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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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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5: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一十章 山中

  韓謙只是將下一步的作戰目標及要求定下來,更具體的軍事行動方案,由高紹他們商議擬定,接下來他便走出大殿透氣。

  張平避嫌不參與具體的軍事行動方案探討,跟著韓謙走出大殿,說道:「此時,攻陷尚家堡令赤山軍的威勢大增,除了收編尚家堡的奴婢、赤貧佃農外,我回來時似看到溧陽、金壇兩縣都有奴婢來投?」

  「……」韓謙笑著攤手,說道,「我並不想吸引金陵以外的奴婢拖家帶口來投,這會使赤山軍變得越發的臃腫、龐大,但人家都上門來投,我也沒有辦法拒之門外——這兩天拖家攜口來投的奴婢及家小,每天都要有六七千人,也使得赤山軍將卒加婦孺總數已經超過十五萬人之多——現在只要能將這些人轉移出去,也是沒有什麼好擔憂的。」

  張平感慨道:「是啊,能順利將這十五萬人轉移出去,並保持金陵城南面的通道不被切斷,王文謙所謀的圍城之策便差不多要算被破了。」

  金陵短時間內還將繼續面臨缺糧少食的困擾,但轉移出去十五萬人,除了每月能減少五六萬石糧草的基礎消耗外,其他平民只要不被驅趕到金陵城裡圍困起來,城外江河溪湖縱橫,可以捕漁撈蝦、摘菜野菜草徑,甚至樹皮樹芯都能拿來充飢,熬過饑荒不成什麼問題,再不濟還可以往南面的黟山、九華山深處分散人口。

  只是赤山軍每個月至少需要五六萬石糧食才能滿足基本需求的十五萬人馬,能轉移到哪裡去?

  張平對此苦思無策,但看韓謙神色從容,心想應該是有更深的算計,只是他乃是神陵司一脈,韓謙不信任他,也不願意告訴他罷了。

  想到這裡,張平又看向韓謙說道:

  「你做的這些,沒有人會認可你的功績。畢竟圍城並沒有真實發生,即便有人看出端倪,也只有三五人而已,我等要不是聽王家小姐點破,也想不到這層上去——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你驕橫跋扈、擅奪兵權,岳陽甚至有不少人說你不忿受冷落,跑到金陵是為收買人心,收買軍心,你卻要不惜與天下世家門閥為仇,你覺得值得嗎?」

  韓謙微微一怔,沒想到張平會直截了當的問他這些話,沉吟片晌,說道:「我父親不忍看金陵戰亂、百姓罹難,我雖然不能止息兵戈,但儘可能讓少些人,也算是讓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瞑目——至於岳陽眾人怎麼樣,以及往後的事情,也一時顧及不了。」

  張平沉吟片晌,拱手說道:「韓大人倘若需要張平分憂的地方,但請講來。」

  「李普就這麼不得人心?」韓謙哂然一笑,問道。

  「一言難盡。」張平苦澀笑道。

  「知誥將軍或可恃?」韓謙眯起眼睛瞅著張平問道。

  張平眼神露出一絲迷茫,沉吟片晌後說道:「韓大人其心赤誠……」

  「形勢會變,人心也會變,」韓謙截住張平的話頭,說道,「我們還是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吧!」

  這時候院子外傳來嘈雜聲響。

  韓謙探頭看出去,看到數名侍衛正罵罵咧咧的驅趕一人從西側院子的夾道里離開,見那人乃是攻尚家堡時作戰異常勇猛的尚虎,問道:「怎麼回事?」

  「這廝在關押女眷的院子裡探頭探腦,怕是起了淫|念,要不是他還沒有犯下惡行,不然非將他送到郭爺那裡,看郭爺怎麼收拾他。」侍衛說道。

  「我只是路過看兩眼。」尚虎皮膚本來就黑,這時候漲紅臉,都有些紫黑色,梗著脖子替自己辯解。

  「路過?你說你辦什麼事情,剛好路過關押女眷的院子,還剛好要趴著院牆偷看?」侍衛毫不留情的戳破尚虎的謊言。

  「趴在院頭偷看,只要沒昧著心闖進來,便不算違軍紀,」韓謙讓侍衛退下去,問尚虎,「你是看中哪家姑娘,心裡惦念著?你說出來,我讓張大人幫你去問一聲,要是對方有意便成,要是無意,你也就不要多想。」

  「不,不,我真的就是看一眼,絕不敢有什麼妄想。」尚虎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的說道。

  見尚虎死活不肯說出對方的名字,韓謙也就隨他。

  尚虎猶猶豫豫了半天,不肯離開,韓謙好奇的問道:「還有什麼事情?」

  「尚家與我有殺父之仇,我不想再用尚姓,想請大人賜個姓字給我——我跑過來也是想找大人說這事,只是沒敢打擾大人,也不知怎麼就跑到關押女眷的院子旁邊去了。」尚虎壯著膽子說道。

  「是這個事情啊?」韓謙沉吟片晌,說道,「我家有人姓韓名虎,那你便韓東虎好了——你找郭奴兒將名冊改過來便是。」

  「謝大人賜名!」韓東虎興奮的叩了一個響頭,便飛快的下山去了。

  韓謙搖頭而笑,不知道有什麼高興的,跟張平說道:「關押的這麼多人,還得趕緊送去溧水,不要上上下下好些人都惦念著。」

  尚仲傑等諸家子率少量精銳部曲逃跑,但尚家堡裡大部分女眷被拋棄下來,韓謙沒有將敵方女眷貶入樂營妓寨供將卒享用的想法,暫時都集中關押起來,也想著趕緊讓張平將人送走……

  …………

  …………

  雖然山腳下的山谷里人頭攢動,但雷平峰道觀之後,石崖殘亭之中,猶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氣。

  除了上山採摘野菜草果、獵取山獸的人偶爾路過外,山谷裡的人馬平時並不會爬到雷平峰打擾到道觀平靜清修的生活。

  炎炎夏日,滿臉病容的青衣老者卻挨不住山裡的涼氣,在褂子外還披了一件袍衫,與觀主雲朴子坐在殘亭裡下棋。

  「李侯爺在溧水城殺俘,迫不及待的對投附諸家委以大權,而不顧他們首鼠兩端、尾大不掉的弊端,你真就不出面提點他們一番?」雲朴子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棋子,將落未落,眯眼看著眼前的老者問道。

  「能手把手教的,我都有教,手把手教不了,我都是瀕死之人,說話誰會聽?」老者說話卻是豁達。

  「殺俘畢竟不祥。」雲朴子說道。

  「殺俘是不大妥,但談不上什麼祥不祥的。再者我這一輩子手下沾染多少血腥,心硬似鐵,有什麼資格說教小輩?」老者說道。

  「我明白了,你趁著還有一口氣吊著,那些小輩闖再大的禍,別人總是要看你三分顏面,總比你一撮黃土葬忠骨之後他們再闖出波天禍事要好!」雲朴子哈哈笑道。

  「人生終老,都難免要為兒女念!」老者嘆了一口氣,不置可否的說道。

  「赤山軍走到這一步,信王以及你李家的侯爺都認定韓謙會代表岳陽的利益,率已成規模的赤山軍留守茅山、東廬山一線,認定韓謙並不會特別在意老弱婦孺的就糧困境,最多將活動範圍擴張到宣州北部,但你又說韓謙是秉承其父遺志而來——那你說說看,赤山軍下一步會怎麼走?」

  雲朴子這時候總算是將手裡的棋子落下,饒有興致的盯著青袍老者問道,

  「顧芝龍在宣州嚴陣以待,黃化在湖州更不好惹吧?韓謙剛到金陵時,金陵糧價才每石十數二十緡錢,而在兩個月後的今天,金陵城內每石梗米便升到七八十緡錢,東面的糧穀始終沒能有一車一船西進。不少寒民都忍受好幾個月春荒,餓得面黃肌瘦,然而入夏後的收成又有大半被南衙禁軍強徵過來充當軍糧,滿足城中勳貴官宦所需。這使得赤山軍攻陷尚家堡,聲勢大漲之後,這十天以來,都有三五千人拖家帶口來投赤山軍,使得赤山軍此時的人馬沒有二十萬,也相差無比,相信很快就會有更多的奴隸、飢民聚攏過來。然而問題在於,赤山軍即便能編四五萬精壯,但愈三十萬老弱婦孺張開三十萬張嘴嗷嗷待哺,而且其中又大量是世家門閥因缺糧而先放棄的孱弱之輩,在這金陵外圍諸縣都缺糧的關頭,可沒有那麼容易伺候啊!老王爺判斷韓謙乃有繼承其父遺志的念想,斷定他不會放手這些多的老弱婦孺不管,定然要帶著這麼多的老弱婦孺走出去就糧,才能活這麼多人。我假設這一切是真,但四周諸雄環伺,赤山軍以三五萬烏合之眾,卻要庇護三四十萬婦孺東奔西走就糧,到時候會暴露出多少的破綻,想必老王爺您是不難想像吧?而在世家門閥以及江東安居樂業的普通民眾眼裡,此時的赤山軍,也跟流民軍沒有什麼區別了吧?這時候即便黃化擋不住赤山軍東進的步伐,到時候這三四十萬人進入兩浙,到任何一地都會像蝗蟲一般,將地方上的存食蠶食一空,以致更多的飢民被脅裹起來,整個江南東道可就都要被摧殘一空啊,這大概也絕非老王爺所願見吧?」

  「你的問題倒是不少啊,看你這幾天清減許多,卻是一直都在琢磨這個事啊。」青袍老者微微一笑,說道。

  「別人都料定韓謙能沽名釣譽、心機陰狠之徒,其到金陵乃是不甘受岳陽冷落,意在收買龍雀軍精銳悍卒的人心,但你又說他是為破楚州軍的圍城之策,為繼承其父遺志而來,」雲朴子說道,「然而我百般思量,卻不知道他要如何,才能在虎狼環伺之下,善待那三四十萬會受四周州縣仇恨,被視為蝗郡的烏合之眾——又或者是老王爺您這次看走眼了?」

  「我看不看走眼,有什麼重要的?韓謙徵召奴婢入伍,便料到信王會迫不及待的倣傚之,目前情況也是如此,這使得楚州軍與南面的顧芝龍、東面的黃化彼此忌憚,難成聯手之勢,」

  老者見雲朴子這些絞盡腦汁在想這事,今日終於熬不住將心裡所有疑問拋出來,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那個弟弟,又被韓謙利用來擋住西北面,我想他應該是早有算計的——當然了,我一個瀕死之人,能與老友下幾番快活棋便了心願,去操那心思做甚?」

  「老王爺是不想跟我點破吧?」雲朴子問道。

  「韓謙有什麼打算去破局,遠的,韓道勳、韓謙父子二人在敘州所為,近的,你看韓謙一個多月來在茅山如何組織這些老弱婦孺,條條縷縷都擺在你我面前——倘若你這都需要我幫著點破,那我即便幫你點破,你也看不破啊,」老者輕嘆道,「我勸你啊,在這山水間快活得了,也莫要興什麼下山的心思。這些天茅山之中,溝溝坎坎都塞滿了人,唯有垂平峰能隔離世外,你以為韓謙真不知道你我就藏在這裡啊?韓謙當真以為就我一個老不死的,沒事死賴在這垂平峰裡?韓謙與神陵司糾纏極深,對神陵司防備也最深,你這點根腳藏不住的。」

  雲朴子心裡微微一怔,韓謙的破局之法真就擺在眼前嗎?

  雲朴子還是看不破,但臉上卻堆笑道:

  「你都拿你李家兒郎沒轍,神陵司四分五裂,各爭其利,我還能不識相——我只是好奇韓謙要怎麼收拾這殘局而已。」

  老者看雲朴子眼眼裡還藏著一絲苦澀跟不甘,嘆氣的搖了搖頭,也不再去勸說他,但也不再就這個話題深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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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5: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一十一章 疏散

  雲朴子與青袍老者在雷平峰,好奇韓謙要怎麼收拾殘局,隨後數日從敘州出發東進的第三批人手逾五百人,在馮繚、季希堯等人率領,也陸陸續續分批抵達茅山、東廬山,與赤山軍會合。

  這一批五百人裡,從州營抽調的基層武官僅百人。

  敘州實行是的募兵制,以家兵子弟及左司精銳斥候、子弟為基礎形成的武官團隊,是敘州兵備的根基。

  前後已從敘州抽調了逾四百名武官,不可能再對敘州的軍事潛力無限制的進一步壓榨下去,要不然敘州周邊虎視眈眈的大姓勢力,可未必還會繼續保持當前溫順乖巧的模樣了。

  第三批調來的五百人裡,還有近百人乃是百工各有專擅的匠師、匠工,此外還有近三百人來源就較為複雜了。

  這些人有當年被淘金熱誘騙到敘州的流民,有相當一批是當年隨馮家人西遷的奴婢,也有少量的馮氏族人,也有一部分是四姓被強制遷下山,遷到臨江、中方等縣定居的番戶寨奴,也有敘州客籍平民。

  這些人又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他們除了粗習筆墨,能簡單的書寫閱讀外,敘州這些年大規模修江堤、興水利、通道路、墾新田、築屯寨,特別是在推行田稅改制及土客合籍過程中,他們參與進去,並接受一定的培訓,並在這個過程裡,掌握一定的基層組織領導的能力與經驗。

  天祐帝定鼎江淮,為何要與世家門閥妥協?

