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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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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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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8: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袁香兒一行人在客棧住宿了一夜,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收拾行裝準備繼續北上。

  走出客棧大門,門外寶馬香車,旗幟昭昭,兩排鮮衣華服的侍從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裡。

  之前在半路上打過一架的雲玄,白袍素冠,玉帶雕裘,站在隊伍最前方。

  「快看,是雲玄真人。」

  「雲玄真人,哪裡,在哪裡?」

  「今日出門竟能遇見雲玄真人呀。何其幸哉,今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酒肆客棧裡的客人也一一推開窗子,探出頭來,不論男女,一個個興奮不已。

  雲玄看見袁香兒出來,面上微微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很快穩住了氣勢,斯文有禮地上前行了個平輩之間的道禮。

  「這位道友,吾奉家師之命,特來相請,邀約入仙樂宮一見。」

  袁香兒先前不過是裝傻,並非真正的不諳世事,洞玄教掌教,妙道真人的名諱,她還是有聽過的,雖然不明白這位國師大人為什麼邀請自己去洞玄派的仙樂宮。但既然人家是客客氣氣邀請,她當然也禮貌客氣地謝絕。

  她回了一禮道:「國師大人邀請,真是讓我十分榮幸。只可惜我們還要趕路,還請道友轉達,等下回來京都必定上門拜會尊師。」

  雲玄面色變了變,師尊在他的心目中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即便天子都恭恭敬敬以師禮待之。他不敢相信在京都竟然有人敢不應師尊的召喚。

  但他好歹還記得師父的交代,壓了壓火氣,靠近袁香兒小聲說了一句,「師尊說了,他是余搖的故人,所以想見你一面。」

  袁香兒瞬間抬起了頭。

  ……

  仙樂宮內,

  國師妙道真人所居住的宮殿地勢很高,從那裡可以看見整個京都。

  妙道真人蒙著雙眼,身披法袍,站在窗邊,似乎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遠眺人間盛景。

  「你也覺得是鯤鵬的雙魚陣嗎?」他從窗邊轉過頭來問道。

  在他的身後不遠處,站著兩位身形高大的使徒。其一膚色蒼白,長髮及地,身上貫穿著沉重的鎖鏈,正是不久之前和南河交過手的渡朔。

  另外一人額心長有一角,古銅色的肌膚上佈滿紅色的怪異紋路,名為皓翰。

  渡朔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否認。

  「我聽雲玄提起的時候,還以為他年輕看錯了。」妙道真人坐回他的座位,舉袖拂了一下擺在面前的白玉盤上,白玉盤上的煙霧散開,現出了一片浩瀚而平靜的海面。

  「想不到他把這個保命的技能留給了一個人類的孩子。」妙道低頭凝望那片海域,似乎自言自語地輕輕說道,「或許,鯤鵬他是真的喜歡人類。」

  「現在覺得內疚了嗎?」渡朔嘲諷道,「即便像是你這樣的人,也會有覺得對不起人的時候。」

  「渡朔。」皓翰淡金色的瞳孔轉了過來,不贊同地搖搖頭,「別這樣和主人說話。平白自討苦吃。」

  妙道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只是靜靜面對著眼前的白玉盤,白玉盤上顯現的海水始終蔚藍一片,藍寶石一般的海面下隱藏著無人知曉的世界。

  妙道看了許久,神色有些寂寞,「生而為人,又怎麼會沒有愧疚的時候呢。可惜大道無情,為了追尋我輩之道,不得不割捨太多東西。」

  他一拂袖,「去吧,那個孩子來了,去幫我帶她進來。」

  袁香兒坐著馬車來到仙樂宮,只見得層層廟宇繪棟雕樓,珠翠交輝;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仙樂飄飄。果然有國教之風。

  國師妙道真君所在的宮殿地勢最高,順著蒼松老檜一路走上臺階,來到了一塊紫石鋪就的廣場,廣場四周豎立孟章神君、監兵神君、陵光神君、執明神君,既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像神君的半人形石像。

  廣場的之後松柏林立,其間有著一座氣勢恢宏的寶殿。

  朱紅大門外的臺階上,站著一位面色青白,薄唇墨黑,帶著一身枷鎖的妖魔。

  「走吧,跟我進去,他要見你。」渡朔淡淡看了袁香兒一眼,轉身率先入內。

  南河拉住袁香兒,不贊同地搖搖頭,「別去了,我感到裡面有一個十分強大的存在,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袁香兒握緊他的手:「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師父的消息,我很想去。何況,我覺得如果他們若要對我們不利,也沒必要特意把我們引到這裡來。難道他不能出來嗎?」

  南河遲疑了一瞬間,鬆開手跟著袁香兒一起往內走,穿過那扇大門的時候,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發出微微一聲細響。袁香兒穿了進去,而南河和烏圓卻被擋在了門外。

  袁香兒回頭看時,大門處迷蒙一片,已經看不見門外的景象。

  她的腦海中響起了烏圓焦急的聲音,「阿香,阿香,你怎麼樣?我們進不去,被擋在外面了,太狡猾了這些人。」

  「沒有國師的允許,任何妖魔都是進不來的。」渡朔停下腳步等她,目光冰涼而沒有溫度,「不必擔心,若是真的要對付你,還犯不著使這些手段。」

  袁香兒想了想,對烏圓說道,「我沒事,你和南河等在外面就行。」

  她跟在渡朔的身後走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到兩側是高大的朱漆紅柱,柱子腳下的柱礎非尋常人間常見的吉祥圖案,而是雕刻著一隻隻栩栩如生的妖魔。

  一路走來那些妖魔或是張牙舞爪追著人類吞噬,或是被壓在紅柱之下不得翻身。太陽的光影從紅柱的間隙間打進來,在地面上投下一格格明暗交接的光斑。

  渡朔赤著蒼白的雙腳,緩緩走在袁香兒前面,腳踝上粗大的鐐銬一路發出冰冷的聲響。

  袁香兒看著那穿透了身軀的鐵鍊,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疼不疼?」

  渡朔側過半張蒼白的臉,細細的眉目轉了過來,

  「人類給牛穿上鼻環驅使它們犁地的時候,會考慮它疼不疼嗎?給馬套上籠頭讓他們拉車的時候,有考慮它疼不疼嗎?階下之囚,為奴為僕,還管什麼痛不痛苦。」

  袁香兒看著他那細長而的清冷的眉目,突然覺得和一個人十分相像。

  她想起了烏圓說過的一句話,

  我們妖魔第一次化形的時候,經常會依照自己最親近最喜歡的人相似的模樣去變化呢。從此以後這個相貌就固定為本形了。

  「請等一下,」袁香兒問,「請問你認不認識一位叫做阿青的姑娘。」

  鋃鐺作響的腳步聲突然停住了。那個長髮及地的背影沒有回頭,停頓了片刻,又重新走了起來。

  袁香兒就知道自己有可能猜對了。

  「阿青她很擔心你,她這麼多年一直就住在這座城市,」袁香兒加快了腳步,跟在他的身邊輕輕說道,「她常常彈琴,希望能讓你聽見她的琴聲,也不知道你這些年有沒有聽見。」

  袁香兒知道自己眼下可能做不了什麼,但既然遇見了,至少轉達一下阿青的心意,省卻她幾十年如一日在這京都之中演奏著琵琶,而這位關在深宮中的使徒有可能根本無從得知。

  渡朔一句話也沒有說,冰冷的面容上看不見絲毫表情的變化,他把袁香兒帶到一間休息起居用的偏殿之外,推開門之前突然低聲說了一句,

  「他不是什麼好人,以後別再到這裡來。」

  袁香兒跨入殿中,殿中光線不是特別明亮,靠窗的位置有一個矮榻,榻上的蒲團上歪著身體閑坐著一位身披山水袖帔,頭戴法冠,面上束著一條印有密宗符文青緞的法師。他面向著架在身邊的一個巨大的白玉盤,直到袁香兒進得殿來,方才抬起臉來。

  他的身後侍衛著一位魁梧而精悍的妖魔,額心長著尖角,金色的瞳孔,虯結的肌肉上流動著暗紅的符紋。

  袁香兒知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妙道真人了,她站定之後,叉手持晚輩禮。

  「坐吧,我和你的師父余搖是朋友。你無需拘束,叫你來不過是想見見故人之後而已。」妙道真人微微抬了抬手臂,他肌膚白皙,身形消瘦,有幾分弱質彬彬的模樣,並沒有威震天下第一大派掌教的氣勢。

  他的話音落下,便有一道童端來蒲團,案桌,擺在了袁香兒面前,還奉上一盞香茗。

  袁香兒在那張蒲團上坐下,「請問您怎麼知道我是師父的徒弟?」

  妙道真人就笑了,「我的徒弟雲玄說,你小小年紀,就能夠靈犀一點,指空書符了。施法之隨性自然幾乎就和自然先生一脈相承。不是他的徒弟還能是誰?據我所知,他可沒有女兒。何況,他還把自己護身保命的雙魚陣留給了你。」

  「那麼你……知道我師父去了哪裡嗎?」

  這是袁香兒最想知道,也是她甘願冒險進來這裡的原因。

  妙道臉上的笑容停滯了,過了片刻方才輕輕說道,「他既然不願意告訴你和他的妻子。我又怎麼好違背他這麼一點心願,做這樣的惡人呢。」

  他止住了袁香兒的繼續追問,「我和余搖相交一場,也算是你的長輩,既然他離開了,將來你在修行的時候,若是有和不明之事,或許短缺些什麼或可來尋我。」

  隨後他抬了抬手,又一道童入內,將手中的一個楠木託盤擺在了袁香兒面前。託盤上整整齊齊放著數塊美玉,塊塊通透起光,瑩碧溫潤,充沛的靈氣縈繞其間。

  「這是一點見面禮。」

  袁香兒只得起身謝過,「若是說到修行上的疑惑,晚輩確有一迷茫之處。」

  妙道真人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袁香兒便從懷中取出幾張薄紙,上面零零碎碎,畫滿了一種法陣。

  「我想改一下契約使徒的法陣,一直不得其所,難以成功。」袁香兒眼看著眼前人人敬畏的國師說道。

  她從洞玄教徒們對待妖魔的態度看出,這位國師對待妖魔的態度可能十分不友好,但她依舊想試探一下他的反應。

  「哦,你這麼小小年紀,就想著改動法陣?要知道,改法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人專攻一輩子的法陣之道,也無法改動陣法,或是研究出一個新的法陣。」妙道真人帶著點好奇,「說說看,你想怎麼改那個法陣?是想增加契約成功的容易度,還是加強結契之後對妖魔的控制。」

  「我想消除控制和懲處的作用,只留溝通和彼此感知的效果。讓這個陣法成為一個平等的契約。」袁香兒清晰地說出自己的述求。

  這下不僅是妙道真人愣住了,連站在他身後的皓翰和站在門口的渡朔都忍不住側目看了袁香兒一眼。

  「可是,沒有了約束控制的作用,這個契約還能有什麼用處?」妙道不解地問。

  「沒有了控制和折磨,還有溝通和相守。我們和妖魔的關係不一定只有彼此壓制奴役,有時候也可以像是朋友一樣相處。」袁香兒看了一眼門外的渡朔,「無端囚禁和折磨那些和我們人類一樣,擁有智慧和情感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野蠻和殘忍嗎。」

  妙道真人露出一種忍俊不禁的神情,他幾乎是轉頭掩了一下臉才忍住了沒有當場笑出聲來。

  「你這個孩子,想法也太幼稚了。」

  袁香兒並不因為他誇張的嘲笑而露怯,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她對妙道持晚輩禮,其實並不覺得自己比他年紀幼小。相應的,經過短短兩次接觸,她心裡十分不滿洞玄教無端肆意掠殺妖魔的行為。

  「行,你把的法陣畫出來給我看,我幫你改。改成以後,你馬上會知道沒有束縛你根本驅使不動你的使徒。」

  妙道真就像一位在遷就固執孩子的長輩,口氣不是認同而是縱容。

  袁香兒用手指沾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在案桌上畫起了她構想了很久的法陣。

  一絲絲靈氣順著她的指尖流轉,即便目不能視物的國師,也能透過感知體會到陣法的模樣。

  「咦,這個法陣?」他慢慢坐起了一直斜歪在榻上的身軀,

  原來,之前看到的那兩次結契,就是她。我原以為,余搖是妖族,所以才能同自己的使徒和睦相處。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竟然也能做到,真不愧是余搖的徒弟,竟然連性情和習慣都和那位一模一樣。

  袁香兒畫完法陣,指著一個關竅之處,抬起頭看他,「不論我怎麼修改,總還差這麼一點不能通順。我真的想改出這個法陣,還請前輩指點一二。」

  妙道慢慢從矮榻上站起身來,走到袁香兒的面前,

  「袁香兒,你可能從小在你師父身邊,沒有見識過妖魔的殘酷之處。」

  他領著袁香兒來到大殿的一側,這裡的牆壁上繪製著長長的一卷古老的壁畫,繪者的筆力深厚,卷中一切景致生靈無不繪製得栩栩如生。

  昏暗的陽光打在其上,有如存在於另一個時空的景象。

  那裡有猙獰恐怖的巨大魔物,他們肆意噴出火焰和洪水,山崩地裂,人類的家園因此毀壞,螻蟻般的人類在妖魔的爪牙下苦苦掙扎,而畫卷的一角,無數修習了術法的能人異士,手持寶器,正同妖魔殊死搏鬥,相互抗衡。

  妙道真人在壁畫前緩緩踱步,手指輕輕摸過壁畫,「在你還沒有出生的那個年代,人妖混居,世道艱難。我們人類於妖魔而言,就是螻蟻一般,可以肆意虐殺的存在。如今天佑我人族,靈界遠離,人間不復是妖魔的天下,我輩才得以安居樂業,坐享朗朗乾坤。」

  「你竟然想要和那些妖魔平等相處?」他伸手扯住身後皓翰的長長的頭髮,將他的腦袋一把拉低,掰轉他的面容,尖角,豎瞳,牙齒鋒利,「這樣的怪物,曾經是我們人類的天敵,你竟然覺得他們能成為朋友?」

  「我師父也是妖魔,你為什麼稱他為你的朋友?難道都是騙我的嗎?」袁香兒打斷他的話,「所以您認為,現在該換我們折磨虐待欺負妖魔了?不分好壞,一概清剿?明明他們之間的大部分都性格平和,很好相處,就非要彼此殺戮,將兩族結下血海深仇,永世不解嗎?」

  妙道將臉轉向袁香兒,低頭看著袁香兒,他的面孔上蒙著青色的絹布,袁香兒只能看見那絹布上的符文,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知道這位高高在上的國師可能聽不得這樣反駁的話語,但她並不想退讓,這已經是她最禮貌的一種說法。

  過了片刻,妙道才抬起手指,搖搖向著袁香兒所繪製陣法輕輕一點,一點靈光落進了桌面的陣法上,那個袁香兒畫了無數遍,難以改造成功的結契法陣,就在那一瞬間運轉自如了起來。

  「也罷,看在余搖的份上,我指點你這麼一次。你要將這些殘忍恐怖的東西當做朋友,希望將來你不要因此而後悔。」

  遠處傳來轟的一聲巨大的響動,這間屋頂和牆壁都跟著簌簌向下掉落塵埃。

  「有人企圖破陣,四像神君的法陣居然沒能攔住。」皓翰抬頭看了天空一眼,身影驟然消失。

  袁香兒突然感到懷中一道符籙滾燙得熱了起來,她伸手摸出來一看,是自己曾經留給南河的,僅剩下一次功效的通訊符。

  袁香兒拿起符籙,那符籙上靈力正高速流轉,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其間傳來南河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香……阿香……你在哪裡?」

  大殿外的天空中破開了兩個圓形的缺口,裡面落下的不再是細細的星輝,而是一顆顆拖著長長尾巴,熊熊燃燒的隕石。巨大的隕石攜著獵獵凶光,沖著護著宮殿的陣法砸下來。

  「這是國師的起居之處,有隔絕一切外物相互溝通的法陣,你的使徒和你那隻小狼聯繫不上你,瘋成這樣了。」站立在殿門外的渡朔看著天空不斷落下的火球,開口提醒。

  「什,什麼?這裡收不到通訊?」袁香兒這才想起,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和烏圓聯繫,也沒收到烏圓的消息了。

  她甚至顧不上和妙道真人打聲招呼,提著裙擺撒腿就向外跑去。

  一路跑一路聯繫上了烏圓,「烏圓,烏圓,我沒事,這就出來了,你們別急。」

  腦海中立刻傳來烏圓哭唧唧的聲音,「阿香,嗚嗚,你怎麼才回話啊,我和南哥都快急死了。」

  袁香兒氣喘吁吁沖出那道大門,門外那塊平整的廣場早已一片狼藉,駐立在四角的四象石雕,毀壞了一座。皓翰蹲在另外一座石像頂上,背後露出一條金燦燦的老虎尾巴,身上暗紅色的紋路都流轉起來,正帶著一點嗜血的興奮盯著眼前的南河。

  而南河,袁香兒從未見過這樣的南河。

  暴戾,狠絕,殺氣沖天,不顧一切。

  他面色猙獰地一把抹掉嘴角的血,就要對著皓翰衝上去。

  「小南!」

  袁香兒及時叫住了他。

  「我沒事,南河,我一點事都沒有。」袁香兒從大門外的臺階跑下去,向著南河一路跑去,「我出來了。」

  然後她就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一雙有力的手臂箍住了自己。

  「沒事就好,別怕,不用害怕,我就要進去接你了。」南河的聲音在耳邊說。

  那圈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顫抖,他自己在害怕,卻喊她別怕。

  「我們結契把,阿香,馬上就結。這樣我什麼時候都可以找得到你。」

  他炙熱的呼氣埋在袁香兒的肩頭。

  袁香兒伸手輕輕安撫他的脊背,「好的,馬上就結契。我終於學會了,給你一個平等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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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8: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看著袁香兒等人遠走的背影,皓翰蹲在白虎的雕像上,眼眸裡還燃著未褪的金光。

  「挺厲害的嘛,陵光神君的像都給他毀了。」他的眼睛眯了眯,「沒打成,可惜了,如今想找一隻天狼幹一架,可不容易。」

  「離骸期都還沒渡完的小狼,你便是贏了也沒什麼光彩。」站立在一旁的渡朔淡淡回了一句。

  皓翰扭過頭來看他,上上下下把他來回打量了半天,

  「我怎麼覺得,你對這個小姑娘有些不太一樣。」皓翰收回尾巴和利爪,變回人形,「之前只要和人類有關的事,你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絕不會多說半句。剛剛我可聽見了,你在提醒她,提醒她在主人發怒之前出來攔住自己的使徒,對不對?」

  渡朔沒有搭理,他迎著風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視線貌似不經意地落在山腳下那一片片鱗次櫛比的屋脊上。

