?謝謝。」

  「謝啥,咱們是朋友了,明天還來這裡玩啊。」

  明天還來這裡玩。南河笑著往回走,手裡舉著一團琥珀色的麥芽糖,高高興興地想著。

  ……

  「就是在這個巷子裡嗎?」袁香兒問他。

  南河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化身為高大俊美的男子,站在巷子口。

  漫長的時光過去了,自己已經成年,但這條巷子幾乎還和一百年前一樣污濁陰暗,甚至連那地磚的裂縫似乎都沒有變化過。

  他幾乎可以看見小小的自己被壓在法陣裡,折斷了四肢,那一塊金黃色的糖掉在了泥地裡,被人隨意踩在腳下,他甚至還來不及嘗到那位朋友口中說的甜味。

  一隻連指甲縫裡都沾著血污的手伸過來把他提了起來,肆意撥弄兩下,嘿嘿嘿地笑著,

  「天狼,看我抓到了什麼?一隻這樣幼小的天狼。」

  「無論是剝皮煉藥,還是契為使徒,都發了,掙大發了,哈哈哈。」

  那個時候,他心裡有多少仇恨和怨念,甚至想要殺死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類。

  一隻柔軟的手摸到了他的臉頰上,南河掙了一下,清醒過來,才意識到是袁香兒在安慰他。

  「沒什麼,一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已經忘了。」他扶著冰涼的磚牆悄悄喘了口氣,向袁香兒露出一點笑容。

  「那是你第一次見到人類吧,那些人真是太可恨了,換了我是你,我可能都恨死人類了。」

  「幸好,第二次就遇到了你。」

  「啊,我那時候,好像也沒對你多好。」

  袁香兒已經不記得剛開始是怎麼樣和南河相處的了,最開始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一撮硬邦邦的小尾巴和那總氣鼓鼓對著自己的屁股。

  「你對我很好,把我裝在籃子裡,再一次帶進了人類熱鬧的市井中,給我吃桂花糖,還給我繪製躺在裡面就很舒服的法陣。」

  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或許至今還憎恨著人類,或許我已經每天埋頭在殺戮中,沉淪為一個盲目嗜血的復仇者。

  那個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吻上了他的雙唇。南河後退了半步,脊背已經抵上了冰涼的牆壁。

  「阿香……唔。」

  他想說話,胡同口雖然昏暗,但街道上好多人,近在咫尺,熱鬧喧嘩。

  袁香兒的手腕晃了晃,遮天環的光芒亮起一道透明的光圈,將二人的身影,身軀,和那逐漸溢出的濃香收容在完全透明的小天地中。

  身邊就是人來人往的街道,雖然那些人看不見,但他們的存在依舊讓南河繃緊了神經,越是這樣緊繃著精神,感受到的刺激就越強烈。

  「阿香,別在這裡……」

  口中說著別在這裡,卻已經被自己體內溢出的甜香薰得頭皮發麻,很快徹底忘記一切,沉淪進極致的快樂之中。

  這條幽深的小巷本是他一生中難以磨滅的痛苦回憶,但從今日之後,快樂的回憶覆蓋了那份深深的刻痕,取代了那份永恆的痛苦。

  袁香兒和南河找到大花婆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近黃昏了。

  大花又驚又喜地到院門外來迎接她。

  「阿香,你怎麼來啦。你看你,我結婚你都沒回來,這下捨得來看我了。」大花又是埋怨,又是歡喜,將她往家裡迎。

  這是一棟青磚白牆的大院,已經有了不少年頭,白牆斑駁,朱漆脫落。橘紅色的斜陽傾瀉在半邊院子中,院子裡有著不少人,都紛紛站起身和進入家門的客人點頭示意。

  袁香兒頓在門檻處,差點想要往回走。在那些笑面相迎的身影後,站著一個腦袋巨大,身軀窄小,端端正正穿著長袍的身影。

  那魔物的巨大面孔上細眉小眼睛,還戴著一頂低品階的官帽,也正跟著眾人一起低頭行禮。

  (要我吃了他嗎?)南河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不不,他沒有惡意,一般是祖先留在家中守護後代的靈體。我只是被他嚇了一跳,這腦袋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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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5: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阿香,留在我這裡住一宿吧,你這個時辰回去,我怎麼也不能放心。」大花一路挽著袁香兒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

  大花是家裡的長姐,父母忙著生意沒空管束,從小便帶著弟弟妹妹和袁香兒這一群孩子,上山下河地玩耍,練就了一身結實的身板,圓潤的臉蛋紅撲撲的,氣血充沛,帶著健康的光澤。

  她本是個活潑又爽利的性子,只是嫁到這樣人口眾多的家族中做了新媳婦,不得不拘束起來。

  「方便嗎?」袁香兒問。她本來打算在客棧住上一兩日。

  「方便得很,我隔壁就有間空屋子,我娘前幾日來的時候剛剛收拾了給她住著。何況我夫君住在書房,幾乎不來我那兒,你不用擔心。」

  她很快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在好友面前露了怯,略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搖著袁香兒的胳膊,

  「好麼?好麼?我自從嫁到這裡,實在想你們得緊。」

  袁香兒便接受了她熱情的邀請。

  既然留下來做客,也就應當拜會一下家裡的主母。袁香兒跟著大花穿過前廳往她婆婆所住的廂房走去。

  這棟宅院,本是一座三進的院子,橫樑和簷柱上的朱漆早已剝落,但從那些雕琢了吉祥圖案的雀替雲墩上依舊可以看出這棟宅院主人的祖先之前也曾有過輝煌富貴的時期。

  如今宅院裡擠著太多居住不開的子孫後代,大小院落被各自加蓋隔開,就連本該是僕人居住的倒座房如今都住著一家幾口。

  人住得多了,各自燒火做飯,排水倒汙,使得甬道上的路石積了厚厚的泥淤,落了漆的牆面被熏得黑黃。衣著寒酸的主婦和光著腚的小孩從各家門檻內穿進穿出,顯出一份人口眾多卻無力維持祖宗基業的頹然蕭瑟來。

  後院的天井很小,只能看見小小的一塊天空,這裡正東的屋子被隔成三間,是大花婆婆和小姑的住所。

  屋內昏暗的角落裡,坐著一位乾瘦嚴肅的中年婦人,她用審視的目光將袁香兒的衣服首飾,以及提在手上的豬肉禮物來打量了幾遍,方才不鹹不淡地開口,

  「既然來了客人,就好好招待吧,晚飯不必過來伺候了。」

  這個家裡一個僕婦沒有,所有瑣事全靠兩個媳婦一力操持。但因為小兒子考上了秀才,這位婆婆覺得已經可以提前擺一擺官太太的普了。當初因為經濟局促而娶的屠夫家的姑娘,如今看起來也顯得百般不順眼。

  袁香兒邁出門之後,正好聽見屋內傳來大花那未出嫁的小姑說話聲,「娘親也真是的,二哥那樣的能幹,遲早是要做老爺的,即便年紀大了些,也沒必要給他娶個屠夫家的女兒。你看這隔三差五上門打秋風的親戚現在就一波接一波的來。」

  大花漲紅了面孔,尷尬地拉著袁香兒就走。

  「婆婆和小姑雖然嚴肅了點,但對我還是可以的,她們從……不打罵我。」她給自己找補了一句。

  大花居住的屋子單獨隔離在耳門之外,大花拉著袁香兒進了屋,關上門扇,方才鬆了口氣。她請袁香兒在靠窗的茶桌邊入座,打開櫃子獻寶一樣地從裡面拿出各種桃花酥,杏仁餅,並泡了一壺香氣四溢的茉莉花茶。

  「快嘗嘗,這是我娘親上回來看我悄悄塞給我的。我都一直藏著,沒捨得拿出來過。」

  「你這小金庫藏得不錯,待客的點心比你婆婆那好太多了。」袁香兒和她面對面地坐著,「怎麼樣,你夫君對你還好吧?」

  大花圓潤的臉上露出了點落寂,「夫君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全家上下都指著他考取功名,婆婆令他日日苦讀,夜宿書房,一刻不許鬆懈。不喜他到我的屋子裡來。我們許多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何況,夫君是讀書人,也不可能會喜歡我這樣的娘子。」大花歎了口氣,「阿香,我要是和你一樣會讀書識字就好了。這樣或許還能和夫君多說上幾句話。」

  袁香兒看著自己地這位少年玩伴,和自己一般十幾歲的年紀,卻已經挽起了婦人的髮髻,褪下天真青澀,開始一輩子謹小慎微地生活在這樣窄小的天地中了。

  這真是一個對女性十分不友好的時代,袁香兒鬱悶地拿起桌上的桃花酥。

  她突然發現兩個不足手指高度的小人正站在桌上,合力搬起一塊桃花酥,躡手躡腳往窗邊走去。

  走到半路,小人的視線正正和袁香兒詫異的目光對上了。

  小人猶豫一瞬,彷彿沒想到自己能被看見,他們慌手慌腳丟了那塊餅子,飛舞著小袖子從窗臺溜出去了。但很快又扒拉著窗緣,疊著露出兩個小腦袋,好奇地看著袁香兒。

  「阿香,你是怎麼想的?」大花的聲音傳過來。

  「什麼?你剛剛說了什麼?」袁香兒回過神來,沒聽清大花剛剛說的話。

  「我說的是陳雄,也就是鐵牛。鐵牛對你的心意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這麼多年了,你好歹給個準話。」

  袁香兒愣了愣,她這一年都在東奔西跑,這種青梅竹馬時期男孩靦腆的情意,她還真的沒怎麼接收到,大概就要馬上辜負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考慮。鐵牛哥長得俊,人也踏實,還在衙門裡做事。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大花說得正起勁,蹲在袁香兒膝蓋上的那隻白色小奶狗突然扭過頭,齜牙沖她吼了一聲,那聲音既低又沉,不太像犬吠,倒有點像荒原中的野獸,把大花嚇得一個哆嗦。

  袁香兒笑著把狗子提回來,伸手來回捏他的尾巴,直至把他捏得渾身發軟,重新乖乖在腿上趴好了。

  「我不喜歡陳雄,我有心上人了。」袁香兒邊摸著南河的毛髮邊說,這句話說完,她覺得手底下的小南被順毛了,舒舒服服在她腿上打了個滾。

  「嬸嬸,我可以進來嗎?」一個稚嫩的童聲在屋門外響起。

  大花打開門,領進來一位五六歲的小女孩。

  「這是我的侄女,大伯家的丫頭,名字叫冬兒。」大花將侄女提到椅子上,毫不吝嗇地分她東西吃,「冬兒來得正好,嬸嬸這裡有好吃的。」

  小女孩想來是平日來得很多,同大花十分熟稔,雙手接過遞給她的餅子,

  她有一雙黑黝黝的圓眼睛,正看著袁香兒,不經意地說:「姐姐,你的狗子好大好漂亮啊。」

  袁香兒十分意外,這還是她第一次遇到能夠看見妖魔本體的普通人。不由讓她想起自己看得見妖魔的童年時期,那時候的袁家村似乎和這裡很像,到處都是混雜在人群中生活的小妖精。

  幸好神經十分粗大的大花沒有發現小女孩語氣中的漏洞。

  袁香兒品著茶,看見那個小女孩冬兒,趁人不備將一塊桃花酥掰成兩半,悄悄遞給了扒拉在窗臺上的小妖精。

  兩隻小妖精高高興興地將半塊餅舉在頭頂,飛快地一溜煙跑遠了。過了一會窗臺上兩隻小手又舉了上來,將兩朵夏日裡常見的野花擺放在窗沿。

  大花去準備晚食的時候,袁香兒便問冬兒,「冬兒,你能看得見是不是?」

  小女孩一邊吃著點心,一邊戒備著看著她,不說話。

  「姐姐也和你一樣,從小就能看見他們呢。」她舉了舉南河的一隻爪子,「這位叫南河,是姐姐我的好朋友。」

  小女孩這才低垂下眉眼,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告訴姐姐,最近兩河鎮上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有的,妖魔……變多了。河神不見了。」

  「河神不見了?什麼叫河神不見了?」

  「就是不見了,沒有了,看不到了。」五歲的孩子盡自己所能地表達。

  晚食之前,大花的嫂子來接冬兒。這位嫂子雖然衣著樸素,但言行間克守禮儀,舉動間透著股女子的溫馴和婉。

  「又麻煩弟妹了,冬兒最喜歡弟妹你了。聽說有客人來,不曾想是這樣漂亮的妹妹。」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手繡精緻的小荷包,遞給袁香兒。「大花時常提到妹妹,初次見面,一點見面禮,拿不出手,還望莫怪。」

  袁香兒連聲稱謝接過來,荷包的繡工了得,繡著一條錦鯉,尾鰭搖曳活靈活現,奇怪的是就著光線看去,魚背上似乎生出一對翅膀,揉揉眼睛卻又看不清了。

  夜晚,袁香兒睡在客房。大花提著洗腳水伺候完婆婆就寢,又給夫君的書房送去宵夜,忙忙碌碌完各種家務,這才一下鑽進袁香兒的被窩中來。

  「真好,阿香,謝謝你來看我,我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和姐妹們一起睡覺了。」她雙手抱著袁香兒的脖頸撒嬌。