  除了江淮軍有相當一部分主力兵馬,乃是直接來自以徐氏為代表的世家門閥外,還是一個主要原因是自身沒有形成文官培養、選拔體系,不與世家門閥妥協,大楚所建立的政權觸手就無法順利的延伸到州縣,更不要說沉入到裡鄉一級的基層了。

  而韓謙與父親當初能敘州推行田畝改制及土客合籍等新政,除了已經在武力上徹底瓦解土籍大姓勢力的抵抗這一個大前提外,也與他們手裡能任命一批能深入基層推動改制工作的胥吏有直接關係——這裡面,馮氏奴婢裡也貢獻出一大批人手。

  韓謙徵召奴婢入伍,敢與世家門閥結怨結仇,他的主要依仗,除了青壯奴婢能用老卒、武官組織起來,編為赤山軍,也在於此。

  唯有足夠多的基層胥吏,能帶領老弱婦孺分散出去就糧,才不至於成為赤山軍越來越不堪重負的負擔,才不至於成為赤山軍變成被群雄環伺的肉包。

  赤山軍除了收編青壯為常備兵馬外,還將這幾年早就已經習慣於半軍事化管的桃塢集婦女、少年子弟動員起來,組建女營、少年營,強化內部秩序的建立跟維持。

  這些都是為分散就糧創造必備的條件。

  也是青袍老者對雲朴子所說的破局之法就擺在他眼前,他自己卻無法看破而已。

  而分散就糧之地,不是太湖南濱的湖杭平原,也不是當涂、採石等金陵西側的寧西平原,而是宣州東部的浮玉山(天目山)。

  當涂、採石位於南衙禁軍及壽州軍的腹心之地,太湖南濱的湖杭平原,以湖州刺史黃化為首的世家門閥勢力極大,分散就糧,每一隊分散出去的老弱婦孺要派多少兵馬保護,才能從地方上成功的獲得穩定而充足的糧食?

  浮玉山橫跨宣歙杭湖衢五州,南北綿延一百五十里,東西綿延三百里,再往西則是同等規模的黟山(黃山)山脈,北部又是以丘嶺地形為主的界嶺山(宜溧山地),山勢險峻,其範圍也要比小小的茅山大上百倍不止。

  楚州軍短時間也急欲擴編兵馬、控制東部的常州、蘇州,不想過度急切的分兵南下,與赤山軍對峙,而宣州兵則想著以鄰為壑,更希望將赤山軍引入東面的湖州去。

  韓謙藉著當前的勢態,先在界嶺山的西麓、西南麓建立兩座城寨,然後便組織老弱婦孺從界嶺山的西南麓繞過,但在進入湖州境內之前,便南下以二三百或三五百婦孺為一隊,走山間小徑險道,跋山涉水分散深入浮玉山中。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以山為城。

  能這麼做的前提,就是將青壯奴婢抽出來後,每一隊一二百甚至三五百為主的老弱婦孺,在脫離主力兵馬之後,必須要能保持一定的自保能力,要保持一定自力更生、利用一切有利條件組織生產及自救的能力,也要有相當強的約束力,避免與當地村寨的民眾產生過度激烈的對立與矛盾。

  這是普通流民軍絕對做不到的。

  流民軍極其龐大的婦孺隊伍,基層組織是渙散的,是純粹的流民,只能跟著主力兵馬四處流竄,根本不敢分散出去。

  而每到一個地方,除了會像蝗群一般對地方生產造成嚴重的破壞外,自身也因為過度臃腫龐大,而易為小股精銳兵馬所趁。

  但赤山軍不一樣。

  除了從敘州調一批民吏來,每一隊分出去的婦孺有牽頭人外,還有桃塢集的女營及少年營成員十數到三四十人不等,保證每一隊分散入山的婦孺都能維持一定的自保能力及組織能力,也能維持與主力兵馬的緊密聯絡,而不是一團團隨時會失控或扔出去就不管不顧的散沙。

  目前婦孺主要分散進入的浮玉山北麓山地,分別屬於湖州、宣州境內,韓謙率赤山軍主力兵力留在山外,主要盯住湖州兵、宣州兵的主力,將這地州兵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令其不敢分兵入山進剿,便能化解掉老弱婦孺所面臨的最大威脅。

  同時,又事先分出千餘精銳,形成數以十計的精銳小隊深入浮玉山的深處,對山中一些頑固勢力進行警告、彈壓,協助分散進山的婦孺在山裡立足。

  浮玉山深處,雖說耕地也是極少,能徵購的糧穀也是極為有限,但夏秋之季、位於雨水充沛、氣候溫潤之地的廣袤山林,能找來充飢的食物來源,卻怎麼都要千餘年來被充分開發過來的平原地區,來得充足。

  就像荊襄附近的山地裡,數以萬計的山寨民眾藏在深山老林躲避戰亂,雖然日子過得極其清苦,但好歹也是熬了過來。

  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老弱婦孺分散到浮玉山之中,赤山軍的主力兵馬護衛壓力大降後,活動範圍便能變得更廣,更靈活自如,便能騰出手來,到更遠的地方、區域籌集糧穀,運入山裡,補充婦孺就糧的不足。

  由於徵糧的區域變得極廣,不再侷限於一縣,甚至不再侷限於一州,而是從浮玉山周邊的湖杭宣歙衢五州籌集糧草。

  這麼一來,每個地方所承受的糧食壓力大減,反抗就會大幅削弱,甚至未必就沒有和平交易的可能!

  韓謙派出精銳兵馬,以合理的糧價從一縣購三五千石糧穀,甚至暫時拿不出財貨來,以岳陽或直接以赤山軍的名義賒購三五千石糧穀,被拒絕的可能性,怎麼都要遠遠低於從一縣徵購二三十萬石糧食、直接將一縣存糧徹底榨乾。

  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脫離世家門閥,對近三十萬老弱婦孺的基層組織能力,要能深入到一兩百人編一隊的程度。

  單純從與岳陽、敘州聯絡的方便性上,韓謙使赤山軍及婦孺進入池州與歙州之間的九華山脈、黟山山脈或許更好一些。

  九華山脈的山嶺綿延直逼長江南岸,西南又延伸進洞庭湖平原。

  不過,韓謙避開這個區域,除了不想替楚州軍去牽制安寧宮的兵馬外,還有就是經赤山軍的抽吸後,金陵城及周邊的人口依舊高達七十萬,此外還有南衙禁軍及南渡壽州軍愈十萬的兵馬。

  他要是使老弱婦孺分散退入九華山、黟山,而率赤山軍主力停留在金陵的西南,只會將剩下的大量人口往金陵城內壓縮,更不要說給金陵城繼續往外圍疏散飢餓人口留出更大的空間來。

  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他這一次的核心目標就是為疏散金陵此時已經步入饑荒的擁擠人丁,破掉楚州軍的圍城之策。

  前期的準備相對遲緩,但為防止楚州軍及宣湖州兵反應過來,真正組織婦孺跳躍式分散轉移時,速度極快,差不多有五天時間內,便有逾二十萬婦孺從茅山南麓的延伸丘嶺區,直接疏散到浮玉山北麓山地之中。

  之後,赤山軍駐守茅山北麓、中麓,擴充到九千人規模的第一都,也是赤山軍最為精銳的戰力,又在一天時間內,放棄所有這兩個月來辛苦建造的防寨,迅速收縮到界嶺山西南麓,叫楚州軍抓不到糾纏的機會。

  信昌侯李普得信,都難以相信這樣的事實,匆忙率領百餘騎兵趕到原赤山軍第一都在茅山北麓主駐營蒼龍背。

  看著嶺脊之下狼籍不堪、空無一兵一卒的防寨,信昌侯李普欲哭無淚,背脊發涼:韓謙這孫子將人馬都撤走了,沒有留下一兵一卒!

  赤山軍一兵一卒未留,全部收縮到一百里開外的界嶺山西南麓,甚至還有可能從界嶺山西南麓往郎溪縣的東面收縮,他率部所守的溧水城,就像是一個柔弱而美麗的少女,突然被扒-光所有的裙衣,被扔在一群煎熬多年、充滿飢渴欲-望的大漢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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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南撤(一)

  看到在兩名侍衛的護隨下,從後面跟上來的張平,信昌侯李普再也顧不上保留半點風度,朝他大聲咆哮道:

  「韓謙這雜碎要幹什麼,難不成他已經跋扈到完全不顧岳陽的感受,要將我們都坑死在這裡不成?你身為監軍使,是被韓謙徹底蒙在鼓裡,還是說你早已與韓謙狼狽為奸!」

  張平能理解信昌侯李普的憤怒,拱了拱手,淡然說道:「韓大人到金陵之初,便與侯爺聲明過,還立下重誓,除非他死,要不然的話,便都會與婦孺共進退。韓大人目前將大量的老弱婦孺疏散到浮玉山之中,赤山軍倘若不撤到浮玉山左右活動,不用主力兵力盯住湖宣等地虎視眈眈的州兵,而是留在茅山一線,怎麼能顧及那麼多老弱婦孺在浮玉山的周全?撤軍之事,韓大人嚴守秘密,也是擔心溧水有世家洩漏機密,但著我今天將這封信交給侯爺。而我也一直都要侯爺早作準備,侯爺卻罔顧之。當然,楚州軍及南衙禁軍沒那麼快反應過來,侯爺現在也還來得及率部撤往界嶺山的南面去,韓大人那邊也不可能不歡迎侯爺。」

  「我……」信昌侯李普一口老血都快被氣得噴出來,卻無法張嘴質疑張平的話。

  張平這幾日都在溧水城,是有跟他說韓謙正將婦孺往浮玉山疏散,但在他看來,這恰恰是韓謙割棄老弱婦孺以防被拖累的表現。

  一方面,是他心底早就認定韓謙會率赤山軍堪稱精銳的那一部主力兵馬,留在茅山一線與楚州軍、安寧宮周旋。

  李普覺得韓謙會這麼做,除了以叫與其有殺父之仇的寧安宮、楚州軍都不得舒服外,還能爭得更大的戰功,以加強他在岳陽的地位及影響力。

  另一方面,李普也認定韓謙真要顧及那麼多的老弱婦孺,只能整體東進遷入糧穀豐裕的太湖南濱平原就糧。

  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籌集到足夠多的糧穀,確保那麼多的老弱婦孺不因饑荒餓死,也只有如此才能對抗太湖南濱已經高度組織起來的地方精銳兵馬的反抗。

  想想看,將二三十萬沒有自保能力、一盤散沙的老弱婦孺扔進無糧可籌的深山老林裡,不是當成包袱拋棄掉是什麼?

  李普當初基於此,才下定決心去奪溧水城,之後又迅速收攏溧陽、平陵等地的世家鄉族,短短十數日得岳陽授旗號的秋湖軍,收編逾三千精銳兵馬,並以溧水城為核心,頻頻往西面的當涂、採石以及北面的平陵、江乘等地出動,表現得極為活躍。

  李普也是卯足了勁,要向韓謙及其他赤山軍將卒彰顯「兵貴在精不貴在多」的道理。

  也基於此,即便數日前他就確知韓謙正快速往浮玉山疏散老弱婦孺,他也沒有做出任何的應對,卻沒想到韓謙竟然真在一夜之間,將赤山軍的精銳兵馬全抽了出去,把他們孤獨的扔在群狼環伺的溧水!

  這時候數人從對面的山坳爬上蒼龍背。

  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兩名健僕的攙扶下,才勉強蹣跚爬上石階,李普羞愧得想找地將自己埋進去,但左右已有十數人卻不管李普什麼神色,上前去迎接,擔心山道濕滑,青袍老者不小心會摔倒。

  「真的都走光了,韓謙真是心狠啊!」雲朴子眺望山腳下空無一人的狼籍營寨,感慨了一聲,又朝李普揖手行禮,「雲朴子見過侯爺。」

  「宮使顧大人客氣了。」李普冷淡的說道。

  前朝昭宗創立神陵司,與神策軍互為表裡,後期都落入宦官集團的控制之中。

  前朝末年,江淮地區對朝廷還保存一線效忠,顧雲朴當時是朝廷正而八經派到升州節度使府出任監軍使的宮使,同時名義上也是神陵司在江淮地區的都總管。

  只不過神陵司在江淮潛伏的密諜隊伍,一直都受呂輕俠、李普等人直接控制,而呂輕俠、李普等人名義上受顧雲朴的節制。

  前代末帝在洛陽為梁太祖誅殺宣告前朝的覆滅,天祐帝率淮南軍渡江,佔據升州,顧雲朴曾想著帶領神陵司在江淮地區的人馬投附大楚、投附天祐帝,最終在李普、呂輕俠用計逼迫下,歸隱茅山。

  晃眼已經十七年過去了,沒想到年近七旬的顧雲朴面色紅潤,一副仙風道骨的凜然模樣。

  面對李普的冷漠,雲朴子微微一笑,說道:「侯爺在溧水好不容易打開一些局面,如此看來也只剩狼狽南撤一條路可以走了。」

  不管雲朴子是否有落井下石的揶揄之意,李普內心滿是苦澀,看向青袍老者眺望山下的佝僂身影,欲語又止。

  他不想留在群狼環伺的溧水,要跟著往南撤,但要怎麼撤?

