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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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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2: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章 計畫

  金陵事變後,楚州軍精銳渡江南下,但兵馬主要囤聚於寶華山東麓一角,靜山庵一役也沒有偏離這個區域,待到李普率桃塢集兵戶殘部遷往延陵就糧,戰事波及的範圍也才往南擴大到五六十里左右。

  不算潤州所屬的丹徒、丹陽兩縣,金陵附近除開桃塢集兵戶五六萬老弱婦孺往東往南撤逃,目前就江乘縣受波及最深,差不多有六七萬民眾逃入金陵城避難,特別是江乘縣東部地區,村寨幾乎為之一空。

  不過,金陵南面及西南的平陵、溧水、永安、蕪湖、當涂等縣暫時還沒有出現大的擾動,更不要說南面宣州所轄諸縣了。

  茅山東接潤州的丹陽、金壇、溧陽三縣,西接京兆府所屬的江乘、溧水、平陵三縣。

  江乘不去說,溧水、平陵兩縣糧田三萬餘頃,約有七成乃是世家門閥控制的莊田;愈二十萬人口,也差不多有七成乃是世家門閥控制的奴婢或者比奴婢地位稍稍高一些佃農。

  自赤山軍護庇近五萬婦孺撤守茅山之後,即便赤山軍前期還是側重於宣傳,主要是吸引奴婢主動來投,這兩縣的世家門閥也都第一時間警惕起來——從尚虎個人的遭遇,也能看出世家門閥對奴婢躁動的焦慮跟擔憂,同時也加強對奴婢的人身控制及監視。

  而從前朝晚期以來,作為升州節度使府的金陵,所經歷的戰事並不算太頻繁,但也深為盜匪困擾。

  溧水、平陵兩縣頗有家勢的世家門閥,這些年來基本上都建有頗為堅固的寨堡,內部也形成徵用奴婢部曲守寨的傳統,所以這也注定著赤山軍真要真正的正式出茅山大規模徵糧徵兵,不可能會一帆風順。

  目前楚州軍使趙臻守住丹陽、金壇、溧陽三城不說,還率三千精銳騎兵,在茅山東翼游弋、活動。

  赤山軍目前雖然也從丹陽城繳獲得一千四五百匹戰馬,但問題在於沒有半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騎戰訓練,赤山軍所新編的騎兵將卒,即便能勉強會騎馬,也完全不可能有資格在平闊的原野之上,與楚州的精銳騎兵對陣爭鋒。

  為防止楚州軍的精銳騎兵突然繞到茅山西翼進行攔截,韓謙計畫著趙無忌、馮宣、竇榮等人輪流率部出動,活動範圍以偏離東麓主峰三十里為限。

  同時要在大小茅峰、雷平峰、青金峰、蒼龍背等置高點設烽火點及瞭望崗,保證能及時偵察到楚州軍在茅山東翼的活動情況,一旦發現其精銳騎兵有繞往西翼的跡象,烽火點便會升燃狼煙,通知他們這邊進入西翼地區活動的兵馬及時撤回來或者從南北兩翼出兵攔截、糾纏。

  當然,趙無忌、馮宣、竇榮目前所率的三營精銳,每一營都編有八百將卒,主要是暫時缺少中高級武官,在人數上是超編的,每一營輪流出動時,也都要分出守衛、徵糧兩部兵馬交叉使用。

  而在更近的距離,孔熙榮所率的女營以及魏常所率的少年營,都要安排人員輔助運輸以及人員的安置工作。

  韓謙還要求以林海崢為首,監督諸營每次出動之前必須要做好敵情偵察預判,以及做好具體而詳盡的行動預案。

  最初的幾次行動方案制定,韓謙都會親自參與進來,務求減少遺漏的同時,也是要將相關操作標準化。

  姚惜水即使這些年並沒有深入接觸營伍的機會,但也熟讀好些兵書,知道當世營伍統兵治軍大概是什麼樣子,暗感林海崢、趙無忌、馮宣等人乃是韓謙這些年培養起來的嫡系,又粗習筆墨,或許可以照韓謙的要求,如此不厭繁瑣的治軍。

  而赤山軍目前真正能拉出來作戰的兵馬僅僅才三千餘人,僅編三營,韓謙也有充沛的精力兼顧很多。

  不過,赤山軍真正完成一軍五都二十五營的編制,韓謙治軍還要如此繁瑣不堪的統兵治軍,還行嗎?

  在姚惜水看來,或許韓謙更適合做一個事無粗細皆要操心的軍師,而難堪大將之任吧?

  在這個武夫當道的世道,這多少是令姚惜水欣慰的事情。

  要不然的話,韓謙心機算計那麼深沉、令人防不甚防,倘若又是天生的領兵將帥,那得有多恐怖?

  聽韓謙與諸將極其繁瑣的商議過次日正式的徵糧征奴安排,姚惜水心裡都有些厭煩,說道:「僅是這些事,侯爺那邊我想會願意配合你們的。」

  「李侯爺這兩天將我罵得狗血淋頭,我不信他這麼快能轉過彎來,」韓謙看了姚惜水一眼,淡然說道,「他要真願意配合行事,姚姑娘你叫李侯爺親自過來找我。」

  姚惜水心裡暗恨,韓謙這話不是要李普跟他低頭嗎,李普怎麼可能輕易就願意低頭?

  不過,她心裡又想,郡王府騎衛就駐紮在西邊的小茅峰,到時候他們自己去尋找目標便行,何需聽韓謙的擺佈?