  「你是不是覺得那個人族的小姑娘有些特別?竟然會有不想佔便宜的人類。她還敢為此頂撞國師。我也被她的言談嚇了一跳。害,這個年紀的人類還單純著,等她再長幾年就變了,很快就會和洞玄教的這些人差不多了。」

  皓翰不需要渡朔回應,他似乎已經自說自話習慣了,

  「我好像又聽見琵琶聲了。真好聽,這麼遠都能傳得上來。」

  「找機會勸一勸吧,」他那金色的瞳孔順著渡朔的視線一起落到山腳下,「那隻小狐狸,總是離得這麼近,太危險了。萬一被主人發現了,她可就完了。」

  空氣裡傳來鐵鍊碰撞的一聲輕響。

  渡朔閉上雙眼,說了半句話,

  「我若是勸得動……」

  袁香兒和南河並駕齊行,走在回去的路上。

  想起剛剛那一幕,袁香兒還心有餘悸。

  「你們也太衝動了點,那個地方可是洞玄教的總壇,隨便出來一位都是大拿。烏圓你感受不到我的處境還算安全嗎?」

  使徒和主人之間,彼此可以感應到對方的境況是否危險。

  「我……我勸過南哥不要衝動的,我說了我感覺到你沒有危險。他不聽我的。」烏圓附在袁香兒耳邊小聲說,他一邊說一邊心虛地瞄了南河好幾眼,希望南河能夠不要揭穿他。

  他是不可能承認,自從聯繫不上袁香兒,他頓時就慌了。剛剛比誰都激動,一個勁地上躥下跳地大喊,「南哥加油,砸他娘的,我們衝進去救阿香出來。」

  「幸好只是損壞了一座石雕,人家沒說啥。萬一把屋頂砸穿了,估計還得揪著我們賠不少錢,哈哈。」袁香兒打趣道,故意淡化了砸了仙樂宮有可能發生的恐怖結果。

  南河騎行在她身側,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彷彿剛剛用盡全力抱住袁香兒微微發抖的人不是他。

  袁香兒意識到,他不太高興,他還在後怕。

  打馬趕上兩步,袁香兒探過腦袋哄南河,「結契,結契,回去我們就結。你以後就隨時可以知道我安不安全。」

  南河雙腿一夾馬腹,策馬跑了,把她們遠遠甩在身後。

  即便如此,袁香兒也及時看見了他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

  袁香兒看著遠遠跑在前面的那個背影,他的腰線緊實,雙腿修長,騎馬奔馳的動作顯得特別的有味道。

  她不由回想起剛剛被那個人摟進懷中的那種感覺。胸口有一種暖暖的東西滿了上來,溢了出去,就像熬在鍋裡的桂花糖,濃稠的糖漿溢了一地,空氣裡佈滿甜香。

  知道自己被愛著,被關心著的感覺真好。

  總是泡在這樣的溫暖和幸福中。就連上輩子那顆尖銳的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柔軟。

  曾經一直怨恨著的母親,如今回想起來,也終於能從不同的角度看到母親星星點點流露出的溫柔。

  袁香兒感謝上天能給自己重活一次的機會,讓自己遇到這麼多可愛的靈魂,並且被他們所愛。

  她也深深喜歡著他們,喜歡著這個世界。

  長樂宮內,站立在世界頂端的國師背著雙手,面對著眼前的壁畫。

  寢殿裡空蕩蕩的,弟子們沒有宣召不敢入內,隱藏在暗處的使徒懼怕並且怨恨著他,絕不會主動出現。

  案几上那個用茶水畫成的法陣已經隨著水分的乾涸靈氣消散,不再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的眼中,應該說他感知的視線裡,只有眼前的那副壁畫。

  絲絲縷縷的靈氣構成的人物和妖魔,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牆壁的束縛,那些線條在跳動變化著,彷彿另一個時空中活生生的世界。

  在畫卷的一角,一隻體型巨大的九尾妖狐昂天長嘯,九條長長的尾巴如盤蛇懸天,將入侵領地挑戰他權威的法師們一個個在山崖上拍成肉泥。

  一個年輕的小道士跌坐在角落裡,水墨線條勾勒出他驚慌失措的面部表情,他滿臉鼻涕眼淚,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妖魔把自己最為崇敬的師父,愛戴的師兄,一個接一個地吞進肚子裡。

  那尖利的牙齒,腥臭的大嘴中流淌下來的紅色,令他驚懼,膽寒,在他的心中刻下永世不滅的仇恨。

  那個單線條繪成的小人跌跌撞撞滾落山崖,從狐妖的腳下僥倖逃脫。

  他形容狼狽,滿腹悲憤,跪在山林間發誓此生以殺證道,殺盡世間妖魔。

  失去了師門和同伴,孤獨的小道士伶仃行走在畫卷中,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跤,受了多少次傷,直到他一身疲憊地倒在一顆梨樹下。

  「誒,你怎麼了?」梨樹上坐著另外一個靈墨繪製的小人,那小人的手中拋接著一枚黃澄澄的秋梨,「你是不是餓了,這個梨子給你吧。」

  「別愁眉苦臉的,現在是秋天,豐收的季節,食物都很好吃,應該高興點。」

  「站得起來嗎?我帶你去我家吧,我妻子做飯很好吃。」

  豐收的季節收穫了此後餘生唯一的友誼。

  兩個小人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每隔一段時日,畫卷中的小道士總會回到梨樹附近的小屋,他的朋友會等在那裡燙上兩壺小酒,陪他把酒言歡,徹夜長談。

  只有這個時候,殺氣騰騰的小道士才能短暫地放下心中的大石,遺忘殺戮帶來的滿身疲憊。

  靈氣構成的畫面越變越快,小道士觸怒了一隻強大的妖王,水墨線條的小人一路在山巔間奔逃,在大川中流亡,終於避無可避,倒在妖魔的利爪之下。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朋友出現在他的身前,那些構成身體的線條扭轉,化為一隻大魚,趕走了妖魔,救下了他的性命。

  「你竟然是妖魔。」小道士撐著身體爬起來,他的劍尖遙指向自己唯一的朋友,顫抖的手幾乎不能握住劍柄。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自己所痛恨的妖魔。

  「嗯,我是妖魔,但也是你的朋友。難道人和妖之間就不能成為朋友嗎?」

  那人背對藍天和晚霞,沖著他微笑,向他伸出了手。而他丟下劍柄,落荒而逃。

  壁畫前的妙道伸手按住了自己眼前的青緞。

  素來穩健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

  「不,沒有原諒,也沒有朋友。我的世界只有殺戮。殺戮,才是我唯一的道。」

  太陽不知何時落下山頂,沒有他的傳喚,甚至沒人敢進來掌燈,屋內的世界徒留一片昏暗。

  ……

  卻說袁香兒一行人出了京都城,渡過黃河,取道向北。

  因為擔心再生事端,從仙樂宮出來以後,她們一路走得很急,錯過了宿頭,只好在沿途的一家莊院投宿。

  周德運的伴當敲開了院門,應門的婆子開門一看,連連搖頭,

  「不成,不成,這許多人如何住得下,白白帶累我被主家的責駡。」

  正要合上門時,一隻手臂擋在了門楣上,一位少年郎君眉眼彎彎地沖著她笑,

  「大娘行個方便,只怪我們貪行了半日,錯過宿頭,這裡前後都是亂山,叫我們無處歇腳。」

  那位剛剛和丈夫吵過架,正在生悶氣的婆子莫名就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好了。她突然就換了張面孔,笑眯眯地說,「也是,誰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你們且等著,我去和主家說一聲便是。」

  胡三郎斯斯文文地叉手行禮,「多勞大娘費心。」

  「沒事,沒事。我家主人素來好客,一準能同意。等會我帶你們去客房,再給你們燒點熱水,讓你們好好解解乏。」那婆子一面說著一面高高興興地進屋去了。

  烏圓蹲在袁香兒的肩上,「看吧,這就是狐族的天賦能力,魅惑之力。對人類尤其管用。看來讓三郎跟著,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嘛。」

  他們很快被安排進了舒適的客房,袁香兒這才有機會嘗試著繪製新的結契法陣。

  她持符筆沾朱砂在地面試畫了一個,法陣靈光流轉,渾然天成。

  「原來只差這麼一點,整個陣法就通了啊。」袁香兒看著地面的法陣摸摸下巴,「枉費我揣摩了那麼久,都沒能想通,人家卻一眼就能看出訣竅所在。不愧是前輩啊。」

  「可是阿香,你真的要和我們結這樣的契約嗎?」烏圓蹲在一旁看著袁香兒畫陣圖。

  「怎麼了?不好嗎?」

  「對我們來說,當然是很好。」烏圓歪著腦袋說道,「可是這樣你以後就不能控制使徒了呀。萬一遇到不聽你命令的妖魔怎麼辦?」

  袁香兒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我又不像那位國師和那些法師、道人一樣,要靠斬除妖魔,比鬥法術吃飯。我拿那麼多言聽計從的使徒來幹嘛?」

  「不願意的,不論大小妖怪,我也根本不想把他們捆在身邊。就我們幾個互相喜歡的朋友,高高興興住在一起,不是就非常好了嗎?」

  「你真的這樣想嗎?阿香。可是我爹他說,」烏圓難得地有些懷疑父親說過的話,「我爹說人類是不可能真正喜歡妖魔的,我們和人類永遠不可能共存在一個世界,人類只會把妖魔當做,當做……」

  「當做可以隨便利用的工具,和可以肆意殺死的敵人。」三郎出現在門邊,接下了烏圓說不出口的話。他還是少年郎君的模樣,斜倚著門框,漂亮的眼睛有些落寂,「其實我很喜歡人類。可惜他們那麼討厭我們。」

  但他很快變回了本形,頂著耳朵和狐狸尾巴的小男孩彷彿想明白了什麼,伸出一隻手指,

  「但阿香和其它人類不一樣,阿香從小就和我們玩在一起的。我覺得她會喜歡我們的。等南河結完契約,我也要做阿香的使徒。」

  袁香兒擺好法陣,先抓了一隻從莊院裡借來的母雞,放在陣法中,運轉了法陣。

  不多時,腦海中傳來了一種奇特卻可以理解的想法,

  「我晚上要下一個蛋,明天還要再下一個。」母雞對袁香兒說。

  袁香兒把母雞媽媽抱了出來,摸摸它後背的羽毛。又將一隻普通的花貓放進法陣中。

  「隔壁屋裡的母貓好漂亮,一會我要去找她求歡,快點讓我離開。」

  袁香兒哈哈大笑,解除了兩隻普通小動物的契約,放它們離開。

  「成了。沒有問題了。」

  她轉頭向著南河招手,滿臉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南河,來。」

  從第一次見到南河,就滿心喜歡,小小的一團銀白色,柔軟又漂亮,當時就那麼地想要將他契為使徒,把他留在身邊。如今兜兜轉轉,彼此之間更為瞭解和喜愛,能夠絲毫沒有芥蒂的締結契約,袁香兒心中真是興奮又歡喜。

  南河伸手解下束髮的冠帽,一頭長髮旖旎垂落。他翻手拔出一柄隨身的短刃,割斷一縷銀光閃閃的長髮。

  隨後,持起袁香兒的手,將那縷髮絲鄭重地放在她的手心,抬起琥珀色的眼眸看她。

  袁香兒握著那一縷銀髮,那裡有一種細微的觸感,直直地鑽進手心的肌膚,勾動了神經,觸得她心尖發麻。

  她慌忙收斂心神,佈置好法陣,看著坐在陣法中的那個人,最後再小心地問了一遍,「確定同意了嗎?」

  那人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袁香兒凝神運轉法陣,溝通天地之力,天地間的靈力順著符文開始彙聚,流轉。

  「我早就同意了。」

  這句話響起的時候,袁香兒甚至一下不能分辨自己是用耳朵聽到的,還是用意念感知的。

  直到那聲音接二連三在腦袋中直接響起。

  「很早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對你說,我同意了。」

  「不論你能活多久,不論你要結多少個使徒,我都是你的了。」

  袁香兒愣住了,她看著坐在瑩瑩起光的陣盤中的那個男人,

  星輝流轉的銀色長髮,清透如水的眼眸,完美的鼻樑,瀲灩的雙唇。

  真想親他一下。

  袁香兒的腦海中鬼使神差地轉過這個念頭。

  糟糕,我剛剛沒把這句話傳遞過去吧?

  她難得地漲紅了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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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發表於 2020-8-16 16:08: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袁香兒手忙腳亂地掐斷了和南河之間的聯繫,自我暗示了八百遍,終於勉強相信自己剛剛並沒有忙中出錯,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傳遞到南河腦海中。

  她埋頭收拾東西,把壓在陣眼處的那些銀色長髮小心收攏起來放進了隨身的荷包裡。一直沒好意思抬頭看南河的表情,在她的視線裡只有一條銀白色的大尾巴,尾巴尖微微抬起,細細的絨毛在空中來回掃動,掃得她心裡酥酥癢癢的。

  夜深人靜之時,

  袁香兒獨自睡在客房的床榻上,興奮得有些睡不著。她可以感知到南河所在的位置,南河就蹲在她頭頂上方的屋頂。

  小南今天怎麼還不下來?到底在磨嘰些什麼。

  袁香兒在床上滾了兩圈,把那一縷銀色的長髮翻出來,舉在眼前看了一會。

  好漂亮。一絲一縷都流轉著星輝月華,捏在指腹中,涼絲絲滑膩膩的。袁香兒將它們理順,繫住了一端,編成一小條細細的麻花辮。編好細細一看,大概是因為在床上滾了半天,銀絲中好像混入了一兩根自己黑色的頭髮。

  算了,就這樣吧,袁香兒拈著那一小條編好的髮辮,在手指間反復把玩,忍不住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

  什麼時候將它煉成法器好了。南河說過煉製成圓形的法器,可以有白玉盤的效果。

  煉一個可以隨身攜帶的東西吧?手鐲好像不錯,戒指也可以,嘿嘿。

  可惜煉器之術還不太會。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啊……

  袁香兒在胡思亂想中陷入了夢鄉。

  莊院的夜晚漆黑而寂靜,今夜是晴天,蒼穹倒扣著大地,天幕上繁星璀璨。

  南河蹲在屋頂的瓦片上,抬著頭看夜空中的天狼星。寒冷的晚風,吹亂他柔軟的毛髮。

  第一次聽見結契這個詞語的時候,是在一個冰冷而窄小的鐵籠內。

  猙獰噁心的面孔,蹲在鐵籠的前面,張開發黃的牙齒對他說,「不要反抗,乖乖的和我結契。否則把你這身皮子活活剝下來,賣給洞玄教的道長做法器。」

  一隻生銹的鐵箭,從鐵籠的縫隙裡伸進來,帶著玩弄的意味,緩慢地刺向他的身體。他在鐵籠中拼命閃躲,只因空間過於窄小,終究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寒冷的利器刺穿了他的手臂。那鋒利的利器毫不猶豫,沒有一絲憐憫地傷害他,帶著血肉從他的手臂裡拔出來,又一次地慢慢向他逼近。直到他渾身是血,傷痕累累,那個鐵籠才被打開。一隻粗魯的大手伸了進來,捏著他的脖子把他提出去,放在了一個法陣的中心。

  「和我結契,做我的使徒,就饒你一命。」那個人類惡臭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虛弱的南河趴在陣法中心,看著自己紅色的鮮血沿著法陣流淌開來,那時候他咬著牙在心裡說,

  絕不做人類的使徒,就是死也不要和人類這種東西結契。

  想不到一百年之後,自己竟然心甘情願地成為了一個人類的使徒,而那個人為了他,甚至特意修改了契約的形式。

  南河翻下屋簷,悄悄推開窗口,傾聽了片刻,聽見屋內傳來綿長均勻的呼吸聲,確定那人已經睡著,這才一溜煙鑽進了屋。

  他四足著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抖了抖一身的寒氣,化為一頭銀白色長髮的男子站起身來。

  男人站在床沿邊,借著微弱的雪光,低頭看著床上的袁香兒。

  阿香今日似乎很開心,即便在睡夢中都洋溢著一臉的笑容。她的手放在枕邊,手心攥著一縷頭髮,銀色的髮絲被細細編成了髮辮,中間混雜著一兩絲溫柔的黑色。

  結契的時候,自己不管不顧地說了許多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那個時候,阿香似乎回應了一句什麼。

  南河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阿香怎麼可能突然……那樣說。

  在那個時候,當他想要仔細聽個明白,那邊已經乾脆果斷地掐斷了他們彼此間的聯繫。使他覺得,那一定是自己過於高興而產生的幻覺。

  南河的目光變得溫柔了起來,他悄悄地拈起披散在枕邊的一縷烏黑長髮,放在指腹間輕輕摩挲片刻。他四處張望,確定無人看見自己半夜偷偷摸摸這樣羞恥的舉動,這才彎下腰,帶著虔誠的態度,將那冰涼的髮絲就在唇邊吻了吻。

  髮絲冰涼,他的雙唇卻滾燙,燙得自己心尖發麻。

  他小心翼翼的動用靈力,掐斷了一縷黑髮,收在自己懷中。最後化為銀白色的小狼,蜷起身體,依偎著那人的手臂合上眼睛。

  袁香兒在迷迷糊糊中,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脊背。

  ……

  過了黃河之後,地貌就以連綿不絕的山地丘陵為主,又是下雪的冬季,道路變得難走了許多。

  但袁香兒並不以此為意,她的心情似乎特別的好,一路騎在馬背上,口裡悠然哼著歌。

  「南河。」她在腦海裡悄悄和南河建立聯繫。

  果然,很快就聽見對方輕輕回應了一聲,「嗯?」

  這樣可真是太方便了,袁香兒想。

  它甚至不像語音交流那樣,幾經斟酌容易掩飾。心念流轉之間,心中的情緒幾乎無處遁行。比如此刻,誰能想到小南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個嗯字中,竟然滿載著羞澀和幸福呢。

  如果是平時,就聽他這麼單單的一個字,沒準還覺得他不太耐煩呢。

  「南河?」

  「嗯。」

  「南河?」

  南河轉過臉看著袁香兒,琥珀色的雙眸中透著一股無奈。

  「嘿嘿,我就是想試一下。」袁香兒沖著他做了個鬼臉,「小南,這樣太方便了,以後我們可以說悄悄話,他們都聽不見。哈哈。」

  寒冬時節,朔風漸起,天空中紛紛揚揚下起雪來。

  山腳下轉出一個村落,嫋嫋炊煙從各家各戶煙囪中升起。這片區域土地貧瘠,丘壑叢生,不利於農業生產,所以當地的居民顯然生活得並不富足。遠遠望去,村道兩側的房屋多為破舊的茅房土牆,山道上遇到的幾位樵夫獵戶也都少有齊整的禦寒冬衣。

  「阿青姐姐好像就出生在這一帶呢。」三郎掀起車簾,趴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頂著一雙尖尖的耳朵。

