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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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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0-8-19 12:57 編輯

書名】:妖王的報恩

作者】:龔心文

內容簡介】:

  眾叛親離的妖王被帶至人類的巢穴,心中充滿屈辱和怨恨,

  「卑鄙的人類,我堂堂大妖,豈可於一人類為僕。」

  「不知羞恥的人類,竟摸我的尾巴,等我恢復妖力,必將你撕成碎片。」

  誰知那個女人收留了他數日,餵他吃香噴噴的食物,捋順他的毛髮,包紮好他的傷口,又將他帶回山林。

  那人解開他的禁制,摸摸他的耳朵,對他說:「回去吧。給你自由。」

  袁香兒學藝初成,入妖林,欲擒一小妖,契之以為使徒。

  見一狼妖被眾妖所傷,委頓於地,奄奄一息,周身血跡斑斑。袁香兒心中不忍,將其帶回家中,哺食裹傷,悉心照料。狼妖野性難馴,每日對她齜牙咧嘴,凶惡異常。遂放之。

  至此之後,每天外出歸來的袁香兒欣喜的發現家門口總會多出一些奇怪的禮物。

  偷偷躲著的妖王恨得牙癢癢:那個女人又和一隻貓妖結契了,貓妖除了那張臉好看還有什麼作用?

  她竟然摸那隻狐狸的尾巴,狐狸根本比不上我,我的尾巴才是最好的。

  一句話簡介:傲嬌妖王在線賣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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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1: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袁家村的南面有一道清溪,盛夏時節這裡蟬噪鳥鳴,芙蕖飄香,是村裡孩子們的避暑聖地。

  農村的娃娃不比城鎮裡的少爺小姐,對他們來說能借著摸泥螺打豬草的空檔,順便在沁涼的溪水裡玩鬧一通,便是夏日裡一天中最愉快的時段了。

  畢竟回家以後還要幫忙父母餵雞劈柴,做上不少辛苦的活計。年紀稍長一些的甚至需要準備全家的伙食,等待勞碌了一天的父母從田地裡回來。

  袁香兒掂了掂後背的籮筐,抖盡其中的水分。籮筐幾乎和她的個子一樣高,裡裝滿了剛剛從溪水裡撈上來的豬草。她調整呼吸,努力跟上姐姐們的腳步。七歲的她已經被充作家裡的一份勞動力,失去了整日玩耍的資格。

  因為一場意外車禍,她突然從繁華的現代社會穿越到這個貧瘠的中古時期。但不管怎麼說,七年的歲月使她逐漸適應了這種沒有電子產品,信息閉塞,以手工勞作為主的田園生活。

  這裡的早晨剛剛下過一場雷雨,雨後坑坑窪窪的土路積了不少水。

  孩子們赤著腳,嬉鬧著從大大小小的水窪邊走過,沒有人注意到就在腳邊的一小灘水坑中,有一個小小的人形生物正在拼命掙扎。

  它的個頭實在太小,甚至還沒有兒童一指高。細細的手腳,白皙的肌膚,外貌上和人類一般無二,只在後背多了一對薄膜狀的翅膀。

  翅膀沾濕了水被拖在水底,使它更加難以掙脫,只能將小小的胳膊伸出水面不停撲騰,一臉的驚懼惶恐。

  然而路過的孩子們似乎完全看不見水中瀕臨死亡的生靈,一個個依舊笑鬧著踩踏泥水從它身邊經過。

  跟在隊伍最後的袁香兒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看了看走在前頭毫無所覺的姐姐們,不動聲色地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將水窪裡的小人撈出來,把它放在路邊開著的一朵向日葵上。

  溺水的小人在驚恐中得到解救,四肢並用,死死緊扒住袁香兒的手指。以至於袁香兒費了一點力氣才將它弄下來,掛在向日葵青褐色的花盤中。

  那小人癱軟在柔軟的黃色花瓣上,小臉上出現十分擬人的表情,五官皺在一起,合起兩隻小手舉到頭頂沖袁香兒拜了拜,開口吐出了幾口水泡泡。

  還有點可愛。

  袁香兒的嘴角露出一點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歷過一次死亡,自打穿越之後,她發現自己多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能力,可以清楚地看見生存在這個世間的各種精怪魍魎。

  但出於謹慎,袁香兒沒將此事告訴身邊的親人。這是一個民智還未曾完全開化,崇拜又畏懼鬼神的鄉村,不能自保又奇特的能力容易使自己被當做異端排斥。

  至於這個世界上還有沒其他人能像她一樣看見各種妖怪,袁香兒不得而知。出生之後,她還沒有機會踏出這個村子一步,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只知道在這個人口不算太多的袁家村內,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和自己一樣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不論是身邊的父母姐弟,還是村子裡傳說能夠請各種大仙上身的神婆,似乎都完全看不見那些野地林間的特殊存在,也感覺不到那些混雜在大家身邊活動的小小精怪。

  走在前方的長姐袁春花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遠遠落在後面的小妹妹。看見七歲不到的妹妹,正對著路邊一朵向日葵傻笑,她無奈地歎了口氣。

  家裡的三個姐妹,二妹是那種偷奸耍滑的性格,小妹倒是勤快又沉穩,只不知為什麼經常喜歡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語或是嘻嘻傻笑。

  十二歲的袁春花在這些弟弟妹妹面前,儼然是半個母親一般的存在。她拍了拍背在自己背上的弟弟,走了回去,從小妹的籮筐裡提出兩把濕噠噠的豬草塞進自己手中已經很滿的提藍裡,減輕了年幼的妹妹的負擔。

  「香兒別玩了,早些家去,日頭高了,路上曬得慌。」

  袁家父母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守著幾畝旱地過活。家裡除了一位纏綿病榻的老母親之外,底下還有一水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過得十分緊巴。

  大閨女出生在冬季,為了得個先開花後結果的好兆頭,硬生生給取名袁春花。可惜天不如人願,果實沒有結,花卻接二連三地開。

  第二個從娘親肚子裡蹦出來的還是個丫頭的時候,袁奶奶的臉色已經抑制不住的難看了,於是二丫的名字也就被直白地叫做袁招弟。

  袁香兒作為家裡誕生的第三個賠錢貨,註定是一個讓所有人失望的存在。

  剛穿越過來勉強睜開眼睛,袁香兒首先看清的就是母親那張發自內心嫌棄的臉,聽見的是蹲在門框外父親接連歎息的聲音。

  她也就知道了自己雖然在死後重獲新生,卻依舊是一個沒有父母緣的人。

  因為她的誕生,袁父終於察覺到自己沒有能力取一個給老袁家延續香火的名字,於是請村東的吳道婆給拈了個名字,最終把三丫頭的大名定為袁香兒,這裡有個說頭,是能夠使袁家自此香火鼎盛的意思。

  起了這個名字之後,袁家果然接連添了兩個男丁,自此香兒的母親才覺得面上有了光,在婆家挺直了腰杆,於是長年累月不忘鄰里鄰外地誇吳道婆神通了得。

  就為了打小聽多了這個傳說,袁香兒多少次地用她那小胳膊小短腿,艱難地翻上吳道婆家的矮牆看她頂仙辦事。

  每每這個時候,那個院子都會裡外圍上幾層村民,只見敞開的前廳中吳道婆立堂口,拜七星,香碗一放,唱唱跳跳啟靈符。

  熱鬧倒是熱鬧得不得了。可惜不管吳道婆跳得多賣力,表演得多出神入化,在那個花花綠綠的堂口裡,袁香兒看不見半分靈氣。可以肯定的事不論黃大仙還是胡娘子的影子,一位都沒有出現。

  吳道婆掐著嗓子,時而自稱為胡三太奶,時而化身為黃家真君,開口能通神機鬼藏,救苦救難,拍著胸脯承諾包治百病,糊弄得前來尋求幫助的村民瑟瑟發抖,頂禮膜拜。

  於是袁香兒知道,自己大約也只能把這種頂神儀式當熱鬧來看,並不能從中窺視到一星半點她想要瞭解的東西。

  她慣常扒拉的牆頭是一個視野俱佳的好位置,邊上時常會爬上來一個長著狐狸尾巴的小男孩,再邊上可能是一隻還不會化形的黃鼠狼,或是一位垂著一雙兔子耳朵的小姑娘。

  大家心照不宣,互不打擾地「看熱鬧」。

  去的次數多了,那位有著狐狸尾巴的少年就發現了袁香兒這個人類的幼崽竟然能夠看得見自己。他對此感到十分新奇,伸手給袁香兒遞幾個山裡帶來的榛果栗子什麼的,大家一起邊磕果子邊看院子裡那位人類雌性表演節目。

  卻說袁家添了兩個男丁之後,面子雖說掙足了,裡子卻被掏了個精光,一家八口人吃糠咽菜,日子越發艱難了起來,夏季還好些,到了冬季,過冬的棉衣和食物會成為這個家庭難以解決的嚴峻問題。

  穿越之前的袁香兒生活在一個十分有底蘊的名門世家,屬於社會的上流階層。家裡經濟條件優越,物質生活富足。她從小享受著優秀的教育資源,在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後,直接進入家族企業。人生的大道寬敞而明亮,是人人豔羨的大家小姐。但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是一位事業型的女強人,獨立而強悍,一生未婚。

  打從袁香兒有記憶起,母親素來妝容淩厲,衣著精緻,永遠踩著高跟鞋來去匆匆。哪怕偶爾停下腳步,見上女兒一面,也是一副嚴厲而刻板的模樣。陪伴著她在那棟奢華別墅中渡過童年的可以說是家裡不斷更換的家政阿姨,當然還有她身邊越養越多的小貓小狗。

  一夕穿越,驟然面對這樣貧瘠落後的生活環境,本該十分不適應,但袁香兒心裡卻並不覺得難受,她甚至心存感激,感謝能夠再一次得到生存於世間的機會。當自己意外死於車禍的那一瞬間,她十分強烈地體會到自己想要活下去的心。

  即便在那個世界的生活寂寞而孤獨,但她依然想繼續活著,不想死。

  牽著袁香兒走在田埂上的長姐察覺到了妹妹情緒的變化,她順手摘了一朵路邊的野花別在袁香兒的髮辮上。

  「阿姐恁得這般偏心三妹,我也要有花戴。」二姐袁招弟不滿地鼓起了嘴。

  背在袁春花後背剛剛周歲的袁小寶也伸著小手,口齒不清地嚷嚷著,「花花,要花花。」

  於是袁春花摘了一大把野花,給妹妹們戴了滿頭,又給弟弟編了個花環,頂在他黃毛兩三根的小腦袋上,姐弟們一路笑鬧著向家裡走去。

  明媚的日光,紛飛的草木,田埂上奔跑的孩童。

  生活明明過得艱苦而忙碌,但就是這樣的熱鬧和簡陋,使日子多了幾分煙火味兒,似乎反而將袁香兒那曾經寂寞而缺憾的童年,補上了小小的一塊。

  土路的那一頭,迎著面走過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他鬚髮皆白,面色卻十分紅潤,穿著一身華美的綢緞衣物,不緊不慢地緩緩走來。

  袁香兒一眼掃到了他那笑眯眯的模樣,愣了一下,瞬間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

  這位老先生和常人一般無二,身上並沒有透出任何怪異之處。但越是如此越讓袁香兒心驚膽戰。

  在這個貧瘠的小村子裡,勞碌了一輩的老人們多半是滿臉溝壑,脊背佝僂的模樣。能穿一身不帶補丁的衣服出來走動的,都已經是村裡難得的富庶人家。

  猛然間在田埂的泥道上,出現了一位這樣衣著精美,一臉富態的老人。身邊的姐姐們卻對這樣突兀出現的人物毫無反應。袁香兒心裡就知道這必定是一位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特殊存在。

  在這個世界活了六七年,她知道妖精鬼魅之間也大有不同,村子裡那些混雜在人群裡的小狐狸小花妖除了偶爾會做點惡作劇,並不能真正傷害到人類。作為一個很容易接收新事物的現代社會年輕人,她不怕接觸那些小小的異類生物。

  但此刻走過來的這位老人,不僅能在正午的陽光裡在人類居住的村莊中悠閒散步,更在外貌上完美地化為人形,是一個自己不能隨便招惹的「大妖怪」。

  於是袁香兒拉著二姐袁招弟的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和姐姐們一樣並沒有看見那個老人。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袁香兒心裡有些緊張,她努力把視線固定在遠處,對近在咫尺的老者視而不見,手心開始微微地出汗。

  錯身而過的時候,老人突然彎過身子,把笑眯眯的臉擺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你看得見老夫的吧?」

  袁香兒瞬間臉色發白,一下繃緊了身體。

  「香兒,你幹嘛?抓得我都疼了。」二姐不滿意地嚷嚷。

  袁香兒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現在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對方剛剛有可能只是想要詐她一下,但自己在那一瞬間沒有忍住,可以算是已經露餡了。

