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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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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 23:38: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章 父女

  去年年節時,三皇子與龍雀軍的核心人馬都困在淅川城、荊子口兩地,臨江侯府內自然是絲毫沒有過年節的氣氛。

  今年,臨江侯府改為臨江郡王府了,但此時距離文學從事韓謙脅裹左司兵馬潛逃已經過一個半月的時間,但惡劣的影響並沒有消去,年節期間的氣氛,就彷彿籠罩在暴雨來臨前的烏雲之下,令人喘不過氣來。

  內部進行一輪更嚴格的清查,執行更嚴格的監視制度,這已經是攪得雞飛狗跳,但更嚴重的是潛逃事件對郡王府聲勢的打擊。

  潛逃事件暴露出三皇子的御下能力薄弱。

  雖然對年後才十六歲的少年提出要有極強的御下能力,本身就是一種苛求,但是要想破除立嫡立長的常規,成為大楚的接班人,這就不是苛求。

  潛逃事件也暴露出郡王府的班底存在嚴重的問題。

  這種情形下,朝中諸多王公大臣,還有誰會傾向主張用三皇子替換太子,成為新帝的侯選人?

  三皇子以及沈漾等人多次被陛下召入宮接受質詢不說,龍雀軍原計畫從均州徵調一部分兵馬,以周憚為首,到金陵組建騎營的計畫,也被陛下直接叫停。

  這部分人馬在均州已經完成徵調,天祐帝一紙詔書,將周憚及這部兵馬調入鄂州駐守。

  雖然天祐帝在詔書裡沒有明確意圖,但明眼人心裡都清楚,韓謙的這次潛逃,沒有潭州的默許、放行,是不可能順利抵達敘州的。

  朗州北面的荊州,歷來是朝廷西防蜀地、南鎮潭州的重鎮,乃是大將張蟓率部在那裡坐鎮,不用擔心會出什麼問題。

  不過,從岳州往東,經鄂州、黃州到江州,長江沿岸,特別是南岸的防禦空虛,天祐帝將周憚所部調駐鄂州,意圖還需要說出來嗎?

  當然,在調周憚駐防鄂州之時,天祐帝還特地下旨在金陵城裡賜了一座宅子給周憚,用意則更明顯,就是要周憚將妻兒老小作為人質都送到金陵來,再去鄂州出任行營軍使。

  像郭亮、高承源、李知誥、周數、陳景舟乃至鄭興玄、周元、張潛等郡王府及龍雀軍主要將吏,都在鳳翔大街附近給賜了宅子,說白了就是方便就近監視,防止再出現潛逃事件。

  這件事件,對郡王府及龍雀軍的打擊,是相當嚴重的,但一直拖到元宵節,朝中都沒有討論最終的處置結論來。

  事件很顯然並非郡王府低級官員潛逃那麼簡單。

  敘州刺史韓道勳的請罪摺子送入金陵已經有半個月了,池州刺史韓道銘在年前就主動趕回金陵「述職」,留在金陵的韓府等候處置;而七十多歲的韓老太爺韓文煥,更是讓家人抬著病榻進京,要進宮請罪。

  只是天祐帝沒有恩允韓文煥進宮,對韓道銘滯留京中也無任何表示。

  這時候自然少不了有落井下石的,但偶爾有幾道參劾韓家的摺子送進宮裡,也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一輛馬車車轍轔轔的駛入蘭亭巷,用羊角熬煮成的明角車窗,將寒風抵擋在車外,還能讓外面的光明透進來,能大致看清楚車外的景物,不得不讓人讚嘆從秋湖山匠坊傳出來的這種辦法,真是巧妙。

  「父親,陛下不是已經很有培植三皇子的傾向,韓謙為何要潛逃去敘州?」

  王珺穿著裘襖,臉蛋襯得越發嬌豔明麗,雖然馬車沒有停下來,但她將明角窗推開一角,看到韓家大宅的門庭此時正被數名身穿褐衣甲袍的兵卒守著,門檻上積有灰跡,顯然已經相當長的時間沒有人推開那兩扇門。

  這一刻,王珺情不自禁想起兩個月前,她夜闖蘭亭巷來救殷鵬的那一幕。

  雖說當時她隔著庭院,在夜色燈光遙遙看了韓謙一眼,但韓謙揮手那一瞬時的灑然似印在她的心間。

  便是那一刻的印象,叫她越發難以理解韓謙的這次潛逃。

  只是那一瞬的感覺難以作為理由問出口,王珺在她父親面前,也只能問在三皇子有奪嫡希望之際韓謙為何要潛逃。

  「誰知道呢?」

  王文謙攤手說道,他的心思再細膩,也不可能猜到女兒心裡的疑惑到底是什麼,不過,三皇子是不是曾有奪嫡的希望,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三皇子的根基還太淺了。

  不過,他此時想到韓道勳、韓謙父子二人,他就沒有琢磨透過,此時多想也無益,令他發愁的,乃是臨江郡王府聲勢大受打擊,信王的機會也隨之變得更加渺茫,因為陛下那邊此時更不敢輕易去動當下的棋局。

  「陛下會如何處置此事?」王珺又問道。

  「又能如何處置?」王文謙攤手說道,「韓道勳、韓謙父子太過聰明,敘州在潭州以南,說不定暗中早與潭州勾結,陛下是出兵剿之,還是令潭州剿之?怎麼做都是兩難,我估計陛下沉默那麼久,等忍下這口氣,說不定會反其道而行之啊!」

  「反其道而行之?」王珺疑惑的問道,「難不成還對韓家父子賞功給爵不成?」

  「鞭長莫及,還能如何?」王文謙苦笑著說道。

  「哦!」王珺輕輕應了一聲。

  這時候馬車拐出蘭亭巷,王珺不經意間看到蘭亭巷後面的靠山臨街院子裡,門扉打開一道縫,有個綠裳女子往這邊張望過來,訝異的叫了一聲。

  王文謙扭頭看過去,那綠裳女子的頭臉已經縮了回去,門扉重新關閉起來,問女兒王珺:「你看到誰了?」

  「好像是殷叔叔所說的那個春娘!」王珺當初也只是遠遠看過春十三娘一眼,事後再聽殷鵬提起過,此時也是十分的肯定,說道,「韓謙當初就是在這個春娘的宅院裡,捉住殷叔叔,女兒擔心殷叔叔會受害,情急之下趕去求情,沒想到真將殷叔叔救了下來。如今想來,韓謙當時意識到馮家突然轉變態度後,更主要的是防止這個春娘會落到我們或者太子手裡,只是這麼個人物,怎麼不是韓謙的嫡系,沒有跟著去敘州?」

  王文謙眉頭微凝,目前據他們滲入臨江郡王府的信息源,能確認縉雲樓左司乃是信昌侯李普與韓謙共同暗中籌建,裡面定然有韓家的嫡系,也有信昌侯府的嫡系。

  這個春娘沒有隨韓謙潛逃敘州,自然應該是信昌侯府的嫡系。

  就韓謙這次潛逃而言,必然是精心準備的,或許在馮家案發之前,韓謙就早已經有這個念頭了,要不然很難如此順利。

  只是就當時的情勢而言,要是信昌侯府在左司的嫡系力量受到重創,豈非更利他潛逃?

  …………

  …………

  「是什麼人從蘭亭巷出來?」姚惜水站在院子裡問道。

  「沒看清楚,」王珺坐在車廂裡,光線頗暗,春十三娘自然看不清楚,說道,「馬車看似普通,但裝的是明角窗……」

  羊角加酸蘿蔔水熬煮成液然後凝固成燈罩或窗罩,則稱明角燈或明角窗,這是去年七月底韓謙在雁蕩磯造出十幾盞明角燈送入郡王府後才傳出去的辦法。

  真要有心打聽,也不難知道此法,但這看似普通的馬車卻非普通人家就是了,姚惜水心裡想,這時候還是有人在關注蘭亭巷裡的動靜啊!

  「敘州有什麼消息傳回來?」春十三娘見姚惜水春眉暗鎖,岔開話題問道。

  韓謙潛逃敘州,潭州、辰州事實上已經中斷了商旅往來,這也使得晚紅樓派人潛入敘州打探消息,變得更為艱難。

  不能公然乘船走水路往來,翻山越嶺的話,得耽擱多少時間?

  姚惜水也差不多到這時候,才知道敘州那邊最新的情報。

  「他父子在敘州演了一出拒子入城、負荊請罪的大戲之後,便解散之前先受四姓大族控制的州營,新編了州營、獄營、水營,此時獄營五百兵卒控制黔陽城,韓謙親率州營五百兵卒以及馮家奴婢到奚氏舊故龍牙山落腳,聽說在那裡已私自新置臨江縣招兵買馬,所用皆是私人……」姚惜水說起探子今日才傳回來的信報。

  「……」春十三娘微微一嘆,說道,「現在也還有什麼好說的了,韓家父子此時正全力利用手裡所掌握的資源去鞏固他們在敘州的根基,敘州的土籍大姓勢力沒有什麼動作,大概是在等金陵這邊的態度吧?天祐帝應該也很清楚敘州此時的形勢吧?」

  「內府局有沒有派探子過去還不知道,樞密院職方司在潛逃事情發生後就在洪州新設一房,很顯然是方便其眼線探子越過羅霄山,潛入潭州以南的邵衡辰敘諸州刺探情況,天祐帝應該是清楚敘州此時的情勢的。」姚惜水說道。

  「朝中會如何處置,李侯爺這兩天有沒有進宮打探最新的消息?」春十三娘問道。

  「朝中議論紛紛,天祐帝未置一言,誰也不知道最終會下怎樣的旨意?但除了周憚出任鄂州行營軍使,天祐帝並無往鄂州繼續增派兵馬的意思,估計會讓韓家父子得逞吧?」姚惜水說道。

  春十三娘暗暗稱是,這時候聽到外面有快馬馳來,停下來砰砰敲響院門。

  春十三娘著人打開院門,卻見是信昌侯府派來的家兵,看到姚惜水稟道:「就敘州事,宮中已傳旨下來,侯爺請姚姑娘、十三娘去侯府……」

  「這麼快?」姚惜水相信天祐帝也應該剛剛知道敘州最新的情勢,沒想到這麼快就做出最終決定了,問道,「我義父他人呢?」

  「張大人跟侯爺在一起。」來人說道。

  姚惜水猜測應該是義父張平最先得到消息,才趕到信昌侯府通稟此事,她與春十三娘也不耽擱,準備馬車便往信昌侯府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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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4 0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封官賞爵

  「天祐帝未免太軟弱了一些!」

  姚惜水與春十三娘從側門走進信昌侯府,穿過夾道,還沒有走進信昌侯李普平素接待客人的遊園,便聽到李沖不滿的聲音隔著院牆傳出來。

  這條夾道並沒有封閉起來,府裡的普通奴僕都有可能經過,姚惜水微微皺眉,心想李沖說話時沒有顧忌到這點,大概是真被最終的結果給氣到了。

  姚惜水清了清嗓子,隔著院牆問道:「父親可是也過來了?」

  姚惜水多此一問,乃是提配李沖隔牆有耳。

  姚惜水與春十三娘走進園子,看到信昌侯李普、義父張平以及李沖等人,換到離院牆較遠的亭子裡說話,她走過去問道:「宮裡下了什麼旨意?」

  「韓道銘授鴻臚寺少卿,調鄂州刺史田常接任池州刺史;三殿下去均州刺史,遙領鄂刺史,均州刺史由左武衛軍監軍使徐昭齡兼領,此外貶沈漾出任鄂州長史……」張平將今日隨三皇子楊元溥進宮聽到的最新消息,又重新說了一遍。

  「沈漾被貶得有些狠啊。」春十三娘感慨道。

  韓氏肯定會受懲處,韓道銘從掌握上州軍政大權的池州刺史,調到堪與秘書監一般清閒的鴻臚寺擔任少監,這對韓氏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沈漾之前乃是正四品的郡王傅,一下子貶為從六品的中州鄂州長史,可以說是連貶五級——不過沈漾作為郡王傅,郡王府文武將吏皆受他監管,理所當然要為「潛逃」一事負最大的責任。

  「韓家父子呢?」姚惜水問道。

  「韓道勳加授宏文殿學士、銀青光祿大夫,領敘州防禦使、刺史;另授韓謙敘州司馬、敘州行營兵馬使、臨江縣知縣!」張平說道。

  姚惜水心想難怪李沖如此不滿的抱怨天祐帝太過軟弱了。

  韓道勳在刺史之上,加宏文殿學、銀青光祿大夫,意義不大,僅是從三品的虛銜,更主要的目的或許是防止韓家父子輕易的淪為潭州的附庸;而加防禦使,對韓家父子的實際意義就大了。

  刺史執掌軍政,名義上州營也受其制轄,但州營的主要職責還是揖盜防寇,維持州縣城池的治安;而作為防禦使,便有征伐之權,更能以軍法懲戒將吏,更能自行委任六品以下的中低級武官,進行軍功獎賞。

  這無疑是默認韓家父子割據敘州的事實。

  「天祐帝竟然真如此對韓家父子封官賞爵?」春十三娘有所預料,但真看到這樣的場面,還是異常的震驚,差不多相當於韓謙所有的算計,都得到實惠了。

  「不封官賞爵又能如何?」信昌侯李普輕嘆一聲,「封官賞爵,或者直接叫韓家父子據敘州自立,對朝廷的形勢,也要比韓家父子徹底淪為潭州的附庸要強!」

  聽信昌侯李普這麼說,春十三娘倒有些明白過來。

  朝廷不可能出兵去伐敘州,也不可能給潭州出兵的名義,這時候倘若降旨追問韓謙的潛逃之罪,是對韓家父子是一種打壓,畢竟敘州境內四姓大族多半想著要借朝廷名義對抗韓家父子,但這也會迫使韓家父子徹底投向潭州,借助潭州的力量去鎮壓敘州境內的反對勢力。

  潭州不僅能藉機暗中掌握敘州,位於敘州與朗州之間的辰州,也必將落入潭州之手,這對大楚有什麼好處?