  在前方半山腰的位置,露出了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的屋頂。

  「哦,是麼?阿青以前就住在這裡嗎?」袁香兒想起了阿青提到過,當地人曾經給渡朔建過山神廟,於是問道,「三郎,你認識渡朔嗎?」

  「我從前沒見過,但有聽說過這位大人的名字,聽說是一位強大又溫柔的大人,就連人類都給他設了廟宇,時常供奉呢。」

  「真的嗎?他是不是做過什麼特別過分的事?為什麼國師要用鐵鍊鎖著他?」

  袁香兒知道有些事從不同人的角度聽起來完全不一樣,妖魔口中的好人,當然也可能對人類來說是為惡人間的恐怖存在,就連南河都還抓到過一隻潛伏在城鎮裡專吃人心的妖魔呢。

  「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嘛。」三郎尖尖的耳朵從窗口消失,化為一位春華正好的少女,從馬車上跳下來。

  她攔住了一位砍柴下山的年輕樵夫,施禮道,「敢問這位大哥,這山上的廟宇供奉的是哪位神靈。我家大官人最是虔誠,向來是逢廟必拜的,正打算著前去祭拜一番。」

  那位生在在鄉村裡的樵夫哪裡和這樣斯文秀氣的姑娘說過話,頓時漲紅了面皮,知無不言地說了起來,

  「那不是什麼山神廟,幾十年前是被一個妖精佔據著的。我聽村裡的老人說,那妖精壞得很,不僅天天吃童男童女,禍害鄉里,更是變成神靈欺騙大家。幸虧路過了一位得道的仙師,在這裡同妖精鬥了三天三夜,將妖精打回原形,牽著在村裡走了一圈,大家這才認出他的真面目。至此這間廟宇也就荒廢了。姑娘你們就別浪費時間上去了。」

  告別的樵夫,車行轉過山道,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間小小的廟宇,屋頂崩塌了一角,牌匾也不見了,牆壁上爬滿蔓藤,臺階上蓋著雪,一副破敗荒涼的景象。

  然而廟宇內似乎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正在跪在地上焚香禱告。

  袁香兒一時好奇,止住馬車,順著山道走了上去。這是一間很小的廟宇,通共只有一間殿堂,佛龕上神像的頭部崩裂了一角,屋頂還破了一個大洞,一束天光從洞中打下來,正照在那位老者匍匐的後背上。

  供桌上擺了一碟花生,一碟米糕,一碟橘子,焚了三支香,老人合掌禱告,「山神大人,好久沒來看您了,希望您一切都好,順順利利的。」

  老者禱告完畢,顫顫巍巍站起身收拾碗碟,才看見廟宇的門口站著幾位年輕人,其中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倚著門框,正昂頭看著崩壞了面目的神靈。

  「請教老丈,我聽聞這只是一個為禍鄉里的妖魔,為何您還來祭拜他呢?」袁香兒交叉雙手持晚輩禮,低眉詢問。

  「妖魔又如何,這位大人不知道幫過我們多少次。從前不論是乾旱,蟲災,獸潮。只要來山神廟拜拜,一切都很快就會好轉。大家只是心裡懼怕妖魔,所以一聽說大人是妖怪,就忘了他曾經對我們的幫助。那些沒心沒肝的傢伙,竟然還拿石頭砸他。」老者口中恨恨地說著,慢慢將桌上的碗碟收入帶來的提藍中,「如今的年輕人,更是連大人的模樣都沒見過,以訛傳訛,說什麼大人禍害鄉里,吃童男童女,都是些混帳話。」

  「您又怎麼能知道這些不是真的呢?」

  老者不滿地看了袁香兒一眼,哼了一聲,

  「數十年前,村裡有一個男孩的母親去世了。他的家人忙著辦喪事,無暇顧及悲傷又驚懼的孩子……」

  那個男孩跑進了山裡,躲在山神廟中,想起母親的慈愛,頓時哭得肝腸寸斷,暈厥過去。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黑透了,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山林深處隱隱傳來各種野獸的聲音。男孩這才感到了害怕,就在他抱著身體縮在供桌下瑟瑟發抖的時候。一位年輕的男子掀開了供桌的桌幔。這個人打扮得十分奇怪,一頭及地的長直髮也不梳起,就那樣放任披散著,他赤著雙腳,細長的眉眼微微帶著笑,向男孩伸出手,「小孩,出來,我送你回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男孩也就忘記了害怕,乖乖地在他的笑容中牽住了他的手,被那個男人抱了起來。那天的雨下得異常的大,山道濕滑,但那個男人似乎毫不介意,輕鬆自如地走在雨中。奇怪的是他們的身上一點都沒有淋濕,驚懼了一天的小男孩靠在那個溫暖寬大的胸膛前,不知不覺的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了自己家的床榻上。而慌忙找了一天的家人,無一人知道他是怎麼突然回到家中的。

  「沒錯,那個男孩就是老夫我。」老者頓著手中的拐棍,「若是山神大人吃童男童女,我又怎麼可能還活到如今這般年紀。」

  他說完這個故事,憤憤不平地冒著雪走下山去。

  袁香兒站在破敗的神廟門前,看著崩壞了的神像。細細的雪花從屋頂的破洞飄落。那石像殘留的半張面目,依舊可以看出細長的眉毛,狹長的眼睛,依稀是渡朔的模樣。

  龜裂的石縫裂在臉上,使那張本來微笑著的容顏看上去像是在哭泣一般。

  因為下著雪,一行人乾脆在這間小小的破廟打尖歇腳。

  南河在山林裡轉了一圈,帶回了足夠所有人飽餐一頓的野味。

  自有周家的僕人們宰殺獵物,埋鍋做飯。

  「仔細點,烤得嫩嫩的,沒準一會貓大爺高興了,還會有賞。」

  相處了這些日子,僕人們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這幾位大仙看起恐怖,實際上不難伺候,只要伙食做得好吃,時常都有賞賜。可惜的是,這賞賜的內容不太穩定,有時候隨手拋出來的是一顆令人欣喜的金珠子,有時候卻只是一條小魚乾。

  他們也逐漸摸到了規律,大部分時候,如果伙食準備得太好,貓大爺過於開心,打賞反而變成了他自己喜歡的小魚乾。所以,要怎麼把握好中間這個恰到好處的度,一直讓幾位立志在沿途發家致富的僕役十分為難。

  仇嶽明坐在篝火邊,看向神廟的角落,在那裡,袁香兒歪著身體,舒舒服服地靠在一隻巨大的銀色狼妖的身上,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一隻金黃色的小狐狸,而面孔正朝著蹲在她面前的一隻小山貓,彷彿正在同那隻小貓說話交流一般。

  「原來妖魔也並不像我們想像中那麼兇惡恐怖,也是可以這般好好相處的。」仇嶽明說道。

  「啊,您,您是和我說話嗎?」坐在他附近的周德運受寵諾驚,他一直很怕這位將軍,而這一路這位頂著他娘子面貌的將軍也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看。

  「我在軍中,一直接受的思想是妖魔即是我們人類的死敵,他們罪大惡極,見之必誅。如今看來,妖中也有善類,人中亦存暴徒。我對從前的行為有些動搖,不知道一味斬妖除魔是否還是正義。」

  周德運縮著脖子往篝火裡添柴,「正義不正義我是說不好,不過在下覺得,妖魔存在於這個世間,本來就先於我們人類。存在又不是他們的原罪,我們人類剿滅妖魔就剿滅妖魔,倒不必給自己扣什麼正義的帽子。」

  仇嶽明抬起眼睛看他,「想不到周兄還有這般見地,倒是小覷了你。」

  周德運笑著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我不過是因為打小生活安逸,妖魔之類對我來說就像是書中故事,沒有什麼切膚之痛。身在局外,才能這般說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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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發表於 2020-8-16 16:08: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袁香兒一行在落雪的季節裡艱難走出這片山地丘陵,地勢開始變得平坦,道路兩側時常出現大片大片冬季荒蕪了的田野,沿途的城鎮也逐漸變得城堅池高,威嚴肅穆了起來。

  這裡是國家北面的屏障,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時常策馬南下,在邊境上燒殺搶掠,引發大小規模不同的戰爭。

  那些用以抵禦外族而修築的城牆,因為沾染過真正的硝煙和鮮血而顯得厚重威嚴。錦繡寬袍的名流文士不見了蹤跡,人群中卻時常出現披甲持銳的邊防戰士和面貌獨特的異族商賈。

  對北地的居民來說,財狼虎豹一般的胡人比偶爾在傳說中才出現的妖魔來得真實而可怕。

  並州的雁門關是北方的重鎮之一,只要出了這裡,草原乃至沙漠就會逐漸出現在視野裡。離他們的目的地,大同府所轄的豐州,也就不遠了。

  春節過去還不算太久,街道上的年味還很足。袁香兒看見路邊那些掛著糖霜的冰糖葫蘆有些嘴饞,這裡的冰糖葫蘆口感獨特,去核的山楂內填充了連綿細膩的紅豆沙,或是香濃可口的芝麻糊,外表裹上糖稀,再厚厚地沾滿一層乾果,吃起來酸甜適中,口齒餘香。

  袁香兒從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手中接過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自己吃了一個,把餘下的遞給南河。

  她鼓著腮幫,眉眼彎彎,「我們分著吃一串。」

  她知道南河嗜甜不喜酸味。只給他嘗個味道。

  南河果然只就著她的手吃了一個。

  「我什麼口味都吃,我要最大的那串。」化為人形的烏圓伸出手來,接過一串冰糖葫蘆,嗷嗚一口咬掉兩個,含糊著說,「南哥要不要我也分你一個?」

  南河轉過頭去,假裝沒聽見。

  袁香兒就站在插冰糖葫蘆的幫子邊上,一串接一串地往外遞冰糖葫蘆。

  烏圓一串,三郎一串,仇嶽明一串,周德運一串,隨行的僕役伴當,人人有份。

  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心裡很高興,這對他來說就是難得的大客戶了。容顏秀麗的小娘子正從他的手上一串串地接過糖葫蘆,遞給身後的人。

  欺霜賽雪的纖纖玉手接過最後一串糖葫蘆的竹籤,遞到了空無一人的地方,那串紅彤彤的果實突然憑空不見。

  小販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那位小娘子已經笑盈盈地轉過身,和他結算錢幣。

  一定是看錯了吧,怎麼可能突然消失了呢,小販心裡想著。

  他並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後,一直站著一個穿著長袍卻頂著鯰魚腦袋的妖魔。

  那妖魔蒼白的手臂接住了袁香兒遞給他的糖葫蘆,仔細看了半天,昂頭張開大嘴,將整根糖葫蘆連竹籤一起丟進了嘴裡,哢滋哢滋地吞下去了。

  「有大風哦。」

  在袁香兒一行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句聲音。

  「大風天,不宜出行。」那個鯰魚頭的妖魔說。

  袁香兒轉回頭來,沖著他笑著揮揮手,「知道啦,謝謝你。」

  因為聽了這位鯰魚精的勸告,大家沒有繼續趕路,在城鎮內尋覓一間客棧住下。

  午後果然平地卷黃沙,刮起了大風,沙塵迷人眼,行路艱難。

  鎮上的人們正在舉行神遊活動,將寺廟裡的神像披上大紅織錦抬出來,沿街遊行。舉世崇敬的三君聖像,信徒眾多。一路鑼鼓熏天,旗幟昭昭,沿途信眾焚香禱告,跪拜祈福。

  袁香兒從客棧二樓推開一點窗戶,透過縫隙看著街道上的情形。

  「人類那麼怕妖精。」烏圓蹲在她肩頭舔著爪子,梳理毛髮中的沙粒。「神靈說白了其實也是妖精,為什麼人類就不怕他們呢?」

  「神靈也是妖精嗎?」袁香兒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論調。

  「不管怎麼說都是一種強大的靈體,總不能算作是人類了吧?」

  「或許是那些神靈的力量,到了人類不可企及的高度,所以人們對他便只剩下崇拜和敬畏了。」

  轎子上金光閃閃的高大神像,低眉慈目,府視人間,烈烈紅綢金錦,在黃沙中飛揚。沿途信眾伏在道路兩側,風沙也阻不住他們頓首叩拜,祈求神靈庇佑。

  袁香兒突然就想起在山林間,看見的那座破敗了的山神廟。想起了那位肌膚蒼白,失去自由的使徒。似乎看見了他被鐵鍊鎖拿,從神廟中拖出來,在人類的村落中遊行的那一幕。

  那些他曾經幫助過,愛護過的人類,在他現出原型,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後,對他露出憎惡的表情,唾駡著朝他身上丟去石頭。

  渡朔他應該已經對人類這種生物,徹底的失望了吧。

  颶風刮得越來越大,漫天黃沙遮天蔽日,風聲呼嘯,搖動得客棧的門窗咯吱作響。

  酒肆內彙聚著被風沙留住腳步的客商,來至天南地北的商人們推杯換盞,高談闊論,交換著旅途中的消息見聞。更有胡姬舞娘穿行其間,輕歌漫舞,三弦琴悠揚,直教碌碌紅塵中的旅人偷得浮生半日逍遙。

  袁香兒等人坐在閣樓的雅間內,因為晚上住下不走,便開了幾罎子的酒,並要了兩桌當地特色菜肴。

  「誰知道早上還好好的天氣,竟然憑空起這樣大的風沙。多虧有小先生神機妙算。若是這樣的沙暴天氣,走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原上,那可有苦頭吃了。」周德運舉杯在手,「來來來,我敬小先生一杯。」

  他身邊的僕役們連連點頭,現在這些人都對這位小先生服氣得不行。

  袁香兒舉杯對飲,這裡的酒是米酒,甜絲絲的,入口綿柔,後勁卻不小,喝得身體暖烘烘的。

  「阿香,我也敬你一杯。」仇嶽明起身端著酒杯,鄭重地說道,「別的也就先不多說了。此行結果不論如何,先生的恩情在下銘記於心。」

  袁香兒和他喝了一杯,笑盈盈地說,「朋友之間,就不用這樣客氣了。」

  正喝得高興,樓下大堂內酒徒們寒暄的聲音傳了上來,

  「此番多虧了仇將軍,否則老夫只怕沒得性命同老兄弟相遇。」一位帶著北地口音的男子大著嗓門說話,「若不是恰巧仇嶽明將軍在大同府內養傷。胡人這一次必將破關而入,大同府只怕早已是人間地獄,一座死城了。」

  他的同伴回道:「仇將軍真不愧將星臨世,庇佑我關內萬千生靈啊。」

  仇嶽明這三個字一出來,樓上一屋子的人登時豎起耳朵,向著中庭望下去。

  其中以仇嶽明本人最為緊張。

  一路走來他看似沉穩,實著心中忐忑難安,既擔心周娘子的魂魄確實在自己的身體中。她以一女子羸弱之魂魄,突然於狼虎之軀環繞的軍帳中甦醒,會不會鬧出什麼不可收拾之事。又擔心周娘子的魂魄根本沒有和自己互換,而自己的身軀早已化為白骨,埋藏在黃土之下,世間再無他魂歸之處。

  這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他的名諱,仇嶽明心中猛然一抽,扶著閣樓的欄杆,伸頭就沖樓下看去。

  喝酒的是兩位商賈打扮的老者,其一鬚髮皆白,面有滄桑,喝了幾口小酒,說到興頭上,不由說起過年之前自己在大同府經歷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戰事。

  那時胡人的鐵蹄連破豐州,雲內,東勝等地,引得駐守大同府的節度使領軍前去救援。誰知胡人的軍馬一擊即潰,節節敗退,大同府守軍立功心切,調集兵馬,追擊而去,卻不知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一路敵軍精銳就潛伏在雲州附近,瞅準守軍離開的時機,直撲兵力空虛的大同府城。

  「那些胡人如同惡鬼一般,將大同府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揚言要屠城三日,血洗大同府。」老者提起驚心動魄的恐怖回憶,嘴角的法令紋深深顯現出來,「胡人你知道的吧,那些個傢伙姦淫擄掠,比鬼魅還恐怖,一旦被他們入了城,全城的人也就都完了。」

  他的夥伴唏噓不已,舉杯和他碰了一下,顯然這些北地的居民都深受異族入侵之苦。

  「那時舉城哀嚎,人人驚懼無依。偌大的大同府只留有兩千守備軍士,而城外的敵軍多達數萬之眾。城內領兵的知州大人還是一個文官,一時嚇得抱著小妾躲在府衙裡直哆嗦,囔囔著要上吊抹脖子。」老者歎了又歎,昂頭喝光了杯中酒,一拍桌面站了起來,「多虧我神威將軍仇嶽明,恰巧因傷從豐州退回大同府療養。這個時候仇將軍他不顧自己的傷勢,披甲持銳,振臂一呼,動員全城百姓,不論老弱還是女子,全部穿上鎧甲,拿著旗幟站上城牆。」

    他這裡說得興奮,周圍喧鬧之聲漸小,在場的人都聽住了。

  老者滿面紅光,「那些塞外來的惡狼,以為大同府只得一座空城,突然見著城頭旌旗昭昭,人影幢幢,鮮衣亮甲的將士站滿了城牆,登時心下嘀咕,懷疑反中了我方的圈套。又見我大法神,仇嶽明將軍威風凜凜登上城頭,哪有一個不被嚇得腿軟的。只聽我方城頭擂起喧天戰鼓,一時間城門大開,仇將軍戴紫金紅纓冠,穿團花素錦袍,著龍鱗傲霜甲,手持梨花點鋼槍,領著兩千兵馬雄赳赳出得城來。那些胡虐膽戰心驚,嚇得抱頭鼠竄,慌慌張張不戰而敗去也,哈哈哈。」

  現場的百姓齊齊拍手叫好,固然老者的故事裡有著不少誇張的成份存在,但此地的百姓都深恨入侵的蠻人,聽這種故事,自然是敵方顯得越無能,我方英雄越神勇,怎麼更能揚我方赫赫聲威怎麼來。

  老者看著這麼多人捧場,說得越是口沫橫飛,「老朽這般年紀,本來是披不動鎧甲,拿不住鐵槍的。只是當時於絕望之中,見得仇將軍登高呼籲,一心為保我等家園,言辭懇切,四處奔忙,心裡由不得熱血沸騰,也跟著發了少年狂氣。當時別說是我這樣的老人,便是城裡那些嬌滴滴的小娘子們,一個個都站了出來,披上鎧甲走上城牆充人數。總角小兒,也出得家門幫忙搬運軍資,遞送糧食。也虧得全城不論老幼,這般齊心協力,才將敵軍嚇得不戰而退。」

  人群中有人問道,「老漢,你說你當時在城內,也上過城牆,可否親眼見到將軍威儀?將軍到底什麼模樣,性格如何?」

  老者挺了挺胸膛,清了清喉嚨,朝著四面抱拳,「老朽不才,倒也有些運道,在城牆之上,恰巧就被安排在將軍不遠處,有幸得見將軍容顏。當真是威風凜凜,器宇不凡。更難得的是將軍這般征戰沙場之人,平日為人倒是謙遜有禮,和士兵們同吃同住,對我等老弱,更是十分體恤照顧,真真是個神仙下凡一般的人物。」