  如果這位「老人」要對她們姐弟做些什麼,她完全束手無策,並沒有任何防禦的辦法。

  她只能閉著嘴,僵硬地隨著姐姐向前走,繼續緊張地從老者身邊走過。

  「肚子好餓,阿姐我們午食吃什麼?把我們撈的蜆子煮湯來喝吧。」袁招弟還在沒心沒肺地想著中午的伙食。

  「你就知道自己饞,那個得養在水缸裡吐吐泥,等晚間阿爹阿娘下田回來了再吃。」大姐袁春花回道。

  兩個姐姐對身邊的危機毫無所覺,神色輕鬆地相互說著話,貼著老人的衣角走了過去。

  幸好對方似乎沒有為難她們的打算,笑眯眯地避讓在一旁,輕輕鬆鬆放她們離開了。

  三伏天裡,豔陽高照,袁香兒出了一背的冷汗。

  老人看著袁香兒慢慢走遠的背影,拈著鬍鬚點點頭,「果然是個資質不錯的孩子,小小年紀,不僅開了天眼,還這樣的處變不驚。難怪自然先生能為了她而來。」

  「哼,什麼處變不驚。我看她驚的腿都抖了,膽子比兔子精還小。個子還不夠我塞牙縫的。」一種語調奇特的聲音從地底不知何處傳了出來。

  「她不過六七歲,即便是人類也只算是個幼崽。如何能和你這樣活了六七百載的老怪物相提並論。」老者笑呵呵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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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落日時分,天邊晚霞絢爛,漫天細碎的鱗雲被斜陽的餘輝染上金邊,宛若雲海之上有謫仙過境,泛舟雲海入凡塵,卻引得霞光疊嶂。

  袁家罕見的來了客人,父母前廳待客,姐姐們忙著燒水做飯。獨留袁香兒在院子裡劈柴。

  袁香兒拎著一柄銳利的斧頭,黑著臉站在柴墩子前,對著空無一物的木樁子低聲了句,

  「讓開。」

  在她的視線中,此刻那矮矮的柴墩上癱著一隻雞,準確地說是一隻穿著衣服的長脖子雞。

  它的身上整齊地穿著一件小小灰色袍子,雙手規規矩矩地籠在袖子裡,交領上伸出來的卻是一條又細又長的雞脖子。這隻不倫不類的小妖怪悍不畏死地把脖子擺在斷頭臺一樣的木樁子上,擺出一副隨時準備慷慨就義的模樣。

  袁香兒卻知道如果自己一斧子砍下去,那顆小小的雞腦袋便會一骨碌地滾落到地上,在塵土地裡滾一個圈,自動接回到斷了的雞脖子上。然後再一次義無反顧地躺下來。

  這隻長脖子妖怪也不知道在哪兒染上的古怪愛好,總是喜歡躺在人們劈柴的墩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玩這種砍頭遊戲。

  看得見它模樣的袁香兒不想陪它玩這種遊戲,

  「快走開,我要劈柴了。」袁香兒說。

  小小的雞腦袋上,有兩隻不成比例的呆滯眼睛,只見它一隻眼珠向上,一隻眼珠朝下,兩隻眼睛轉來轉去,避開了袁香兒的視線,死乞白賴地躺在「斷頭臺」上不肯挪動。

  「再不走的話把你當柴一起燒了。」袁香兒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時候,身後傳來大姐袁春花的聲音,「香兒,你又在自己和自己說話了?」

  袁香兒嚇了一跳,急忙收斂神色轉過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大姐卻接過了她手中的斧子,牽住了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眶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了一場。

  「阿爹說……叫你過去一趟。」

  「阿爹這時候叫我?」

  袁春花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情況。卻側過臉去,避開妹妹的視線,悄悄抹了一下臉上的淚。

  但袁香兒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七歲女童,父親在前廳和一位陌生的客人聊了許久,現在卻叫姐姐把自己帶過去,她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袁家所謂的前廳不過是一間四面漏風的草堂,破舊的神龕上供著幾路神佛,長年的煙火熏黑了整面牆壁。一張脫了漆的飯桌擺在當中。平日裡吃飯,待客,酬神都在這間屋子裡。此刻的桌上擺著兩個待客用的粗茶碗,茶碗邊上刺眼地蹲著三錠小小的銀錠子。

  袁父挨著桌子,盤腿坐在桌邊的一張條凳上,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長年過度的勞碌使得這位正當壯年的男人露出了一種疲憊蒼老的神態。他不停地搓著粗大發黃的手指,看見自己的小女兒走進來的時候,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頭。

  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此人衣著打扮並不顯眼,一身素色短褐,腳底蹬著草鞋,凳腿邊還放著一頂竹編的斗笠。只是那淡然的氣質和不俗的容貌,使他即便如此打扮也很難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穿著平凡無奇衣物,坐在這樣簡陋貧瘠的屋子裡,這個男人依舊能給人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彷彿他並不是坐在一張油汪汪的桌子邊,用一個缺了口的海碗喝著粗茶。而是身在青松映雪的雅居,芝蘭之氣的畫棟,正品著一杯融雪煎的香茗。

  看見袁香兒進來,他抬起目光,含笑向著小小的女孩頷首示意。

  袁香兒黑黝黝的眼睛在屋內轉了一圈,落在桌面的銀錠子上,在這樣的窮鄉僻壤,村民之間的交易用的都是銅板,銀錠這種東西輕易是不會出現。

  陌生的客人,大額的交易,家徒四壁的境況。

  袁香兒最終把目光落在自己叫了七年的父親身上,父親回避了她的眼神。

  於是,她知道父母不堪五個孩子的負荷,把自己給當做商品賣了。

  晚風從牆洞的缺口灌進來,吹得袁香兒心中有些寒涼。但如果一定要賣家裡的一個女兒,相比即將成年的長姐和莽撞無知的二姐,自己這樣一個來至異界的亡靈確實是最適合離開這個家的選擇。

  上一世沒有父親,在這個世界渡過了七載寒暑,她曾以為自己彌補了心中的那份遺憾。如今才猛然發現,自己相對於這個家這個世界依舊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過客。

  既然只是客,也就沒有什麼好難過的,袁香兒在心裡對自己說。

  「先生,這就是三丫頭。」袁父稱呼年輕的客人為先生。在這個年代,讀書識字的,驅魔除妖的,賬房算帳的……都可以稱之為先生,只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屬於其中的哪一種。

  那位先生看著袁香兒,緩緩介紹家門:「我姓余,名遙。字自然,別號鯤鵬。畢生修習陰陽五行之術,機緣巧合,見你資質獨特,動了傳承技藝的心思,欲收你為徒,不知你是否願意?」

  袁香兒想說我不願意,說得神神叨叨的,沒準就是一個和吳婆子一樣的神棍。我憑什麼要跟你一個陌生人離開家,誰知道你是要把我拐賣還是將我煉丹。但她看著父親殷切的眼神不住地流連在桌上那明晃晃的銀兩上,就知道這事不由自己意願所決定,主要的是這個人出的價格已經讓父親滿意。

  「可以。」她淡淡地說。

  袁父這才抬起頭,看了七歲的小女兒一眼。那孩子長得瘦瘦小小,平日裡就話很少,一雙眼睛卻分外的清澈,彷彿能夠看明白世間的一切。

  到了這個時候,他總算記起這是自己從小就懂事安靜的一個閨女。

  雖然她出生時被自己嫌棄過,但這些年好歹自己也抱過她,逗過她,看著她一點點的長大。袁父那顆因為得到了意外之財而欣喜的心終於升起了一絲正真的愧疚。

  但是這又能怎麼樣呢,今年的收成不好,家裡如今就已經揭不開鍋,總不能挨到冬季全家一起餓死凍死。繼承香火的兒子肯定是不能賣的,也只能放棄三個女兒中的一個了。畢竟,三錠十兩的銀子,放在農村裡使用可是一筆大錢。不僅能使全家順利熬過這個年景不好的冬天,甚至可以省下一大部分留著將來兒子們娶媳婦用。

  他歎了口氣,「去裡屋見見你娘和你奶奶吧。」

  袁香兒看了他半晌,扭頭進到裡屋。

  裡屋母親和長姐正坐在床沿相對著落淚,見她進來。母親掉著眼淚一把她拉到身邊,伸手摸著她的腦袋,上下打量,哽咽難言。

  母親的手心很熱,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感,眷念地摩挲在袁香兒的肌膚上,傳遞來一種獨屬於母親才有的溫柔。

  但也僅此而已罷了。

  袁香兒等了很久,只看見劈裡啪啦的眼淚,沒等到一句挽留的話語,她心頭燃起的那一點期待終究慢慢涼了。於是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母親,我這就走了。」

  大姐袁春花正在將一張剛剛烙好的餅子和妹妹的三兩件衣服包進一個土布包袱裡,聽得這話,終究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娘親別賣了妹妹,要賣就賣我吧。」她哭著這樣說。

  「別胡說。」母親輕聲斥責。

  哭聲引來了在屋外玩耍的孩子們,袁大寶,袁小寶和袁招弟一眼看見了姐姐手中那塊噴香的烤餅,頓時囔囔著要吃餅。

  袁母為難地看了看哭鬧的兒子們,又看了看即將離別的小女兒,終究伸出手從那塊圓圓的餅子上撕下一小塊放進了大兒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塊放在蹣跚學步的小兒子手裡。然後推開賴到地上吵鬧不休的袁招弟,將剩下的餅子塞進包袱裡,打好包袱,掛在袁香兒的胳膊上。

  袁家老奶奶臥病在床多年,袁香兒進到她的屋子時,昏暗的屋子裡彌漫著一股發黴的腐臭味。袁香兒還清楚得記得,當年自己剛剛誕生的時候,身體還硬朗的奶奶叉著腰,站在家門口罵了一天的街,把母親罵得羞愧難堪。

  但如今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聽說了自己要離開的消息,行將就木的奶奶癟了癟沒牙的嘴,哆哆嗦嗦從床頭的陶罐裡摸索出一包紅紙封著的飴糖,硬塞進了她的手中。這包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連紅紙都褪了色,袁香兒捏了捏那個奶奶藏了好多年的紅封,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餅放到了一起。

  一家人將袁香兒和那位「自然先生」送到了家門口。

  穿越到這個世間七年,她的身份從女兒,妹妹,姐姐和孫女變成了徒弟。但她不打算再在徒弟這個身份上付出任何感情。袁香兒在心底默默盤算,等年紀稍大一些,就想辦法離開這個想要當自己師傅的男人,獨自過活。

  余搖向著她伸出手,那是屬於成年男性的手掌,寬大而有力,不滾燙也不冰涼,帶著人間恰到好處的溫度,握緊了她小小的手。

  袁香兒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簡陋的茅屋和破舊的圍牆,大門外簇擁著的一家七口。圍牆頭上探出一隻長脖子的雞腦袋,兩隻尖尖的狐狸耳朵,和幾個探頭探腦的小東西。

  斜陽的餘暉正是好時候,天邊晚霞的色澤變得濃郁而絢爛。

  袁香兒揮別生活了七年的家,不再回頭,牽著余搖的手,向著晚霞深處走去。

  袁招弟看著妹妹漸行漸遠的背影,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哇,我不吃餅子了,不吃餅子了,阿娘別把妹妹賣了。」

  她中氣十足的哭鬧聲被夏日的涼風送出很遠,使得袁香兒一顆苦澀的心稍稍好過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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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袁香兒走在荒野外的小道上,天色一點一點地昏暗了下來。身後村莊的燈火已經完全看不見,前路是一片混沌的昏暗。

  余搖似乎沒有停下來歇腳的打算,寂靜的叢林中可以清晰地聽見倆人踩著腳底荒草枯枝時發出的腳步聲。

  夜色濃厚,狐火蟲鳴,林木的枝條影影倬倬,彷彿在那裡躲藏著無數恐怖的存在,正在悄悄窺視夜行荒野的二人。

  袁香兒心裡有些害怕。因為真切的知道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那些不同於人類的生命,使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身處這樣的荒郊野外。

  她一路緊繃著神經,擔心下一刻就會從哪個黑暗的角落突然跳出一隻形態可怖的妖魔。

  七歲的自己身邊甚至連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剛剛認識不到幾個時辰的便宜師父。

  不,準確的來說,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師父是不是人類。

  袁香兒悄悄抬頭望了一眼牽著自己手的男人,男人的眉目疏朗,肌膚如玉,在月色星輝的遙映下,顯得那麼的不真實。

  他會不會也是個妖怪?