  這明明還是一個不曾長大的孩子,袁香兒咯吱她癢癢,兩個人在被窩裡笑鬧了一陣。

  「你的狗子呢,要不要抱進屋來?看你稀罕的,一路抱著不離手。」大花問。

  「不,不必了吧,他大概在屋頂上。」

  大花看著暗夜中的房頂,

  「阿香,我出嫁的時候,母親哭成了個淚人兒,我那時還不明白,直到我嫁了進來,才知道母親為什麼哭。母親那是捨不得我去別人家吃苦。」

  即使是她這樣的婚姻,在很多姑娘眼中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姻緣。有誰嫁人之後,不用照顧公婆,操持家事,從早忙到天晚的呢。

  「做別人家的媳婦真是不容易,」大花在暗夜中歎息一聲:「真想回到出嫁之前,永遠待在父母身邊做女兒啊。」

  袁香兒:「這個世界所有的女孩子,生活得都太辛苦了。」

  「阿香,我真羨慕你,你知不知道我們所有女孩都羨慕你。能讀書,能識字,能到處看看。甚至……還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人。」大花躲在被子裡,一雙眼眸亮晶晶的,帶著她夢想中的期憶,「你說很久以後,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所有的女郎都能和你這樣呀。」

  「會的,我和你保證,女郎們總有和男子一樣被公平對待的一天,這個時間不會太久,大概一兩千年就夠了。」

  「一兩千年還不叫久啊,阿香,你真是太壞了。」

  屋頂上有一塊小小的天窗,鋪著一片明瓦,將一束微弱的星光透進屋內濃黑的世界中來。

  夜深人靜之時,

  突傳來幾聲男子粗魯的咒駡聲,和碗碟摔碎的脆裂聲。

  袁香兒睜開眼睛,

  「是大伯,我夫君的兄長回來了。」大花在黑暗裡輕輕說,「他這個人喜歡喝點酒,回來就總這樣,可憐我大嫂,那麼溫柔的一個人。」

  暗夜裡,拳腳相加和辱駡聲響個不停,卻沒有聽見受害者的隻言片語,彷彿只是夜晚中可笑的一場獨角戲。

  這就是大花覺得自己還算幸福的原因,因為她的夫君不曾動手打她。在這個世界,男子被賦予了過度的權利,以至於只要他們沒有行使這種暴行,就會被認為是一位好夫君,好姻緣。

  屋頂的瓦片上輕輕傳來細不可聞的走動聲。

  緊接著是轟然一聲巨響。

  「哎呀,天降隕鐵,把阿大的屋頂砸了個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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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夜已三更,張林氏默默地打掃著地面的瓦礫,她又讓許多人看了自己的笑話,相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她其實更介意第二天頂著一張腫脹的臉,面對這一院子親戚的指指點點。

  屋頂被從天而降的隕鐵砸了一個洞,那沒有燒盡的一點隕鐵此刻還嵌在屋子的地板上冒著黑煙。而她的男人不過在最開始的那一刻受到了驚嚇,停止對自己施暴,此刻已經自顧自地在床上呼呼大睡去了。

  雖然突如其來的意外損壞了屋頂,但林氏卻覺得很慶倖,如果不是這一下意外打斷了她的丈夫,她不知道正處於興奮狀態的男人不知道會將他的暴行延續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林氏直起酸痛的脊背,看著一片狼藉的屋內。這間貧瘠的臥房裡沒有多餘的裝飾,唯獨在牆壁上掛著一張水墨畫卷。

  畫面上畫著一條大河,野水春江,淡煙衰草,近處是萋萋葦草,對岸的雲霧裡隱隱露出仙山樓閣的一角,

  最惹人注目的還是浩瀚煙波中一條自由擺尾的小巧鯉魚,那魚遊動在江心,青黑色的魚身,額頭一抹殷紅,有它的存在,使得整張寡淡的畫面鮮活而靈動。

  林氏盯著那一抹紅色看得有些出神,她不記得這幅畫是什麼時候掛在家裡的。只不知為何,這些日子來,她時時夢見畫卷中的這條魚,以至於自己近日所有的繡品,全都習慣性地秀成了鯉魚。

  雖說沒有人能夠知道她夢中那些畫面,但哪怕自己平白想想也足以讓林氏羞愧難當。

  從小父母在禮教方面對她管教甚嚴,自從嫁入張家之後,她恪守婦德,謹小慎微,以夫君為天,從未行差踏錯過半步。

  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然會做那樣的夢,在那些夢裡,那條靈活的鯉魚從畫卷中慢慢遊出,來到她的身邊,化為一位年輕俊美的郎君,同她肌膚相親,交頸而臥。

  那人夜夜在她耳邊溫言細語,說出讓人心神蕩漾的話來。

  林氏捂住了臉,感到了深深的自責,她在心底唾棄自己的放蕩荒唐。但又不得不羞愧地承認在那些個夢境中,她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歡愉。

  那條魚是那樣溫柔而細緻地纏著她,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他那冰冷的手指留在自己肌膚上的觸感,冰冷又滑膩,就像一隻真正的魚,讓她為之顫慄顫抖,讓她一路墮向深淵。

  林氏抬頭看向酣睡在床榻上的夫君,滿身酒氣,連鞋襪都不曾脫,剛剛打過妻子的他,此刻大大咧咧在床上睡得正香。

  林氏歎息一聲,像是從前任何一次那樣,打來熱水,服侍自己的丈夫清理頭面,脫鞋更衣。

  在替丈夫脫去外袍的時候,一抹刺眼的脂粉明晃晃染在酒氣熏天的裡衣上。

  林氏收回了手,她的夫君喜歡流連煙花之地,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了。

  剛開始的時候,她也曾想要抗拒。

  父母總是苦口婆心地勸她,

  「聖人有言,生為女子,卑弱第一,既已嫁了夫君,唯敬順之道,方是婦人之大禮也。」

  「孩子,多忍一忍,時日久了,女婿明白了你的好處,自然敬你愛你。」

  婆婆卻指著自己的鼻樑唾駡,「男人在外面應酬,乃是為了這個家。你不知細心服侍,反要吃醋。妒,為其亂家也,乃是七出之一,仔細我家大郎發起火來,打發你家去。」

  從此林氏就再也不敢說些什麼了。

  此刻她看著躺在床榻上的男人,鬆垮垮的皮膚,肥碩的肚子,一個被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卻能對自己動輒拳腳相加,污言穢語相向。

  對於這種生活,唯一能做的只能毫無休止地忍著,還被要求溫順,勤勉,不能嫉妒。這樣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或許忍個一二十年,等她生了兒子,兒子娶了媳婦,自己也熬成了像婆婆那樣的女人,還會把這些積壓下來的火氣傾瀉在自己的兒媳婦身上。

  林氏後退了幾步,恰巧摸到了那副畫卷。畫卷上的遊魚就在她的手邊,巨大的魚身,額頭一抹豔紅,幾乎就要遊出畫面了一般,那烏溜溜的眼珠直直盯著她看。

  她嚇了一跳。

  這條魚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這麼大的嗎?

  它什麼時候變到了這個位置來的?

  「既然過得這般辛苦,又何必委屈自己。跟我來吧,一起快活去。」男人誘惑的嗓音從畫面內響起。

  林氏拈著手絹跌坐在地上,想要逃,卻又挪動不開腳步。眼睜睜看著那條大魚慢慢遊動起來,巨大的魚頭從畫布中探出,漆黑的魚眼居高臨下望著她。

  那魚終向著她張開了圓形的大嘴,一口將她吞噬下去。

  ……

  袁香兒睡得不太安穩,她在睡夢中總能聽見嘩嘩的水聲。袁香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在一條煙波浩瀚的大河邊上,蘆葦地裡,一位白衣老者坐在江邊垂釣。

  他的身側,一條青黑色的鯉魚懸浮在空中慢悠悠地遊動。

  袁香兒知道自己大概身在夢中。

  「河伯。」她來到那位老者的身邊,「我已經來到兩河鎮,你有何事要和我說,你如今又身在何處?」

  那老者卻宛如沒有聽見一般。

  他笑眯眯地,悠然自得,垂釣江邊,一手支著下頜說話:「我說丹邏,你不要吃人類好不好?」

  那條遊動在空中的魚轉過身來看向他們,袁香兒這才發現魚的頭口之處滴滴答答染著鮮紅的血色,

  「為什麼?我想要吃東西,人類和其它生靈又有何不同之處?老虎和野豬可以吃,人類自然也可以吃得。」那條魚的肚子裡發出悶聲悶氣的聲響,「何況,是他們自己把同類獻祭給我。」

  「可是我曾經好歹是人族,你要這樣吃我的同胞,我只好離你遠遠的了。」河伯說道。

  丹邏在空中游了一圈,又一圈,終於開口,「活了太久,總覺得很寂寞呢。難得有個能說得上話的,算了,在你活著的時候,我不吃人類便是。」

  河伯便笑了,「那就謝謝你啦,我的朋友。」

  ……

  袁香兒是被一陣細微的敲門聲吵醒的。

  她睜開眼睛,大花已經去開門了。天還未亮,漆黑一片的屋門外,站著臉色蒼白的小姑娘冬兒。

  「冬兒,你怎麼來了?」大花把小侄女領進屋子,「大半夜的,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嬸嬸,我……我睡你這裡好不好?」小姑娘顯然受到了驚嚇,炎熱的夏天晚上哆哆嗦嗦抖個不停。

  大花把她抱上床榻,讓她睡在自己和袁香兒中間,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怎麼了,是不是被你爹那個莽漢嚇著了。別怕別怕,今晚就和嬸嬸還有阿香姐姐一起睡。」

  小姑娘在薄毯中蜷起身體,小小的身軀瑟瑟發抖,

  「不是爹……是娘親……」

  她細小呢喃的聲音被黑暗淹沒,睏倦中的大花和袁香兒都不曾聽見。

  天亮之後,大花早早便起來打掃院落,燒水做飯,忙得不可開交。

  袁香兒在早飯前,看見了她的那位夫君。常年埋頭苦讀的書生,有些斯文弱氣,隔著耳門遠遠地和袁香兒點頭行禮之後,避嫌打算離開。

  大花收斂了跳脫的性子,規規矩矩站在門外和他說話,帶著幾分恭敬和拘束,遞給他一盒子新蒸好的點心,目送他去了書房。

  在袁香兒的眼中,這個男人的頭頂後背扒拉著好幾隻無傷大雅的小妖魔,無形的重量壓得他有些佝僂了脊背。

  這大概是一個心中有些怯弱又壓力極大的男子。當人的氣勢弱了,心裡有惶恐不安的時候,小妖魔們會更喜歡這樣蹲壓在他肩頭欺負他。

  大花回來之後,袁香兒揶揄道:「你和你夫君說話那麼緊張幹什麼?都成婚大半年了,還害羞不成?」

  「你不曉得,自打夫君考中了秀才,全家人都指著他高中,日日有人垂盼過問,搞得我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大花歎息一聲,「我心裡既盼著他上進,又害怕他真的中了舉,做了官。那我這樣屠夫家的女兒怕是在他眼中更上不了檯面了。」

  「你別總是歎氣,就我來這麼一天,你都歎了多少氣了。」袁香兒像兒時一般拍她的肩膀,「你都覺得緊張,你的夫君只怕心中壓力更大,我覺得你應該多鼓勵他。而不是恭恭敬敬捧著他,你這樣反而增加他的壓力。」

  「是這樣的嗎?夫君讀的是聖賢書,我這樣一個粗人怎生有資格鼓勵他?」

  「大花姐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好的女孩子,別看不起自己。你聽我的,拿出從前那個勁頭來。你們已經是夫妻,我覺得他很需要你的鼓勵。」

  和大花一起用完早食,袁香兒準備帶上南河今日再去河神廟逛逛。驗證一下昨天晚上那個不明不白的夢境。

  冬兒的母親林氏款款穿過耳門,過來接她女兒回去,

  「冬兒,跟娘親回去吧。」林氏的笑容溫和而慈愛。昨夜她丈夫的酒後施暴,似乎沒有對她照成什麼影響,她看上去不但不顯疲憊憔悴,反而有些容光煥發了起來。

  昨日袁香兒見到她的時候,她還習慣性地含胸駝背,低垂眉眼。而此刻卻挺直了腰肢和脖頸,語笑嫣然,泰然自若地和人行禮交談,彷彿驟然開放的花,平添了那種罕見的神采奕奕。

  但冬兒卻一反常態地縮到大花的身後,

  「你這孩子,這是怎麼了?不能一直煩著嬸嬸,跟娘親回去吧?」林氏語氣溫和,低下白皙的面龐看著自己的女兒,伸出手拉她。

  五六歲的小女孩彷彿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怪物,拼命搖頭,懼怕地躲開了。

  (南河,昨天的屋頂是你砸的吧?有沒有察覺什麼?我覺得有些奇怪。)袁香兒聯繫還在屋頂上的南河。

  (沒有,她看起來是個人類,但好像又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我不擅長分辨這個,要是烏圓在的話,一眼就能看出來。)南河的聲音傳來。

  (是啊,我也總覺得這位張林氏和昨天不太一樣了。但又不知道哪裡不對。)袁香兒有些遲疑。

  「林嫂子,冬兒大概是昨晚嚇到了,我正好要出門,不如讓她跟著我去散散心。」袁香兒便笑著對那位張林氏說,口裡是商量的語氣,手上卻已經把冬兒牽在自己手裡。

  背著清晨的陽光,林氏的笑容顯得有些模僵硬虛假。

  她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看見一隻銀白色的天狼從空中落下,跳進袁香兒的懷中,冷冰冰的眼眸轉過來看她。

  「這樣啊……」林氏後退了一步,「那好吧。」

  袁香兒懷抱著南河,牽著冬兒往大門外步行。

  袁香兒想起昨夜夢裡吃人的怪魚,忍不住開口問道,

  (小南,我問你,如果我們彼此不曾認識,你是不是也會吃人類?)