  見姚惜水沉默下來,沒有替李普再爭辯什麼,韓謙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麼,便叫林海崢、趙無忌照擬定的方案去做準備,臨了又問姚惜水:「姚姑娘代表太妃而來,可是要在這裡住下來,還要返回溧水城去?」

  晚紅樓有一艘畫舫停在溧水城裡,姚惜水相信瞞不過韓謙的耳目,所以對韓謙的話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大驚小怪,說道:「難得與義父相取,只要韓大人不趕我走,我會在山裡多住兩天。」

  「姚姑娘心裡知道當前形勢險惡、棋差一著便會萬劫不復便行。」韓謙對姚惜水要留在山間不置可否,但警告她不要滿心想著跟李普合謀起來拖他的後腿。

  「惜水不是那麼不識抬舉的人。」姚惜水說道。

  韓謙點點頭,看著張平與姚惜水先退下去,他走到廊前眺望山間悠悠白雲。

  世家門閥的激烈反應,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地方上倘若還有富裕的存糧,也都被世家門閥控制在手裡,藏在世家門閥堅固的家寨族堡的糧倉裡。

  在這樣的情況下,既然保證能征到足夠多的糧穀及其他必要物資,又要解除世家門閥對奴婢的人身控制,只能強行用武力將這些世家門閥的家寨族堡轟開、砸開,將所有的反抗血腥的鎮壓下去。

  戰爭總來都是血淋淋的,沒有含情脈脈的溫馨。

  不過,他這次算是徹底站到世家門閥的對立面去了。

  在世家門閥眼裡,他將是大賊、大寇。

  韓謙對此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既要保證以最快的速度並助能更多的砸開世家門閥的寨門,又要保證傷亡不失控,卻是極不簡單的一件事。

  事前事後都要做極其繁瑣細緻的工作。

  在楚州軍精銳騎兵覬覦之下,不可能圍住城寨後從容不迫的造攻城戰械去攻打,但一座兩三百人防守的堅固城寨,要不想傷亡慘重到失控,怎麼才可能在一天甚至短到半天不到的時間內強攻下來?

  所以短時間內,他們要挑選出盤剝奴婢最嚴苛、殘暴的世家門閥作為目標下手。

  自金陵事變以來,江東諸州的糧秣就沒有一粒運入金陵城,金陵城所需要的糧穀等物資,連續有好幾個月都主要依賴於周邊屬縣的輸入。

  此時金陵糧價才漲到每石二十緡錢,還談不上有多恐怖,但對於普通平民而言,之前的春荒就已經熬得極其辛苦了。

  世家門閥手裡是還有存糧,但看著楚州軍兵勢強盛,也不知道戰事要拖延多久,即便沒有囤積居奇的心思,也會倍加苛刻的控制給奴婢口糧的供應。

  戰火沒有蔓延過來,但平陵、溧陽等縣的世家門閥與底層奴婢、貧民的矛盾,已經緊繃好幾個月。

  特別是那些平時盤剝奴婢、佃農最嚴厲的世家門閥,內部矛盾其實已經處於即將暴發的邊緣。

  當然,要是沒有導火索,沒有人引導、組織,在戰火及兩部強軍的威脅下,除了少數血性暴烈者會有零星的反抗或逃亡卻難成氣候外,大多數的奴婢還是會溫順的屈從於主家的奴役,以致最後像溫順的綿羊一般,都被趕入金陵城中。

  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秀、李磧等人,站在他們的立場,心氏會天然視那些敢於逃跑甚至敢直接拿起刀兵反抗主家的奴婢為亂臣賤子,難以深刻認識到世家門閥內部這最本質、最根本的對立矛盾,才是化解眼前危局的最為凌厲的利器。

  而韓謙就要做這導火索,不僅要鼓動溧陽、平陵兩縣的奴婢撕毀燒燬身楔,拖家帶口隨他們撤回茅山,還派人潛往他們暫時鞭長莫及的蕪湖、當涂、永安等縣掀風攪浪,催化底層奴婢與門閥世族的矛盾,引導他們反抗世家門閥、砸開糧倉、盜取糧秣等物資逃亡到茅山來。

  當然,韓謙現在也得認識到,他往後也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便有時候不得不妥協,不退讓,那也必須是暫時,要不然他就有可能會被此時支持他的力量所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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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2: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一章 星火

  姚惜水原以為信昌侯李普並不需要跟韓謙低頭,他們擁有當世可以說是最頂尖的四百多名戰力,完全可以自尋目標,攻破一些宅大院,將奴婢掠奪過來,然後留下精壯青年擴張兵勢,而將老弱婦孺送到茅山叫韓謙負責接管。

  然而等他們真正去做的時候,卻發現事情並沒有想他們所想像的那麼容易。

  大楚在金陵開國才十七年,而自天祐八年越王董昌的軍隊在潤州決戰獲勝之後,茅山兩翼的諸縣也算是享受了近十年的太平,但之前近百年兵荒馬亂的,又受浮玉山、黟山等地的盜匪滋擾,世家門閥在這片富庶的土地立足數百年,茅山以西的諸家寨堡,哪個不是建得又高又厚?

  不從內部去瓦解,而是漫無目的的挑一個目標直接派騎兵去攻打,又捨不得傷亡太慘重,同時還要顧忌楚州軍精銳騎兵繞過來都不用半天,怎麼打?

  而趙無忌他們暫時還無力去強攻溧陽、平陵兩座聚集兩千兵馬防守的縣城——安寧宮就算兵勢再頹,也不會輕易放棄外圍屬縣的控制,只是兵力有限,又不敢野戰,對縣城之外廣闊的鎮埠、村寨則是放任自流。

  趙無忌他們暫時也會繞過少數幾座特別堅固、其宗族部曲家兵內部凝聚力頗強的大寨大堡外,但每次選擇下手的目標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