  這樣的想法讓袁香兒頓時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余搖停下腳步,看了看一路乖巧跟在身邊的小徒弟。小徒弟只有六七歲的年紀,應該是累了,或許還有點害怕,畢竟還是個身高才這麼一點的小姑娘。

  「香兒是不是害怕?」余搖在袁香兒身前蹲了下來,「沒事的,有我在這裡,他們一般是不敢出來的。」

  袁香兒看著他,沒好意思告訴他自己害怕的根源大半來自於他本人。

  余搖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籙,這樣的黃紙紅字的符籙在這個世界很常見,被民眾在各種場合普遍使用,不論是婚嫁喪葬,治病鎮宅,都可以看見有人虔誠地求來黃符,或是張貼佩戴,或是化水喝進肚子裡去。

  不過袁香兒從來不覺得它們能起什麼真正的作用。

  有時候她甚至能看見那些小妖精拿著這些號稱壓祟驅邪的符條當做葉子牌玩耍。

  余搖手裡的這張,雖也是尋常所見的黃紙紅字,但一拿出來,袁香兒就感覺到了它的與眾不同。此刻在她的眼裡,那些赤紅朱砂書就的符文,宛若有靈一般沿著筆劃流轉著殊豔的靈光,在一方黃紙的承載下,隱隱透著震懾人心的力量。

  余搖的長指翻飛,靈巧熟練地將符籙折疊成一個標準的三角形。他將折好的符輕輕別進袁香兒的腰帶裡,也不知是不是心裡作用,腰間隱隱傳來一股溫熱感,讓袁香兒心頭一鬆,驅散了恐懼鎮定下來。

  她意識到自己有可能終於見識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護身符。

  「你……」余搖蹲在她的面前,莫名為接下來的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還沒收過徒弟,還不太知道怎麼和這麼小的徒弟相處,「你願意叫我一聲師父嗎?」

  「師父。」

  袁香兒回答得毫無壓力,當然也並沒多少誠意。

  她的腦海裡沒有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觀念,眼下對她來說唯一需要考慮的事,是怎麼讓自己年幼的身軀在這個世間安穩地存活下來。

  但余搖似乎已經很滿意了,他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師父的家離這裡並不算太遠,為了不讓你師娘等急了,香兒辛苦一些,陪為師連夜趕路行嗎?」

  「可以的,我都聽師父的。」袁香兒又甜又乖巧。

  只要你不突然變身成大妖怪,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什麼都可以聽你的。

  余搖覺得很感動,他時常聽一些道友抱怨,帶徒弟是多麼辛苦麻煩的一件事。但自己的小徒弟怎麼就這樣的乖巧可愛。

  「來,為師背你走。」

  他轉過身,把自己的脊背留給聽話又懂事的小徒弟。

  ……

  袁香兒趴在余搖的背上走了很遠的路,夜色已經深沉,蒼穹之上漫天星斗。

  余搖的步履十分穩健,帶著獨特的韻律,使得袁香兒有些昏昏欲睡。她現在覺得自己的這位師父應該不是妖怪,那些大妖怪都是高來高去的,她還沒見過哪個大妖怪這樣老老實實以人類的姿態走如此遠的路。

  有了這樣的想法,年幼的身軀就再也抵擋不住睏意,在富有規律的輕輕晃動裡迷糊了。

  這個人的脊背很寬,奇怪的是他的身上似乎帶著點海水的味道。這讓從小生活在海邊城市的袁香兒覺得十分熟悉且安心。

  她依稀做起了一個夢,在夢境中回到了童年時期,回到了自己已經忘卻了的一段時光。在那裡有一個成熟而穩重的男人,袁香兒記不清他的面容。但母親見到了他,卻罕見地露出了溫柔的笑。那個叔叔帶著自己和母親一起去了城市中最大的遊樂場,渡過了幸福又快樂的一天,直到天黑了下來,城市裡亮起了星星一樣的燈光,他將玩累了的自己背在背上,慢慢走在那些漂亮的星光裡。

  那時候的袁香兒趴在那個堅實的脊背上,在那人搖晃的步伐中入睡,心裡想著這可能就是父親的感覺,真希望永遠這樣睡在父親的脊背上。可是當她第二天醒來之後,一切都恢復了原狀。父親的脊背消失了,自己依舊睡在豪華而空闊的屋子內,母親變得比從前更加冷漠而行事匆匆。

  長夜不知何時已經過去,天光已經大亮,袁香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依舊在那個搖搖晃晃的脊背上,師父背著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盛夏的早晨,日頭就已經十分曬人,一頂青色的竹斗笠歪歪地罩著她的腦袋。袁香兒趴在那人的背上睜著眼,看著那些從斗笠縫隙中漏下的陽光在眼前晃動,突然就覺得自己既然已經在這個世界做過了女兒和妹妹,那麼再做一個徒弟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

  她從余搖的背上下來,看見那個自己睡了一夜的後背被汗水沾濕一大片。師父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面取出水壺來,讓自己先喝。

  余搖那有些超脫凡俗的面目,在汗流浹背的模樣中開始漸漸蛻變,變得真實富有人味了起來。

  袁香兒輕輕喚了一句:「師父。」

  這一句喚得很輕,卻終於帶上了一點真心實意。可惜的是余搖聽不出其中的區別,他只覺得新收的小徒弟既軟萌又聽話,實在是好帶得很。

  在他們眼前出現了一道溪流,溪水潺潺向東流去,溪面上架著一道寬闊的石橋,橋的對面是一座熱鬧不凡的小鎮。

  「這裡是闕丘鎮,師父的家就在這裡。這條清溪源自鎮子南面的天狼山脈,是你們村口那道溪流的源頭。」余搖這樣和袁香兒介紹。

  闕丘鎮是一座歷史悠久古鎮,鎮子的南面是地勢險峻的天狼山,一道寬闊的溪流至崇山峻嶺中流出,環繞過小鎮一路東去。

  余搖牽著袁香兒的手緩步穿過石橋,步入喧鬧的凡塵。

  「先生回來啦,這是誰家的女娃娃,長得這樣標誌。」

  「原來先生收了徒弟,那可要恭賀先生。」

  「先生回來了,這是剛剛溪裡得的活魚,正想送去給先生嘗個鮮,又怕吵到娘子休息。趕巧在這裡相見。」

  「先生何時得空,我家新添了長孫,想勞動先生賜個名字。」

  「家裡的婆娘見天地睡不好,都說是寐著了。也想請先生賜道符水。」

  ……

  出乎袁香兒意料之外,一路往來的行人,不論身份如何,都對余搖十分熱情尊重,而余搖對此似乎也習以為常,應對自如。

  石橋是這個鎮子唯一的出入口,橋面上販夫走卒,來往穿行,橋頭不少小販,兜售針頭線腦,果品飲食,更有表演雜耍技藝的江湖人士,場面十分熱鬧。

  這一切對袁香兒來說都很是新奇,她一直居住在人口稀少的小村落,穿越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多彩多姿的古代集市。

  這裡看得正高興,她突然停下腳步,拉了拉余搖的袖子。

  「怎麼了?」余搖順著她的目光向前看去。

  在人群密集的橋頭,突兀地站著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個人影肩寬頭小,面目漆黑,一雙眼睛豎著長在臉上,正站在橋柱邊上彎著腰伸著腦袋看一個米糕攤位上售賣的熱騰騰的米糕。

  賣米糕的老者笑盈盈地招呼來往行人,完全沒有看見幾乎壓在他頭頂上的那個身影。

  余搖笑了起來,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顯示的一樣,天賦不凡,小小年紀就開了陰陽眼,是個繼承自己衣缽的好苗子。

  「此妖名為祙,黑首從目,模樣古怪,但性情平和,雖喜歡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分時候並不會驚擾他人。香兒不必介懷。」

  「師父,你果然和我一樣看得見嗎?」袁香兒意識到師父和自己一樣,能夠看得見那些東西,心裡十分歡喜。

  這麼多年了,那些妖魔明明存在於世間,就生活在他們身邊,但只有自己一人能夠看見,只能一直憋在心底,無處述說。這次終於有一位可以不用偽裝,隨意交流的人了。

  「是了,我們袁家村也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小妖怪,雖然皮了點,但是大部分對人類都沒有什麼惡意。」她回憶起自己在袁家村的日子,雖然有些妖魔的形態令她害怕,但倒確實沒有真正傷害過她。

  「妖魔和人族不同。他們性情不定,難以捉摸。兩族劃界而居,大多時候互不攪擾。但也時有大妖,一時興起,為禍人間,令人防不勝防。」

  余搖將目光投射到闕丘鎮南面的萬千大山中,那裡曾經是上古妖族天狼族的巢穴。如今雖然天狼族早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但依舊盤踞著一些十分恐怖的存在。

  「香兒你要記得,雖然我們住在山腳下,但不可隨意進入天狼山深處,更不能招惹深居其中的那些大妖怪。他們有一些,是師父都對付不了的存在。」

  袁香兒此刻的心情很好,什麼話都好說。她看了一眼遠處連綿不絕的青山,保證道,「嗯,我才不會去招惹他們。」

  師徒二人沿著鎮上的青石板路一路前行,最為繁華的地段過去,兩側的房屋和行人漸漸開始變得稀少。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空,轉眼佈滿了黑漆漆的雷雲,嘩啦一聲倒下雨來。

  街上的行人紛紛躲避,余搖將斗笠罩在袁香兒的頭頂上,一把抱起她就向前跑。

  「香兒不急,已經到家了。就是前面那座院子。」他伸手指給袁香兒看。

  道路的盡頭,青山斜阻,山腳之下隱隱露出一棟水磨磚牆的清涼小院。院牆內蒼松疊翠,修竹斜倚,雖不顯奢華,卻有清涼自在之意。

  還未奔到近前,院門突然開了,從內伸出一雙舉著竹傘的纖纖玉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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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祙:音義同魅。祙 ,其為物人身、黑首、從目——引自《山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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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2: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雲娘,你怎麼出來了?」余搖踩著泥水加緊向前跑了幾步,接過了那把竹傘。

  持傘之人借著門楣露出半張芙蓉面,青衫羅裙,美鬢如雲,是一位令人見之忘俗的古典美人。只可惜體態單薄,弱柳扶風,有一種病體纖纖之態。

  袁香兒知道這位就是師父一路念叨了幾次的師娘了。她乖巧伶俐地在余搖的懷裡喊了一聲師娘。

  雲娘點了點頭:「我想著你沒帶雨具,就想到門口來迎一迎。這就是新收的徒兒?」

  她的聲音清冷,語氣平淡的,沒有什麼特別熱度,看不出喜好。

  師娘的身體顯然不太好,大暑的節氣,面色蒼白,氣血不足,穿得一身嚴嚴實實的衣物,還在肩上搭了件外披。

  袁香兒懷疑別說淋上這麼一場雨,就是刮一陣大風都有可能將這位師娘給吹跑了。

  余搖一手抱著袁香兒一手撐著傘,傘蓋嚴嚴地遮在妻子和小徒弟的頭頂上,倒把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淋濕了。三人一道順著院子的石子路向裡走,

  庭院四周參差不齊地生長各色花木植被,並沒有經過修剪雕琢,淩亂中顯出幾分野趣。最為顯眼的是一棵梧桐樹,枝幹擎天,亭亭如蓋。

  從那繁密的枝葉內傳出一道細聲細氣的聲音:「我道是收個什麼樣了不得的徒弟,原來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而已。早知讓我去一把拎來就是,也值得你這樣大老遠地跑一趟。」

  袁香兒伸出腦袋,從雨傘的邊緣往上看,梧桐粗壯的枝幹上扒著一個類人形的生物,一張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瞼四周描繪著濃墨重彩的胭脂紅,頭戴一頂紅色的冠帽,兩條長長的殷紅帽巾從白皙的臉頰垂落下來,在翠綠的枝葉中隨風輕擺。他枕在胸前的雙臂上遍佈純白的羽毛,身後更有長長的純白翎羽從枝幹上垂落下來。

  「這是竊脂,是為師的使徒。」余搖給袁香兒介紹。

  穿過庭院,一圈吊腳簷廊環抱著數楹屋舍,紙窗木榻,簡潔雅致。余搖將雲娘和袁香兒接到簷廊上,自己站在廊邊抖落傘上的雨水。

  雲娘沒有多餘的言語,施施然穿行過長廊,進入南面的一間屋內,不再露面。

  袁香兒腳邊的地面上突然浮現出半個人面牛角的腦袋,把她給嚇了一跳。低沉的聲音從吊腳簷廊木質的地板下響起,「這樣的女娃娃也能修習先生之秘術?我看還不夠我一口吃的。」

  「這是犀渠。他脾氣有些不好,」余搖笑著介紹,「但他們都很厲害。有他們守在家裡的時候,即便是師父不在,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放心隨意的玩耍。」

  就是他們在我才會害怕的吧?袁香兒看著犀渠那副兇神惡煞的相貌,心裡腹誹。

  「使徒是什麼意思?」她不懂就問。

  「我等修行之士以術法折服妖魔,若不願弒之,可以秘術與之結契,以為驅使,故名使徒。」

  「原來還可以這樣。師父這個可以教我嗎?我也想要使徒。」袁香兒興奮了,想起自己將來若是能控制一群妖精保護自己,為自己跑腿做事,豈不是十分神氣。

  於是她拉著余搖的袖子,恨不得立刻就學了術法抓一隻小妖精契為使徒。

  「當然可以教你,」余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腦袋,「只是此事並非那麼容易,想要得到第一隻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師之後。」

  自此袁香兒就在這個小院住了下來,開始了自己的修行之路。

  余搖本人所學甚雜,涉獵極廣,不論是風水相學,符籙咒術,六壬堪輿,祝由十三科他似乎都拿得出手。

  但袁香兒發現了來至於自己的最大一個問題,她不識字,或者說不識這個時代的那種繁體字。看起來一個個字似懂非懂,讀起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根本無法流暢讀通那些繁難的經學要義。

  師父余搖雖然在術數上十分博學,講學之時能用自己的理解,將本應晦澀難懂的理論說得詼諧生動,淺顯易懂。但奇怪的是他對簡單的幼童蒙學反而一竅不通。

  余搖在庭院的石桌上對著一本《千字文》看了半天,結結巴巴念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這個天地玄黃的意思就是……是什麼呢?」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