  樓下掌聲連連,為這位智勇雙全的英雄鼓掌,樓上眾人卻面面相覷。

  仇嶽明一手反復緊握欄杆,素來持重沉穩的他有些慌了陣腳,心裡是一陣驚一陣喜。

  喜得是從這些人的話語來看,自己的身軀果然還好好地存活於這個世界。驚訝的是裡面居住的這位臨危不亂,錚錚鐵骨之人卻不知是何許人也。

  要說對此行的結果最為掛心之人,還數仇嶽明。他擔心的是到了地頭,發現情況並不似自己所想,那等於是剛剛給他希望之後,又重新將他推入深淵。如果不能回到身軀之內,除非周德運願意,否則從律法的角度來看他甚至擺脫不了周夫人這個身份。

  到時候對他來說,一死了之反而是最好的結局。他每每想到自己再回不軍營,一心報國的熱血無處傾注。卻有可能被關押在後院,為某個男人傳宗接代,不免寒毛聳立。

  仇嶽明幾經斟酌,開口問袁香兒道,「不知能否為此行占上一卦?」

  袁香兒喝了幾杯酒,有些上頭,又見仇嶽明的憂心忡忡,便從懷裡取出三枚金錢,

  「那就占一卦試試,不過我與占筮一道所學有限,不一定做得準數。」

  她將金錢合在掌心,雙手合十,默誦禱言。心中靈犀一轉,將三枚金晃晃的錢幣在桌面上一排撒下。如此數次,得出一個水天需卦。

  「怎麼樣?」仇嶽明急切問道。

  袁香兒推演片刻,「從卦象來看,險在前,剛健而不限,義不困窮,利涉大川,往有功也。意思是雖然前途有些艱險,但因為您性格剛健,持走正道,終究不至於窮途末路,會有好的結果的。」

  仇嶽明長長籲出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容來。

  周德運連忙道:「小先生也為我占一卦?」

  他的伴當湊趣地說,「員外問的是同一件事,這位既已得了好卦,員外自然更是能夠心想事成。」

  袁香兒的師父余搖十分擅長占筮之術,連她自己這個徒弟都是師父某日一卦占出來的,她也一直對此道心嚮往之,只可惜自己一直不太善於此道,今日一試之下,覺得手感比往日順遂,便起了第二卦。

  「怎麼樣,怎麼樣?想必娘子見到我去接她一定很高興。」周德運搓著手興奮道。

  窗外呼呼響著風聲,袁香兒看了半天卦象,又抬起頭看他,面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天風姤,天下有風,女壯,柔遇剛也,勿用取女……」

  看見周德運的臉色已經垮了下來,她把後面一句「不可與長也」咽了回去。

  周德運這個人,從袁香兒的角度來看,是這個時代富貴人家常見的典型渣男一枚,好逸惡勞,沒擔當,大男子主義,不太尊重女性。

  但結伴走了這麼久,彼此之間已經十分熟悉,周德運作為朋友來交往還是很不錯的,性格溫和,為人大方,愛好廣博。

  袁香兒有些不太忍心看著他整個人萎靡了的模樣,也不希望他這麼滿懷希望,路途迢迢到頭來卻得不到一個好結果,不由安慰他道,

  「我這個占筮之術學得很不地道,十卦倒有八九卦不準,做不得數。何況,這個卦裡還有個水火未濟的變卦,意味著事情還有無限可能。倒不必提前多慮。」

  化為人形坐在桌邊吃飯的烏圓抬頭問道,「什麼是水火未濟?」

  胡三郎插了一句,「這是人類八卦的卦象之一。未濟的卦詞說的是小狐狸快要過河了,卻濕了尾巴,有陰陽混亂,事未成之像,但又留有無限變數。」

  袁香兒十分驚奇:「你居然懂得這個?」

  「嗯,先前跟在阿青姐姐身邊,她很喜歡推演占卦,我也聽了不少。但阿青姐姐總說她雖然善於此道,但自己最為關心之事,卻永遠占不出來。」

  袁香兒低頭將三枚金錢收了起來,這個卦象她看得不太透徹。不由心中感歎,要是師父在的話,一定能清楚得知道事情的走向,不像自己這般含糊不清,算了和沒算一樣。

  原來在大道的旅途中,走得越遠,才越發現自己所學遠遠不足。

  烏圓伸了一隻胳膊攬住周德運的肩頭,安慰那個一路給他供奉美食的人類,「放心吧,我們這麼些人都過去了,不論是誰攔著不放,我們就是搶也能將你家娘子搶回來的。」

  「別都一個個都喪氣著臉,都還沒走到地頭呢,說不準的事。」三郎轉身化為一妙齡少女,「不如我唱曲子給你們聽。」

  她下樓找胡姬借了一把三弦琴,起調綸音,清了清嗓子,唱起一曲時下流行的歌謠,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先拂商弦後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世間誰人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

  他低眉淺笑,信手撥弦,琴技倒也未必如何圓熟,卻自有一種天真浪漫,隨性灑脫之意。

  少女纖細的腳踝上繫著一串銀鈴,邊彈邊唱,載歌載舞,歌喉悠悠,鈴聲清越。模糊了性別界限的容顏,山中精魅,鬼神之音,在這邊塞風沙中,遙遙散漫。

  胡姬聞之起胡璿之舞,遊子聽得落思鄉之淚。

  曲終一劃,羅裙已旋到袁香兒腳邊,美麗的少女雙手伏在袁香兒膝頭,一剪秋瞳脈脈望著袁香兒,「阿香我跳得好不好?」

  「好!曲藝雙絕,世所罕見。」袁香兒不吝讚美之辭藻。

  「那阿香我們也喝一杯。」青蔥玉手倒滿兩杯清酒,正要笑吟吟地遞上前去,少女突然覺得一陣頭皮發麻,一股冰涼的寒意從脊椎爬上來,彷彿在一瞬間將他丟進了萬年冰窟。他甚至不用回頭,都能知道背後一雙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帶著大妖所特有的恐怖威壓。

  「抱,抱歉。我只是習慣了。」胡三郎一哆嗦,瞬間變回人畜無害的小男孩,刷一下收回酒杯,「我突然想起,我還沒有成年,不太能喝酒。」

  他抱著胡琴,夾著尾巴,迅速溜下樓還琴去了。

  「哈哈哈,叫你妄想勾搭阿香,佔據我的寵愛。」烏圓哈哈大笑,「不過酒有什麼好喝的,我爹說了沒成年之前不讓我喝那個。」

  袁香兒想起自己好像還沒和南河喝過酒。於是倒上兩杯酒,轉頭看南河。

  「小南你能喝嗎?我們倆喝一杯?」

  小南既然已經到了離骸期,就是介於成年和未成年之間的狼了,小喝幾杯應該可以的吧?

  身邊的人伸過手來,接過她的酒杯,和她輕輕的碰了一下杯。

  「能。」

  一個聲音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很奇怪的是,這個聲音莫名帶著股刺鼻的酸味。

  聲音為什麼會帶上味道呢,袁香兒不太理解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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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9: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寒冬臘月,屋外北風呼嘯,天昏地暗。

  這個時候能待在安穩的屋子內,和幾個朋友圍著紅泥小火爐,喝酒聊天,就顯得分外溫暖舒適。

  袁香兒和周德運等人說著話,剛剛轉過頭來,就看見身邊的南河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眨了眨眼,突然嘭一聲化為一隻銀白色的天狼趴在了桌子上,正軟綿綿地往下滑。

  「啊,這才幾杯,小南就醉了?」

  袁香兒急忙一把撈住了他,不好意思地沖其他人笑笑,「你們自便,我先帶他回屋休息。」

  周德運一行人眼看著南河大變活狼,都給唬了一跳,好在這一路結伴走來,總也算見過幾次,適應了不少,還能穩得住自己,不再像最初那樣驚懼萬分。

  南河酒醉之後變化的狼形是他的本體,已經接近成年的大小,抱起來有些沉重。

  袁香兒把他的腦袋擱在自己肩頭,抱著這好大的一隻毛茸茸穿過密集的人群,往客棧後院的廂房走去。

  沿途來來往往不少住宿的客人好奇地看著她,甚至更有攔下詢問幾句。

  南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人類的這種飲料喝起來的時候甜絲絲的沒什麼感覺,他也不過喝了幾杯,不知道為什麼幾杯輕飄飄的酒水下肚,心臟就開始怦怦地越跳越迅速,全身的血管在跟著一下一下地搏動,頭上的屋頂開始旋轉,腳下的大地也在旋轉,自己的整個腦袋迷糊一片無法思考。

  他感到一雙熟悉的手將自己抱了起來,抱在令他安心的溫暖懷抱中,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那人伸手輕輕順著他的脊背,柔聲安撫他,「沒事啊,你只是醉了,這就抱你回去休息。」

  這條路上吵鬧得很,不停響起一些奇怪的對話聲。

  「哎呀,妹妹,你這隻狗子的毛色可真漂亮,讓姐姐我摸一下行嗎?」

  「不可以。」抱著他的人伸手擋住了伸向他的爪子。

  「咦,小娘子你這隻狗子的毛色真是罕見,是番邦來的品種吧?在下十分心儀,不知可否轉賣?價錢都好說。」

  「抱歉,不賣的。」抱著他的人說。

  各種雜音充斥在耳邊,人類的歌舞聲,喝酒聲,腳步聲……

  南河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暈乎乎地靠在那個暖和的懷抱中,幾乎希望那輕輕搖晃的腳步可以就這樣一直地走下去。

  袁香兒進到屋內,把喝醉的南河放在床上。那隻小狼迅速地蜷成了一團,他面上一片潮紅,口裡不停吐著熱氣,顯然很不舒服。但他也只是把耳朵緊緊別在腦後,兩小撮的眉頭擰在一起,安安靜靜趴著不動,沒有任何搗亂的行為。

  袁香兒打來熱水,給他擦了擦滾燙的臉和四肢,歪在他的身邊安撫地摸他的腦袋和脊背。

  「難不難受?要不要喝點水?不會喝酒幹嘛還逞強說自己會喝?」

  南河就把腦袋拱了過來,將下巴蹭到了那隻暖和的手上。袁香兒順手摸他的臉頰,撓他的下巴。

  然後她看見手底下那隻已經不小的小狼,翻了個身,把自己白絨絨的肚皮翻了出來,四肢耷拉著,一副求撫摸的樣子。

  成年的天狼後背是漸變的銀色毛髮,滑順飄逸。但肚子那一片卻還是細細軟軟的白色絨毛。

  袁香兒眼睛一下就亮了,她搓了搓手,小心地順著毛髮細膩的脖頸往下摸,那一片的毛髮軟得不行,帶著腹部肌膚溫熱的手感,加上那百依百順耷拉著的四肢,讓她這個毛絨控打從心底湧起一股滿足地酥暢感。

  真的好幸福啊,小南現在連肚皮都肯讓我摸了,喝點小酒就軟成這樣,看來可以經常餵他喝那麼點。袁香兒暗搓搓地想著。

  手底下綿軟的手感不知道什麼時候變了,變成了滑膩而富有彈性的肌膚。

  袁香兒呆了一呆,那裡是如玉石一般富有光澤的皮膚,以及線條流暢精實的肌肉。

  她條件反射地收手,但一隻有力的手掌伸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後退。

  袁香兒的呼吸頓住了,她覺得至少應該伸手將那人搭在腰間唯一的一塊銀色皮裘提上來一點。但那個男人已經撐著光潔的胳膊抬起了他漂亮的身軀來。

  袁香兒不知道從身邊爬起的這位算是妖精還是男人,那平日裡冷清的面容染著霞色,嫵媚風流;桃花眼裡含著秋水,眉目生春;薄薄的雙唇沾了胭脂,瀲灩有光。

  那人撐起上半身,將胳膊撐在她頭側,垂下頭看著袁香兒,微捲的銀髮帶著星輝輕輕垂落在她的肩頭。那琥珀色的雙眸似乎蒙了一層水霧,纖細的睫毛低垂,藏著無數欲說還休的情思。

  袁香兒咽了咽口水,錯開目光,可是那視線要落在哪裡呢?

  下面是滾動著的喉結,光潔而肌肉緊實的肩頭,帶出精緻線條的誘人鎖骨,再往下她已經不敢再看。

  「我……」一個聲音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我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也做不到像烏圓那樣討喜。」

  那聲音聽起來心酸又難過,袁香兒不忍心讓他這樣難過,伸手摸了摸他發燙的面龐,

  「小南,你喝醉了。別胡說,我要你唱歌跳舞幹嘛?」

  「我沒有家人,也沒有領地,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能給你的,也只有我自已而已……」

  那聲音漸漸低沉,說話的人終於醉倒在她的枕邊。

  袁香兒愣愣拈起耷拉在肩頭的一縷銀色的長髮,她聽見了自己心裡有著冰雪消融的聲音,那一下比一下跳得更快的心臟,讓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對南河或許不僅限於寵愛和喜歡,更有一些抑制不住的情緒在暗地裡滋長。

  這可讓我拿你怎麼辦?你這副模樣,叫誰能忍得住。

  袁香兒歎了一口氣,拾起銀色的皮裘,蓋住了沉睡中的男人。

  出了雁門關之後,土地變得貧瘠,人煙也逐漸稀少。

  有時候沿著連綿不絕的草原走上很久,才會遇到一隊結伴行走的商人。

  「你們這麼幾個人是不行的,前面不僅有可能會有兇神惡煞的胡人搶掠,有時候還會出現妖魔。」有些好心的商人勸諫道。

  這裡已經是國家的邊緣地帶,時常出現騎著馬匹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胡人,衝進村子肆意搶掠一番。他們和那些禍亂人間的妖魔,在這個地方都不受到管束。

  沿途偶爾能看到路邊倒著已經風化多時的骸骨。

  當他們途經一個僻靜的小村落,更是發現整個村子的人已經被不知道哪裡來的強盜屠殺殆盡,搶掠焚燒過後的灰黑破敗的屋子,遍地白骨嶙峋的屍首,一具小小的屍首遠遠掛在村口的樹梢,圍繞著嗡嗡作響的蠅蟲,嚇得周德運渾身打著哆嗦,用袖子擋住了眼睛,埋在馬車裡一眼不敢看向外面。

  「為什麼連幼崽都不放過?」南河看著這個一路死寂的灰色村莊,「即便是我們妖族之間的戰鬥,奪取的也不過是生存所需。絕不會肆意屠盡對方全族,連巢穴裡的幼崽都不放過。」

  「大概我們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吧。」常年浸泡在沙場的仇嶽明回復他,「我們有時候看上去很懼怕死亡。但卻無時無刻不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殺戮。肆無忌憚地大量殺死自己的同族,即便我是軍人,有時候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沒有理由的嗎?比如我們天狼族奪取獵物,是為了飽腹或者成長所必須的靈氣。即便是敵人,也很少會在不必要的時候浪費對方的生命。生命對我們來說是很值得敬畏的一種東西。」

  「都是一些十分可笑的理由,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人類甚至可以大量地殺死自己的同胞,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袁香兒遠遠看著那些屍體,心情也覺得十分惡劣。

  在她的視線中,幾隻巨大的黑色鰩魚從那破敗的村落間飛起,在空中搖動著巨大的尾巴,遙遙向著西北方向遊動而去。

  那是死靈彙聚而生的魔物,這種魔物一旦多了,容易滋生邪魔惡靈,昭示著這片區域正不斷發生著殺戮和大面積生靈的死亡。

  從這裡向前走了沒多久,路邊坐著一位抱著孩子乞討的婦人,她低垂著頭臉,面上蒙著面紗,身前放著一塊缺了口的陶碗,但凡有人經過,就在碗邊敲一下,發出叮噹的乞討聲。

  走在隊伍前方探路的仇嶽明看著她懷裡小小的嬰兒可憐,便摸出一塊銀錠,從馬背上拋向她的碗中。

  那婦人抬起臉,濃密的額髮下竟有一雙嫵媚動人的眼睛,她用那幽暗的雙眸看向著仇嶽明,伸出手來接那錠銀子,口中溫柔地說,「多謝夫人賞賜,還請夫人可憐可憐奴家,再多賞一些。」

  仇嶽明被那暗華流轉的眼眸看了一眼,只覺腦海中嗡了一聲,迷迷糊糊就跳下馬來,向著那個婦人走去。

  正在神情恍惚之際,一隻手臂從他身後伸過來,將他猛得向後一拉。

  仇嶽明連著踉蹌了幾步,立刻清醒過來,嚇出了一背冷汗,

  烏圓已經化身金靴少年出現,在他被迷惑之前及時推開了他。

  「收起你的把戲吧,我看得一清二楚。」烏圓對那個女子說道。

  那女子將懷中的小孩往地上一放,紅色的沙巾飛揚,腦後濃長的髮辮化為了一隻蠍子的尾勾。

  「哼,自己甘願做人類的使徒就罷了,憑什麼還打攪我進食?」女妖露出了紅色蠍子的原型,瞪著一雙黃銅色的眼睛,巨大的蠍尾遙舉空中。

  帥不到三秒的烏圓瞬間慫了,喵一聲化為原形,飛快向走在後頭的袁香兒方向逃竄。

  「嗚嗚嗚,好大隻的蠍子。阿香,南哥救命。」

  巨大的蠍尾刺過來的時候,銀色的天狼從天而降,把小小的山貓護在身下,擋住了女妖淩厲的一攻。尖銳的蠍尾紮進天狼的身軀,天狼毫不退縮地踩住她的脊背,一口死死咬住她的脖頸。

  張牙舞爪的蠍子和兇狠強橫的天狼一瞬間撕咬在一起,向遠處滾去。

  「南哥受傷了,三郎,我們快去幫忙。」烏圓哇哇亂叫。

  袁香兒提著他的脖頸將他和胡三郎丟在一起,自己一路向著戰場追去。

  「你們在等在這裡。」

  這裡是一個向下的土坡,有一個落差數米的高度。南河和女妖在坡底混戰在一起。

  女妖丟下的嬰兒包袱在地上化為了數十隻小蠍子。密密麻麻地開始沿著山坡衝下去,企圖增援自己的母親。

  袁香兒趕到土崖邊緣,出手先結了一個陷陣,在山坡下的土地上裂開一道一字深坑,一哄而上的小蠍子紛紛掉落其中。來不及攀爬上來,南河已經結束了短暫的戰鬥。

  他從一片血污中站起身來,毫不留情地剖開那隻蠍子的身軀,取出了她的內丹。

  「小南你沒事吧?」袁香兒站在山坡上喊,結了凍的土地十分濕滑,她心裡又擔心著南河,腳下打滑,不慎從土坡上溜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摔得很慘,結果掉進了一團軟綿綿的毛髮中。

  那毛絨絨的身軀接住了她,化為人形,雙手圈住了她的身軀,在地上滾了半圈,發出輕輕悶哼一聲。

  袁香兒從空中落下,就陷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裡,突然明白了他說,我把自己送給你的意思。

