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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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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23:35: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章 天工匠書

  與三皇子、沈漾、鄭暉三人辭行,韓謙攜秘旨返回雁蕩磯莊院。

  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要稍前一些騎馬進入莊院,看到韓謙乘船過來,他們便牽馬趕到碼頭前相迎,問道:

  「大人這時將我們召到莊院,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嗎?」

  「你們隨我過來。」韓謙看田城、高紹、林海崢他們三人勉強振作的臉,這時候沒有多說什麼,徑直往官舍方向走去,示意三人跟上來。

  莊院往南面的磯頭剛剛修建出九十間余新屋,分成兩座中等規模的圍院,分居河港碼頭的兩側,中間是可以同時停泊四艘千石帆船的碼頭以及能最高蓄存十萬石糧食或同等物資的貨倉。

  花這麼大氣力,搶在四個月內將雁蕩磯擴大到這等模樣,而接下來一個月他還不能停歇這邊的建設速度,然後就要拋棄這一切暫時離開,韓謙心裡想想也心痛得很。

  走回到官舍,韓謙要趙庭兒將密存的清明新茶拿出來沏給眾人品嚐。

  韓家在莊院的奴婢、部曲及眷屬,加起來不到三百人,兼之為船隊駐泊人手提供的通鋪,莊院塞一千人就已經擁擠不堪,這次臨時停滯五六千人,只能在莊院內外見縫插針的搭建帳篷。

  現在五六千人都登船走了,但留下滿地的狼籍,怎麼都要收拾幾天才能看上去乾淨些。

  目前也就韓謙在莊院裡的住處,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又高又厚的院牆將寒風擋在外面,鐵皮火爐置在院子裡,填以煤餅,韓謙走進來,鐵皮壺裡的水剛燒開,正嗶嗶剝剝的噴出霧白的水汽。

  「北地寒流吹來,午後太陽昏黃,這時候能喝一杯好茶,最是舒意,你們說是不是說?」韓謙眾人圍著火爐而坐,笑著問道。

  「我們的境界還停在聽小曲上,暫時還沒能跟上大人的步伐?」高紹湊話說道。

  看高紹明朗的笑意下多少藏了些勉強,看田城、林海崢也是如此,韓謙心裡微微一笑,他之前什麼事情都沒有通氣,相信他們在過去大半個月時間裡承受著極大的煎熬。

  設計詐出馮家私藏的財貨然後私吞,跟立刻攜家小離開金陵,叛逃到敘州,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前者看似大罪,但最後三皇子真要登基了,知道這事,能在意他們撈點小錢養家餬口?即便要治他們的罪,也不可能是死罪,更不可能會滅族。

  後者就完全不一樣了,完全是不成功則成仁的一錘子買賣。

  何況他們多半還要擔心潛逃時,能不能及時將他們的家小都帶上——有時候家人是他們心頭最割捨不去的。

  韓謙也不想繼續去考驗他們的忠誠,從懷裡拿出秘旨,遞給他們依次傳看,說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天內心藏有太多的困惑,但在有陛下正式的旨意之前,我不能將事情透漏半分出去。不錯,我是籌劃著帶領大家潛逃回敘州,但這次是『奉旨』潛逃……」

  「大人啊,您真是快要把高紹我愁死了,您要再不拿出來,你看看老田的鬢髮都要全白了。」高紹拍著大腿長嘆道,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為之寢食難安了十多天,竟然是這麼一樁事。

  「郡王府之內,僅有殿下,沈大人、鄭大人以及姜獲、袁國維五人知曉,他們會配合我們的『潛逃』,在楊欽率船隊再次抵達金陵之前,你們要將所有的事情都做準備好。」韓謙待眾人臉上震驚之色稍褪,才繼續提及他們接下來將要的事情。

  既然是「潛逃」,除了「誘騙」一批人,同時也要在沈漾他們的「配合」下,誘騙一批物資甚至兵甲走,這些都是要田城、高紹、林海崢他們具體執行的。

  船幫此時擁有三十六艘船,分快慢船,慢船可能需要一個月才能抵達敘州,但八艘新式快速帆船將第一批人送抵敘州下船後再返回到金陵,都不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也就是說,他們在十一月底之前,就要完成潛逃前的所有準備,這其中還將包括對左司普通斥候、將卒的欺騙及控制。

  因為不可能將左司所有斥候眷屬都帶走,韓謙也不可能奢望普通斥候能像高紹、田城他們這般,對他個人有多麼高程度的忠誠。

  然而在天祐帝最終完全對潭州的軍事準備之前,他還不能更大範圍的擴散真相,那在潛逃過程當中以及潛逃到敘州之後對普通將卒(左司子弟)的說辭、控制,還要保證足夠的士氣助他整合敘州的力量,事情將會異常的複雜!

  而這將是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所主要挑起來的重擔。

  不過,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此時卻有如釋重負之感,有秘旨在手,他們就是奉旨行事,而退一萬步,再要能將妻小家人都帶去敘州,韓謙真要有什麼心思,他們也能少很多的牽掛。

  趙無忌、奚發兒、郭奴兒、奚荏、趙庭兒等人則是無感,此時他們內心裡甚至多少還有一點點的遺憾。

  韓謙大功不得賞,馮家小罪而遭大禍,真要有機會潛逃到敘州,從此不理會朝廷的號令,至少不用擔心韓家以後有可能會成為第二個馮家。

  不管大家藏著怎樣的心思跟擔憂,這時候總算是意見一致起來,待到黃昏時分,商量好下一步的行動計畫,韓謙便讓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先回城去。

  韓謙剛回到起居的小院裡,剛想歇一口氣,真正舒服的在晚飯前喝會茶,奚荏走進來,說道:「你現在真像一頭羊牯,盯上你的人真多啊!現在到處都有看出破綻的人,我都懷疑這事能否真正的瞞過潭州!」

  「誰找上門來了?」韓謙琢磨著奚荏說話的語氣,問道。

  「除了姚大小姐,你還以為有誰?她沒事便跑過來竄門,還不如嫁過來作妾呢!」奚荏說道。

  「別,你們兩個我已伺候不得,還嫌不夠亂的啊?」韓謙叫苦道。

  「……」奚荏嗔怒的瞪了韓謙一眼,沒有理會他的話,便跺腳往裡屋走去。

  奚荏今年也才十九歲,但身段要比趙庭兒有女人味多了,韓謙呆呆的看過片晌,才走出院子,看到趙庭兒在垂花門前跟姚惜水說話,他說道:「姚姑娘你頻頻登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呢。」

  當世承前朝風氣,男女大防遠沒有後世那麼苛嚴,但姚惜水歌姬出身,此時作為張平的養女,頻頻登門,在外人眼裡,自然還是跟韓謙有一腳的。

  姚惜水瞥了韓謙一眼,見在韓謙的示意下,前院的護衛都退了出去,壓低聲音說道:「你韓家目前在敘州佈局已成,你何時跳出這個漩渦,去敘州?」

  韓謙不會將瞞天過海之計透漏給晚紅樓知道,那作為最清楚他在敘州佈局以及他在金陵動靜的晚紅樓,猜測他隨時都有可能潛逃去敘州,也實屬正常。

  韓謙則是淡定的盯著姚惜水:「馮氏族人心懷憂懼,不辭辛勞,遷往敘州,乃是人之常理。此事雖然於我父親治敘州有利,但敘州終歸是朝廷之敘州,我的心始終是在殿下這邊的,卻不知道李侯爺及夫人他們在擔心著什麼?難不成現在我做什麼事情,都還要事事跟李侯爺及夫人通稟不成?」

  姚惜水這輩子是沒有見過韓謙這般厚顏無恥之人,一切都被他們看穿了,都還能跟沒事人似的當面胡扯,繼續質問道:「刺客夜闖郡王府,為韓大人親信田城所殺,左右都無一人看見,韓大人能說這不是事先都安排好?而在大半個月來,各式各樣的傳言,目前大概也只有韓大人能勉強辦到——韓大人處心積慮,將數千馮族奴婢拐騙到敘州去,還能說對殿下忠心耿耿?」

  韓謙盯著姚惜水漂亮得過分的眸子,戲謔笑問道:「姚姑娘如此熱切想要搞明白這事,是想要隨我去敘州嗎?」

  見韓謙戲謔著自己,還是想要將話題繞過去,姚惜水平靜的問道:「你父子能據敘州,你大概不會忘了是誰促成此事吧?」

  見姚惜水竟然知道打感情牌了,韓謙淡淡笑道:「我幫你們擦了這麼多次的屁股,難不成還不夠,還要一直擦下去?而且晚紅樓經營這麼久,到底藏著什麼意圖,我從來都沒有追問不休過,我說你們能不能給彼此一點空間啊?」

  姚惜水讓韓謙懟得啞口無言。

  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認,但她心裡清楚晚紅樓與韓家父子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難不成到現在還妄圖想韓謙對晚紅樓有效忠的義務不成?

  既然從荊襄戰事以來,彼此的關係就徹底割裂開,那接下來共同扶持三皇子僅僅是雙方的合作而已。

  姚惜水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韓大人想要做什麼,自可以任性妄為,無需跟我們知會什麼,但我們將那麼多的心血都傾注到殿下身上,想知道韓大人對殿下到底有怎樣的期待,也是人之常情?」

  「即便你們認定我父子二人有奇貨可居的用心,那你們以為我父子二人會輕易放棄奇貨嗎?」韓謙是要拉開與晚紅樓的牽扯,但此時也不可能跟晚紅樓直接撕破臉,當下還要說些話穩住他們。

  「但願一切都如韓大人所言。」姚惜水將信將疑的看了韓謙一眼,心知韓謙從來都沒有為晚紅樓真正控制過,也不清楚彼此的合作能持續到何時。

  「庭兒,你讓杜君益將所編的《天工匠書》拿過來,姚姑娘登門一次,總不能叫她空手而歸,顯得我對她無情無義……」韓謙跟趙庭兒說道。

  這次「潛逃」之後,不管韓謙願不願意,在世妃下的支持下,匠坊、貨棧以及臨江錢鋪與永春宮莊園,基本上都會納入郡王府內府管轄,這不是很難便能預料得到的。

  這次「潛逃」,除了左司精銳斥候、左司子弟,韓謙還會將一批匠師拐騙走,但而目前晚紅樓那邊,即便是最擅長工造匠作的周元,在他眼裡還是遠遠不夠格,為避免匠坊有停擺的可能,他此時就得將匠坊所涉及到的工造、手工業匠作等等,提前傳授給姚惜水他們。

  韓謙在金陵閒居的這些天,使杜君益、杜君銘兄弟倆抄錄縉雲樓的藏書外,還使他們兄弟二人,在陳濟堂、鄭通等人的指導下,著手編寫大百科全書式的《天工匠書》,將當世以及經他改良過的營造、農耕及手工業方面的技術都彙編起來。

  當世有關營造、農耕及手工業方面的著述,主要就只有《考工記》、《善繕令》、《齊民要術》屈指可數的幾種,而且用詞甚簡,圖例製作有很多缺失甚至錯漏的地方。

  韓謙令杜君益、杜君銘兄弟所編的《天工匠書》,儘可能以全新的體例進行編寫,當然工程也是浩大無比,目前才將秋湖山匠坊所涉到的工造、匠作之術編寫完,畢竟這也是目前最為成熟的體系。

  見韓謙時時不忘調戲自己,姚惜水心裡自然不悅,但看到拿木匣子所裝的厚厚數百頁,而且用特製的蘸墨筆書寫,內容要比以往任何一種匠書都要豐富、詳細數倍,還有精準、細緻的圖例解釋,姚惜水捧在手裡,也知道其份量之重。

  秋湖山匠坊目前用工還是維持在一千人左右,每月所出煤餅便高達三百多萬斤,加上其他的產出,折錢逾兩千緡。

  也許比起查抄馮家所得,還有些不起眼,但就當世如此低下的生產力,已經是相當可以了。

  此外,兩個月前,郡王府也將兵甲作坊併入匠坊,匠坊所造的水排、水力鍛錘能節省三百多壯勞力的投入。

  這個體系所涉及的營造匠作等術摸索透,不僅桃塢集軍府所轄的寶華山南麓還有五六條相類似的溪河能利用起來,均州那邊以及晚紅樓所暗中控制的大規模田莊,都同樣能進行複製,那對晚紅樓以及郡王府內部的實力提升,好處將是極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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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23:36: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潛逃

  十一月下旬,楊欽、奚昌率帶三百武裝護衛,乘九艘快速帆船再次抵達金陵,停泊在雁蕩磯河港碼頭。

  一筐筐雪白的宣紙以及大大小小的銅器、硯墨湖筆等等,差不多皆是江淮高附加值的貨物,與數千袋精米,在船隊抵達金陵的當天下午,就陸續搬運上船。

  當然,就當世而言,真正高附加值又能大宗銷售的貨物還是絲綢與鹽。

  絲綢貴在精美,鹽貴在官禁。

  入夜後,便有十數艘烏篷槳船出城駛雁蕩磯的河港碼頭。

  烏篷槳船大多狹小,能裝運二三百石貨物已經是頂天了,但這十數艘烏篷槳船所裝,則是從蘭亭巷貨棧提取出來的兩千袋鹽、八千匹絲綢;運抵雁蕩磯河港碼頭後,便連夜搬運到兩艘三桅帆船上。

  在凌晨前,莊院這段時間陸續所造的九架蠍子炮、十八架床子弩,也已經連夜搬上三艘戰漿船,用鉚釘固定在船艙頂的甲板上,然後用蓬布遮蓋起來。

  雖說能用來頂替拓木的高彈性精鋼,還沒能摸索出來,九架蠍子炮還只能用拓木作為蓄力機械,但在兩百步左右能拋彈火油罐,與床子弩配合使用,也能提升三艘戰帆船的遠程攻擊力。

  拂曉時分起霧了,白霧在河面上翻滾,很快就往兩岸的田野漸漸擴散,一團團滾動著,天色漸漸清亮起來,但天地間霧濛濛一片。

  這時候兩艘快速帆船率先揚帆起航,林海崢、田城、高紹、趙啟、陳濟堂等人的家小眷屬都隨這兩艘船先行。

  韓謙站在河堤前,目送兩船離開。

  左司精銳斥候、一部分精英探子以及五百多左司子弟以及百餘匠師都暫時在永春宮莊園,也已經讓田城攜帶他的手令趕去永春宮莊園,將這些人馬直接帶到雁蕩磯莊院來。

  韓謙目前只能將以秘密行動的名義,將這些人騙上船、騙去敘州,自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田城、高紹、林海崢等人以及幾乎他韓家所有的家兵及眷屬這次都跟船離開金陵。

  要不然的話,怎能讓這些將卒、子弟不起疑心?