  (渡過離骸期之前,我的身體需要大量捕獵進食。雖然不會濫殺,但捕獵的時候,人類和其它動物對我來說並無高低之分。)

  (那麼現在沒吃,只是因為我嗎?)

  (嗯,因為喜歡阿香,所以也喜歡上所有的人類。)

  袁香兒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對很多妖魔來說,人類也不過是食物鏈中的一環而已。

  她從小居住的闕丘鎮那樣安靜祥和,不曾見到過度的血腥陰暗,大概是因為一直有著師父這樣強力的妖魔在那裡居住著。

  一路行走看去,治安最為穩定的京都,也是因為有著國師妙道坐鎮的緣故。

  這樣看來,有大妖魔約束或者是有強大人類強者居住的地方,肆意吃人的小妖魔就會少很多。

  兩河鎮從前也一直是一個安靜的鎮子,是因為有著河伯管束的緣故。

  但現在,這裡的街道上隨處可以看見新滋生的小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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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發表於 2020-8-18 16:55: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兩河鎮地處交通樞紐,商業繁華,市井熱鬧。

  難得的是這裡的街道還能保持著整潔而有序,治安環境也好。不僅少有偷雞摸狗的小賊,連路邊行乞的乞丐都不多,附近的商販老合喜歡在這個鎮上聚集,做點穩妥的生意。

  顯然治理此地的地方官是一位能吏。

  袁香兒等人順著街道行走,快到河神廟的時候,看見一間藥鋪裡的大夫正提著藥箱,被一位病人家屬急切地拖著匆匆忙忙向外跑去。

  一旁看熱鬧的路人議論紛紛。

  「這又是哪一家?近來得這個病的人可真多啊。」

  「是街口老吳家的獨子,昨夜還好好的人,今早卻像失了魂魄一般,無緣無故昏睡不醒。家裡如今亂成一團,慌腳雞似地四處請大夫呢。」

  一位老者拍著手嗟歎:「看看這都是第幾位了,請大夫根本就沒用,要我說還是得請高人來看一看才是。」

  「誰說不是呢,」他身旁之人說道,「聽說縣尊大人請了昆侖山內清一教的法師,如今正在河神廟附近查看呢。」

  「哦,為何是清一教的法師?」有聽眾好奇了,湊過頭來議論,「這般大事,怎生不請國教洞玄教的真人。」

  先頭說話那人壓低了聲音:「你們也不想想,一旦驚動了洞玄教,就等同於讓官家知道。如今三年一度的大考將近,我們鎮各方面績效本做得十分漂亮,縣尊老爺們如何肯在這個節骨眼讓這些糟心事上達天聽?自然是要暗暗壓下來才好。」

  眾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袁香兒聽到這裡有些詫異,

  清一教是一個與洞玄教風格截然不同的教派。

  相比洞玄教的作風強勢,聲名顯赫。清一教的教眾多隱居昆侖山內苦行清修,即便偶有弟子在江湖行走,也有如閑雲野鶴,行蹤不定。除非機緣巧合,很少人能夠請動得他們出面。

  袁香兒在處理仇嶽明將軍一事之時,曾在漠北遇到過一位清一教的修士,那道號清源的修士有著一位獅身人面的使徒,曾開口用駐顏丹和延壽丸向袁香兒換取南河,一直讓袁香兒記憶猶新。

  到了河神廟附近,果然廟宇的路口處已經有縣衙的衙役封鎖出入口,看熱鬧的老百姓在外面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這失魂症和河神廟有啥關係啊?為什麼法師來了不去病患家中,卻來這座小廟?」

  「這些法師的行頭也太寒磣了點吧,不會是騙錢的神棍吧?」

  「不至於,縣令大人素來英明,我等屁民安心看熱鬧便是。」

  也有人和自己一樣,察覺到河神廟的不對勁之處嗎?袁香兒牽著冬兒擠在人群中。她進不去,遠遠也看不清楚,南河從她懷中跳下來,踩著屋頂躍到高處去了。

  「冬兒能告訴我,為什麼說河神大人不見了好嗎?」袁香兒蹲下身問身邊的小女孩。

  冬兒想了一下,「姐姐你也能看見對不對?以前娘親帶我來河神廟,我常常看見一位白鬍子老爺爺還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叔叔在廟裡下棋,但其他人卻看不見他們。我覺得那就是河神,可是最近他們卻不見了,整座廟也死氣沉沉的。」

  「冬兒昨夜是被你父親嚇到了嗎?」袁香兒摸摸小女孩的腦袋,安慰她,一般這樣年紀的孩子直面家暴的場面都容易在心中留下陰影。

  冬兒猶豫了片刻,「不,不是父親,是娘親,」

  她抬起頭看著袁香兒:「娘親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昨天晚上……」

  她正要說下去,河神廟內傳了一聲呵斥聲,

  「哪來的妖魔,大膽!」

  只見那廟宇中一位法師縱身上了屋頂,那法師身穿水合服,腰束絲絛,手持紋古銅劍,腳蹬雙耳麻鞋,一部長長掩口髭鬚,果然很有點世外高人的模樣。

  他一手持劍一手駢劍指,如臨大敵地對著蹲在屋頂上的一隻銀白色小奶狗。

  那隻小狗翻了個白眼,從屋頂上躍下,仗著身材嬌小,擠入人群迅速消失不見蹤影。

  「呔,妖精哪裡跑!」法師大喝一聲,躍起直追,飛奔的過程中不慎撞倒了幾個看熱鬧的百姓,沿途留下他一路的道歉聲,

  「對不住老鄉,對不住啊老鄉。」

  「怎麼這樣咋咋呼呼的?該不會真的是神棍吧?」

  「哎呀撞到人了!」

  「法師怎麼追著狗跑了?」

  ……

  一氣追出城外數裡地,那位留著長鬚的法師才追上南河。

  「看……看你往哪兒跑!」他氣喘吁吁地拿著劍指著眼前小小的狼妖。

  那隻不知什麼品種的小狼,在白茫茫的蘆葦地裡轉過身來,一臉淡然地看著他,

  明亮的天色忽然暗了一下。

  天門開,白晝現星辰。

  奶狗一般大小的小狼,身後拖出一隻巨大古樸的獸影。

  法師心生懼意,知道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強敵,但這個時候,總不能轉身逃跑。他只得咬咬牙,祭出隨身法器,正要發動攻擊。

  「誒,誒,且莫動手。」遠處一男子騎著一頭類似雄獅的魔物,悠悠哉哉從白色的葦花飄渡而來。

  走到近前,才發現那是一位十分年輕的法師,同樣是一身簡陋的水合道服,腰束絲絛,腳穿麻鞋,頭戴青斗笠,

  若是袁香兒在此地,多半會說一聲好巧。這位法師正是她之前在北境遇到過一次的那位清源。

  年逾半百的長鬚法師見著這位年輕的男子,卻恭恭敬敬低頭稱了聲:「師父。」

  「我說虛極啊。」那位清源真人一腿盤踞,一腿垂掛,坐姿悠閒,「你跟著我修習了這麼多年,連使徒都分辨不出來嗎?這位和此事無關,他是別人家的使徒。」

  名叫虛極的法師吃了一驚,這才認真看去,果然在狼妖的眉心發現了一閃而過的結契法印。

  清源騎在妖魔的後背,繞著南河看了片刻,「咦,上回見面,你還處在離骸期。想不到這麼快就成年了,真是優秀啊。」

  他摸著下頜,認真看著南河,「我說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你若是願意,我不惜代價,總能從你主人那將你換過來。」

  「不。」南河只說了一個字。

  「別拒絕地那麼快嘛,隨我回昆侖山,那裡日日有好吃的,可以天天泡溫泉,我派遣專門的人為你梳理毛髮,按摩肌膚……」

  「不。」

  「她就有那麼好麼?」清源不死心,「你看看我呀,我有什麼地方比不上你的主人?我長得這般好看,活得還比她長。」

  活得比她長這一句話精準戳中了南河,他忍不住抬起頭來,清源看上去十分年輕,卻有了四五十歲的徒弟,想必是有著延壽的秘術。

  清源把握住了他這一瞬間的心態變化,「她再好,也陪不了你多少時間。來我這裡吧,我不一樣,我還可以陪你們走很長的路。」

  他彎下腰,向著地面上的小狼伸出手臂。

  「我說這位道友,趁著別人不在,想偷偷撬別人的使徒,也太卑劣了點吧。」袁香兒及時趕到。

  她憤憤瞥了清源一眼,向著南河伸出手。南河小跑幾步,跳上她的手掌,被她攬進懷中。

  清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信手向袁香兒打了個道輯:「好巧啊,上次匆匆別過。不曾想在這樣地方,能夠再與道友相遇。」

  袁香兒回了一禮,「我的住處裡此地不遠。道友可能告知,兩河鎮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當然可以,」清源說起了自己從地方官員處打聽到的消息,「數日前,此鎮上的居民突然毫無緣故地昏迷不醒。縣令因而求到昆侖來,我便前來看看。」

  他說到正事,吊兒郎當的神色終於略微正經,「我查看了那些病患,無一不是失去了魂魄,只留一具會喘氣的肉身罷了。若是查不出緣故,這些人過不了幾日便會漸漸枯槁而亡,時間很趕,我們也還沒獲得新的消息,有些棘手。道友若是也對此事有興趣,可以和我們互通有無。」

  就在袁香兒和清源討論時症的時候,張家大院中,張家大郎從宿醉中醒來。

  那個男人捂住自己頭疼欲裂的腦袋,看著滿地狼藉的家,腳步虛浮地往外走。地面上許多瓷器的碎片,都是他昨夜發火時砸的,還有那突然從天而降的隕鐵,竟然砸破了家中的屋頂,現在還鑲在地板上。一整夜過去了,家裡還這樣的淩亂,男人心中不由升起了怒火。

  或許在他第一次對妻子動手的時候心中還有一些愧疚之意。妻子柔順且無力反抗,自己變漸漸從中發現了肆意發洩的樂趣。一無所成的他彷彿從肆虐的暴力裡找回了作為男人的自信。

  那就繼續吧,反正發洩情緒並不需要承擔任何後果,對方也逃不開自己的手心,

  「真是晦氣,」他看著漏了洞的屋頂說,「不知是誰找來了這樣的黴運。」

  他走了幾步,看見自己的妻子正平靜地坐在妝台前,對鏡梳妝。

  「臭婆娘,你的夫君醒了,也不知道上前伺候,還大咧咧地坐在這裡?」他幾步走上前,揚起手掌就想要給林氏來一下。

  手腕卻在空中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手腕的人竟是自己一向溫馴賢良的妻子。

  妻子的肌膚很白,手指握在自己的手腕上,那一點柔弱的白皙就顯得分外顯眼。但此刻那本應柔軟的手指,卻像是鐵鉗一樣死死箍在他的手腕上。

  「怎麼回事,你……放手,先放手。」張大郎手腕吃痛,氣勢便弱了,心虛地喊了起來。

  林氏只是握著他的手腕看他,青蔥玉臂,玲瓏搔頭,淡淡一笑豔明眸。

  他的妻子素來是端方的古板的,即便夫妻之間的情事也十分放不開,遠遠比不上花街那些小娘子嫵媚。張大郎何曾見過她這樣的神采嬌柔,一顆心頓時又癢癢起來。

  他放柔了聲音,「娘子,你且先放手,我不打你便是。我們一同回榻上,做點快活的事。」

  林氏笑得更明媚了,她握住張大郎的手腕,慢慢把他拉向自己,突然間一反手將他按在地上,

  「你不打我了?可是我答應過她要揍你一頓的呀。」

  「放……你且先放手,你抓疼我了,咱們回榻上,你想要怎麼個調調,我都由著你。嘿嘿。」

  林氏伸手拿起梳粧檯上一柄裁衣物用的木尺,在手中掂了掂,「那可是你說的啊。」

  厚厚的尺子攜勁風,狠狠地一下抽在張大郎後背。

  張大郎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聲,

  但他那位素來溫柔的妻子,卻撿起丟棄在地上沾滿污穢的外衣,一把塞進他的口中,堵住他的聲音。

  「別那麼快開始喊啊,夫君。你平日裡揍我的時候,我可都沒有喊過呢。」

  柔韌的木尺,放在這個女人手中,竟然變得宛如鐵條一般堅韌。一下又一下狠狠抽在張大郎的脊背雙腿,痛苦卻又死不了人,打得那裡一片血肉模糊。

  張大郎一生懶散,文不成武不就,逗貓招狗混到這般年紀,何曾受過這種罪。疼得他涕淚直流。他想要反抗,但壓著他的女子力道奇大,使他毫無掙扎的空間。想要求饒,無奈口中堵物,只能發出嗚嗚的悲聲。

  到了這一刻,他突然才知道被人按在身下欺負,述求無門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身邊的女子彷彿毫無感情的生物,素著一張面孔,手中的木尺雨點般地落下,疼得他死去活來了無數次,那痛苦彷彿永無止境一般。

  嗚……嗚……饒命,再也不敢了。張大郎哭著用眼神討饒。

  直至木尺吧嗒一聲斷為兩截,林氏才停下手站起身來。

  張大郎滿臉鼻涕眼淚,哆哆嗦嗦看著眼前的女人,祈求著她的怒火儘快熄滅。

  只要過了這一關,過了這一次,我一定把這個瘋女人休了,他在心底狠狠地想著。

  「真是無趣啊,這樣的男人有什麼意思呢?」

  張大郎聽見空中傳來奇怪的聲音,那明明從妻子口中發出的聲響,卻像是另外一個人,

  那人彎腰把他提了起來,絲毫不顧他地扭動請求,把他一路拖過瓦礫遍地的地面,推在了床榻上,

  「不是想和我做快活的事嗎?」

  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彎下來看著他,紅唇嬌妍,如飲鮮血,

  「現在就送你去極樂世界吧?」

  一個男子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張大郎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道扯著他向前,他彷彿離開了身軀,渾渾噩噩飄向前去,被吸入了一個漆黑的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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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回城的路上,南河化為人形,將年幼的冬兒背在後背,和袁香兒並著肩慢慢地往回走。

  冬兒有些怕他,但因從小柔順貫了,不敢拒絕,只能僵著小小的身子趴在南河的背上。

  袁香兒打開一包剛剛在鎮子上買的桂花糖,拿出一顆哄她,「周記的桂花糖呢,啊,張嘴。」

  冬兒眼睛亮了,畢竟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娃,忍不住甜味的誘惑。張嘴接受了袁香兒的投餵,嘴裡吃著東西,人也就慢慢放鬆了下來。

  袁香兒又拿一顆餵南河,手指還來不及收回來,卻被那個屬狼的男人給咬住了。那有些尖的犬牙叼著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咬了咬,溫熱的舌頭還膩著指腹勾了勾,方才放她出來。

  啊,小南這麼快就學壞了嗎?