  他收編過來,從岳陽討得秋湖軍旗號的三千精銳兵馬,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二,都是溧水諸家子弟直接統領編伍的私兵部曲。

  在安寧宮的威脅下,投附的溧水諸家或許會選擇跟隨他們南撤,但這麼一來,他們三千兵馬簇擁著近兩萬家小南撤,與烏合之眾的赤山軍又有什麼區別?

  在失去城池的保護之後,撤到界嶺山南麓,倘若還要繼續自成一系,不與赤山軍合流,但他們要為兩萬多老弱婦孺籌集糧穀,要保護兩萬老弱婦孺不被宣湖的州兵襲擊,他們手裡就算有三千精銳,實際上也幹不了什麼事情,而且很快就會被那麼多老弱婦孺拖累拖疲,很快就會變得跟流民軍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倘若想將那麼多的家小依託赤山軍的照料,或許疏散到受赤山軍控制的浮玉山北麓山地裡,那他這段時間的努力跟掙扎,不就成了笑話?

  更關鍵的問題是他並不覺得將老弱婦孺,像一盤散沙的分散撤入浮玉山中,真能解決這麼多人的生存問題。

  他不會相信,世家門閥也不會相信,甚至會認為這是韓謙的計謀。

  誰能猜到韓謙這一次將赤山軍從茅山抽出,不是一次以退為進?

  青袍老者半晌才轉回身來,顫巍巍的走到李普面前,說道:「不管如何,你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普有著太多的顧忌跟猜疑,但又確如大哥所言,他只能先率部南撤再想著應對以後的形勢,要不然不論是楚州軍還是安寧宮派兵進駐茅山,都將徹底封堵住他們往南突圍的缺口。

  想到這裡,李普才嚥下一口帶有血腥味的唾沫,艱難的跟張平說道:「赤山軍尚有千餘騎兵在白狐嶺一線活動,可否請他們掩護我部側翼……」

  楚州軍及南衙禁軍皆有斥候在附近活動,此時也必然注意到赤山軍主力悉數南撤的跡象,他們反應再遲鈍,也必然會派更多的騎兵南下刺探虛實,他們想掩護兩萬多人雜馬亂的老弱婦孺南撤不是易事。

  再一個,溧水諸家在他的脅迫下,是跟安寧宮那邊撕破臉了,但他們要是認定南撤非良途善策,保不定會有投楚州軍的心思。

  目前秋湖軍分為兩都,第一都乃是李秀所率領的八百馬步兵,第二都乃是陳銘升所統領的兩千世家宗兵,之外才是其子李磧所率領三百親衛營精銳。

  為盡快能在溧水打開獨豎一幟的局面,第二都雖然是以陳銘升為都將,但所編衛煌、柳子書等八名營指揮使皆是溧水世家子弟,而他們麾下的將卒,也是默認受溧水世家直接控制的私兵、宗兵,陳銘升對他們僅有節制之權,營指揮使以下的武官任命以及兵卒選用,陳銘升以及李普都無權干涉,皆以諸家子弟及其嫡系部曲充任。

  這時候李普真沒有信心僅以千餘嫡系精銳,壓制住人馬多出近一倍的第二都沒有異念,然後再脅裹兩萬多諸家族人在短短一兩天時間內狼狽逃到界嶺山南面去。

  在殘酷而嚴峻的現實面前,李普心裡再怨再恨,也只能選擇低頭。

  「我這便派人去聯絡趙無忌趙都將,看他能不能率領騎營在茅山附近多停留兩天。」張平答應下來,又朝青袍老者及雲朴子拱拱手,說道,「茅山一片狼籍,今後數月也難得安寧,王爺與顧宮使也該南下避避風頭了吧?」

  雲朴子看向青袍老者。

  臉色灰敗的青袍老者點點頭,說道:「我一把老骨頭,沒幾天活頭,但不想屍骸被人糟蹋,也只能與秀兒他們一起南下,勞張大人牽掛。」

  說完話,老者一陣劇烈咳嗽,接侍從遞來的手絹,吐出一口血痰,才稍稍緩解些。

  張平見李遇病成這樣,心裡也只是擔憂李普他們控制不住局勢,拖著殘軀要與他們同行,當下也不再勸阻,依崖壁寫一封信,叫一名扈隨騎快馬去見趙無忌,希望趙無忌接到信後,能率赤山軍好不容易湊出來的一千騎兵趕往溧水,壓制溧水世家門閥的躁動,助李普新編的秋湖軍南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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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南撤(二)

  領繫白巾的騎兵隊彷彿洶湧淌急的河水撞到石崖上,在一座溪河畔滋生茂密的樹林前,平穩地分成兩支,往樹林兩翼繞去。

  追擊過來的的禁軍騎兵,彷彿凶惡的猛虎從後方撲過來,他們沒有理會從樹林東翼繞往東廬山的那支騎兵隊——東廬山方向有南撤的秋湖軍主力,有近兩千騎兵能夠快速出動,不是他們這股不到百名騎兵的斥候隊伍所能惹的,他們貼著樹林西翼追擊出去,死死咬住往西南方向逃跑的那二三十名白巾軍騎兵。

  赤山軍最初領繫汗巾,是要區別皆穿楚軍衣甲的敵我,之後也保留下將汗巾繫在領間的習慣,南衙禁軍、楚州軍也習慣將赤山軍稱為白巾軍。

  七八十名禁軍騎兵滿心想著今日要能斬下十數顆白巾軍首級,所得戰功能叫他們狠狠吃香的喝辣的一番,嘶喊著備加摧動麾下的戰馬,興奮的揮舞著手裡短矛長刀,也有人將背後的長弓取下來,就等著再拉近些距離,便抽出箭矢,搭弓射去。

  禁軍騎陣的側翼暴露出來,埋伏在樹林子裡的伏兵,端起弩從樹叢裡朝著禁軍騎陣便是一通齊射,接著第二隊、第三隊的伏兵舉弩上前,一排排弩箭破空攢射又急又密,彷彿風聲在樹林的邊緣響起來。

  嘶殺聲四起,驚得禁軍騎兵狼狽不堪、顧此失彼。

  有匹馬連同後背上的禁軍騎兵一頭摔在地上;另一匹戰馬前蹄一折,腦袋扎進草從裡。

  眨眼間,像蝗群密集的弩箭便將八九名禁軍騎兵打下馬來。

  其他的禁軍騎兵不知樹林時伏兵虛實,倉促間只能往外側躲避,在狂奔中擠作一團,拉開距離後看到樹林裡閃爍的槍頭矛簇,怕有上百人埋伏其中,當下只能掉轉馬頭,往身後那條溪流的上游逃去。

  韓東虎提控疆繩,率領所部騎兵轉身回追過來,另一側的騎兵隊很快也轉回過來跟他們會合。

  兩百多隻馬蹄在暴雨澆淋過的爛泥地裡踩踏著,不過,這支騎兵隊在外圍已經滯留超過兩天兩夜,人與戰馬都已經疲憊不堪,真正追擊這隊禁軍斥候的勁頭並不大,他們分散出來,主要任務還是想著將一隊隊從北面進逼過來的禁軍斥候馬隊逼在外圍,不去拖慢溧水人馬南撤的速度。

  他們追出三四里地便回來了,與樹林裡的伏兵會合到一起,結陣停留在樹林的外側防備著。

  韓東虎跳下馬,示意那隊禁軍騎兵已經逃遠,讓人將那些名被射落下馬的南衙禁軍身上衣甲都剝下來後他們便撤退。

  韓東虎他在草叢間走動,除了敵兵丟下的兵械,也儘可能將那些空射出去的弩箭找回來,冷不防走到草叢深處,身後猛撲上來一道身影。

  韓東虎聽到身前響動,撥刀往後斜斬,刀光快如閃電,待其他回過神來的騎兵衝過來相援,才看到那名偷襲者實際是在剛才伏擊戰中受傷落馬的一名禁軍騎兵,落馬後沒來得及跟大隊人馬撤走,便藏在沒過人腰的草從裡,看到韓東虎像是領頭的武官,想著藏身很快便會被搜索到,便想偷襲,卻不想被韓東虎一刀從左肩鎖骨到右腰整個的劈開來,屍首闢為兩截,熱騰騰的鮮血還在汩汩往外湧。

  「虎哥,你這一刀有水平啊,我看刁瞎子在你眼前不夠看了啊,回去找個機會將他打趴下來,省得他再耀武揚威得瑟了。」有人讚道。

  「快收拾乾淨撤走。草叢裡藏著一個人,你們都眼瞎啊,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韓東虎拍那人一大耳刮子,催促他們不要磨蹭,趕緊搜索完戰場撤退。

  有新的騎兵隊過來頂替,韓東虎帶人四十多名騎兵便往東廬山方向撤去,跟南撤的溧水兵馬主力會合。

  …………

  …………

  當初近五萬老弱婦孺從延陵埠撤到茅山,二十多里地用了一整天,好些人都覺得緩慢無比,但那還是多年來習慣半軍事化屯營管理的桃塢集兵戶家小。

  真正如一盤散沙、以諸家子弟族人為主的兩萬多溧水縣民,亂糟糟隨秋湖軍南撤,從李普知道赤山軍全線撤退之後組織南遷起,到今天已經是四天時間過去了,大隊車馬才撤到東廬山以東。

  昨夜暴雨,田野裡泥濘不堪,狹窄的官道擠滿混亂不堪的人流、車馬,就像一隻蝸牛往前挪動,速度變得更加緩慢,好半天都走不出三五里地去。

  信昌侯李普再焦急也沒有用,他實在難以想像,赤山軍之前怎麼就能只用五天時間,將二三十萬婦孺全部撤到浮玉山北麓山嶺裡去的。

  二三十萬婦孺,規模可是他們的十數倍。

  李秀率領十數侍衛,打馬從東側的泥濘地裡追過來,馬肚子上濺滿泥水,看左右亂糟糟一團,也是焦急不堪。

  都說流民軍是烏合之眾,是一盤散沙,他以往還沒有直觀的印象,這一刻看到簇擁溧水縣民行,如此混亂不堪,心頭也是充滿絕望。

  雖然距離赤山軍猶有第一都五千精銳兵馬駐入的南塘寨僅有六十里,但真要這麼慢騰騰的走下去,他都懷疑六七天後,才能繞到相對安全的南塘寨的南面去。

  這也是流民軍如此不被看好的關鍵。

  脅裹人數比將卒多出數倍的婦孺家小而行,隊伍混亂不堪,行動遲延,長時間暴露在外,人馬飢餓困頓;如此拖沓冗長而行動緩慢的隊伍,三千兵馬根本無法庇護周全,在用兵的行家裡手眼裡,到處都是易受攻擊的破綻。

  楚州軍只要派出小股精銳兵馬從側翼發動襲擊,他們前後綿延、拖沓近十里的隊伍,大概很快就被攪亂、打潰掉吧?

  更不要說南衙禁軍此時也派出大股的斥候探馬,從北面咬上來了。

  「阿秀,溧陽的楚州軍,沒有什麼異動吧?」李普迎過去問道。

  「還好,溧陽的楚州軍暫時還沒有出城的跡象,」李秀問道,「楚州軍清晨又有上千兵馬進入溧陽城,東面的楚州軍增至超過萬人,但我估計他們也猜測不出赤山軍一夜南撤的意圖,擔心我們可能是韓謙故意留下來的誘餌,赤山軍主力隨時有可能從界嶺山西南突然再殺回來,暫時應該不會輕易出動大股兵馬,我們暫時還有能力借助目前手裡不多的騎兵力量,將小股的偵察、擾襲敵軍擋在外圍——但隊伍這麼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

  李普擔憂的轉身看南面逶迤混亂的隊伍,也是滿臉的擔憂跟焦慮。

  現在楚州軍與南衙禁軍摸不清韓謙這廝的意圖,但他們這麼多人馬在路途拖沓不堪,內部也怨聲載道、人心渙散。

  這時候前方隱約傳來喧嘩聲,李普、李秀找到一處高處,眺望前方兩里開外,在東廬山東面有一片地勢相對高些的坡地,有上千男女連同大量的車馬從官道撤下來休息。

  那是以衛氏為首諸家女眷以及年幼子弟及老人組成的隊伍,李遇、雲朴子隨原淋水縣丞、歸附後得任溧陽縣令、秋湖軍判官的衛甄都在那支隊伍之中。

  由李磧、柳子書各率一隊精銳庇護那支隊伍的左右。

  李普遠遠看過去,卻是一隊赤山軍的騎兵被攔在那裡,雙方不知道發生什麼爭執。

  李普與李秀,在護衛的簇擁下,從泥濘不堪的田地穿過,趕往那塊坡地,看到姚惜水與雲朴子攙住病容灰敗的大哥,一同攔住滿臉怒氣的李磧。

  而另一個負責率隊護衛這隊人馬的柳子書,此時卻躺在地上滿身是血,左臂自肩部被砍斷掉落在一旁,整個人不知道死活。

  衛甄又急又氣,一副氣糊塗的樣子。

  柳子書所部的小兩百將卒正氣勢洶洶的將四十多名赤山軍騎兵團團圍住,要不是急得又罵又叫的衛甄在前面攔住,說不定在李普、李秀趕過來之前,雙方已經拔出兵刃廝殺起來。

  不過,這隊赤山軍騎兵被圍卻夷然無懼,被圍困住沒轉圜的空間,便都下馬來,持刀盾矛弩結陣守備。

  看到李普過來,青袍老者便與雲朴子、姚惜水拉住怒氣沖沖的李磧退到一旁,交給李普處理這事。

  「怎麼回事?」

  李普雖然對韓謙又怨又恨,但也知道此時跟赤山軍發生血腥衝突,他們所要面臨的後果將是何等的淒慘,沉著臉問道。

  「尚家的一個賤奴,投奔了赤山軍,卻一直覬覦嚴章家嫁入尚家的小女,剛才領著一隊騎兵經過,無故闖過來東張西望,柳子書喝斥他離開,動手抽了他一鞭子,他便抽刀將柳子書左臂斬落,生死不知……」衛甄氣急敗壞的說道。

  他也知道此時與赤山軍騎兵發生血腥衝突的嚴重後果,但要是柳氏子弟柳子書白挨了這一刀,他不追究,輕易就將人放走,他要怎麼跟諸家交待?