  為配合這次「潛逃」,天祐帝這兩天趕往溧陽黃龍坡冬狩,三皇子楊元溥率領沈漾、鄭暉、信昌侯李普等人也都趕往溧陽黃龍坡陪駕。

  如此一來,即便有軍府、永春宮莊院有個別精明能幹的中下層武官或者胥吏,察覺到左司的異常,但層層通稟上去,等到楊元溥、沈漾、鄭暉他們在溧陽得知異常,派人過來查問,確定發生「潛逃」事件,少說能拖延兩天時間。

  兩天兩夜時間,足夠船隊逃到江州境內,從金陵調派樓船軍水師肯定是追不及。而即便快馬傳書,通知沿江水營駐軍出兵攔截,但以當世驛傳的速度,想要追上船隊,韓謙到那時候應該已經進入岳州境內或者已經進入洞庭湖了。

  高紹、林海崢身穿鱗甲,走過來時甲片觸碰、鏘然作響,他們站到韓謙的身後,也是面帶憂慮的眺望霧茫茫的河面,也不知道田城能不能順利的將左司七百多人馬帶到雁蕩磯來登船。

  目前韓謙在敘州,即便將馮家奴婢裡的壯勇都算上,也只能勉強湊出一千四五百兵力,短時間內面對當地土籍大姓的強烈對抗,他們想要立足都難,更不要說明年秋天之前要完成對敘州的全面整合,從沅江上游對潭州形成夾擊之勢了。

  左司訓練有素的七百多人馬,這時候就顯得極其重要。

  即便是五百多左司子弟,年歲絕大多數也都是在十五到十八歲,在當世已經到了能夠上戰場的年紀。更為難得的,這五百多左司子弟除了出身外,絕大多數都接受長達一年多時間的艱苦訓練。

  要知道地方州營從鄉民中編選出來的丁壯,每年僅需履行一個月的徭役。這裡面還有大量的時間被驅役去修築城牆、馳道、官舍,真正接受訓練的時間其實很少。

  禁營軍及侍衛親軍的將卒戰鬥力要強,主要是他們來自於屯營軍府。

  軍府兵戶每年都至少要履行三個月的兵役,訓練就要充分多了,而接受三到四次的選編,就已經能算得上老卒了。

  而左司精銳斥候,戰鬥力及豐富的經驗,在荊襄戰事裡就受到鐵與血的洗練。

  韓謙他們在河堤上等了有一炷香的時間,就見八艘烏篷槳船從濃霧裡鑽出來。鄭通跟隨在田城身上,跳上岸,走到韓謙跟前,滿臉遲疑的問道:「到底什麼任務,竟然需要從匠坊徵調百餘匠師同行?」

  「此事怕是此時還不能讓鄭掌案知曉。」韓謙漠然的說道。

  鄭通生性謹慎、保守,在淅川血戰中輔助韓謙打造戰械,立下功勞,回到金陵便擔任縉雲樓掌案,但他對用事激進、手段狠辣的韓謙始終親近不起來,也只是兢兢業業的負責秋湖山匠坊事務。

  永春宮莊園這邊要修繕宮室,還要建風磨坊、兵械作坊等建築,三皇子前些天令他挑選百餘匠師過來負責。

  今日韓謙差遣田城走上門,跟他說有秘密任務,要他率在永春宮的匠師隨行,他心裡怎麼可能沒有疑問?

  不過,韓謙素來獨斷專行,剛愎自用,同時又意志堅決,不容屬下反駁。

  韓謙此時不願意多解釋一句,鄭通也不敢當面牴觸他,只是看著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將左司七八百人馬分派登上停泊在河堤前的八艘三桅帆船上。

  一切都井然有序的進行著,

  左司一直都保持相對獨立的地位,即便是這次回金陵之後的改編,姜獲、袁國維二人對左司也主要是監管,但並不干涉韓謙對左司的掌控。

  此刻,即便有不少人跟鄭通一樣,心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疑問,但並沒有人敢站出來直接質疑。

  趙啟帶著一隊兵甲整飭的家兵過來,跟韓謙匯合,湊過來說道:「爐膛皆已搗毀,我們可以登船了。」

  陳濟堂自小家傳淵博,擅工造營繕,但趙啟自幼則喜歡舞槍弄棍,這些年被貶到雁蕩磯田莊充當官奴,也一直想盡辦法暗中維護趙氏、陳氏的族人以及董氏的遺孤。

  遷往敘州,趙啟心裡是最願意的,不管韓家父子心裡什麼打算,他們至少不用再像以往那般,整日擔驚受怕會遭到清洗。

  看到趙庭兒、奚荏、杜七娘、杜九娘等女眷也從莊院那邊走過來,隨身還都攜有大大小小的包裹,鄭通眼裡的疑心更重,不知道什麼秘密任務,需要韓謙將韓家的家兵、奴婢都帶出金陵?

  而爐膛皆已搗毀是什麼意思?

  「好,我們登船!」韓謙看了鄭通一眼,便帶著趙庭兒、奚荏諸女登上一艘三桅槳帆船。

  敘州船場目前已經造出十艘三桅快速帆船,其中三艘是照戰帆船的規格建造。戰帆船除了常規的三桅大帆外,還設有兩層槳室,共置三十二副大槳,需要六十四名槳手操作,作戰時就可以將易燃的大帆降下來,操槳進行更靈活的出擊。

  倘若大槳與大帆同時驅使船舶前行,則快如奔馬。

  僅這三艘戰帆船,就需要編槳手、船工二百五十人。

  這還是最基本的編制,要不是韓謙手里人手太匱乏了,想在作戰時將船速提升到極致,還需要另編槳手二百人才夠。

  「鄭大人,登船吧,莫要叫大人等我們。」田城笑看著鄭通,催促道。

  說實話,以他們手裡這麼點力量,即便能控制敘州,也是十分勉強,更不要說從沅水上游牽制潭州了,但田城等人的家眷都已經登船,韓謙即便有別的打算,他們也會追隨。

  …………

  …………

  最先察覺到異常的,是今日趕到凝香樓有事找韓謙匯報的春十三娘,她發現都拖到午時,非但韓謙沒有出現,平時負責左司日常事務的田城、高紹、林海崢等人都沒有出現。

  春十三娘趕往蘭亭巷,發現田城、高紹、林海崢等人的眷屬以及韓家在蘭亭巷的奴婢、部曲也都人走院空,便意識到不對勁。

  此時姚惜水、李沖等人都與張平、李普隨同三皇子楊元溥到溧陽陪駕,春十三娘沒有辦法進宮去見世妃與此時已經隱藏到世妃身邊的宮主。

  派人前往雁蕩磯,確認雁蕩磯那邊也已經人走院空,春十三娘只能連夜坐馬車趕往溧陽,找信昌侯李普匯報這事。

  春十三娘趕到溧陽,已經是次日午時,這時候「潛逃」事件,才像一塊巨石,將靜謐安寧的黃龍坡行營驚起一片波瀾。

  倒不是信昌侯李普他們想要將這事公開,而雁蕩磯莊院所屬的合浦縣衙門也注意到雁蕩磯人走院空的異常,上稟到京兆府衙門。

  京兆府尹當時也在溧陽陪駕,得知此事自然是第一時間找三皇子楊元溥核實,「潛逃」事件便算是揭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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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驚瀾

  在信昌侯李普、沈瀾、鄭暉及李沖、高承源、郭亮、鄭興玄等人的陪同下,楊元溥親自率六百餘騎侍衛,連夜趕到雁蕩磯。

  雁蕩磯莊院一片狼籍,不僅大大小小近三百口奴婢都走空了,庫房也搬之一空,鍛造房、釀酒房內的爐灶都被摧毀,甑鍋、帆式風車等設備也都被拆卸下來搬走。

  「混帳,什麼時候韓謙的手令能夠調走這麼多人?你們的心都瞎了,這麼大的事情,竟然都沒有一人想到要找我、找沈瀾先生核實嗎?」楊元溥一腳將跪在地上乞罪的永春宮丞踹翻在地,借此渲洩內心的擔憂,顯得十分的氣急敗壞:這他媽太像真的,韓師會負我嗎?

  沈瀾、鄭暉眼裡都有一絲憂慮,畢竟金陵已經沒有能制衡韓家父子的籌碼了。

  被斥訓的人不敢為自己申辯,只有跪地叩頭乞罪。

  李沖也是駭然看著這一切。

  韓謙逃往敘州,他們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擔憂,但韓謙帶著這麼多的物資以及裹脅左司那麼多的精銳潛逃,是他完全預料不到的。

  除了蘭亭巷貨棧那邊被韓謙連夜提走的鹽、絲綢外,永春宮這邊也有一批儲備的兵甲以及其他物資,被韓謙捲走,此外韓謙事前還從桃塢集賒出七八千袋精米及一些物資,郡王府這一次少說損失八九萬緡錢。

  抄沒馮家,郡王府雖然一次得到價值上百萬緡的財貨,但目前已經用去七七八八,現在要填補這次的空缺,郡王府手裡能用的活錢差不多要減少掉四分之一。

  高承源、郭亮、鄭興玄乃至王琳等所有事前不知道密謀的人,他們這一刻想到這次事件對郡王府的慘重打擊,臉色都是十分難看,他們心裡皆想,要是處理不好這次潛逃事件,三皇子大概就徹底與皇位無緣了吧?

  信昌侯李普也是臉色鐵青。

  馮氏族人遷往敘州時,張平就頗為擔憂,姚惜水還特地登門試探韓謙的心意,但在韓謙將《天工匠書》獻上後,信昌侯李普則傾向認為得韓家父子經營敘州,應該更多是為自己留條退路,在三皇子越來越有登位的希望之時,他不認為韓家父子會放過這個「奇貨」。

  沒想到韓謙這廝竟然潛逃得如此乾脆利落。

  「左司將卒的家眷,大多數都還在軍府,可見左司將卒絕大多數都只是暫時被韓謙這廝欺騙住,本身並無反意,目前應該僅有田城、高紹、林海崢等少數人鐵心跟著韓謙叛逃,」信昌侯李普咬著後槽牙,跟三皇子楊元溥說道,「請殿下許我快馬追趕,說不定能趕到他們入潭州之前,將他們截住。」

  在信昌侯李普看來,左司大多數的精銳斥候以及左司子弟,並無叛逃之意,只是被矇蔽住,只需要能追上西逃的船隊,就有機會策動那些精銳斥候及左司子弟反亂歸正,儘可能降低這次事件對郡王府以及對晚紅樓這些年來佈局的負面影響。

  「鄭大人,你立刻率百騎精銳,攜我手令沿江追趕,務必將韓謙他們給我截下來。」楊元溥沒有理會信昌侯李普,即便信昌侯李普是他的岳父,而是直接對鄭暉下令,心裡暗想船隊西行,要是遇到什麼變故耽擱下來被岳父追上,到時候有一些左司子將及斥候被鼓動起來反對韓謙,豈不是壞了大事?

  楊元溥此時令鄭暉率百餘精騎沿江追趕,有什麼事情也能配合好韓謙不露一絲破綻,以便韓謙能瞞天過海,在潭州境內借道前往敘州立足。

  目前還沒有證據表明敘州刺史韓道勳也有牽涉,所以這次潛逃暫時還僅僅是郡王府的內部事務。

  信昌侯李普在郡王府沒有官階,他剛才也是情急之下才主動請纓,見三皇子委派他人,也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鄭暉接過三皇子楊元溥的令牌,著鄭興玄率一隊騎兵隨他即刻上馬,沿江往西追去。

  …………

  …………

  當世驛傳能日行五百里,那是沿途皆有驛站可以換馬,能始終保持馬匹以最快的速度往目的地前進。

  而鄭暉率百餘騎,晝夜兼程,一天走二百里已經是頂天了,與西逃船隊的距離自然是越拉越大。

  出金陵又趕上雪雨天氣,雖然是小雪紛飛,卻難以快速行軍,鄭暉趕到池州已經是三天後。

  而此時江州那邊傳回消息,西逃船隊前日凌晨就已經離開江州,進入鄂州,估計昨日入夜前就已經穿過鄂州,進入潭州節度使府所轄的岳州。

  江州雖然有舟師水營,但接到驛馬傳訊時,西逃船隊已經全速過去一個晝夜,除了繼續讓驛傳往鄂州方向報訊外,江州水營已經沒有追趕的意義了。

  而鄭暉繼續率隊追趕也已經沒有意義,只能在池州城西三十里外的柳亭驛暫歇,等著進一步的命令。

  鄭暉率部住進驛館,沒有跟池州官員接觸,但池州刺史府裡卻似天塌下來般炸開鍋。

  過兩天便是母親壽辰,韓鈞特定提前告了假,與韓端帶著妻兒趕回池州準備給母親賀壽,然後在池州刺史府歇幾天再回金陵,卻沒想到職方館的秘諜匆匆趕到刺史府求見,竟然帶來韓謙潛逃的驚人消息。

  彷彿平靜的湖水,被一塊天外飛石砸得波濤怒湧!