  「天是黑色,地是黃色,宇宙寬廣無邊。」袁香兒表示中學的時候還是學過這兩句名句的。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余搖高興地點點頭,隨後指著後幾句話問袁香兒,「這個閏余成歲,律呂調陽是什麼意思?」

  袁香兒搖搖頭,這對於理工科的學生來說超綱了。

  於是師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修行的大道艱難險阻,他們被攔在了第一步的識字上。

  「人類的漢字確實是太難了點。」余搖小聲嘀咕了一句。

  竊脂的腦袋從樹幹上伸出來,殷紅的冠帶垂落在書頁前:「人類的術法很厲害,但他們似乎故意要把這種東西弄得根本看不懂,好不讓自己的同族輕易學習了去。真是一個特別自私的種族。」

  犀渠低沉的聲音從地底響起:「我看他們是防著我們妖族,害怕我們修習他們的秘術去,否則以他們那嬌弱的肉體只能充當我們妖族的口糧罷了。」

  「反正這些東西我是怎麼也聽不懂。也只有……能搞得明白。」

  犀渠最後嘀嘀咕咕地呢喃那一句,袁香兒沒聽清,因為這個時候,師娘的身影罕見地出現在了簷廊的陰影中。

  「識字這一塊,還是讓我來教吧。」雲娘籠著袖子淡淡地開口說道。

  來了這些時日,袁香兒知道自己這位師娘的身體實是孱弱,整日足不出戶,只在臥房靜養。師父對她極其敬重疼愛,一日三餐端到床前,生活瑣事皆親力親為,悉心照料。

  大概是因為精神不濟,師娘的性情狠冷淡,寡言少語,對任何事都淡淡的沒什麼興趣。除了剛到的那一天,袁香兒幾乎沒和她說上話,想不到她會主動提出教自己識字。

  從此袁香兒每日便先和雲娘學半個時辰的字。隨後再跟著余搖學一些采氣煉體,天機要決等等五行秘術。

  雲娘的講學十分嚴謹,按部就班,循序漸進。

  余搖卻十分隨性,完全沒有章法,天馬行空,肆意妄為。有時他在隨手折一把蓍草,就在草叢中教起天地大衍之數。有時又正兒八經地沐浴熏香,給袁香兒演示行符唱咒的過程。從精奧正統的紫薇斗數,到人人忌諱的厭勝之術。想到什麼說什麼,毫無忌諱,也不怎麼在乎袁香兒聽不聽得懂。

  每日用過早食,袁香兒便進入雲娘的屋子請安,雲娘會從床榻上起身,披上衣物,鬆鬆的挽起髮髻,坐在窗邊手把手地教她識文斷寫。

  師娘的手很冰,說話的聲音一貫清冷。但教得卻很用心,她時常握著袁香兒的手,教會她用毛筆寫出一個個俊秀漂亮的字來。

  袁香兒的手背上傳來冰涼的觸感,她不禁為自己這位師娘的身體狀況擔憂。師父的祝由術十分了得,甚至時常有人大老遠地舟車勞頓,特意趕來求他一道靈符治病,都說是能夠符到病除。

  然而師娘不知道得的是什麼病,即便是師父也束手無策。

  袁香兒覺得有些愧疚,病重的師娘每日還要為了自己耗費半個時辰的精力講學。於是她越發上進,埋頭苦讀,加上本身就有的底子,在識字背書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日千里,進步神速。

  對待學習袁香兒拿出的是高中三年面對高考時候鍛煉出來的拼勁,畢竟如今要學的科目龐雜繁多,晦澀難懂,教學的師父還有些不太靠譜,她只能在聽課的時候認真筆記,課後自行歸整,查閱文獻,對照理解。

  雲娘對她的文化學習成績很欣慰,冰冷的面孔上終於也開始露出一兩絲微笑,偶爾會吝嗇地誇一句進益了。

  余搖卻顯得憂心忡忡,他覺得年幼的弟子正應該是玩耍的年紀,不應這樣沒日沒夜的辛苦學習。他嘴裡說的最多的話就是,「香兒你怎麼還不出去玩耍?」

  為了擔心徒弟初來乍到沒有玩伴,他甚至給交好的四鄰八舍但凡有孩子的家庭都打了招呼。以至於那些本來就因為新來了小夥伴而躍躍欲試的皮猴們,再也沒有了顧忌。吳嬸家的大花二花,陳伯家的鐵牛狗蛋,全都一窩蜂地湧進來每天拉著袁香兒上山下水地玩。

  師父在這個時候總是十分欣慰地站在門欄處揮手,「好好玩耍,酉時記得回來吃晚飯,師父今日煲了你喜歡的竹蓀山雞湯。」

  袁香兒表示對師父的這種關懷很無奈,她並不想和這些六七歲的小孩混在一起玩,她真的只想好好學習。

  無奈師父盛情難卻,小夥伴熱情似火。她也只好苦逼地降智到童年時期,開開心心地加入玩泥巴掏鳥蛋的大軍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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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陳家的老大鐵牛爬在一棵高高的拐棗樹上,樹下的一個個小夥伴都昂著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這讓他的心裡有些小得意。

  他悄悄瞄了一眼余先生家的那位香兒妹妹,這位妹妹剛來的時候一副面黃肌瘦的樣子,在先生家養了沒兩年,小臉也鼓了,肌膚也白了,水靈靈的模樣很是招人喜歡,巷子裡這一圈的孩子沒有不愛找她玩的。或許是跟在先生身邊學習,她和這裡的孩子都不太一樣。從來不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也不哭鼻子,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笑起來甜甜的。但若是香兒想要使壞的時候,那是誰也逃不了她的戲弄。

  鐵牛摘下一掛掛綴滿拐棗的枝條,往小夥伴手中丟去。別看這歪七扭八的棗子有些醜,吃到嘴裡可甜了,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零食之一。他藏著私心,將掛著最多最飽滿果實的枝條瞄準了往袁香兒手裡丟。

  袁香兒站在樹底下,抬著頭看樹上摘果實的小朋友,她真正的童年其實是在各種學費昂貴的興趣班中渡過。

  高檔的轎車,專職的司機,緊密到喘不過氣來的課程表,每天來回奔波在上各種培訓課程的路上,幾乎不記得有什麼娛樂時光。

  想不到已經二十大幾了,重活了一次,卻能這樣悠閒下來,得到一個無憂無慮嬉戲玩耍的童年。

  忙著搶拐棗的孩子看不見,此刻,在袁香兒的身邊站著一個比他們高出數倍的黑色身影,是袁香兒當年第一天來到鎮上時在橋墩上看見「祙」。

  高高大大的個子,寬闊的肩膀,黑色小腦袋,腦袋上豎著眼睛的大怪物,混在一群孩子中,昂頭期待地看著樹上的孩子丟果子下來。

  袁香兒又接到了一掛拐棗,大牛總能隔三差五地把果子準確投到她的懷中,她甚至不用和夥伴們一窩蜂地衝上前去爭搶,懷中的果子也自顧自地多了。

  袁香兒的眼睛目不斜視地看著樹頂,手裡卻不動聲色的將一掛的拐棗遞到了身邊的妖魔手中。那個大個子妖魔愣愣地伸出手,將它們接住了。

  來了這麼久,袁香兒發現這隻妖怪雖然體型龐大,但確實和師父說的一樣只是喜歡混在人群中玩耍,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袁香兒也就慢慢的對他不再害怕。這個時候刻她甚至覺得這隻妖怪看了這麼久,說不定也只是想要一掛果實而已。

  果然,那個大個子妖怪捧著一小掛果實左看右看,蹲到一旁,歪著腦袋研究手裡的東西去了。

  大牛從樹上跳下來,拍了拍褲子:「行了,就這些,再高的摘不到了。」

  「摘不到了嗎?我才這麼點。」

  「好可惜,上面還有那麼多,下次帶一根竹竿來吧。」

  小夥伴們惋惜地往回走,突然聽得樹頂一陣嘩啦啦的響聲,拐棗,樹葉,毛毛蟲,劈頭蓋臉地落下來,砸了他們滿頭滿臉。

  「哎呀呀,哪來的這麼大的風?」

  「好多果子啊,快撿起來。」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一邊躲避一邊滿地撿起果實。

  在他們看不見的世界裡,站在樹邊的黑色身影正鼓起胸膛,長長地吹出一口氣,那口氣竟然刮起了一陣颶風,呼啦啦搖下了樹上的果實。

  大豐收的孩子們在溪水邊洗淨了拐棗,兜在衣襟裡,吃得一嘴甜滋滋的。吃飽之後他們還有任務,需要進山裡撿一些柴禾帶回家。

  這些孩子中只有袁香兒不用幹這個活。

  平日裡她既不用撿柴禾也不用打豬草,甚至不用挑水做飯,每天不是學功課就玩耍,衣服總是很乾淨,小手白嫩嫩的,回家還時常有香噴噴的雞腿吃,是所有小夥伴豔羨的對象。

  「香兒,我們一會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們呀。」

  夥伴們和她揮手告別,袁香兒獨坐在溪邊倒也不無聊,如今這個沒有了任何電子產品的世界,並不像她想像的枯燥無聊,反倒每一天都讓她覺得新奇有趣。

  比如此刻,在離她不遠處的溪岸邊,一個具有有人類四肢,穿著青色衣物,卻長著青蛙腦袋的小人,正沿著一塊滑溜溜的大石頭往上爬。他似乎想要摘取垂掛在岸邊那幾顆紅彤彤的樹莓,石頭上佈滿苔蘚,滑不留手,以至於他每每爬上幾步就腳下一滑,小身體團成一團一路滾落下去。

  袁香兒躲在一旁偷看,起了壞心思,明明看見那隻青蛙人快要夠著果實了,卻悄悄伸出一根樹枝,在他腳下一撥,害得他撲通一下,又團團滾到草地中去。

  她憋著笑,看著那個小小的青蛙人愣頭愣腦地爬起來,青蛙人的視力似乎不太好,根本看不見就一旁靜坐不動的袁香兒。從草地上爬起身後呆頭呆腦地摸了摸腦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掉下來,只好繼續開始往上爬。引得袁香兒這位心地不太好的大小姐在心底嘿嘿直笑。

  如此欺負了幾遍小妖精,袁香兒聽見叢林深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細細的哭聲,她側耳聽了一陣,站起身來,拎著那隻青蛙人的衣領把他提到岩石頂上放著,隨手捋下幾顆樹莓,托在樹葉上擺到那隻傻傻的青蛙人面前。

  「不逗你玩了,拿去吃吧。」

  袁香兒順著哭聲尋了過去。分開灌木的枝葉,她看見了一個獵人設置的陷阱,尖利的鐵鉗夾住了一隻山貓的幼崽,剛滿月大小的小貓腿上鮮血淋漓無力掙脫,趴在草地上掉眼淚,發出細聲細氣的哭聲。

  看見了袁香兒出現,它渾身炸毛,口吐人言喊了起來:「呀,是可怕的人類,父親大人救我,父親大人救命呀。」

  袁香兒被他奶聲奶氣的聲音撩到了,她打從上輩子起就喜歡這樣毛絨絨的生物。她伸出手在小貓的大喊大叫中用力掰開鐵夾子,捏住小貓的後脖頸,小心地把那隻受傷了的小貓從陷阱裡提出來。

  「呀!是人類,好可怕。不要靠過來,不要抓我!」小山貓被提在袁香兒手上,伸出嫩嫩的小毛爪子在空中四處亂抓企圖反抗。

  「別鬧,」袁香兒捏貓脖子的手法熟練,不讓這個小東西得逞,「我就看看你腿上的傷口。」

  細細的毛腿上都是血,輕輕觸碰一下,就引起小貓炸毛尖叫,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嚇的。

  叢林中傳來一聲低沉而憤怒的吼聲,剎時間腥風撲面,飛沙走石,一隻巨大無比的貓妖從林中躍出,咆哮著向著袁香兒淩空撲來。

  那裂開的血盆大口一路飛濺著唾沫,袁香兒可以清晰地看見裡面那一排閃著寒光的利齒和佈滿倒刺的巨舌。

  她毫不懷疑這一口咬下來,能讓自己身首異處,血濺當場,神仙也救不回性命。

  這是袁香兒第一次真真切切體驗到妖魔的恐怖之處。不是玩耍,也不是練習,一個不慎丟的是自己的小命。

  腥臭的氣息吹得她遍體升寒,死亡的恐懼鑽進毛孔,攝住了心臟,生死一線之間,兩年來師父教授過的所有法術禁咒在她的腦海中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

  六甲神咒?不行,那個需要法器。

  畫五雷符?別說在這樣緊張混亂的時刻,就是平日在家中,擺好案桌,沉心靜氣,十張中也未必能成功一張,還沒什麼威力。

  擺天門陣?根本不趕趟啊。

  調請陽神陰兵?哦,這個還不會。

  袁香兒這才慌了,她發覺,自己看似學了不少東西,臨到實戰之時,卻還是慌腳雞一般拿不出任何防禦手段。

  大貓妖淩厲的爪風已經刮到皮膚上,袁香兒的腰上突然傳出一陣灼熱感。當年在離開袁家村的路上,師父親手折的那道符,她一直隨身攜帶,此刻放在香囊中的符籙突然爆漲出一片金光,在袁香兒面前浮現出一圈紋路繁複的金色圓形圖文,那細密威嚴的符文金光閃閃,於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貓妖的猛烈一擊。

  師父的護身符保護了她。

  「別衝動,這只是個誤會,這隻小貓並不是我傷的。我是恰巧路過。」袁香兒舉起手裡的小山貓,逮著機會試圖解釋情況。

  那隻紅了眼的貓妖此時根本聽不進她的話語,憤怒地瘋狂用爪子不停攻擊,這個脆弱的人類,只要一爪子就可以輕易地取了她的性命。

  但不論它如何惱怒地變化方位角度,那道金色的圓盾總能準確地出現在它面前,滴水不漏地擋住了攻擊。

  大妖的威壓和兇猛攻勢卷起漫天塵土,引得地動山搖,飛沙走石。一片天昏地暗中,只有那看似薄弱的金色符文,不斷亮起金輝,堅定地擋在袁香兒眼前。

  袁香兒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是出來玩的,什麼也沒帶,只能咬破手指收斂心神淩空描繪出能夠召喚天雷的五雷符。

  余搖所傳的符法,和世間所傳儀式繁雜的制符過程不同,講究的是道法自然,一點靈光即是符。看起來似乎簡單了不少,但其實十分任性,那所謂的靈犀一點極難捕捉,袁香兒修習多時,依舊摸不太著門道,時常一二十張符籙中,能有效用的不足其一。

  師父余搖還不太管她,每日只會說:香兒好棒,已經可以了,玩去吧,玩去吧。

  此時命懸一線,袁香兒不敢大意,凝神聚氣一筆成符。

  紅色的符文在空中淡淡現了現身影。

  成功了!