  而前期數日,韓謙看似只是不斷往各鎮埠、村寨頒傳告函,並沒有直接出兵,但不意味著背地裡沒有做滲透的工作,甚至這些工作才是真正的重點所在。

  這樣保證了即便不能徹底瓦解守堡寨兵部曲的鬥志,發生交戰,也是第一時間掌握最精準的情況,從最薄弱的地方強行切進去。

  差不多每天都能確保將一座防禦薄弱的寨堡,以最小的代價砸開。

  解除留守族兵寨丁的武裝後,便將門閥子弟驅逐出去。

  那些願意投赤山軍的寨兵奴婢,則連同糧穀鐵布以及騾馬牛羊一起帶回茅山。

  那些不願意投赤山軍的寨兵奴婢,也不為難,則分發口糧錢帛等物給他們,資助他們逃離溧水、平陵兩縣,往宣州以及湖州等地避難。

  短短不到十天的工夫,趙無忌、馮宣、竇榮等人便輪流率部在平陵、溧水兩縣境內砸開逾九家防禦相對薄弱的中小寨堡。

  星星之火可燎原,一些中小世家門閥看勢力不對,便放棄抵抗,帶著財貨奴婢倉皇逃入大堡或縣城,但兩縣更多的奴婢受到鼓動,紛紛躁起,劫下牛羊糧穀,拖家帶口來茅山。

  趙無忌他們率部帶回糧穀不過萬石,騾馬牛羊一千餘頭,帶回六千多奴婢,但奴婢及赤貧平民拖家帶口來投,帶來的人口、物資則是此數的兩倍。

  且不管這些沒有經過訓練的奴婢並沒有多少戰鬥力,但將老弱婦孺剔除出來,十五歲到四十五歲的青壯男丁則足有六千餘人,都編入營伍,頓時間就叫赤山討逆軍在短短不到十天時間內,就像是吹氣球般膨脹到一萬人馬。

  這一期間信昌侯李普帶著李秀他們也砸開兩家寨堡,帶回兩千奴婢及家小。

  他們將老弱婦孺踢到茅山,交給韓謙這邊安置,他們也留下五百丁壯,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自己損失了差不多有四十多名好手。

  韓謙對信昌侯李普他們這種佔便宜的心思,也沒有點破,只是信昌侯李普他們自己心裡並不好受而已。

  赤山軍傷亡累計加起來也有四百多人,照兵馬比例,兩邊的傷亡情況應該算相差無比,但問題在於編入赤山軍的殘兵是什麼素質,郡王府多年精心培養出來的府衛,又是什麼素質?

  最後僅僅做到功績略勝,叫李普以及李秀、李磧他們如何甘心?

  而赤山軍這些傷亡損失,很容易就從奴婢擇精銳就補充回來了。

  甚至在最後兩天的徵糧徵兵行動中,趙無忌、馮宣、竇榮等人都有意重新徵募來的奴婢,挑選一些血性膽大妄為的直接帶出去實戰,以便這些奴婢在適應血腥戰事後,便很快能成長為能用的老卒。

  他們損失了四十多名好手,無不精通刀弓技擊,自小打熬身體,不要說以一敵十了,在開闊地方,一人對抗三四名普通兵卒絕對沒有問題,如此精銳的戰力,短時間內怎麼補充回來?

  進入五月中旬,金陵的天氣越發炎熱,不管哪方都會想著避免在如此酷熱的天氣作戰。

  要不然的話,將卒穿上厚重的兵服鎧甲,不要說列陣廝殺了,在毒辣的太陽暴曬下,走到作戰區域都要中暑了。

  這十數天裡,高紹、周處、趙啟、郭卻、林宗靖率領第二批、總計有兩百餘家兵子弟、左司子弟出身的武官,從敘州出發趕到茅山跟韓謙會合。

  此外,從邵州、潭州以及岳陽等人逃歸庇護家小的一百四五十名龍雀軍老卒,也陸續趕到茅山也接受韓謙的徵調重歸營伍。

  赤山軍急劇擴編到三都一萬餘人,雖然老卒始終都僅有三千人左右,但隊率及營指揮使一級、作為中堅力量的中層武官,還算是充足了。

  差不多也能保證韓謙所要推行六到八百人規模的營一級,都能初步建立起獨立的指揮體系出來。

  三都兵馬,還是以林海崢為都將、都虞候的第一都作為絕對主力,以趙無忌、馮宣、竇榮為營指揮使,同時還補充進百餘武官,加強六十到八十人規模的哨隊層次的凝聚力與指揮。

  第二都、第三都以兩百東進武官以及從第一都抽調一千兩百名老卒為骨架,編入近五千投軍奴婢,目前只能作為二線預備兵馬使用,難以充當作戰的主力。

  第二都以高紹、趙啟為正副都虞候;而第三都則以降將周處為都虞侯以及從岳陽逃歸的一名副營指揮使孟滿為副都虞侯。

  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及左司子弟出來的青年將領以及肖大虎、施績等人,則填充到第二都、第三都擔任隊卒及營指揮使。

  孔熙榮、魏常二人這次則將率領女營、少年營的職責推出去,頂替施績、肖大虎回到韓謙身後,負責統領親衛營;郭卻等人也到韓謙身邊,與袁國維、郭奴兒等人一起,負責處理越來越複雜、要求越來越嚴格的斥候偵察及參贊軍務等事。

  …………

  …………

  五月中旬一天午後,王文謙在一彪人馬的護衛下,登上茅山東南翼一座叫白狐嶺的矮山。

  白狐嶺是東南方和上的界嶺山,往溧陽西北延伸出來的一道支脈。

  丘山僅有十數丈高,里許綿延,卻是溧陽城西北監視茅山南麓的一處要點。

  王文謙在趙臻、殷鵬兩人的陪同,登上白狐嶺的山頂,站在茂密的山林裡往西面眺望。

  在七八里外,他們隱約能看到赤山討逆軍有千餘人馬,正盤據在大茅峰所在的蒼龍背東南翼一座村寨之中,將砍伐過來的樹木埋入土中,造成柵牆,將數十戶人家的村寨圍合起來,應有意將這座村寨打造在控制茅山東南麓的一座據點,擴大赤山軍在茅山南麓的活動空間。

  赤山軍顯然也注意到他們這彪人馬的存在,在更遠的茅山東南麓,隱隱有兩股兵馬走出山林,停在山林的邊緣待命。

  「昨日赤山軍便分出四千兵馬,出茅山南麓,往南進入東廬山北麓,目前已經切斷尚家堡與外圍的聯繫,最早估計到明天午時就有可能會強攻尚家堡,」

  殷鵬跟風塵僕僕代表信王趕來視看軍情的王文謙介紹當前茅山南麓的情勢,說道,

  「避居金陵城的世族門閥,此時應該都人聲鼎沸吧,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眼睜睜看著尚家堡被韓謙強攻下來了?」