  不管哪一次戰鬥,南河總是衝在她的前面,護在她的身邊。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一件武器送給了她。

  「受傷了嗎?」袁香兒從南河的懷裡爬起來,看他右邊肩胛骨的傷口,那裡被蠍尾紮穿了一個洞,黑色的血液流淌出來,看起來十分可怖。

  「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了。」南河不以為意地站起身,和袁香兒一起爬上山坡,同趕上來的烏圓等人匯合。

  無數的小蠍子從之前的坑洞中爬了出來,慌慌張張向著四面逃竄。

  「這些小……小的妖怪不用處理掉嗎?」仇嶽明看著那些迅速遠離的小妖問,他想到女妖剛剛笑面如花地抓向他的手臂的那一幕,心中還感到有些後怕。

  周德運則是看見地面血肉模糊的女妖,心有戚戚,舉袖遮擋視線。

  「他們的母親向我們挑戰的時候,就做好了自己有可能戰亡的準備。勝者得到食物和靈丹,敗者赴死,這是我們妖族的準則。」南河坐在地上,把長髮撩到胸前,任由袁香兒為他包紮傷口,「但禍不及幼崽,我們妖族沒有清繳巢穴,屠殺幼崽的習慣。」

  仇嶽明和周德運相互看了一眼,想起剛剛被胡人屠殺殆盡的小村莊,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從某些角度來看,人類還不如妖魔。

  經過這一番驚嚇,一行人緊緊彙聚在一起,小心謹慎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終於進入了大同府的地界。

  在這個北方第一重鎮的城池內,隨處可以見肌膚黝黑,身形魁梧的邊防軍士來回走動的身影。

  路邊酒肆茶館中說書唱曲的,不再講那些月下逢狐的橋段,多愛說些兒女英雄快意恩仇的故事。

  袁香兒在茶館中要了兩壺茶水,和茶博士打聽仇嶽明的情況,聽說尋的是仇嶽明將軍的居所,茶博士熱熱情情地給指明了方向。

  「從左邊的大街拐進去,第三個胡同口,門外有兩座石獅子的便是將軍府。將軍自打一年前在豐州受了重傷,便一直在那座府邸中養傷。若非將軍正巧住在我們大同府,胡人圍城之時,真不知有誰還能像仇將軍那樣救我們於水火之中。」

  「我等也是旅途中聽多了將軍的威名,十分敬仰,想上門拜會一番,又恐仇將軍不待見,只不知將軍性格如何?」

  「害,這您不必多心,我家婆子時常給仇將軍府上送菜,都說仇將軍雖在戰場上威風凜凜,殺得胡人屁滾尿流,但平日裡卻是個溫和可親的性子,不論對誰都十分寬厚。」他甩下肩上的毛巾指著剛剛跨進茶館的幾位軍漢道,「不信你問那幾位軍爺,他們都是仇將軍治下的。」

  仇嶽明抬頭看向從茶館外大踏步走進來的幾個男子,腦海中嗡的一聲響,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什麼都有。

  這幾位猿臂蜂腰,身形彪悍的軍士,不是別人,正是手下最為親近的幾個兄弟。一年多之前,他身負重傷,從馬背上掉下來的時候,最後一眼看見的便是這幾個男兒睚眥欲裂,紅著眼眶一路喊著自己的名諱衝過來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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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9:1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進門的數位軍士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眉毛短促,沉穩持重。身後跟著一紅臉大漢,燕頷虎鬚,凜凜有威。

  聽見有人在打聽仇將軍的情況,他們卻不像普通百姓那樣立刻熱情洋溢地介紹起自己的將軍,而是露出了點懷疑的神色來。

  高瘦的男子不動聲色地打量袁香兒等人一眼,見他們是中原人士,更有年輕女眷隨行,這才稍微放緩了神色,一撩下擺直接在周德運的面前坐下。

  「爾等打聽我家將軍近況,所謂何事?」

  周德運一直生活在中原腹地,過得是賦詩投壺,游春聽曲的日子,往來的無不是儒雅俊秀的斯文人士。

  突然間一群虎踞狼顧的軍漢,帶著戰場上未褪的殺氣,鎧甲鏗鏘,寒刃如霜,嘩啦一聲地圍坐在他面前,不由讓他脊背生涼。

  他自然不敢說出他們的將軍是自己娘子的話來,結結巴巴一時不知怎麼應答。

  那紅臉大漢卻是個性急的,見著周德運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掄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拍桌子,

  「你個鳥人,這裡打聽我家將軍的消息,問你話又答不上來,莫不是胡人派來的細作?」

  周德運被他嚇了一跳,心裡頓時湧上一陣委屈。

  從前他出門在外,手頭闊綽,僕婦成群,人人都捧著他,恭維著他,不曾受過半分委屈。可是這段時日裡,東奔西走,風餐露宿不說,一會被巨大的妖魔嚇到,一會從白骨累累的村落中穿過,還要被這些兵痞子大呼小叫地吆喝,實在是憋屈得很。

  你們這些兵痞子有什麼好得意的,回頭見著將軍,若真的是我家娘子,看我讓娘子怎麼收拾你們。他在心中恨恨地想到。

  「我們是仇將軍家鄉的同鄉,因為聽得將軍在此地,故而想要拜見一番。」仇嶽明替周德運接過話頭。

  他看著眼前的這群兄弟,心中激動不已,而面上卻不能流露出端倪,只是微微紅了眼眶。

  瘦高個的男子名蕭臨,紅臉的叫朱欣懌。蕭臨聰惠沉穩,朱欣懌勇猛剛毅,正是他最為親近的兩個兄弟。

  他們彼此都為對方擋過槍,數次從死人堆裡互相拉扯著逃出來,是生死與共,有著過命交情的兄弟。他曾經以為和這些兄弟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日。想不到今日還有機會這樣面對面地看見他們。

  蕭臨也正在打量眼前的這個女人。他還不曾娶妻,但他也知道在邊塞之地,女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常男人之間說話的時候,女人是沒有資格插嘴的。

  在他的印象中不論去哪位前輩家裡做客,後宅的女子無不是含胸垂首,不敢直視他們這些男子,不要說這樣當眾插話,便是連飯桌都沒資格上的。

  然而眼前說話之人卻於尋常女子不同,她端坐在那裡,脊背習慣性地挺得筆直,雙手自然地搭在膝蓋上,目光清澈直視著他,毫無羞澀之意。

  蕭臨莫名從這個女子的身姿中看出某種熟悉之感。好像她並不是一位陌生的後宅婦人,而是自己應該熟稔的帳中兄弟。

  「諸位是我家將軍的同鄉?」蕭臨撇開腦海中奇怪的念頭詢問。

  仇嶽明將幾乎脫口而出的熟名字咽了回去,穩住心神開口,

  「這位……將軍,既然是仇將軍的親近之人,想必有聽將軍提起過,他的家鄉後山有一片酸棗林,那裡的棗子又酸又甜,十分可口。山腳有一條小河,裡面的河蚌大而鮮美。仇將軍有一位從小上山下河的夥伴名叫大胖,可惜大胖在他十三歲那年被入侵村子的胡人挑在了槍尖上。此後他便從了軍……」

  那是在一個大雪的夜裡,他們被敵軍圍困了數日,斷糧斷水,躲在戰壕後啃著地上的冰雪充饑。

  仇嶽明便對身邊的兩個兄弟說起家鄉的美食,說起那香甜的大棗,說起那肥美的河蚌,說起自己一起尋覓美食的童年夥伴。

  「沒錯沒錯,這事將軍只和咱倆說過。看來確是將軍的老鄉啊。」朱欣懌聽得此話,不再懷疑,一拍手掌,上前握住了周德運的手,使勁搖了搖,「慚愧,慚愧。老朱我是個粗人,老鄉你別見外,咱家這就帶您幾位去見我家將軍。」

  幾人放下了戒備之心,拿出了塞北漢子的豪爽熱情,領著周德運一行向將軍府走去。

  一路在袁香兒等人有意無意的問詢下,聊起了那位仇將軍的近況。

  「說起豐州當時那一戰,還真是驚險啊。賊子的那一發冷箭,正中將軍心口,將軍掉下馬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天都塌了,當場就哭了鼻子。」五大三粗的朱欣懌說起一年前仇將軍受傷的那一場戰役,依舊心有戚戚,「幸好老天聽到了我的祈禱,將軍當時看上去那般兇險,一連昏迷了數日,最終還是轉圜了回來。」

  走在前頭的蕭臨聽著他這般說話,忍不住笑了一聲。

  「臨子你笑什麼,你當時也哭了,別以為我沒看見啊。」

  蕭臨被揭了短,面色有些微紅,對周德運等人解釋道,「當時將軍的情況確實十分危急,以至於剛剛醒來的那段時日,有些神志恍惚,這才特意打了申請,從前線撤下來到這大同府來療養。誰知道便是在這裡,還是免不了和敵人幹上一場。」

  袁香兒和仇嶽明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從這兩位將軍的話語中聽出了自己想要獲得的信息。看起來仇嶽明的身軀確實是在他陷入昏迷之後,被另一未知的魂魄所佔據,並且這個人一開始很不適應仇嶽明的身份,不得不借著養傷從前線退下來,安居在這大同府內。只是因為恰巧敵軍圍城,他才挺身而出,挑起了守護城池的責任。

  幾人說著話,來到將軍府衙前,迎面正正撞上一隊回府的人馬,人群當中捧著一人,著素花袍,騎烏騅駒,飛眉入鬢,顧盼不凡,正是那少年成名的神威將軍仇嶽明。

  坐在馬背上的「仇嶽明」,和周娘子身軀中的仇嶽明相互看見彼此,雙雙愣在當場。那人詫異地張了張嘴,正要說話,隨後她的視線和周德運碰到了一起。

  周德運心情激動,向前走了兩步,哆嗦著喊周娘子的名諱丁妍,

  「阿妍,阿妍。」

  丁妍的眼瞼瞬間睜大,僵立片刻,冷冰冰地下令,「把這些人趕走,不許他們靠近將軍府半步。」

  說完此話,她一甩袖率先進入府中,朱欣懌和蕭臨面面相覷,也只能無奈地沖周德運等人搖搖頭,跟進了將軍府。

  朱漆的大門在將軍的一聲令下之後,轟然關閉。給袁香兒等人狠狠吃了一個閉門羹。

  周德運頓時慌了,拉著袁香兒直問,「怎麼回事,小先生?某非不是我家娘子麼?」

  袁香兒看了一眼烏圓,烏圓點頭道,「確實是一個女子的魂魄,容貌和周家娘子一模一樣。」

  周德運急道,「既是我家娘子,緣何不同我相認,我家娘子最是知書達理,對我一向溫柔體貼,怎生可能這般冰涼陌生?」

  此刻在將軍府內,

  「仇將軍」大踏步地甩開眾人,幾乎有些踉蹌地跨進了廂房,將自己獨自關在了裡面。

  昏暗的廂房內,她獨自一人不知道在其中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徹底地暗了下來,丁妍還依舊坐在漆黑的屋子內,睜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架在架子上的龍鱗傲霜甲,那副鎧甲在黑暗中隱隱流轉瑩光,就像是她披著的這具軀殼,鮮亮,堅固,能夠給她馳騁天地間的自由,但卻終究不屬於她。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點暖黃的燭光照進來,是她最為信賴的管家娘子掌著燈入內。

  「何事讓將軍如此煩憂,不知能否說與奴婢聽聽。」管家娘子一路把屋內的燈點上,屋子逐漸明亮暖和了起來,「如果是白日裡尋來的那些子人,不論是打秋風的親戚還是些什麼人,只要將軍您說一聲,奴婢去為您打發了便是,何使將軍如此苦悶?」

  周家娘子丁妍看著眼前已經過了昭華之年的女子,那人的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那是此人自己劃傷的。這是一個被自己無意間從歡場解救出來的女子,她的丈夫是一個賭徒,賭得狠了將自己的老婆壓上賭桌一併給輸了。是丁妍偶爾歡場應酬,才將飽受折磨的她從那污穢之地贖買回來。

  雖然承受了那樣的屈辱,又毀了容貌,但眼前的人依舊溫和平靜,不急不緩,持重沉穩地幫她管理起了偌大的將軍府。

  是了,她也是女子,連這樣艱難都能渡得過去,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丁妍這樣在心裡想著。

  「他們不是打秋風。是我……」她歎息一聲,終於將心中不願觸及的話語說了出口,「是我佔據了人家的東西,卻還捨不得歸還。」

  管家娘子停下手中的動作,露出不解又詫異的神色。

  「替我把老朱和臨子叫進來吧。」她的將軍說道,

  蕭臨和朱欣懌站到了「仇將軍」的面前,垂頭聽訓,即便朱欣懌這樣的大老粗,也意識到了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將軍坐在交椅上看著他們沉默了許久,終究開口,「自我受傷以後,神思懈怠,把許多東西都忘了,倒是給二位兄弟添了不少麻煩。」

  蕭臨和朱欣懌交換了一個眼神,抱拳施禮,「將軍今日是怎麼了?是那些人有什麼地方不對嗎?還是屬下們犯了什麼錯?但請將軍責罰便是。」

  他們心目中最為崇敬的將軍擺了擺手臂,「和你們無關。我叫你們來,只想問你們一件事。我受傷之後和我從前相比,是否多有不如?」

  蕭臨揣摩不透她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將軍怎生如此說話,雖說將軍重傷之後,遺忘了許多事,但將軍這一年來加倍努力,修習武技兵法,正把過去的一點一點都拾了起來。此次敵軍圍城,將軍更是指揮有度,謀略無雙。全城軍民的命都是將軍給的,可以說無一不對將軍敬重有加。」

  他看見自己的將軍似乎長長鬆了口氣,終於露出點笑容來,「那樣就好,我知道自己終究也沒有什麼不如他人的地方。」

  「害,老大您這是怎麼了?」朱欣懌不解地道,「老大您不知道,其實大家都說,您這一場病,反倒把那暴躁脾氣給病好了。之前……嘿嘿,之前大家都很怕您。便是老朱我被您瞪一眼,都要心裡打一天的擺子。如今這樣卻是正正剛好,您過年前還給咱們每個兄弟發了套棉服,把那些小崽子感動得眼淚汪汪的。」

  他捅了捅蕭臨的胳膊,「你說是吧,臨子。」

  蕭臨認同道,「確實是如此,以前在將軍面前,心裡都繃著弦,如今感覺輕鬆許多。辦事也放得開,屬下覺得我軍軍心反倒比從前更加穩固了。」

  「仇將軍」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是了,這樣我也就沒什麼遺憾了。即便打回原形又能如何,我自然還是我。勞煩兩位跑一趟,去將白日裡那些人請回來吧。」

  在大同府的一家客棧內,周德運紅著眼眶鼻子,正對著滿桌的菜肴生悶氣,飯菜是一口都沒有吃。

  「你們說說這是為何?難道娘子不願意跟著我回到奢華安逸的家中,反而願意生活在這黃沙遍地的苦寒之處?」他放下筷子,一臉憤憤不平。

  仇嶽明也心神不寧,吃得有一筷沒一筷子的。

  下午的時候,他在城內走了一圈,發現大同府內的治安狀況十分良好,巡邏的士兵訓練有素,城防守衛安排得有條不紊。他想到將軍府門外的那匆匆一瞥,看見自己的身軀跨馬揚鞭,風姿卓越,飛馳而來,他幾乎不能相信裝載在其中的是一位弱質芊芊的女子。

  「明日再去找她。如果她還是這種態度,我們就只能強制將她的魂魄拘出來交換。雖然我挺佩服她的,但畢竟也沒有道理強佔著別人身體的道理。」袁香兒取出厭女贈與的玲瓏球,在空中轉一轉,清冷的鈴聲讓在場所有的人心神為之一晃。

  仇嶽明:「這位娘子非常人也,我感激她這段時日的所為。希望還是能有機會和她好好聊一下。」

  周德運抱著腦袋,依舊不敢相信這件事,娘子看見他的出現,竟然沒有感動萬分,喜極而泣。而是逃一般地迅速離開了。

  他尋思許久,自覺家境殷實,自己也算是一位好相公,二人夫妻向來和睦,他心裡只覺對這段婚姻滿意得很,為何娘子來了邊塞這種地方沒多久,竟然就會改變心意,不再眷念於他了呢?

  南河的後背被蠍子蟄傷,黑青了一大片,袁香兒在用了虺螣當初贈送的解毒膏藥給南河肩上換藥。

  「你問問秦關兄就知道了。」袁香兒一邊給南河上藥一邊說,「看他是願意回到這裡面對兇狠的敵人,還是願意住在你家的錦繡繁華的後院?」

  「這,這怎麼能一樣。娘子是女子,怎麼能同秦關兄相較。」

  「有什麼不一樣的嗎?只要你願意真的站在對方的角度想想,就會發現,只要是人,不論性別,想法和需求其實都差不多。」

  周德運無法接受,吶吶無語,只得埋頭吃飯。

  「手受傷了就不要亂動。我餵你吃吧?」袁香兒端著飯菜哄南河。

  「不……不必了,一點小傷。」南河伸手左手來接碗筷。

  「你又要說一點小傷,舔舔就好。你倒是告訴說後背的位置要怎麼舔得到?」袁香兒舉起勺子湊近他,「啊,張嘴。」

  「不行,阿香你偏心,我也要餵。」烏圓蹲在椅子上,張開了嘴。

  「那我也……」三郎擠在他的身邊,同樣張開嘴。

  袁香兒一時被他們鬧笑了。

  這裡正鬧騰間,有僕役入內稟報將軍有請。

  「是嗎?娘子派人來請我了,她終於想起還是家裡好,回心轉意想要和我回去了吧?」周德運跳了起來,整理衣冠拔腿就要跟著前去。

  袁香兒和仇嶽明有些詫異地相互看了一眼,早上那位周娘子的態度,顯然很不願意見到他們,難道到這麼快就想通了嗎?