  韓鈞坐在內宅的遊園亭子裡,與他父親、池州刺史韓道勳面面相覷。

  亭子外,小雪飄飛。

  韓道勳捋著鬍鬚,下意識已經扯斷好幾天他引以為傲的美髯,而不自覺,眉頭皺得跟座山似的。

  韓道勳已經無暇後悔敘州船幫過境時沒有派戰船攔截搜查了,此時叫他發愁的,是不清楚他會受到怎樣的牽連。

  老三與他們這邊是早就分道揚鑣了,但就算老父親不在了,他又能去跟外人解釋老三跟他們早已經全然沒有關係了?

  誰會信?

  陛下會信,還是太子會信?

  他韓氏在池州城僅有三百家兵,而池州城距離金陵只有四百里,他遠遠沒有據池州自立的資格。

  「老三太過絕情,他父子倆是要將韓家往死裡整啊,徹徹底底沒有顧忌一點血脈之情啊!」韓道昌臉色崩壞的走進園子裡來,一副大廈將傾的絕望情緒在臉上瀰漫,壓著聲音,就像受傷的野獸般低吼道,「鄭暉率百餘精騎,也沒有繼續往西追,而進入柳亭驛……」

  「……」韓道銘揮了揮手,示意老二坐下說話。

  「你這孽子,一年多都廝混在金陵,怎麼一點就沒有察覺出韓謙的狼子野心來。」韓道昌看著韓端一臉喪氣的坐在那裡,一腳將椅子腳踹斷,怒斥道。

  韓端冷不防摔了一個狗吃屎,人滾出亭子外,抬頭看到父親怒氣沖沖,怕再被挨打,便跪在亭子外的雪地裡聽訓。

  都說韓謙不受天祐帝待見,在淅川立大功也沒有得賞,但不管怎麼說,也都是要比他與韓鈞風光多了,甚至朝中有些兩面都不想得罪的中層將官,看到韓謙還得笑臉相迎。

  韓端在這種情況下,又哪裡願意湊到蘭亭巷或雁蕩磯去打探消息?

  從韓謙指使手下殺牛二蛋,又在池州城內放肆過後,韓端就認定韓謙這廝是亂臣賊子,但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會在突然之間,捲走郡王府的一部分家當潛逃去敘州。

  這孫子真是要害得韓家萬劫不復啊!

  「父親,」韓鈞心頭彷彿被一座山嶽壓住,彷彿是被困在籠中看著尖矛刺進來的受傷野獸,眼睛赤紅的看著父親韓道銘,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們該如何是好?」

  韓道銘艱澀的嚥了一口唾沫,跟韓道昌說道:「老二,你與鈞兒、端兒立時回金陵去見牛耕儒,將我們在溧陽縣的田莊地契以及在金陵城內的銅器鋪房契帶上,銅器鋪送給牛耕儒,溧陽縣的那座莊子則請牛耕儒辛勞一下,送入安寧宮裡,跟他說我過兩天進金陵負荊請罪……」

  「大哥此時進金陵,會不會太凶險了?」韓道昌詫異問道,擔心天祐帝臨時起意,直接將他們都抓起來關入大牢。

  到時候他韓家有什麼理都講不清楚,卻會有無數落井下石的人,將腳狠狠朝他們身上踐踏過來。

  這不是馮家的翻版?

  或許比馮家稍好的一點,那就是殺千萬的老三父子,已經逃往敘州站穩腳了。

  「不如我們也去敘州?」韓端說道。

  「你有沒有一點腦子,就算能去,你以為我們去了敘州,他們父子倆會容下我們?」韓道昌抓起石案上的一把漢白玉棋子,兜頭兜臉的朝韓端臉上砸過去,真是被他的蠢笨氣糊塗了,鄭暉率騎兵沒有繼續往西走,而是留在池州境內,是防止什麼?

  是防止他們也跟著逃去敘州啊!

  韓道勳揮了揮手,制止老二父子在園子再胡鬧下去,說道:「三皇子極為信任韓謙這廝,秘設縉雲樓左司,乃是臨江郡王府除親事府、帳內府、護軍府之外最大權柄所在。這廝席捲左司的財貨,脅裹左司人馬而逃,對此時已經引起陛下興趣的三皇子,實是極大的打擊。我懷疑趙明廷不是沒有察覺雁蕩磯那邊的異狀,甚至更有可能縱容此事成真……」

  韓鈞想了片晌,隱約明白父親的意思。

  三皇子那邊出這麼大的漏子,只能說明三皇子及沈漾等人的無能,不要說王公大臣反對了,天祐帝這時候極可能都已經放棄廢嫡的念頭。

  這次事件,太子這邊無疑將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太子這邊對他們韓氏只有歡喜,而無半點恨意。

  而天祐帝一旦放棄廢嫡的念頭,安寧宮及太子這邊的話語權就重了。

  所以他們想要安然無事,只能去求安寧宮及太子能幫他們說話求情。

  哪怕是父親被免去池州刺史,也總比像馮文瀾、孔周那般被賜死後再抄家強一百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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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閉城

  朗州龍陽縣西,乃是沅水入洞庭湖的河口所在,船隊昨日夜裡從龍陽縣西的河口進入沅水,放緩船速夜航,此時天色清亮起來,遠遠能看到武陵縣的城池。

  此時四周山嶺沃野已經被白雪覆蓋,曲折蜿蜒的沅水河道,在天地間緩緩湍動著。

  清晨淡淡的霧氣氤氳而出,往雪野瀰漫而去,武陵城覆蓋的白雪之下,籠罩在淡薄之中,彷彿仙境。

  甲板上,站在韓謙身後的高紹、田城,卻緊張著盯住武陵城西側的水營駐地。

  潭州水營有三千精銳、數十艘戰船駐紮在那裡,是馬氏核心將領、朗州司馬、武陵知縣馬融控制沅水下游這片沃土的主要戰力。

  昨天夜裡,韓謙將主要兵力都集中到三艘戰帆船上。

  此時三艘戰帆船位於整個錐形船陣的前端,一旦潭州在武陵水營戰力出動,有到沅水主河道攔截他們的跡象,他們只能以這三艘戰帆船充當主力,撕開封鎖。

  馮家的遭遇,應該已經叫潭州放棄對金陵的幻想,但不意味著潭州就一定會放他們去敘州。

  因此他們在真正進入辰州境內之前,一切都還存在巨大的變數。

  到了辰州,事情就好辦一些了。

  即便辰州州營也有上千兵馬,但跟敘州一樣,辰州州營主要為土籍大姓控制,他們更沒有效忠朝廷的心思。

  即便辰州州營妄圖攔截船隊,他們也有信心擊退,畢竟辰州土籍大姓手裡並沒有幾艘像樣的戰船,州營也是以步卒為主。

  高紹、田城同時也擔心身後的將卒疑心大起,一旦軍心不穩,甚至發生嘩變,那不需要潭州出手,他們也難以順利抵達敘州。

  …………

  …………

  「韓道勳、韓謙父子野心勃勃,與之為鄰,絕非潭州之幸事!」

  雖然在荊襄戰事後,文瑞臨曾力主拉攏韓謙加入潭州,甚至還代世子馬循趕往龜山去見韓謙,但此時的他,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站出來極力勸馬融出兵扣押正徐徐往武陵城逼來的船隊。

  池州、江州、鄂州、黃州等州縣,互不統屬,即便看到敘州船幫的船隊里人頭攢動,行跡可疑,猶豫著想要派出兵船攔截搜查時,船隊便已經行遠。

  然而潭州節度使府轄岳、朗、潭三州,探子、探馬遍佈八百里洞庭湖的角角落落。

  即便岳州那邊沒有來及得直接派兵船攔截搜查,即便金陵那邊暫時都還沒有明確的消息傳過來,但通過分佈洞庭湖面上的一艘艘漁舟、商船,潭州的眼線已經這次過境船隊的情況,摸了七七八八。

  跟大半個月之前的馮氏族人分兩批遷往敘州之事聯繫在一起,文瑞臨以及朗州司馬馬融等人,也基本上能確定韓道勳、韓謙父子有據敘州自立的野心了,甚至韓謙本人極可能就在船隊之中。

  時間太過短促,也根本來不及派人去潭州找節度使或世子請示,是扣押船隊,還讓開通道,默許船隊再次通過去敘州,馬融此時便要做出決定。

  馮氏族人最初乘船過洞庭湖時,文瑞臨就主張扣押馮氏族人。

  馮氏族人當時分兩批乘船通過洞庭湖,第一批乃是快速帆船,潭州內部沒有來得及溝通,但第二批的普通帆船航行速度要慢一半,進入潭州轄域的時間也要晚上幾天,想扣押是完全來得及的。

  最終還是潭州節度使馬寅拍板,讓兩批裝載馮氏族人的船隊都安然通過。

  畢竟他們實在沒有理由攔截馮氏族人,甚至擔心這是金陵給他們挖下的陷阱,一旦他們無故扣押馮氏族人,金陵會以此為藉口對潭州出兵。

  之後文瑞臨就一直留在武陵,沒想到第二批馮氏族人的船隊才通過半個月,可能此時剛剛到敘州境內停泊,敘州船幫的快速帆船又載著千餘人借道通過。

  雖然船隊經岳州入境,繼而橫穿洞庭湖的兩天時間裡,韓謙本人都沒有露面被潭州的眼線看見,但敘州船幫這次所載的千餘人裡,很明顯有多人乃是韓謙在金陵所用的嫡系。

  這極可能意味著,這是敘州船幫最後一次從潭州境內通過,之後韓家父子便會躲到潭州的背後,自成一繫了。

  無法及時跟潭州請示,朗州這邊,有人跟文瑞臨一般,主張扣押船隊,但更多人則主張繼續視而不見,放船隊過去。

  首先潭州過去一年時間內,在黔陽城北邊建了兩座堅固寨子,在敘州腹地有一千二百精銳戰力可用。

  這在地廣人稀的敘州,已經算是相當可觀的戰力了。

  此外,韓道勳父子即便有經營敘州的野心,但實際很難整編超過兩千人的雜兵,而相信四姓大族往後對韓家父子的戒心更甚。

  這意味著除非獲得潭州的支持,要不然的話,韓家父子很難在敘州站穩腳。

  換作以往,潭州自然是希望整個的吞下辰敘邵衡諸州,使之成為潭州的縱深腹地,但世子馬循率部在大洪山北麓,慘遭梁軍鐵騎的蹂躪,這令潭州上上下下的信心大受摧殘。

  對辰敘諸州的野心,潭州這邊大多數人也從完全吞併,轉變為拉攏聯合。

  文瑞臨此時站出來發聲主張扣押船隊,反倒顯得有些另類了。

  「三將軍不是猶豫之人,難道真要坐看韓家船隊過去?」文瑞臨盯住馬融問道。

  「金陵倘若使潭州伐韓家父子,潭州便能順理成章,吞併辰、敘二州,以此為計,我們更不能此時扣押船隊;只需要叫我們已經潛入潭州的兵馬小心戒備,主動權將永遠在我們的潭州。」馬融手下一名參將,早就看文瑞臨不順眼,此時是強烈建議先讓船隊過去。

  「倘若金陵要從潭州借道伐敘州,周參將應該如何應對?」文瑞臨眼神凌厲的盯住那名參將。

  「文先生是想說金陵欲對潭州行假道伐虢之計?」那參將鄙視的瞥了文瑞臨一眼,說道,「金陵倘若想對潭州用這麼幼稚的計謀,難道這不是潭州將計就計的良機嗎?」

  文瑞臨已是詞窮,跟馬融說道:「韓謙應藏在船隊之中,三將軍或可派人去請韓謙上岸一敘,拖延他數日,等節度使府做最終決定……」

  …………

  …………

  兩艘槳船從河港那邊駛過來,不管那個身穿青色官服的使者站在甲板上跳叫邀請韓謙登岸與朗州司馬馬融等人一敘,船隊壓根就沒有降帆減速的意思,從江心般道全速通過。

  數支弩箭「嗖嗖嗖」的射入那兩艘槳船前面的江水裡,警告其再靠近,就會毫不留情的將船隊都射殺當場。

  韓謙看著沅水北岸的武陵城,相距不過三四里,拿望鏡甚至能看見站在城頭上馬融、文瑞臨等人的驚訝且凝重的神色,吩咐身後的高紹,說道:「你讓人喊話,說待我到敘州後,便會派人來請馬融將軍到黔陽城一敘舊情。」

  「你怕肉包子打狗,進入武陵城就出不來,馬融也不見得就比你傻到哪裡去啊?」趙庭兒在身後小聲嘀咕道。

  船過武陵縣,再往西南而行,兩岸皆是崇山峻嶺,位於深峽之中的江面也變得狹窄許多。

  雖說風勢被高險的山嶽擋住,但好在大寒時節,沅水流速緩慢,使得船隊即便僱傭不到縴夫,猶能以日行一二百里的速度繼續前進,最終於十月十二日抵達黔陽城外的江灘。

  只是此時的黔陽城外,跟田城、高紹、林海崢等人所想像的大不一樣。

  黔陽城此時城門緊閉,城門樓上兵戈林立,一副大敵壓境的模樣。

  而此前抵達敘州的馮家奴婢,除了第一批人先期安頓到五峰山新築的楊潭水寨,更多的人在半個月前抵達敘州,這時候則都滯留在碼頭附近的江灘上,一片狼籍。

  包括馮氏族人在內,都禁止進城,馮繚曾多次想派人進城找韓道勳,但奈何連城門都進不去,更不要說跟韓道勳見上面了。

  此時的情形,就像是小小的黔陽城,被數千流亡敘州的難民團團圍困得水洩不通。

  「大人,老大人關閉城門,這是要拒絕我們進城?」田城、高紹、林海崢他們面面相覷,怎麼都沒想到抵達敘州黔陽,竟然遇到這樣的場面。

  他們要怎麼辦,難不成還要強行攻城?