  說白了,朝廷此時所要考慮的,已經不是韓謙的潛逃,或者韓家父子據敘州自立的事情,而是潭州馬家。

  潭州一旦生變,大楚的國體都將受到嚴峻的威脅。

  此時封官賞爵,穩住韓家父子,不使其徹底倒向潭州,對大楚而言,除了面子上難看外,但真正的朝野形勢並不能算壞。

  畢竟朝廷對敘州,本來就沒有多少控制力,即便叫韓家父子世襲割據,於朝廷並不能算什麼損失。

  而對韓家父子而言,既然有那麼大的野心,只要有可能,大概也不會願意淪為潭州馬氏的附庸吧?

  「那也太寬待韓家父子!」李沖猶是憤恨不平的說道。

  「也不能這麼算,」張平輕嘆一口氣,說道,「對韓道銘的調任下旨,將是內侍省少監沈大人親自走一趟,到時候沈大人會私下勸韓氏主動解除家兵,將韓氏族人都遷到金陵居住!」

  聽張平如此說,李沖倒是容易接受一些,心想天祐帝心裡到底是不糊塗,這是防備當初韓道勳、韓謙父子與韓氏的決裂也是在演戲,同時也是將韓文煥及韓氏其他族人扣押在金陵,充當人質,清除韓氏在池州、宣州的影響力……

  …………

  …………

  韓氏在金陵的大宅,要比韓道勳、韓謙父子在蘭亭巷的宅子氣得多了。

  韓府佔地約十數畝,從大門進來,最當前的明居堂,乃是韓文煥早年會客之所,除了兩側的廂房間,大堂足有十丈見方,四壁張掛當世名人字畫,以示韓氏交遊廣泛。

  明居堂的後面乃是一座半畝大小的錦鯉池,湖石假山圍繞,又名鑑心池。

  韓府以明居堂、鑑心池為中軸線,分為東西兩片,從明居堂的遊廊延伸出去,各有七八套院子、五六十間房。

  此時韓氏家人,都聚集在明居堂內,韓道銘一脈、韓道昌一脈,妻妾子婿女媳,再上老爺子韓文煥兩名年過四旬的庶子及妻妾,五十餘人將寬敞的明居堂擠得滿滿當當。

  欽差特使沈鶴剛走,但沈鶴那細軟的話音還在眾人耳畔傳蕩。

  韓鈞、韓端作為韓氏兩支的長子,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直到身後人提醒,才省得要站起來。

  這時候其他人陸續退去,唯有韓鈞、韓端以及韓道銘的兩名庶子韓成蒙、韓建吉留在明居堂,陪著老太爺韓文煥以及韓道銘、韓道昌說話。

  雖然最終的懲處,比早初在池州聽聞韓謙潛逃時的擔驚受怕,要好許多,但人總是得隴望蜀。

  在宣州、池州經營那麼大的家業放棄掉,韓氏老小都遷入金陵,實際上是充當人質,誰心裡又能輕易消化?

  「陛下的旨意是倘若敘州那邊有什麼輕舉妄動,我們韓氏一族還得被拖下水跟著陪葬?」韓鈞艱澀的看向父親,問道。

  「今日就這樣了,以後大家都仔細著言行吧,太子、信王的事情以後少摻合,我們韓氏這時候也沒有資格去摻合了!」韓文煥心力交瘁的說話,說罷顫巍巍的站起來,招手便要喚丫鬟過來扶他離開明居堂,回後面的宅子休息。

  「父親,韓家的希望不能寄到老三身上啊!」韓道昌心裡有太多的不甘願,這時候再也壓抑不住的說道。

  韓鈞聽著二叔的話,猛然一驚,看向祖父,心想老爺子警告他們什麼事情都不摻合、靜觀其變,不就是要將韓氏的希望寄託到敘州嗎?

  父親、二叔與敘州那個奸佞小人乃是同胞兄弟,在老爺子眼裡,那對父子在敘州站穩腳,可不就是相當於韓氏也在敘州得到發揚光大了?

  只是,這對他們的區別就大,敘州以後能有他們的立足之地?而且敘州那邊做什麼事情,會顧忌他們的死活?

  當然,韓鈞對二叔提出的質疑再認同,他作為孫輩卻不敢在老爺子面前胡亂說什麼,轉頭看到前院管事在明居堂前猶猶豫豫的,似有什麼事情要過來稟告,卻又不敢走過來,皺著眉頭質問道:「韓松,你有什麼事情,縮頭縮腦的?」

  「三皇子身邊有個叫姜獲的掌案,遞了帖子過來要見老太爺、大老爺,人就在外面候著。」前院管事走到廊下,遲疑的說道。

  「郡王府的人過來見我們?」韓道銘困惑不解,但又不能將人拒之門外,吩咐道,「將人請進來。」

  姜獲帶著兩名青衣小宦,走進明居堂,十分客氣的朝韓文煥、韓道銘、韓道昌拱手致禮:「臨江郡王府縉雲樓掌案書吏姜獲見過韓老大人、韓大人、韓二爺——」

  韓謙潛逃前,作為文學從事,乃是臨江郡王府縉雲樓的主事,姜獲一報身份,明居堂內的眾人都又驚又疑,不知道姜獲過來是為何意。

  「姜大人大駕光臨,是有什麼指教?」韓道銘問道。

  「這一個多月來的紛紛擾擾,到今天也是算是水落石出了,韓道勳、韓謙二位大人,仍然是我大楚的忠臣良子,姜獲特來給韓老大人、韓大人、韓二爺賀喜,」姜獲笑眯眯的說道,「不過韓謙韓大人離開金陵,到敘州赴任之前,前後從郡王府支走鹽四千擔、絹綢八千匹、精米六萬兩千石、革甲四百套、拓木弓三百張以及其他折價約五萬緡錢的財貨,這裡皆是韓謙韓大人的畫押。姜獲想著要去敘州討債,路長水遠,頗有不便,但韓謙韓大人乃是韓老大人的嫡孫,殿下說這筆債,或能請韓老大人先墊上!」

  聽姜獲這話,再看姜獲慢騰騰的從懷裡掏出一疊賬本,韓道昌差點要氣暈過去,韓謙那小畜生從郡王府捲走的錢糧,三皇子要強迫他們代為償還?

  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姜獲不會因為韓家人臉色大變便停了,依舊一臉和靄的說道:「韓謙韓大人前往敘州,還從郡王府帶著七百多斥候、匠師以及少年子弟,丟下一千多孤兒寡母沒人養活。陛下仁慈,想將這一千多孤兒寡母都送到敘州去,但又有大人說去敘州路途凶險,萬一途中有個三長兩短,朝廷對韓謙韓大人也沒有辦法交待,最好還是由郡王府這邊好生照管。不過,相信韓老大人、韓大人、韓二爺也都能明白三殿下對此是什麼心情,我便想著,韓謙韓大人以及韓三大人身在敘州,不能照顧這一千孤兒寡母,只能請韓老大人、韓大人、韓二爺代勞了。要是韓老大人覺得將人直接送到府上麻煩,可以照一人一天三斤口糧折算,一個月計一千緡錢……」

  這一千多孤兒寡母或許是朝廷最後制約敘州的手段,郡王府那邊不直接集中起來關押供養,竟然還要從他們這裡敲詐口糧,韓道昌的腦門氣得突突直跳!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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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4 00:0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二章 棋局

  驪山又名繡嶺,乃是秦嶺的北麓支脈,山勢逶迤、樹木蔥籠,此時才是二月早春時節,草樹還沒有發青,遠望宛如一匹蒼黛色的蒼龍。

  驪山中麓有兩百餘甲騎安靜的停留在一座峽谷口前,偶爾駿馬打著響鼻,或一兩隻橫空而過的大鳥嘯鳴,打破峽谷裡的幽靜,谷長深邃,上下曲折,一口瀑布從百丈高崖墜下,水濺山石,淙淙有聲。

  朱裕身穿一襲青袍,站在一座挑出的石台上,看著幽谷內的奇景。

  數匹快馬從山外馳來,驚動守在峽谷口的騎兵,看到來人乃是副都將陳昆,才放鬆警惕,讓開通道,讓他直接進峽谷與雍王殿下會合。

  「你不留在大安城裡,跑到這裡做什麼?」朱裕問道。

  大安城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國都長安,前朝覆滅,毀於戰火的長安城,於四年前才併入梁國的疆域,更名大安城進行重建。

  在荊襄戰事結束之後,梁朝內部總結經驗教訓,主要是得關中之地經營的時間太短。

  關中經歷百年戰亂,殘破不堪,殘留的勢力對梁國還沒有太強的歸附感。

  荊襄戰事期間,關中兵馬出武關對荊子口的攻勢,一直都是不溫不火,以致整個荊襄戰事期間,殺入南陽盆地的兵馬,一直都沒有得到關中地區真正有效的支援。

  不管是後續繼續從西線對楚國用兵,還是發兵征伐蜀地,經營關中成為梁國的當務之急。

  前朝中葉,京兆府加關內道,人丁繁盛時有近四百萬人口,但經百年戰事摧殘,此時關中行台所轄諸州人丁,僅剩百萬出頭,而人口一度達二百萬的京兆長安府,此時所屬十八縣已不足三十萬人,卻又猶是梁國不容忽視的根基。

  朱裕在汴州率玄甲都回洛陽,都沒能休整上兩個月,便受封關中行台尚書令,率玄甲都進駐大安城,開始對關中的經營,迄今已有半年時間。

  朱裕對荊襄戰事的結局不甚滿意,即便是身在關中,猶時時牽掛著楚國的動向。

  陳昆將馬匹交給隨行的扈衛牽頭,他攀上石台,頗為興奮的說道:「楚帝最終處置韓謙潛逃之事半個月前就確定下來了,探子剛剛將訊報送過來,看來我們只需靜待韓家父子與潭州媾和,便是我們再攻荊襄之時啊……」

  朱裕沒有作聲,接過訊報坐到一旁被青苔染綠的山岩上細細讀起來,搖頭說道:「這些時間大家都盯著韓謙的叛逃之事上,卻罕有人能跳出來,看一眼整盤的棋局。」

  「殿下覺得這事另有蹊蹺?」陳昆訝異的問道。

  「我起先心裡僅是有些懷疑,現在卻是有七八分確定了。」朱裕說道。

  「殿下起先懷疑什麼?」陳昆不解的問道。

  「荊襄一戰,可以說是韓謙一人扭轉戰局,令我等無功而返,楊密不賞韓謙,或許可以說是心裡不喜韓謙攜其子搏奇功,又或許當時就對韓家父子有所忌憚,但以楊密多疑的性子,倘若真有意廢嫡,既然還要用韓家父子輔助楊元溥,便不可能不盯住,不應該叫韓謙如此輕易就潛逃成功,」朱裕說道,「此時看他將沈漾貶往鄂州出任長史,形勢卻是明朗了,這一切都是楊密的棋局,而韓家父子是他謀潭州的棋子啊……」

  「韓謙這次潛逃頗為徹底,在楊密多疑的生性,在沒有足夠箝制手段時,會放韓家父子都去敘州?」陳昆猶為不解的問道。

  「若我是楊密,便將敘州賜給韓家父子,」朱裕站起來,袖手身後說道,「而用楊元溥遙領鄂州,使沈漾、周憚先往鄂州經營,實是為將來對潭州的出兵做準備。」

  陳昆心想敘州地處一隅,山高水遠,丁口僅有潭州的二十分之一,原本就是半羈縻州,賜給韓家父子也無損楚國,倘若籍此能真正掌握擁二十七縣、人丁逾二百萬的潭州,實在是一樁合算之極的買賣。

  想到這裡,陳昆問道:「我們是不是派人往潭州送信?」

  他們不管怎麼說,既然窺破這層秘密,怎麼都不能坐看楚帝得逞的。

  朱裕稍作沉吟道:「消息是要散播出去,但潭州未必就會有十分的戒心,倒是安寧宮跟徐明珍那裡,心思或許更容易動搖一些。」

  陳昆說道:「我這便去安排!」

  …………

  …………

  敘州的二月,則要比關中溫潤多了。

  雪峰山脈、武陵山脈常綠喬木灌林較大,但冬季色澤深綠,看上去也有些蕭條枯躁,進入天祐十五年二月,嫩青色的新葉長出來,田畦山坳一叢叢新草長達,懸崖峭壁或溪岸茅舍間迎春花也吐出嫩黃色的細蕊,天地間的色澤層次則要豐富多了。

  韓謙站在船首,眺望四周山野,心裡卻是奢望溫潤多雨的暖春能推遲來臨。

  為了在五柳溪建分水堰、溢水堰,要對河道進行截流,而五柳溪的上游來水,則要從側面開挖的窄渠引走。

  為節省人力,這條窄渠僅有三丈寬、六七尺深,正常時僅能充當灌溉支渠使用,枯水期也能充當五柳溪的主河道,但豐水期卻不行。

  五柳溪水利工程必須在龍牙山的雨水密集起來建成,要不然上游來水超過這條支渠的承受容量,工地以及此時在河口附近修建的數座圍寨、新開墾的上萬畝糧田,隨時都有可能會受到洪水的衝擊,也會嚴重影響後續的屯墾之事。

  這也將意味著後續的計畫還要做進一步調整。

  雖然韓謙知道敘州這邊千頭萬緒,指不定哪裡就會出岔子,不可能事事皆照計畫進行,但岔子出得太多、太大,他也無法都兜住。

  他現在爭分奪抄的搶時間,一方面是要搶在秋冬季能有對潭州的牽制能力,另一方面他也得防備著潭州戰事結束後,天祐老兒真順勢將敘州封給三皇子怎麼辦?