  他們數人跟隨來人進入將軍府,被請入正廳之內。

  那位神威將軍居於主座之上,看見他們入內,揮手屏退下人。她抬眼看著坐於客座上的仇嶽明,沉默了許久,這才苦笑了一下,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軀竟然還活著,你們還能帶著她,走到我的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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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9: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周家娘子丁妍開口說話的時候,袁香兒其實對她是帶著一點戒備之心的。

  比起這裡的任何一個人,袁香兒都更能理解丁妍的想法。

  若是讓她在兩個身份選其一,她也必定不願在禮教的束縛下深居後宅,渡過壓抑而沒有任何自由的一生。

  丁妍作為一位在統封建思想中浸泡長大的女性,能在遇到這樣傳奇的經歷之後,迅速地適應新的身份環境,不露出紕漏,並將自己的生活維持得這麼好,必定是一位堅強而能幹的人。

  這樣的人往往也意味著具有一顆果決的心,而人心是最為複雜難測的。

  袁香兒的腦海中開始走起各類古裝狗血大戲,比如榮華富貴的將軍拒不和糟糠之妻相認,一摔杯子帳篷外隨時衝上來一群手持刀斧的武士,意圖殺人滅口。又或是金榜題名的狀元郎不願被人揭穿身份,一面假意周旋,一面捧上毒酒一杯斷人肝腸。

  她被自己的腦補嚇了一跳,一時茶水也不敢喝了,點心也不敢亂吃了,心裡忐忑戒備著,生怕這位丁娘子翻臉不認人。

  此刻的丁妍看著坐在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心中五味雜陳,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卻顯得那樣的陌生。真的不想回到曾經那樣黑暗而壓抑的歲月中去。

  她的手指來回磋磨著交椅的把手,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晦澀,

  「請問這位就是仇將軍本人了嗎?」

  仇嶽明抱拳一禮,「我和你一樣,感慨萬千,萬萬想不到,還能夠像這樣面對面看見自己的面孔。」

  「實際上,我想我們是不是見過一面,」丁妍說道,「就在我渾渾噩噩的時候,我在恍惚中覺得有一個男子拉了我一把,隨後我就到了這裡,那人想必就是將軍您了。」

  仇嶽明想起最初的時刻:「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覺,如今看來竟然都是真的。」

  丁妍叉手為禮,「我到了這裡之後,聽了無數將軍從前的事蹟,心中對您十分敬服。所幸這段時日所為,倒也不至過分失措,沒有給您的威名抹黑。」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終究開口,「你們這一次找到我,是有了什麼應對之法嗎?」

  「娘子,你們可以換回來的。」周德運激動地站起來,想要靠近一些握住自家娘子的手,但看著眼前端坐在座椅上的將軍,終究只敢搓著手吶吶指著袁香兒道,「這位袁先生是自然先生的高徒,道法高明,我特意將她千里迢迢請過來,她有辦法讓你們回歸正常。」

  自己的妻子終於將視線落到了他的身上,那目光有些軟化,不再像是早上那般陌生冷漠,眼神中帶著點無奈,又隱隱透著些悲傷。

  周德運似乎受到了鼓勵,急忙上前幾步,「阿妍,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家裡都亂了套。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好容易找到了你。這就跟我家去了吧,啊?」

  丁妍看了他半晌,沒有接過話題,而是將目光看向袁香兒,「這位女先生確有移魂換位的把握嗎?」

  袁香兒還是第一次同這位周德運念叨了一路的娘子說上話,但也不打算瞞她,

  「我並沒有實踐過。臨行的時候朋友送了一個能夠拘束魂魄的法器。沿途我用死靈和動物試驗過數次,都沒出什麼差錯。但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丁妍就沖她露出了一點笑容,「我知道了,多謝你這麼坦誠相告。」

  「你……真的確定願意各歸其位嗎?」袁香兒忍不住問道。

  丁妍能夠這麼爽快的同意,讓袁香兒對她多了幾分好感和好奇,坦白地說,這事如果換做她自己,可能都沒那麼容易願意把這個用了一年多的自由身份還回去。

  「我並不願意。」丁妍垂下眼睫,緊攥著拳頭,低聲說,「說實話,早上看見你們的時候,我既慌張又害怕。心中亂成一團,甚至產生了一些惡毒的念頭,我想過召集士兵將你們趕出大同府。或者乾脆……乾脆把你們抓起來,扣上細作的罪名,打入大牢一了百了。」

  她的眼裡閃過寒芒和掙扎,片刻後還是長歎一聲,轉而露出釋然的神情,

  「幸好我最終想通了,沒有變成那種可怕的人。其實能有這一年的經歷已經很好,它使我看清了自己真正所想所需。如今,即便沒有了這層身份,相信我也能過上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我願意和仇將軍各歸其位。」丁妍最終抬起眼看向所有人,目光清澈,「但我不會再做回周夫人,也不願意再回鼎州去了。」

  「阿妍,你,你,你說什麼?你不和我回去又能去哪裡?」周德運大吃一驚,話都說不利索了。

  丁妍直視著他,目光平和,「夫君,你們周家鐘鼎世家,最講究禮儀教化。平日裡我見自家的掌櫃賬房,都要隔著簾子,十來個婆子在一旁伺候。即便如此,家裡還時有風言風語。如今我在這軍營裡住了一年有餘,早不合適做周家的媳婦,你給我一紙休書,放我自去吧。」

  周德運沒有想到這一層,憋紅了臉,半晌跺著腳道,「我……我不嫌棄你便是。你跟我回去,咱倆還和從前一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

  丁妍失聲笑了,她低頭輕輕撫摸腰間佩劍,「郎君啊郎君,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怎麼突然就和仇將軍換了魂魄?」

  周德運結結巴巴:「我那日在妙音坊聽曲,不慎喝多了。等第二日家人找過來尋我回去,你就,就已經是仇將軍了。爹娘說你是失足落了水,被嚇著了,這才突發的癔症。」

  「我那不是失足,是自己投的湖。就在家中後花園的臨春湖。」丁妍突然打斷他。

  「投,投湖?」周德運一連被打擊了幾次,幾乎懵了,「娘子,咱們家家境寬裕,僕婦成群,高堂慈愛,你我感情也一直很好,娘子是何故……何故如此想不開啊?」

  周德運完全想不到,他一直以為生活得幸福美滿的妻子,竟然會投湖自盡。不止是他,便是袁香兒和仇嶽明都感到不解,什麼樣的壓力能讓這樣堅強的女子也選擇放棄生命?

  「很多人都覺得我命很好,嫁入了名門世家的周府。夫君是風流名士,脾氣也不錯,不僅沒有納妾,更從沒動手打過我。」丁妍端坐在主位上,以男子的模樣說起作為女子時的經歷,似乎令人聽起來多了幾分難受,「不僅是夫君你,便是我父母,從前的我自己,都覺得我不該再有什麼抱怨的地方。」

  「可是你們知道人人羨慕的周夫人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嗎?婆婆年紀大了,醒得很早。周家對禮儀的要求又分外嚴格,因而我每一天卯時不到就必須起來,早早侯在母親的門外等著請安。然而母親一見到我,先要劈頭蓋臉數落上半個時辰,說我多年無出,白占著媳婦的位置,耽擱了周家香火,簡直罪大惡極。有時候說到氣頭上,還要動手打我,當著所有下人的面。」

  周德運聽到此處,心中難受勸慰道,「母親脾氣是有些不好,但我們做子女的,總不能說長輩的過錯,也只能委屈你忍耐一些。」

  「是的,作為媳婦如何能忤逆公婆,自然只能忍耐一些,我從前也是這般想著。」丁妍平靜地述說著往事,「聽完婆婆的訓斥,我需要在站在桌邊服侍婆婆和小姑用早食。她們會一邊吃,一邊諸多挑剔。等到她們吃完。我才能回到自己屋內,獨自在丫鬟的伺候下匆匆用飯。隨後,家裡的各大管事婆子便會拿著對牌,來回復家中瑣碎雜務,採買日常用品,置辦小姑嫁妝,應酬人情往來,懲戒犯錯僕婦,林林總總,繁多雜亂。午後稍歇一會,便去前廳拉起屏風,接見外面那些商鋪田莊來的掌櫃莊頭。晚食的時候,要再去婆婆跟前立一遍規矩,而我的夫君,或許會在夜半時分酒醉歸來,我還不得不起身小心伺候。」

  丁妍苦笑了一下,「你們可能覺得這都沒什麼,不過後宅一點瑣事,哪一家的媳婦不是這樣過來的。」

  「不不不,這不容易。」袁香兒連連搖頭,「換了是我,根本做不來。」

  「這些都還不是最難的,」丁妍看了袁香兒一眼,「最難的是,我嫁入周家的時候,周府已經是個空架子了,入不敷出便罷了,外頭的排場還一點都不能少。公婆不通庶務,丈夫只好風月。誰又知道我摔了多少跟頭,這幾年如履薄冰,小心謀劃,一間一間鋪子整合,一點一點帳目清算,總算守住了家業,還將家中產業慢慢發展到今日的程度,讓家中上下得以恣意輕鬆地揮霍度日。」

  周德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恣意瀟灑,肆意風流的背後,是妻子在付出艱辛和努力。而他竟然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

  「這一日一日的,我甚至只能在周家這個小小的園子裡活動,出不了這個門,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然而不論我多努力,做得多好,從沒有人會認同我的能力。他們不會誇一個女人持家辛苦,生財有道,彷彿這些都是應該的。長輩永遠指責打罵,夫君埋怨,下人們在背後時常竊竊私語,嘲笑我不能為周家傳宗接代的過錯。只要沒能為周家誕下血脈,我不論做得再好都還是一個無能的女人。」丁妍低頭握緊腰間的劍柄,「我曾向自己的母親哭訴,母親告訴我,每一個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便是有委屈,唯一的辦法也只能忍耐。然而我不想忍下去。」

  仇嶽明同樣皺緊了雙眉,他在周家後院困了一年時間,深知那個嚴苛要求禮教的家庭是多麼的壓抑而憋屈。他不禁在想,自己將來會不會也讓妻子過上那樣的生活。

  「曾經,我為了擺脫這一切,懦弱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感謝神靈還給了我這次悔過的機會。如今我已經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丁妍傾訴的聲音迴響在空闊的大廳,她直視著周德運,「夫君,我不會再和你回去了。給我一紙休書,你我一別兩寬,相忘於江湖吧。」

  直到這一刻,看見丁妍堅定而毫無猶豫的眼神,周德運才意識到自己娘子是真的想要離開他的身邊,離開那個家。

  從前在他的心目中,妻子是依附於自己而生存的,即便偶爾被母親打罵而委屈,即便自己偶爾控制不出情緒沖她發洩幾句,都不算什麼大事。只因她已經嫁給了自己,別無出路,永遠不可能離開自己的身邊。對她好是自己溫和守禮,有些不好,大概也沒什麼關係。

  但如今,他眼看著妻子堅決的神情,耳邊聽著那些決絕的話。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永遠失去了她。失去這個自己從前從未重視,但卻總是溫溫和和守在自己身邊的人。他的心驟然彷彿空了一大塊。

  「不至於的,娘子。從前是我沒注意,往後我都改,都改了行嗎?」周德運的眼眶紅了,「你想要怎麼樣,我都聽你的。」

  丁妍沖著他溫和地笑了笑,「我想要的你給不了,這不是你的錯,可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麼奇怪,我應該和這世間所有女子一樣學會忍耐。可是還能怎麼辦呢,我已經見到了更寬廣的世界,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還請你見諒,請你放手吧。」

  從周德運第一次求到袁香兒門口,直到今日過去了漫長的時間,沿途多有波折,袁香兒想過到達這裡後的各種可能,卻沒有想到在這個緊束女性思想的時代,還能有丁妍這樣為了爭取自由而敢於直接同命運抗爭的女子。

  她一邊看著迷茫失措的周德運有些同情,一邊又為冷靜勇敢的丁妍感到欽佩。

  玲瓏金球的聲音響起,空靈而飄逸,有一種超脫世俗,遙遙飛升之感。兩道虛無的魂魄,被鈴聲牽引,合閉著雙目,飄飄渺渺自身軀中遊蕩而出,袁香兒居中盤坐,低聲念誦靜心鎮魂咒,小心護送兩道魂魄各歸己身。

  鈴聲漸歇,仇嶽明首先睜開眼睛,他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再抬起頭看見袁香兒身邊的丁妍,轉而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丁妍也在此時,緩緩睜開雙目,她只是平靜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成功了?」袁香兒問。

  仇嶽明翻身而起,單膝跪地,向著袁香兒納頭便拜。

  袁香兒急忙雙手扶住,「這是怎麼了,將軍怎生行此大禮。」

  「當日我身困周家後宅,不堪受辱,一心尋死。若不是香兒你救我於水火之中。如何能有如今重見天日之時。」仇嶽明看著袁香兒,執意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大恩不言謝,只盼來日後報。」

  看見他們成功換回來了,袁香兒心裡也鬆了口氣,雖然路途上也做過各種實驗,但涉及到正真活生生的靈魂互相,她還是緊張得出了一把汗。對她來說,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幫助仇嶽明找回自己的身軀,至於丁妍本人願不願和周德運回去,袁香兒覺得不是自己適合干涉的事。事實上雖然接觸短暫,但她有些敬佩丁妍敢於割裂過去,追求自由的果斷和勇敢。

  二人魂歸其位,仇嶽明主動和丁妍商議一番,喚來蕭臨,朱欣懌以及管家娘子翠娘三人。

  三人看著端坐在廳堂上的將軍,和他身邊那幾位神秘的客人,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一天可太奇怪了。早上將軍發了脾氣將這幾人拒之門外,從所未有地把自己在屋中關了一天。掌燈時分卻又急去將客人請了回來,這會一道坐在正廳,主客相宜,似乎已經十分融洽。

  只有近身服侍的翠娘,依靠女性敏銳的直覺感到了將軍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翠娘是最近一年才進入府中服侍的,她心思細膩,對將軍的一切喜好動作,都牢記心中。此刻的將軍不論坐姿還是言談,似乎都流露出了微妙的不同之處。素來不近女色的將軍大人,對坐在身邊的那位十六七歲的姑娘表現出了異常的溫和親近。從前的將軍性情溫和,潤物無聲。此時的將軍氣質不凡,持重如山。

  不對勁,真的處處不對勁。翠娘心中想到。

  卻見著將軍緩緩開口,「從前,我將此事視為奇恥大辱,發誓即便生死,也絕不能讓自己相熟的朋友知曉。但如今,我不再以此為恥,也想將這個離奇的經歷告訴我最信賴的朋友。還望你們稍微鎮定一些,細細聽我說完。」

  仇嶽明心平靜氣地將這一年多來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述之於口。

  眼前三人聽得此事,心中無異於掀起驚濤駭浪,要不是將軍親口述說,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世間竟有這般離奇的故事。

  這一年來,將軍身上總總不對勁之處,從前他們有些不能理解,如今回想起來,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朝夕相處了一年多的將軍,溫和寬厚、御下有道的將軍,勤修苦練、不避寒暑的將軍,面對敵軍圍城毫無畏懼,鎮守城池的將軍,竟然只是一個弱女子。

  三人看看仇嶽明,又看看他身邊的丁妍,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錯,正是這位娘子,在我不在的期間,替我鎮守了大同府,救濟一方百姓於水火之中。」仇嶽明指著身邊的丁妍,「本來應將丁娘子之所為公之於世,讓更多人記得她的功績。無奈鬼神之說,過於離奇,不便宣揚。但我想,至少應該讓你們幾位親近之人知曉,知曉和你們朝夕相處了一年的人並不是我,而是她。」

  翠娘聞言,率先伏地行了一禮,蕭臨,朱欣懌相互看了一眼,也雙雙拜地行禮。

  丁妍眼眶微紅,將他們拉了起來。

  翠娘抹著眼淚道,「不曾想將軍竟是女郎,不論如何是將軍救了翠娘。將軍不論何等面貌,翠娘這一生總要服侍在將軍左右的。」

  ……

  邊塞風光,和錦繡江南大是不同,別有一番蒼茫壯麗之態。

  距離仇嶽明丁妍魂歸其位,轉瞬過去了三五日。袁香兒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整日只帶著南河烏圓等領略大漠風光,吃遍塞外美食,籌備著這兩日就啟程回鄉。

  渾厚的城牆之上,羌笛悠悠,冬雪皚皚。

  一眼望去,可以看見盤桓萬里的城牆,像一條巨蛇蜿蜒爬行在連綿起伏的大地之上。

  南河閉著雙目,坐在牆頭凝練星力。

  袁香兒靠在不遠處的牆垛上,口中叼著根稻草,遠眺落日長河,曠野荒原。

  「阿香你在這裡,我尋了你半日。」仇嶽明蹬上了城頭。

  「怎麼樣,仇將軍?周德運還是沒法說服丁妍跟他回去嗎?」袁香兒從牆頭跳下來。

  仇嶽明苦笑著連連搖頭,「丁娘子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她打定主意不再回頭,只怕周兄也拿她沒有辦法。她甚至請我幫她在大同府落了商戶戶籍,看來是從此打算就在此地定居,經商為生。」

  「她是準備以經商為生?孤身一人,在這個時代?還真是有勇氣。若是她缺少本錢,我倒還帶著些積蓄,可以先行周借。」

  「以她之能倒也不算什麼難事,何況我駐守此地總能看顧她一二。」仇嶽明陪著袁香兒沿著城牆邊走邊說,「只可憐周兄百般放她不下,昨夜還拉著我喝了一夜酒,喝得爛醉如泥,到現在還未醒來。」

  「唉,我挺同情老周的,其實對他來說,走這一路也很不容易。」袁香兒也不免感慨,「但我也敬佩丁娘子的勇氣。可惜像她這樣的人不容易被如今的世俗所包容。估計也只有我這樣的怪物比較能理解她。」

  「你並不是怪物,阿香,你比誰都優秀。」仇嶽明突然說道。

  此時有風拂過,年輕的將軍站在城牆上,雄姿英發,朗目劍眉,眸光灼灼,

  「或許有一些唐突,但你們這兩日便要啟程,我若是不說,只怕一生為憾。」入萬千敵陣而無畏的將軍,此刻倒是窘迫而急促,「我知道你的世界異於我等,但不知道可否讓在下……讓在下有幸更多瞭解一些。」

  他背對著萬里河山,雙眸中盛滿著年輕而炙熱的情感,他不必再說,袁香兒已經全聽懂了。

  這樣真摯的感情是令人感動的,但這一路走來,仇嶽明以女子之身同袁香兒相處,袁香兒根本沒有留意到他對自己有了不一樣的情愫,自然也就無法給予任何回應。

  「聽將軍這般言語,我萬般榮幸。只是我們修道之人,難入世俗之情愛,或許……只能辜負將軍的一片心意了。」袁香兒誠懇且堅定地謝絕了這份自己不願接受的情感。

  城池的遠處,聽力極其靈敏的烏圓豎著耳朵,

  「卑鄙的人類,居然想要勾走阿香。南哥,乾脆讓我去弄死他。」

  南河抿著嘴,一言不發。

  「南哥,可不能大意。」胡三郎在一旁添油加醋,「人類的雄性一旦看上某位雌性,求偶的手段那是層出不窮。你不能再這樣下去,必須主動一點,否則阿香可真的會被人類拐跑了。要知道他們人類最喜歡的配偶還是自己的同族。」

  南河漲紅了面孔,艱難道,「主動?如何主動?」

  「主動的方法可多了。你聽我的,我最瞭解人類。」三郎踮起腳尖,在他耳邊悄悄說,「你可以和她撒嬌,求撫摸,然後誘惑她,勾引她,把自己洗乾淨了獻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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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09: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袁香兒站在山頂上,看著仇嶽明獨自走下城牆的背影,那素來挺直的脊背微微彎了起來,低垂著脖頸,帶著幾分蕭瑟和落寂。

  希望他只是一時的萌動和熱情,很快就能將這段情感淡忘,袁香兒有些愧疚地想著。

  有一個什麼毛茸茸的東西碰了碰她的後背,袁香兒轉頭一看,化為巨大狼形的南河靜立在她的身後。

  「上來嗎?」一個聲音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

  這句話如果是南河用聲音說出來的,必定只是冷淡平板的三個字,絲毫聽不出任何情感。

  但因為從意識中直接傳遞到腦海,袁香兒立刻就品出了那股羞澀忐忑又有一點難過的複雜情感。

  這樣纖細的情緒從眼前這副威風凜凜的身軀中傳遞出來,莫名地就特別撩人,使得袁香兒忍不住跟著興奮起來。

  「啊,我可以騎嗎?」這句話聽起來似乎不太對勁。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坐上去嗎?」

  這好像也不太對,

  不管那麼多了,坐著小南兜風難道不是一件超級快樂的事嗎?