  自己不過一個晚上陪別人睡覺,就要在這裡等著咬自己一口才高興麼。

  (以為冬兒在,我就不敢怎麼樣嗎?)袁香兒似笑非笑的聲音在南河腦海中響起,(看我不抓到你,當眾打屁股)

  南河是不可能讓她抓住的,他害怕袁香兒會真的會像她說的這麼幹。

  冬兒趴在那寬厚的肩膀上,只看見眼前那一頭銀色捲髮上突然鼓出了兩個小包包,隨後兩隻毛絨絨的耳朵就從裡面鑽了出來。

  背著她的那個人開始飛快地跑了起來,身後留下袁香兒笑鬧的追逐聲。

  周邊的景物退得很快,但似乎為了考慮到她,這個人的脊背始終很穩,他很快跑進了一片灌林,停在一棵開滿芙蓉花的木芙蓉樹下,轉過臉回首向來路看去。

  樹枝的枝頭墜著一朵朵嬌妍動人的芙蓉花,

  樹冠之下的人,琥珀色的眼眸映著繁花,如畫的眉目染著快樂,瓊玉堆成的臉頰在夏日的陽光中灼灼生輝。

  那種從心底洋溢出來的歡愉十分有感染力,使得冬兒那顆惶恐的心漸漸變得安定。

  她很清楚背著自己的這個男子不是人類,而是一隻銀白的大犬或者白狼。

  從小就看得見妖魔的冬兒其實沒有那麼害怕這些和人類迥然不同的生靈。相比起他們,喝醉了酒深夜歸來的父親和坐在陰暗的角落,對母親冷嘲熱諷的奶奶,更令她發自內心地恐怖。

  她從懂事起就知道,因為自己是女孩,奶奶不時為難她的母親,父親也不太喜歡她。

  院子裡的堂哥堂姐們時常坐在他們父親的肩頭,高高興興地出門逛集市,看花燈。而她卻沒有過這種記憶,哪怕一次都沒有。

  她的大部分記憶裡,自己只能坐在母親的繡棚邊上,默默看著母親日復一日地重複著枯燥無味的勞作。

  想不到第一次把自己背在背上的,竟然是妖精呢。

  原來在高處的感覺是這樣的啊,冬兒伸出小小的手去搆枝頭一支淡粉色的芙蕖。

  她摘了一朵,還想要,卻因為手短腳短搆不著。一隻寬大的手掌從旁伸過來,折下那朵最漂亮的芙蓉花,遞給了她。

  「想要這個?」南河好聽的聲音響起。

  「嗯,還要一朵。」

  「這個嗎?」

  「還要一朵。」

  ……

  等袁香兒追上他們的時候,就看到坐在南河肩頭的小娃娃懷裡抱著一大篷粉嫩嫩的芙蓉花。她自己的頭上戴了好幾朵,還給南河的鬢邊插了一朵。

  南河看見她來了,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想要將花拿下來。

  「別別別,戴著吧,挺好看。」袁香兒哈哈直笑。

  南河背著冬兒,袁香兒挽著他的手臂,三人賞著花在斑駁的樹蔭中慢慢走著。

  冬兒驚嚇了一夜,又跟著奔波了一早上,漸漸在趴在南河後背,在那均勻的步伐間睡著了。

  開開心心地走到張家門口,張家大院的院牆外,站著那個腦袋巨大的妖魔。此刻的他雙手袖在袖子裡,碩大的頭顱低垂著,連腦袋上那一頂小小的官帽都歪斜了。

  在他的腳邊,兩隻極小的小魔物手拉著手站著,是袁香兒在大花屋中見到過的,喜歡偷吃酥餅的小妖。

  看看四下無人,袁香兒上前問道:「怎麼了?你們怎麼都站在這裡。」

  那隻大頭妖魔垂頭喪氣地說:「我本是張家的守護神,在這個院子裡住了也有上百年了。如今卻住不下去了。」

  「何故住不下去?」

  她知道這種類型的妖魔多由家中先祖的靈體所化,多年接收子孫後代的香火供養,成為宅院的守護神靈,正常是不會離開祖宅的。

  兩隻手拉手的小妖精開口說話,稚嫩童音一人一句。

  「家裡來了好恐怖的大妖。」

  「我們都不敢再待在裡面了。」

  「我們倆兄弟還好,另找庭院寄居便是。大叔他就可憐了。」

  「他是守護靈,離開了後輩的香火供奉,逐漸就會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天地間的。」

  袁香兒啊了一聲,「是什麼厲害的妖魔跑進庭院去了?像你這樣的守護靈都不能驅逐他嗎?」

  那隻大頭守護神耷拉著小小的眉眼,「我已死去多年,後輩們漸漸不再記得我,我是活在記憶中的靈體,因為對我的供奉和祭祀越來越少,我的能力也就逐漸衰弱了。那隻妖魔很強大,我不是他的對手。」

  冬兒在這時候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拉住袁香兒的衣袖,「阿香姐姐。他說的是不是娘親?是不是我娘親?」

  袁香兒不解地轉過頭看她。

  「昨天晚上,父親又和平日一樣發脾氣。等他脾氣過後,我悄悄從我的屋子裡溜出來,想看看娘親是否無恙。」冬兒回想起昨夜的記憶。

  那彷彿只是一個噩夢,夢中的情形年幼的她一直不能確認,但她還是決定鼓起勇氣說出來。

  「我悄悄摸到屋內,看見母親正站在床邊低頭看著父親。母親的樣貌雖然還和平日裡一樣,但我卻覺得她不是我娘,被另外一個什麼東西代替了。」

  冬兒小小的身軀哆嗦了一下,那時候她弄出了一點聲音,站在床邊的母親便轉過頭來看她,還朝著她裂開嘴笑,明明是一樣的眉目,但她卻總覺得,娘親的眼睛像是死魚的眼睛,笑著的嘴巴像是水潭裡吐著泡泡的魚嘴。於是她不管不顧,轉身就跑,一路跑到了大花嬸嬸的屋子裡。

  其實後來想想,她又總覺得會不會是自己看錯了。

  袁香兒和南河交換了一下眼神,相信冬兒最初的判斷。

  這個小姑娘大概是天生適合修習瞳術,目光十分的犀利,第一次見面就直接看出了南河的原型。要知道除了烏圓,即便是袁香兒和南河,也不那麼容易一眼看破妖魔經過變化的原型。

  這裡正說著話,有一個大院中居住的親戚從大門裡邁步出來,看見了袁香兒等人,一下喊住了冬兒,

  「冬兒,你怎麼才回來,快進去看看吧,你爹出事了。」

  ……

  張家大郎的床榻前,守著他的兄弟姐妹和母親李氏。

  「失魂症,又一個失魂症。」看病的大夫搖搖頭,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大郎這症狀來得又急又凶,只怕已無力回天,還請為他準備後事吧。」

  張李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先生,別家得了失魂症,尚且能拖個三五日,我家大郎何故即時無救啊?」

  大夫歎了口氣,「不瞞老夫人,令郎素日裡,只怕是房事過度,以至虛損勞傷,脾衰腎損,氣血枯竭。如今被這失魂症一沖,驟然走失三魂七魄,本來就空虛的身子也就撐不住了。在下是真的無能為力,還請節哀,節哀。」

  李氏委頓在地,痛哭流涕,不知道自己從小千嬌百寵著長大的兒子,怎麼就能突然這樣撒手走了。

  她茫然看了一圈,突然爬起身一把抓住了兒媳婦林氏,「都怪你這個狐狸精,掃帚星。嫁到我們家之後就沒帶來半點好事,連個孫子都沒生,還累得我兒丟了性命。我打死你這個剋夫的掃帚星。」

  一起守在屋中大花和她的丈夫張家二郎張熏,正要上前勸說,卻看見他們平日裡一向溫順賢良的大嫂將婆婆一把推開,

  剛剛死了丈夫的林氏推了婆婆,還滿不在乎地摸了摸皺了的衣領,抱怨道,「誰狐狸精?我才不是那種又臭又沒水平的傢伙。」

  當家做主多年的李氏何曾受過兒媳婦這樣的氣,抖著手指指著長媳道:「你,你,看我怎麼罰你!」

  她四處摸索,摸索到一塊瓦礫,就往兒媳婦頭上砸去。林氏一抬素手接住那塊瓦礫,皺起眉頭,

  「你這個人也太不講道理了,不是你自己說妒乃七出之一,為其亂家,不讓她管的嗎?」

  李氏氣得全身打擺子,沒有聽出林氏話語中的錯漏,她自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只顧拉扯著林氏,「我休了你,對,要休了你。」

  她未出嫁的小女兒上前幫著母親拉扯林氏,「竟敢這樣不敬尊長,仔細將你告到縣衙,治你不孝之罪,縣丞大人必定當眾打你板子。」

  林氏愣愣站在當地任憑二人推攘打罵了幾下,歪著頭彷彿思索著什麼。

  她突然伸手一推,將二人推在地上。

  這一下力道甚重,母女兩人摔在地上,齊齊昏厥過去。

  張熏慌忙扶起母親,正要說話,卻看見他那位素來知書達理的大嫂歎了口氣,說出奇怪的話語來,

  「這做人類也未免太難了,枉我富有一江,在人間遊蕩多年,竟然連一天的人類都當不好。」

  她婷婷而立,足下竟蕩開一圈一圈無形的水紋,那說話的語調說著說著就變了,由柔美的女音漸漸成為帶著磁性的低沉男音,

  「看素白他那麼喜歡人類,還以為做人類有多好玩呢。想不到竟是這樣的無趣又艱難。」

  林氏的身軀逐漸頹軟,委頓在地,屋中的地面依舊有著無形的水波持續湧出彌漫,一隻巨大的黑色鯉魚不知從何處冒出,懸浮在了半空中。

  它擺了一下尾巴,看向了張熏和他的妻子大花。

  大花心裡有些慌,不由靠近了夫君的身後,拉住他衣物。

  她剛剛從廚房趕來,身上還圍著圍裙,滿手麵粉,手裡提著一根擀麵杖。

  這總時候,作為妻子,都應該躲在丈夫身後接受保護的吧。希望夫君不要嫌棄自己一手的麵粉汙了他的袍子。

  大花的腦海中突然轉過這個不相干的念頭。

  遊弋空氣中的巨大黑魚,圓睜的蒼白魚眼,口吐人言的恐怖魔物。

  張熏兩股戰戰,左右看了看,屋子裡,除了剛剛過世的大哥,全是女流之輩,唯有他一個男子,他從小讀聖賢書,知道君子於危難當勇毅直前。

  他作為男人,這個時候是應該挺身而出,保護所有人的。

  何況昏迷不醒的是自己的母親、妹妹和大嫂,站在身後的是自己嬌滴滴的妻子。

  可是誰又知道他也害怕啊。他其實是一個從小就特別膽小的人,面對這樣恐怖的怪物他真的怕得不行。

  此刻的他雙腿控制不住地抖動發軟,牙關咯咯作響,腦袋嗡嗡發漲,手心全是冷汗。

  他想對身後的妻子說一句,「別怕,我保護你。」但卻怎麼也湊不出完整的腔調。

  「小郎君模樣倒是挺清秀的,不然這次就是你吧。」

  那隻大魚在空中對著他慢慢張開了圓形的嘴,

  「不……不……」

  張熏覺得自己快要要嚇哭了。

  母親從小就告訴他,男人是不能哭的,他必須得忍著。

  害怕的時候不能哭,痛苦的時候不能哭,因為你是男人。

  他是男子,是全族的希望。他必須考上秀才,再考上舉人。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失敗是不能承受的事,所以他讀書不敢休息片刻,日日勤勉到極致。

  要擔起全族的期待,要讓母親揚眉吐氣,要成為一個讓妻子敬仰敬重的人……這是他往日人生中所有意義。

  但也許這些都不需要了。

  張熏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魚嘴,突然在極度恐懼中有了一種放鬆了的感覺。

  或許我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想著這樣沉重的負擔了,在最後的時候,總能哭一哭了吧?