  到時候豈非他父子倆什麼好處都沒有撈著?

  三桅槳帆船緩緩駛往五峰山東側的內湖碼頭,恰好有一艘小舟,驅趕一大群灰羽鴨路過,舟頭或站或蹲三五名養鴨少年,好奇的打量著艙頂甲板上的那數架床子弩。

  這些養鴨少年都是種植園裡的子弟,看到戰帆船過來,眼睛裡也沒有什麼驚畏,看到甲板上有認識的叔伯,還頗為興奮的揚手招呼。

  要不是畏春江水寒,這些少年都要有人躍入湖中,一展泳姿了。

  「倘若能盪舟於斯,卻也是十分好。」趙庭兒伸了個懶腰,聲音嬌軟的說道。

  韓謙回過頭,看著她慵懶而嬌媚的臉蛋,心湖微微一漾。

  奚荏蹲在甲板,也不知道她從哪裡撿來的石子,朝湖中鴨群擲去,驚得好些灰羽鴨呱呱大叫。

  韓謙前年大鬧黔陽內的食肆酒樓,四處索鴨為食,之後又大規模收購臘鴨脯,販賣金陵等地,黔陽城這邊,差不多都養成家家戶戶養家的習慣。

  種植園這邊,所放養的鴨群,差不多已經能保持在十萬羽左右,之前還用湯孵法孵化三四萬隻鴨苗送到五柳溪、龍牙城,將能提供更為價廉物美的肉食及禽鴨。

  船停泊上內湖碼頭,韓謙沒有急著下船,看到從五峰山延伸出去的新築江堤,將沅江水擋在西側收窄逾半的江道里,西側的種植園相比較年前剛到敘州時,在兩個月時間內,又往外圍擴大許多,差不多又新開墾上萬畝糧田,他心裡歡喜許多。

  除了耕種屯墾的人群外,五峰山西側更多的人,還是集中起來開挖河渠,修築河閘。

  並非在五峰山往南北修築江堤之後,大堤與黔陽城之間的數萬畝土地就會都變成能種植兩季穀物的良田。

  地勢低陷,易積水難排澇以及土質酥軟等等弊端,不進行持續長久的改良、提升,種植穀物、棉麻等,很難有樂觀的收成;大多數的新田,甚至只能種植一季冬小麥,四月底之前收割,這樣就能避開入夏後的水澇。

  臨江縣那邊,即便五柳溪水利工程建成,較高地勢得到開發,但想要修江堤,在沿江再多開墾十數萬畝糧田,同樣需要下更多的工夫。

  「韓謙、韓謙!」

  馮翊與孔熙榮這時候恰好在內湖碼頭這邊,看到韓謙今日隨船回黔陽,便大步流星般走過來招呼。

  這兩個多月,韓謙主要都留在龍牙山坐鎮,都沒有怎麼回黔陽,今天還是到敘州後第一次見到馮翊、孔熙榮。

  馮翊經過這小半年的折騰,特別是到敘州後,要帶著跟他們一樣嬌生慣養、滿肚子怨氣的族人耕種田地、修築屋舍,變得黑瘦許多,但比較他之前在金陵的紈袴、頹廢,卻是要精神許多。

  孔熙榮自幼就被他老子孔周帶著修煉拳腳工夫,長得要比馮翊高壯,但素來都是馮翊的跟班,性格也沒有什麼張揚的地方。

  這一次相見,韓謙看他雖然還是跟以往一樣沉默寡言,但眼瞳要比以往深邃、專注,馮氏的這場災難,應該對他改造最大。

  馮氏四百多族人,韓謙使奚氏重新建的奚寨劃出二百多間房舍以及兩千畝新田出來安置他們。

  除了房舍不足,以臨水灘地的糧食產量,兩千畝新田是不足以養活四百多口人的,但韓謙另撥給一部分宅地以及三千餘畝荒灘,著馮氏族人自行建造開墾,以改他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陋習。

  怨氣必然是難免的,但馮孔二人的樣子,應該也是應付下來了。

  韓謙制止要將馮孔攔住的扈衛,朝他們走過來,笑道:「看你們精瘦的樣子,兩個多月沒見,吃了不少苦啊!不過,你們也不要埋怨,看看我這樣子,你們要是隨我去龍牙山,只怕是更難捱。」

  「我們現在吃苦卻是不怕,但整日下田耕作養鴨為業,也太無趣,你可有其他什麼差使,叫我們二人去做?」馮翊腆著臉問道,「對了,聽說這次內寺伯張平到黔陽來傳旨,姚惜水、春十三娘也跟過來了,我們可否跟你一起進城,見她們一見?」

  馮翊、孔熙榮此時都無法隨意進入黔陽城,即便想一見故人,也專程在碼頭前等候韓謙過來。

  「你們真要見春十三娘?」韓謙笑盈盈的看向馮翊、孔熙榮二人,問道。

  馮翊心虛的臉微微一紅,畢竟春十三娘、小烏鴉郭雀兒在左司的身份是他沒頂住壓力揭穿了,說實話他也怕見到春十三娘,遲疑的片晌,才說道:「是我揭穿小烏鴉、春十三娘的身份,是我對不住你,熙榮這榆頭腦袋,卻是一聲都沒有吭過,事後還埋怨我好久。這次是他扭扭捏捏想見春十三娘,卻又不好意思說,我拉他來見你。我們也不要當面見她,偷偷看一眼便成。」

  韓謙看了孔熙榮一眼,頭痛的暗想,他不會將少年情懷念掛到做事沒有底限的春十三娘身上了吧?

  「好吧,你們隨我一起進城。」韓謙點頭答應下來,看到左右牽馬過來,又叫人給馮翊、孔熙榮各牽一匹馬過來,往數里外的黔陽城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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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4 00:0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三章 故人相見

  要不是郡王府這邊主動承攬,宣旨的事情怎麼也輪不到張平的頭上。

  不過,這事在外人看來,這是三皇子對韓謙的「叛逃」充滿憤怨,才將宣旨的事情攬過來,以便能派人過來質問韓謙。

  當然,黔陽城內對張平一行人也充滿警惕,甚至在將他們請進驛館的第一天,就將他們隨行扈衛的兵甲都收繳過去,張平他們壓根就沒有享受到半點欽差特使的待遇,除了第一天見到韓道勳外,差不多就這樣被軟禁在驛館裡,也沒有機會跟敘州的其他官員見面。

  姚惜水坐在窗前,對著院子裡新開的一樹桃水,心煩意亂的亂撥著琴弦,此時距離她們到敘州已經過去六天了,韓謙都沒有出現,心裡想要是韓謙一直躲在龍牙山不回黔陽城,那她與春十三娘不是白白跑了一趟敘州?

  春十三娘則坐在軟榻上,百無聊賴的看著窗下的魚池——金陵富貴人家院子裡挖魚池,養的是錦鯉,只圖好看,這院子裡的淺池養的卻是烏青,但多多少少能添些生機,一年養到頭還能撈出來美餐一頓。

  「嘩啦啦……」聽著兵甲簇動的聲音,姚惜水與春十三娘望外院看去,就見一隊甲卒毫不打招呼就徑直闖進來,張平在前頭氣得額頭青筋急跳,大叫道:「我們是宣旨特使,你們是什麼意思?」

  「不好意思,少主過會兒便親自過來見張大人,但以防鬧出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來,還請張大人配合一下。」為首的武將頗為客氣的說道,但指揮手下進屋翻搜箱籠卻沒有半點的猶豫。

  「韓家父子還真是山高皇帝遠啊——也難怪這廝要叛逃,你看他們在這裡多逍遙快活啊!」春十三娘感慨道。

  這時候奚荏帶了數名身穿革甲、腰挎佩刀的健婦走進內院來,看著姚惜水、春十三娘,說道:「二位姑娘要是也想見少主,便要多委屈你們一下了,還請你們將身上暗藏的兵刃都交出來。」

  「他膽子什麼時候這麼小了?」姚惜水將袖管裡暗藏的兩柄短劍取出來,放在案上叫女兵拿走,不屑的問道。

  「我說過,我從來都怕死得很,你們卻以為我的膽子大得很,所以總是猜錯。」韓謙站在院門口,隔著老遠看過來說道。

  「你逃到敘州來,也是怕死?」姚惜水問道。

  「要不然的話,姚姑娘你以為呢?」韓謙笑問道。

  看著奚荏親自上手,將姚惜水、春十三娘渾身上下都搜過一遍,韓謙才揮了揮手,示意這院子裡的兵卒都先出去,單留奚荏陪在他身邊。

  這時候韓謙拱手請隔壁院子的張平、袁國維過來說,說道:

  「張大人、袁老大人能安然到黔陽城,看來潭州是確信我韓家父子有割據敘州的野心了!剛才一切,是必須做給外人看的,我到現在還沒有摸清楚潭州到底有多少眼線,盯著我父子倆人,還請張大人、袁老大人不要介懷!」

  在敘州甲卒以及他們隨行護衛的人馬被請出院子後,看到韓謙突然間換了一張臉,姚惜水、春十三娘檀唇張大都要塞進一枚雞蛋,張平也是又驚又疑。

  看姚、春二女美臉現出驚容,韓謙卻是得意的一笑,先走進裡屋,在案前坐下。

  他們這些人裡唯有作為普通隨行書辦的袁國維知道內情,他這時候走進來朝韓謙拱拱手,說道:「這幾個月,韓大人受累了。」

  張平原本就有所疑惑,所以也最先鎮定下來,坐下來盯住韓謙問道:「韓大人,現在能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我是奉旨『潛逃』,此事殿下、沈漾先生、鄭大人以及姜老大人、袁老大人都早知道!我這麼說,張大人應該明白陛下下一步要做什麼了吧?」韓謙笑問道。

  「潭州?」張平也是才智過人,聽韓謙捅破這層窗戶紙,又豈能猜不到最終的目的是謀潭州?

  而所做的一切,都要是騙過潭州!

  「為何侯爺都不能第一時間知悉其事?」春十三娘一貫遊刃有餘擺弄風情,這一刻在震驚之餘,再也抑不住內心的不滿,質問道。

  她與姚惜水,乃至張平,都可以說不夠格,沒有資格一開始就知道整個計畫,但信昌侯李普作為三皇子的岳父,在所有人的眼裡,他都是郡王府幕後最堅定的支持者,他都被徹頭徹尾被蒙在鼓裡,春十三娘怎麼都難覺得滿意。

  要說這不是韓謙有意唆使三皇子將他們排斥在外,誰能相信?

  姚惜水灼灼眼眸盯著韓謙,又看了義父張平一眼,見義父眼神平靜,心想韓謙實際上是有懷疑晚紅樓暗地底跟潭州有勾結吧?

  要不是韓謙這時候已經確認晚紅樓跟潭州沒有勾結,或許到最後一刻,他們都未必會知道全盤計畫吧?