  王文謙皺著眉頭,盯著西面偏南的隱隱青山,頗為憂慮的說道:「韓謙徵召奴婢入伍,在溧水、平陵兩縣大肆鼓躁,最遠甚至都有長江北岸的奴婢逃戶亡命來投,便已經叫躲到金陵城裡的世族門閥眾情激憤了。只不過,明日他倘若真要強攻尚家堡,相信除了尚氏之外,袁蕭柳徐等家同仇敵愾,必然也是出離憤怒,但安寧宮那邊出兵的可能性卻是不高——我們也不能指望安寧宮會出兵遏制赤山軍的勢頭……」

  王文謙眉頭鎖住憂慮,他以為殿下派趙臻率五六千兵馬進駐溧陽、金壇,封鎖住赤山軍往茅山東翼的活動空間,便能叫戰局的勢態照他們預想的發展下去,但是哪裡想到韓謙會玩這一出?

  最初楚州軍諸將吏得知韓謙要召奴婢入伍,大多數人都是想著笑看他自尋死路,但看到平陵、溧水兩縣的奴婢那麼容易受鼓動,短短十數天就有兩三萬人聚往茅山,也沒有什麼鐵板叫韓謙踢到,令他們大感意外。

  赤山討逆軍在短短十數日之內,兵力驟然間增至一萬餘人,誰能不深感棘手?

  而在這過程中,兩縣那些聚寨自保、試圖反抗韓謙的世家門閥,已經有逾三十家寨堡被韓謙輕鬆攻破,叫赤山軍獲得大量的物資,迄今沒有出現半點糧穀匱缺的跡象。

  雖然都說韓謙召奴婢入伍,倉促間將赤山軍的兵馬擴充到一萬餘眾,只能算是烏合之眾,韓謙此時在金陵也不可能變出那麼多的兵甲戰械武裝這麼多的人馬,但韓謙硬是不顧傷亡,要將尚家堡硬啃下來了,楚州軍及安寧宮能拿他們怎麼樣?

  目前楚州軍與南衙禁軍、壽州軍在赤山湖兩岸咬這麼緊,分不出更多的兵力到南線,對這股烏合之眾予以重創。

  金陵城內世族門閥雖然都出離憤怒,但王文謙相信安寧宮同樣輕易不敢從南衙禁軍及壽州軍抽調萬人規模以上的精銳戰力南下。

  韓謙實際就是在利用楚州軍與安寧宮的相疑之勢進行騰挪。

  但問題在於,赤山軍人馬就增加到一萬餘人,並沒有要就此收手的意思。

  在楚州騎兵的監視下,赤山軍暫時不敢離開茅山到太遠的地區活動,但徵召奴婢入伍的聲勢已經像燎原之火熊熊燃燒起來的,蕪湖、當涂等縣的奴婢裡那些膽大妄為者,不需要脅裹,只是稍加鼓躁,便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拖家帶口往茅山逃來。

  韓謙強攻下尚家堡,除了聲勢會越發壯大外,除了能獲得尚氏所囤積的糧秣物資外,王文謙更擔心赤山軍在控制茅山南面的平廬山後,會將活動範圍往宣州北部延伸。

  韓謙也是如此考慮的吧?

  茅山往南,到宣州北部的雞籠山,有一百里縱橫的空檔,但這個空檔區域,乃是茅山地形往南翼的延伸,座落著平廬山、印山、浮山等一系列山勢不高、山勢卻頗險的丘陵。

  王文謙難以想像尚家堡被韓謙攻下來,楚州軍在長江南岸的形勢會變得多麼被動。

  只不過,現在再從北線多抽調一萬精銳到南線對付狡猾的韓謙與赤山軍,現實嗎?又或者說,他們也應該學韓謙,從潤揚等州縣徵召奴婢入伍,補充兵力的不足?

  「溧水諸家受韓謙的驚擾極深,也都意識到分寨防守,必會被韓謙逐一擊破,目前差不多有兩千世家防兵聚集尚家堡,戰鬥力頗強,而世家也對勇於作戰的家兵部曲許下重賞,相信會發揮作用。我們再分兵從東翼擾襲之,韓謙真要敢率一萬烏合之眾去啃尚家堡,必叫他們付出痛徹心扉的代價!」趙臻卻沒有王文謙那麼擔憂,不認為赤山軍所面臨的形勢會一直順利下去。

  在他看來關鍵是要這時,他們在與尚家堡的宗閥防兵聯絡後,暫時放下是敵是友的爭議,先集中起心思聯手擊碎掉韓謙妄圖強攻下尚家堡的妄想。

  他們在溧陽、金壇兩縣的西面,還有三千精銳騎兵能機動出戰,進攻茅山是不行,但從側翼擾騷,令赤山軍難以全力進攻尚家堡,同時叫尚家堡的守兵知道外圍有援兵,更堅定住守堡的決心,趙臻相信這次能叫韓謙及赤山軍吃癟。

  趙臻並不覺得韓謙是不容忽視的,但問題在於,一萬烏合之眾,其中六七成人十天半個月都還是溫順的奴婢,都沒有兵甲戰械,這麼一支軍隊真能強到哪裡去?

  這種情形下,他們要是不敢擊其側翼,那以後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看到韓謙的旗號豎地就乖乖溜走?