  他十分丟人地發覺自己的面部潮濕了。

  一隻還沾著麵粉的擀麵杖突然從身後飛來,狠狠拍在巨魚的眼珠上。

  那隻魚在空中翻滾了一下臃腫的身軀,化為了一個眉心抹著一道朱紅的黑衣男子,那容貌妖豔的男人捂著眼睛,對著大花怒目而視,

  「野蠻的女人,你竟敢打我?」

  「你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怪,打……打的就是你。想和我搶夫君,沒門!」大花情急之下,不顧得半年來在丈夫面前努力維持的賢良淑德形象,把張熏一把拉到自己身後。

  她挽起袖子,拿出在市井上幫著父親殺豬賣肉的潑辣勁頭,「來啊,想帶走我夫君是不可能的。有本事就從老娘身上先踏過去。」

  那黑袍男子在空中捂著眼睛,遊弋了半圈,突然笑了,「雖然長得一般,但我喜歡你這樣的性格,好吧,就如你所願。」

  他從空中俯下身,突然湊近,拉住了大花的手,「放心啊,會讓你沒有痛苦的死去。」

  ……

  袁香兒等人衝進屋內的時候,幻像一般的水波和大魚都不見了。

  林氏和婆婆小姑昏迷在地,張家二郎正瘋了一樣砸開屋子的木地板拼命扒拉,彷彿要在地板下尋找出什麼。

  冬兒一下撲到她的母親身邊,搖晃林氏的身體,「娘親,娘親,你怎麼了?」

  而她的母親無知無覺,任她搖動,毫無反應。

  「怎麼回事?」袁香兒拉起半瘋狂的張熏,「大花呢?」

  張熏茫然地抬頭,用被碎木紮破而染血的手指抹了一把臉,帶著一臉眼淚和血污,

  「不,不見了。被一條魚帶走了。」

  大花不見了?

  袁香兒環顧四周,地板之下沒有任何東西,床榻上躺著一個死去的男人,冬兒在失了魂魄的母親身邊哭泣。

  屋內一片淩亂,屋頂開了一個破洞,一抹陽光從洞口中投射下來,照在牆壁上的一副水墨畫中。

  那畫中有一條大河,浩浩蕩蕩直奔天際。河面寬廣無邊,無舟無魚,對岸是茫茫仙山,蕩蕩蘆葦。

  大花呢,大花到底去了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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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張熏的年紀和他的妻子大花年紀相差無幾,十七八歲的人生幾乎全用來伏案苦讀,連志怪都沒讀過幾本,剛剛發生在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幾乎顛覆了他的三觀。

  但大哥突然病故,大嫂昏迷,妻子失蹤,家裡亂成一團,使得這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郎不得不迅速成長起來。

  他克服顫抖扶著椅子站起身,暗地裡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讓自己鎮定,盡可能清晰地把剛剛發生的事和袁香兒敘述一遍。

  母親和妹妹醒來之後依舊只知哭天喊地。眼前除了五歲的侄女,只有這位妻子的姐妹看起來比較鎮定,是唯一可以商量事情之人。

  聽完他的述說,關於那條黑色的魚妖是怎麼把大花帶走,又帶到什麼地方去,袁香兒感到毫無頭緒。

  屬於妖魔的奇能異術很多,大頭魚人可以隨機傳遞到千萬里之外,紅龍能夠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異度空間。她不知道那隻魚妖是用了什麼奇特的術法。

  目前能夠清楚的是,鎮上發現多起莫名失去意識的病患者或許都和那隻黑魚有關。這隻為禍人間的妖魔應該就是河神托夢請求自己來兩河鎮的原因。

  袁香兒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那副畫上。

  那淡淡的水墨,十分傳神地將一條煙波浩瀚的大江展現在了畫卷之上。

  但細細看去,又總覺得畫面上似乎缺少了些什麼。

  袁香兒靠近那張畫,在河畔的蘆葦地十分隱蔽的地方發現了露出葦草的一尾小舟。舟頭坐著一位臨江垂釣的老者,寥寥幾筆勾勒出的背影,初看之時模糊不清,漸漸又覺十分傳神,漸漸鬚髮衣物皆為清晰,白髮老者獨釣碧江,悠然自得。

  「阿香姐姐。那副畫好像有些奇怪。」冬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袁香兒回頭看她,小姑娘守在母親身邊,哭得鼻頭紅紅的,卻還不忘提醒她。

  「嗯,我也覺得……」她這樣說著話,卻看見面對著她的那個小姑娘張圓了嘴,露出一臉吃驚的神色,慌張地向她伸出手來。

  與此同時,自己的身後傳來了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將她拖向了畫卷的方向。

  「阿香!」南河第一時間上前出手,而袁香兒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沒入畫卷,就那樣憑空消失了,南河的指縫不過撈到了一抹殘影。

  南河收住拳,看向那副詭異的畫卷。片刻之前還空無一物的江面上,如今停著一葉扁舟,舟頭上站著一位女郎,正抬首凝望江面。

  阿香進入了畫中的世界。

  ……

  袁香兒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置身於碧水涵波的江邊,

  蒼穹似幕,月華如水,白茫茫的葦花在河畔搖擺,而她趁著夜色,站在蘆葦叢邊的一葉小舟之上。

  (阿香?聽得見嗎?你在哪裡?)南河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我在。我沒事。這裡……好像是一條河,我在河面的一艘船上。)

  (你等著,不要慌,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袁香兒不再說話,他們即便不說話,此刻彼此的心意也是通的,

  袁香兒能感受到南河惱怒著急,但卻不至於過度慌亂失措的心。

  他不再像自己第一次突然離開時那樣亂成一團。

  作為伴侶,他認可了自己的能力,不再覺得自己是那個失去保護就會立刻脆弱無助陷入險境的人類。

  突然來到一個陌生而神秘的地界,袁香兒心中當然有些緊張。

  但南河不斷在她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和那種打從心底的信任,讓她漸漸沉靜下來。

  她開始有自信能夠很好地面對任何突發的情況。

  我很厲害的,我能保護好自己。她對自己說。

  (嗯,阿香很能幹。)南河的聲音很快在腦海中回應。

  哎呀,不小心又把心裡的話傳過去了嗎?

  (你不用擔心我。)

  (不擔心,但我想去到你的身邊。)

  (好,讓你慢慢來。)

  ……

  空無一人的小船,在江面飄蕩。

  袁香兒站在船頭,聽見了隱隱歌聲的歌聲從河對岸飄來,那聲音時而空靈飄逸,時而遼闊優美,有一種如夢似幻的神秘感。

  彷彿一位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女,正敞開那純淨清透的喉嚨歡笑。又像放誕不拘的狂徒,偶爾流露出柔弱的一聲嗟歎。

  那聲音令人聞心神搖醉,恨不能即刻尋覓追隨前去。

  袁香兒握住掛在脖頸上的南紅吊墜,這個可以控制心神的法器正微微發燙,時時提醒著她不要在歌聲中惑迷失自己。

  就在此時,船頭上出現了那位白袍的河伯,他的身影淺淡而透明,像是勉強留在舟頭的一縷意念。

  他攏著衣袖,向袁香兒行禮,「袁小先生,勞您撥冗前來,老朽銘感於心。」

  袁香兒回了一禮,「河伯,兩河鎮到底發生何事?這裡的許多百姓得了失魂症,就連我的一位朋友也被魚妖攝走,不知去向。」

  「那隻魚妖,是我的一位朋友。」河伯說道。

  「你的朋友?」

  「是的,我和丹邏相識於數百年前。那時候的我還是一個人類,而他確實是一隻吃人的妖魔。」河伯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別人或許不能理解我和一位妖魔成為朋友。但我想袁先生你或多或少能夠明白一些吧。」

  他的生命似乎已經燃到尾聲,蒼老的面容,彎曲的脊背,越來越透明的身軀,但他的神色平靜慈和,並無悲苦之色。

  袁香兒點點頭,有些擔憂地問:「河伯,您這是怎麼了?」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這世間本無永恆之物,我不過是時限到了罷了。」

  「可是您?」

  「這些年丹邏和我在一起,為了顧及我的感受,忍耐著從不吃人。如今我要離開了,他自然也就再無拘束。開始肆無忌憚地放縱自己。是以我才請您特意來這一趟。」

  「您是希望我出手剷除這隻妖魔嗎?可是我看見鎮上早已有了不少清一教的高功法師,您為什麼不託付他們,反而找到我這個名不見經傳之人呢?」

  河伯背著雙轉過身,「我想請您看一些東西,至於將來你想怎麼做,可以自己決定。」

  行進的小舟上出現一個年輕男子的影像。那是屬於河伯的記憶。

  年輕的垂釣者不顧船邊的釣竿,也不劃槳,任憑小舟在江心遊蕩。他的膝前擺著一壺小酒,幾碟子小菜,自飲自斟,當真逍遙自在神仙不換。

  小船附近的水面上,一隻黑色的大魚悄悄浮出水面,它的額頭帶著一抹鮮紅,黑色的脊背在碧波中時時起伏,間或在水面露出一閃而過的鱗片。

  「又是你,一喝酒你就出現,你也喜歡喝酒嗎?」年輕的垂釣者放下竹笛,倒了一杯酒,「魚兄,魚兄,你可好酒?來,在下敬你一杯。」

  他將一杯清酒灑入江中,江水中的大魚搖頭擺尾,魚鰭濺起浪花,好像真的喝到了酒一般。

  此後這位垂釣者每次出來釣魚,船邊總是追逐著一隻青黑色的大魚。

  垂釣者敬酒投食,彼此互飲,宛如知交好友一般。

  在一個明月臨空的夜晚,垂釣者月色下行舟,嘩啦水聲響起,一位眉心染一抹鮮紅,身著黑衣的男子從水中攀上小舟,坐在了他的對面,

  「在下丹邏,多日逢兄賜酒,心中感激,今日特來相謝。」

  垂釣的男子知道他並非人類,多半為那隻大魚所化,心中有些畏懼。但想到這些日子相交之情,雖彼此不能說話,但已然有如知己一般,於是努力鎮定回禮道:「在下素白,見過丹兄。」

  月下扁舟,把酒言歡,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

  美好的時光總顯得迅速,悲傷卻在記憶中濃烈而刻骨。

  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妖魔和人類混居在一起,強大的妖魔時常肆虐人間,人類沒有形成強大而統一的政權,大大小小的軍事力量各自為政,時時彼此互相殘殺劫掠,戰事不斷,一生悠然自得者,能有幾何?

  素白安居的小鎮遭遇了戰火的洗劫,那些衝入城郭的士兵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人類的身份,變成了比妖魔還要兇殘的生物。

  他們將女人和孩子從藏身之所拖出來,毫不猶豫地殺死在大街上。他們折磨所有反抗的男人,將那些屍體吊在城門前。鮮紅的血水把曾經安靜的小鎮生生浸泡成了人間地獄。

  從未殺過人的素白,在那一刻,持著血染的長刀,面對著鋪天蓋地的敵人化身修羅。

  他的刀口捲了,刀柄被血液打滑到難以把握,但他不在乎,他的家被毀了,親人朋友被歹徒所殺,妻子孩子全都死了,就死在他的腳邊。

  於是他也把自己變為了一柄殺人的刀,準備戰鬥到刀斷的那一刻。

  洶湧的洪水在這一刻衝開堤壩,湧進了小鎮,無論多麼兇殘的人類,在自然之威的面前,都變得一摸一樣的柔弱無助。

  濤濤洪水毫無感情地捲走了大量生命,不論是敵軍,百姓,好人,壞人,在它冰涼的目光中,都只有一個相同的意義。

  素白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仰躺在自己的小舟上。

  天空和往日一般蔚藍,水面依舊閃爍著歡愉的金色粼光,死了成千上萬人的慘劇在這樣明媚的世界宛如不曾發生一般。

  如果不是他的身體還傷痛到無法動彈,他甚至會以為那被鮮血蒙住雙眼的時刻不過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

  「抱歉,我發現得晚了一些。」坐在船頭的丹邏說道。

  素白悲憤道:「為什麼,為什麼只救我一個?你明明有那樣的能力,卻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人死去。」

  「我為什麼要救他們?那是你們人類自己的事。」丹邏不解地問。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諷刺,也沒有辯解,只是單純的疑問,純粹到讓人無從指責。

  「那你又何必救我。為什麼不讓我也一起死去。」素白抬起一隻胳膊,擋住了自己的雙眼。

  「你哭了?為何哭泣?能夠活下來難道不是應該高興地事嗎?我有時候真是難以理解你們人類。」

  可以毫不猶豫捲走成千上萬生命的妖魔站在船上,低頭看他哭泣的朋友,

  「人類真是有趣,或許我應該試試以人類的身軀感知這個世界,可能這樣才會滋生出真正的人類情感,瞭解你們的世界。否則我即使變得再像,看著你們總像是隔岸旁觀,悲歡喜樂皆如虛幻一般。」

  經歷了這樣慘痛的人間悲歡之後,失去家人了無牽掛的素白開始潛心修行,而幻化為人形的丹邏卻變得喜歡遊戲人間。

  幸運的是,他們彼此依舊視對方為朋友,吃人的妖魔甚至為了對朋友的承諾,隱忍了一世之久。

  眼前的幻象消失,白髮蒼蒼的素白站在袁香兒面前,歷經了一世風霜,看遍人間百態的老者,還對人間報以溫柔慈愛的微笑。

  「我知道,我死之後,丹邏不再會遵守和我的約定,必將在人間為惡,作為人類不得不阻止他。」年老的素白說道,「但我想這世間的人類法師,或許只有你,會在最後的時候,稍微對他有一絲寬容。所以我特意進入你的夢中,將你請到兩河鎮來。」