  韓謙微微一笑,袁國維在這裡,他不會去解釋真正的原因,只是笑道:「事敗不密。潭州這些年撒出重金,收買朝中的官員,很難知道誰是真正可靠的,所以全盤計畫越少人知道越安全,陛下身邊也只有內侍省少監沈大人知悉其事。」

  韓謙的話是沒有辦法解釋信昌侯李普為何一開始被排斥在外,但在袁國維看來,或許韓謙跟信昌侯府壓根就不是一路的,用意還是壓制信昌侯府在三皇子身邊的話語權。

  袁國維與姜獲更大意義上是監督者,又是某種程度上的執行者,並不參與全局的謀劃,因此也難以看透韓謙與張平、姚惜水、春十三娘之間存在另一層關係。

  韓謙早就跟他交底,姚惜水、春十三娘乃是信昌侯府培養出來的人,此時在他看來,張平應該也是被信昌侯府拉攏過來了,此時一起為三殿下效力,當然也是值得信任的。

  「敘過舊」,袁國維這才真正介紹韓謙潛逃之後金陵這三個月來的情況:「陛下最初是考慮將左司將卒的家小都送來敘州的,但朝中太多大臣反對,唯有作罷,此時全部交給郡王府處置。殿下絕不會有半點虧待,還要韓大人請左司將卒放寬心。」

  韓謙點點頭,是形勢不允許,還是天祐帝不願意放棄對敘州的最後一點箝制,都不是他此時應該去細究的。

  此外,他與父親這次正式受封敘州,並沒有公開與朝廷決裂,他將那些有家小留在金陵的左司將卒,安排到鄉亭一級充當基層官吏,他們應該還是能安心任事的。

  千百年以來,中央政權對地方的控制,絕大多數都停留在縣一級,雖然大多數朝代都建立鄉亭裡坊制,但這些基層胥吏差不多都是受鄉豪的把控。

  而以往中央政權也只需要能從地方徵收到相應的徭役賦稅,鄉豪對地方的把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有效維持中央政權對地方上的統治,減少流民及叛亂的產生。

  歷朝歷代對這種局面也是樂見其成的,但只要鄉豪的勢力沒有大到威脅中央政權的程度便可以了。

  只是敘州不行。

  敘州的人口還是太少了。

  即便四姓大族不作任何的抵擋表示順從,甚至韓謙進一步能將潭州的勢力從敘州驅逐出去,照舊例,敘州三縣,一年上繳到州府的田稅丁賦都不會超過三千石糧、三千匹布;所能徵調的徭役,每年總計不會超過六百人次;市泊稅、商稅加起來或許還能有兩三千緡錢。

  這點資源,僅夠勉強維持州府的公帑開銷,不要說繼續屯墾新田、開挖河渠,不要說額外養兩三千精銳戰卒了!

  要知道在潛逃之前,韓謙往敘州投進來用於建造工坊、開墾新田的資源,就超過十萬緡錢,而這次潛逃脅裹來的錢糧也超過十萬緡錢,但也頂多能支撐到四五月份。

  目前郡王府要在鄂州籌備戰事,即便潭州那邊不封鎖沅水,也不可能再有大規模的資源運入敘州,支援這邊的建設。

  要從敘州就地徵收更多的資源,不是一紙命令就能行的,除了足夠的強制力外,在基層還需要有足夠強的執行力。

  雖然不能將左司將卒都用為武官有些可惜,但沉澱到鄉亭裡坊,也無益是另一種能接受的選擇。

  「韓氏目前舉族遷入金陵,姜獲他專門負責隔三岔五過去騷擾、敲詐一番,確保他們沒有可能跟太子走得太近。陛下這次除了敘州賜旨外,也給潭州下了一道秘旨,勒令潭州防備敘州,禁絕與敘州的商貿,這諸多事都要韓大人做好準備!」袁國維說道。

  張平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金陵那邊額外給潭州下秘旨的事情,但此時知道了,背後的用意也就不難想像。

  朝廷給潭州下秘旨對敘州進行封鎖,明面上是朝廷對韓家父子懷恨在心,而潭州無論是假意順從朝廷的旨意,還是想對韓家父子進行施壓,一旦封鎖沅水,實際上就給了韓道勳、韓謙在敘州跟潭州進行對抗的藉口。

  要不然的話,在朝廷真正對潭州動手之前,韓道勳、韓謙父子有什麼藉口,去拔除潭州滲透進敘州的勢力?

  而對韓氏一族的敲詐,看似郡王府是有意將韓謙潛逃的賬算到韓氏的頭上,但這個除了能繼續掩人耳目外,也是為郡王府此時在鄂州的備戰籌集錢糧。

  張平這時候明白過來,三皇子讓他們到敘州來傳旨,實際上是掩護袁國維跟韓謙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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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4 00:0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定策

  接下來,袁國維又說了郡王府對鄂州的安排。

  天祐帝免除三皇子楊元溥的均州刺史,使徐昭齡兼領均州刺史,在外人看來是潛逃一事發生後,他對三皇子楊元溥有所失望之後,決定對外戚徐氏進行一定的妥協。

  不過,均州不設縣,不僅四座屯營軍府都受郡王府護軍府直轄外,均州長史由柴建兼領,而在周憚調任鄂州之後,均州司馬由李知誥兼領,實際上徐昭齡在均州只是空頭刺史,半點實權都無。

  三皇子楊元溥遙領鄂州,沈漾被貶為鄂州長史,鄂州不設司馬,實際上是沈漾全面主持鄂州軍政事務;此外,周憚率三千精銳調到鄂州任行營兵馬使。

  此時朝廷或明或暗,都應該加強對潭州的戒備,區別是投入多大的力度而已。

  投入的力度大,就是計畫要對潭州進行用兵;投入的力度小,就僅僅還是對潭州加強戒備,說明朝廷虛弱,內心深處更擔心潭州有什麼輕舉妄動。

  所以朝廷明面上不可能對潭州撥出太多的錢糧,沈漾、周憚在鄂州的備戰,包括建造水營的駐泊地、修船場等等,目前只能是郡王府在鄂州籌備貨棧、匠坊的名義暗中墊付。

  加上敲詐韓氏所得,郡王府目前手裡有四十萬緡錢,看上去相當可觀,但哪怕是籌備一場中等規模的戰事,也是相當的捉襟見肘。

  袁國維借護送張平到敘州宣旨的機會,跟韓謙見面,待返程時,便會留在鄂州,助沈漾蒐集潭州諸縣的情報。

  到時候韓謙有什麼必須要聯絡的事情,派人到鄂州便行,能少走幾天的路途。

  韓謙又說了敘州這邊的情況。

  馮氏奴婢比想像中不堪用,未來只能作為臨江縣的基礎農戶,擴大臨江縣的農耕規模,而無法直接編為兵戶,也就無法提供更多的兵源,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敘州的其他情況,跟袁國維、張平他們之前所掌握的差不多了。

  現在張平他們知道瞞天過海的通盤計畫,但韓家父子手裡就這麼點人手、這麼點資源,實在懷疑他們能在秋冬之前準備到什麼程度。

  這時候有淙淙琴音傳來,姚惜水秀眉微微一挑,頗為訝異的說道:「敘州地處一隅,竟然有琴技如此出眾之人?」

  姚惜水以劍舞稱為一絕,琴技不如蘇紅玉專擅,但品鑑水平卻是一等一的高明。

  「應是公廳行首周幼蕊大家在彈琴。」韓謙目光越過院牆,看到一頭黑白斑狸貓臥在牆頭,似乎也沉浸在琴音之中,說道。

  驛館與樂營相挨著,與芙蓉園以東隔條巷子的灌月樓,差不多是黔陽城內最為熱鬧的夜生活場所了。

  「前刺史王庾身故,敘州百餘官吏黯然無聲,以一弱女子卻鋌身而出解囊賣棺助王庾大人屍首返鄉的周幼蕊?」姚惜水問道。

  當世風氣開發,還沒有出現後世的男女大防,甚至前朝時還出過女帝,但像周幼蕊這般的奇女人,畢竟罕見。

  韓謙點點頭,說道:「便是此女。」

  這時間又有一支長笛吹響,與琴音相和。

  「這又是誰在吹奏長笛?」張平問道,「琴笛之間藏憂鬱之色啊。」

  韓謙看了張平一眼,見他說話眉眼間並無嘲弄,卻是對這笛聲琴音頗有欣賞之意,說道:「敘州主簿薛若谷擅吹長笛,應是薛若谷與周幼蕊琴笛相和。」

  他剛才走進驛館時,便聽人說薛若谷、秦問、李唐三人在周幼蕊那裡喝酒,此時聽周幼蕊、薛若谷琴笛相和之音有沉鬱悲涼之意,想必他們幾人正暗自訴說對他父子割據敘州的不滿吧?

  或許他們也沒有想到朝廷會對他父子二人如此軟弱吧?

  韓謙也頗欣賞薛若谷以及周幼蕊等人的氣節,但他此時非但不能用他們,想要遮掩潭州的耳目,還要千方百計的打壓他們。

  「敘州心念朝廷的忠臣良子卻是不少啊!」春十三娘譏笑道。

  韓謙看了春十三娘一眼,起身跟張平、袁國維說道:「那我便不在這裡耽擱了,接下來我會下令解除對你們的監視,方便你們以朝廷特使的身份,與各方勢力接觸。你們要是無事,也可以去聽聽周幼蕊、薛若谷琴笛相和……」

  現在不僅敘州的各方勢力,北面的辰州以及西南的應州,都對他父子充滿警惕,張平、袁國維他們過來,則可以對這些勢力進行接觸、試探,以便他這邊能有更針對性的應對。

  「這個薛若谷要是有不利你父子二人的心思,要不要我們幫你除掉?」春十三娘水汪汪的眼睛,像鉤子似的盯住韓謙問道。

  「你只需負責打探消息,但要不要下手除掉誰,不是你要關心的。」韓謙眉頭一皺,冷聲說道。

  以往在金陵,韓謙還顧忌春十三娘是晚紅樓的人,不會厲聲相待,但此時在敘州,他就不容春十三娘再隨意牴觸他的威勢。

  韓謙又想到馮翊、孔熙榮此時也在樂廳晃蕩,讓他們有機會跟春十三娘見面,也不知道這是否正確。

  春十三娘臉色訕然,算是知道她的嬌豔容顏,在韓謙心裡實在是沒有多少地位。

  張平乃至姚惜水希望望能避開袁國維,與韓謙有單獨說話的機會,韓謙卻視而不見,站起身來環顧室內,見牆角木架子上用作裝飾的兩隻青瓷大花瓶,走過來拿起來,說道:「我得弄些動靜,讓別人知道我們這次見面談得不太愉快。」

  說罷,韓謙走到廊前,接連將兩隻青瓷大花瓶朝院牆砸過去,「嘩啦」一陣響動,樂營那邊的琴笛之音也停頓了一下,想必是這麼大的動靜也將那邊給驚動了。

  守在外院的扈衛,嘩的都湧了進來,手按佩刃,皆虎視耿耿的盯住張平、袁國維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走!」韓謙怒氣沖沖的甩袖往驛館外走去。

  奚荏追出來,趁韓謙翻身上馬之機,問道:「要是張平他們在黔陽城僅僅滯留數天,怕是釣不到多大的魚吧?」

  韓謙點點頭,說道:「想要引蛇出洞,確非短時間內就能速成,但具體要怎麼辦,我待見過我父親再說。」

  …………

  …………

  如今的刺史府後宅芙蓉園內,要比韓謙第一次來敘州時更加風聲鶴唳。

  芙蓉園的守衛,要比整個黔陽城的守衛更加重要。

  四姓大族未必敢有什麼大的動作,更不要說在形勢明朗之前集結有限的兵力強攻黔陽城了,但刺殺之事,在這片土地上過去可不僅僅就發生一兩起。

  之前局勢相當和緩些,馮氏就敢毒殺前刺史王庾,他們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出來的?

  從驛館回來,韓謙便直接到芙蓉園西院去見父親。

  有十幾名官吏被韓道勳召到芙蓉園問事,范錫程、趙闊、馮繚三人也坐在廳裡參加議事,他們看到韓謙走進來,皆站起來行禮道:「見過司馬大人。」

  韓謙恍惚了一下,才想到張平到敘州宣過旨後,他如今已經是敘州司馬,乃是敘州僅次於他父親、掌握敘州兵馬的第二號人物,以後便可以正式插手敘州的事務了。

  敘州除刺史之外,長史、司馬、兵曹參軍以及黔陽縣令等掌握地方軍政大權的核心官職,從前朝中晚期以來,都長期掌握在以向洗楊向奚等土籍大姓手裡,前後已經長達兩百年的時間。

  大楚建國以來,也遵循傳統,唯一的區別就是奚氏在土籍大姓的內槓中被消滅掉了。

  韓道勳赴任敘州後,州司馬向建龍之前就上書金陵,請辭州司馬,以致試探朝廷對敘州的態度。

  金陵遲遲沒有回復向氏的上書,前後拖延了一年多時間,這次算正式免去向建龍的州司馬之職,以韓謙代之。

  韓謙掃眼看過在座的官吏,除了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有意疏遠這邊外,土籍大姓的官員也都還是未見蹤跡,但在場所坐的官員,大多數也顯然是不值得信任的,甚至到現在都不確定他們裡有多少人被潭州所拉攏。

  想到這裡,韓謙又朝范錫程、趙闊看了一眼。

  韓謙到現在都沒有在趙闊身上看出什麼破綻,心想他或許跟陳濟堂、趙啟一樣,有一段不能公開於世的過往,韓家僅僅是他的寄身之所吧?

  韓謙朝在座的官史拱拱手,說道:「我有事找父親與范爺相商,還請諸位大人在這裡稍坐片刻。」

  韓謙與父親韓道勳以及范錫程到裡間坐下,示意趙無忌、奚發兒二人守在廊前,防備有人靠近,隨後將郡王府在鄂州的安排說給父親知道:

  「陛下不會有太久的耐心,我們要是在入冬前沒有做好準備,陛下也會下旨削藩。馬氏不甘心屈服,龍雀軍便會從鄂州西進。到時候我們在敘州不能出兵配合,想做忠臣就難了!」

  韓道勳能明白是韓謙所說是什麼意思,天祐帝使他們父子割據敘州,其實也是在賭。

  要是龍雀軍從鄂州出兵,敘州這邊毫無動作,不要說天下悠悠之口,天祐帝、三皇子也絕不會再信任他們父子二人。

  「入冬之前,我們能做好準備嗎?」韓道勳擔憂的問道。

  「要是按部就班,入冬前我們不可能做好準備。」韓謙說道,敘州的情形原本就要比普通的州縣複雜無數倍,哪裡可能叫他們有按部就班徹底掌控敘州局勢的機會?