  王文謙看茅山南麓的地形,卻多少難以舒展眉頭,說道:「東廬山較小,但在地形上要算茅山南麓往南翼的延伸區,皆是斷斷續續、山形不高卻有相當險峻的丘陵。這樣的地形會相當限制住騎兵的衝鋒吧?」

  「不錯,韓謙決意要攻尚家堡,怎麼都會考慮我們這邊的擾襲,但狹路相逢勇者勝,而我看尚家堡的防兵心思也頗為堅定,我們只需要叫他們的心思變得更堅定便行,難不成韓謙還能慢騰騰在尚家堡外圍打造攻城戰械後再攻城寨?」趙臻說道,他已經是少有的沉穩有度了,但也覺得王文謙太過於畏懼韓謙這個敵手了。

  「趙將軍有信心,我便不多置喙。」王文謙知道他話說多了,趙臻不愛聽,而韓謙已經下定決心要打尚家堡,他們又不能袖手旁觀,也只能讓趙臻放手施為。

  …………

  …………

  王文謙與趙臻、殷鵬登上白狐嶺時,韓謙與李普、張平、袁國維等人則在對面茅山南麓的黑牛脊,他們也注意到楚州軍有一股騎兵進入白狐嶺。

  應該是有楚州的高級將領登上白狐嶺眺望他們在茅山南麓的動靜。

  「此時強攻尚家堡,時機怕是不成熟吧?」李普此時也已經正式受岳陽委任,留在金陵擔任宣慰聯絡使,他雖然沒有辦法從韓謙手裡奪回兵權,又因為四周的世家宗閥都跟他們結成死仇,所謂的聯絡使也只是空名頭,但他名義上跟韓謙是平起平坐的。

  而既然留下來,李普對韓謙的心思則要比以往複雜多了。

  他滿心不希望再看到韓謙風光,但韓謙真要敗得一塌糊塗,他也沾不到半點好處。

  所以他這時候是不主張赤山軍傾盡全力,冒險去強攻尚家堡的。

  尚家堡有兩千防兵,倘若沒有楚州軍窺視一側,赤山軍以四五倍的兵力圍之,然後造攻城戰械,將尚家堡高逾兩丈、覆有城牆的堡牆砸開來,頂天是多花些時日,相信還是有相當大的把握將其硬啃下來。

  現在的情況是,楚州軍在南線就有六七千兵馬,其中三千精銳騎兵正往他們對面的白狐嶺聚集,赤山軍根本就不可能從容不迫的對尚家堡展開圍攻。

  進攻尚家堡的兵馬,側後方實際上是暴露在楚州軍騎兵的兵鋒之下。

  從黑牛脊到東廬山,有七八里的空隙,他們僅僅在東面的三柳集搶築一座營寨,根本就沒有辦法庇護側翼,難道要用步卒在相對開闊的坡地列陣,將主力兵馬的側翼保護起來嗎?

  問題時韓謙手裡僅有三千兵馬能談上精銳,要是用這三千兵馬部署在側翼防備楚州軍的精騎兵,那六七千烏合之眾,在短短十數天的粗糙操練下連陣列都未必能排整齊,憑他們能在短時間內強攻下牆高池深、有兩千精銳防兵固守的尚家堡?

  再一個,茅山之中聚集的老弱婦孺已經超過七萬人,要不要分兵庇護?

  李普看黑牛脊下集結一營將卒,其中三分之二都是新來投軍的奴婢,沒有多餘的兵甲發給他們,絕大多數人在炎炎夏日都打著赤膊,穿著草鞋,手持四五米長、梢頭竹枝都沒有削盡的竹竿當兵器,這麼一支軍隊派到側翼,能抵擋住楚州軍精銳騎兵從側翼發動的擾襲?

  李普滿心懷疑。

  李秀、李磧自幼隨李遇學習統兵治軍之法,自古以來倉促起兵甚多,會因陋就簡造竹槍木矛,都難堪重用,實在想不明白韓謙為何倉促的去進攻尚家堡。

  李秀都想著去雷平峰找父親出面,勸韓謙莫要如此魯莽行事。

  「狹路相逢勇者勝,赤山軍目前勢態是何等的窘迫,退半步便是萬丈深淵,侯爺覺得我們有機會做好萬全準備後再去攻尚家堡嗎?」韓謙看了李普一眼,平靜的說道,「但請侯爺與李將軍率部封鎖住尚家堡與溧水城之間的聯繫,此仗成或不成,你們都算是盡力了……」

  「安寧宮不出兵,我們當會守住西翼,不叫溧水城出兵援尚家堡。」目前溧水城裡也就兩千雜散兵馬,其中能稱得精銳的也就一營南衙禁軍而,即便是傾城而出,李普相信他們手下五百步卒以及四百堪稱當世最精銳的騎兵戰力,也是完全有把握能在野戰潰而殲之,但倘若安寧宮從北面的南衙禁軍或壽州調更多的精銳騎兵過來,他們就不會留下來陪韓謙玩命了。

  他提前將醜話說在前面,也是不想被韓謙抓住把柄,日後將責任推卸過來。

  「好,李侯爺與李將軍,你們盯住溧水城裡的那股兵馬便好!」韓謙一口答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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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2: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二章 側翼

  「都他娘站住,就算是尿了褲襠,都給老子將狼牙筅端平了——這麼長的竹竿子,騎槍比它短了大半截,根本就戳不到你們身上來,你們怕個球,難不成還想要縮回你娘的球裡去?」

  刁瞎子拿著一桿長刃破鋒矛,看到那些新兵蛋-子在楚州軍騎兵打馬衝過來的陣勢下而嚇得臉色蒼白、手腳發抖,扯著嘶啞的嗓子,聲嘶力竭的大聲喝罵。

  他的左眼在守淅川時被打爆掉,瞎了一隻眼,這些年大家都喚他刁瞎子,即便升任隊率,也沒有誰想到他本名叫什麼,他自己也渾然不理。

  他原本有妻女,但妻女流離鄉野得了水盅疫,收編進桃塢集軍府也沒能挨過多少日子就相繼病逝。

  刁瞎子說妻女臨死能吃一陣子的熱湯飯,便值得他這條殘命為龍雀軍打拚,他立了軍功,提撥為小校,也沒有再娶妻成家的想法。

  他手裡發了兵餉或賞錢,要嘛分給手下窮困的兵卒,要嘛喝酒,要嘛去逛妓寨,只是他左眼窩黑洞洞缺了一塊,臉上還有好幾處刀疤,猙獰醜陋,每回找的姑娘差不多都得閉著眼睛一臉哭喪相的跟他完成好事。