  受張平請求,赤山軍派來協助掩護他們南撤的千餘騎兵,李普就認得趙無忌與郭雀兩人,完全不記得那個為圍困在當中、衣甲沾血的赤山軍騎將是誰,當即低頭吩咐扈衛,讓他趕過去將張平、趙無忌兩人請過來。

  遇到如此棘手的事情,李普也恨不得將這伙覬覦女眷、惹事生非的赤山軍騎將捆起來剁掉禍根,但即便要斬首示眾以彰軍紀,赤山軍的將卒也輪不到他插手,張平乃是赤山軍的監軍使,趙無忌是負責這隊騎兵的主將,他卻想看張平、趙無忌如何處置擅殺他麾下大將的賤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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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四章 南撤(三)

  兩炷香後,趙無忌與殘斷左臂的張平才在十數扈衛的簇擁下,騎馬趕過來。

  李普還看到此時應該跟在韓謙身邊的馮翊,此時也跟著趙無忌、張平一起趕過來,不知道是不是韓謙有什麼特殊的命令,要通過他傳告張平、趙無忌。

  「張大人、趙都將!」李普壓抑住心裡的疑惑,怒氣沖沖的將糾紛之事說給張平、趙無忌知道,「赤山軍要如何處置這事?」

  柳子書此時已經甦醒過來,但失血那麼多,人極其虛弱,能不能熬過這一劫、活下命來還完全是未知數。

  趙無忌身穿一襲青甲,他長得削瘦挺撥,相貌英俊。

  他這幾年跟隨韓謙,有閒時便要跟著讀書,有著軍中諸將少有的英挺儒雅之氣,他腰間繫刀,馬槊綁在身後,馬鞍左側掛弓,右側是三筒羽箭,人坐在馬背面對怒不可遏的李普、衛甄,也是鎮定自若的坐在馬背上顧盼左右,觀望現場的形勢。

  雖然趙無忌今年才十九歲,李普卻也知道他箭術無雙,除長弓之外,更是苦練刀術、槍矛,是韓謙身邊家兵子弟裡的代表人物;更不要說其姐趙庭兒是韓謙此時唯一迎娶的少夫人。

  張平為人溫潤,馮翊處事圓滑,他們兩人趕過來便先下馬,與週遭人揖禮寒暄,特別是他們都知道青袍老者的身份、也知道李秀、李磧等人勇武,不敢有失禮的地方。

  趙無忌卻安靜的坐在馬背上,像是一柄安靜躺在古樸劍鞘裡的鋒刃,不露鋒芒,卻也不願藏塵。

  他這些年跟隨在韓謙身邊修練學習,不覺得世間有誰能超過韓謙,對聲名顯赫、享有大楚第一名將稱謂的李遇也沒有特殊的感覺。

  聽李普說過這事,趙無忌也沒有心思在這裡細辨什麼是非,指著惹事的韓東虎吩咐左右,沉聲說道:「將這廝抓起來,押去南塘寨,交由大人審問、處置!」又朝李普拱拱手,問道,「侯爺這邊可否派出人證,一起前往南塘寨陳情?」

  張平雖然是監軍使,但赤山軍並沒有在張平麾下召集一票人馬組成正式的軍都監機構,因而將卒軍紀之管轄暫時還不歸張平管制,他這個監軍使主要是負責將韓謙及赤山軍的動向,及時稟於岳陽。

  趙無忌照軍中的標準程序處置,著人朝惹事的韓東虎走去,韓東虎也不敢反抗,老實的交出兵刃刀弓以及戰馬,任來人將他雙手結實的捆綁到背後;這時候趙無忌又指定身邊一名扈衛,去統領韓東虎手下的這隊騎兵。

  趙無忌雖然給人的感覺很是踞傲無禮,但李普、衛甄兩人看此情形也無話可說,當即又找來在柳子書身邊目睹衝突發生的兩名世家子弟,隨韓東虎先去南塘寨陳情。

  接下來李普待要找張平細問此時韓謙在六十里外的南塘寨以及馮翊趕到這邊來是有什麼意圖,這時候諸家女眷、老者臨時停下來休息的營地裡傳來一陣喧嘩,就見一名身穿淺蘭襟衣、下著紫色裙裳,一雙繡花鞋倉促在泥濘地踩踏得污垢的年輕婦人,推開幾名婦人阻攔,走過來,大聲喊道:「赤山軍的將爺,尚虎傷人之事,民婦有情要陳!」

  趙無忌作為統兵之將,無心跟李普、衛甄糾纏太深,正想著押解韓東虎先走,將其他聯絡之事交由張平、馮翊,沒想到有一個婦人從營地裡闖過來,他目光犀利的掃過李普、衛甄,也不管他們什麼意見,吩咐左右,說道:「將那婦人帶過來。」

  李普不悅的盯著那個年輕婦人,並不識她的身份,也不知道有何情要陳,只是此時他也不便下令攔住那婦人。

  「這賤婢私會賤奴還嫌不夠丟臉嗎?」衛甄站在李普身側跺著腳嘀咕道。

  「民女爹爹乃溧水縣尉衛嚴章,溧水城陷當時不幸戰死,民女從尚家堡放歸,投奔母族,知道這事也不敢有絲毫的怨言,只是唸著父親自幼愛護,草草安葬,擔心不做個標識,日後歸鄉找不到墳塋祭拜。民女前兩天在途中遇到尚虎將軍,便私下請託他找到父親的墳塋立下一碑以便日後好認。尚虎將軍剛才找過來,是將立碑之事相告,不想被柳子書看到有所誤會,大聲喝斥,拿鞭抽打尚虎將軍,尚虎將軍都沒有還手,民女想要勸柳子書幾句,柳子書辱罵民女,尚虎將軍伸手攔他,他拔刀要砍尚虎將軍,尚虎將軍才不得已拔刀傷他……民女所言句句是實,請將爺明鑑。」

  「侯爺,這事還有什麼隱瞞未說的嗎?」趙無忌冷冽的看向李普,問道。

  看趙無忌如此踞傲冷冽的樣子,李普氣得腦門青筋一抽一抽的,但想到韓謙那根骨頭更硬,而他還要指望趙無忌的騎營掩護溧水縣民的側翼,也沒有辦法跟他起惱,當下冷冰冰的說道:「婦人未必當得真;再說柳子書守營有責,驅趕賤奴也是職責所在。」

  「能不能當真,我家大人自有判斷,誰都不得隱瞞。此外,韓東虎乃是我家大人賜名,乃我赤山軍將卒,若違軍紀,自會嚴懲不貸,但倘若在我家大人面前要是動輒呼我家赤山軍將卒賤奴,即便尊如侯爺,我家大人也會斥責的。」趙無忌冷冷的說道。

  接下來,趙無忌也不管李普的反應,看向那年輕婦人,問道:「我現在要你去南塘寨作個見證,你可會騎馬?」

  「民女會騎馬!」那婦人說道。

  趙無忌示意左右讓出一匹馬來給那婦人,他便帶著人直接從泥濘的小道離開,將其他事交給張平、馮翊處置。

  看到趙無忌帶著人絕塵而去,李普直覺太陽堂鼓脹脹的,也不知道韓謙身邊這種無禮的混帳傢伙有多少,拉住張平問道:「韓謙此時在南塘寨做什麼?」

  目前赤山軍在界嶺山西麓以及在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佔據四五處主要據點,都是世家鄉族放棄的村寨或鎮埠基礎上改建。

  在赤山軍主力一夜之間南撤之後,位於界嶺山西麓的南塘寨是赤山軍目前所控制最居北側的一座主力城寨。

  之前韓謙一直都留在浮玉山北麓的廣德寨。

  前朝時浮玉山北麓曾設有廣德縣,治廣德城,天祐八年毀於征伐越王董昌的戰火,之後廣德縣撤消,大部分的土地併入宣州郎溪縣,東部一小部分併入湖州安吉縣,僅留一座殘城位於浮玉山的北麓。

  「韓大人預計溧水縣明天應該有第一波人撤到南塘寨,卻沒想到溧水縣民南撤速度如此緩慢,他擔心再拖延下去,楚州軍、南衙禁軍會加大騷擾力度,叫馮翊過來催促一下侯爺——還下令給趙無忌,三天後便率騎營撤回南塘寨。」張平說道。

  聽張平如此說,李普又是羞愧又是焦急,說道:「韓謙三天時間就要將騎營抽走,這麼多老弱婦孺怎麼來得及撤到南塘寨?」

  面對趙無忌的踞傲無禮,李普能隱忍下來,此時南衙禁軍在北側派出大量的斥候探馬騷擾過來,主要是趙無忌率赤山軍騎營精銳,將其擋在外圍。

  試想一下,三天之後他們還沒有走到南塘寨——以當前的龜行速度,三天時間只夠兩萬多烏合之眾走完距離南塘寨剩下約一半的路程——趙無忌卻要先率赤山軍騎營撤走。

  雖然南衙禁軍以及楚州軍的主力兵力心存忌憚,三天內撲上來的可能性不大,但三五十人或百餘人一股的精銳騎兵,像一頭頭餓狼一般從北面綴上來,他們拖沓逾十里的冗長隊伍,不就是成了一頭任人宰割的小肥綿羊嗎?

  看李普這般模樣,馮翊心裡鄙夷一笑,這種人從骨子裡看不起韓謙、看不起赤山軍,但窮困逼仄、束手無策時卻又千方百計的奢望得到韓謙及赤山軍的救援。

  「韓謙知道溧水縣民的窮困緩慢,已經派人沿途每隔十五里設立四處臨時休整就補給的營地,要求溧水縣民除了到達臨時營地,路途嚴禁任何的停頓跟遲延。而除了必要的糧穀、衣物,韓謙希望侯爺能下決心,強制要求所有人拋棄所有不必要的累贅之物!另外,還請侯爺護送衛大人及諸家女眷、老者、年幼子弟先行,或能加快速度——韓謙也說了,侯爺要是不能下一些決心,赤山軍可以幫侯爺做些髒活、累活的。沿途所有違令及對抗行為,先用棒棍伺候,棒棍不行,則用刀斧加之……」馮翊拱拱手,走上前來說道。

  現在輪到衛甄腦門抽搐了:

  將諸家女眷、年幼子弟護送先行,便能加快溧水縣民的速度,這話是什麼意思?

  韓謙是指諸家子弟有意拖延,要將他與女眷、年幼子弟先押送過去充當人質嗎?

  赤山軍不介意幫李普做些髒活、累活,是說李普抹不下臉,赤山軍要用武力鎮壓諸家子弟任何一點不合其心意的行為嗎?