  范錫程心知韓謙說的是什麼,敘州以外的勢力且不去說,敘州以內,四姓大族以及潭州滲透進來的勢力,都太謹慎、警惕了,所守的城寨又山高路遠,極其堅險。

  他們手裡僅一千餘人,即便是強攻一座寨子,傷亡都未必能承受住,不要說將中方城及四姓大族控制的番寨都強攻下來了。

  「你想用什麼計謀打破眼下的僵局?」韓道勳問韓謙道。

  「唯有打草驚蛇、引蛇出洞二策可用。」韓謙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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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詭計

  「打草驚蛇、引蛇出洞?」韓道勳遲疑的問道,「何謂打草驚蛇,何謂引蛇出洞?」

  「我們此時大規模屯墾荒灘坡地,還並沒有觸及到土籍大姓,甚至都沒有觸及到客籍大戶的根本利益,只是叫他們受到威脅這叫他們還能有一定的忍受力,坐看我跟父親在黯陽縣、臨江縣折騰,」韓謙說道,「父親一直都想著清丈田畝,使地無隱田、民無隱戶,國用豐足,而民得安樂,我們可以在敘州先行此事,而且做就做到最徹底,將所有的口賦、徭役都免除掉,將所有的賦稅都攤到田畝之中!」

  韓道勳長期以來研究田稅口賦,研究鄉里豪族與地方的矛盾,當然能從韓謙短短幾句話裡聽出他要幹什麼。

  韓謙實是要在敘州推行比他以往所設想的更加激進的改制。

  隱藏田畝以及隱藏丁戶,以及豪紳官吏大規模蓄養奴婢,乃是千百年以來的流弊。

  田畝稅、丁口稅大量流失的同時,地方收繳的田稅丁賦又過多的集中在中下層地主及平民頭上,使得他們不堪重負,甚至更願意依附豪族為奴,又或者逃避山林。

  國庫歲入不足,只能在鹽鐵茶藥專賣等事做文章,不斷提高鹽稅的徵收、打擊私鹽販賣,以補足國用不足,但實際上又令中下層地主及平民再多受一層的剝削。

  繁重的徭役,也是中下層民眾更願意依附於豪族的一個關鍵原因。

  天祐帝崛起江淮,這些年南征北戰,對江東、江南西道等的舊有豪強已經造成沉重的打擊,但並沒有勇氣進行徹底的田畝改制,又因為大將豪強擁兵已成慣例,使得千年百存在的頑疾有進一步加劇的趨勢。

  韓謙不去抑制土地兼併,也沒有想過要費盡心機去打擊逃戶、隱戶,只是要將所有的賦稅都攤到田畝之中,同時將徭役都免除掉。

  大楚諸制皆仿前朝,田稅實行十五稅一,看似不高,但在田稅之外,還要承擔繁重的丁口賦及各種折捐,再加上每年要受征一個月的徭役,對普通民眾而言,就難堪重負了。

  韓道勳對田稅口賦有過極深的研究,諸多數據韓謙就能信手拈來。

  韓謙主張新政後的田稅,以上中下三類地徵收,平均下來差不多每畝徵糧一斗、錢二十,相比較以往的田稅,提高一倍還多,也差不多是以往普通民眾所承受的田稅丁賦以及諸多雜捐相加的水平,但由於免除每年長達一個月的徭役,普通民眾的負擔實際上是能減輕很多的。

  而這時候豪族官吏,免除丁賦徭役的特權就不存在了,隱藏再多的丁戶也發揮不了逃稅的作用,他們要承擔的賦稅,會因為田稅的大幅提升而提升,更不要說韓謙還要執意將他們所藏匿的田畝都清查出來。

  新的田稅實行後,能新增多少稅源,主要還是看土籍大姓以及客籍大戶到底隱瞞了多少田地。

  而州營募卒以及州縣僱傭力役修繕道路、城池、開挖河渠等事,則完全重新增的稅源裡進行開支。

  韓道勳一心都想推行改制,但也沒有想到進行這麼徹底的改制,也知道真要這麼搞,勢必將激起所有客籍大戶以及土籍大姓的強烈牴觸跟對抗。

  當然,這也恰恰是韓謙所需要的「打草驚蛇」。

  唯有在短時間內將潛伏在暗處的毒蛇都驚動起來,這時候進行血腥鎮壓,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控制住敘州的局面,在入冬之前完成對潭州的出兵準備。

  「又要如何引蛇出洞?」韓道勳問道。

  「世人皆謂父親奸偽,這便還要父親繼續奸偽一把,主動上書金陵,請求留張平在敘州任監軍使,」韓謙笑道,「父親現在出任敘州防禦使,組建敘州行營,到時候孩兒以州司馬出任兵馬使,也理所當然應該請朝廷派一任監軍使,才能體現彼此的信任啊?」

  「你要讓那些被驚動的毒蛇,都主動去聯絡張平!」韓道勳這時候算是明白韓謙整體的謀算是什麼了。

  「是啊,我們手裡的兵力太有限,又經不住太大的傷害,不用詭計不成啊!」韓謙說道。

  韓道勳點點頭,說道:「夜裡我在芙蓉園宴請張平及敘州諸官吏,便在宴席前提出這兩件事,交由眾人議論。」

  …………

  …………

  敘州當世鴨業已成規模,也是地方最易得的肉食,物養價廉。

  芙蓉園夜裡擺百鴨宴,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寒酸,但除了桂花鴨、果木烤鴨、燒鴨、燉鴨之外,鴨血、鴨舌、鴨掌、鴨肝、鴨心、鴨肫無一不能為菜,而且還能做出不同的菜式,一道道菜餚擺上來,卻也顯得琳瑯滿目、豐盛異常。

  在世人看來,韓家父子也是太喜歡吃鴨子了,卻是罕有人知韓家父子的苦心。

  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態度再是冷淡、疏遠,今日的夜宴卻還是出席的;除了馮繚這段時間一直都在父親韓道勳身邊任事之外,韓謙還請馮翊、孔熙榮參加夜宴。

  馮文瀾以及孔周剛被天祐帝賜死抄家,韓道勳、韓謙父子便公然用馮家兄弟任事,又請馮家兄弟為座上賓,難免叫朝廷顏面難看,但應邀入席的官吏卻不會說什麼。

  韓家父子要做一方諸侯,即便不跟朝廷撕破臉,但要用什麼人,要請什麼人為座上賓,顯然也不用特別去看朝廷的臉色。

  席間最先所討論的還是設置行營的問題。

  大楚五十二州,從地方徵募壯勇,編為州營,以事揖盜捕寇之職,但有守邊禦敵以及地位極其重要的州,則設行營。

  重要的州,可以設行營,但未必要設防禦使或者節度使,但設有防禦使或節度使的州,則必然要設行營。

  敘州行營不會請禁軍或侍衛親軍調派精銳過來的駐紮,自然是韓家父子自行組建,這才是韓家父子據敘州而自立的根本。

  馮氏奴婢不堪用,在敘州實施部兵制,在軍府的基礎上組建行營沒有成熟的條件,只能募兵組建行營。

  當然,韓家父子不管以哪種方式徵集兵員,以及韓謙出任兵馬使,親自掌握敘州的兵權,以及將敘州所屬的獄營、州營、水營重新換個名稱,改為敘州軍第一、第二、第三營,分別以田城、奚昌、楊欽為營指揮,諸官吏都不會沒趣湊上前置喙非議什麼。

  此外,韓謙還建議高紹出任司法參軍,執掌刑獄、捕盜之事。

  待說到要上書朝廷,挽留張平在敘州任監軍使,雖然張平本人都相當意外,但眾人覺得這僅僅是韓家父子惺惺作態,或許是覺得在敘州根基太淺,稍稍對朝廷示弱,以爭取更多的時間而已。

  而說到將一切丁賦雜捐都攤入田畝,全州丈量田畝以及免除徭役這事,在座的官吏就臉色難看起來,有些坐不住了。

  四姓出身官員沒有出現,在場的官吏或多或少跟客籍大戶有所牽扯。

  韓家父子前年抵達敘州,先是放開地禁,暗地裡大肆收受賄賂,縱容客籍大戶墾開荒地,這時候突然間要丈量田畝,將一切雜捐都攤入田畝之後,大幅提高田稅,這他媽不是一鴨兩吃,橫豎都是韓家父子伸手撈錢嗎?

  只是看左右刺史府內的侍衛兵甲鏗然,誰又敢在宴席上說一個「不」字?

  夜宴開始大家都還有說有笑,待提到新改田稅,氛圍頓時便壓制下去。

  韓道勳也不管其他人怎麼說,當場便宣佈要提拔趙闊出任州司戶參軍,同時擔任黔陽縣主薄,將率先從黔陽縣開始清算田畝,進行攤丁入畝的改制。

  夜宴在沉鬱的氛圍裡很快就結束了,其他人陸續離去,馮繚在黔陽城有住處,馮翊、孔熙榮可以住過去,但夜宴過後,馮翊、孔熙榮卻不磨磨蹭蹭,沒有急著離開。

  韓謙便請他們倆到東院喝茶,問起他們下午見姚異水、春十三娘的情形:

  「你們下午去樂營,應該見過春十三娘了吧,有什麼感想?」

  馮翊嘿然而笑,看了孔熙榮一眼;孔熙榮則沉默著不吭聲。

  韓謙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著,見他們不願意多說,便將話題岔到他們所關心的事情上,問道:「你們說整日在莊子裡種地養鴨甚是無趣,那你們在敘州願意做什麼事?」

  「我們身份尷尬得很,真要跟你伸手討要什麼官職,怕是會令你為難,但整日耗在莊子裡,實在無趣。實在不行,我跟熙榮給你當跟班,總歸夠格的吧?」馮翊腆著臉說道,一副任憑韓謙安排的樣子。

  韓謙沉吟片晌,說道:「孔熙榮可以先到行營軍從低級武官做起,而馮翊你呢,你是願意到法曹,跟著高紹,或者到戶曹跟著趙闊鍛鍊一段時間?清丈田畝之事,說是趙闊主事,但事情會非常繁瑣,到時候還要請你兄長馮繚相助。只是如你所說,我們現在還得稍稍照顧朝廷的顏面,不能正式授予你們官職。」

  孔熙榮自幼修習拳腳,耳染目染,對排兵佈陣也甚是清楚,只是這些年習慣做馮翊的跟班,性子並沒有突現出來。

  韓謙現在得想辦法將孔熙榮跟馮翊拆開來,這樣或許兩人都能得到長足的成長,將來都能有所成就。

  而四百多馮氏族人,雖然多為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但選出十數二十名可用之人,還是沒有問題的。

  馮翊現在還能擺正姿態,知道他馮家現在實是沒有什麼資格挑挑撿撿,韓謙及其父願意用他們做事,馮家未來便有機會。

  倘若整日真是跟泥土打交道,待到十幾年後金陵那邊將他們給遺忘掉,他們也差不多徹底變成泥腿子了吧?