  袁香兒還來不及高興,只看見天空不緊不慢地飄來幾朵雷雲,細細地劈下一道閃電,那細細的電流打在小山一樣的貓妖身上,一點效果都沒有,不過炸得他更加狂怒而已。

  袁香兒氣得跺腳,只能駢劍指,再一次起符。

  就在此時,她的眼前突然浮現了一隻遊動著的青色小魚。

  那小魚搖著尾巴在空中迅速遊動了一圈,袁香兒揉了揉眼睛,它就一分為二,變成了一紅一黑兩隻小魚。

  兩隻小魚首尾相逐,再轉一圈,逐漸變大,成為一個巨大的雙魚八卦。

  身邊突然安靜下來,彷彿被罩上了一個巨大的透明圓形護罩,風沙也不吹了,大地也不晃了,空中淩亂的草葉正慢悠悠地飄落。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袁香兒面前,那人抬指輕揮,護罩外的貓妖就骨碌碌地滾出去老遠,沿途壓倒了一路粗壯的樹木。

  天地間傳來一聲如同嬰兒啼哭般的鳴叫,犀渠的身影從地底一躍出,他後蹄刨地,黑色的身軀瞬間巨大化,頂著一雙尖銳的長角把剛剛爬起身來的貓妖撲倒在地。

  余搖臨空凝結四條透明的水柱,禁住貓妖的行動,提起袁香兒手中那隻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奶貓遠遠拋了過去,

  「還給你,別再出現,否則將你封禁百年。」

  那隻兇狠無比的巨獸弓著背,嗚嗚低吼。最終放棄了繼續攻擊的打算,叼起自己的孩子,幾個起躍,消失在群山之間。

  袁香兒驚懼的心在一瞬間變得安穩,四肢脫力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余搖轉過臉來看她,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哎呀,香兒已經可以指空書符。看樣子很快就能夠出師了。」

  袁香兒心有餘悸地傻傻笑了,此時的她心裡覺得師父所謂的出師不過玩笑之語。

  剛剛那隻險些取了她的小命,對她來說如高山般難以撼動的巨獸,師父卻能在抬指之間輕鬆解決,自己比起師父還差得遠呢,怎麼可能出師呢?

  有師父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似乎可以無限地延續下去,每日輕鬆隨意地學學術法,和小夥伴或是小妖精們玩鬧戲耍一番,時光就如同那涓涓細流,無聲無息地東流而去。

  院子裡的梧桐樹葉再一次變黃的時候,師娘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她停止了給袁香兒的授課,躺在昏暗的床榻上幾乎起不了身。

  袁香兒進屋去看她,只見她面色青白,目光無神,如果不是偶爾還能微微呼出一口熱氣,幾乎就像是一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師父余搖在這段日子裡不再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床邊,握住那隻蒼白無力的手,沉默地看著床榻上的妻子。

  自從相識之後,師父對任何事物都十分隨性灑脫,甚至帶著幾分成年人身上少見的天真單純。袁香兒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流出淡淡憂傷的模樣。

  在一個天氣特別好的日子,袁香兒站在梧桐樹下,忍不住開口詢問吊兒郎當趴在樹枝上的妖魔。

  「竊脂,你知道師娘得的是什麼病嗎?」

  樹冠中傳來一聲嗤笑,飄逸的潔白翎羽輕輕垂落,「她那哪裡是病,不過是壽數到了,無以為續罷了。」

  竊脂俊美的面孔從枝葉間探出來,「小香兒,你知不知道,你們人類那短暫的壽命在我們妖族的眼中,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沒什麼差別。我們許多妖族願意和人類結下契約,並非是無力反抗,不過是漫長的歲月過於無聊,借此在人間遊戲一番罷了。」

  他伸出白色的翅膀,在袁香兒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我覺得我不過是打了幾個盹,你怎麼就變高了。是不是我冬天睡上一覺,你就要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太婆,腐朽爛到泥地裡去了。」

  「竊脂,她還是孩子,你別嚇唬她。」余搖的聲音從簷廊下傳出。

  「哼,早晚不都得知道的嗎?」竊脂有些沒趣地收回翅膀。

  余搖從簷廊的陰影中緩步走出。正午的陽光很明媚,將斑駁的樹蔭打在他溫和的面孔上,他伸出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腦袋,像往日一般笑盈盈地說,「倒確實是長高了不少。」

  「師父,竊脂他剛剛說……」

  「香兒,本門講究的是道法自然。」余搖在她的面前蹲下,認真凝望著她的眼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這世間萬物都脫不了自然二字。人間生死聚散理應順其自然,本不該過度執著。」

  余搖對袁香兒的教導從來都十分隨便。可以了,去玩吧,不懂沒關係,是他最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他很少說這樣玄之又玄的教義,袁香兒表示聽不太明白。

  「現在不明白也沒事,只是師父本來不願你接觸那些山中的妖魔,但現在想想,為師自己都不能克制之事,又如何能勉強於你。只希望你長大之後,能有和師父不一樣的見解人生。」

  袁香兒聽得是一頭雲裡霧裡,她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師父的眼睛,這才發現師父的眼眸和尋常人似乎有些不同,清透深邃,彷彿裡面有深淵,有大海,承載著深海中萬千世界。

  也許是看著這樣的眼睛久了,袁香兒午睡的時候就夢到了大海,她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聽了許久的海浪濤聲,

  午後的陽光透過紙窗曬進來,庭院裡寂靜一片。

  袁香兒醒了過來,揉揉眼睛,走到院子裡,總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和平時不同了。

  不太對勁,未免太過安靜了些。

  除了竊脂和犀渠,師傅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使徒,往日裡即便師父出門在外,這座院裡的屋簷上,地板下,牆頭樹蔭,花木之間總能聽見那些小小的精靈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響。

  但此刻,一切彷彿突然就消失了,靜得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竊脂?犀渠?」地板下沒有響起那種低沉的嗓音,院中的樹葉一動不動靜立在樹梢。

  「師父?大家都到哪去了?」袁香兒雙手攏在口邊,沖著庭院大喊。

  梧桐樹下的石桌邊上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人穿著一身輕薄的羅裙,鬢髮高盤在腦後,正抬頭看著天邊的雲霞。

  聽見喊聲,她轉過臉來,氣色紅潤,美人如玉,正是袁香兒那久病不起的師娘。

  「師娘,您怎麼起來了?」袁香兒又驚又喜地拉住了師娘的手,「師娘,您這是好了嗎?」

  雲娘點點頭,伸手摸了摸袁香兒的臉頰。她的手掌既柔軟又溫熱,再不像往常那般冰涼,

  「那可真是太好了,師父他知道嗎?對了師娘,我師父呢?怎麼到處都看不見他。」

  雲娘淺淺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挽著袁香兒的手站起身,攜著她走出了院門外,

  「你師父有事出一趟門,要過些日子才回來。」

  因為師娘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淺笑,袁香兒就沒想到所謂的過些日子,有可能是三兩天,當然也可能是經年累月。

  集市上的鄉民們看見雲娘子出門都十分新奇。

  「哎呀,娘子這是大好了呀?」

  「那先生可得高興壞了。」

  「娘子要買哪些果子?不好叫娘子受累,讓我家的小子給您提回去。」

  雲娘笑著一一回應,她和尋常人家的婦人一般,繫著一條頭巾,挎著一個竹藍,攜帶著袁香兒,彎著腰在市集上挑挑揀揀的買菜。

  「師娘這是做什麼?」袁香兒不解地問道。

  「買些蔬果,準備今日的晚食。」

  「師父不在家,師娘身子不好,這些瑣事交給徒兒來做就好,怎麼好讓師娘親自動手?」

  余搖在的時候,家裡打水煮飯的雜事,一向都是由余搖一手包辦,袁香兒像是一個真正的孩子一般無憂無慮地生活了這些年,她也很享受這種被當做孩子寵愛著的感覺。

  但如今師父出門了,她覺得自己還是個有原則的人,該由自己挑起這些事,不能讓剛剛病癒的師娘勞累,畢竟自己實際上並不是一個孩子。

  雖說她兩輩子都不會煮飯,但現在學起來也不算晚。

  「瞎說,你才幾歲,師父不在,自然有師娘煮飯給你吃。」雲娘伸出白皙的手指,在袁香兒的鼻子上輕輕點了一下,「你師父當初怎麼寵你,如今師娘一樣寵你。快說,晚上想吃點什麼?冰糖肘子吃不吃?」

  袁香兒咽了咽口水,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特別的饞肉吃,於是她瞬間放棄自己剛剛立起來的原則,「吃……吃吧,冰糖肘子誰不吃。」

  二人手挽手地往家裡走去,天邊雲霞累覆,滿布細密鱗雲,霞光燦燦,有如謫仙過境。這樣的漂亮的霞光袁香兒在記憶中只見過一次,那是師父到袁家村接自己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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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3: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院子的大門外響起砰砰的敲門聲。

  「來了,來了。」袁香兒一路小跑著從院子的梧桐樹下穿過,打開院門伸出腦袋。

  只見門外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彩釉香車從者眾多,車子的主人穿一身圓領織錦長衫,戴一頂輕紗帽,顯然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卻放下身段,讓一應僕從等在身後,親自前來敲門。

  「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客人叉著手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話。他看上去十分年輕,相貌也周正,只是左邊眼眶上淤青了一大片,好像被誰狠狠地捶了一拳頭,顯得有幾分滑稽好笑。

  又是一位大老遠跑來求師父幫忙的。

  袁香兒:「我家先生出遠門了,已經好些年都不曾回來。」

  「先生不在家裡?哎呀,那可怎生是好?」客人來回搓著手,又問道,「可知先生何時歸來?」

  袁香兒搖了搖頭。

  自從那一年師父突然消失,距今已經過去七年,袁香兒從一個豆丁一樣的小娃娃長成十六七歲的少女,都不曾再見到師父一面。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依舊時不時會有不知情況的人舟車勞頓,從很遠的地方特意趕過來尋求師傅的幫助。可惜的是,他們也註定只能失望而歸。

  袁香兒正在閉門送客,遠遠看見師娘和斜對門陳家的嬸嬸並肩從集市上歸來。連忙推開了門扉迎接師娘進屋。

  「今日在集市上看見有賣小雞仔,十分可愛,便又買了兩隻。」雲娘掀起蓋在籃子上花布一角,露出兩團微微聳動的黃色毛球,「把它們養在院子裡,好不好?」

  師父剛剛離開的時候,庭院裡住的那些妖精同時消失了,驟然的寂靜讓人很不習慣。或許師娘也感受到了這份寂靜,於是在院子裡養了不少阿貓阿狗,小雞小鴨,終於讓空落落的庭院又重新嘰嘰喳喳地熱鬧了起來。

  陳家嬸嬸看見袁香兒出來開門,趕上前來親熱地握住香兒的手上下打量,余先生家的這個小徒弟,小時候瞧著倒也尋常普通,之後約莫是在先生的家裡沾染了仙氣,一年比一年出落得漂亮了,為人處世也大氣爽利,就是自己看了都十分喜歡,也難怪家裡的老大鐵牛整天放在心裡惦記。

  於是她拍著袁香兒的手熱乎乎地說:「哎呀,好香兒,嬸子剛剛還在和你師娘說,這樣的好姑娘將來可不能隨便便宜了哪家不知底細的臭小子。最好是在就近找一戶好人家,以後照顧你師娘也兩相便宜。」