  李普心裡倒是期待赤山軍能助他對諸家施加壓力。

  不管韓謙這人有多招人恨,但赤山軍此時編有三萬精壯,而之前攻尚家堡,楚州軍組織數千精銳步騎都沒有撒開赤山軍的側翼防線,反倒損兵折將,便不能說招募奴婢入伍的赤山軍都是烏合之眾。

  衛甄等家或許會有投楚州軍的心思,但楚州軍與赤山軍在有進一步的軍事交鋒並分出優劣之前,赤山軍便像烏雲一般籠罩在溧水諸家的頭頂之上,令他們不敢任何的異動。

  不過,李普他臉上也不會表現內心的這層期待來,陰沉著臉,半晌後才看向衛甄,問道:「衛大人,你覺得如何?」

  「如此拖沓是決計不行,侯爺若有決斷便下決心施之。」衛甄此時也只能自暴自棄的說道。

  他不知道將尚家賤奴送往南塘寨後,韓謙會不會護短,但尚家賤奴毫無猶豫、毫無顧忌一刀斬斷柳子書的左臂,他實在擔心他們流露出什麼遲疑有投靠楚州軍的意圖,韓謙這廝極有可能對他們進行血腥清洗、鎮壓。

  畢竟韓謙這麼做也能打壓李普在岳陽跟他爭權奪勢的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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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南撤(四)

  「你們自憑乃是李家兒郎,視天下雄傑皆是草莽,然而當世為將、統兵治軍,不知民事,便談不上剛柔並濟……」

  青袍老者坐在頂部立有一柄遮擋烈陽傘蓋的敞篷馬車之內,強忍住劇烈的咳嗽,跟旁邊御馬而行的李秀、李磧說著話,雲朴子看向南塘寨矗立峰嶺之間,在朝陽照耀下,彷彿鍍上一層金色的毫芒。

  雖然還有四五千老弱婦孺稀稀落落被拉在北面十數里範圍內,但兩萬多溧水縣民還是在韓謙約定的三天時間內,行進到南塘寨以南地區了。

  楚州軍、南衙禁軍從左右兩翼綴行的斥候探馬,也清楚南塘寨駐有赤山軍精銳,停在二十里外便不再往前進逼。

  之後只要宣州刺史顧芝龍不從郎溪、宣城妄動出兵,溧水縣民撤到郎溪以東地區,將沒有任何問題。

  在馮翊、張平等人的督促下,李普最終下決心將以世家宗兵為主的秋湖軍第二都兵馬部署到外圍,另從第一都嫡系兵馬里組織一批小而精幹的執法人手,強制以諸家子弟家小為主的溧水縣民拋棄掉臃腫的累贅之物,將諸家一些過於華麗卻笨拙、寬大的馬車推入道側的溝渠裡,或用來填平沿途的溝壑。

  作為人質也好,視為前進隊伍裡的累贅也好,將諸家嫡支一脈、常常一堆人簇擁著貼身伺候的女眷、年幼子弟,強行從行動遲緩的大部隊裡單獨抽出來,先行走驛道、小道送走,混亂的隊伍立時順暢許多。

  更關鍵還是韓謙派人利用原先廢棄的宿營地,沿途設立四座固定的臨時休憩及補養地,嚴禁途中有任何的耽擱與遲疑,有違背者便果斷驅趕出主幹道,偶有蠻橫者膽敢當道喧嘩、鬧事者,也是毫不猶豫的棍棒轟打……

  亂糟糟的兩萬多溧水縣民隊伍很快就順暢起來,速度加快許多。

  當然,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原因,是兩萬多溧水縣民主要以諸家子弟及貼身奴婢為主,年老以及年幼的子弟甚至有相當一部分婦孺、貼身奴婢都粗習筆墨,耳濡目染也知道要怎麼執守規矩,易組織程度要比底層民眾好上許多。

  韓謙帶著林海崢、趙無忌、孔熙榮、魏常等赤山軍第一都、侍衛營以及撤回到南塘寨騎營主要將領,都站在南塘寨前,等候李遇所乘的車馬過來。

  韓謙身穿一領革甲,腰間繫著一柄刀鞘古樸的佩刀,長髮簡單的束在身後,再無其他的裝飾,有如璞玉一般的質樸,站在道旁,看到李遇在李磧、姚惜水的用力攙扶下才勉強走過來,朝李遇及他身側道士打扮、仙風道骨的雲朴子揖禮道:「韓謙恭迎郡王爺、顧宮使!」

  這段歲月差不多將李遇最後的一點精力都榨乾了,睜開渾濁的雙眼,半晌才謂然嘆道:「『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

  李遇這話乃是前朝詩僧頌楚臣屈原的一句名章。

  韓謙哂然一笑,說道:「吾父慷慨赴死,未念生前身後之名,韓謙也不會拘囿於此。」

  姚惜水見韓謙剛見面便直接道破雲朴子的身份,心想他暗中對神陵司在江淮潛伏勢力的關注,果然是超過他們的想像,又暗暗琢磨韓謙與李遇這兩句啞謎的話鋒所在。

  李秀等李氏青年將領,他們這些天偏於一翼,打了好幾場接觸場都未嘗一敗,但此時不得不率溧水縣民托庇於赤山軍,心裡多少有著不甘,也是暗暗打量韓謙身後的赤山軍諸將,看到三天前斬斷柳子書手臂,被趙無忌押送到南塘寨接受問責的韓東虎,此時衣甲整飭的站在韓謙身後,心想韓謙果然是個護短的主。

  當然,所傷柳子書乃是溧水諸家的子弟,要忍下這口氣也是暫時沒有掙扎餘地的溧水諸家,輪不到他們代之出頭。

  李遇身體狀況很差,不宜在漸漸炎熱起來的烈日之下久站,他與雲朴子等閒散人員,先去秋湖軍在南塘寨西側草草修建的臨時營寨安歇。

  待李遇走後,韓謙這才與臉色陰沉的李普、衛甄、姚惜水以及秋湖軍將領李秀、李磧、衛煌等人正式招呼。

  「韓東虎,扒下你的衣甲。」韓謙朝身後的韓東虎說道。

  韓東虎解開衣甲,轉過身來,赤著肌肉賁實的背脊,露出數道縱橫交錯、敷不藥更加猙獰可憎的血色鞭痕。

  「韓東虎未報備帶人擅闖友軍營地,致有驚擾,論律當責打十鞭,貶去武勳官錄為騎營兵卒備用,請李侯爺與衛大人驗看。」韓謙平靜的朝李普、衛甄說道。

  李普、衛甄當然看得見韓東虎後背的憎目鞭痕,但這事就這麼完了?

  李普看向衛甄,他此時見到韓謙,最緊急的還是要談兩萬多以諸家族人為主的溧水縣民安置問題,也沒有辦法在細枝末節上糾纏,卻不知道衛甄甘不甘願接受這樣的結果。

  衛甄腦門上的青筋抽搐了好幾下,才將心口的一團惡氣死死摁下去,抬起面容蒼老的臉,朝韓謙拱拱手問道:「韓大人律下甚嚴,軍威整整,衛某佩服……」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比起那些怒目而視的諸家子,衛甄在人世間摸爬滾打了半輩子,見識過江准戰亂紛呈,見識過最近十多年金陵難得的風花雪月,也見識過世家清流在血腥武夫面前是那樣的孱弱跟不堪一擊。

  溧水世家即便擰成一股繩,也難擋赤山軍的兵鋒,更何況他們此時無祖業可恃、無堅城能守,與一地狼籍的流民軍沒有多少區別,還想著仰仗赤山軍在浮玉山北麓立足,有什麼惡氣是能嚥不下去的?

  衛甄能忍下這口惡氣,李普更是不置可否,隨韓謙進入南塘寨簡陋的議事大廳,便直接將溧水縣民安置之事拋出來。

  赤山軍編有近三萬兵馬,秋湖軍有三千精銳,雖然短時間內承受不起太大的傷亡,也沒有多餘的物資去強攻郎溪、宣城、長興、安吉等宣湖地方州兵所守的堅城,但控制郎溪與安吉之間的廣德舊縣全境,沒有什麼問題。

  廣德舊境,包括浮玉山北麓山嶺、界嶺山南麓丘山,差不多有六七十里縱深。

  李普不想徹底依附於赤山軍,秋湖軍及溧水縣民便要在這個區域內獲得一處立足之地。

  赤山軍要護持近三十萬老弱婦孺,壓力極大,韓謙也無意刁難李普,進入南塘寨,便將近日才製成的廣德舊縣境詳圖攤到長案上,指向界嶺山南麓位於金鐘嶺與懸腳嶺之間一塊七八里方圓的山谷盆地,說道:

  「此地名四田墩,位於界嶺山東南麓,隸屬於湖州長興縣,許氏乃其首望,築堡,此時有寨兵四百餘眾。其地雖闊且低平,但溝壑縱橫,耕地約有萬餘畝,四周又有險峻山嶺有險易守難攻——北越琢木嶺可入潤州陽漾縣,東出懸腳嶺可入湖州長興縣、太湖,秋湖軍據之,可獵山貨溪魚充飢,可從陽漾、長興縣籌糧,或能熬過飢時……」

  赤山軍背負近三十萬老弱婦孺的就糧重擔,韓謙不會將秋湖軍及兩萬多溧水縣民的就糧重任接過來,將界嶺山南麓之內的四田墩劃給秋湖山,也是希望彼此少些干擾,同時四田墩也需要秋湖軍自己派精銳去強攻下來,他這邊頂多提供一些情報上的支持。

  李普低頭研究地形圖,雖然從南塘寨繞到金鐘嶺,還要走上百餘里路程,但目前兩萬多溧水縣民都進入赤山軍控制的區域之內,短時間不擔心有失,秋湖軍三千精銳可以放手去強攻四田墩。

  不過,這也意味著秋湖軍先於赤山軍,與湖州的地方勢力撕破臉。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具體的進軍作戰方案以及是不是就一定要打下四田墩立足,還要退下去召集秋湖軍的將吏詳細商議,李普還有其他問題要問韓謙,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你乃招討使,不打一聲招呼,便率赤山軍從金陵外圍撤出來,打算怎麼對岳陽、對殿下交待?」

  「赤山軍三萬將卒,與秋湖山三千精銳,都效忠於殿下,效忠於岳陽,難道不是交待?」韓謙看向李普,淡然問道,「倘若都不能保存自身,又談什麼討逆伐叛?侯爺率秋湖軍撤出來,想必也是明白這些道理了,為何多此一問?」

  李普腦門青筋一跳一跳的抽搐著,心裡狂罵,你個賣賣匹,你個賣賣匹,老子不想被你坑死,卻成了你英明神武、算無遺策的佐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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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好地方

  李普、衛甄帶著秋湖軍諸將先退下去休息,林海崢悶聲說道:「楚州軍及南衙禁軍都不大可能會分兵到界嶺山以南來,此間事了,我們完全可以自己打下四田墩!」

  四田墩是個好地方,盆地四面環山,易守難攻,北接潤州陽漾、溧陽兩縣、南接湖州長興、安吉兩縣,懸腳嶺東麓的山嶺,還直接延伸到太湖沿岸,可以與太湖之中的漁寨勢力交易,甚至可以更進一步,著敘州水營化整為零,分散潛入太湖,形成一支受他們直接掌握的水營戰力。

  易守難攻,又相對容易獲得食物來源,又直通太湖,這麼一處地方,林海崢可是捨不得讓給秋湖軍去佔領。

  「李普、衛甄他們,有哪個是不見兔子就撒鷹的主?」韓謙看著案前的地形圖,笑著說道,「現在指望秋湖軍能配合我們分攤掉些壓力,就得讓他們嘗到甜頭。四田墩這地方好是好,界嶺山東麓的懸腳嶺之中,又有古棧道,乃是從湖州經太湖東南濱進入潤州捷徑,我們能看到其中的好處,李普他們也能看到其中的好處,湖州黃化以及楚州軍、信王他們又豈能看不到?」

  韓謙是笑著說這番話,但他承受的壓力有多大,他自己心裡有數。

  目前那麼多老弱婦孺正往浮玉山中疏散,赤山軍主力也大體撤到廣德舊縣境內,但韓謙所背負的壓力並沒有說因此而減少半點,依舊是退半步便是萬丈深淵,依舊是步步驚心。

  赤山軍收編青壯奴婢,是快速將兵馬擴充到三萬人,但是真正能談得上精壯的,比例卻很低,這與奴婢內部存在分層,有著直接的關係。

  作為精銳家兵及部曲,以及在主家貼身伺候的奴婢,雖然也是奴籍,但衣食住行等條件,卻是要比最底層充當苦役的的奴婢好上許多,與主家的關係也相對親近。

  他們甚至更願意依附世家門閥,而不用承受田稅丁賦等方面的繁重負擔。

  而在糧食最為緊缺的這三四個月裡,他們基本上還沒有怎麼忍饑挨餓,主家進城逃避戰禍,也會優先將他們帶上。

  真正無法顧及,也可以說第一時間被拋棄,被扔在那裡自生自滅的,還是那些最底層的、充當苦役、被盤剝最為厲害的奴婢。

  恰恰也是後者,在投附赤山軍的將卒及婦孺裡所佔據的比例極高。

  一方面他們從事最艱辛的勞作,幾乎沒人有受教育的機會,可組織性差。

  另一方面他們位於整個社會最底層,從小就營養不良、面黃肌瘦;而今年以來,他們所得的口糧供應又倍加苛刻,使得他們的身體狀況堪優。

  除開桃塢集兵戶殘部之外,赤山軍這段時間共有超過十七萬的奴婢投附,位於十五歲到四十五歲年齡段的男丁,總計有近六萬人,然而最終勉強選出來的三萬合格將卒,身體狀況都未必能及得上女營的健婦,能談得上強壯的,僅數千人而已,目前都優先補充到第一都。