  現在韓謙安排他們做事,馮翊便很興奮,湊過來賊兮兮的問道:「你是不是想要對番族動手?」

  馮翊紈袴浪蕩,但見識、腦子絕對不差。

  韓謙笑著不作聲。

  「我到法曹學著做些事,總歸能幫到你一些;孔熙榮卻是從來都想著有朝一日能衝鋒陷陣的,但你不能真讓他傻頭傻腦的衝上去殺敵啊,要不你留他在你身邊做事吧?」馮翊有些擔憂孔熙榮的說道。

  他知道孔熙榮心裡鬱積裡的恨怨太深了,太需要殺戮去發洩了,擔憂他有機會上陣,真可能完全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去搏殺。

  韓謙說道:「我會安排熙榮到田城身邊,田城會照顧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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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掌控

  馮翊、孔熙榮離開,夜色已深。

  韓謙想著要休息,但滿腦子裡都是事情,便坐在院子裡,叫趙庭兒沏茶過來。

  坐在一旁百無聊賴讀本閒書的奚荏,霍然間立起,像頭雌豹似的將要撲出去將獵物摁倒在地。

  韓謙抬頭看到院牆上蹲著一道身影,嬌小的臉蛋拿黑布蒙著,但看那如星子深邃般的眼睛確是姚惜水無疑,他放下手裡的茶盅,示意要從外院驚覺過來的侍衛不要理會這裡的事情,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問道:

  「姚姑娘真是這麼急著單獨見我?」

  「為何要上書請求留義父在敘州擔任監軍使?」姚惜水沒有跳下院牆,而是像只輕靈的狸貓,安靜的蹲在牆頭,問道。

  「我需要有人在敘州,能將所有暗中反抗我父子的勢力都勾引出來。除了張大人外,暫時再沒有其他合適人選了。」韓謙不加隱瞞的說道。

  「你父子二人已經是敘州的土霸主了,你們真會助天祐帝奪潭州?」即便已經知悉韓道勳、韓謙的全盤計畫,姚惜水對韓謙的真實意圖猶是存疑。

  「敘州乃是古夜郎國的轄地,姚姑娘可曾聽說過夜郎自大這個詞?」韓謙反問道。

  韓謙意指他不會夜郎自大以為佔據敘州就敢對抗朝廷,姚惜水卻不是十分相信。

  「你們要往敘州派更多的探子,我也不是一定不許,但希望你們能提前跟我知會一聲。要是接下來有什麼事,誤傷了你們的人,也對不住你們不是?」韓謙又說道。

  姚惜水沒有應這話,便像只狸貓消失在夜色之中……

  …………

  …………

  行營以及清丈田畝之事,都歸韓謙管轄,馮翊、孔熙榮一早醒過來,便隨其兄馮繚出門,趕往芙蓉園,看到韓謙正將趙闊、韓老山、田城、高紹等人召集到東院吩咐事情。

  馮繚想著先與馮翊、孔熙榮迴避一下,韓謙喊住他們,說道:「你們在這裡稍等片晌。」

  馮繚便與馮翊、孔熙榮站到一旁,聽韓謙有事情吩咐韓老山去做:

  「雖然到底用誰擔任監軍使,乃是朝廷定度,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但為避免來回路途奔波,張平張大人他留在黔陽城待命,也是情有可緣之事。郡王府的護衛還是要護送我父親的奏疏去金陵的,為防止可能會有宵小不利張平張大人,你就在芙蓉園東面的巷子裡,找一棟跟這邊相挨著的院子,讓張平張大人他們暫時搬進去住,守衛之事也由芙蓉園這邊一併負責起來。」

  「那還不如直接將張平那閹官幽禁起來呢。」馮翊小聲嘀咕道。

  馮繚伸手扯了一下馮翊的衣袖,要他說話注意點,畢竟他們現在是寄人籬下,韓謙看似以友相待他們,但到底是韓家父子還沒能在敘州徹底站穩腳,是他們馮氏還有些用處。

  他們自己要能搞清楚這裡面的分寸。

  吩咐過事情,韓謙讓韓老山先離去,將馮繚、趙闊、田城、高紹等人喊到裡屋坐下。

  趙闊與高紹的司戶及司法參軍,需要等到朝廷的告身放下來,才算是得到正式的任命,但韓謙顯然不可能有那麼好的耐心再等上一兩個月。

  所有的事情必須是最快的速度去推去。

  現任的州司法參軍,乃是馮昌裕的嫡長子馮瑾,執掌刑獄、捕盜等事,州獄諸事也是州司法參軍的轄管範圍。

  韓謙使高紹出任司法參軍,除了刑獄捕盜之事外,同時還是要將對四姓大族、對客籍大戶、對潭州滲透人馬、對黔陽城內外的監視等事,都併入法曹。

  此外,強行推進清丈田畝等事,必然會遭遇到反抗,韓謙總不能遇到一點情況,就直接動用行營精銳去搞血腥鎮壓。

  清丈田畝,會先從黔陽縣客籍開始推進,但只要客籍大戶不聚眾搞武裝對抗,韓謙也不可能出動行營精銳進行鎮壓,絕大多數的事情,哪怕是拘捕入獄審訊,也都得是法曹出面。

  法曹要承擔的事務、責任乃至權柄極重,除了馮翊外,韓謙還將郭奴兒、郭雀兒等人調給高紹使用。

  戶曹實際負責清丈田畝等事,主要還是技術性工作,需要大理的技術型胥吏。

  左司有相當一部分將卒的家小都留在金陵,韓謙很難指望他們能奮不顧身的衝鋒陷陣,但作為普通胥吏使用,左司所培養的精銳斥候都是合格的,甚至大多數的左司子弟都掌握堪輿測繪術。

  趙闊、馮繚主持戶曹之事,從馮氏奴婢裡選用二三十人,再從五柳溪工地抽調七八十人出來,戶曹便有一百多名合用的基層胥吏負責清丈田畝。

  清丈田畝是其一,但除了今年田稅徵收照新法來之法,去年秋糧有隱藏田地及丁戶者,都要照新丈量出來的田畝進行補征。

  「補征秋糧?」馮繚頗為遲疑的說道,「這怕是要激起亂子啊?」

  馮繚曾長期在越州府縣任吏事,頗知實務,他猜測韓家父子如此激進的推動田稅改制,是緊缺錢糧,但也擔憂這麼搞,會令韓家父子在敘州的根基變得更岌岌可危。

  除了打草驚蛇之外,五橋溪、龍牙城以及黔陽城的倉房裡存糧就剩兩萬五千石,不對去年的田稅丁賦進行補征,都撐不到五月份去,更不要說等今年的田稅來接續下去了。

  「不流血,我父子二人怎麼可能在敘州站穩腳?」韓謙揮手抹去馮繚心間的疑惑,叫他配合趙闊行事便是。

  聽著韓謙這話,馮繚心間凜冽,也不再多說什麼,便與高紹、趙闊等人先行告退,即刻到州衙將相關權事接掌過來,推進清丈田畝之事。

  之前在敘州所掌握的兵馬,便分編到獄營、州營及水營,目前重新編為第一、第二、第三營,也只是換個名稱,而田城、奚昌、楊欽、林宗靖、趙啟等人也將正式出任營指揮使、副指揮使等將職——林海崢則出任司工參軍,陳濟匠、杜君益、鄭通等人出任工師,匠戶營、工輜營乃至五峰山種植園以及所承擔的工造、屯墾、匠作等事,都併入工曹。

  如此一來,州六曹,除了功曹、士曹以及醫驛教市等務外,最為核心的工曹、法曹、戶曹以及兵曹,都處於韓謙的直接掌控之下。

  …………

  …………

  長期以來,州府從來都沒有搞清楚敘州到底有多少田畝及丁戶,說敘州主客合籍總計有一萬兩千戶、九萬七千餘口、糧田三十一萬餘畝,也是前朝武宗時期核定的數據,相距今時已經過去有七十餘年。

  七十餘年間,除了敘州自身人丁繁衍外,潭湘戰事頻生也促使大批流民湧進來,當過敘州自身也暴發過幾次內亂。

  田地有新墾,也有受水患兵災後荒廢,此時實際的田畝數,跟七十餘年前必然差距極大。

  清丈田畝從二月下旬便強行在黔陽城周邊先推動起來。

  這也是韓道勳、韓謙控制力最強的區域,早前對附近的田地就已經進行過摸地,戶曹前後總共抽調到二百餘人丈量田畝,推進速度最快,到三月中旬便將黔陽城周邊客籍所擁有的田地丈量清楚。

  除去五峰山種植園新開墾的近三萬畝糧田以及之前納入田冊的應稅田十萬七千餘畝,清丈出隱匿的田地高達十四萬三千餘畝。

  黔陽縣作為敘州客籍民眾聚集最多的地區,在韓道勳、韓謙主政敘州之前,就已經有三萬三千人,比常年所報的兩萬二千餘口,足足多出五成。

  潭陽、郎溪兩縣,由於長期以來都處於土籍番戶的絕對控制之下,這些年遷入定居的客籍民眾要少很多,但兩縣加起來也應該有兩萬人,種植田畝數不會低於十五萬畝,比之前所彙總的田畝數還是要高出一倍。

  這還沒有將中方山中段往北到龍牙山新開墾的田地計算在內。

  黔陽縣客籍民眾所擁有的田畝數清丈出來,接下來便是要對去年的秋糧進行補征。

  補征差不多涉及到黔陽縣境內裡所有的客籍大戶,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在三月上旬,韓道勳頒布一道命令,從所有流徒黔陽的流民裡徵募衙役以及敘州行營的預備將卒。

  只要是拖家帶口流徒敘州的丁壯應募,除了領月餉四百錢外,另賜眷屬十畝安家口糧田、宅地一畝、桑麻地兩畝。

  五峰山種植園目前已經在黔陽城西北開墾出近三萬畝糧田,也主要是招募有家口的流徒丁壯耕作。

  州府頒布招募令,給予這樣的惠政,實際是將種植園過去一年時間裡所招募的流民丁壯,直接歸化為黔陽縣新的民戶。

  也由於都是種植園的雇工,基本情況都摸了比較清楚,不需要進行額外的甄別,招募之事也能在短短幾日時間內就推進完成。

  敘州軍到三月下旬,人馬急劇擴充到兩千五百人,州府的衙役隊伍也擴充到三百人後。

  在幾名抗徵大戶被拘捕入獄後,黔陽縣的補徵之事也就很快的推進下去,到四月上旬,州府從黔陽縣就補征、罰征粟米一萬六千餘石,另納錢三千餘緡稅錢。

  加上五峰山種植園扣除開銷,還能收得六千餘石小麥,這差不多就能令敘州的財政危機拖延到六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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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馮昌裕的抉擇

  天祐十五年的春夏,對原黔陽縣令、敘州馮氏族主馮昌裕而言,是最煎熬的半年。

  天祐十三年韓道勳入仕敘州,州獄嘯鬧是其子馮瑾策劃,馮昌裕事後得知,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能緊急聯絡洗、楊、向三族在黔陽城內的族人緊急撤出去,希望囚徒暴動,將新任刺史韓道勳逐出敘州。

  誰能想到韓道勳、韓謙父子竟然能以雷霆萬鈞之勢,在各方勢力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當夜便鎮壓住州獄的囚徒暴動。

  馮昌裕再耳聾目昏,也知道奚荏那個小賤貨,已經是完完全全忘了殺兄之仇,投到韓謙的懷抱裡撒嬌弄歡,而敘州船幫通過贖買,暗中收攏奚氏族人,他也不是沒有察覺。

  不過,孱弱的奚氏,即便有上千人重新聚集到黔陽城下,又能成什麼氣候?

  在職方司主事季昆被韓謙設計擒殺後,馮昌裕以為隱忍幾年,等朝廷將韓道勳調往別處任職,他就不用為這對難纏的父子頭痛。

  只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竟然在春風得意之時,攜眾逃到敘州,意圖與其父據敘州而自立。

  更令馮昌裕所料想不到的,朝廷竟然默認這既成的事實,還對韓家父子封官賞爵,而韓家父子對敘州官吏的調整,朝廷也一應予以追認,使得此時的敘州,較為重要的官職都為韓家父親的心腹親信所佔據。

  接下來便是田稅改制。

  雖然目前田稅改制僅僅觸及黔陽縣客籍大戶的利益,但韓家父子要在敘州豢養近三千名精銳戰力,作為其割據敘州的根基,僅僅是收割黔陽縣的客籍大戶遠遠不夠,遲早會將觸手伸到他們土籍大姓身上來!

  而此時韓家父子也是開始對黔陽縣境內的番寨出手了,甚至不惜出兵鎮壓了兩座反抗堅決的小型番寨,也要令田稅改制推廣到土籍番戶的頭上。

  這也意味著他們想暫時假意依附韓家父子的可能性便不存在了。

  而且要行事宜早不宜遲。

  在韓謙率馮氏奴婢進駐五柳溪,又招募流民丁壯,大肆開挖河渠、修造堰壩之時,沒有人認為韓謙能成事,以為這事只會白白消耗韓家父子手裡不多的資源。

  畢竟數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去馴服五柳溪,以便能開墾大灣口,但這麼多年過去,大灣口地區也僅有十數座小型番寨立足。

  五柳溪的分水堰趕在四月上旬建成,之後便是雪峰山、龍牙山的雨季,到五月上旬,龍牙山更是連日傾盆豪雨,然而經過沙河與五柳溪的分流,龍牙山南麓的大灣口竟然沒有洪水滔天。

  諸姓認識到韓家父子修堰治水之能,確非番寨能及,但這也意味著他們每拖延一天,韓家父子在敘州的根基便要深上一分。

  三四百頭耕牛運入大灣口,龍牙山打造出新式的曲轅梨以及大批堅固耐用的鐵製用具,集中人手,一天便能在沙河、五柳溪兩岸開墾三四百畝新田,開挖三四里長的灌溉支渠。

  每年都洪水滔天的五柳溪、沙河沿岸淤積著肥沃的土壤,撒把種子下去,都不需要花心思照看,禾苗便茁壯的鑽出土壤。

  而從去年便湧入敘州的流民,在韓家父子剛推行的招募歸化新政下,迅速落地紮根,也使得敘州行營的兵力也急劇擴編到兩千五百人。

  雖然在諸姓眼裡,敘州行營的兵馬大多數都還是烏合之眾,但韓家父子這段時間收刮來的錢糧,都投入到這兩千五百將卒的訓練中。

  這也是意味著每拖延一天,韓家父子所掌握的兵馬,實力便要強上一分。

  馮氏與向氏、洗氏、楊氏所屬的番寨,分散在郎溪、潭陽的山水之中,即便四家能抽調出兩三千精銳,馮昌裕也相信番兵英勇善戰,但兵力要怎樣進行聚集與會合,才能予韓家父子以致命一擊?

  強攻城牆高險的黔陽城不現實的,四家合兵進攻面對沅水完全敞開的榆樹灣?