  想到這,田城他們頭皮都要炸起來!

  「韓謙,韓大人關閉黔陽城,將我等拒之城外,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韓謙這麼早就直接潛逃到敘州來,令馮繚很是意外,但數千人滯留江灘半個月,亂糟糟的營地里人心慌亂躁動,馮繚這半個月來心力交瘁,他火急火燎的跳上船,也顧不得再裝出一副敬畏的樣子,直呼其名的焦急問道。

  馮繚都有些搞不清楚眼前是怎麼一個狀況,搞不清楚韓道勳為何會關閉城門拒絕他們進去。

  韓謙望著三里開外的黔陽城門樓,他心裡微微一嘆,走回到船艙裡將身上的衣袍解開下來,赤胸袒背,又將幾條又粗又柔的荊條背上,掀開簾子,讓寒風一吹,冷得直打抖擻,又讓林海崢將他的雙手從後面反捆起來。

  「大人去見老大人,解釋清楚便好,沒有必要吃這苦吧?」林海崢疑惑的問道。

  韓謙是想直接走到城下與他父親密談,但他更怕他老子一根筋,沒有等他進城,就要大義滅親,直接下令射殺他。

  真要這樣,他死前找誰喊冤去?

  韓謙想來想去,將自己捆起來跑到城下請罪,能更穩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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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負荊入城

  范錫程盯著自縛雙手、袒胸露乳在城前的無遮曠野裡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朝城下一步步走來的少主韓謙,心裡則是感慨萬千。

  短短兩年多前,誰能想像少主那時還是一無是處、整天氣得家主都要嘔血的紈絝子弟,而到今日,卻搖身一變能令朝廷束手無策、欲霸敘州一隅之地而自立的年少梟雄?

  此前一年多時間,敘州一邊放開地禁,一邊利用金礦謠傳吸引流民湧進,魚龍混雜之下,除了潭州勢力大舉滲透進來,裡面也有不少是楊欽受韓謙指使從鄱陽湖邀請過來定居的水寨勢力。

  這裡面的情況,一直留在敘州、留在黔陽城伺候在韓道勳身邊的范錫程心裡是極清楚的;他也知道通過贖買,如今聚集到黔陽城附近的奚氏族人也已經超過千人規模。

  韓謙在敘州暗中經營出來的勢力,直接體現在敘州船幫船隊及武裝護衛的規模擴張上。

  在馮氏族人西遷之前,敘州船幫擁有大中型半武裝帆船十六艘,艄工水手四百人、武裝護衛三百人,這差不多已經將韓謙在敘州直接控制的健勇抽調一盡,以致五峰山種植園以及礦場、鑄煉場只能大規模僱傭流民耕種、做工。

  照道理來說,僅這點人手是還不足以讓他們在敘州站住腳,還不足以讓他們跟地方土籍大姓勢力抗衡。

  馮氏族人及奴婢的西遷,是一個較為突顯的轉折點。

  馮氏族人及奴婢到敘州無依無靠,但內部的凝聚力還沒有散掉,到敘州後一旦淪為受他們控制的附庸,差不多能有上千壯勇為韓謙所用,從而使得他們在敘州的勢力大幅提升能與四姓大族直接抗衡的地步。

  第二批馮氏族人及奴婢抵達敘州後,韓道勳下令關閉城門嚴禁進出,范錫程還有點覺得家主有些小題大作,但到今日看見韓謙直接出現在城下,他心裡才真正明白過來,還是家主最明白少主的算計跟野心啊!

  范錫程看向趙闊以及其他幾名站在家主身後的幾名家兵,他們這時候也都是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應付眼前的場面。

  難不成家主下令後,他們真要當場將少主射殺在城下?

  范錫程跟隨韓道勳身邊最久,也最明白韓道勳一心為民的赤誠之心,但在相距第二批馮氏族人抵達敘州不足半個月,少主這次又直接率領這麼多人手,不告而到敘州,掰著腳趾頭都能明白少主這次是決意要據敘州自立,一心為民請命、不願意看到戰事令民眾流亡離散的家主,此時真能容得下少主如此亂來?

  只是看到少主一副負荊請罪的樣子,往城下一步步走來,范錫程心裡又十分的困惑,難道說少主有信心能說服家主同意韓家從此據敘州自立?

  范錫程窺著家主韓道勳鐵青的臉色,他心裡是混亂一片,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死結要如何去解。

  當然,范錫程也注意城頭有些人的神色多少有些敷衍,或許以為家主只是惺惺作態而已,他也不知道少主到底是怎麼想,這麼點人手,能成什麼勢,難不成真如家主所料,要淪為潭州的附庸,一起對抗朝廷?

  那這麼一來,舊屬江南西道的這片大地,又要被戰火撕裂,又要民不聊生了吧?

  韓謙走在城下,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抬頭看到垛牆後有十數把弓探出來,箭簇閃爍著寒光對準他,心裡暗罵娘稀匹,心想以後這種充好漢的事情真也不做了。

  只是他此時後悔也來不及,只能壯著膽子,揚聲喊道:「我在淅川城頭血戰,為朝廷保住荊襄,立下汗馬大功,別人說我劍走偏鋒,不應賞功,我心裡也無怨念,我回到敘州來,也沒有禍亂敘州的心事,但馮家的前車之鑑,我韓家不能不防。」

  范錫程這一刻與趙闊等人更是面面相覷,沒想到韓謙都到城下負荊請罪了,竟然還敢大聲宣揚不臣之意,這不是逼著家主殺他嗎?

  韓道勳枯竣的臉彷彿有一整座山壓在他的心頭,這一刻他似耗盡全身的氣力說道:「這孽子既然敢自投羅網,那便先將他關押起來,待朝廷派人過來,我親自押他回金陵請罪!」

  趙闊等人都站在那裡不動彈,范錫程只得硬著頭皮帶著數人,走下城樓……

  …………

  …………

  「啊欠!」

  敘州雖然不比此時的金陵那麼寒冷,但韓謙打著赤脯一路走來,也是夠他好受,在范錫程帶人看押下,走進刺史府後宅芙蓉園東院,韓謙連打著噴嚏。

  韓老山夫婦、晴雲手裡拿著衣物,但只敢遠遠站在一旁,沒敢走近過來幫韓謙將衣物披上。

  「周嬸,快雲幫我煮碗薑糖茶過來祛寒,我都快被凍死了!」韓謙渾不在意的跟韓老山的婆子招呼道。

  「……」范錫程見韓謙這一刻都渾不在意,他是哭笑不得,讓其他人守在院子,他陪韓謙進屋,一邊幫他解開捆綁,一邊唉聲嘆氣的說道,「少主你不是不知道家主是怎樣一個人,家主絕不會容你亂來。你再怎麼樣,這時候都不應該進城來啊!」

  「范爺,你心裡是怎麼想的?」韓謙盯住范錫程問道。

  范錫程心裡苦澀一笑,大楚開國不過十四五年間,甚至家主韓道勳青年時期都還在升州節度使府任書辦,而他半生更是碾轉零落,直到在楚州才寄身韓家門下,他個人對大楚自然是沒有什麼忠心可言。

  只是經歷太多的離亂,范錫程便有些懷念寧做太平犬的日子,不想再經歷戰亂,當然了,韓家真要有據敘州自立的可能,他內心深處也不會抗拒就是了。

  他相信芙蓉園裡,絕大多數家兵部曲都是跟他一樣的心思。

  不過,范錫程效忠的始終是家主韓道勳。

  因此他才覺得韓謙這時候不應該進城,至少在家主沒有轉變心意之前不應該進城。

  見范錫程沉默不語,韓謙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又問道:「趙闊他人呢?」

  韓謙是從城下被直接押進芙蓉園的,沒有看到趙闊的身影。

  「趙闊還負責守在城頭。」范錫程說道。

  韓謙這時候才挽起褲腳管,將裹在小腿肚子上的秘旨解下來,遞給范錫程說道:「在我爹還沒有被我氣死之前,你趕緊拿這個給他看,但除了范爺與我爹之外,這道秘旨不得入第三人之眼!趙闊、季福、韓老山等人皆不例外。」

  「這……」

  范錫程掃眼看過秘旨的內容,身子僵直的站在那裡,彷彿被雷劈過一般,下意識懷疑這道秘旨是少主韓謙偽造出來的。

  不過,范錫程細想要是這一切沒有來自天祐帝的直接授意,沒有三皇子的主動配合,少主韓謙他自己潛逃出來或者攜帶少數人潛逃出來是很容易,但最後一次帶這麼多人馬、物資潛逃到敘州,難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范錫程拿著秘旨匆匆去前衙見韓道勳,這時候韓周氏端了一碗薑茶過來,韓謙披上衣袍,喝著薑茶讓身子暖和起來,等了片晌才看到他父親與范錫程匆忙走過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道勳將門扉掩下,才將秘旨拿出來擺桌上,沉著臉問道。

  「陛下兩個月前召孩兒進宮,有意在兩年內撤除潭州節度使府,使潭朗岳三州官員皆受金陵所命,而非馬氏世襲,孩兒便獻上這瞞天過海之策。到明年入秋時,孩兒要在敘州整編一部精銳兵馬,能從沅水上游出兵牽制潭州,為金陵出兵創造有利條件,當然最好的結果乃是馬氏自請削去世襲潭州節度使之職!」韓謙說道。

  「你為何不派人過來跟我事先說明?」韓道勳想到他在城頭有過一絲動搖要下令射殺韓謙,現在想想也後怕,責問道。

  韓謙當然不會承認他沒有事先通報一聲,純粹是有意試探他父親的心意,可惜這老憤青還是太頑固了啊,不認為此時割據敘州利國利民!

  韓謙當下只有說道:「唯有如此,我們父子倆在黔陽城前的這齣戲才能演得唯妙唯肖啊,才能徹底的騙過潭州等勢力啊——接下來還請父親下令打開黔陽城門,讓馮氏族人及左司兵馬進城,然後父親派人去金陵上疏請罪懲治孩兒的不告而別!也唯有這樣,陛下才能有藉口對我們父子倆繼續賞功授爵啊!」

  范錫程不得不承認,這麼一套流程走下來,世人則會堅信朝廷是迫於西南的形勢需要,不得不暫時默許韓家據敘州自立的事實,但他心裡也清楚,如此一來,家主韓道勳在世人的眼裡,就徹頭徹尾變成一個惺惺作態的奸佞小人了!

  從《疫水疏》開始,韓道勳就不怎麼在乎個人的聲名受累,遲疑的問道:「馮文瀾、孔周剛被賜死,馮氏被抄家,馮氏族人怎麼可能會助朝廷牽制潭州?」

  「馮氏族人沒有什麼價值,真正有價值的是馮家那五千奴婢部曲,」韓謙說道,「馮繚他們並不知道秘旨的存在,他們此時都深信我與父親有割據敘州的野心,那接下來將馮氏族人與奴婢部曲隔絕開來,相信馮繚等人也不會反對。待我將馮家奴婢都收編、消化之後,到時候馮氏的態度實在不足為慮了。」

  馮氏族人及奴婢最終有五千六百餘人遷入敘州,其中馮族子弟僅有四百多人,更多的是馮氏這些年奴役驅使的奴婢、部曲及他們的眷屬。

  馮氏遷到敘州,本就是寄人籬下,手裡無錢無糧無地無田宅,韓謙此時要收編馮家的奴婢、部曲,又豈容馮繚等人拒絕?

  對於馮繚等人而言,與其此時得罪韓家父子,還不如好好依附於韓家父子這棵紮根於敘州的大樹身上,以期馮氏能再次崛起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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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人心

  不管韓道勳願不願意,他關閉城門拒韓謙入城以及韓謙赤脯負荊請罪,在世人眼裡就是一出演給金陵看的大戲,用意就是韓家父子目前只是想在事實上割據敘州,但又不想立即就跟金陵直接撕破臉,現在就看金陵那邊會不會就著這個台階下來。

  韓謙先負荊請罪入城,隨後韓道勳下令打開城門,先接納左司斥候、船幫武裝護衛及馮氏族人千餘人進城安置,接著又令敘州船幫的船隊,將馮氏奴婢、部曲以及左司子弟送往五峰山接受整編,一頓忙碌下來,韓道勳最後在州衙召集官吏,商議如何懲治韓謙的潛逃之罪。

  敘州諸官吏又能說什麼?

  建議將韓謙先關入州獄嚴加看管,又或者建議刺史大人直接將韓謙捆綁起來送往金陵治罪?