  袁香兒大大方方沖她笑了笑,挽著師娘的手進門去。

  那位準備離去的客人看見了雲娘,疑惑地打量片刻,幾個箭步跨了回來,「這位可是雲娘子麼?小人是周生啊,娘子可還記得小人?十五年前,先生和娘子一道路過洞庭湖,曾救過小人一命。」

  雲娘看著他,思索了半日,方才恍然想起,以袖掩口驚訝地道,「原來是你啊,當年你不過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這樣大了。」

  周生連連打恭,「娘子倒是和從前一般無二,不曾想娘子還記得小人。當時幸得先生道法超然,救下小人性命。小人這些年心中時時記掛先生恩德,不敢或忘。百般周折打探到恩人仙址,特特前來拜會。」

  雲娘便將人讓進院子來,也不進屋,只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入座。

  那位周生在雲娘面前十分拘謹,以晚輩自居,不敢平坐,只是站著回話。

  二人聊起往事,袁香兒在一旁聽了,知道這個叫周生的男子年幼時曾經得過一場大病,父母遍求名醫,藥石無效,幾乎就要準備喪事了。多虧自然先生攜妻子雲遊時途經此地,出手相助,方才倖免於難。

  如今過了一十五年,當時的十歲的孩童早已成家立業,娶了妻室。周家祖上曾經為官,留有餘蔭,家境殷實。本來日子過得十分順遂。可惜數月之前,妻子林氏不知怎麼的,突然得了臆症,言行粗鄙,口吐狂言,聲稱自己並非女子,乃是駐守邊關的大將軍,非但不讓周生再親近半步,反而一拳將他從臥房中打了出來。

  幾個月來,周家求神問道,折騰得家裡雞飛狗跳,不僅不見效果,反倒使得那位林氏更加暴躁。如今沒奈何,周生只能將妻子用鐵索捆在房中,等閒不敢進身,日子過得實是淒苦。

  「這可真是……一件奇聞,可惜我對這些一竅不通,也幫不上你的忙。」雲娘寬慰他道,「這世間之大,能人眾多,遠勝外子之人大有人在。你再多方尋訪,必有解決之道。」

  袁香兒從旁插了一句話:「若是實在解決不了,你問她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如若無誤,放她自行離去也就是了,何必把人捆在家裡。」

  周生唉聲歎氣:「倒也問了,卻又不肯明言,說是以女子之身愧見親朋舊故。何況拙荊乃是在下三媒六聘娶進門的娘子,正經夫妻,如果能輕易讓她離去?」

  他悄悄打量袁香兒,見這位姑娘鬢挽青雲,眉分新月,神彩異常,心知非是凡俗之人。不免暗暗遺憾,聽說這位是自然先生唯一的弟子,可惜卻是一位年幼的女弟子,若是男子,怎麼也將他請上一請,但凡得先生真傳之一二,好歹也能有個盼頭。

  周生充滿失望地離去,留下了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紅漆木匣子作為謝儀。

  袁香兒推開匣子,只見裡面打了幾個小格,整整齊齊擺著金條銀錠珠玉首飾若干。

  雲娘看了一眼,倒也不以為意,自顧著開開心心去給帶回來的小雞搭一個新的雞窩,似乎一盒子的金銀珠寶還不如手中兩隻毛茸茸的黃色小雞重要,只隨意地囑咐袁香兒將其收進庫房。

  家裡有一間不大不小的屋子充當庫房使用,裡面堆滿了類似這樣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曾經前來得到師父幫助的人送來的謝儀。余搖把它們隨意堆放在一起,從不歸類整理,導致裡面亂得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袁香兒將那個小匣子湊合地擺進去,看著庫房門上那道不怎麼頂用的細細銅鎖有些犯愁。

  先生在的時候,這個家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明裡暗裡駐守著各種大小妖怪,十分有安全感。

  如今師父不在家,家裡卻有這樣一屋子的金山銀山,隨便來二三個小賊,丟了錢財倒是小事,如果讓師娘受了什麼驚嚇損傷,那自己心裡可過不去。

  袁香兒摸了摸下巴,尋思自己修習道術多年,是不是也該嘗試著契約幾位使徒。不一定要竊脂,犀渠那樣的大妖怪。只要有些許法力的尋常小妖,能夠在自己外出的時候看家護院就行。

  師父離開之後,師娘既沒有像袁香兒想得那樣愁思不解,鬱鬱寡歡,她一掃往日的沉靜,反而過上了十分接地氣的生活,趕集買菜,煮水燒飯,似乎對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樂在其中。

  自打身體好了之後,她便和從前一樣,每天給袁香兒上半個時辰自己能力範圍內的課,課程內容從最初的識文斷字開始逐漸涉及到丹青音律花藝茶道等方方面面。

  早些年,袁香兒經常拉著雲娘的手詢問師父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雲娘總會蹲下身,摸摸她的腦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但我相信他總有回來的一天。我們能做的只有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每一天都活得開開心心的,你師父回來的時候,看著才會覺得高興。」

  於是袁香兒也就開始默默地修習師父教給她的術法,幫師娘做些家中瑣事,一起等著師父回來。她心中暗暗有一種想法,假如師父是遇到了什麼難事,自己學有所成,也才能真正幫得上忙。

  相比起師父的道法玄妙,師娘卻只是一個普通人,她既看不見那些隱匿了身形的妖魔精怪,也修習不了奇門異術。但相依相伴了這麼多年,她在袁香兒心裡是和師父一樣令自己尊敬又仰慕的存在。

  同生活在左鄰右舍那些婦人不大相同,在這個文化普及率不高的社會,師娘雖身為女子,卻不僅熟經史擅詩賦,更精通各種禮藝,那些在行止之間不經意地流露出氣質,使得袁香兒時常在心中懷疑,師娘肯定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說不定和師傅有著一番遊園驚夢,紅拂夜奔的往事,所以才隱姓埋名生活在這個小鎮子上。

  她這裡剛剛鎖上庫房的門,就聽見外面院門處又隱隱傳來了問詢聲,

  「自然先生在家嗎?」

  在外頭的師娘應諾著前去開門。

  師父離開家已經多年,附近十里八鄉的人早已不再上門,只偶爾會有遠在外鄉不知情形之人慕名找來。

  怎麼今天一下來這麼多人?

  袁香兒心裡覺得奇怪,拍拍衣襟上沾了的灰塵,不緊不慢走了出去,伸頭向院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之下,令她登時心中驟然一緊,背上寒毛聳立。

  敞開的院子門外站著一位女子,她施朱粉,掃峨眉,鬢插金花鈿,腰繫玉環綬,是一位打扮精緻考究的美人。但這樣的美人明晃晃地站在大門外,雲娘好像沒有看見一般,探出腦袋四處張望,

  「奇怪,明明聽見有人敲門。」她疑惑地說道。

  那個女人眯起一雙的丹鳳眼,歪著腦袋貼近著打量毫無所覺的雲娘。

  袁香兒飛奔穿過院子,一把拉住雲娘的胳膊,將她推到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怎麼了香兒?」雲娘奇怪地問,「我剛剛好像聽見了敲門聲,奇怪的是這會又沒有了。」

  袁香兒盯著緊閉的大門,手指間悄悄夾緊一張黃符。

  門外的女子還在問詢,「自然先生在家嗎?請問自然先生在家嗎?」

  過了片刻,見不再有人開門,那聲音才終於慢慢地消失了。

  袁香兒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鬆了一口氣,還好,她還不敢進來。

  師傅雖然離開了多年,但是這個院子始終留有師傅的氣息,平時大部分的妖魔從不會靠近這座院子的附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師傅離開的久了,氣息也就淡了,如今妖物竟然都敢直接到門口敲門了。

  真的該給自己找一個使徒,袁香兒在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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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既然決定了要一個使徒,袁香兒開始做細緻的準備工作。

  這些年她確實修習了不少術法,但真正驅魔鎮妖的鬥法經驗還非常的欠缺。

  不知是不是因為曾經有師父在此地坐鎮多年,闕丘鎮上這些年就幾乎沒有出現過禍害人類的邪魅鬼祟。三兩隻偶爾出現的小妖怪完全不是袁香兒的對手,不是成為她玩耍的夥伴,就是變成她欺負的對象。

  袁香兒翻閱了不少典籍,知道想要和妖魔簽下主從契約是一件帶著風險的事。

  比如她手中這本《洞玄秘要》中就有提到,結契之時妖魔很有可能強烈反抗,需要施術者以法力威壓折服。如果施法者的功力不夠,不能令妖魔心甘情願屈服,那麼有可能在緊要關頭反噬自身,輕則受傷,重則殞命。所以大部分的高功法師契約使徒的時候,都寧可先將妖魔重傷,再用陣法禁錮,以求萬無一失。

  要先打個半死才行的嗎?袁香兒合上書卷,歎了口氣。

  她想起了師父在家的時候,和竊脂,犀渠等大小使徒都相處得都十分融洽,一點也不像是用術法強制脅迫來驅使妖魔。

  也許師父有什麼和別人不一樣的辦法。

  師父的書房中,雖然收集了世間各大玄學門派的經學要義,術法秘訣,但卻沒有留下他本人的隻字片語。袁香兒對自己的師父還是十分瞭解的,余搖雖然道法高決,但要說文學素養和七八歲時候的自己也差不多。那些晦澀的文字能讀通都算不錯了,想讓他著書一本確實太過勉強。

  袁香兒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件件收進出門用的搭褳和背籮裡。

  帝鐘,陣圖,符籙,短刀,應急藥品,水壺,糕點,零食……啊,好像混進來了不少沒必要的東西。

  她打七歲起就住進了天狼山腳下的闕丘鎮,周邊的丘陵谷道從小摸得個熟透,但不說她們,即便是鎮子裡以打獵為生的獵戶,也只會在周邊方圓數里內的山林活動。

  整個天狼山脈,十萬大山,浩瀚無邊,不知占地幾何,密林深處人跡罕至,傳聞是妖魔們的領地,已經不再屬於人間。

  這一次要獨自進入大山林的深處,讓袁香兒不免也有些緊張。

  不過修習了這麼多年術法,總得試試。不走得太深,先抓一些山貓野犬所化的小精怪回來看家護院也就是了。

  原始森林中處處是參天古木,藤蘿縈繞,苔衣遍地,驕陽的光輝透之不進,這裡是混沌而昏暗的世界。

  袁香兒穿一身便於行動的短褐,手持竹杖,踩著厚厚的枯葉,撥開長草枯藤,一路探索前行。

  平日裡在鎮子上十分少見的精魄魅影,在這個地方比比皆是。枝葉之間,石苔陰處,時不時就冒出一排排的小腦袋,它們好奇地看著袁香兒這個闖入森林的異類。

  袁香兒正蹲著身子,用一塊糕餅誘惑不遠處躲在大樹後的一隻小小的兔子精,

  那個小妖精只有一尺來高,腦袋後垂著一雙軟綿綿的兔子耳朵,從雪白的衣袖裡面伸出兩隻小手,怯怯地想要接袁香兒手裡的餅,又有些害怕。

  「別怕,給你吃。」袁香兒小心地把餅子遞上前,「嗨,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

  那隻兔子精聽見她開口說話,唬了一跳,咻地一聲跳回草叢中,消失不見了。

  「連兔子精都失敗。」袁香兒挫敗地歎氣,在一根粗大的樹根上一屁股坐下,看了看手中香噴噴的麵餅,自己吃了。

  果然還是應該帶紅蘿蔔來的嗎?

  她翻找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品。其實家中庫房裡的法器有很多,什麼三清鈴,玉皇印,天蓬尺,八卦鏡,全都蒙著灰塵擺了一架子。但袁香兒除了一柄驅散用的帝鈴和護身的七星短劍之外,主要攜帶的還是自己歷年所製的符籙。

  師父余搖不論鎮妖還是驅鬼,多用符咒和指訣,不喜依賴身外之物。袁香兒師承於他,也同樣偏好鑽研符咒之道。

  如今的她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小姑娘,指空書符早已不在話下。剛剛若是狠心一道五雷符祭出,那種嬌嬌弱弱的兔子精,只怕瞬間被烤得外焦裡嫩,她想起那隻小兔子膽小怯弱的模樣,覺得捨不得,心裡又是好笑,這樣的使徒放在院子裡,除了可愛,估計也沒什麼作用。

  正在想著,一隻黃毛猴子從她眼前掠而過,一把搶走了袁香兒身邊的背簍,竄到了高高的樹杈之上,一邊得意地揮舞一邊沖著袁香兒手舞足蹈地笑話,

  「嘿嘿嘿,多少年沒在這裡看見過人類了,讓我瞧瞧都帶了什麼東西來孝敬你爺爺。」

  袁香兒大怒,單手掐了一個「扭」決,呵斥一聲:「下來!」

  那隻黃毛猴子不防她這有這一手,一時只覺身體被冥冥中某種強大的力道一把楸住,再站不得樹梢,哎呀一身從樹杈上翻落下來。

  袁香兒左手接住從空中掉落的背簍,右手掐「井」訣陷住落地的猴妖,反手祭出一張黃燦燦的雷符,黃色的符紙淩風獵獵,其上有朱紅符文靈光流轉,剎那間空中傳來陣陣雷鳴。

  「饒命,大仙饒命。劈不得,劈不得。」那黃猴十分機警,一看情形不對,連忙舉手作揖,以頭搶地,出聲討饒。

  「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使徒?如果你願意,我可饒你一命。」袁香兒問他。

  「願意,願意,能跟隨大仙左右,有什麼好不願意的。我肯定願意。」

  那猴子說話的副神態模樣和人類一般無二,莫名帶著種油滑和討好,顯得十分滑稽好笑。

  袁香兒半信半疑地收起空中的五雷符,想不到那隻猴妖也並非表現出來的那樣無能,一翻身就掙脫了「井」訣的束縛,幾個起躍向叢林深處逃竄。

  邊竄還邊回頭齜牙咧嘴地沖袁香兒露出一臉凶相。

  袁大小姐生氣了,拔腿就追,「就是你了,先打個半死,再契為使徒,看來前輩們的話一點都沒有錯。」

  但森林裡畢竟是猴子的天下,何況還是一隻成了精的猴子。袁香兒很快追丟了黃猴的蹤影,不得不停下腳步休息。

  兔子太膽小,猴子又太狡猾。到底要抓一隻什麼樣的小妖精才合適?