  袁香兒歡呼一聲,將整個人撲進毛茸茸的專屬座駕中去。

  銀白的天狼在荒野上空飛翔,袁香兒埋在飛揚的銀髮中,馳騁空中,胸懷大暢,

  她索性在半途把礙事的鞋子踢了,丟在崇山之間,赤腳磨蹭著冰涼柔順的毛髮,有風拂過她的臉龐,揚起她的衣袖,腳下後退著蜿蜒的城牆,無邊的大地。

  天邊落日溶金,暮雲合壁,幾令人不知身在何處。

  「啊——這樣飛在空中真是太快樂了,小南你真好,你怎麼總是這麼好。」袁香兒雙手合攏在嘴邊大喊,

  飛得累了,袁香兒便整個人躺在軟綿綿的皮毛中,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擼著濃密的毛髮。

  「南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嗎?」她閉著眼睛問道。

  「嗯。」這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人類的生命不會太長,你別離開,就陪我直到……直到渡過一生,行嗎?」

  「嗯……」

  等我死了以後,南河還有好長的生命,長到足以忘記一切。他會再有新的夥伴,把我忘記了。這麼想想袁香兒心裡有些酸溜溜的難過。

  盡興飛了許久,南河的速度緩和下來,落在地上化為人形。錦衣輕裘,玉帶寶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經過這段時日在人間行走,南河已經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很好得變化出整齊的人類衣物了。

  他讓袁香兒坐在樹下,蹲下身,翻手拿出一雙小靴子,親手給袁香兒穿上。那雙靴子一上腳立刻變得紋絲合縫,大小正好。

  「這個不是你的毛髮變化的嗎?可以借給我穿嗎?」袁香兒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是我的東西,沒有什麼是你不能使用的。」南河幫著袁香兒穿好鞋子,沒有抬頭,低沉的聲音響起。「阿香,你喜歡仇將軍嗎?」

  「原來你偷聽到了呀,」袁香兒輕輕搖頭,「將軍是個很好的男人。但我們不合適。」

  她怕南河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補充了一句,「彼此之間觀念不一樣,生活方式也差得太遠。最主要的是,我對他也沒有那種心動的感覺。」

  她站起身,試著跳了幾步,鞋子既合腳又輕便,十分舒適。

  南河看著眼前的袁香兒。

  那我呢?我合適嗎?

  這句話在他的喉頭來回滾動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但咽喉像是生了鏽,怎麼也無法將這短短的一句話問出口來。

  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南方來的術士,是洞玄教的人吧?」

  半空中,懸停著一隻形似獅子的魔物,威風凜凜的鬃毛,獅身人臉,四蹄和尾部化為黑色的濃煙飄散空中。它的背上閑閑地坐著一位年輕男子。

  那男子一身尋常的水合服,腰束絲絛,頭戴青斗笠,腳穿麻鞋,一腿盤踞,一腿垂掛,坐姿悠閒,正帶著點探究的目光看著袁香兒。

  他能夠不動聲色地出現在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南河和自己都沒能發現,可見十分厲害,袁香兒退了半步,暗自戒備地回答,「我不是洞玄教的人。」

  「哦,不是最好,我討厭他們那些裝模作樣的人。」年輕的男子坐在獅子背上,十分隨意地打了個稽首,「在下清源,出自昆侖清一教。敢問道友如何稱呼?」

  「我姓袁。」袁香兒謹慎地說。

  那位術士點點頭,「你的這個使徒是天狼吧?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愛好,最愛收集罕見獨特的使徒。遠遠看著天狼見獵心喜,故而特意追上來,敢問道友能夠割愛,將他轉賣於我?」

  「不賣的。多少錢都不賣。」袁香兒拒絕了他,準備離開。

  「話不要說得那麼早嘛?沒準我有你想要的東西呢。」那術士也不生氣,眉眼彎彎,「這世間沒有不能交易的東西,單看多少籌碼能夠打動人心。」

  他從懷中掏出兩個瓷瓶,倒出兩枚金光內斂的丹藥。

  「見過嗎?此一乃駐顏丹,能保容顏不老,青春永駐。此二乃延壽丸,能延常人十年陽壽,已是眼下能尋覓到的延壽丸中的極品。」他向前伸出手掌,彷彿袁香兒不可能拒絕他的誘惑,「想要嗎?」

  「不,我不需要。」

  那位清源道人微微挑眉,勸說道:「別小覷了,雖說只能延續十年壽命,但也實屬難得,如今靈氣衰竭,開爐不易,整個人世間再也尋不出幾枚來。若不是天狼世所罕見,我還捨不得拿出來和你交換。你和你的使徒感情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吧?」

  袁香兒搖搖頭,拉上南河的手,就往外走。生命再珍貴,這世間也有不能用於交換的東西。倒是南河一路頻頻回頭,盯著那人手中的丹藥看。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清源摸了摸坐下使徒的鬃毛,不敢相信地搖搖頭,「這才真是稀罕了,還有人能不要延壽丸。」

  在大同府住了幾日,終究到了離開的時候。

  仇嶽明親自將他們送出很遠,直到大同府高大的城牆都變得模糊不清,他才停下了送行的腳步。

  分別的時候他站在袁香兒的面前,久久沒有說話。

  「別這樣呀,秦關兄。」袁香兒輕聲寬慰他道,「我這就先回去了。將來,咱們朋友之間總還能有相見的時日。」

  仇嶽明擰著雙眉,眼中是克制的難過,他是一個內斂持重的人,那日的一番話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縱然心中百般不捨,也不會再糾纏不休。

  「我永遠都會記得,當時我被鎖在那間暗無天日的屋子內。是你推開了門,扶我起來。此恩此德,某絕不敢忘。」

  揮別了仇嶽明,離開大同府,馬車碌碌向南而歸。

  去的時候滿心希望,怎麼也想不到回來的時候卻連那個被人頂替的妻子都留在了大同府。

  周德運一路上失魂落魄,滿腹愁腸,容顏憔悴。

  「我真的就那麼糟糕嗎?我都改了難道還不行嗎?」他在飯桌上吃著吃著就紅了眼眶。

  「你長得也還行,家裡也不是沒吃的,回去再娶一個媳婦不就是了。」烏圓從一盆小魚乾中抬起頭來,「牛不吃草強按頭也沒意思不是?」

  「反正你們人類可以三妻四妾,要是怕娶不到滿意的,多娶上幾個,總能有一個喜歡的。」說這話的是胡三郎,他在教坊混跡了幾年,對人類的花心習以為常。

  「再娶誰,那都不是娘子了。從前娘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如今她說不要我了,我……」周德運癟著嘴,哽咽著吃不下飯去,「為什麼她一個女子寧願獨自留在那苦寒之地,也不願意跟我回家,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嗚嗚。」

  「就因為你的想不明白,丁妍才不願和你在一起。你根本理解不了她,或者說你們就彼此不合適。」袁香兒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吧,周兄。烏圓說得對,強扭的瓜不甜。回去調整一下,好好過你的日子。」

  周德運捏著碗和筷子,低下頭去,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看上去十分的可憐。

  為了讓他振作精神,周家的僕役沿途更加小心伺候,休息時常常聘請歌姬名伶,演藝奏樂,助興取樂。只是周德運不同於往日,始終興致缺缺,怏怏不樂。

  轉眼回到京都附近,還住在上一次居住的客棧。

  胡三郎借著休息的時候,出去拜會胡青,空跑了一趟回來,「奇怪,姐姐從不外宿,教坊的人卻說她兩日沒有回來了。」

  「是麼?」袁香兒也對阿青的琴技記憶猶新,十分懷念這位雖然只有短暫接觸的朋友,「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入夜時分,屋中寂靜,袁香兒睡在床上,化為本體蜷在袁香兒床前的南河突然豎起了耳朵。

  「阿香,有人來了。」他喚醒了袁香兒。

  袁香兒坐起身,指尖夾著符籙,屏氣凝神,盯著緊閉的屋門。

  門外的走廊傳來幾聲隱秘的腳步聲,加上一些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嘩啦一聲響,屋門被人推開。一股冰冷的寒風夾著血腥味捲進屋中。

  一位肌膚蒼白,長髮披散的男子出現在屋門外,他身披一件破舊的大氅,手腳上戴著鐐銬,琵琶骨被鐵鍊穿過,卻是許久不見的渡朔。

  深夜突然來訪的渡朔失去了從前的冷淡從容。他髮絲淩亂,渾身血跡斑斑,顫抖的蒼白胳膊死死扶住門框,鬆開另一隻手,從他的懷中滾落出一隻昏迷不醒的九尾狐。

  「阿青?」

  「阿青姐姐!」

  剛剛從隔壁趕過來的胡三郎大吃一驚,撲上前去,將昏迷的阿青扶起來,發現她雖然受了傷,但氣息還算平穩,總算稍稍鬆了口氣。

  「請……幫我一次。請把她藏起來。」渡朔死死盯著袁香兒,他的眼下黑青一片,嘴角沁著血絲,伸出染血的手指解下身上那件破舊的外袍,披在了阿青的身上,「你放心,有了這件袍子,白玉盤也找不到她。」

  他脫下了外袍,裸露出上半身,袁香兒這才發現他半邊身體早被鮮血染紅,更令人驚駭的是,那條貫穿他身體的鐵鍊,正在咯咯做響地緩慢地從傷口進進出出,彷彿有一位主人在遠遠收緊著力量勒令他必須立刻回到自己身邊。

  渡朔卻對此絲毫不顧,他只是盯著袁香兒,一字一字開口,「請……求……你,行不行?」

  「可以,我會照顧好她。你放心。」袁香兒急忙回答他,「可是你……」

  渡朔聽到了這句話,似乎終於鬆了口氣,「我無妨。」

  額頭的冷汗混著血水流過他的臉頰,他的面上卻看不出一絲痛苦之色。他只最後看了一眼昏迷在三郎懷中披著長袍的阿青,掐了個手訣,渾身是血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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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20-8-16 16:09: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渡朔突然到來又突然消失。徒留一地淩亂的腳印,和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敞開的屋門空蕩蕩的,門外是一片濃黑的暗夜,北夾著白雪呼嘯著在茫茫天地中卷過。

  最快反應過來的反而是胡三郎,他迅速將阿青抱進屋裡去安置妥當,清創、上藥、包紮,手腳麻利,一氣呵成。最後他守在了床邊,拉住阿青的手,小小的耳朵低垂著,一臉擔憂地看著受傷了的同伴。

  他還是當年那副小小少年的模樣,和袁香兒十年前在牆頭相遇之時幾乎沒有一點變化。

  袁香兒還記得那時年幼的自己趴在吳道婆家滿是苔痕的牆頭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院子裡的吳道婆表演跳大神。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壓著牆頭的石榴樹枝條被頂起,鑽出了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臉蛋,亮晶晶的眼睛,一雙毛絨絨的狐狸耳朵頂在腦袋上。

  「咦,人類的小孩?你看得見我嗎?」

  年幼的袁香兒眨了眨眼,知道這時候再裝作看不見已經來不及了。

  兩個小娃娃大眼對小眼瞪了一會,被院子裡唱念具佳的表演轉移了注意力,各自趴在牆頭看表演去了。小狐狸邊看還邊從袖子裡摸出幾個烤熟了的板栗剝著吃。見袁香兒頻頻張望,以為她嘴饞,便用圓乎乎的小手攥著一個裂開了口的板栗遞向前。

  「喏,分你一個。」

  從那以後,袁香兒看戲的牆頭上便時常冒出一對狐狸耳朵,或是一隻怯生生的小兔子,有時候還有一隻帶著難聞氣味的黃鼠狼。

  她也因此時常收到板栗,榛子,蘑菇,胡蘿蔔以及老鼠乾等「零食」。

  那時候這些混跡進人類村莊裡玩耍的小妖精天真又單純,生活得無憂無慮。自己十分喜歡他們。

  如今外貌還是一模一樣的小男孩,卻精通了人類的法則和事故,學會了取悅他人和察言觀色,學會熟練又沉穩地照應受傷的同伴。

  袁香兒很早就聽過三郎他們遭遇了圍剿和屠殺,不得不從村子裡逃出來,過上四處逃亡的生活。但直到這一刻,那些浮於淺表的故事彷彿突然被揭掉了迷蒙一片的面紗,變得清晰而真實,鮮血淋漓了起來。

  那怯生生卻總喜歡悄悄偷看自己的兔子姑娘,那個動不動就放一個臭屁熏得自己不得不捏起鼻子的小黃鼠狼,是不是都已經被人類的法師釘在法陣中,剝下皮毛,死在毫無意義地殺戮裡。

  第二日一早,為了不被洞玄教發現,袁香兒一行早早啟程。坐上馬車離開京都。

  胡青已經醒來,她將那件破舊的長袍披在頭上,沉默著坐在車窗邊。

  透窗而入的晨曦裡,螓首低垂,秋瞳含悲,似一支歷經風雨的空山幽蘭,天教憔悴度芳姿。

  「阿青,發生了什麼事?」袁香兒坐在她的身邊。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人。」胡青閉上了眼,一滴清透的淚珠從空中滴落,「我藏身京都多年,自以為沒人能夠識破我的真身。兩日前在太師的壽宴上,我明明聽說妙道真君要來,卻心中總懷著僥倖,想要躲在角落裡,悄悄看上渡朔大人一眼。」

  「我自己被發現了也就罷了,左右不過身死魂滅,誰知大人他……他還是和從前一般的心軟,拼盡全力將我救了出來。」她雙手捂住面孔,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指縫中流出,「大人強抗著契約的束縛,帶著我東躲西藏,拒不理會主人的召喚,那鐵鍊一直在他的身軀裡拉動,不知讓他受了多少罪。這番回去,還不知道那個人類要怎樣地折磨他。為什麼不讓我死了算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袁香兒幫她把快要滑落的長袍扯好,那件殘破的衣袍入手卻極其輕柔細膩,隱隱有層層疊疊的美麗紋路,顯然不是凡物。

  「別這樣,阿青。渡朔將他的衣袍留給你,是希望護著你平安。他為了救你犧牲頗大,你更不能辜負了他一番心血。」

  胡青伸手緊緊握住長袍的衣領,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第一次見到大人的時候,他就是穿著這件羽衣,他把我獵人的陷阱中提出來,笑著對我說,快跑吧,小傢伙,下一次我可不再管你。可是,下一次他還管我。」

  胡青的臉頰輕輕摩挲著柔軟的衣料,回想起了山林中那位溫柔的山神大人。「那時候這件衣服是多麼的漂亮,潔白的紋路,光華流轉,穿在大人的身上,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靈。」

  他就是神靈,永遠是她的神靈。

  小狐狸開始喜歡上從家中偷溜到山神廟來玩,

  廟裡時常進出著許多人類,他們端著祭品香燭,跪在神像前祈禱。

  人類的願望總是無窮無盡的,想要生一個男孩,想要娶一名媳婦,想要金榜題名,想要明年不乾旱,全都來找山神大人。他們也不想想,山神大人怎麼可能替他們生孩子,娶媳婦,上考場呢?

  但是那些人類看不見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在這個時候總是饒有興致地支著下頜,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大部分時候不太搭理他們,但偶爾也會替他們做一兩件能力範圍內的事。例如降下雨露滋潤乾旱了的田野。控制妖獸不令他們去田地裡破壞。

  阿青常常忍不住偷吃一些人類送來的祭品,人類的食物真的很好吃。

  渡朔大人也只是笑著看捏住她的後脖子,把她提起來,「不能再吃了,再吃你都胖成球了。」

  可阿青下一次還吃。

  她開始喜歡上了渡朔大人,山林裡喜歡大人的妖精可太多了,大人的身邊總能圍繞著各種各樣的小妖精。

  渡朔大人最喜音律,為了爭得他的喜愛,阿青混進了人類世界,學了一手好琵琶。

  至此之後,青山竹林,花間月下,時有冷弦發清角,輕音越幽壑,援瓊枝,妙曲獨為君奏。

  這時候那位渡朔大人就會坐到她的身旁,微微眯起眼睛,側耳聆聽。

  「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胡青對袁香兒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長長久久地在大人身邊彈奏下去,永遠也不會有疲憊的一天。」

  周德運聽了她的故事,連連歎息搖頭,「國師妙道真人的威名遠揚,被奉為玄門正宗第一人。卻只知高居廟堂之上,不論青紅皂白地捕殺你們這些妖精,卻從不管百姓真正的疾苦。我看他比起自然先生是遠遠不如。」

  袁香兒聽他提起自己的師父,想到周德運少年時候便和師父有過一面之緣,因而問道,「周兄當年是怎麼見到我師父的?」

  「我還依稀記得,當年我生了重病,藥石罔顧,眼看著就要斷送小命,爹娘都急壞了,帶著我四處求醫。誰知在半道上,遇見自然先生攜雲娘子雲遊經過。聽見我哭得厲害,先生在路邊倒了一碗水,念符畫咒,勸說我爹娘餵我喝了下去,我當時就好了許多,第二日竟然就能起身喝下半碗粥了。」

  「先生濟世救人,菩薩心腸,這才應該是玄門典範。」周德運總結了一句。

  袁香兒聽著他的話,不由想起師父居住在闕丘的時候,只要人有難處求到他的門上,他總是毫不推脫,熱情相助。被他幫助過的,救治過的人類數不勝數。不止是人類來,便是一些小妖魔求上門來,他也都一視同仁地幫忙。導致後來院子裡住著的小妖魔越來越多。

  其實,師父他並不是人類,以妖魔之身,卻願意善待人類,對世間所有生命一視同仁。

  袁香兒坐在馬車上,看著車窗外呼呼遠去的山景,腦海中回想起那間殘破的山神廟,想起廟中虔誠祈禱的老人,想起那失去自由和尊嚴的神靈,想起那雪夜中抗著咒術的制約,敲門求助的男子。想起那些被洞玄教的術士掛在馬後剝了皮的妖魔屍體。想起師父笑盈盈站在院子中,幫助著並非他種族的每一個人類……