  黔陽城內目前有兩支正式的武裝。

  之前受四姓大族控制的州營,目前處於半癱瘓的狀態,就剩兩三百多老弱病殘,勉強維持黔陽城內外的治安。

  而受趙闊直接統領的州獄獄營,在州獄暴動時就清洗過一遍,之後以韓家部曲為基礎進行重組,荊襄戰事過後又招募在荊襄戰場立功返鄉的刑徒兵精銳為武官,將規模擴編到三百人。

  獄營的普通將卒絕大多數為客籍子弟,這部人馬看著不多,卻對刺史韓道勳忠心耿耿,是目前韓道勳控制黔陽城附近的主要憑仗,但由於獄營的兵馬太少,影響力還無法延伸到敘州的角角落落去。

  而這次進城的,除開馮氏族人不說,船幫武裝護衛以及左司精銳斥候四百餘人,都可以說是韓家父子的私兵。

  誰要是在這時候還看不清楚形勢,不是嫌命長嗎?

  大家七嘴八舌,無非是說韓謙年少,馮家治罪令他心感驚惶,才犯下這樣的錯事,刺史大人應該嚴加管教,但要怎麼處置,還要等金陵那邊的令旨下來再議。

  最後討論下來,還是回到韓謙一開始就預料到的先上疏請罪的節奏上來,當然在金陵的旨意下來之前,大多數人都覺得現在也不能將刺史公子關押起來,以免有害刺史公子的身心健康。

  「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在大堂議事時一言不發,議過事臉色很壞的離開,無意過來接受少主的邀請,到芙蓉園來參加私宴。」

  芙蓉園東院宅子裡,剛剛從前衙趕回來的范錫程,看了坐在韓謙身邊的馮繚、馮翊、孔熙榮等人一眼,說起前衙議事的情況。

  韓謙心裡輕輕一嘆,州衙大大小小有品階在身的官吏,除去四姓大族外,還有三十餘人乃是金陵正式委任的流官,但當初王瘐亡故,他父親到敘州赴任,僅有薛若谷孤身一人無畏四姓的打擊報復,走出黔陽城相迎。

  而在他們進入黔陽城的當夜,也是薛若谷邀請李唐、秦問二人一起,助他父子鎮壓住州獄暴動。

  薛若谷這時候沒有站起來直斥他父子二人狼子野心,已經夠給面子、夠隱忍了,只是韓謙此時還不能將秘旨之事洩漏給薛若谷他們知道。

  畢竟薛若谷、李唐、秦問此時對他父子的疏離甚至反抗,才是符合潭州所預期的,要不然的話,破綻就太明顯了。

  馮繚到敘州半個多月,雖然才第一次被允許進城,但他對敘州的情況瞭解得也頗為清楚,知道過去一年多時間裡,薛若谷三人正是對金陵的忠心,才聚集到韓道勳麾下盡心任事,這時候對薛若谷三人而言是形勢陡然轉變了,當下便建議道:「或許需要派人盯住薛若谷三人,以免他們在暗中搗鬼。」

  韓謙看了馮繚一眼,心想即便馮繚最後知道他父子二人為朝廷謀算潭州,也順帶著馮族算計進去,但只要馮氏族人能在敘州紮下根來,相信頗識時務的馮繚對他父子也不應該會有太深的怨恨吧?

  「薛若谷三人是要派人盯住的,」韓謙沉吟片晌,跟馮繚說道,「以往我父親在敘州,乃是薛若谷三人傾力相助才勉強穩住局面,而目前看來,薛若谷三人即便不暗中搗鬼,也必然會百般懈怠,我父親身邊缺少熟知吏事的助手,不知道馮兄可願屈就?」

  「少主所命,馮繚怎麼不從?」以往心高氣傲的馮繚,這時候也放低姿態應道,願意到韓道勳身邊任事。

  再怎麼說,韓道勳都是韓家家主,到韓道勳身邊任事,總是要比留在韓謙身邊聽候差遣,更能叫馮繚願意接受——他卻沒有想到韓謙要親自整合馮氏奴婢部曲,才不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以免這些奴婢部曲習慣性的更聚集到馮繚的身邊。

  「馮族子弟衣來伸手、食來張嘴,享受慣了富貴,能治事者十無一二,以往無所謂,馮族的財富能供他們享用八輩子,但此時絕非馮氏之福。馮氏想要再興,必先苦其心志、蒙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韓謙又跟馮翊、孔熙榮說道,「我會在五峰山那邊劃出一座田莊來,專使馮氏族人遷進去耕種,不得用奴婢、部曲代之。馮兄留在我父親身邊任事,而到田莊統領族人勞作以及教導子弟讀書、學習拳腳兵事等務,便要你們二人擔待下來。」

  即便將馮家奴婢剝離出去,韓謙也不想白白養活四五百號馮氏族人。

  馮翊、孔熙榮多多少少覺得韓謙不夠意思,馮繚則更能認清現實。

  首先韓家父子掌握著敘州的大權,與馮氏再交好,也不會拿出那麼多的資源,讓馮氏在敘州一舉成為擁有五六千奴婢的豪族。

  將奴婢部曲交出去,是馮氏族人能在敘州安身立命、托庇韓家父子的條件而已,這是馮繚在金陵就想明白的事情。

  而馮氏此時在敘州,可以說是篳路藍縷。

  除了嬌生慣養、眼高手低、滿心怨氣、離心離德的四百多族人外,馮族現在手裡什麼都沒有。

  馮繚也在思考馮氏不想被擊潰,未來的出路在哪裡?

  甚至不將四百多馮氏族人集中起來安置,馮繚都懷疑或許用不了多久,馮氏就會徹底的變成一盤散沙。

  韓謙此時提出要將馮氏族人集中到一座田莊裡,強制勞作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在馮繚看來,這或許是保持馮氏不分崩離析的唯一辦法。

  至少他與馮翊、孔熙榮三人,要是沒有韓家父子的強制力幫助,是沒有辦法要求其他族人聽命行事了。

  而馮翊、孔熙榮二人,經歷這次劇變,也應該成長起來,承擔一些責任了。

  這時候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一起穿過院子,走過來,韓謙招呼守在院子裡的奚昌,跟他說道:「你先帶著馮家人去奚寨安頓下,奚寨以西雞籠嶺下的田宅,都交給馮家人耕種居住,田舍有所不足,奚寨應全力資助其建造開墾,錢糧實報實銷……」又跟馮繚說道,「馮兄去奚寨熟悉一下情況便回城來,我父親身邊亟需馮兄相助。」

  黔陽城外只有兩大據點是韓謙能直接控制的,一是楊潭水寨,一是奚寨,馮家奴婢、部曲都暫時安排到楊潭水寨,那馮氏族人就只能安排到奚寨,從奚寨附近劃一塊地,供他們開墾耕種。

  至於韓謙對馮繚說的這句話,一方面也是看重他的謀劃能力,一方面也是安他的心。

  初到敘州,一團亂麻,看韓謙還有很多事情忙碌,馮繚、馮翊、孔熙榮便先隨奚昌出去,帶著族人先遷往奚寨安置。

  待馮繚、奚昌等人走後,韓謙才將林海崢、高紹、田城以及楊欽喊進來。

  韓謙已經授意高紹將秘詔之事說給楊欽知道,楊欽此時還一臉的驚訝,暫時還在消化這一驚人的消息。

  韓謙也不管他,直接問范錫程:

  「范爺,目前宅子裡家兵部曲,情緒如何?」

  這時候,他潛逃敘州後與父親「割據敘州」的意圖算是正式公開了,但事情成與敗,人心是最難掌控的,所以他要第一時間摸清楚裡裡外個對「潛逃」之事的反應。

  范錫程舔了舔嘴唇,有些訕然說道:「家兵部曲的眷屬都在敘州,更多人是震驚之餘有著難抑的興奮,應該都沒有什麼問題……」

  家兵部曲沒有家小的牽累後,效忠的還是韓家父子,更準確的是相信韓家父子能帶給他們更大的榮華富貴。

  很顯然韓道勳、韓謙要割據敘州,州衙、州營及屬縣的職缺,第一步自然是挑選忠心耿耿的韓家部曲,去替代掉目前金陵所委任過來的流官。

  韓家部曲之前的身份、地位,比奴婢、平民要好,但沒有人身自由,除非像林海崢那般立下很顯赫的戰功,要不然很難有晉陞的機遇;趙闊目前也只是代掌獄營指揮一職而已。

  這種限制一下子打開,眾人難免都有雞犬升天的興奮之感。

  叫范錫程暗感尷尬的是,在這眾人難抑的興奮之中,家主韓道勳的精心赤誠多少顯得有些悲涼,甚至這宅子裡絕大多數人也都以為家主韓道勳之前的閉城只是演戲……

  范錫程也不知道家主韓道勳將這些看在眼底,到底是怎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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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23:37: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根基

  韓謙無暇去顧及父親此時的感受,看向田城、高紹、林海崢三人,問道:「左司人馬現在都是什麼心思?」

  敘州船幫的武裝護衛,要嘛是韓家部曲,要嘛是奚氏族人,要嘛就是楊欽招攬的江寇水賊,韓謙不用擔心他們會有什麼異狀,此時更在意左司精銳斥候的人心動盪。

  左司最初都是從桃塢集軍府兵戶裡招募精銳斥候,荊襄戰事前後,又從山寨及刑徒兵裡挑選了一批精銳補充進來。

  十數名刑徒兵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他們的家小都在敘州,他們加入左司之後,也是被韓謙當成嫡系使用。

  而當初願意進左司的山寨精銳,絕大多數人都是無牽無掛,覺得追隨韓謙能有戰功可撈,衣食無憂,這二十多人只需要用心攏絡,問題也不會很大。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六十多名精銳斥候,他們的家小還留在金陵,在確知韓家父子「誘拐」他們到敘州謀求割據,他們的心思能安穩,才叫見鬼呢。

  相比較之下,韓謙前後兩次得賜的三十戶奴婢,這次到敘州來,對韓家更忠心耿耿。

  韓謙目前主要是讓田城、高紹、林海崢他們去評估這些人的狀況。

  田城訕笑以對,表明這些人狀況很是堪憂,心思很不穩定,只是韓謙積威甚重,暫時沒有人敢公然亂說什麼,但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能完全依重於這些人去做事。

  這些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不能放心去用,實際是很大的損失。

  韓謙點點頭,雖然很有些遺憾,但也沒有進一步追問下去。

  這些人目前狀況堪憂,心思游離,那意味著人數高達五百多的左司子弟,絕大多數人心思也是一片慌亂。

  雖然天祐帝曾答應會隨後將左司將卒的眷屬家小都送到敘州來,以便他能在最終出示密詔之前掌握左司將卒,但韓謙對此是深懷疑慮的。

  天祐帝晚年疑心甚重,即便在大楚的棋盤上,敘州居於一隅,地位遠遠不及潭州來得重要,但天祐帝會徹底放手對他父子二人最後這一點的箝制嗎?

  韓謙對此是深表懷疑的。

  即便天祐帝爽約,要將這些人的家眷控制在金陵,他也無法表示不滿。

  韓謙覺得還是先放棄這層希望為好,以免到時候期待落空,更顯得手忙腳亂。

  當然了,即便天祐帝不放左司將卒的家小到敘州來,也不是不能挖掘更多的可用之人出來。

  被韓謙脅裹來敘州的五百多左司子弟,有二百四十餘人乃是左司斥候以及這次同樣被拐騙到敘州來的匠師的子侄。

  這本身就形成一種互為人質的關係。

  特別是,那些有三四個子侄都同時到敘州的左司精銳斥候及匠師,他們情緒低落難以避免,但基本上還是能夠放心使用的。

  不過,這些人員就需要交叉起來進行配製,才能保證一切都在他們的控制之下。

  這時候韓道勳略帶疲倦推門走進來。

  田城、楊欽等人皆站起來行禮:「見過大人。」

  韓道勳揮了揮手,坐下來問韓謙:「你計畫如何全面掌握黔陽城內外的局面?」

  不管假戲真做,還是進一步掩人耳目,他們父子從這一刻起,對黔陽城內外的局勢進行全面的掌控,都是必行之事;在這個之前,韓謙與父親要對手裡所掌握的資源,進行全面的梳理。

  未來潭州是箝制他們父子聽命也好,又或者是敷衍金陵的嚴命也好,都會全面封鎖沅水河道。

  雖然沅水上游能通到黔中故郡腹地,但土籍番民對他們充滿警惕,短時間內敘州與沅江上游的通商,也極可能會被切斷掉。

  目前通過兩次搶運以及前期的儲存,韓謙目前在黔陽城掌握六萬石粟米、三千石鹽以及絲綢、宣紙、銅器等價值五六萬緡錢的物資,看似充裕,但未必能支撐到明年入秋。

  畢竟韓謙要整合敘州,進一步激活敘州能為他所掌控的軍事潛力,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除了物資儲備的梳理外,更為重要的還是要全面重組州營、獄營,以便韓謙這次帶過來的人馬,更好的編入州營、獄營,保證能為他韓家全面掌控。

  這是他韓家能在敘州立足以及將來能從沅江上游牽制潭州的基礎。

  面對左司精銳斥候人心不穩的狀況,人員的編排需要花些心思,暫時還沒有討論到這一步。

  這會兒有家兵跑過來通稟有官員上門求見韓道勳。

  這麼晚還有官員登門求見,自然是來表忠心的,韓道勳滿心苦澀,卻不能不出面應付,輕嘆一口氣,站起來勉強了好一會兒,神情才恢復正常。

  韓謙知道這對他父親而言,這實是一種煎熬,但此時卻是需要這些趨炎附勢的官吏相助,去穩定敘州的局勢。

  韓謙忙碌到半夜,才與田城、楊欽、高紹、林海崢、范錫程、奚荏、趙庭兒他們,將州營、獄營重建的人員名單編排好。

  韓謙計畫解除現有的州營,然後從獄營、從船幫挑選出二百精銳與馮家的三百部曲混編,以山寨及刑徒兵出身的精銳斥候為基層武官,重建州營,由田城、郭奴、林宗靖等人輔助他直接掌控。