  這次他原本在潭州軍中,陪著兩個在金陵有家小的桐陽老鄉當了逃兵,十天前趕到茅山投入赤山軍,便編入第三都擔任副隊率,協助韓家家兵子弟出身的羅雲浩,統領一支八十人規模的哨隊。

  他們這支哨隊,除了兩名敘州出身的武官以及刁瞎子有實際領兵經驗的基層武官外,只有二十名老卒,另外六十人是新投茅山的奴隸。

  刁瞎子慣常用一桿重三十斤鐵槍,要不是他脾氣暴躁,又有酗酒的陋習,說不定已經提撥當上副營指揮,勳官也得有七品了,但他本人沒有什麼可惜的。

  他只是遺憾逃來茅山,沒能將他那桿鐵槍帶回來,軍中慣常用的破鋒矛已經是相當精良了,但只有十三四斤,他用起來實在不趁手,沒有辦法將他祖傳的桐陽刁家槍的威力發揮出來。

  不過作為淪為飢民前就在越王董昌軍中廝混過十年的老軍漢,在其他人還在輕視狼牙筅僅僅是一根破長竹竿時,他卻看得出這種因陋就簡、頭部帶著殘枝的長竹竿太適合新兵蛋-子用了。

  冷兵器作戰,敢於執兵刃與敵正面砍殺者,就可以說是精銳老卒。

  絕大多數的兵卒甚至經過長期的訓練都無法做到這一點,更多是將他們編入軍陣,執長矛、長槍隨著軍陣共進退。

  這些沒有經過訓練,投奔過來剛剛完成編伍的奴婢,自然更是不堪,在敵軍揮刀或端矛砍刺過來,大多數人都拿不穩手裡的兵刃,還談不什麼捉陣廝殺?

  狼牙筅是砍伐茅山之中所生長的紫斑長竹製成,這種竹子頗為堅韌,砍下來留長一丈五尺,也就是五米左右。

  如此長度,平端手裡,正常情況下足以將任何的敵人連用兵刃都擋在外面,令其難以猝然間進攻到跟前。

  加上狼牙筅頭部保留的長短竹枝像傘形散開來,令敵人持短兵長矛難以從縫隙間欺身到近前來。

  這些都會極大增強新兵在臨陣的安全感,不至於看到敵騎氣勢洶洶衝殺過來,心頭就有掉頭逃跑的衝動。

  當世營伍編制,以哨隊為基層,每哨隊分編四到六支不等的小隊,或長槍兵小隊、或長矛兵小隊、或刀盾兵小隊,或弓兵弩兵小隊,列陣或衝鋒陷陣都各有章法。

  這種編伍之法很顯然不適合大多數新卒都未經訓練就要直接上陣實戰對敵的赤山軍第二都、第三都。

  刁瞎子所在的哨隊,編有八十人,規模要比普通哨隊大出近一倍,分編八支小隊,每小隊十人,其中四名新兵執狼牙筅,負責將敵軍擋在外圍,三名新兵執木盾、藤盾,負責抵擋敵軍從遠處射來箭矢,只有三名老卒擔任什長、伍長,執刀盾或槍矛近戰,或持弓弩遠射。

  作為老卒的直覺,刁瞎子是覺得長竹竿削成的狼牙筅最適合新兵蛋-子用,但手下近六十名兵卒都是投軍入伍十天左右時間,訓練才七八天甚至更短的新兵蛋-子,能不能擋住楚州軍精銳騎兵的衝擊,他心底也直打鼓。

  即便每三隊新兵隊陣之後,還有一隊精銳老卒守住品字形陣的底部。

  這一刻刁瞎子大聲斥罵那些明顯被楚州軍騎兵衝殺嚇得膽寒的新兵蛋-子,滿是刀疤的一臉橫肉,更顯猙獰。

  兩百楚州軍騎兵見吊在遠處射箭無用,這時候嘗試集結衝鋒過來。

  兩百匹戰馬將速度提到極致,馬蹄踏動,大地都在顫抖,聲音密集得在新兵蛋-子裡的耳中便如狂風暴雨一般駭人。

  三支哨隊橫在楚州軍騎兵之前,總共也就不到三十把長弓或臂張弩,箭矢稀稀落落的射出去,難成規模。

  敵騎極為精銳,除了身穿革甲不易為箭矢射透外,俯身趴在馬背上驅馬前行的騎兵,還不斷揮舞刀槍撥落箭矢,衝到近前也只能有一人不幸被箭矢射穿革甲,箭簇狠狠扎進肩窩裡,但還能勉強掛在馬背上不掉落下來,先打馬轉身馳回里許外的本陣!

  不過,楚州軍精銳騎兵也不是要過來跟赤山軍拼消耗的。

  江淮、荊襄等地不產戰馬,也少擅長騎術的精銳兵卒,大楚軍隊主要是以步卒以及水營為主,騎兵精銳的數量極為有限。

  楚州軍馳聘淮南,算是編入騎兵較多的,但其渡江五萬餘精銳,騎兵也就一萬兵力左右。

  之前丹陽城被襲時,損失近千騎兵、一千四五百匹戰馬,就已經叫楚州軍心痛不已。

  面對長約五米、頭部留有傘形竹枝的狼牙筅,騎兵想要衝過來直接砍殺到赤山軍的將卒,戰馬的胸腹必然第一時間會被狼牙筅的尖頭刺穿,而騎兵本人也極可能被會竹枝掃下馬背。

  除非決戰,要不然他們失心瘋,以慘重傷亡為代價,直接去踐踏赤山軍的新卒兵陣?