  第二、第三都的兵馬都在九千人左右,但兵員以及武備,真就是跟流民軍相差無幾了。

  然而短時間內韓謙還沒有辦法提供充足的營養,改善他們的身體狀況。

  畢竟從遷入茅山起,糧食供應始終是壓在他們頭頂之上的一柄利劍,也因此活動區域太有限,即便不時有新的糧草徵集,但相比較投附過來的人口,存糧供應週期越來越短。

  目前,將卒每日口糧縮減到一升,僅有正常充足供應的三分之一,分散到山裡的婦孺,口糧供應更是縮減到三天一升的極限水平。

  這時候就更不要說充足的兵甲供應了。

  赤山軍的狀況是如此之差,而他們北面的楚州軍、西南的宣州兵,以及東面的湖州兵都兵強馬壯、物資充備。

  赤山軍是還需要打幾場勝仗,才能真正的打開局面,但每一仗都不容有一絲的閃失。

  在沒有萬全把握之前,韓謙絕不會輕易用兵,因此四田墩的位置再好,他也得熬住。

  即便以較小傷亡,成功的打下四田墩,在東北角將同時抵擋住來自北面楚州軍、東面湖州兵的壓力,有限的精銳會被牽制在那裡,導致後續他們再想往外圍拓展,壓力都會倍增。

  韓謙寧可將四田墩這一關鍵點讓給秋湖軍,讓給李普去佔領,也要確保-精銳戰力不分散出去。

  斷然否決林海崢率第一都去打四田墩的動議,韓謙又跟馮翊說道:

  「顧芝龍的態度目前還是曖昧不清,但你還是要去見他。赤山軍可以答應以亭子山、玉合溪為界,不會有一兵一卒越過界,但宣州兵也不能越過界,同時我們需要顧芝龍放開糧食、麻布、鐵料、食鹽的貿易……」

  「顧芝龍態度曖昧,那也是對安寧宮、對楚州軍態度曖昧,可未必會對我們態度曖昧啊——我去郎溪,都未必能進城。」馮翊說道。

  「我手書一封,顧芝龍倘若不使你進城,你將我的手書射入城裡,總得讓顧芝龍及宣州世族感受到我們確有那麼一點誠意。」韓謙鋪開紙筆,蘸墨而書。

  馮翊湊過來看韓謙遣詞用句甚至謙恭,眉頭微微蹙著,說道:「倘若真要與宣州兵和平相處,請你家老爺子或你大伯出面,要比我這個紈絝子弟過去遊說,管用得多。」

  「或許我陪馮翊到郎溪城走一遭?」張平說道,「所謂養虎為患、所謂臥榻之下不容他人酣睡,相信顧芝龍心裡也明白這些道理,但在巨大的軍事壓力面前,顧芝龍倘若真急於將赤山軍這股禍水引往湖州,我想只要我們提出的條件不太過分,顧芝龍與宣州的世家門閥,說不定會做出些妥協。」

  三面皆是強敵,哪怕是與顧芝龍保持現狀,保證進入浮玉山的老弱婦孺,西側不會受到宣州兵的進剿,也能極大緩解赤山軍此時所面臨的壓力。

  當然,張平也清楚韓家在宣州的影響力巨大,真能說服韓老爺子韓文煥或者韓道銘或韓道昌到宣州遊說,效果將更好一些。

  不過,韓老爺子此時在岳陽,韓謙與他大伯、二伯關係又是那樣的惡劣,張平心裡很懷疑韓謙會不會跟他大伯、二伯低這個頭?

  韓謙沉吟片晌,說道:「張大人陪馮翊去郎溪甚好——岳陽那邊,我也會寫封信,派人送回去。」

  張平頗有意外,但心裡想韓謙要是願意稍稍低頭,對改善赤山軍的狀況,總歸是有大好處的。

  ……………

  ……………

  從南塘寨往南到亭子山,往東到安吉縣境,基本都位於赤山軍的控制範圍之內,而宣州兵還老老實實的龜縮在郎溪等城,因而僅需要派少量兵馬引導溧水縣民繼續前行。

  秋湖軍三千精銳兵馬也得以臨時在南塘寨的西面紮營修整。

  李普等人退出南塘寨,回到臨時營地,權衡利弊,商議到後半夜,也覺得該拿下四田墩,在界嶺山東南麓自成一系立足,才能掌握一定的主動權,而非事事看韓謙的臉色行事。

  與位於平野之地的溧水城不同,四田墩四周山嶺險峻,易守難攻,特別是東北面瀕臨太湖的懸腳嶺又有三四十里縱深,是很好的立足之地。

  到時候即便韓謙再耍他們一道,不打招呼就率赤山軍主力撤走,他們也能據之堅守,不會再像這次這般狼狽、這般的雞飛狗跳。

  研究了一宿,甚至將具體的用兵方案都推敲出一個大概,見天色已亮,李普也顧不得休息,又跑去南塘寨裡去找韓謙,告訴韓謙他們的行動方案。

  衛甄與晚紅樓主事徐靖等人,負責後續溧水縣民的遷徒,姚惜水與雲朴子護送李遇到廣德寨養病,而李普則將親自帶著李秀、陳銘升、李磧、衛煌等人率秋湖軍三千精銳從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直撲金鐘嶺。

  沒有婦孺拖延,他們大約兩天後便能控制四田墩西面的金鐘嶺,完成對四田墩外圍的清理。

  不過,他們同時也希望赤山軍能在此之前對湖州西部的安吉縣或長興縣做出進逼的勢態,將湖州刺史黃化所率領的州兵主力,能吸引到長興縣與安吉縣交界的地區,主要用來防備赤山軍主力東進。

  四田墩有四五百世家宗兵,他們可以嘗試著強攻一下,但倘若湖州派出上千的援兵進入位於四田墩內部的許家寨,這個難度就太大了,他們不可能在立足未穩的情況下,做這樣的軍事冒險。

  「沒有問題,」面對李普的要求,韓謙盯著長案上所鋪開的地形圖,說道,「我這就命令已經進入到廣德舊縣東境的高紹所部,繼續往安吉縣、長興縣與廣德舊縣之交的九渡山、仙山湖進逼,希望能將湖州兵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韓謙答應得乾脆利落,李普反倒遲疑起來,懷疑韓謙是不是有其他居心,只是他又不能當面質疑什麼,與李秀、衛甄、陳銘升等人告辭離開,多少顯得有些心思游離、憂心忡忡。

  清晨天陰,沒有那麼炎熱,姚惜水與雲朴子這時候則準備先送李遇去廣德寨養病。

  看到李普心事重重的走回來,姚惜水遲疑的問道:「韓謙沒有答應侯爺之請?」

  「答應卻是答應了,只是他答應太乾脆了……」李普遲疑的說道。

  李遇暗嘆一聲,劇烈咳嗽一陣子,點破道:「赤山軍兵馬往東進逼,對安吉、長興兩城作出威脅之勢,除了能幫你們吸引住湖州兵的主力外,韓謙要庇護那麼多的老弱婦孺,也需要爭取徹底控制住廣德舊縣的東翼地區——瞻前顧後,有時候要比算有遺策,害處更大……咳咳咳……韓謙使你攻溧水、守溧水,使楚州軍、南衙禁軍見疑,你覺得被利用,但你想想,真又有吃虧在哪裡?」

  李普被李遇說得面紅耳赤,姚惜水卻心有所思。

  她暗想一個月前,李秀、李遇不過率三百多騎衛過來,駐紮在小茅峰難有作為,今日雖然看上去狼狽,但秋湖軍的旗號立了起來,又編有三千精銳。

  倘若他們真能庇護溧水縣民在四田墩紮下根,則能進一步確保諸家宗兵及子弟,與他們的利益捆綁在一起。

  在兵貴精不貴多的當世,三四千精銳的戰力實際上不容小窺,何況兩萬多溧水縣民之中,還有三四千青壯的軍事潛力可以挖掘。

  而赤山軍看似聲勢浩蕩,兵馬眾多,但最根本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

  要不是如此,韓謙何需狼狽南撤,又何需派張平、馮翊一早就趕往郎溪城,去見顧芝龍示弱求和?

  她們不能因為這幾次都被韓謙牽著鼻子走,就錯失對整體形勢的判斷能力,就灰心喪氣。

  郡王爺的意思,應該是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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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心

  清晨,姚惜水與雲朴子就護送身體狀況極差的李遇先往廣德寨而去。

  張平、馮翊一早就前往郎溪見顧芝龍,韓謙留趙無忌率騎營會同林海崢所率的五千精銳在南塘寨休整,他上午修書一封,派密間以最快速度送往岳陽,也趕在午前在侍衛營的簇擁下,馬不停蹄的趕回廣德殘城,差不多於黃昏之時,在廣德殘城西六七里外,追上清晨時就出去的姚惜水他們。

  韓謙放緩速度,牽著韁繩,與李遇、雲朴子、姚惜水所乘的馬車並行。

  雖說赤山軍的家小以最快的速度撤到界嶺山以南,但往浮玉山中疏散的速度並不快,也不能太倉促,此時在廣德殘城外圍,猶有大量的臨時營寨安紮在那裡,到處都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婦孺。

  雖然有鄉吏牽頭,女營及少年營成員打散跟投附奴婢家小編伍,大大小小的破落營寨都能維持基本的秩序,沒有亂糟糟一團,但長期飢餓所帶來的虛弱,長途跋涉所帶來的疲憊以及對未來的迷茫或者說麻木,則是一目瞭然的。

  而進入廣德殘城(廣德寨),雲朴子也看到廣德寨裡外所駐守的赤山軍第三都兵馬,兵甲是那樣的簡陋,大多數將卒都衣衫襤褸、也相當孱弱,跟最為精銳的赤山軍第一都遠不能相提並論,也要差高紹為都將的赤山軍第二都一大截。

  這也直接反應過赤山軍物資供應的匱乏。

  韓謙所面臨的窘迫困境,實際上要比他們所想像的嚴重。

  恰如李遇所說,秋湖軍真不能幾次被韓謙牽著鼻子走,就灰心喪氣得不行。

  十年前廣德城毀於戰火,夯土城牆當年就被投石車砸開無數缺口,廢縣之後,城牆無人修繕,又經過這些年的風吹日曬暴雨沖淋,更是殘頹不堪,彷彿一截截土堆長起茂密的雜草,或有林鳥飛起。

  「韓大人用謀當真是三五人之列,想楚州軍斬獲靜山庵大捷,是何等的酣暢淋漓,卻也不敢試探韓大人的虛實。」雲朴子進城時忍不住跟韓謙搭腔說道。

  韓謙微微一笑,並無意搭理這位前升州節度使府的監軍使,雲朴子話裡的意思無非是說他虛張聲勢,色厲內荏而實際上不堪一擊罷了。

  要是他們這樣想,自我感覺能好一些,也便由著他們。

  殘城之內,棲息生存於此的人們並沒有將之廢棄掉,這些年新修建了不少屋舍,人湮沒有以往那麼稠密,空闊處還開墾出不少菜園子,能尋得見舊日模樣的街巷旁種植得桑棗樹,此時正綠蔭濃密、蟬蟲鳴躁。

  安排給李遇養病的宅子,是赤山軍過來之前就已經拖家帶口逃走的一戶富裕人家,三進的院落在左右街巷之內卻顯得雅緻,院中有一株數百年生長的銀杏樹,在盛夏時節,院子卻也是蔭涼,不會那麼躁熱。

  韓謙就將李遇送到院子前便告辭,李遇勉強撐起身子,說道:「敗也人心、立也人心。」

  「郡王爺所言甚是。」韓謙拱拱手說道。

  姚惜水狐疑的打量李遇與韓謙,猜不透他們二人又在打什麼機鋒。

  看著李遇一行人的車馬進宅院,出寨迎接韓謙,又陪同一起送李遇進宅院的馮繚,頗為感慨道:「卻是郡王爺看得最明白,很可惜他的身體狀況太差,怕是熬不過這個夏秋,要不然當前的亂世,李氏一族的前程將難以估算啊!這也是天假李氏啊!」

  韓謙微微一笑,沒有接過馮繚的話茬,聽他與季希堯、周處等人匯報他離開這幾天,廣德寨這邊的狀況。

  廣德城毀於天祐八年楚州與越王董昌所部的戰火,之後廣德縣便撤銷。

  廣德舊縣的主要區域,位於浮玉山與界嶺山之間,差不多有六十里縱深。

  除開兩側高聳的丘山外,雖說兩山中間的谷地極為開闊,佔地面積高達一百五十餘萬畝,但作為兩側山嶺的延伸,也可能是位於地形褶皺帶上,這一片地勢尤其的坑坑窪窪,谷地裡儘是十數米三四十米不等的低矮丘山連綿不絕,又或者是數米深、十數深的山澗山溝縱橫交錯,極其密集的分佈於谷地之內。

  這使得這一大片看似平坦的谷地裡,能開墾的平地極少。

  此時雖然早在春秋戰國之前,就有古越人棲息繁衍,但兩三千年來,目前初步估算可耕種田地僅二十萬畝左右,而將鄉豪地主、奴婢、佃戶以及小自耕農都統計在內,全境大約僅有兩萬五千餘口。