  袁香兒心裡也知道自己失敗的原因,她終究還是缺少實戰經驗,心也不夠果斷,不忍心出手就用殺招。

  下一隻看到的,不論是什麼種族,先打成重傷,抓回家去再說。她在心裡下了決定。

  昏暗的密林深處,隱隱傳來些許細碎的聲響,對靈力十分敏銳的袁香兒察覺到動靜,分開灌木的枝條悄悄走過去。

  那是一棵盤根虯結的巨大榕樹,粗壯的樹根邊上,團著一團銀灰色的東西。

  袁香兒小心翼翼地往那邊走去,草叢裡頓時飛起幾點螢火蟲的光芒,但伏在長草中的那一團淩亂的毛團依舊一動不動。

  袁香兒用一根樹枝輕輕將他翻過來,發現是一隻還沒有成年的幼狼,它傷得很重,後腿被咬斷了,腹部開了個口子,渾身的血污幾乎覆蓋了毛髮原本的顏色。在叢林之中,即便是野獸之間的戰鬥,通常也是一口咬斷敵人的脖子。袁香兒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想不通是什麼樣原因,導致這樣一隻幼獸竟然會遭遇如此群體性的攻擊和折磨。

  可惜了它雖然拼命掙脫逃離到這裡,最終估計還是活不下去。袁香兒用樹枝撥了撥幼狼那細白的前肢,前肢無力地翻過來,毛茸茸的頂端上是幾個鼓鼓的小肉墊。那沾了血跡的小毛爪子,在樹枝的撥動下微微抖動了一下。

  原來還活著啊。

  袁香兒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那隻小狼的腦袋,發現那有著細細絨毛的耳朵,在自己的手心裡微微抖了抖,又抖了抖。

  隨後那隻幼狼眼睜開了一道,它幾乎在睜開眼的同時,就撐著前腿想要站起身來。

  四周陰森林木後,葉縫間,亮起了一雙又一雙的眼睛,伴隨著野獸低鳴。黑暗中,叢林裡的各種小妖魔彙聚了過來,他們似乎在覬覦著這隻受傷幼狼的血肉,卻或許因為忌憚著什麼,猶豫著不敢出來。

  那隻幼狼傷得太重,它弓著脊背,發出低低的喉音,前足顫抖著拼盡全力支撐著身體,最終還是無力為續,片刻之後就癱倒在地上。暗處的妖魔似乎立刻興奮了起來。

  此地不宜久留,但她相信只要自己一起身離開,這隻幼狼就會立刻被周圍潛伏著的小妖撕成碎片,吞噬殆盡。

  袁香兒看著地上那隻始終睜著眼睛的狼妖,有些替他感覺的悲哀。他還這麼小,卻只能在這裡等死。當然妖魔的壽命和人類不同,有些看起來很小的幼獸,其實有可能是已經渡過了上百個春秋。

  乾脆就他了,把他帶回去,治一治,契為使徒,養在院子裡算了。

  袁香兒是想到就立刻行動的性格,她將背簍裡的東西清一清,小心地把那隻受傷的狼抱起來放了進去,這隻還沒成年的狼瘦得很,剛剛好整隻放進她的背簍中。

  周圍陰暗處的妖魔躁動了起來,發出一聲接一聲的低吼。

  「人類,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你可知道你帶走的是什麼?」

  袁香兒不搭理他們,背起背簍大步就往外走。她可以察覺到眼下躲藏在黑暗裡的都是一些靈力不高的小妖精,如果不馬上走,萬一引來路過的大妖怪,那就有些麻煩了。

  一隻豪豬模樣的妖物按耐不住,從藏身處一躍而出,兩根尖銳的長牙閃著寒光,直撲袁香兒。

  袁香兒驟然駢指回身,祭出一張黃符,朱砂繪製的符文在空中脫離符紙,化為一隻明晃晃的火鳳,火鳳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張口噴出一大團火焰迎頭罩向那隻身形巨大的魔物。那隻豬妖從空中掉落,慌慌張張嚎叫著在地上來回滾動幾圈,頂著還著著火的尾巴逃竄回密林深處。

  小妖精們頓時一哄而散。而袁香兒早已趁亂一路跑出了天狼山脈。回到了闕丘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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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4 17:13: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袁香兒快步穿過庭院,背上的竹簍已經被狼妖的血液浸透,一路滴滴答答的滴落血液,令人觸目驚心。她將竹簍小心解下,放簷欄的地板上。那隻小狼妖蜷縮在裡面,毛髮亂成一團。

  在路途上,袁香兒已經給他緊急處理過傷口,啟用了治療外傷的符籙,但似乎不夠頂用。袁香兒想了想,取出朱砂,在簷廊木質的地面上就地繪製了一個圓形的聚靈陣,又從庫房裡翻了幾塊熒光流轉的玉石壓在陣眼上。

  妖魔的自身癒合能力本來十分強大,但如今人世間靈氣稀薄,難以提供讓足夠他們恢復的靈力。袁香兒繪製的這個聚靈陣,能夠略微彙聚天地間的靈氣,應該會對這隻受傷的妖魔有所幫助。

  壓在陣腳上的那幾塊玉石看起來玲瓏流光,美質良才,隨便拿一塊到市面上,都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

  但放在袁香兒這樣的修士眼中,這些石頭裡也不過勉強帶上了一絲絲微弱的靈氣而已,本不足以佈陣,可惜她也沒有更好的材料,只能拿它們湊合著壓壓陣腳,略微增加一些陣法的功效罷了。

  袁香兒在聚靈陣的中心墊上一塊軟墊,小心地把那隻血淋淋的小狼抱出來,安置在軟墊上,輕輕伸手摸了摸。

  院子裡本來放養著許多家禽,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自打袁香兒把小狼妖抱出來之後,突然集體噤了聲,雞鴨大鵝們慌亂地縮回各自的窩棚,簇擁在一起瑟瑟發抖。連那隻見人就要撒歡的大黑狗,都迅速夾著尾巴竄回了它的狗窩。

  袁香兒沒有注意到院子裡的這些變化,她正頭疼著怎麼處理小狼妖那一身嚴重的傷勢。

  他身上的傷痕顯然是被不止一隻的妖物所傷。大小不同的撕裂,抓傷和各種類型術法造成的傷痕遍佈了小小的身軀。其中後腿和腹部的傷口尤其嚴重,右腿的腿骨被徹底咬碎,勉強連皮帶骨地拖在身後,似乎隨時都會斷裂。

  看著這樣血淋淋的場面,袁香兒打了個冷戰,她難以想像這麼小小的一隻幼狼到底是怎麼從一群妖魔的尖牙利爪下掙扎逃出性命,最後還能拖著這樣的身體一路逃到森林的邊緣,直到被自己發現。

  她開始清理那些可怖的血污和創口,為他敷上傷藥,接上斷骨,夾上夾板。

  繪製在地面上的聚靈陣的紋路開始流轉起微弱的靈光,天地間有靈氣流動緩緩彙聚到趴在靈陣中心那個小小的身體上。

  狼妖的眼睛突然間睜開,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初時沾染著迷茫,在看到袁香兒的一瞬間驟然變得銳利,狠絕,殺氣騰騰了起來。他翻過身伸出爪子,想要將袁香兒放在身上的手抓開。可惜他那雪白的小爪子此時綿軟又無力,抓在袁香兒的手背上,不過像是撓癢癢一般。

  「別亂動,剛剛給你接好的腿。」袁香兒握著他的右腿,把他的身體翻過來,生怕他掙斷了好不容易包紮好的腿骨。

  這個動作似乎讓那隻小狼妖更加憤怒了,他惱怒地掙扎,絲毫不顧及自己傷勢地拼命蹬腿,企圖掙脫袁香兒握住他腿部的手掌。

  「叫你別亂動,怎麼不聽話!」

  袁香兒一把按住四肢拼命掙扎的小狼妖,單手掐訣,呵了一聲:「束!」

  於是地面上產生了四道無形的束縛,把那隻小狼四肢大開地固定在地板上。

  「我脾氣不是很好,你最好乖乖的聽話,這是幫你治傷,又不是宰狼,亂動什麼動?」

  看見自己辛苦了許久,好不容易拼接上了的碎裂斷骨處又開始滲出血來,袁香兒心裡火冒三丈。

  那隻動彈不得的小狼眼中透著深刻仇恨和憎惡,惡狠狠地盯著她,喉嚨裡發出不甘的低吼。

  袁香兒接觸過不少年幼的小妖,他們大部分都十分單純,對人類的世界充滿著新鮮和好奇,只有少數或許因為在某些時候受到過人類的傷害,才變得對人類充滿仇恨。

  但袁香兒也不太在乎,總而言之,大部分情況下都只有她欺負這些小妖怪的份,輪不到他們欺負自己。

  小狼妖的下腹部上有一道極為嚴重的貫穿傷,只在路上草草包紮止血。這會既然已經將他固定住四肢,袁香兒便取出一柄剃刀,開始剃去傷口附近被血液凝固的毛髮。

  剃刀碰到腹部肌膚的時候,那隻一直惡狠狠的小狼將腦袋撇向一邊,一雙耳朵折到了腦後。但他那微微顫抖的耳朵尖,洩露了他兇狠的外表下開始害怕的心。

  袁香兒的心又有些軟了,她意識到自己脾氣確實不太好,過於急躁,可能嚇到了這隻剛剛受了傷的小東西。於是她伸出手摸了摸那個毛髮亂糟糟的腦袋,拿出溫和的態度安慰他:「行啦,別害怕,我保證不傷害你。真的只是給你上點藥,如果弄疼了你,你就告訴我。」

  那隻狼妖並不領情,喉嚨裡始終滾動著挑釁的喉音,沖著袁香兒露出鋒利的牙齒,一雙耳朵憤怒地緊緊貼在腦後。可惜他這個模樣反而勾起了袁香兒想要使壞的心,偏偏更是把那對耳朵翻起來,裡裡外外揉搓了一遍。

  「卑鄙的人類。」突然響起的低沉嗓音把袁香兒嚇了一跳。

  那聲音帶著一點屬於妖魔的獨特磁性,但絕不是袁香兒想像中的那種稚嫩童音,它交織了少年的青澀和成熟的冷傲,清冽而低沉,陰鬱又張狂。

  袁香兒收回自己手,她這才意識到這隻小狼妖並不像外形展現出來的那樣幼小,這副幼狼的模樣,也許只是他重傷之後為了減少靈力的消耗對自己進行的保護措施。

  許多大妖,來到靈氣稀薄的人間界之後,為了減少靈力的消耗,不會再保持巨大的獸形,而是選擇將自己的體型大幅度減少。甚至會下意識地化為人形,或者半妖形態,只因人體內自有小周天,靈力在期間運轉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最為省力,適合在這個世間活動。

  意識到這一點後,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繼續欺負這隻「成年」狼,

  「原來你會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無恥又卑鄙的人族,我絕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你肯定是沒有名字吧?那不要緊,我可以給你取一個名字。」袁香兒想了一下,「就叫小白好了,諾,和家裡的小黑正好一對。我以後就叫你小白行嗎?」

  「不喜歡?那換成旺財行嗎?或者白毛……」

  在袁香兒起了七八個自己覺得不錯,實際卻十分不靠譜的名字後,那道低低的聲音不甘地響起,

  「南河。」

  「你說什麼?哦,你是說你的名字叫南河?」袁香兒笑了,「還挺好聽的,那以後就叫你小南了。」

  袁香兒不再搭理南河那幾乎能吃人的眼神,拿起剃刀,小心地把他腹部傷口附近短短軟綿的毛髮剃乾淨,輕輕敷上特製的傷藥,再按上透氣的紗布,最後一圈圈地包紮起來。

  處理完傷口,又打來溫水,一點點梳開洗淨那些因為血水泥汙凝固而虯結在一起的毛髮。溫熱的毛巾仔細擦拭了耳後,脖頸,尾巴根處……清理了每一寸角落。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袁香兒突然有些恍惚,場景和時空恍然是那樣似曾相識,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曾養過這樣一隻的小狗,那本來只是一隻路邊的流浪狗,渾身髒兮兮的,是自己親自擰家,親手在洗手間將那隻小狗一點點的洗乾淨。剛到家裡的時候它十分暴躁而不好接近,對自己的親近充滿抗拒,但後來卻成為了自己最親密的夥伴,陪伴著自己度過了孤獨的童年。袁香兒歎息一聲,不知道自己在那個世界死後,還有沒有人照顧她養在別墅的那些小動物們。