  以三艘戰帆船及船幫剩下的兩百名武裝護衛作為基礎,正式組建水營,由楊欽、奚昌擔任正副營指揮。

  以奚荏、高紹為首,抽調二十人組織敘州左司,負責監控敘州境內各大勢力的動向,高紹擔任總哨官。

  有父執輩為左司斥候或匠師的二百四十名子弟,將全部編入獄營,獄營兵力將擴編到五百左右,作為控制黔陽城及維持城中治安的基本武備,正副指揮以及核心武官,以范錫程、趙闊等韓家部曲充任。

  如此一來,他們在敘州直接能用的兵力就達到一千二百餘人。

  此外,趙無忌、奚發兒所統領的奚氏少年,人數僅三十人——贖買的奚氏少年當然已遠超此數,但挑選出來有資質勉強去修煉潛忍之術的,僅三十人而已——這些人組成秘營,除了承擔一部分護衛任務,在敘州還要繼續艱苦卓絕的修煉。

  林海崢將在陳濟堂、季堯希等人的輔助下,將現有的船場、織造院、煤場、鐵礦場、煉鐵場等等都編入匠營,也將這拐編來的百名匠師也統統編入匠營——匠師心思難定,不指望他們能上戰場,但他們受脅裹維持匠營的運營及建設,是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那些心思難定的精銳斥候以及一部分左司子弟,韓謙就地解除他們的兵械,將他們與馮家部曲眷、奴婢混編為工輜營,將直接用船送到沅水北面的龍牙山腳下,開墾龍牙山南坡縱橫達三十里的大灣口。

  此時已是十二月中旬了,要趕在春水漫漲之前,馴服五柳溪,留給韓謙的時間十分有限。

  接下來三天,便是對州營、獄營以及敘州水營進行新的人員編排,請罪摺子也在期間,派一艘快船送往金陵而去。

  三天後,留下新組編的獄營防守黔陽城,負荊請罪入城的韓謙,率領新組建的州營五百精銳再次出城,從五峰山碼頭登船,與五千馮家奴婢及部曲眷屬一起,在三艘戰帆船的護衛下,揚帆北上。

  沅水抵經龍牙山南麓,陡然拐了一個大灣,河道從西北敘往西南流淌,差不多行七十里,經黔陽城下,又從崇山峻嶺間折東而行三十里,再次折向,從南往北流入辰洲境內。

  韓謙要去的地方位於沅江大灣的底部,位於龍牙山的南麓,那裡灘塗縱橫,有著敘州最大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也是韓謙當著天祐帝的面指出來,可以供三皇子建立藩國的地方。

  這裡舊名榆樹灣。

  從黔陽城到榆樹灣,有七十里逆流水路,兩側有不少可供開墾的荒灘地,潭州過去一年多時間裡,陸續潛入的上千兵戶、五六千口人所築堅寨,就位於榆樹灣與黔陽城之間的中方山西麓山腳下。

  經過中方山,韓謙遠遠能看到所謂的中方寨,或許稱為中方城更合適一些,圍合有四五里長的城牆雖是夯土所築,但高逾三丈,顯得頗為高聳,城牆之上還建有垛口。

  中方城臨江一側的堤岸,用石駁子進行加固,可以停泊戰船,西城門樓也用青磚進行覆蓋,顯得堅固異常。

  可見潭州突然間看到能在敘州腹地獲得立足之處,也是費盡心機經營。

  不過潭州送過來的五六千人,在過去一年時間裡,主要精力都用在築城上,周邊開墾出來的田地規模卻不廣,僅有一兩萬畝的樣子。

  此時中方城的城門緊閉,數十甲兵守在城樓前,正緊張的盯住從城前江面通過的船隊。

  韓謙對此僅僅是撇嘴一笑,指示船隊繼續前行,他們於黃昏時抵達龍山牙的東南麓,停泊在五柳溪的溪口。

  此時斜陽鋪照江面之上,金光潾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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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五柳溪

  五柳溪的河口寬逾百丈,西岸頗為深陡,可以作為天然河港碼頭使用,但五柳溪的河道卻不利行船。

  五柳溪源出龍牙山南麓,流經龍牙山東南方向的台地,最後流入沅江之中,是榆樹灣內最主要的一條河流。

  五柳溪河道彎彎折折,約四十餘里長,河道所經之處落差較大,不要說秋冬季了,春夏之時,流急灘險,也不利行船。

  更為重要的,五柳溪出龍牙山時,挾帶大量的泥沙淤堵河道,而隨後所流經的台地,又要比西側的榆樹灣沖積平原平均要高出二三十米。

  五柳溪春夏河水暴漲,從淤堵的河道里漫溢而出,整個榆樹灣都會洪水滔天、氾濫成災。

  除了奚氏族人早年嚴禁客籍流民往龍牙山南麓聚集以及沅水在這裡拐急彎、水勢極大外,五柳溪的特殊性,實是限制前人開墾榆樹灣最為主要的礙障跟瓶頸。

  韓謙之前就親自到榆樹灣實地看過兩遍。

  而在過去一年時間內,韓謙更命令季希堯將龍牙山南麓、五柳溪沿岸、榆樹灣的水文地理都摸清楚,在這次到敘州之前,他已經擬定好馴服五柳溪的方案,就要在五柳溪出龍牙山時,開挖出一條新的河渠,將五柳溪的河水引入西邊流經榆樹灣腹地的沙河之中。

  不過,在春夏雨季時,要避免沙河沿岸不會被暴漲的洪水沖得氾濫成災,那在新挖的河渠與原五柳溪之間,就需要建造一座分水堰以及在五柳溪的舊河道上再建造一座溢流堰,以調節五柳溪不同時節的上游來水。

  整個水利工程建成後,每逢到秋冬枯水季,五柳溪上游的來水,便會被溢水堰擋住,被迫繞經分水堰,從分水渠流入沙河,保證枯水季榆樹灣開墾出來的田地,也有充足的灌溉用水;而到豐水期,大量洪水從龍牙山裡衝出來,水位爆漲,大量的河水便能通過溢水堰,進入五柳溪的舊河道,分流進入沅水。

  分水堰以及溢水堰的建造要巧妙,既要保證枯水期的上游來水能灌溉灣口內的糧田,又要保證豐水、洪水期,能將絕大多數的上游來水送入五柳溪的舊河道,不使灣口內的糧田受災。

  五柳溪這樣的水利工程,談不上曠古絕今,陳濟堂之父在明州所修建的四明山堰,複雜程度未必就在五柳溪堰之下,但也絕非小貓小狗,就敢在敘州出手修建這樣的水利工程,去馴服桀驁難馴的五柳溪。

  至少敘州千百年就未曾遇到過這樣的治水能吏。

  五柳溪不利通航,韓謙他們在溪口下船後,就率五六千人徒步走到五柳河出龍牙山的河口。

  河口西側已經建起一座小規模的土寨,寨子裡有幾棟稍些像樣的木樓,但寨子外皆是大片亂糟糟的窩棚,韓謙率眾過來,不少蓬頭垢面的人站在五柳溪畔好奇的打望,眼睛裡也充滿擔憂跟恐懼。

  畢竟韓謙身後新編州營五百甲卒,殺氣騰騰,並非擺飾。

  從寨子北面,沿著五柳溪並不算多陡峭的河岸,往龍牙山深處還有一條小徑,韓謙知道沿這條小徑往山裡走二十餘里,便是奚氏族人祖居的舊奚寨。

  馮昌裕滅奚氏之後,顧忌楊、洗、向三姓大族的壓力,最終沒有敢直接吞併舊奚寨,而是將寨子摧毀、廢棄後,將奚氏族人販賣為奴;龍牙山近十年以來,一直都是無主之地,更不要說龍牙山南麓的榆樹灣了。

  目前僅有四五百名土籍番民,在龍牙山南麓建了十餘小寨子居住,都不能算什麼勢力,但五柳溪河口這一大片窩棚裡所居住的住民,則顯然不是土籍番民。

  季希堯在龍牙山裡找到煤礦、鐵礦,韓謙便命令季希堯以招募流民開採煤鐵礦的名義,將舊奚寨佔了下來,還在五柳溪出龍牙山的河口,建了一座寨子,此時在寨子周圍搭建窩棚居住的,主要是受僱到龍牙山開採煤鐵礦勞工及家屬。

  看到韓謙率領黑壓壓大群人馬過來,季希堯令人打開寨門,欣喜的迎出來:「前天黔陽來人報信,說少主已到敘州,希堯都不敢相信!這兩天有好幾撥人跑到五柳溪窺探,希堯擔心有變,膽子又小,將人馬都收攏到寨子裡謹防有變,希堯未能到溪口相迎,還請少主賜罪!」

  目前山裡的煤鐵礦開採、冶煉,都用僱傭流民作工,這些人都住在營寨外圍草草搭就的簡陋窩棚裡,對韓家沒有什麼忠心可言。

  季希堯擔心時局動盪,這些流民會趁亂打劫寨子裡囤積的物資,只能臨時將寨子關閉起來以防生變,也不知道韓謙到敘州,會這麼快直接帶著大隊人馬過來。

  韓謙介紹陳濟堂、趙啟等人給季希堯認識。

  「黔陽形勢未定,少主怎麼這麼匆忙就到龍牙山來?」

  季希堯滿心期待韓家能據敘州自立的,在他看來韓家此時穩定住黔陽局勢最為重要,將來只要真能割據敘州自立,什麼時候開發龍牙山、榆樹灣都不會遲。

  韓謙笑道:「明年春水漫漲之前,我們只有三個月的工期可用來修分水堰,我哪裡敢在黔陽城耽擱?」

  為建五柳溪分水堰、開挖河渠,以及修建供這麼多人居住的屋舍,並擴大煤場、鐵礦場的開採規模,梳理冶鐵鍊鋼新的流程,韓謙不僅將林海崢、陳濟堂、杜君益、杜君銘等人都帶到龍牙山來,也將鄭通及這次被拐騙過來的百餘匠師,也都帶到龍牙山來。

  鄭通這時候是徹底識破韓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但他人被脅裹到敘州,如喪家之犬,卻是無可奈何。

  他現在是既不敢違擰韓謙的意志,但又怕他盡心為韓謙所用,會牽累他留在金陵的家人。

  韓謙指著要他上前跟季希堯見面,鄭通樹皮似的老臉,滿臉苦澀,畏畏縮縮。

  「你這老傢伙,作這般苦臉,是給誰看?難不成怕我砍下你的頭顱不成,」韓謙板起臉訓斥道,「我現在將龍牙山的煤場,交給你來管治,只要每日能運十萬斤煤餅下山,我便不為難你。一年之後,你要是不願意留在敘州,我派人護送你回金陵與家人團聚!」

  之前韓謙調了一批匠師到敘州,但人數畢竟有限,季希堯之前在龍牙山開闢的煤場,也建造了水力碎煤碓,每日出煤兩萬斤,勉強能保證下游的石灰、青磚及治煉生鐵的需求。

  目前,韓謙率六千人進駐五柳溪河口,除了修分水堰,還要修建一批兼具防衛與居住功能的大型圍屋,還需要鍛造大量工具,每日僅兩萬斤煤餅,已經是遠遠不夠用了。

  開基地,燃料與糧食,永遠都是第一時間進行力量進行突破解決的難題。

  鄭通雖然生性保守、謹慎,但在傳統的匠作行當裡,卻是堪稱大匠作的存在,韓謙也不跟他囉嗦,直接委派他任務便是。

  而在鄭通看來,他自己是被韓謙強迫著任事,心裡反倒更容易接受一些。

  果然,韓謙一頓訓斥,鄭通臉色便稍稍緩和了一些,挑選七名熟悉煤場運作的匠師,便隨季希堯指派的人,直接趕往龍牙山深處的煤場接管其事去了。

  除了派林宗靖率一隊甲卒進駐龍牙山深處的舊奚寨,防備有敵兵可能會從龍牙山北面的辰陽縣突襲過來之外,韓謙率領其他人馬便在河口安營紮寨。

  馮家奴婢十六歲以下、五十歲以下的男丁以及二十歲以下、四十歲以下的健壯婦女,總計有三千人。

  這一刻,韓謙也不管他們哭爹喊娘,將他們強行編為六十支工輜隊,將六十多名心思不穩的左司斥候以及剩下來家人都在金陵的二百五十名左司子弟,分拆下去統領這六十支工輜隊,在匠營匠師的指導下,承擔起採石伐木、開挖河渠、修分水堰以及修建圍屋的重任。

  五柳溪分水堰在當世是要算高技術活,但主要工作還是重力體活。

  開挖河渠、修分水堰、溢水堰,大約要開挖運送上百萬方土石,才能最終完成整個工程。

  以投入兩千名壯勞力計算,要在九十天內將主河渠挖通,平均下來一人一天要挖運六七方土石才夠;特別是河渠越挖越深,每天爬上爬下折返跑上百趟,其辛苦將是普通人所難以想像。

  馮家府上的奴婢以往就真正從事重體力活的還是少數,更多的人主要還是貨棧、典當鋪或者田莊的管事、掌櫃。即便直接在馮府伺候馮家人的丫鬟、奴役,幹的是伺候人的活,也絕不是什麼重體力活。

  整個工程鋪展開來,三四天時間就有上百號人累得吐血。

  雖然近半年以來,在韓謙的授意下,季希堯僱傭流民作工,在龍牙山建了煤場、鐵礦場、燒炭窯、石灰窯、磚窯以及煉鐵場,但受限於敘州的熟悉匠工太少,以及季希堯本身的威望不足,以及能調用的資源有限,很多事情都還很粗糙。