  他的身影消失,化為一縷白光牽引著小舟,向著河對岸鳧渡。

  天空星目低垂,河水碧藍如鏡,水天相接之處,隱隱露出水晶宮,碧螺殿,那裡仙音縹緲,煙雲環繞,遙遙傳來歡樂嬉戲之聲。

  ……

  畫卷之外的世界,

  張冬兒盯著那畫看了半晌,有些遲疑地道,「阿香姐姐不在裡面了,我感覺她去了一個到處都是水的地方。」

  「到處都是水?」南河皺起眉頭,兩河鎮上沅水和酉水交匯,乃是水源最為充沛之處。

  「我出去看看,煩你守在這裡,不多時便有我們朋友過來。」南河對張熏交代。

  張熏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著眼前這位俊美異常的男子腳下發力,就著屋頂上破了的天窗,直沖藍天,轉瞬消失不見。

  「這……這位?」張熏結結巴巴問他五歲的小侄女。

  「這位是有尾巴有耳朵的,」冬兒比劃了一下,「很漂亮很可愛的那種,之前姐姐抱在懷裡的就是他。」

  張熏還來不及吸收一切,庭院之外,飄飄落下一位長髮披散,鶴氅翩翩的男子,

  「阿香呢?發生了什麼事?」那人轉過狹長的鳳目,向屋內看來。

  一位髮辮紅繩,腳踏金靴的少年隨後出現在屋簷,「阿香呢?不過來一趟兩河鎮,你們把我家阿香藏哪去了?」

  緊接著,院子裡憑空窸窸窣窣落下數位奇裝異服之人,男女皆有,個個容貌俊美,氣勢強盛。

  張熏一時之間,覺得自己讀書讀僵了的腦子有些跟不上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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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6: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袁香兒立在扁舟內,頭上銀河流光,腳下魚行鏡中天,一時讓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水面還是水底。

  在她的眼前,是一棟用玉石和貝殼堆砌出來宮殿,這裡的光線很暗,也沒有守衛之人,袁香兒借著瑩石微暉,悄悄貼著牆角摸了進去。

  空靈的歌聲清晰地從這棟建築的內部傳來,詭色殊音在這樣寂靜昏暗的地方,更為動人心肺,撼動得人心思搖盪。

  這個地方看似毫無守衛,其實已經暗藏了極為厲害的攻擊。

  袁香兒不得不在一個角落盤腿坐下,默默念誦了兩遍靜心咒,穩住自己一直被歌聲影響的心神。

  「阿香,你在何處?」渡朔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袁香兒一下睜開了眼睛。

  想不到大家這麼快就趕過來了啊。

  因為情況比想像中的複雜,她被捲進來之前,在腦海中聯繫過大家,請他們過來幫忙。

  從闕丘到兩河鎮,坐牛車的話固然要個把時辰,但如果是渡朔展翅飛翔,短短時間內便能達到。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干擾你的神魂,阿香,我察覺到我的法器一直在發燙。」這是胡青的聲音,她送給袁香兒的吊墜,具有安定神魂的作用,此刻一直在起效果。

  「阿香,我很快就能找到你,到時候把那條臭魚燉湯喝了,給你解氣。」烏圓說的話讓袁香兒都笑了。

  胡三郎:「阿香,你別怕,大家都來了。連虺螣也這裡。」

  正巧來家裡做客的虺螣看見大家突然撒腿跑得飛快,也就一道跟來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又沒有幾步路。她這樣說。

  大家這樣熱熱鬧鬧在她腦海中說話,那種詭異的聲音也就逐漸不再能夠影響袁香兒的行動,

  「我好像在水底,又像在水面,這裡有一座宮殿,用玉石和貝殼砌的牆壁。裡面有人一直在唱著歌。」袁香兒一邊說著自己所見的情形,一邊悄悄沿著牆壁往裡摸。

  拐過一個厚重的大門之後,眼前的視線驟然開朗。

  那是一間極盡奢華的大廳,四面銀燭流光,明珠璀璨。在那些晃眼的光輝中,世間一切能夠想到的享受幾乎都被堆砌在了這裡。長毛地毯上隨意地散落著各色奇珍異寶,玉石製的長桌上擺放著精心烹飪地美味佳餚。更有俊美的健僕端著美酒和點心穿梭服侍。妖豔的舞娘載歌載舞……

  數十個人類的生魂或坐或臥地滯留在這個大廳之內。

  有些人被空中連綿不絕的樂曲所惑,茫然而呆滯地坐著,無法生出逃脫的念頭。也有一些索性沉迷於聲色犬馬,左擁右抱,大快朵頤,生活得十分奢靡。

  那些服侍的下人個個容貌俊美異常,但若是細細看去,他們的表情十分詭異而不協調,下頜兩側偶爾會現出一道不斷開合魚鰓,肌膚上忽隱忽現著怪異的鱗片。他們不是人類,只是一些還不能完美變形的小魚妖。

  袁香兒混雜在人群中,一點點慢慢挪動,儘量不引人注目。有一位小妖轉過眼珠來,和袁香兒的視線對上了,袁香兒繃緊身軀,僵立不動。那隻小妖眨眨眼,很快就看向別處去了。他甚至區分不出袁香兒和那些只有靈體的生魂。

  袁香兒在人群中,看見了冬兒的母親林氏,林氏靜默地坐在靠窗的一張軟椅上,低垂蝤蠐,糊著銀紗的窗格襯托著她弧度優美的脖頸,悲傷又寂寞。

  袁香兒摸到林氏的身邊,悄悄說:「大嫂,我來接你回去。」

  林氏彷彿突然從夢中驚醒,她看著袁香兒露出詫異的神色,「阿香,你怎麼進來的?」

  她很快低下頭,雙手捂住了面孔,調有悲音,「謝謝你這樣冒險前來救我,但我不想回去了,那樣地獄一般的日子,我真的沒有力氣再過下去。」

  袁香兒想了想,「每個人當然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你要是確定不想回去,我自然不勉強你。」

  「但是,你可真的想好了?」袁香兒看著那個柔弱的女子,「我來的時候,冬兒還在哭呢。」

  「冬兒。」林氏慌亂的眼神幾乎無處安放,她擦了把淚水,最終還是站起身來,向著袁香兒行了個禮,「是我一時糊塗了,冬兒還等著我呢,再難也不能將她一個人丟下。還請您帶我回去。」

  這裡正悄悄說著話。

  糊著窗的銀紗透出了一條巨大的剪影,窗外似有什麼東西遊動而過,長長的黑色剪影搖擺身軀出現在窗紗上。而屋內的人視而不見,似乎沒有注意到這樣的怪物就在自己的窗外遊過,又從正門處搖擺著尾巴懸空遊了進來。

  那是一隻懸浮在空中的大魚。

  袁香兒隨手扯了一件華袍頂在頭上,伏低了身軀。黑魚慢悠悠遊過所有人的頭頂,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掌下來。袁香兒將身邊的林氏輕輕拉了拉,黑魚蒼白的手就掠過林氏的頭頂,一把抓住了一個男子迅速向外飛去。

  大廳在片刻的寂靜之後,再度恢復了喧嘩熱鬧,繼續那種紙醉金迷的享樂,

  袁香兒頂著披在頭上的華服,看著那條魚消失的方向,遠遠跟了上去。

  那條魚向著一處高臺去了。

  袁香兒跟在後面,上了數層蜿蜒旋轉的白玉臺階,臺階的最頂處是一個堆瓊砌玉的露臺,露臺上有人,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妖魔的聽力都十分敏銳,袁香兒不敢再靠近。她躲在露臺下的一根柱子後,脫下了手上戴著的戒指,微微施法,將戒子變大,戒圈內現出了露臺上的情形。

  露臺之上,一位身著白袍的中年男子,被法陣壓制,身在法陣中動彈不得,

  黑色的大魚搖曳到他的面前,把那個人類的生魂丟在他的面前,

  「吃下去。」妖魔獨特的嗓音響起。

  被限制了行動的白衣男子苦笑一聲:「丹邏,我是人類,即便你有辦法通過吞食自己同類的生魂延續修為,我也絕不可能這樣做。你怎麼還是搞不明白呢?」

  袁香兒驚訝地張大了嘴,這個中年男子她越看越眼熟,此刻才發覺他就是河伯素白中年時候的模樣。只是自己剛剛才和河伯分別沒多久,他的模樣怎麼就從垂垂老矣變得年輕了這許多呢?

  那隻黑魚繞著柱子在空中轉了一圈,突然化為人形,一身黑衣,眉染窄紅。

  他並不想多話,一手抓住素白的衣領,一手亮起法訣,就要不管不顧地煉化那可憐的人類生魂,將他硬塞給他的朋友。

  「阿邏!」素白喝住他,

  「素白,即便是你,也不能太過分。」黑夜丹邏凝起雙眉,眉心窄紅如針,渾身魔氣蒸騰,「我族的天賦能力,能煉生魂為己用。多少人類的修士想要以此突破瓶頸,提升修為。苦苦求到我的面前,我都懶得搭理。如今,你竟然拒絕我!」

  「阿邏,我們是朋友。」素白盯著眼前的妖魔,緩慢而堅定地說,「這麼多年了,你至少應該明白什麼是朋友。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彼此尊重。」

  丹邏雙眉倒豎,妖氣沖天,迸發出來的洶湧氣勢鼓動得長髮飄搖,衣襟獵獵。

  他對面那個脆弱的人類平靜而堅定地看著他,竟一點都不顯弱勢。

  僵持了許久,最終還是丹邏放手鬆開了手中的生魂。

  「這些年,人間靈氣漸消,信仰之力也逐漸稀少,你因此無法突破修為,以至壽元耗盡,落到這般境地。早知如此,不應聽你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多發幾次水患,兩河鎮的那些人或許還會將你高高捧在神壇。」

  他初時憤憤,越說越寂寞,露出了一臉落寂的神色。

  「阿邏,生命的可貴之處,正是在於它的短暫。我的資質有限,修為停滯,壽數止步於此本是天命,但我被奉為河神,享人間煙火,借此多活了那麼些年頭,已是偷天地之運數,你應當替我高興才對。」

  「高興?我不明白。」以人類的模樣在人世遊蕩多年的丹邏,依舊覺得自己無法理解人類的悲歡,「你悲傷我不能明白,你高興我也無法理解。明明可以長長久久活在這個世間,逍遙快樂,為什麼拒絕?」

  他的臉色冰冷下來,一甩衣袖,化為一條黑魚,從高臺上縱身遊曳而下,

  冰冰涼涼的語調回蕩在空氣中,

  「你既執意如此,那就隨你。」

  ……

  不過一個人類,我這一生見過的妖魔和人類有如過江之鯽,他們總是要死的,死了也無甚稀罕。

  魔魚遊動在光怪陸離的水晶宮中,在半空中慢悠悠地翻了個身,

  這麼多年,這個遊戲也玩膩了,等他死了,我終於不必再守著這莫名的約定,可以敞開肚皮好好大吃一頓。

  是的,根本沒必要這般煩躁和緊張。

  把那些辛苦抓來的魂魄都自己吃了擺,再隨便發一場大水。

  這些不是從前最喜歡的事麼?

  哈哈,有趣,這才叫有趣。

  ……

  待到黑魚的身影徹底不見之後,袁香兒這才悄悄爬上露臺。

  「河伯,這就是你說的丹邏嗎?他怎麼這樣對您,您等等,我這就給你解開法陣。」袁香兒低頭琢磨法陣,整個陣法十分古樸簡單,也沒有多少為難人的禁忌,很快就解開來了。

  「多謝你,其實不必為我浪費時間,你來這裡是想要找尋你的朋友吧?」河伯取出一小筒細細的魚線,交給袁香兒,「在其中注入靈力,可以找到你想找到的人,也能尋覓到迷宮幻境的出口,是我從前做的小玩意,送給你吧,也算是留個念想,」

  在小舟上,袁香兒見到的河伯是一位行將就木的耄耋老者,剛剛在戒指中所見的時候,他大概也就五六十歲的年紀。

  這會袁香兒抬頭間,似乎又覺得他更年輕了一些,成為了一位清雋儒雅的中年男士,有了夢境中所見的那位少年郎君的眉眼。

  從河伯手中接過的那小小一筒魚線,注入靈力之後,果然一根細細的銀線從靈筒中滑出,遠遠向著一個方向遊動而去。

  袁香兒想了想,「那我先去找我的朋友,一會我們再一起來找您,我帶著您逃出去。」

  ……

  袁香兒找到大花的時候,大花正對著一桌子的美味佳餚埋頭猛吃。

  因為她是連同肉身一起被帶進來的,所以被單獨被隔在一間屋子中。

  袁香兒拉她的時候,她還啊了一聲,依依不捨地抓住了一隻烤乳鴿,跟在袁香兒背後跑。

  「阿香你怎麼來了!好厲害,這是什麼鬼地方,我根本找不到出口。」

  她邊跑邊搖頭歎息,「就是可惜了,從小都沒見過那般多好吃,這下都浪費了,我心好痛。」

  這個心寬體胖的女人,被劫掠到這裡之後,找不到出路,竟然先放寬心大吃了一頓。

  「或者你留在這裡,再吃點,我先回去了。」袁香兒沒好氣地撒開手。

  「別介,別介。」大花急忙拉住袁香兒,將手上那隻油汪汪,香噴噴的烤乳鴿雙手遞上,「阿香這樣冒著危險來救我,我心裡如何能夠不知,來,這個給你。」

  袁香兒拍開她的手,「留著自己吃。」

  兩人一起向著最初的那間屋子跑,那裡面全都是活人生魂,那些人的身軀全都還活著,只要將魂魄釋放,便可撿回一命。

  既然已經找到出口,袁香兒打算把這些人一起撈出去。

  「妖魔雖然恐怖,但他這裡的生活真得是過於舒適。我來的時候看到了,那些都是兩河鎮上的人,平時娶不到老婆的男人,這會七八位美女陪著轉。平日裡飯都吃不飽的窮漢,在這裡日日山珍海味。平日裡受盡屈辱的主婦,在這裡十來位俊美郎君給你端茶倒水。阿香,你說會不會有人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回去啊。」