  領頭的騎將哪怕看到赤山軍的將卒臉色都嚇得慘白,但看到沒有很好的撕開赤山軍隊的機會,也只能撥轉馬頭,帶隊往後回馳而去。

  這時候他們後背還得挨一波箭射,但只要速度夠快,後背挨上幾箭,只要不被射得太透,只能算普通箭傷。

  待騎隊形成一條孤線,差不多從側邊極速的掠過去,這時候卻冷不防,一道人影扔下手裡的狼牙筅急竄出來,像惡虎似的猛撲上去,抱住騎隊尾部的一名騎兵的腰,從另一側將其帶倒在地上,狠狠摔在揚些漫天飛塵的泥地裡。

  「你這狗日子的!」刁瞎子看到是尚家堡出身的一個奴隸,看似勇猛,實際極其魯莽的衝出去將一名敵騎撲倒,破口大罵著,身子卻也像猛虎往前竄出去。

  敵騎隊殿後的將卒都是百戰精銳,看到有人被撲下馬背,當下有兩匹馬掉轉過來,兩桿騎槍像閃電般往後那魯莽將卒的後背鑽來。

  刁瞎子反應更快,嘴裡罵聲未絕,看著還相差數步,手裡那桿長刃破鋒矛便先脫手橫抽過去。

  那兩名騎兵腰上功夫也極是了得,身子後仰,讓開破鋒矛,手中長槍打了個旋後,又抖出槍花攢刺過來。

  刁瞎子拔出腰間的佩刀,往身前劃出一道弧光,將一桿朝他面門刺來的長槍盪開,那個魯莽新兵身子也極是敏捷,身子一趴,讓一桿騎槍貼著背脊刺過去,反手便握住槍桿,要將長槍猛奪回來。

  騎兵將長槍夾於腋下,左手握緊,右手又將腰間佩刀拔出,魯莽新兵當頭揮來,刁瞎子跨步橫斬過來,從側面將那騎兵佩刀盪開。

  魯莽新兵猛力一壓,那騎兵不想身子被拖下馬,不得已鬆開手,左右又有數名騎兵圍來,抬槍朝刁瞎子胸口攢刺。

  好在緊接著有三四名老卒隨後衝出陣來,替刁瞎子擋住兩桿像毒蛇般的長槍,沒有叫刁瞎子的胸腹被那兩桿長槍扎出洞來。

  看到有赤山軍也有兩隊騎兵從軍陣後踏出穿插出來,楚州軍這隊騎兵沒敢糾纏,拉起那個最先撲倒的同僚便往回撤。

  大口喘著粗氣的刁瞎子這才看到那個被撲倒的騎兵脖子上紮著一把刀柄都鏽跡斑斑的小刀,血在汩汩往外湧。

  不過,刁瞎子卻沒有好脾氣,拽住那魯莽新兵破爛的衣領子,「啪啪」就兩個耳刮子,嘴角當下就抽溢出一縷血,罵道:「罔顧軍紀,擅殺不賞,這是大人定下來的規矩,就他媽幾條,你腦裡裝滿狗尿,這都記不住?你他娘活膩了,老子還要留著命多日幾個娘們呢!」

  新兵脾氣也倔,臉頰頓時被兩大耳刮抽得紅腫起來,也不吭聲。

  「你他媽給我滾後面去!」刁瞎子氣得渾身發抖,怕這個叫尚虎的新兵再捅出什麼簍子裡,連踢帶打叫他滾到後面,寧可眼前的小隊缺一個人,也比留下隱患,導致被楚州軍撕開口子,致整個陣列被沖潰要強。

  尚虎被刁瞎子趕出陣列,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能去那裡,連那桿狼牙筅都被他扔在軍陣之中。

  片晌後,一騎從後面馳來,將一副鱗甲、一把直脊刀扔到尚虎跟前的地面上,說道:「穿上鎧甲拿上刀,大人與高都將特許你在軍陣之間自由遊獵!但你最好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別人是怎麼在軍陣中與同僚一起殺敵的,不要連累別人為你丟了性命……」

  尚虎過於魯莽的武勇,沒有人會喜歡。

  尚虎捧起鱗甲與刀,回頭看到遠處山脊上,韓謙與高紹勒馬停在陣後瞭望敵我雙方在這邊的試探。

  「那個傢伙太魯莽,不過我喜歡,軍中難得見這麼大力氣又身手靈活的好苗子了,」高紹笑著跟韓謙說道,「他這仗要能學得乖一些,不那麼倔,我便將他收到身邊當侍衛。」

  韓謙對尚虎這個從尚家逃出來的逃奴還有印象。

  目前投附過的奴婢,青壯男丁總計有近八千人,絕大多數人上戰場後都難免臉色蒼白、手腳顫抖,也有少數膽氣極壯、天生勇武的健銳,像尚虎便屬於初上戰陣太過激動,腦子一空白控制不住便撲上前殺敵的那種人。

  高紹派人送去鱗甲、直脊刀,許他在軍陣之間自由遊獵,相當於是充任精銳斥候、探馬在本陣的責任,其實是要他能適應更激烈、更殘酷的戰場,最終能收放自如,便能成為勇將的好苗子。

  不過,韓謙目前的注意力,還是在整個戰場之上。

  烏合之眾要整備成軍,少說也需要三四個月的操練,但目前是就算他們不斷的攻克附近的寨堡,能不斷籌集到糧穀,但茅山之中的老弱婦孺也越來越多,目前除了一萬多赤山軍,老弱婦孺也將超過八萬人,每天的糧食消耗也比以往激增了一倍。

  也就是說,他們始終僅有不到一個月的儲糧而已,而且隨著不斷有新的奴隸來投,每天的糧食消耗在不斷的上漲中。

  韓謙壓根就沒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去操練這些新兵蛋-子。

  韓謙現在要做的,或許說期待這些新兵蛋-子的,就是希望他們能釘住此時所立的地方。

  所謂破長竹竿的狼牙筅,是後世極為知名的一種簡易冷戰兵刃,最初乃是出自浙西的礦工起義,之後又被後世極出色的一代名將用入鴛鴦陣中。

  狼牙筅自然不是萬能的,但有一個好處是韓謙此時最看中的,那就是狼牙筅足夠長,足有五米長,這能給新入戰場就要面對凶殘強敵的新卒以極強的安全感。

  而且他打亂原有的哨伍軍陣編制,仿照鴛鴦陣,將弓手、刀盾兵、狼牙筅兵、盾兵混編,卻也不是看到鴛鴦陣在克制精銳刀兵有奇效,實是新卒沒有經過長期的操訓,只能讓他們在混編小隊裡執行一些最簡單的動作,一是用狼牙筅將敵兵擋在外圍,一是用大盾遮擋弓箭,而將真正的近戰搏殺、遠戰對射交給老卒。