  韓謙到龍牙山第一時間,還是帶著杜君益、杜君銘等人以及一批從金陵拐騙過來的匠師,進山梳理這些工作,而將分水堰的建造及河渠的開挖,交給林海崢、陳濟堂負責。

  韓謙先將建在山裡的煤場、鐵礦場、石灰窯、磚窗、煉鐵場等事粗略梳理過一遍,令杜君益留在山裡輔助鄭通主持其事,他再帶著人出山到河口,已經是十天之後。

  而這時馮家奴婢已有三人活活累死。

  即便有田城率四百精銳甲卒駐紮在河口彈壓,馮家奴婢沒有人敢公然反抗,但士氣之低迷,也是很難再令工程快速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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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龍牙城

  針對五柳溪分水堰工地低迷的士氣,韓謙不得不對既有的計畫進行新的調整。

  韓謙最初的計畫,是想著仿照當初的桃塢集軍府收編染疫飢民那般,將馮家奴婢都編為未來計畫要成立的龍牙山軍府兵戶。

  這樣除了能保證他在敘州多徵募上千將卒作戰,將來重新打通跟金陵的聯繫,龍牙山軍府也能直接置入郡王府護軍府的管轄之下。

  這也是為表示他當初在天祐帝面前建議將龍牙山作為三皇子的封藩,並非空口白牙。

  不過,真正去做的事情,韓謙發現他的想法總是會出現偏差。

  兩年前金陵城外的染疫飢民,當時已經是垂死掙扎許多,都幾乎看不到生的希望,新立軍府予以收留,給以口糧,還給醫給藥進行救治。

  這時候不管從事多重、多累、多髒的勞役,染疫飢民都絕少人抱怨,心裡還充滿感激。

  軍府至少給他們生的希望,他們所處的境遇相比較以往的悲慘,實際上是有所改善的。

  馮家奴婢現在是游離失所,但他們短時間內還沒有飽受飢餓與寒冷的摧殘跟折磨。

  即便是韓謙此時直接將他們編為兵戶,徵調健勇進行訓練,大多數人還未必願意,一下子承擔比苦役營還要艱辛的重體力活,怎麼可能不怨氣載道?

  就像最近強遷遷到均州進行安置的兵戶一樣,戰鬥力及凝聚力都不是特別強。

  韓謙既沒有幾個月的時間,將馮氏奴婢扔出去,放他們在生死線上掙扎一段時間,但又擔心繼續強制彈壓下去,會出現逃亡現象,而一旦有奴婢逃到五峰山投奔馮氏族人,局面就有些尷尬了。

  到時候他是抓逃奴呢,還是不抓呢?

  一旦出現這個問題,此時靜默著的四姓大族以及被潭州拉攏客籍大戶,就未必還會繼續靜默下去。

  韓謙只能放棄早初設立龍牙山軍府的計畫,宣佈在龍牙山設置臨江縣,將所有的馮家奴婢編戶入籍,賜給他們平民的身份,同時允諾每戶出一名丁男壯勞力,待河渠及分水堰建成後便授田二十畝、房兩間;出一名健壯婦女勞力,便授田十畝、房一間。

  韓謙同時將這一條件,對所有聚集到敘州境內的流民開放,以便吸引更多的健壯勞力,進入臨江縣,大幅降低勞役強度,也能爭取在春水漫漲前,將五柳溪分水堰建成。

  韓謙與他父親韓道勳目前算是在敘州割據自立了,四姓大族以及中方山腳下的潭州兵馬還在觀望,自然沒有人會站出來阻止韓謙在榆樹灣私鑄大印、新置鄉縣。

  即便榆樹灣外圍的江堤,在夏季之前,無望修築,但只要能順利馴服五柳溪,其及沙河沿岸,還是能開墾出十萬畝糧田出來,再加上舊奚寨附近的谷地,這差不多就夠用來招攬六七千名壯勞力。

  當然,之前金礦謠傳,兼之春夏季洞庭湖沿岸洪水氾濫以及大量的民戶在五月之後被迫北遷,多重因素導致大量的外州民眾湧入敘州。

  即便一時興盛的商貿及被商貿催逼的生產規模擴大吸納大量的壯勞力,但還是有大量的流民淹留於途,沒有得到安頓。

  韓謙這時候想要招攬足夠多的壯勞力做工,沒有問題的。

  有這麼多的壯勞力,趕在夏季之前,除了挖成河渠、建成分水堰之外,再沿沙河、五柳溪修造三十座大型圍屋,也是足夠用了,但韓謙此前所儲備的物資,消耗速度則要比預期的快上一倍。

  普通人一天一斤米糧勉強夠維持生存了,但干重體力活的壯勞力,胃口大得驚人,在沒有其他油水的情況下,韓謙目前得保證他們一人每天三斤的口糧,加上額外開出的工錢,事前囤積糧食以及五峰山種植園今年的收成,都未必能夠支撐四個月。

  只是這對韓謙而言,暫時還不算是燃眉之急,至少還能撐到三月底。

  …………

  …………

  舊奚寨位於龍牙山腹地的一座山谷裡,也差不多位於龍牙山的地理中心點上。

  舊奚寨左右的山嶺,雖然談不上多高,但地勢極為險峭,人猿難以攀越,但南北卻是斷斷續續的谷地,前朝中期中央政權對辰敘兩州的控制力一度頗強,曾修建一條途經舊奚寨、翻越龍山牙、長達百里的陸路驛道,北接辰州辰陽縣,南沿五柳溪出龍牙山,一直通到榆樹灣口。

  舊奚寨雖然廢棄,但這條古驛道掩蓋在灌木草叢之中,偶爾還有商旅通過。

  當然,舊奚寨即便荒廢,寨子裡的木質房屋也早就被一把火燒為灰燼,但四五里圍合的石砌寨牆大體還保存完好,還能用作防禦。

  事實上季希堯奉命進龍牙山開採的煤場、鐵礦場,奚氏族人早年也都有開採過,就分佈在舊奚寨四五里的範圍之內。

  當然,也可能是奚氏先人發現龍牙山裡有煤、有鐵礦,才將寨子建在附近,據奚昌他們記憶,奚氏族人早就掌握採煤煉鐵的手藝,在巫山巫水之間曾實力極強,幾經變故才蓑落下來。

  要不是韓謙欲借奚氏族人的力量,奚氏此時都可以說是亡族了。

  雖然韓謙計畫在沙河入沅江處建造臨江縣城,但那是五柳溪分水堰建成、沙河兩岸田地差不多開墾出來之後的事情,但目前條件簡陋,同時要防備龍牙山北面辰州諸姓勢力的異動,甚至要防備潭州的兵馬,溯沅水打過來,他都要將新置的臨江縣治所放在舊奚寨,也正式將舊奚寨更為龍牙城。

  韓謙領林宗靖、趙無忌、奚發兒率二百甲卒入駐龍牙城,除了能親自督促左右諸窯場工場的生產外,還能監視龍牙山北麓辰陽縣境內的動靜。

  從舊奚寨沿古驛道北上,往北十餘里,出龍牙山北麓的溪河匯聚成辰河,於四十里外,經辰陽縣城南側流入沅水。

  而沅江從那裡通過後,還要在這片山嶺間再繞上二三百里,才會繞回到龍牙山南麓的榆樹灣來。

  船隊最後一次從辰州通過,辰州方面就沒有來得及反應,又或者說面對船隊當時不弱的武裝護衛,辰州那邊寧可裝痴賣傻。

  不過,船隊過去之後,同時有關「潛逃」的驛傳也抵達辰州,即便是防備韓家父子有染指辰州的心思,真正掌握軍政大權的辰州土籍大姓,也針對性的調整有限的兵力部署。

  特別是韓謙領五六千人馬進入龍牙山南麓,辰州也在龍牙山北麓,古驛道與辰水相交的雞鳴寨聚集五六百番兵。

  雞鳴寨是辰州土籍大姓洗氏的地盤,距離龍牙城僅十二三里。

  辰州洗氏與以余州兵曹參軍洗真為族長的敘州洗氏在百餘年前乃是一支,乃是前朝晚期所分出來的一系,其族長洗英此時從其父親手裡襲繼辰陽縣知縣之位,乃是辰州的重磅人物。

  雖然雞鳴寨南面一座名叫老龍頭的斷崖,才是敘州與辰州真正的分界,但洗氏所控制的番民,差不多將老龍頭南面的一大片谷地都侵佔過去耕種,還在那裡建了村寨。

  只是目前辰州洗氏還沒有實力無視敘州幾家土籍大姓的存在,直接將舊奚寨都圈佔過去而已。

  正如辰州洗氏防備韓謙有什麼異動,韓謙也得防範著辰州洗氏。

  事實上,韓謙選擇在龍牙山立足,與辰州的土籍大姓挨得更近,而敘州境內的馮、洗、向、楊四姓所轄的番寨,主要分佈在黔陽城以南的山山水水裡。

  這一天,奚荏、趙庭兒領著從雁蕩磯帶過來的三十戶、兩百多口奴婢,也住進龍牙城;他們還從五峰山帶來不少牲口及雞鴨,頓時間叫大片還是廢墟的龍牙城熱鬧了許多。

  奚荏幼年在舊奚寨度過的時光不多,但對附近的山山水水還留有印象,雖然寨子裡的建築絕大多數都燒為灰燼,但蒿草枯萎的寨牆,還留下她童年的回憶,一時間感慨萬千。

  「大人,大人,你說的法子能成!」

  奚荏登上還沒有精力去修繕,多少有些深一腳淺腳的寨牆,看到杜君益拿著一根鐵條,跌跌撞撞從寨子後的煉鐵場,手舞足蹈的跑過來,朝著同樣站在寨牆上眺望四周山勢的韓謙大喊大叫。

  與石灰窯、磚窯、碎煤場不同,韓謙早先就命令季希堯將煉鐵場直接建在龍牙城後,為便於水排及水力鍛錘的使用以及充足的用水,之前兩個月甚至不惜開挖一條兩里長的窄渠,將山裡一座天然山湖的流水,引到龍牙城背後的煉鐵場附近。

  在韓謙抵達敘州之後,直接派甲卒將煉鐵場看守起來,所用的匠師、匠工及眷屬也都集中居住到龍牙城內,不得隨意進出,目前就是防治有人洩密。

  奚荏這幾天留在黔陽城,也不知道韓謙傳授杜君益什麼妙法,竟然叫大半年前還是詩書門第出身的儒士杜君益竟然一副老匠工的打扮,拿著一根鐵條有如至寶般手舞足蹈。

  杜君益懶得繞到東面走寨門進龍牙城,直接摸著寨牆外側崎嶇不平的凹坑,爬上有兩丈高的牆頭,將手裡的那根鐵條遞給韓謙看。

  韓謙稍稍用力,就將一指厚、半掌寬的鐵條拗彎,看彎曲折沒有鐵渣剝落,確是上好的一截柔鐵精鋼,也很是高興,吩咐道:「此法你我記腦子裡便成,暫時不要落到紙墨上。」

  大規模鑄鋼煉鐵,木炭的消耗極大,韓謙乃至郡王府的甲曹都在琢磨著用廉價得多的煤餅替代昂貴的木炭。

  敘州這邊看似森林覆蓋密集,但伐薪為柴,也要比開採煤礦費力得多,更不要說三四斤柴木才能燒出一斤炭。

  不過,用未經處理的煤石鑄鋼煉鐵,所鑄的鐵器以及鋼結構件,都易脆易折,相比當世用炒鋼流程所產的粗鋼,質量都要劣質一些。

  倘若想進一步用來鍛打百煉鋼,一整根鐵條就有可能都變成鐵渣剝落,最後一無所得。

  韓謙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在金陵裡也想到關鍵點,但怕洩密,一直熬到敘州才進行試驗。

  其實思路很簡單,當世富貴人家取暖用木炭而不直接用木柴,主要是木炭易燃、無煙、輕便。

  而木炭燒之無煙,說明白開來,就是木柴在入窯碳化過程中,會燃燒產生濃煙的雜質,相當程度上都被去除掉了。

  當世人稱煤炭為石炭或煤石,完全不知道地底這黑乎乎的可燃石頭是怎樣形成的,但放在千年之後,大多數的小學生都能很輕鬆的回答這個問題。

  煤說白了就是植物埋入地底經過千萬年的演變而來,與木柴的主要成分沒有什麼區別。

  在金陵城裡,韓謙就想到可以嘗試用燒製木炭的辦法去處理煤炭,但在這個過程中要處理好無色無味的劇毒炭氣,不能放在莊院內進行,便要空曠處建造燒炭窯。

  而韓謙真要大規模將煤餅或煤石放入燒炭窯裡悶燒,動靜也比較大,很容易引起外界的關注,也只有憋到敘州再進行試驗。

  煤是龍牙山裡挖出來的煤,經過初步的水洗,便放入燒炭窯中點火悶燒,扒窯裡引水澆滅余火,扒出水洗悶燒過的煤塊,用以煉鐵、鍛打鋼件,相同過程與用木炭進行比較。

  陳濟堂要負責協助林海崢督造五柳溪分水堰,摸索新的洗煤法、煉鐵法,韓謙便交給杜君益負責。

  一年前杜君益還是一介文弱書生,因為其父在荊襄戰事期間,被脅裹降梁軍,戰後被清算,杜君益、杜君銘兄弟及老母被送到苦役營為奴,最後因為杜家年幼的姊妹被三皇子賜給韓謙而得解救。

  杜君益飽讀詩書,知醫知音律,在當世是標標準准的儒士,到韓謙身邊最初是協助著抄錄縉雲樓裡的藏書,之後又幫韓謙編《天工匠書》,也參與雁蕩磯釀酒房及鍛造房的建設,此時陳濟堂脫不開身來,煉鐵場這邊的事務他也能應付。

  畢竟當世的煉鐵流程,對知實務且能務實的儒生而言,並沒有無法跨越的障礙,杜君益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才半個月的時間,才能便驗證大人所授之法確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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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23:38: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雙爐煉鐵

  韓謙到敘州,初步整合出一千二百餘兵馬,確保四姓大族及滲透進敘州的潭州兵馬不敢輕易妄動之後,他最緊急要做的事情,第一還是修造五柳溪堰、修造屋舍、開墾田地,將馮家奴婢及淹留敘州境內的流民安置下來。

  這樣他們才能獲得在敘州立足的更穩固根基,要不然他僅憑一千二百人馬,在敘州境內勢力如此複雜的情況,怎麼從沅江上游牽制潭州?