  馮昌裕走出寨廳,盯著寨樓前正日夜操訓的番勇。

  馮氏控制著郎溪大小二十餘座番寨,治下有土籍番民一千四百餘戶,表面上僅有丁口七千二百餘人,但馮昌裕心裡清楚,這是前朝武宗時的數字,這些年人丁繁衍,加上兼併奚氏以及其他小寨勢力,他馮氏控制的丁口已經有一萬二千餘人,十六歲到五十歲的成年丁壯差不多有三千六百人。

  六丁抽一,馮氏六百戰兵,令沅水上下的諸寨聞風喪膽,也令他嘗到高奚氏豐媚迷人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一番銷魂蝕骨的滋味。

  想到這裡,馮昌裕就有些後悔將奚荏那個小賤貨,送給韓謙那孫子了。

  雖然他年事已高,對男女之事已經是力不從心,也以為送出去心裡不會再念掛著,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即便沒有餘力,但伸手觸摸那像絲綢、像牛乳一般光滑雪白的嬌軀,感受那觸手軟彈,感受到青春氣息是那樣的迷人,能叫他的心境年輕很多;將那小賤貨送出去後,馮昌裕再體會到那滋味是那麼叫人難以忘懷。

  而寨子裡的年輕女子,皮膚粗糙不說,舉止還都粗鄙不堪,遠不能跟那小賤貨相提並論。

  馮昌裕遐想片刻,轉身走回寨廳,聽著「噔噔噔」有人登樓過來,轉身見是兒子馮瑾與高寶過來,問道:「你們見著監軍使大人了?」

  「見過了,監軍使大人說了,我馮氏出兵能剷除韓家父子,他會請旨使父親取韓老賊而代之。」馮瑾抑不住興奮的說道。

  馮昌裕忍不住想要白兒子一眼,真要能將韓家父子剷除掉,敘州重新落入四姓手裡,他還擔心不能取而代之嗎?

  現在最關鍵的,還是監軍使張平那邊能提供怎樣的幫助。

  「監軍使有沒有說我們當如何除之?」馮昌裕問道。

  「韓家父子在黔陽城戒備森嚴,難以強攻之,對監軍使的防備也極縝密,而我馮氏偷襲五柳溪,或者重創五柳溪、沙河沿岸定居的客民,但不能第一時間攻下龍牙城、五柳寨,不能在龍牙山南麓站住腳,易為韓家父子從黔陽城出兵反擊,」馮瑾說道,「監軍使主張我們偷襲鷹魚寨!」

  「鷹魚寨?」

  鷹魚寨也就是潭州兵馬此時在中方山西麓山腳下佔據的中方城。

  馮昌裕陡然一驚,難以想像監軍使張平竟然主張他們偷襲鷹魚寨!

  「監軍使已經覺察到韓家父子與潭州早就暗中勾結,韓道勳天祐十三年底放開地禁,實際便是放潭州人馬滲透進來,鷹魚寨便是潭州滲透進來的人馬,聚集流民所建,是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的鐵證。而州醫學博士趙直賢更是潭州這些年暗埋在敘州的釘子,這兩年來一直都是韓家父子與潭州的聯絡人。韓家父子現在提出在中方山下新置中方縣,有意舉薦趙直賢出任中方縣令,真要到哪一步,四姓在沅水兩岸恐怕是真沒有立足之地了……」

  馮瑾舔著嘴唇說道。

  「趙直賢是潭州的人?」馮昌裕震驚問道,但這話問出口,又覺得多餘,示意馮瑾繼續說下去。

  馮瑾繼續說道:

  「高寶這時也已經探明,此時潭州在中方寨聚集的兵力不多,都不到四百人,這與監軍使那邊掌握的數字相差無比。我們要是能奇襲拿下中方寨,不僅能據中方寨切斷黔陽城與龍牙山的聯繫,更能據中方寨進一步聚集向家、楊家、向家的兵馬,不至於在韓家父子的反攻下,沒有立足之地。」

  「潭州在中方寨聚集的兵力是不多,但潭州是我們能惹的?」馮昌裕得考慮到偷襲中方寨後潭州可能會有的報復。

  「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謀敘州之事,已經促使朝廷下定決心對潭州動手,目前朝廷在鄂州已經開始大規模的聚集兵力。監軍使建議我們偷襲中方寨,也是希望我們到時候從敘州出兵牽制潭州,這才承諾由我馮氏世襲敘州刺史之位,而在我們行動之後,監軍使便會過來跟我們會合,到時候就可以邀請辰州、靖州的大姓勢力出兵……」

  馮瑾焦急說道,

  「而此時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在一起謀敘州,難道我們現在還能將韓家父子與潭州區別開來視之?對韓家父子動手,不就是對潭州動手?又或者我們索性就在寨子裡坐等著韓家父子派兵馬過來,強徵秋糧?」

  敘州土籍番民絕大多數都依附於大姓為奴,因此四姓大姓控制的番寨,每年僅繳納千餘石錢糧,但是依靠田稅新政,每年的田稅便要激增到四萬餘石、二千餘緡。

  這實際上是要將四姓大族每年吃到嘴裡的肥肉,活生生的挖出去填補韓家父子那像無底洞似的慾壑。

  這絕對不是馮昌裕所願意見到的。

  而既然韓家父子從去年底就已經跟潭州勾結到一起,那對韓家父子動手,與對潭州動手,也就沒有什麼區別?

  難不成他們剷除韓家父子後,潭州還能無動於衷?

  馮昌裕捻著稀疏的鬍鬚,盯住兒子馮瑾問道:「朝廷要對潭州動手,這是確鑿無疑的事情?」

  「孩兒另派人到鄂州看過,即便朝廷今年冬天之前不對潭州動手,駐兵大規模增加已是事實,相信潭州也有察覺——我們在敘州果斷出手,只要能在潭州反應過來之前,控制住敘州的局勢,相信潭州絕不敢抽調兵馬深入巫山之中。」馮瑾說道。

  馮昌裕沉吟許久,又問高寶:「馮宣可靠嗎?」

  高寶嚥了一口唾沫,說道:「行船金陵期間,韓家父子對馮宣是多有籠絡,但韓家父子手下卻常以異族視我等,多加嘲諷,馮宣也常暗地裡感慨,韓道勳乃是敘州刺史,他為其所用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高寶覺得,此等秘事,或許不用急著叫馮宣參與,待我們拿下中方城,再令馮宣出兵便可。」

  「父親,事不宜遲啊!」馮瑾壓著聲音勸道。

  「鷹魚寨城牆堅固,也難以強攻啊,而鷹魚寨距離黔陽城以及韓家父子在五柳溪的駐兵,都不過四十餘里……」馮昌裕焦慮的說道,他是想動手,但事情不考慮周詳,他哪裡會輕舉妄動!

  「可以以計誘之……」高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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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伏兵

  趙直賢作為州衙醫官,大概是諸官吏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官階也僅有九品,醫館有醫師、學徒二十人,新置中方縣,縣令一職通常來說,怎麼都不會輪到趙直賢的頭上。

  趙直賢騎在馬背上,回想到韓道勳、韓謙父子前日找他所談的話,內心的震驚還沒有消散。

  除了之前有意暴露出來的黔江客棧外,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文瑞臨幾次到黔陽城來見他,都落在韓家父子的眼裡。

  而韓家父子這次也正式提出,在中方山腳下新置中方縣,由他出任縣令,但條件便是潭州解除對沅水的封鎖,恢復敘州與外界的貿易,使得糧谷等物能運入黔陽城,同時支持韓家父子在敘州打擊土籍大姓勢力。

  這可以視為韓家父子在敘州的根基已經擴張到一定程度,不用擔心會徹底淪為潭州的附庸,但想要進一步打擊土籍大姓勢力,徹底穩固他父子二人在敘州的統治基礎,卻又不得不尋求潭州的支持與合作。

  新置中方縣,無疑是韓家父子率先釋放出來的最大善意。

  借韓道勳在敘州放開地禁、吸引流民湧入之機,潭州也陸續派出上千精銳攜了兩千多眷屬,在中方山西麓山腳下強佔了一座叫鷹魚寨的小村落立足。

  目前寨子擴建得比普通城池還要堅固,也在鷹魚寨周圍囤墾上萬畝糧田,基本上能保證自給自足,也差不多將中方山西麓區域都控制住。

  不過,能在鷹魚寨(中方城)的基礎上,新置中方縣,對潭州的意義依舊不容小窺。

  中方城目前只是控制中方山西麓山腳下、沅江東岸約十里狹長的灘地,正式設置中方縣,除了能將整個中方山中段、北段納入縣域,還能將沅江東岸塔界山十數座中小番寨,都劃入中方縣。

  這樣他們不僅能沿沅水兩岸開發灘地,還能深入山嶺間開採煤鐵藥茶及木材,更能大規模招攬流民過來定居,能將土籍番民納入治下,而不是僅僅限於從潭州暗抽調過來的這三千多口人。

  到時候韓家父子即便能控制敘州的大局,但潭州在敘州的存在也絕對不容忽視,這或許將是雙方進一步深入聯合的基礎吧?

  這也符合潭州對韓家父子的預期。

  韓家父子是有割據敘州的野心,但根基到底太薄弱了,不找潭州尋求支持,如何在敘州徹底立足?

  當然,朝廷在鄂州有聚集兵力的趨勢,潭州北面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也希望能聯合沅水、湘水上游更多的勢力一起對抗朝廷。

  因此韓家父子提出新置中方縣,舉薦他即日出任中方縣令,趙直賢也沒有等在請示過潭州之後再應承此事。

  趙直賢直接找到以黔江客棧東家名義潛伏敘州多年的譚育良商議過,今日便與譚育良帶著數名家人,在黔陽客棧三十數名武裝馬客的護送下,直接趕往中方寨,籌劃置縣之事。

  騎馬翻過石馬坳,趙直賢、譚育良沒有直接馳馬下嶺道,而勒馬山前,眺望北面的河谷。

  韓家父子應允以二百多米高、地勢險要將沅水收縮得僅有百餘丈寬的山嶺 石馬坳為界,將石馬坳以北以及龍牙山東南麓寒梅嶺以南的地域劃入新置的中方縣。

  從石馬坳往北是約二十里的沅水河谷,相對要開闊得多,差不多往兩邊延伸四五里才是中方山、塔界山的崇山峻嶺。

  這八九里縱深、二十多里延長的沅水河谷,乃是新置中方縣最為精華的地域。

  雖然比不得北面的大灣口,但將這一片河谷區域經營好,便能得五六萬畝糧田,目前中方城與對岸的幾座小型番寨,對這片河谷的開墾都不足三分之一。

  而再將兩邊的中方山及塔界山內的坡地谷田囊括進來,新置的中方縣養活兩三萬人丁,完全沒有問題。

  而在中方山的另一側,岩雞寨位於中方山東麓,位於從黔陽城東三十里外再次往北折行的沅水河畔,實際是潭州在敘州與辰州交界地帶暗中控制的另一處據點。

  也有一條極為狹窄、陡險的谷道穿過中方山的峰嶺,將岩雞寨河谷到中方寨河谷連接起來,目前在這條谷道座落著兩座小型番寨,暫時不受潭州控制。

  新置中方縣,推行田稅改制之後,趙直賢想著將中方山深處這兩座番寨控制在手裡,打通中方縣與岩雞寨的谷道,那潭州在敘州及辰州兩地暗中部署的力量便能打通隔閡,連接在一起。

  趙直賢相信韓道勳、韓謙應該也摸透岩雞寨的虛實了吧,如此才能更顯現出他父子二人的誠意。

  過了石馬坳,便有一條叫竹公溪的溪河橫在眼前。

  從中方山出來的溪河,由於從出山到流入沅江,都只有短短四五里的流程,使得雨水充沛的夏秋季,渲洩而出的溪河流水顯得特別的洶湧,動不動就沖垮兩邊天然淤積形成的河堤,使周邊一片都淹沒在氾濫水澤之中。

  這目前也是石馬坳北面這片河谷,尚沒有充分開發的主要原因。

  趙直賢與譚育良在三十多名馬客的護送下,沿著溪岸往東走。

  竹公溪出中方山的地方,河道要相對狹窄許多,僅有十數步寬,那裡建有一座竹橋可以渡竹公溪,也是從黔陽城走陸路北上的必經之路。

  沿竹公溪南岸往東走五六里路,地形有些崎嶇,但騎馬也就小半個時辰的事情,建造有二十年的竹橋顯得有些破舊,但也頂住風雨,堅固的矗立在竹公溪上游河道之上。

  竹橋下方百餘米,有兩艘烏篷船橫停在溪灘上,蘆草間有不少人踐踏登岸的痕跡。

  趙直賢遲疑的回頭看了譚育良一眼。

  譚育良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示意身邊兩名馬客先過河去看對岸到底有什麼動靜。

  過橋後到中方城(鷹魚寨),就剩下不到二十里的曲折路程,直線距離更是僅有十三四里,他們找一處高地馳馬上去,甚至都能清晰看到中方城新建的城樓。

  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很快兩名馬客穿過竹橋,沿著溪灘延伸出去的足跡,乘馬往山裡搜索,兩炷香後乘馬趕回來稟告道:「看前面所留下來的足跡,應該是有十多人在這裡棄舟登岸,往山裡的龍橋寨而去……」

  龍橋寨乃是竹公溪上遊山谷裡一座僅有百餘番民聚居的小寨。

  趙直賢、譚育良這時候並沒有看到在中方城以北的江面上,正有十數艘的烏篷船,緩緩順流而下,而從中方城敘對面的龍楸河裡,也同時有二十多艘烏篷帆船緩緩駛出。

  他們心想應該是龍橋寨的番民從外面返回寨子,將船停在溪灘上。

  中方城的守軍,即便此時看到附近江面的烏篷帆船,以及停泊在江面上捕魚的漁舟,要比往日多出一截,卻也沒有太在意。

  在他們看來,應該是韓家父子要更警惕土籍大姓是否有異動;而他們同時也更關注韓家父子在黔陽城及五柳溪(龍牙城)的駐守兵馬的動向。

  畢竟四姓大族的寨兵番勇,主要分散於郎溪、譚陽的山水之間,想要聚集或者說統一起來行動的難度極大。

  趙直賢、譚育良在三十多武裝馬客的護送下,渡過竹橋,又沿著中方山東麓崎嶇的山路往北走了三四里地,在翻過一道三四十米高的山脊時,驀然看到北面里許外的山林上空,有大片鳥雀盤旋著,久久不願落下來。

  「不對!」

  譚育良作為潭州兵馬在敘州的副統領,如此異象,要是還察覺不到有一群兵馬埋伏在對面的山林裡,那他這些年的飯就都白吃了。

  「怎麼回事?」趙直賢勒住韁繩,往譚育良身邊靠過來,問道。

  「前面有伏兵。」譚育良說道。

  「怎麼可能?」趙直賢震驚問道,「是四姓的人馬?」

  趙直賢不以為是韓家父子的部下,畢竟韓家父子想要對他們不利,他們壓根就沒有機會走出黔陽城,但四姓大族為何要在這裡伏擊他們?