  洗了好幾盆的水,南河的毛髮才露出了本來的顏色,竟然是一種十分漂亮的銀白色。這原來是一隻十分罕見的銀狼,可惜的是此時那些銀色毛髮,因為濕透了水,又被來回擦拭過,變得一簇簇地凝結在一起,露出底下大片的肌膚和骨瘦嶙峋的身軀。

  南河已經不再掙扎,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耳朵低低地垂著,喉嚨裡也不再發出聲音,視線死死地盯著牆角,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

  袁香兒鬆開禁制,那隻濕漉漉的小狼就一聲不吭地慢慢蜷縮起身體,尾巴圈了上來,自己把腦袋埋進去,似乎委屈得不行。袁香兒把他軟綿綿的身體抬起來,換了一塊乾淨的墊子,摸摸他的腦袋,盤腿坐在他的身邊開始念誦起能夠促進外傷癒合的金鏃召神咒。

  「羌除餘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袁香兒每念一句箴言,就輕輕晃一下握在手裡的帝鐘,帝鐘發出了叮鈴鈴的清脆聲響。

  那些帶著奇特韻律的咒言,伴隨著沁人心肺的鐘聲,盤旋反復縈繞在陣法四周。

  身負重傷卻一直死死支撐的小狼,終於在這樣的唱音中一點點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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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河屬井宿,共三星,即小犬座,其中最著名的是南河三。南河三與天狼星、參宿四共同構成了冬季大三角的三個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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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20-8-15 23:16: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家裡亮起了燈火。受傷的小狼蜷在聚靈陣裡睡得很香,他的毛髮乾了,變成了一團蓬鬆鬆的銀色毛球。惹得袁香兒無數次地想要伸手將他攘過來,狠狠揉搓一通。

  「哎呀,好漂亮的小狗子。是銀白色的呢,真是罕見。」從廚房裡出來的雲娘,稀罕地停下了腳步,「怎麼傷得這麼厲害?是被誰欺負了嗎?」

  「師娘這是小狼,不是小狗。我從山裡撿來的。你小心些,別太靠近他,小心被他咬到。」

  「原來是狼啊?」雲娘有些吃驚,「沒事的,還只是個小傢伙。你看著些,別讓它把家裡的小雞給吃了就行。」

  看著雲娘離去的背影,袁香兒想了一想,在聚靈鎮的外圈套上了一個四柱天羅陣。不管再小,這都是一隻具有攻擊性的狼妖,她需要防止小狼在自己不在的時候醒來逃脫,傷到雲娘或是鎮上普通人的性命。

  四方形的四柱天羅陣布成,細密交織的電網在空中一閃而過,又隱去形體。睡在陣法中心的小狼妖不安地抖了抖耳朵。

  冬季的夜裡很冷,袁香兒輕輕給他圍上一條小小的毯子,再搖著帝鐘,為他念誦了幾遍金鏃召神咒,才回屋休息。

  南河在睡夢中,一直聽見一種奇特的鈴聲。

  那清冽的聲音叮一下,伴隨著低沉而細密的吟頌聲,在夢裡遠遠地傳開了,

  女子的吟頌聲音空靈遼闊,時而很遠,時而又很近。好像童年的時候睡在母親的尾巴裡,聽著清風送來的陣陣松濤。

  不知從哪來的溫熱暖流,沿著四肢百骸爬上來,鑽進那些疼痛不已的傷口中,源源不斷的娟娟細流減淡了身體的痛苦,常年累月飽受折磨的身軀終於放鬆下來,難得地陷入柔軟的夢境中。

  夢醒終有醒時,南河在夜色中睜開雙目。

  發現自己還是那個被人類所捕獲的屈辱囚徒。天色已經全黑,夜晚的庭院影影倬倬,寂靜一片。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那個可恨的人類不知道去了哪裡,把他單獨留在簷欄內。

  自己身體上的傷口被用人族的藥物處理過了,腹部和雙腿都纏繞著乾燥的紗布。南河看到那些白色的紗布,回想起昏睡之前,那個人類對自己所做的事,羞愧和惱怒在一瞬間爬滿了全身肌膚。

  那個人類的雌性簡直……不知羞恥。

  耳朵和尾巴是天狼族最為敏感的部位,那裡神經密集,直通心臟。是他們天狼絕對不會讓他人輕易觸摸的地方,除了……自己最親密的伴侶。

  天狼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侶,永世互相忠誠。雖然他是這個世間的最後一隻天狼,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屬於的另一半,但他的耳朵和尾巴也絕不能讓人隨意觸碰。

  除了母親之外,從小到大都不曾被異性觸碰過的耳朵和尾巴,竟然就那個女人毫無顧忌地揉搓了個遍,她甚至還將自己的耳朵翻起來,細細的手指伸進耳廓,肆意地玩弄了一通。

  南河的耳朵忍不住抖了抖,那裡似乎到現在還殘留著那個女人手指的灼熱觸感。

  等自己恢復了靈力,必定要將那個不知死活的人類撕成碎片,一雪今日之恥,他狠狠咬住墊在身體下的毛毯。

  毯子?

  南河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鑽在一團暖和的毛毯中,身體下還墊著一塊軟軟的墊子。那個墊子,比他睡過的任何草叢都暖和,墊子下的地面上畫了一圓一方兩個疊套在一起的法陣,圓陣在內,方陣在外。

  陣法是只有人族才會的技巧,南河曾經狠狠地吃過陣法的苦頭。

  此時的他卻能夠清晰地察覺到天地中的靈氣被那個圓形的法陣所吸引,正絲絲縷縷彙聚到他那靈力幾乎枯竭的身體中。原來睡夢中那股舒適溫暖的感覺,就是來至於這個陣法。

  為什麼給他畫這樣的陣法,難道那個人類不怕自己的傷好了嗎?

  南河拖著斷了的後腿,向前爬行了幾步,方形的法陣四角霎時出現四根法柱的虛影,交織的電網在四柱間亮了起來。

  四柱天羅陣!

  南河繃緊身體,死死盯著那個交織閃耀的電網。痛苦的記憶翻江倒海湧上心頭,他曾被囚禁在這樣的陣法中,屈辱地遭受著非人的折磨,渡過了狼生最為黑暗的時期。甚至因此沒能跟上父母的腳步,而被單獨留在這個靈氣稀薄的人間界。

  果然,人類都是一樣,既惡毒又自私。他不可能再一次成為人類的囚徒。

  南河雙足蓄力,全力撞向那個電網。粗大的電流打在他的身上,把他彈回陣法中。他不肯屈服地掙扎起身,再一次拖著傷腿衝上前……

  直到僅有的力量消耗殆盡,那陣法依舊巋然不動。

  不甘又狼狽,被電流灼傷的肌膚傳來陣陣疼痛,最終他也只能頹然倒在地上,睜著眼看那屋簷外寒涼的夜空。

  蒼穹之上,銀河流光,星漢燦爛,南面的天空中有著一顆最明亮最顯眼的星星。星星閃著明輝,似乎在無聲地召喚著孤獨地被囚禁在此地的天狼。

  百年之前,那時候的南河還是一個真正的幼狼,母親站在高高的山崗之上,無數次地指著那顆星星告訴他,那是天狼星,是他們天狼一族真正的故土。

  等到兩月相承之日,天門大開,全族便會結伴離開這裡,穿過浩瀚星辰,飛升上界,前往那靈氣充沛的故土天狼星。

  但兩月相承之日又是哪一日,卻沒有人能說得上來。於是年幼的小天狼,也漸漸不再關注這件事,強大的父親,溫柔的母親,能夠撐起天空,為他安排好一切。

  那時候的父親是這片土地上最強的存在,萬妖為之俯首稱臣,拱衛為王。在父蔭的庇佑下,天狼族的孩子無憂無慮,可以在這十萬大山裡毫無顧忌地肆意馳騁。

  某一天,他們無意間奔跑到山林的邊緣,

  「那是什麼?」南河指著遠處亮著星星點點火光的地方好奇地問,哥哥姐姐們爭相為家裡最小的弟弟解答疑惑。

  「是人類,那是人類居住的地方。」

  「阿南還小,還沒有見過人類這種東西呢。」

  「我討厭人類,他們身上有一股味道,臭得很。」

  「我不一樣,我喜歡他們,他們的城鎮裡有許多好吃的東西。我經常混進去玩耍。」

  「聽說人類的生命很短,連一千年都活不到。」

  「一千年嗎?我怎麼記得還不到一百年?哎呀,總之都差不多,他們大概還活不到小南這麼大就會死去了。」

  ……

  哥哥姐姐們七嘴八舌地話描繪出了一個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勾起了南河的好奇心。

  他忍不住變幻成人類的模樣,悄悄潛入了人類的城市。

  人類居住的地方真是熱鬧啊!

  在天狼山上,有時候一連跑過數座山頭,也見不到一個族人。但是在這裡,他們群居在一起,街道上全是人,街邊是鱗次櫛比的房屋,屋簷下吊著一個個紅色的燈籠,那些燈籠的亮光連在一起,照出了一片熱鬧繁華的盛景。

  空氣裡彌漫著各種各樣誘人的香味。

  「賣糖畫囉,飛禽走獸,龍鳳呈祥,想吃什麼畫什麼。」

  「冰糖葫蘆,好吃的冰糖葫蘆咧。」

  「炊餅,香噴噴的炊餅!」

  往來商販在叫賣著,那些從未吃過的食物,勾得小南河眼睛亮晶晶的,直咽口水。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臉,自己應該變得挺像人類的吧,除了多了一對耳朵和一條尾巴這麼一點點小區別,其它的地方應該都和人類一般無二了。

  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懂事地把尾巴塞進褲子中,頭上包了條頭巾,就高高興興地一頭紮進了亂花迷人眼的人間界。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南河也還記得初始那一段時間的驚歎和幸福。

  但很快,他被人類的術士發現,困在陣法中,捕捉回了他們骯髒的巢穴。

  兩個面目可憎的男人,圍在貼了符籙的鐵籠邊上,看著縮在角落中,戴著鐐銬的小南河。

  「哈哈哈,這可是血統純正的天狼族,不論是練成丹藥,還是賣了,都能發好大一筆的橫財。」

  哈哈大笑的是一個形容猥瑣的游方道人,他拈著稀鬆的山羊鬍子,看著牢籠中的獵物,眼裡透著貪婪的光,「或者把它契為使徒,從此老子就能驅使天狼為僕,行走江湖之時,也能多幾分顏面,只是有些浪費。」

  「這麼小的天狼都費了我們這樣大的力氣,若是再大一點的,只怕就抓不住了。」說這話的是一個滿身橫肉的壯漢,他的臉上被南河抓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心底充滿怒氣。

  「道友說得極是,還是小心些,別讓它恢復了逃跑的力氣。讓老子來給它身上多添幾個窟窿,看它還怎麼跑?」

  雪亮尖銳的剔骨刀,從牢籠的縫隙間伸進來,籠外之人一邊戲耍,一邊肆意傷害著避無可避的小小天狼。

  ……

  「怎麼回事?」清晨,披著衣服出來的袁香兒看見了陣法中奄奄一息的小狼。

  經過了一夜時間,他的傷勢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因為遭受了反復的電擊而變得更加沉重了起來。

  佈置在外圍的天羅陣,出現了被多次撼動的痕跡。

  「這麼大的四柱天羅陣你看不見嗎?這是閉著眼睛往上撞?還連撞好幾次?」

  袁香兒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發覺他的體型比昨天剛遇到的時候明顯地縮水了。昨天的時候還能填滿整個背簍,如今卻只比一雙手掌大不了多少。

  「放開我……卑鄙的人類。」南河的眼睛睜開一線,虛落而疲憊地說。

  袁香兒這才意識到,他是想要趁自己睡覺的時候逃跑,為了能夠逃離這裡,他帶著傷不惜性命也想要破開自己的陣法。

  冬季的早晨很冷,白霧彌漫,寒風刺骨。托在手中的小狼已經失去正常的熱度。

  袁香兒把他抱進屋子,在火炕上重新畫了一個聚靈陣,把那團軟綿綿的毛團安置在暖和的火炕上。

  看著在炕上蜷縮成一團的白色小狼,袁香兒的心開始猶豫。

  本來她是想將這隻狼妖契為使徒,但如今看來,這顯然這是一個高傲的靈魂。不過是將他囚禁在陣法中,他都要不惜性命地掙扎。如果趁著他虛弱,強迫他簽訂契約,把他當做僕役使喚。不知道他會做出怎麼樣的反抗。

  他可能會寧願死去。袁香兒意識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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