  敘州一縣的丁口,大約也就三萬多人,辰州、思州等西南羈縻州縣的丁口規模要更少,甚至少到萬餘人,但在江南魚米之鄉,廣德舊縣的丁口規模就相當偏少。

  因此在廣德縣城被摧毀後,朝中便索性將廣德舊縣拆給郎溪、安吉兩縣,而省去重建廣德殘城的靡費。

  韓謙控制廣德舊縣全境之後,首先便是使馮繚、季希堯兩人暫領廣德縣事。

  雖然那麼多的婦孺老弱疏散到浮玉山,但不意味著放手不管,甚至還要比以往數倍精細的去照顧這麼多的老弱婦孺,才不至於出現大規模的饑荒病疫。

  這需要精於吏事的馮繚、季希堯等人將更多的精力投入進來,才能面面俱到,不會出太多的漏子,而同時韓謙還要馮繚、季希堯在廣德舊縣推進初步的授田工作。

  履行他最初對召征奴婢入伍的授田承諾是一方面,盡一切可能避免赤山軍淪落為流民軍,有落腳之地是一方面,但更主要的還是要在當前如此惡劣的物質供應條件下,保持人心不渙散,保證士氣不低迷,那就需要給大家有看到曙光的希望。

  投軍的奴婢是那樣的虛弱,是那樣的不堪一擊,是那樣的衣衫襤褸,卻也有一個很容易被世人忽視的優點,那就是這些最低層、最卑微的奴婢,只要給他們希望,他們就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忍耐力、堅韌以及奮不畏懼的勇氣。

  這便是李遇所說的「敗也人心」、「立也人心」。

  韓謙只要保證赤山軍的人心不渙散,楚州軍與安寧宮打出屎起來,他都可以暫時不用理會。

  然而授田之事極其複雜,絕非想像中那麼容易。

  那些逃走的大戶,其田宅當然可以直接徵收過來,但也僅有三四萬畝耕地的樣子,根本就不足以對赤山軍將卒及家小進行普遍的授田。

  而原住民的利益也需要維持,避免激化與地方的矛盾,甚至還要進一步爭取地方上中小地主及中下層貧農的支持。

  這裡面的考究就太深了。

  馮繚根據敘州丈量田畝、更改田稅的實踐,以及韓謙前幾天所給定的大體思路,與季堯希等人擬定的一個方案,就等著韓謙回廣德寨做進一步的推敲與完善。

  除開逃亡的大戶,田宅予以徵收外,其他留在當地的民眾,已經是擁有田宅的大小地主,草案決定確保其對己有田宅的私有;全境廢除奴戶賤籍,但准許僱傭佃工僕役勞作、服伺,將丁賦雜捐攤入田畝之中,額外所征的糧穀,皆以赤山軍的名義支借。

  真正所能抄沒的大戶田宅,大約有田四余萬畝,屋舍兩千間。

  由於廣德旱地居多,真正要授田,每戶差不多要授十五到二十畝地才能勉強維持一家老小的溫飽,這實際上也只能讓實際投附過來的近五萬戶奴婢,最多僅有二十分之一的人口能在廣德舊縣得以授田。

  當然,最為重要的是給予投附將卒以示範性的希望。

  除了征沒的田宅可以利用,浮玉山與界嶺山之間還有大量的土地資源並沒有得到開發。

  這主要也是千年百來以來,江南東道人口繁衍還沒有到人滿為患的地步。

  另外,主要也是長江兩岸的平原足夠開闊,土地資源豐富。

  即便要開發新的土地資源,一可以開發長江沿岸的灘塗、二可以開發太湖沿濱的灘塗,還可以開發隨泥沙沉澱不斷往東延伸的沿途灘塗。

  這些都要比開墾坡地梯田更省時更省力;開墾出來以水田為主,比坡地梯田糧產更豐。

  特別廣德往東,就是太湖東南濱的肥沃平原。

  不過,在廣德舊縣現有的條件下,韓謙則要對那一座座十數三四十米高的低矮山丘,開墾坡田梯田,而浮玉山、界嶺山深處也有一座座未開發的小型溪谷盆地可以開墾。

  前期太多繁瑣的工作要做,進度會相當的緩慢。

  好在敘州精良兵甲,雖然沒有辦法大規模運過來,赤山軍三萬將卒兵甲戰械嚴重匱缺,但搜刮溧水、平陵等地,鐵質農具還算是充足——即便鄉豪世族再苛刻盤剝,卻也是要給底層奴婢足夠的工具從事生產的。

  所有事都要一步步的去推進,要讓曾在最底層掙扎的將卒及家小看到希望,看到曙光,赤山軍的人心就不會渙散。

  當然,除了開墾坡地梯田外,將剩餘勞動力利用起來,組織生產更多能與外界交易糧穀、布匹、食鹽等(不是掠奪)的其他初級工業產品,也是生產自救的核心手段。

  除了目前已經隨季希堯東進的百餘匠師、工師外,接下來敘州再往廣德分出增援人手,也將以匠師、工師為主。

  廣德縣還要在其境及浮玉山深處,廣泛設立鄉巡檢司轄管裡寨,結合傳統的鄉里職役制以及敘州所行巡檢司的實踐,在鄉一級推行軍政合一、生產及備戰備訓結合的鄉官制,以加強新田的開墾,加強礦場及工坊的建設,更著重加強對疏散入山中的婦孺的保護。

  用過餐,韓謙拿著馮繚、季希堯所擬的條陳在燈下修改,天亮才吹滅油燈,伏案睡了片刻,聽到院子裡有人聲,抬頭往窗外看去,卻是王珺穿著一襲水綠色的襦裙,白曦的臉在晨曦照耀下,彷彿初雪一般澄澈,此時卻被侍衛擋在院子外。

  韓謙搓了搓臉,示意侍衛放王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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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八章 學堂

  王珺探頭往屋裡掃過兩眼,才稍稍提起裙襬,跨過門檻走進來,將幾頁紙遞過來,說道:「這是你要的東西。」

  韓謙接過來見是王珺將廣德寨學堂的經辦錢算了一個概數,細細列寫好幾頁紙,用蘸墨筆寫的楷字工整娟秀。

  他這幾天沒有得到好好的休息,這時頭腦昏沉,接過來也是掃了兩眼,沒有細看便放到一旁,說道:「等馮繚過來,我交給他看。」

  馮繚過來後,除了與季希堯分領廣德縣事,差不多還同時分擔赤山軍的主簿、記室參軍等事——即便有馮繚、季希堯等人相助,但這麼多婦孺轉移、疏散,諸事是千頭萬緒,韓謙也是精力被壓榨到極致。

  「我拿過去給馮繚看過,這次物用他提筆便要削減掉八成,但照你的要求,這是最基本的條件,不能再節減了。」王珺輕咬著檀唇說道。

  韓謙要搞學堂,這麼簡陋、窘迫的物資條件下,不可能讓所有的將卒及子弟接受多高程度的教育,前期除了搞短期的脫盲班外,還有就是要組織基層將吏進行簡單的軍事、吏治及生產培訓。

  在茅山、東廬山,軍事及諸多雜務,韓謙能推,則儘可能推給林海崢、高紹、馮宣等人負責,他自己將更多的時間抽出來,編寫一些簡易教材,然後用簡陋的蠟紙油印技術復刻教材。

  趙庭兒、奚荏以及杜七娘、杜九娘不在身邊,杜家兄弟這次也過來了,但一個給馮繚拉去當副手,一個給季希堯拉走當副手,韓謙也只能將王珺這個完全沒有當俘虜自覺得閒人用起來,幫他去幹刻寫蠟紙調墨油印等在當世看來還是極為精細的技術活。

  刻蠟油印技術是比前朝中晚期盛行起來的雕版印刷方便許多,但技術各環節都還在雛形亟待進一步完善的階段,韓謙的字跡不夠工整,油墨印出來的冊子就容易模糊,王珺初用鐵尖筆,在鐵模蠟紙上刻的字彷彿夢境世界裡的打印體,印的冊子就要清晰一些。

  王珺想學敘州最新的紡棉技術而不得,便退而求其次,近一個月來,王珺倒是以學堂女師自居起來了,還帶著侍婢嘗試著調製更好的油墨。

  最初在茅山所辦是小規模的識字班,課堂單一,靡費再巨,還是有限。

  這次遷到廣德舊縣,韓謙要擴大學堂規模,教授的範圍也更廣,他去南塘寨之前,便讓王珺擬出新的學堂預算來,沒想到王珺將新的學堂預算擬出來,卻在馮繚面前碰了壁。

  見王珺深邃有幽泉般的美眸頗為堅持的盯著自己看,韓謙便又將她所擬的概算拿起來細看。

  雖然就算短期脫盲班、識字班,就搞最基礎的軍吏及生產培訓,但是要覆蓋這麼龐大的人口,規模就小不了。

  而且投入不是多少財貨的問題,韓謙手裡有再多的金銀財貨,在面對宣州兵、湖州兵封鎖的情況下,無法換成緊缺的物資都是白搭。

  辦學堂就意味著要額外分出手頭最緊缺的物資投入進去。

  馮繚被韓謙抓過來負責總後勤,每有繳獲,不管多遠,他都要派人第一時間跑到現場清點,也恨不得將現場的每一個將卒口袋都翻一遍以防私藏,而誰要跑上門申領物資,他比誰都要斤斤計較。

  韓謙看過王珺列出來的概算,確實都是一些必要的投入,吩咐侍衛去將馮繚請過來。

  半炷香後馮繚跑過來,但他剛進院子看到王珺在場,沒打招呼便溜走了,過了一會兒便捧了一堆文案過來,丟到韓謙的案前,先叫苦說道:

  「你這幾天去了南塘寨,這些都是都一個個喊著這兩天必須要列支出去的開銷。這些人也不說體諒我們的難處,我真要是閉上眼睛都簽押同意,明後天咱就什麼事都不用幹了。」

  韓謙笑著將馮繚捧過來當「籌碼」的一堆材料推到一旁,說道:「其他地方腰帶再勒一勒,學堂要第一時間接著辦起來。」

  「凡事總也要有一個輕重緩急,赤山軍及這麼多的婦孺遷過來都不到十天,立足都談不上,哪裡能兼顧那麼多?」馮繚有他的堅持,說道,「再熬兩個月,赤山軍能進入錢塘江沿岸籌糧,那時可能就沒有這般緊缺。」

  「郡王爺說『敗也人心、立也人心』,你說你聽明白了,但你還是沒有聽明白,」韓謙笑著說道,「這個道理說出口來,幾乎每一個人都會點頭稱是,但古往今來能做到這一點的,卻是不多。」

  韓謙是從敘州抽調大量的基層武官及吏員,對桃塢集兵戶殘部的力量也進行充分的利用,但絕大多數都是底層奴婢投附過來的將卒及子弟、女眷,要是一定要用殘酷、血腥的戰事,迫使他們成長起來,赤山軍經得起多少消耗?

  短期脫盲班、識字班以及各種培訓班,不僅能加快姿態積極的基層武官將吏及子弟的成長,能不斷培養出更多合格的基層武官將吏,還能及時消除不穩定的因素,有利穩定人心,內部組織構架、凝聚力也就隨之不斷得到強化。

  來自底層奴婢的將卒,兵員素質差,不僅僅是其身體孱弱。

  學堂的開銷不能省,更不能推後。

  韓謙耐著性子,將道理一一說給馮繚知曉。

  「那還是有些物用,是可以削減的。」馮繚堅持說道,就隔著長案與韓謙對坐,拿著蘸墨筆將學堂概算一條條的重新過目,討價還價削減掉三成開支。

  韓謙又將他連夜修改後的授田條陳拿出來,跟馮繚討論,午時馮翊則氣急敗壞的與張平趕了回來,說道:「郎溪城門緊閉,顧芝龍讓人射了一通亂箭,要不是我與張大人跑得快,指不定被插得跟刺蝟似的讓人抬回來見你們——不給他們一點血腥教訓,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張平說道:「郎溪城射出來的箭,沒有什麼準頭,他們只是做個姿態,給安寧宮或楚州軍看……」

  張平認為顧芝龍的態度還是溫和的,還是有可妥協空間的,韓謙還是應該利用韓馮兩家在宣州的人脈及影響力,多做些工作。

  韓謙沉吟片晌,卻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問袁國維:「秋湖軍目前推進到哪裡了?」

  「信昌侯率秋湖軍已經抵達廣德寨北面的牛坳山,計畫在牛坳山更充分的休整兩天,然後直撲金鐘嶺!此時衛甄又從溧水縣民挑選千餘青壯,計畫明天去與信昌侯會合。」袁國維說道。

  牛坳山位於界嶺山南麓,距離緊挨著浮玉山北麓的廣德殘城,差不多有三十多里地。

  「溧水諸家還是有潛力可以挖嘛。」韓謙笑道。

  「兩萬多縣民,皆是諸家族人或養得肥肥壯壯的貼身奴婢,十五到四十五歲的丁壯差不多有近八千人,此前才抽出兩千精銳編入秋湖軍,當然還有潛力可以挖——只是之前你還沒有那麼惹他們恨而已!」馮翊開玩笑說道。

  正常情況下,十丁抽二、抽三都可以說相當的窮兵黷武了,但溧水縣民都淪為背井離鄉的流民,無稼穡家業要操持,能拿得起盾矛的青壯都編入營伍,才是流民軍的常態。

  …………

  …………

  高紹率赤山軍第二都九千兵馬,徐徐往位於廣德舊縣東部邊緣的九渡山、仙山湖推進。

  九渡山高僅六七十米,從北往南綿延三里許,與南面的仙山湖,湖山相依,是宣州與湖州的分界,也是從廣德往東挺進湖州的大門。

  早在數日之前,湖州刺史黃化便著州司馬黃天行率五千兵馬,進駐到九渡山東南麓,利用分佈於仙山湖東岸的幾座村堡塢寨紮下大營。

  仙山湖所處的地勢要略高一些,地形的形成,與浮玉山及界嶺山之間的特有褶皺帶地形有關,唯有雨水極充沛的時節,湖水漫漲,才從九渡山東南面石岩差駁、狹窄險陡的湖口傾洩出去,流入太湖之中。