  「不願意回去就留下,自願給妖魔養著當點心吃誰管得著。」

  但到了那裡,袁香兒二話不說,祭出玲瓏金球,將一院子的生魂用球一裝,撒腿就跑。

  在他們身後立刻追上來了無數大小水族妖魔。那些小妖有些手上還端著盤子,有的胳膊肘下還夾著琵琶,露出小魚小蝦的模樣,大呼小叫地一路追來。

  袁香兒拉著大花一路狂奔,二人腿上都貼著加快逃命速度的神行符,她可不想在水裡和魚妖正面杠上。

  但很快,身後漫起層層水紋,那隻黑色的巨魚在水波中現出身形,他遊得看似很慢,但其實一個擺尾間,已經直逼了過來。

  「人類的術士,有趣。」帶著一抹輕佻的低沉嗓音在空中響起,「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人,敢從我的口裡奪食。」

  細細的魚線在地面上亮起一線瑩光,為奔逃的人類指明逃出生天的方向,出口就在河伯所在的露臺附近。袁香兒沿著瑩光的指示一路狂奔。

  她衝上露臺,正要喊河伯的名字。

  但法陣上,那個被控制的身影不見了。仔細一看,不是不見了,而是變小了。

  原本坐在此地成年男子的身軀縮微為一位八九歲的孩童。

  他用稚氣的面貌正襟危坐,過於寬大的衣袍鬆垮垮地耷拉在那個法陣上。

  「這是怎麼回事?」袁香兒大吃一驚。

  「並沒有什麼好吃驚的,以什麼樣的方式誕生,便以什麼樣的方式還歸自然,這正是我所修之道。」年幼的素白用稚嫩的童音說道,「你們走吧,我替你們攔一攔他。」

  「但是您……」

  袁香兒心生不忍,她和這位老者雖然接觸得很少,但彼此交淺言深。而且他還是從自己年幼時就替師父尋覓過自己的長輩呢。

  還來不及多說說話,聊一聊師父的往事,竟然就要再此地永別。

  「並不用替我悲傷。死亡不過是生命另一種形式的開始。」年少的男童伸手推了推她們。

  袁香兒咬咬牙,拔足離開。

  濃郁的黑霧從露臺之下彌漫上來,雙目血紅的巨大黑魚搖曳著長長的身軀,出現在濃霧中。

  他一路向著那手持金色鈴鐺的少女追去,卻在半道上突然急頓住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位只有八九歲模樣的少年,那稚嫩的面龐上卻有著自己十分熟悉的五官和神色。

  氣勢洶洶的大魚停滯下來。

  「已經是最後的了嗎?」魔物低沉嗓音響起。

  「嗯,」六七歲的男孩笑吟吟的,「阿邏,要和你告別了。」

  大魚化為人類的模樣,低頭看著眼前的男孩,沉默無言。

  「阿邏,在我的家鄉被敵人肆虐,我的家人全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我本來就應該已經死了。」五六歲的小男孩昂頭看著自己高大的朋友,「是你把我從那樣絕望的世界裡撈出來,天天守在我的身邊,陪我渡過那段最難熬的時日。」

  「我雖然失去了一切,但總算還有一位朋友,這是那時候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四歲的小男生稚嫩說話。

  「我一直很想謝謝你。你雖然和我不是同類,但你並不像你自己想的那樣冷漠。」三歲模樣的孩童笑盈盈地說著。

  「謝謝你,阿邏,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也。」

  「阿邏……」

  斑駁的法陣上,僅僅留下了一堆衣物,再也沒有那個人的痕跡存在。

  身高腿長的妖魔站在那堆衣物前,低頭看著地面,

  不過是一個人類,這個世界上的人類那麼多,死了也並沒有什麼好稀奇的。

  一滴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水滴打在了法陣繁複的地面上。

  丹邏用一隻手指摸了一下臉頰,發覺指尖沾濕了。

  「你怎麼哭了?我真不明白人類為什麼會哭?」

  「試試以人類的身軀感知這個世界,可能這樣才會滋生出真正的人類情感。」

  原來悲傷是這種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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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黑暗中,一道瑩瑩發光的魚線蜿蜒伸向遠方。

  袁香兒拉著大花順著這條細線的指引,一路向前狂奔,前方終於出現出口的亮光,追在她們身後的那些妖魔們遲疑著停下腳步。

  大花回首看去,哪裡是什麼俊美僕從,美豔妖姬?那一個個蝦頭魚身,枝節甲殼,奇形詭異的魔物,在幽暗中望著她們,看得大花頭皮一陣發麻。

  二人從出口鑽出,累得直喘氣。外面的世界不再昏暗無光。風和日暖,陽光璀璨。

  此刻的她們在一片亂石上,眼前是奔流不息的濤濤江水。

  不再有幕布似的星空,水鏡般的詭異江面。

  這裡是真實的世界,總算不是畫卷中的異度空間。袁香兒在心底略鬆了一口氣。

  「剛剛追著我們的都是妖魔嗎?可嚇死我了。」大花撫著胸口喘氣。

  「你以為呢?」袁香兒又好氣又好笑,沒想到自己在人類中還能有一位這麼粗神經的朋友,「我看你剛剛吃得可歡,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

  大花生性活潑,身量結實而又健康,個頭比袁香兒高出一截,是家裡的長姐,所有小夥伴中的大姐頭。但其實她心裡特別清楚,在他們從小一起玩大的這一群人裡,平日裡最安靜斯文的小香兒,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阿香打小就比同齡的夥伴穩重聰明,不僅能識文斷字,甚至還具有一身神奇的法術。

  曾經有一次,同伴中的鐵牛不慎被爆漲的溪水捲走,明明水性很好的他,卻彷彿被水裡什麼東西拖住了,怎麼也靠不上岸。所有的孩子都一時慌了,哭得哭,傻愣的傻愣,亂成一團。

  那個時候,大花就在袁香兒身邊,清清楚楚看見同樣年幼的阿香出刀劃破手指,駢指起符,向著水中一點。洶湧的溪水神奇地為之一靜,鐵牛方才借著機會掙扎著靠上岸邊,被阿香一把拉了上來。

  從那時候起,大花就特別服袁香兒,有什麼事都喜歡拉著阿香問一問。

  「我主要沒有阿香你這般厲害嘛,跑也不知道怎麼跑,只好先多吃點壓壓驚。等阿香你來救我的時候也好有力氣跟著不是。」大花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找藉口,順便拍了拍袁香兒的馬屁。

  袁香兒很喜歡大花這樣的性子,這樣的朋友總比遇到事就哭哭啼啼糾纏不清的來得好。

  她們倆來到河岸邊,寬廣的河面水流潺急,對岸是茫茫一片的蘆葦灘,再遠處便是兩河鎮那低矮的城郭和鱗次櫛比的屋簷。從這裡望去,隱隱可以看見河神廟屋頂上那個顯眼的金色葫蘆。

  此刻握在袁香兒手中的玲瓏金球沉甸甸的,熙熙攘攘簇擁著數十位人類的生魂。

  這些人離開了那些詭異歌聲的控制,再在玲瓏金球中穩定了神魂,都逐漸清醒過來,他們看不見金球外的世界,正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他們或許還不知道,他們的生命是有人放棄了自己的生存保下的。

  丹邏想用這些生靈延續他自己朋友的壽命,但素白卻堅決不願接受。不管活了多久,生命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最為寶貴的事物。能為他人而捨棄自己生命之人,不論在什麼年代都值得敬佩,都擔得起那份神壇之上的信仰之力。

  就在眼前的那片蘆葦灘頭,曾有一人白衣勝雪,獨釣寒江。在那粼粼波光之上,曾有二人月下行舟,把酒言歡。

  「我以為我們是在水底呢。那裡那麼幽靜,迴蕩著奇怪的聲音。想不到我們還在陸地之上。」大花的聲音響起,她正四處打量所處的石頭岸,「阿香你看,這裡的石頭好奇怪,生著這麼多的貝殼。剛剛只顧著逃跑沒看見。」

  被大花這樣一說袁香兒回首看去,才注意到腳下是成塊的黑褐色岩石,一路上的地面上,乃至遠處她們剛剛逃離的那座宮殿的牆壁上,全都覆蓋著密集的貝殼。

  這一般是水底才會出現的地貌特徵。

  「是啊,看上去就像這裡曾經是在河底一樣。」袁香兒說。

  「他不能習慣住在水底,於是我把我的宮殿升上水面。他不喜歡我吃人類,我就忍耐了這麼多年。」

  低沉而帶著磁性的聲音突然在空中響起。

  一身黑衣的丹邏出現在袁香兒和大花眼前。他的個子很高,濕漉漉的頭髮抓在腦後,露出額心一抹刺眼的鮮紅,正歪著腦袋居高臨下看下來,

  大花被這位魔氣熏天的男子嚇了一跳,下意識往袁香兒身後縮。但看著袁香兒那比自己還矮一截,纖細柔弱的身板,咬咬牙,又伸出手把袁香兒擋在了自己身後。

  「素白前輩呢?」袁香兒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眶先紅了。

  丹邏沒有回答。但他本人的現身,已然說明了袁香兒不想知道的結局。

  素白前輩生於亂世,命運坎坷,但含德之厚,可比於赤子。

  雖然只有短暫接觸,但這位先生的寬和睿智已然感染到袁香兒。才剛剛認識,還來不及多聊幾句,這位師父的朋友,值得敬佩的前輩卻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怎能不讓人感到傷感?

  「河水每天都在流淌,不知道枯燥地流經了多少歲月,我才第一次交到了朋友。他為什麼不能活在世間陪我?」丹邏伸出手,抓向袁香兒手中的玲瓏金球,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幅度,

  「就是因為捨不得這些愚昧又貪婪的人類。我偏偏要讓你知道,就算你自己捨不得吃,我也一樣會吃了他們。」

  袁香兒拉著大花迅速後退,單手起指訣,一黑一紅兩隻小魚遊轉在身側,金光燦燦的符咒高懸半空。

  雙魚陣護身,神火咒降魔。對上吃人的妖魔,她淩然不懼。

  「哦?雙魚陣?」丹邏微挑了一下眉頭,「想起來了,我見過你,曾經我和素白一起替余搖找過他的徒弟。那時候的你不過是一隻瑟瑟發抖的幼崽。」

  「但是現在看起來挺厲害的嘛,好像也沒過去多久。人類的變化總是這樣地出乎意料。」他看起來散漫而隨意地說著話,天空卻在一瞬間黑了。

  「那麼,就讓我來會一會余搖的寶貝徒弟好了。」

  丹邏將蒼白的手指橫在唇邊,毫不顧忌地咬下,空氣裡彌漫開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所有的法訣咒術,但凡用到施術者的血祭,勢必威力備增。

  袁香兒剛剛偷走生靈的時候,這條大魚追在身後,搖頭擺尾不緊不慢。

  此刻因為失去摯友,胸中激憤無處發洩,反倒揪著袁香兒決一死戰,變得十分難纏而恐怖。

  驚雷炸起,狂風卷地。半空中黑雲騰波,吞吐銀蛇。彷彿翻了江河,倒傾鮫室,瓢潑大雨夾著著冰雹嘩啦一聲遮天蔽日而來。

  水剋火,神火符威力驟降,雷聲中更有一陣古老神秘的歌聲響起,不僅使得袁香兒心神搖盪,大花痛苦地抱住頭顱,就連被護在玲瓏金球中的那些生魂也承受不住,發出一陣哀鳴。

  在雷雨之中的河畔,同水族交戰,還要小心施法護住眾多脆弱的生靈,袁香兒十分吃力。

  但她的身側是友人,手中握著素白舍生託付的數十條性命,絕不能妥協。

  她同樣劃破掌心血祭,咬牙一字一句念誦金光神咒:「天地玄宗,萬氣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莊嚴肅穆的神像在驟雨中升起,金光破萬法,那傷害靈體的詭異歌聲被神光壓制,漸漸低迷。