  譚育良眉頭深皺,枯瘦的老臉皺得跟老樹皮似的,他與趙直賢怎麼都沒有四姓大族密謀這一刻的到來已經暗中籌措了數日,而選擇在此時伏擊他們,實是要將他們在中方城內的兵馬誘出城來。

  譚育良與趙直賢沒有猜到這點,並非他們有多愚蠢。

  不進行進一步的動員,四姓手裡也就掌握兩千常備寨兵,扣除掉必要的留守兵力,四姓即便配合再好,也就只能出動一千兩百兵馬。

  誰會相信四姓這時候會突襲暗藏上千精銳的中方城?

  即便是出城野戰,潭州調入敘州的上千兵馬,都是精銳老卒,也絕非四姓能硬啃下來!

  趙直賢、譚育良怎麼都沒有想到,在多方誤導下,四姓大族誤以為潭州在中方城暗藏的精銳兵力僅有四百餘人,他們是想以趙直賢、譚育良為餌,將潭州「四百精銳」誘出中方城伏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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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襲擊

  趙直賢、譚育良察覺到前路藏有伏兵,起念自然是選擇原路後撤,但這一刻有一道黑色煙炷從竹公溪方向冉冉升起,令他們又驚又疑。

  譚育良勒馬跑回到嶺脊高處,卻發現竹橋上有十數番兵,正將數匹騾馬所運的柴草堆到窄到僅容匹馬通過竹橋上引燃。

  即便竹橋不被燒燬,有十數番兵持弓守住竹橋的一端,他們也很難有辦法衝過去。

  此時緊挨著中方山,道路狹窄崎嶇,不利戰馬馳騁,看到百餘番兵持著刀弓、藤盾,從山林裡蜂擁而出,趙直賢、譚育良也沒有膽量繼續留在原地,質問這些番兵為何會埋伏他們,當下引馬往東面的山坳裡馳去,希望中方城的守兵能及時察覺到這邊的異常,分兵過來接援他們。

  竹公溪這邊煙柱騰空時,就已經引起中方城守兵注意,守將譚鐵得稟後倉促登上南城樓眺望。

  番兵埋伏的山林,距離中方城的南城樓都不到十里,他即便看不真切,也能隱約看到有百餘將卒分為兩撥,正追逐著進山,算著時間也猜到是趙直賢、譚育良二人半道被劫。

  譚鐵這一刻也陡然驚覺到中方城東面的沅水江面上,烏篷帆船聚集的數量出乎尋常的多。

  韓家父子在黔陽城以及五柳溪(龍牙城)的兵馬沒有異常,此時在沅江聚集的兵馬以及埋伏在山腳下追殺族叔譚育良及敘州主事趙直賢的兵馬,只可能是四姓大族的部屬。

  不管四姓大族對他們有什麼圖謀,譚鐵都不可能放任譚育良、趙直賢被四姓大族捉住或殺死,派探馬馳出中方城,確認東南山腳下再沒有其他伏兵,他便派出城裡僅有的三百騎兵,出城往東南山腳趕去追逐伏兵,將譚育良、趙直賢從虎口救出來。

  此時的馮昌裕,與身穿銀鱗鎧甲的洗真,藏身在一艘烏篷船的船艙裡,盯著數里外中方城的一舉一動,看到三百騎兵被誘出城七八里之後,他們也毫不猶豫的打出訊號,通知左右聚集的三十六條烏篷船,像脫弦箭一般往中方城南側的鹿角溪溪口駛去,

  有四艘漁舟距離鹿角溪口最近,第一時間衝到鹿角溪下游新建的一座木橋下,暗中擠在四艘漁舟狹窄船艙裡的數十番兵,跳下船後便飛快的繞到木橋上,用鉤索將數座簡易拒馬,從漁舟裡吊上橋頭,防止已經被引誘到鹿角溪南岸的三百潭州騎兵,隨時會掉頭縮回中方城去。

  潭州在過去一年裡,雖然將上千精銳以及兩千多眷屬送入敘州,但哪怕是掩耳盜鈴,避免朝廷察覺後責問,也不可能將千餘精銳都公然武裝起來部署在中方寨的城頭。

  因而中方城內常備就四百多武裝護衛,更多的健勇丁壯,更像是他們在中方山腳下聚攏起來的流民。

  即便是韓謙潛逃到敘州,譚鐵、譚育良、趙直賢從潭州所得到指示,也僅僅是暗中戒備,不要有什麼輕易妄動,他們也認定韓家父子最終還將有求於潭州。

  這也是除了受監軍使張平及高寶所誤導外,馮昌裕以及其他三族酋首相信潭州在中方城僅有四百多兵馬的一個主要原因。

  這時候看到有三百多騎兵被引誘到鹿角溪南岸,馮昌裕他們自然相信,哪怕是集結上千兵馬從鹿角溪口登岸,也能趕在韓家父子反應過來之前,強攻下中方城。

  看到四五十艘烏篷帆船、漁舟衝入城南三四里外的鹿角溪口,千餘番兵蜂擁下船登岸,在溪灘北面新修出來、與木橋相接的馳道集結,中方城守將譚鐵心裡則是另一番感想。

  譚鐵不是沒有想到四姓集結兵力有可能直接過來攻城,畢竟四姓寨兵直接在鹿角溪與中方城之間的空地裡集結,是更有可能誤以為中方城內防守空虛,但他不能冒三百多騎兵以及譚育良、趙直賢被徹底封鎖在鹿角溪南岸的風險。

  一旦集結的四姓寨兵沒有過來攻城,而通過木橋進入鹿角溪南岸,他們只需要守住木橋,就能集中優勢兵力圍攻去救援譚育良、趙直賢的那三百多騎兵。

  譚鐵甚至都不知道在過去十數天裡,四姓有沒有分散往中方山深處藏更多的伏兵。

  看到左右江面再沒有船舶靠近,而盯住五柳溪(龍牙城)及黔陽城的探子,也沒有發出異常的訊號,譚鐵自然是召集在城裡緊急披甲上陣的六百多甲卒,強攻在鹿角溪北岸集結的四姓寨兵。

  看著一隊隊從中方城門洞魚貫而出的甲卒,馮昌裕臉色有些蒼白,壓著聲音問身穿重甲正勒令寨兵結陣的兒子馮瑾:「你們是如何探敵的,鷹魚寨內,怎麼就四百兵馬了?」

  「韓家父子暗中派兵藏入中方城裡等我們入彀?」

  馮瑾還沒有認識到他們從頭到底都誤判了潭州潛派到敘州的實際兵力,還以為眼前這一切是潭州與韓家父子聯手設下的陷阱,等著四姓闖進來。

  是啊,他們怎麼可能意識到韓家父子與潭州不是一夥的,怎麼可能意識到韓謙潛逃敘州,是天祐帝親手佈置去對付潭州的迷局跟陷阱?

  馮瑾後腦勺一陣陣發緊,轉頭想要去找高寶的身影,卻看到一艘漁船正悄無聲息的往溪口外駛去,除數名槳手外,站在船頭的不是高寶是誰?

  韓道勳、韓謙父子初入敘州時,曾強令四姓組建船隊與金陵進行商貿,當時他們派出馮璋、高寶率領馮氏子弟押船,也令馮璋、高寶盯住馮宣的一舉一動。

  四姓船隊所有的船隻,在荊襄戰事期間都被梁軍摧毀,韓道勳、韓謙雖然支付補償款,但在荊襄戰事之後便沒有再組建四姓船隊,僅僅用楊欽為首的敘州船幫,維繫敘州與金陵及均州之間的商貿往來。

  在那之後,除了馮宣還繼續率領一部分人協助敘州船幫運貨外,馮璋、高寶則都返回番寨。

  馮昌裕、馮瑾父子一直都擔心馮宣有可能被韓家父子收買,還特地令馮璋率一隊人馬,駐入馮宣附近的寨子,盯住馮宣的一舉一動,但怎麼都沒有想到高寶身上會出問題?

  從鷹魚寨(中方城)南城門過來,僅有三里多地便能殺到橋前,這麼短的距離,馮昌裕、馮瑾他們想將寨兵從橋前撤下來,從溪灘登船逃走都沒有可能,而且進入鹿角溪南岸的三百多騎兵,這時候也停了下來,隨時有可能以更快的速度反衝過來。

  他們只能硬著頭皮激勵士兵,在橋頭前將陣形收縮得更緊密,應對潭州精銳甲卒的第一撥衝擊。

  「怎麼回事,不是說潭州在鷹魚寨裡僅有四百兵馬嗎?」原敘州司馬洗真臉色驚惶的走過來,他肥碩矮短的身體將鱗甲撐得鼓漲起來,彷彿一隻鐵甲球在地面上滾動,焦急的朝馮昌裕追問過來。

  「你們洗氏不是之前也確認鷹魚寨裡僅有四百潭州兵馬嗎?」馮瑾有些氣急敗壞的反問道。

  「潭州在鷹魚寨暗藏的兵馬,雖然比想像中要多,卻也不是不可勝之!」馮昌裕語氣沉鬱的說道,一方面不能未戰先亂軍心,另一方面他們站在一座土坡前,能看到除了六百多甲卒外,沒有更多的兵馬殺出中方城,令他心定不少,心想韓家父子即便與潭州勾結起來設計,但黔陽城就那麼點丁壯,韓家父子再詭計多端,能毫無破綻的藏入鷹魚寨裡的精銳畢竟也是有限。

  馮昌裕這一刻還是鐵心認定韓家父子與潭州勾結設入針對他們的圈套。

  為這次偷襲鷹魚寨,他們從靖雲寨抽出五百精銳寨兵,向氏、楊氏以及洗氏則一共湊出八百精銳寨兵參加這次行動。

  除作為誘餌的百餘寨兵外,他們此時在鹿角溪北岸聚集近一千二百精銳寨兵,目前只要守住木橋,不使三百多騎兵有機會衝擊他們的後方,他們正面迎擊六百多潭州甲卒,少說也得有八成勝算吧!

  當然,他們必須趕到韓家父子率兵馬過來之前,將潭州兵馬擊潰奪下鷹魚寨,留給他們的時間十分有限,要不然,他們只能逃入中方山深處,以避韓家父子的鋒芒。

  一炷香後,譚鐵率六百多甲卒推進到四姓寨兵陣列之前,他們與四姓寨兵的心思一樣,都想趕在韓家父子率兵趕到之前結束這場突然之間爆發的決戰,撤回到中方城裡堅守。

  在密集的箭雨中,潭州甲卒高舉盾牌,悍不畏死的往前衝鋒。

  四姓寨兵所持木弓短小,便於在山林裡穿梭獵殺,但射出的箭矢力度有限,相比較之下,潭州甲卒的裝備要精良得多,頂著箭雨沖上前來,揮舞著刀盾,與前陣持矛的四姓寨兵殺在一起,後方的弓手則將一波波鐵箭拋射到四姓寨兵的陣列之中,一蓬蓬血雨激飛起來,雙方都沒有進行試探,也沒有拒馬鹿角等哪怕最簡易的戰械將雙方隔絕開來,便直接進入最慘烈的白刃搏殺之中。

  四姓寨兵雖然裝備要差很多,但人數畢竟佔優,同時番民皆彪勇好戰,面對血肉橫飛的戰場,毫無懼色。

  這也是辰敘邵衡諸州番民人丁稀少,與洞庭湖腹地也有沅水這樣大江大河相通,但數百年來卻始終沒有被中央政權徹底歸化的主要原因。

  九百多年前東漢名將馬援率四萬多精銳南征武陵蠻族,最終還是被阻於沅水壺頭抱憾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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