  袁香兒有些坐立不安。

  「你想要救出渡朔?」南河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不是的,我沒有那個能力。」袁香兒腦海正中亂成一團,「但我覺得我不能這樣放著不管。他違抗了國師的命令,可能會被折磨至死。」

  「你等在這裡,我去京都一探。」

  「小南你……」袁香兒看著南河,南河也在看著她,他們彼此有一樣的心意,想要做一樣的事。

  「我們一起去,不衝動,視情況而定,盡力而為。」

  仙樂宮內。

  國師高居其上。數名弟子恭恭敬敬跪在他的身前。

  「師尊,這是弟子們此行剿滅抓獲的妖魔。」

  他們的身前擺放著幾個朱漆大託盤,盛放著血淋淋的皮毛和內丹。另有幾隻被抓獲的小妖,用鐵鍊鎖在一起,哆哆嗦嗦跪伏在地上。

  妙道的雙目不能視物,也似乎沒有仔細挑選的興趣,他對侍立在身邊的大弟子玄雲招了招手,

  「將一些有用的收撿起來,無用之物燒了便是。」

  一個被鐵鍊鎖住的女性妖魔努力抬起漂亮的頭顱,「既然對你們毫無用處,為何又要平白獵殺,大家都是一條生命。」

  妙道從椅子上下來,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狐族?」

  那女妖看著他那蒙著雙目的面龐,想起關於這個人類的總總傳說,微微顫抖了一下。

  「害怕嗎?」妙道捏著她的臉不放,「原來妖魔也會害怕。」

  他嫌棄地甩開手:「自己乖乖地趴到法陣中去,做我的使徒,供我驅使,我就饒你一命。」

  那女狐垂下頭,眼珠在暗地裡轉了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副馴良依從的模樣。

  「我願意奉您為主人,只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她姣好的身軀靠近妙道腿邊,身姿柔順,面容嫵媚,目光怯怯,聲音中帶著一種勾魂奪魄的魅力,「我都聽主人的,還請主人憐惜。」

  在場的洞玄教弟子們聽著這樣軟軟綿綿的聲音,心神都為之一動,心裡莫名就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覺得確實這般對一位嬌嬌弱弱的女子有些不太對。有些人若不是師尊在場恨不得立刻就上前替她解了身上的枷鎖。

  「只要你聽話,我自然不傷害你。」國師似乎也受了狐族的天賦能力影響,變得溫和而好說話,他彎腰靠近了那美麗動人的狐妖,似乎要替她解開枷鎖。

  就在他毫無戒備彎下腰的那一剎那,狐妖突然掙脫鎖鏈,鋒利的利爪閃著寒光,狠狠紮向妙道的心窩,

  「哈哈哈,所謂的玄門第一人也不過如此。你以為我是被你這些無能的徒弟擒拿的嗎?」狐妖哈哈大小,「我在路上早可以逃脫,不過是學了你們人類的騙術,假意被擒到此地,我要殺了你,給我整個巢穴的同伴報仇!」

  狐妖雙目泛著綠光,唇齒間露出尖牙,興奮地舔著舌頭。但她高興的表情很快僵硬了,她發現自己的手根本沒有插進那人的胸膛,而是堪堪僵硬在了那人的胸前並且失去了知覺。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手掌的存在。此刻那種失去對身體控制的麻木感從手臂蔓延上來,她的整個身軀都漸漸不能動彈。

  眼前的男人臉上束著一條極寬的緞帶,緞帶之後似乎隱藏著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而那個東西正透過繪製著詭異符文的緞帶凝視著她。狐妖感到她的身體正在漸漸失去知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面的男子緩緩向她舉起手臂,那手臂白皙而瘦弱,動作慢騰騰的,似乎沒有一點力道。但那細細的手指掐在了她的脖頸上,一點點掐緊,令她痛苦地不能呼吸。

  妙道回到自己的寢殿,站在了室內的那副壁畫前。

  他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壁畫,堅硬的牆面如水紋一般蕩開,水紋中跌出一個身影。那人渾身被刑囚得體無完膚,匍匐在地面動彈不得,一頭漆黑的直髮散落,露出穿透過身軀的腥紅鐵鍊。

  一隻死去的狐狸屍體被啪地丟在他的臉上。

  「說吧,那隻九尾狐在哪裡。」妙道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人,「不要太頑固,堅持不過是平白讓你自己痛苦。你知道的,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隻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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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6 16:10: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渡朔沉默著一言不發,無聲便是他的反抗。

  妙道看著趴在眼前的妖魔。

  那妖魔墨黑的眼眸冷淡地看著自己,明明傷重得連爬起身來都做不到,但眼神中卻依舊沒有柔弱和屈服。

  這種眼神令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年幼時期的自己,摔倒在泥地裡,同樣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眼前那隻巨大的九尾狐妖,那時的他弱小而無力,面對著那樣強大的存在,只能眼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個死去,束手無策。

  此後在他的心中弱小就是一種原罪。

  他再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般境地。

  如今大妖們另闢靈界,離開了這個世界,人類逐漸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曾經令人畏懼的強大妖魔,因為數量稀少,而正在逐一被人類清剿。

  「現在,我才是強者,而你不過是一隻無力反抗的可憐蟲。」妙道居高臨下地看著渡朔,「弱者就要有弱者的樣子,不說的話我會讓你知道違抗我的下場。」

  他伸出兩根瘦弱的手指,細長的手指交疊在一起扭成一個奇怪的指訣,渡朔身上那些鐵鍊的符文亮起,帶著猩紅的血色,詭異地緩緩扭動起來,

  渡朔那張素無表情的面孔終於有了變化,喉嚨裡發出了抑制不住的痛苦喉音。

  「說。」妙道真君殘忍的等著他要的答案。

  趴在地上的妖魔額頭青筋爆出,手指摳住地面的磚縫撐起身體,染著血的腥紅鐵鍊在他的身體內遊動進出,但回答妙道的卻是一聲低沉的怒吼。

  國師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伸進衣袖,緩緩拈出了一張紫色的符籙,那張紫符一出,甚至還未曾祭上空中,屋子內已經交織亮起耀眼的銀色閃電,電條抽在渡朔赤裸的後背上,把他整個人抽得趴回地磚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一隻強壯有力的手掌憑空出現,突然握住了國師持符的手腕。

  皓翰高大的身影在國師身邊顯現,他握住了國師纖細瘦弱的手腕,皺著眉頭,「主人,手下留情。渡朔已經撐不住了。」

  妙道將臉轉向身邊的使徒,「今天,是連你也打算反抗我嗎?」

  「不,我沒有反抗您的意思。我族崇尚力量,從您打敗我的那一天起,您就是我崇拜的對象。」皓翰看著國師的面色,緩緩鬆開他的手,在他的身前跪下,「主人,那只是一隻弱小的狐狸,為了生存長年混跡在人類的教坊中賣藝為生,也沒有查出什麼傷人的惡行。您何需動怒至此,仔細傷了肉身。」

  妙道真人扶著桌案坐下,聲音裡帶著嘲諷,「沒了這具硬撐了這麼多年的肉身,契約自然解除,不是正中你的下懷嗎?」

  口中這樣說著,終究還是收起了指訣符籙。

  「你進來有什麼事?」

  「回主人的話,上一次來過的那個小姑娘從塞外回來了。路過京都,上門求見,此刻正等候在大門外。」

  「哦這麼快就辦完事回來了。看不出來,那個小姑娘還懂得前來拜會,也算知禮數,讓她進來吧。」妙道一揮衣袖,地面上一動不動的渡朔身形開始變小,最後被壁畫牽引,沒入壁畫中去,水墨畫就的壁畫某處,多了一個身束鐵鍊,匍匐於地的小人。

  袁香兒和南河來到豎立四方神像的廣場。

  到了這裡,南河被結界阻擋,就進不去了。

  「你別害怕。」

  「你不要怕。」

  兩句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同時響起。

  袁香兒啞然失笑,伸出手握住了南河的手掌。比起自己的手,那張手掌既寬大又溫暖。帶給她安心。

  在袁香兒的印象中,南河還是一隻幼狼的模樣,應該由自己抱著他,保護他,安慰他的惶恐。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小狼已經真正成為了眼前這個男人。

  長腿,蜂腰,精悍,力量強大。

  他此刻站在自己眼前,可靠而有力,目光堅定,一心想要保護著自己。

  「你進去以後不要怕。」南河看著她,那雙眸裡真的有細細星光,「若是遇到什麼事,就通過契約喊我。我一定能夠趕進去。」

  「嗯,我喊你。」

  被人保護的感覺真好,有一個能夠彼此信賴,相互守護的人,是一生的幸運。

  這一次來迎袁香兒入內的果然不再是渡朔,而是一個容貌古怪的老者,他披著一身有著褐色羽毛的大衣,四肢像是枯枝一般纖長乾瘦,鼻子如同鳥櫞一般突出,他只說了一句,「隨我來。」便佝僂著脊背,拖著長長大衣,一言不發地在前方帶著路。

  袁香兒走在上次走過的長長走廊,心中在通過使徒契約,不停地和南河聊天。

  「上一次,我是進入屋子內,才和烏圓斷了聯繫。看來只有屋內有屏蔽精神溝通的法陣。」

  「嗯。」

  「我進去以後,雖然不能和你說話,但若是我遇到危險,你還是能夠察覺到的,所以也不用太過擔心。」

  「嗯。」

  「正常情況,我不會和國師起衝突的,我只是想探一下渡朔的情況,再見機行事。」

  「好。」

  如果不是用意念溝通,袁香兒又怎麼會知道這些短短的幾個字之下有著多少壓制不住的擔憂。

  「阿南,你知不知道妖魔明明比人類強大,但為什麼這個世界人類逐漸成為主宰?」

  「何故?」

  「因為我們人類呀,並不只依靠武力來解決一切問題。我們有時候在力量比不過的時候,還可以用各種方式,比如談判,謀略,或者說欺詐。總而言之,解決的方式並不只有一種。」她已經走到了那間熟悉的大門前。

  帶路的老者伸手推開門,便垂手立在原地,一言不發。

  上次來的時候,站在這個位置的是渡朔,

  「妙道不是什麼好人,回去之後別再來這裡。」

  當時渡朔是這樣說的。

  「我進去了,南河。」袁香兒在腦海中說完最後一句,抬起腳穿過結界進屋去了。

  妙道還是坐在當初的位置上,他抬一抬手,一位人面蛇身的女妖便遊走過來,為袁香兒看座上茶。

  「塞外一行順利嗎?」主座之上的妙道溫聲開口。

  袁香兒抬頭看著這個男子,上次見面,他以師父朋友自居,教導陣法,饋贈靈玉,雖然彼此在觀念上分歧很大,但袁香兒還是把他當做道學上的前輩看待。

  如今,瞭解了他的濫殺和殘暴,袁香兒心中對這個人只剩下憎惡。她打疊精神,拿出當年商業談判的素養,笑語盈盈,不讓敵方看出絲毫端倪。

  「有些意料之外,但終究還是成功了。」袁香兒甚至還雙手捧上塞外採購的牛肉乾作為禮物,同時說起了自己西北一行的故事。

  「這是一點特產,帶來給您嘗個新鮮。」

  雖然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妙道卻顯得有些高興,示意守在身後的皓翰上前接過。

  「左右不過是一介凡人的小事,也值得你這樣耗費時日,大老遠跑這麼一趟。你這樣的年紀應該多做一些能夠揚名立萬的大事,好在江湖上留下威望,樹立口碑。」

  「我既然跟師父學了術法,就總要有能用上的地方。不論大事小事,自己覺得開心就是好事。」

  「你這個小孩,說話倒有點意思,和你的師父一個口氣。」妙道的嘴角難得地帶上了一點笑。

  「不然怎麼是我師父的徒弟,師父當年就特別熱於助『人』,不辭辛勞地為四鄰八舍排憂解難,不知道幫過多少人。」

  妙道的笑容停滯了,「余搖他,一直都是如此。」

  「是啊,」袁香兒說,「師父他雖然是妖魔,但他很喜歡人類。否則他也不會收我做徒弟,還把他的雙魚陣留給了我。」

  妙道抿住了嘴,不再說話。

  袁香兒悄悄打量這位威震天下的國師,他成名已久,但如今看起來依舊肌膚光潔,體型勻稱,除了瘦弱了一些,幾乎和年輕人無異,可見在道學之上已有小成,初窺天機,修習了長生久視之道。

  「雙魚陣。」妙道念出這個詞語,心中想起一事,沉吟片刻,對袁香兒說道,「我有一事,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去辦。如今想想,你倒是最合適的人。」

  「國師您乃是前輩大能,能有什麼事還非要晚輩我去辦的?」

  「天狼山內,有一隻青龍,六十年歸巢一趟。今年恰逢他的歸期。此龍有一水靈珠,持之能入萬丈深海。我欲取此珠一用。」

  「以前輩之能,若是要下水的話,掐一個避水訣就好。何需那般折騰,龍口奪食,不是耍處。」

  「你生活在內陸,並不知道,在大海的底部,也有山川,有深淵和峽谷。其深者,不知幾萬里也。便是我們修煉之人,若是毫無防備的下去,也會被瞬間壓成肉糜。所以,只有找到水靈珠方可。」

  「您去那麼深的海底是要幹嘛?」

  「這個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此珠對我十分要緊。你若是能幫我取得此珠,無論你想要什麼報酬,我都可以給你。」

  袁香兒心中一喜,這是一個機會,當對方也有求於自己的時候,談判才容易進行。她壓抑心中情緒,沒有在面上表露出分毫,而是連連搖頭,

  「給再多東西我都不去,那可是龍穴。國師大人只怕自己去了都無功而返的吧?我這條小命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不,你不一樣,你是余搖的徒弟,龍乃是水族之王和鯤鵬最為要好。你便是冒犯一二,他也絕對不會取你性命。何況你還有雙魚陣護持,便是有事,逃命總是能做到的。我再多贈你法器靈寶,必能成功。」

  袁香兒暗暗吐槽妙道的為人。龍穴,上古大妖之巢穴,豈能像他說得那般容易。這個男人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在意他人的死活。

  她裝作並不知此事的模樣,一臉天真地歪著腦袋想了想,終於勉勉強強開口,「既然並不難,那我就跑一趟試試。只是去之前我想向國師大人討要一事。」

  妙道露出喜色,「但說無妨,只要你為我拿回水靈珠,無論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便是。」

  「是這樣的,」袁香兒笑盈盈地道,「您看啊,您身邊這麼多厲害的使徒,讓人十分羨慕。但我身邊只有兩三隻小貓小狗,若是去龍穴要打架,一個厲害的都沒有。實在不太方便。」

  「所以我想讓你把渡朔借給我。」袁香兒笑嘻嘻地說。

  妙道聽見這話,臉上的笑容一瞬間不見了,他把雙手攏進袖子,慢悠悠地靠上椅背,等了片刻方才緩緩開口,

  「我的使徒那麼多,你為何獨要渡朔啊?」那聲音輕輕柔柔,涼絲絲的,聽不出什麼喜怒。

  但袁香兒後背莫名爬起一層雞皮疙瘩,她吸了一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懷疑自己這句話只要一個沒答好,眼前這位自稱師父好友的國師,便會翻臉不認人。

  這是她在職場上多番談判練出來的心裡,對方越是兇狠惡毒,她反而越能穩得住,因為她不覺得自己該害怕這種人。

  「害,您身邊使徒的身手,我也只見過渡朔啊。當時和渡朔交手,我和我家那隻還沒成年的小狼聯手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就覺得他特別厲害。」袁香兒說得『坦白真誠』,毫無凝滯之處。

  妙道眯著眼睛『打量』眼前的少女,少女的聲音聽起來一派天真,她渾身的靈力在妙道封閉了視覺的感知裡,渾然自如,緩緩流轉,看不出一絲緊張害怕的模樣。

  他心中轉了幾轉,想想渡朔不過見過袁香兒一兩面,還是在自己和徒弟的眼皮子底下,無論如何,不應該有什麼交情。

  而袁香兒確實去了塞外,應該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捉拿九尾狐的事。

  可能,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妙道將剛剛提起來的警惕之心,稍稍的放鬆了。

  「渡朔不行。除了渡朔和皓翰,我其它的使徒你可以隨便挑一個。」

  「前輩你不太地道,還說不論討要什麼都行。叫我去龍穴那麼危險的地方,連厲害一些的使徒都不肯借給我一位。回頭拿一些小貓小狗忽悠我了事。」袁香兒站起身,不高興地拍拍裙子,「那我還是不去了。」

  妙道,「我另擇一倆位實力高強之人助你便是。」

  「我不,就要渡朔。其它人厲害不厲害的,我其實也區分不出來。左右他們都比我厲害。」袁香兒直接杠上,「我想好了,只要渡朔。不給不去,就這樣。」

  這個機會非常好,可以強勢一點。她剛來的時候,想不到能遇到這樣的機會。如果把握住了,或許能救渡朔一命,至少有希望暫緩他的死亡。

  和國師談判的度十分微妙,她悄悄一再嘗試觸碰妙道的底線,終於看出了妙道真的很在乎那個水靈珠。於是藉著年紀小,堅持自己的立場。

  妙道他身居高位多年,早沒有人敢這樣和他說話,一時被袁香兒帶著節奏走,

  只能皺起眉頭,「休要使小性子。」

  「我哪裡使小性子啊,前輩。我從前和我師父要東西,師父總是很快就同意了,從沒說過我小性子。」

  「主人,不過是借用一下,有何要緊。水靈珠事關重大,那隻微不足道的小狐狸交給我們去追查便是。」皓翰彎下腰在國師耳邊低聲勸道。

  國師心中一陣煩躁,一揮衣袖,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從壁畫中跌落出來。

  「非是我不願借,他受傷了,行動不便,你看連站都站不起來,只怕無從助你。」

  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在壁畫中聽到一切的渡朔伸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地站起身來,等他的話音落地,長髮披散的妖魔已經沉默著站穩了身形。

  妙道捏捏眉心,只得從袖中取出三枚符籙,「這是控制他身上那條鎮魂鎖的靈符,若他不服管束,你驅動此符,可令他有如入無間地獄。」

  「行,我一定好好用。」袁香兒從他手中接過符籙,一隻白生生的小手繼續攤在妙道的眼前,

  「國師大人,還有什麼靈符法器一併賜了吧。我這可是要去龍穴。好歹多給點保命的道具。」

  妙道:「……」

  袁香兒牽著鎮魂鎖走在屋外的長廊上,身後跟著斷斷續續的腳步聲,手裡的鐵索黏膩膩的,袁香兒回頭一看,渡朔走得很慢,腳步卻始終未停。蒼白的面孔上一頭都是冷汗,身後地面上落下一排觸目驚心的腳印。

  「你走得了嗎?你的本體是什麼?變小一些,我帶著你走吧?」袁香兒忍不住說道。

  「別說話,先……出去。」渡朔輕輕搖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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