  「無聊的日子又臭又長,特別的事情倒全堆在一起發生。也好,今日便戰個痛快!」

  風雨中夾雜著丹邏放肆張揚的笑聲,眉心抹著赤紅的妖魔捲著黑煙俯衝過來。

  驚濤駭浪的江面掀起大浪,就在此刻一位銀髮濕透的男子從波濤裡躍出,直撲丹邏,一黑一白兩個身影衝撞到了一起,滾在暴雨如梭的雨幕間。

  天空中燒紅的隕石破開雷雲從天而降。星雨雷電交織纏繞,彼此爭鋒,互不退讓。

  南河的及時出現,讓袁香兒總算籲了口氣。幸好他一直在附近的河水中找尋自己,這才能第一時間抵達戰場,助她一臂之力。

  「阿香,這位郎君是什麼人?是朋友嗎?」大花擺脫了痛苦,看著被南河刻意拉遠了的戰場,心生感激。

  袁香兒咳了一聲,「南河,你見過的。」

  「我見過?南河?」

  大花墊著腳,既害怕又新奇地看著那些驚天動地落下的隕石,想起了出嫁之前就看見香兒時常抱在懷中的那隻寵物似乎就叫這個名字。

  「啊,這樣英俊的郎君,你竟然天天給人家抱在懷裡搓來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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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8 16:57: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眼前神秘而未知的生物,強大力量的碰撞,讓大花感到恐懼和緊張,又隱隱有著一種新奇和興奮。

  阿香就在她的身邊,白皙的手指迅速而有力地糾纏,變化,瑩瑩指尖勾連著天地間神秘的力量。

  威壓強大的符籙伴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亮起,符紋流轉,梵音陣陣。

  此刻的阿香專注而認真,眼眸裡倒映著戰場的火光,一張臉灼灼生輝。即便是瓢潑的大雨淋面,也不能奪走她半分神采。

  大花突然覺得,阿香的這副模樣真是好看,原來一個女孩子在專注著做一件事的時候,也能泛發出這樣奪目的神采。

  大雨中一位長髮披散的男子出現在袁香兒的身側。

  「沒事吧?」他側過臉來詢問。

  「渡朔,你也來了?我沒事。」阿香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那人點了一下頭,俊朗的面孔上浮現出纖長的翎羽,伴隨著一聲鶴唳,他飛身加入了戰團。

  江面上飛掠過來一隻人首蛇身的魔物。那隻魔物有著女性的身軀,蟒蛇的長尾,上岸之後,臉上六隻眼睛齊睜,六道橙黃的光束從高處照入,破開戰場的濃霧,可以看見濃霧中翻滾著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半空中盤旋一隻威風凜凜的羽鶴,時不時扭動空間降下神威。

  原來阿香的世界是這樣的精彩紛呈,與眾不同。

  大花突然就覺得自己從前那些苦惱難堪之事,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麼。

  嫁人之後,兢兢業業守著腳下的一畝三分地,憂心得不到丈夫的喜愛,埋怨懼怕公婆的苛刻,盯著那些芝麻綠豆,將人生消磨在八卦瑣碎、自憐自哀中,永遠卑微瑟縮的活著。

  因為大部分女子都過著這樣的生活,她也就覺得理所應當。

  而今大花突然發覺,其實身為女子,也是可以把自己的視線越出宅院的高牆,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渡朔和虺螣趕到之後,戰場出現了一面倒的形勢,很快丹邏被袁香兒的太上淨明束魔陣限制住了行動,南河踩住他的脊背,出手切向他後脖頸的要害之處。

  在南河、渡朔等的眼中,這就是一個為禍人間,還掠走了阿香的敵人。是可以一口咬死的混蛋。

  但袁香兒卻在這一刻想起了素白對她說的話,

  「我想這世間的人類法師,或許只有你,會在最後的時候,稍微對他有一絲寬容。」

  當時她聽了這話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在素白已經逝去的如今,袁香兒這才真正理解了素白的苦心。

  或許正如他所言,在這個世見真的只有自己一人能夠明白他對這隻妖魔的那種心情。

  若是換成南河、渡朔、烏圓、胡青他們任何一個,遭到了人類的圍剿,自己也必定會和他一樣不忍心,不放心。

  這樣想著的袁香兒下意識就放鬆了法陣對丹邏的鉗制,她不過是略微鬆了一點,面臨死亡威脅的丹邏不顧身軀會受到的傷害,猛然掙脫陣法,縱身躍入濤濤江水之中,在嵌滿螺貝的地面上灑下一路鮮紅的血跡。

  「阿香?」南河不解地轉頭看向袁香兒。

  袁香兒跨步江水邊,看著驚浪怒鼓的江面,躊躇是否動用水靈珠下水追擊。

  就在此時,半空中響起一聲清咒曰,

  「分水。」

  騎著獅子的清源真人出現在浪頭上,他被此地的動靜吸引,追尋過來。

  他不過輕輕吟誦一句真言,清泠的聲音沒入怒浪狂濤之中,竟然將波濤洶湧的水流生生斷開,一分為二,水底之下亂石之間赫然有著一條負了傷的黑魚。

  在水面上,數位騎著妖魔的清一教術士出現在暴雨中。他們的坐騎都是兇狠的魔物,這些坐騎顯然還沒有完全馴服,被套上統一的口罩和束具,以供驅使。

  「總算找到了。」

  「罪魁禍首,原來就是他啊。」

  「水族,抓回去也不好馴服,殺了算了。」

  清一教的教徒居高臨下,審視著河底的妖魔。

  丹邏突然暴起,衝破數人的包圍圈,化為一抹黑影向著遠處逃逸。

  那些法力強大的法師大怒,驅使魔獸,吆喝著緊追而去。

  清源懸停在半空,轉身面向袁香兒,稽首為禮,「此妖十分狡詐,奪人魂魄總是利用媒介從不現出真身。我等追查數日尚無線索。倒是道友聰慧,找到了他的老巢。」

  他看著袁香兒沉默無言,以為她惱怒自己人半路插手。

  對他們這些名門大派出身的弟子,其實並不介意袁香兒這樣獨自修行的散修的看法。

  只是顧及身份,加上對袁香兒這個小姑娘有些另眼相看。於是他笑著交代一句場面話,「道友放心,找到此妖,道友居了首功。事成之後,官家給得報酬盡數都是道友的。」

  人間的黃白之物,對大部分修為到一定程度的修士來說,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對袁香兒同樣也沒有任何吸引力。

  「煉器的魔軀和妖丹,你若想要,也可與你一些。」

  他留下這句話,一拍座下的妖魔,向著同伴離開的方向追去。

  袁香兒回到兩河鎮上,釋放了手中玲瓏金球中的魂魄。這些生靈紛紛向著袁香兒躬身行禮,爾後化為流星,向著各自的家中飛去。

  數十道流光,一齊從袁香兒手中飛出,飛向四面八方,絢麗而壯觀。這些人中大部分的身軀被家人照顧良好,即刻便能醒來。當然也有個別類似張家大郎那樣身軀已經死去,那麼遊魂便也無歸處去。

  妖魔也是會吃人的,這個世間既有挖取人類心臟的妖魔存在,也有奪取人魂魄的妖魔,有會施展魅惑之術誘人精血的妖魅,也有只能爬在家中的屋頂上食怨而生的魔物。

  這大概是袁香兒首次如此直觀地認識到人妖之間不可磨滅的矛盾。

  回到張家的時候,張熏匆匆忙忙迎到門口,看見自己的妻子全鬚全尾地回來了,年輕的秀才紅了眼眶,伸手想要一把拉住自己的妻子。

  考慮到眾目睽睽之下,這樣的行為過於孟浪,又在將將搆到大花袖子的時候急忙收了回去。

  那隻讀過聖賢書的手指在袖子裡來回搓了幾次,終於改為向著袁香兒攏袖為禮。他恭恭敬敬施展衣袖,真心誠意地行了個大禮。

  一行人被讓進客廳,在那裡大花的婆婆張李氏正指著剛剛回魂的林氏痛駡,責駡的語氣幾乎極盡一個女性能對自己同類釋放惡意的極點。

  「像你這樣被妖魔附過身子的污穢之物,還有什麼臉面留在世間?魔物為什麼不收了你這個賤人,還我兒回來?」她在最後這樣指著林氏的鼻子罵道。

  林氏撇開臉,一手摟著自己的女兒,一言不發,極盡隱忍。

  張李氏轉臉看見進屋的大花,想到這個小兒媳婦整個人都被魔物掠去,更是無法忍耐,當即扯著嗓子罵了起來。幾乎恨不能立刻休了她,換一個清清白白的娘子照顧她家光宗耀祖的小兒子。

  大花閉著嘴不說話,她從前十分懼怕婆婆的責駡。只是剛剛體驗過天翻地覆的經歷,見識過力量強大的妖魔,婆婆這樣色厲內荏的辱駡突然就不能再引起她的任何恐懼。

  倒是張熏最終看不下去,上前了兩步開口勸道,「母親,此……此事並非阿花和大嫂之過,咱們鎮上,少說也有四五十數人遭逢此難,萬不能說讓大家都去死的話。」

  他一向孝順,從不頂撞母親,這次也是憋了半天終於把話說出口。

  話出了口才發現也沒有那麼難。其實無論說話的對象是誰,都不應該逃開一個理字。話說到後半截,已經流暢自然,不再結結巴巴,氣勢也強了起來。

  「大嫂和阿花剛剛回來,還要操持大哥之事。還請母親先放下成見,讓她們去歇一歇。」

  在這個家庭中,男權的觀念極重,張李氏早早沒了丈夫,大兒子又剛剛離開,家裡唯一的男丁就成為了她下意識地依靠。小兒子說的話,比兒媳婦解釋上千百句都來得有效。

  即便如此,她還是憤憤不平地念叨:「我兒,你也太寵媳婦了,女人不能這樣慣,仔細過幾日爬到你頭上來。」

  說話間,她瞥見了袁香兒的目光。

  袁香兒已在客座入座,身邊坐著胡青和虺螣,三位容貌各有特色的殊麗女子並排坐在一起,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的目光,看著這一幕鬧劇。

  「看吧,我都說了,人類就是這樣。」

  「嘻嘻,真是奇怪,大花怎麼不給她一個耳刮子?嫌手疼麼?」

  細聲細氣的調侃聲,看似密語,其實毫無忌憚地說得讓人恰巧能夠聽得見一點。

  張李氏突然打了個寒顫,她雖說沒有親眼看見,但也聽到了兒子和女兒的述說。約莫知道了袁香兒身邊的這幾位都是些什麼樣的存在。

  別看張李氏在家中一眾小輩面前作威作福,大呼小叫地慣了。但面對外人,特別是這樣她不敢招惹的詭異存在時,她是特別膽怯的。

  想到小兒媳婦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她的心裡不由打了一個哆嗦,肚子裡那些臭糞爛水,倒是不敢往外倒了。勉強交代一句,哭哭啼啼地在女兒的攙扶下退向後院哭她的長子去了。

  大花的注意力其實根本不在婆婆身上。她好奇的視線一直悄悄落在南河、胡青等人身上。

  特別是南河,哎呀,這位就是阿香的心上人啊,難怪看不上鐵牛呢。

  此刻的南河端坐在座位之上,窄腰寬肩,身高腿長,俊逸無雙,氣勢不凡。

  但大花總能想起昨日袁香兒抱在腿上那隻小奶狗,那副被翻來翻去露出肚皮任憑撫摸的樣子。一想到那個畫面,她幾乎忍俊不禁到需要舉起袖子遮住臉才勉強不至失禮。

  正襟危坐的南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這是他第一次以人類的模樣見袁香兒的閨蜜,

  他悄悄把自己從冠帽到鞋襪審查了一遍。

  一絲不苟地沒有穿錯呢。

  自己應該沒有什麼地方表現得對不吧?

  因為張家還需忙著辦理喪事,袁香兒等人沒有多留,早早告辭離開。

  大花和她的夫君特意將她們送到了鎮口。

  大花拉著袁香兒的眼眶發紅,依依不捨,「能來就常來看看我。」

  「一定。」袁香兒說,「你若是想回娘家,就時常回來才是。」

  她知道大花的婆家其實經濟十分拮據,當初迎娶大花多半還是看在她家的嫁妝豐厚的份上,如今多了治喪這樣的大開銷,只怕更加艱難。於是開口說道,「若是有任何難事……」

  大花捏了一下她的手,「我心中最大的難事,恰巧都讓你給解開了。今後的路我會好好走的,若是事事靠著別人,處處都是難事。只有自己站得起來了,這路才能走得順。」

  「我家大花這麼快就能說會道了啊,」袁香兒笑著告辭,「總之有事就回來說。」

  送走了袁香兒,大花跟著張熏,一前一後往家裡走。

  在她的眼前,慢慢伸過來一張手掌,

  「啊?」大花沒明白。

  攤在她面前的手立刻不好意思地往回縮。所幸最後時刻,大花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夫君忍著羞愧才遞過來的手。

  她的手掌就被握在那微涼的手心裡。

  「我……很多地方沒做好,以後我會改。」

  走在她前面的男人說了這句話,後腦勺一動不動,甚至沒轉過臉來。

  「這是什麼話?夫君你哪兒都好,我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滿心歡喜你,天天期待著嫁給你。」

  那握著她的手,就握得更緊了。

  多鼓勵他,多說他的好處,我覺得他需要你的鼓勵。

  阿香說的果然是沒錯呢。

  「夫君……」

  「嗯?」

  「你看咱們家,眼下沒個進項,花費的地方卻不少,我想……」

  「你想什麼?」

  「我想著只靠大嫂整日織布也不是個事,我能不能在集市上租個攤位,先做點小買賣,補貼一下家用。」大花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有些忐忑,生怕讀書的夫君不喜歡自己拋頭露面。

  她的丈夫沉默許久,沒有鬆開她的手,只是有些艱難地說道:「如此甚好,辛苦娘子。此後我但凡得空,就去幫你。」

  「又怕母親不許呢。」

  「娘親那裡,自然有我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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