  雙方都無法調戰船進入環南北八九里狹長的仙山湖配合作戰。

  湖州司馬黃天行將五千兵馬,都部署在九渡山的南麓、仙山湖的東岸,主要是想著赤山軍真要繞過去強攻,側翼及後背必然會暴露在其他方向的湖州兵進攻範圍之內。

  高紹則率部推進到仙山湖西南岸,便停止不前,佔下一座逃之一空的漁寨紮下營來,砍伐四周的樹木。

  而在這個時候,信昌侯李普率秋湖軍,沿著界嶺山南麓,迅速從後方插入北面的金鐘嶺,從金鐘嶺山間豁口,進入四田墩谷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分兵進駐東南面懸腳嶺與長興縣相接的兩座隘口,堵住湖州兵增援四田墩的口子。

  之後,秋湖軍主力從容不迫的全部越過金鐘嶺,完成對位於四田墩內部許家集寨的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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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九章 秘信

  在懸腳嶺的深處,有一條春秋時就修建的古棧道,從陸路將湖州與潤州聯繫起來。

  雖然前朝以來,江淮地區的造船提升很快,但太湖水波縹緲,小船難當風浪,使得懸腳嶺深處的這條古棧道,依舊是湖潤兩州相接極為重要的一條陸路交通要津。

  四田墩看似閉塞,但位於古棧道之側,自前朝以來商埠繁盛,人丁繁茂。

  不過,楚州軍渡江控制潤州之後,湖州刺史黃化便派兵封鎖住古棧道出懸腳嶺的南口,只是還沒有想到要派兵馬進駐四田墩之內。

  四田墩的守禦,主要是長期霸佔耆老、鄉佐之職的鄉族許氏糾集家兵及左右村丁寨兵負責。

  被切斷與外圍聯絡的許家集寨兵再精銳,以及許家集城寨再堅固,也僅僅是體現在防範抵禦盜匪時有著明顯的優勢,但面對擁有李磧此等青年勇將以及郡王府培養多年悍勇的秋湖軍,就很有些不夠看了。

  衛氏等家淪落到這地步,這時候也放棄首鼠兩端的顧忌以及其他一些小心思,為在四田墩爭下立足之地,衛煌等諸家弟子在進攻許家集寨時,表現得要遠比半個多月前守溧水城時與滲透過來的南衙禁軍打接觸戰積極得多。

  許家集寨依靠一座矮山而建,而這座矮山地勢又相對平穩,使得秋湖軍不需要造登城車、雲梯,只要攀上北面矮山,就能直接進攻其北面的寨牆。

  衛煌、田文仲等溧水世家子先率兵進攻,儘可能疲憊守兵,在守兵感覺良好,甚至有兩百守兵出北牆,想要將秋湖軍都從北面的矮山驅趕下去,這時候李磧率郡王府悍勇從偏鋒殺出,將出北牆打反攻的兩百守兵一個都不剩的斬殺於矮山之上。

  守兵反抗意志這時候也隨之崩潰,打開寨門,選擇投降……

  楚州軍或許清楚韓謙與李普之間的矛盾,但湖州刺史黃化不清楚,也不敢冒這個險。

  秋湖軍佔據四田墩,收降納叛有四千多兵馬,一旦從懸腳嶺古棧道南口殺出,就將直接插到九渡山與長興城之間,從側後威脅九渡山、仙山湖的五千湖州兵。

  湖州刺史黃化不敢讓這五千兵馬承受左右夾攻、後路被斷的風險,看到四田墩失守,不等秋湖軍從古棧道的南口殺出,就迫不及待將黃天行所部調回長興縣城。

  高紹卻是不費吹灰之力,率部控制住九渡山-仙山湖一帶……

  …………

  …………

  王文謙站在茅山北麓的蒼龍背之上,大半個月過去還能看到山腳下營寨裡一地的狼籍,空無一人,誰能想像大半個月前,這裡還是赤山軍位於茅山東北麓的一座主寨。

  韓謙到底還是率部往東南轉進了。

  當然,韓謙真要是率赤山軍以及二三十萬的老弱婦孺,直接殺入湖州,王文謙也沒有那麼發愁——在赤山軍與湖杭等地的州兵殺出勝負來,他們也早與安寧宮分出勝負了。

  關鍵是韓謙將那麼多的婦孺拆整為零,疏散進浮玉山之中,而韓謙則率赤山軍主力龜縮在浮玉山與界嶺之間,看似退出去了,但距離茅山僅百餘里,隨時都有著從界嶺山南麓殺回來的可能。

  界嶺山東西綿延百餘里,位於潤州南部,是潤州與宣州的分野,山勢跟浮玉山、黟山不能相提並論,特別是西側有大大小小的豁口,能叫赤山軍滲透進來,這意味著楚州軍在溧陽、陽漾兩縣的駐兵,需要分兵進駐更多位於隘口處的山寨,才能形成完整的防線。

  當然了,楚州軍在南岸的兵馬擴充到十萬人,兵力相對充足,多分出三五千兵力問題不嚴重,更關鍵的問題還是江南的形勢被韓謙攪得支離破碎、撲朔迷離,令王文謙愁腸千轉,再也看不清楚韓謙下一步的意圖會是什麼。

  「赤山軍手裡的糧秣有限,我也覺韓謙下一步應該是往湖州打開缺口,在湖杭之間為赤山軍贏得更大的生存空間……」殷鵬站在王文謙的身邊,說出他的判斷。

  「未必啊!溧陽以西以及溧水、平陵兩縣,糧秣已空,誰過來都籌不到糧穀,韓謙率赤山軍精銳主力,從界嶺山西麓重新殺回來,可能性不大。即便他真殺回來,我們也能對付,畢竟到時候安寧宮所承受的壓力要更大。這與當初我們想將赤山軍封鎖在西側的意圖沒有什麼區別。不過,赤山軍會不會攻宣州,斷不可以常理去揣測韓謙,更不能妄斷赤山軍主力一定會進入湖州!」王文謙皺著眉頭,搖頭說道。

  「在殿下與安寧宮分出優劣勝負之前,顧芝龍顯然也不可能去投遠在千里之外的岳陽;而韓謙摧毀世家門閥在地方上的根基,實際上也斬斷掉韓馮兩家在宣州的人脈、影響力,使得顧芝龍能更好的掌控地方勢力——宣州地狹城堅,強攻能勝也是慘勝,存糧又不多,韓謙為什麼要去啃這根硬骨頭?」殷鵬怎麼看都認定赤山軍下一步即便不強攻長興等湖州的大城,也會分兵往浮玉山東麓的湖杭境內滲透。

  赤山軍只要能在湖杭境內籌到充足的糧穀,時間其實是在赤山軍那邊的。

  相比較赤山軍,他們所面臨的隱憂、變數也不少,一方面擔心此時尚留在江北岸的徐明珍,會繞過洪澤湖對楚州、揚州發起大規模的攻勢,另一方面他們還正擔心梁國形勢穩定住後,梁軍隨時有可能大舉南下攻入壽州或楚州。

  另外除了赤山軍手裡的存糧日益緊張外,除了韓謙曾派張平、馮翊前往郎溪城說和妥協外,赤山軍佔得廣德殘城後,並沒有重修城牆、鞏固城防的動作,這也表明韓謙並不想將極緊缺的資源浪費在浮玉山的北麓。

  見殷鵬對赤山軍都沒有足夠的警惕,王文謙心裡一嘆,知道更難說服殿下及饒耿、阮延等人了,但話又說回來,即便對赤山軍保持足夠的警惕,在當前的勢態下,他們又能做什麼?

  將更多的兵馬派往南線?

  韓謙即便被迫放棄對宣州的圖謀之心,主力老老實實的挺進浮玉山以東的湖杭等州,但這一切對楚州軍而言,除了又延誤些許時機,還能有其他什麼好處?

  說到底他們此時只能期待宣州兵、湖州兵能表現出色一些,能遏制住赤山軍當前如火如涂的擴張勢態。

  韓謙分寸拿捏得太好了,楚州軍這時候怎麼都沒辦法現在就下決心,放過安寧宮,而將主要矛頭對準赤山軍。

  …………

  …………

  七月初的岳陽,悶熱的天氣被一場暴雨澆透,因炎熱而躁動的人心也平靜下來,看著屋簷嘀嘀嗒嗒的還有雨滴掛下來,遠山青黛,透著輕靈的盎然綠意。

  除了呱呱叫不休的蟾蛙外,令人心亂躁的蟬蟲,在雨後也歇了下去。

  青陽挽起絲袖,露出一寸雪玉雕砌的手臂,托著花容月貌的臉蛋,凝望庭院遠處,一雙靈動美眸彷彿深邃清澈的幽泉。

  一封從渝州捎來的信函,這時候正拆開來,攤放在書案上。

  渝州兵馬前幾天終於攻陷婺僚人在巴南極為重要的一座臨江堅寨,這也意味著她大兄王邕奉父王旨意經略巴南的戰略獲得關鍵的進展。

  而思州兵從黔江上游北攻進展也頗為順利,極可能在今年秋後,黔江水道就能打通,到時候渝州不僅能打通與黔中地區的聯絡,也將切斷川南僚人的私鹽來源,遏制川南僚人的勢力擴張,為從根本上解決川南僚人的問題奠定基礎。

  在這個過程中,敘州所造的戰船、戰械發揮很大的作用,婺僚人的梭形船在敘州戰船面前不堪一擊。

  渝州的造船場,六月份也嘗試仿製出一艘新式戰船。

  這些都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青陽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深邃如靈泉的美眸凝視著承運殿方向,看到杜七娘走過來,問道:「諸位大人在承運殿,可商量出什麼定策出來?」

  「諸位大人都還沒有離開承運殿呢,有什麼消息也不會這麼快就傳出來。」杜七娘說道,也是頗為糾結的瞅著承運殿方向。

  五月中旬,韓謙在金陵徵召奴婢入伍並許下授田之約的消息傳到岳陽,當時在岳陽是激起一片嘩然。

  雖然包括太妃、信昌侯府留在岳陽的嫡系將臣、鄭氏,投附的張氏,甚至韓謙的兩個親伯父韓道銘、韓道昌在內,太多人都極力反對韓謙此舉與世家門閥為敵,甚至有人主張與韓謙劃清界線,但沈漾、薛若谷以及山寨勢力出身的周憚、陳景舟等人,多多少少卻認為赤山軍在那麼艱難、四周皆敵的險惡環境之下,想要生存下去,甚至還想更進一步開拓一番局面,徵召奴婢擴充兵力乃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策。

  當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更多人看到岳陽這邊再怎麼爭議,對遠在金陵的赤山軍,暫時還沒有行之有效的辦法進行節約。

  爭執之下,岳陽最終只是不予表態,但在鄭榆、鄭暢等人反對下,暫時不對赤山軍給予額外的支持。

  更多的人大概還是抱著觀望的態度,想著看韓謙不惜與世家門閥結仇,招攬不堪大用的烏合之眾,最後會在江東世家門閥的強烈反抗之下吃大苦頭。

  韓謙之後兩次主要還是從敘州抽調人手及一部分緊缺的資源,還是從敘州調船及船工,冒險通過江池兩州的水路封鎖進入金陵,彌補赤山軍的不足。

  赤山軍拿下尚家堡,證明招募奴婢入伍沒有那麼不堪,很多人的態度多多少少都有些微妙的轉變,但還不甚明顯。

  當時更令人心興奮的,還是李秀、李磧率浙東郡王府的悍勇府衛到金陵與李普會合。

  即便李普攻陷溧水城,收編溧水諸家宗兵,當時直轄兵馬還不足兩千人,但岳陽這邊還是一致決議,在赤山軍之外獨授一鎮旗號給這支兵馬。

  這可以看作岳陽諸人對韓謙的不滿甚深,也可以視為郡王府在大楚的影響力,足以獨領一鎮。

  現在金陵再次傳遞消息過來時,赤山軍則已簇擁近三十萬老弱婦孺南遷到浮玉山北麓,秋湖軍隨之在庇護兩萬多溧水縣民撤到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

  韓謙這時候派人傳信回來,對外界還是絕密,但青陽以及這段時間主要在青陽身邊伺候的杜七娘,昨日在譚王楊元溥通宵達旦伏案思慮時,也都看到秘信的內容。

  韓謙這次是希望岳陽對宣州刺史顧芝龍做出積極拉攏的姿態,此舉不僅僅是為緩解宣州兵從西側對赤山軍造成的巨大壓力,更是想要拉攏顧芝龍效忠於岳陽,拉攏宣州兵能為岳陽所用。

  此舉一旦成功,這將意味著岳陽在金陵事變之後,首先掌握重整大楚江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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