  不要說從沅江上游牽制潭州了,連潭州滲透到敘州、在中方山腳下結寨集結的千餘精銳,韓謙都沒有能力解決,更不要說四姓大族在沅水兩岸的深山老林裡,像毒蛇一樣盯著他們。

  而敘州之外的土籍番民,對他們同樣充滿敵意!

  他站在龍牙城的城牆之前,甚至能看到那些暗藏在灌木叢裡、來自於雞鳴寨的探子們警惕而仇恨的目光,甚至他這邊前幾天有兩人疏忽大意,追趕一隻射傷的麋鹿,不慎跑到老龍頭那邊,被那邊的番兵殺得一死一傷。

  這些韓謙都得先暫時隱忍下來,他此時還沒有跟周邊土籍大姓對抗的資本。

  沒有一個基礎規模的群體擁立他父子,不能從地方獲得基本的物資供給,一千二百軍心不穩的人馬,實在是有些不夠看啊!

  而他們手裡一千二百人,與其他勢力發生交戰後,一旦出現較大的人馬傷亡,都沒有地方補充。

  將馮家奴婢及一部淹留敘州境內的流民安置下來、拉攏過來,將之前就遷到敘州、但與土籍番民矛盾頗重的客籍民眾進一步收攏過來,化解掉目前人馬里不安定的因素,韓謙與他父親才算是在敘州初步站穩腳。

  不過,就算將馮家奴婢、流民及客籍漢民都拉攏過來,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來也才有六七萬人,僅僅相當江東地區稍大規模的一個縣。

  僅這點人口基礎,一方面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將兩三萬人安排好,另一方面還要在明年秋冬之季,解決掉境內滲透進來的潭州兵馬,要擺平四姓大族,在應對好外圍土籍諸姓敵視的基礎,保證有從沅江上游對潭州進行箝制的能力,捷徑在哪裡?

  韓謙將最大的希望寄託在他對當世煉鐵鍛鋼之法的改良上。

  之前他有四個月的時間,一直都在雁蕩磯琢磨煉鐵鑄鋼之法,也建造鍛造房,以及多種試驗性質的煉鐵爐、手鍛爐,在風橐的基礎上造出鼓風箱,召集陳濟堂等人不間斷的試驗新法。

  甚至為了適應敘州所產的鐵礦石、生鐵料以及煤石,不惜擠佔敘州船隊緊張的運力,從敘州運鐵礦石、生鐵料、煤石,進行各種試驗。

  主要就是因為各地所出的鐵礦石、煤石,成分都有很大的不同,韓謙要摸索出一套基於敘州,甚至就是龍牙山所出鐵礦石、生鐵料及煤石的煉鐵之法。

  要不然杜君益在沒有掌握真正的煉鐵理論基礎之上,憑什麼直接接手龍牙城煉鐵場的工師之職?

  因為龍牙城煉鐵場改採用的流程,是雁蕩磯鍛造房一遍遍摸索改良出來,除了陳濟堂、杜君益外,韓家還有六名匠師以及莊院有十多名奴婢持續四個月參與其事,此時也都到敘州來。

  而季希堯在龍牙山所建的煉鐵場,無論是建造的爐鐵爐還是改採用的流程,都是韓謙在雁蕩磯改良過來的新法。

  目前,僅有仿木炭燒製之下悶燒煤石去雜,乃是到敘州之後才著手試驗。

  雖說敘州的森林資源豐富,即便都用木炭煉鐵,短時間內也是能消耗不盡,但問題目前用此法水洗悶燒煤石去雜,相比較燒製木炭,還是能夠節省大量的人力。

  而韓謙當下手頭最緊缺的就是人力,幾乎所有人都不認為他憑藉手裡頭這點人手能幹成什麼事情!

  要不然的話,潭州又豈會輕易放他過洞庭湖?

  當然,杜君益改用悶燒去雜過的煤石煉鐵之後,之前確定的煉鐵流程,又出現兩個新的變化,但這兩個卻是好的變化……

  「我們用悶燒煤石替代木炭之後,爐溫相比較有明顯的提高,同樣一段鐵燒熔時間差不多能縮短十之一二;另外,悶燒煤石燒殘後支撐力要比木炭強很多……」杜君益將他這段時間觀察到的新變化,跟韓謙匯報。

  「是嘛,這是好事啊!帶我去看看!」韓謙帶著杜君益等人,大步流星往龍牙城後的煉鐵場走去。

  爐溫能提高,可不是簡單將煉造生鐵時間縮短十之一二的問題。

  經過四個月的試驗摸索,韓謙已經確定鐵的熔點跟含炭量直接相關,含炭量越低,熔點越高。

  這也是當世只能通過可能長達數月、數年時間進行不間斷的鍛打,才能得到含炭量近乎為零的柔鐵的關鍵。

  鐵料去雜,含炭量降到極低,即百煉成鋼繞指柔,故稱柔鐵,實際就是後世所說的熟鐵,又稱老鐵。

  因為柔鐵的含炭量極低,熔點極高,當世煉鐵爐的爐溫沒有辦法將柔鐵熔化,也就沒有辦法直接通過爐煉的方式得到真正的熟鐵。

  所以提高爐溫,永遠是煉鐵鑄鋼之法改良提升的關鍵。

  現在用悶燒煤石替代木炭,就能提高一些爐溫,甚至就可以直接導出燒熔的鐵水進行攪絆,在鐵水未冷卻時,使雜炭暴露在空氣裡進一步燃燒直接去除,其他雜質也能通過燃燒形成渣雜沉澱在鐵水下方,從而直接降低含炭量、含雜量,這得為後續的鍛造省多少力?

  這個辦法,韓謙在雁蕩磯就用小型煉鐵豎爐試驗過。

  不過,雁蕩磯沒有辦法建造大型鼓風設施,燃料以木炭為主,難以堆積太高,以致爐溫提升不到韓謙所期待的程度,而導出鐵水的冷卻速度又太快,效果不是很理想,但也證明是值得下力氣去摸索的。

  龍牙山這邊所建的豎式高爐,要比雁蕩磯的試驗用爐高出一倍,便能造更大型的水力或畜力鼓風箱,能堆積更多的燃料,此時悶燒煤石還能進一步提高爐溫,給韓謙提供的想像空間就更開闊了。

  韓謙心裡想著,要是將豎式煉鐵爐所出的鐵水,導入新的坩堝爐,在高溫條件進行攪絆去炭去雜,再導出來冷卻呢?

  這事實上是將當世的煉鐵與炒鋼過程結合到一起進行,在後世又稱雙爐法,比鐵水冷卻成生鐵塊之後,再進行加熱熔化脫炭去雜,更省燃料、效率要高得多!

  韓謙不指望能直接到真正精純的熟鐵,但這種辦法要能得到含炭量適度的精鐵,那比當世的炒鋼法,要省多少力?

  殘煤的支撐力顯著提高,這也是值得大聲叫好的現象。

  龍牙山這邊所建的豎爐煉鐵,鐵水出口、出渣口位於低部,加炭口、加料口位於上部,點燃後炭料支撐住鐵礦石進行反應,所得的鐵水從間隙流淌到底部導出,但在炭料支撐不住之前便要停止煉鐵,防止料炷垮塌。

  豎爐一次能煉多少鐵、能加多少鐵礦石,跟殘炭的支撐力是直接相關的。

  目前龍牙山一座豎式煉鐵爐,一爐鐵水能出七百斤鐵,倘若悶燒煤炭的殘石支撐力顯著提高,一爐鐵水能提高到一千斤,效率又一次能提高多少?

  有這個基礎,這也方便以後建造爐膛容積更大、一爐能出兩千斤甚至四千斤的豎式高爐!

  這些經驗,都是韓謙過去四個月在雁蕩磯摸索出來,他離開金陵潛逃,將諸多試驗用爐「摧毀」掉,自然也要將掌握這些經驗的韓家匠師都帶出來。

  韓謙趕到有哨兵值守的煉鐵場。

  煉鐵場建在一座緩坡與龍牙城的西南寨牆之間,雖然僅有三座高逾丈餘的豎式煉鐵爐,以及一些更小型的鍛造爐,但佔地逾百畝,燒炭窯也建在煉鐵場內,這樣就必須要保證有足夠面積的堆煤場跟堆礦場。

  韓謙確認杜君益沒有誇大悶燒煤石的效用後,便直接叫停一座煉鐵爐,在鐵水出口建造能高溫攪絆或炒煉的坩堝爐,以試驗他琢磨許久的雙爐煉鋼法……

  要是此法能成,雖然製造蠍子炮弩臂那種所需的高性能鋼件還是很難打造,但龍牙山打造出來的扎甲、鱗甲、精鐵刀、戰矛等兵甲,成本將能大幅縮減到當世其他鐵場三分之一的水準上。

  成本不能進一步縮減,主要還是他這邊所建的煉鐵場,位置不夠合適,煉鐵產量受鐵礦及煤石的開採及運輸限制。

  要是雙爐法能行,韓謙下一步要是多抽調數百壯勞力,增加煤場及鐵礦場的用工!

  試想著,將普通的鐵箭頭,換成精鐵箭簇、精鋼箭簇,穿透力得要提升多少?

  哪怕前期專為五柳溪工地現場打造河渠、開墾糧田的鍬鏟鋤犁等農具,也要比普通的鐵器提高一大截效率。

  接下來半個月敘州彷彿正面臨著暴雨前的寧靜,四姓大族、潭州兵馬以及客籍大戶都在觀望著金陵那邊會如何裁決韓家父子的命運,以致都沒有什麼動作。

  韓謙則守在龍牙城裡,親自盯著雙爐改造出來。

  攪絆或炒煉燒熔鐵水的坩堝爐,結構要比豎式煉爐簡單,體積、高度也要低一大截,只是位置要於豎式煉爐的鐵水出口,這個只需要在穩固地基的基礎上挖斜坑建爐便能解決。

  所以說,第一座試驗性的雙爐改造過程,還是簡單。

  十五天後,第一爐雙爐所出的鐵水導入長條型的模子裡冷卻,看著冷卻後的鐵塊泛出清亮的光澤,這不是精鐵、精鋼,又是什麼?

  刀劍的鑄造,涉及到刀刃跟刀脊的性能需求,真正處理起來還頗為複雜,但扎甲及鱗甲所需要的甲片、甲板,卻只需要用薄鐵進行簡單的鍛打就行。

  這時候拿來跟傳統炒鋼鍛打法所造的甲片進行對比,就會發現新法所鑄的甲片,性能已相差無幾。

  一副扎甲,由數以百計的甲片穿綴而成,鱗甲的甲片數量更多,傳統的制甲技術,都用小塊生鐵加熱炒煉後再反覆鍛打成型。

  一名制甲匠師,通常需要一年時間,才能製出一副上好的扎甲。

  要是不對甲片進行炒煉鍛打,直接用薄鐵片充當甲片,想要獲得相當的防護力,鐵質扎甲便要重上一倍多。

  甲卒穿上這樣的鐵甲,也許一次衝鋒就會將體力耗盡。

  防護力、鎧甲重量以及制甲的效率,在當世兵甲匠作裡,永遠是難以調和的三個矛盾體。

  用新法所煉的精鐵,也需要在水力鍛錘下進行一定程度的冷鍛,甲片質量才能進一步提升,但相比較傳統的扎甲、鱗甲匠作,效率高出太多了,而且對制甲匠師的要求,也能大幅降低。

  韓謙確認新法所煉的精鐵能用於製作扎甲,便第一時間從馮家奴婢以及將卒子弟裡,徵調十四到十六歲的百餘少年作為學徒,補充到兵甲工坊。

  左司斥候乃是精銳中的精銳,守淅川時繳獲也多,包括返鄉的刑徒兵、奚氏族人以及船幫武衛,只要立下軍功、獲得武勳,或者需要編入州營效力,都被允許直接將繳獲的兵甲攜帶歸鄉。

  所以韓謙這次在敘州湊出的一千二百人馬,兵刃鎧甲還是大體齊全的,所缺不多,一般說來,龍牙山這邊是最不需要急著擴編兵甲匠作坊的。

  只是,敘州兵馬,將卒身上所穿的,最主要的還是革甲。

  除了六七百副革甲外,軍中較為沉重的鐵甲也有百餘幅,精鋼扎甲卻僅有二十餘副。

  像田城這種武藝強、氣力足的戰將,內穿革甲,外披精鋼扎甲,只要不是遇到床子弩當面攢射,便是迎著長弓箭陣,也敢衝鋒陷陣。

  而革甲或稍輕薄的鐵葉甲,稍遠距離在抵擋普通的鐵箭簇時還行,但要是這時候對方長弓上所搭的是更鋒銳、穿透力更強的精鋼箭簇呢?

  材料的提升,對應的不僅僅是生產力的提升,也對應著殺戮能力及效率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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