  當然,他主要也是賭趙臻不敢在茅山東南翼損失太多的精銳騎兵。

  在騎兵緊缺的江淮大地,任何一支精銳騎兵傷亡慘重都不是能夠接受的。

  在楚州軍將大規模的精銳步甲戰兵調到前白狐嶺一線之前,韓謙就敢將新卒居多的第二都、第三都兵馬,輪流調到東廬山的東北麓,壓制楚州軍騎兵從側翼發動的擾襲。

  …………

  …………

  於茅山東南側翼對赤山軍展開的擾襲,楚州軍精銳騎兵頻頻出動,卻沒有什麼戰果。

  整個側翼,韓謙對第二都、第三都所有派上前陣的新兵哨隊,要求就是像釘子似的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臻不敢將所有的騎兵押上去決戰,每次也只敢派兩三百騎兵結陣衝擊側翼。

  雖然楚州軍精銳騎兵苦練騎射,還常常能抓住赤山軍新卒臨的慌亂,多有射傷射死其兵,甚至還曾將赤山軍的一兩支新兵哨隊沖散,但想要擴大潰亂面時,撕開赤山軍更多以哨隊為單位結成的軍陣時,赤山軍部署於稍後的精銳戰力,則會毫無畏懼的從前陣間隙前迅速往前穿插,以更為精良的兵甲戰械,迫使楚州軍騎兵只能後撤,難以擴大戰果。

  三四天時間,楚州軍有五十多名騎兵死傷,換得赤山軍近四百新卒被射傷射死,僅以雙方的傷亡數量對比,看上去戰績較為顯赫,但在這等規模的擾襲戰事之中,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甚至都不能動搖赤山軍的軍心。

  因為這三四天時間,少說也有三四千奴婢拖家帶口從西面進入茅山,為赤山軍補充上千青壯新卒。

  目前赤山軍都差不多快有一萬三四千人,在北麓、中麓的谷口、山坳位置,也都是這種連枝竹槍陣,限於地形,他們的騎兵更難衝進去擾襲。

  趙臻也注意到赤山軍的新卒,在極短時間內便適應了騎兵衝陣所帶來的震憾,側翼結陣越來越穩。

  相比較而言,他們這邊的將卒卻變得急躁,有兩次冒進,死傷都超過十人。

  而這個期間,赤山軍始終用四千兵馬將尚家堡出東廬山北麓的通道圍死,並不急於展開圍攻,很顯然也是等著看其東翼能否壓制楚州軍騎兵的擾襲。

  又因為楚州軍始終沒能有效撕開赤山軍在側翼的防陣壓制,尚家堡內的防兵也就沒敢出寨打反擊。

  這其實對三方將卒的心態影響都非常的微妙。

  「韓謙是拿我們的騎兵,訓練其新兵的膽氣啊!他們會不會壓根就沒有強攻尚家堡的心思?」殷鵬站在王文謙的身邊,苦笑著問道。

  王文謙眉頭緊皺,搖了搖頭,說道:「韓謙還是想著要打尚家堡的,但在此之前,他要試探我們進襲其側翼的決心……」

  他在殷鵬的陪同,一度親自趕到前陣近距離看雙方接觸的情況,沒想到小小的連枝長竹竿會給他們造成這麼大的麻煩。

  王文謙也不捨得放精銳騎兵上去拼消耗,畢竟赤山軍不是他們的首要目標。

  當然,壓制連枝長竹竿所造的怪異兵器並不難,比如集中兩到三排重盾,或集中兩三排重甲步卒殺進去,就能將這種連枝長竹竿壓制下去,但問題是韓謙將一千多精銳老卒,放在稍後的位置壓陣,他們需要從寶華山東南麓甚至丹徒城調多少精銳重甲步卒上來?

  而到時候韓謙放棄強攻尚家堡,將主要兵力都調到茅山東麓來跟他們決戰,他們又要抽多少兵力才能確保穩贏?

  一旦他們從北線抽兵過多,韓謙放棄跟他們在平闊地區野戰,縮回茅山去,他們又要如何應對?他們會不會顧此失彼,最終為安寧宮所趁?

  王文謙突然發現,他們除了以既定的節奏,毫無效率的擾襲赤山軍的側翼外,事實上並無更有效的辦法,能牽制住赤山軍不強攻尚家堡;他們似乎只能指望據險而守的尚家堡能多守住一些時間,給赤山軍以重創。

  …………

  …………

  「接下來要強啃尚家堡了,高都將讓我過去問你,想不想第一個殺過去救下你娘親弟弟妹妹嗎?」

  尚虎正跟兩名老斥候討教放手馭馬的辦法,以便在兩馬相錯時,能騰出手干更多的事情,這一名傳令騎兵走過來,勒馬停在尚虎跟前,問他道。

  「我該找誰報導?」尚虎麻利的收拾刀矛,想著將其綁到馬背上,將戰馬一起牽往新的營隊報導。

  「滾你犢子的,」一名老斥候拿刀柄將尚虎的手敲開,將那匹戰馬奪回來,「你將這柄破鋒矛拿走,就得暗地裡謝天謝地,還心裡還敢想著貪我們的馬,你小子沒有看上去那麼老實啊!你攻下尚家堡,多取兩粒首級,然後找高都將說調到我們縉雲樓來做探馬,到時候任你挑兩匹上好的戰馬,輪換著騎。」

  「現在是侍衛營挑人,郭奴兒有膽挖我們孔爺的牆腳?」來人對兩個老油子也不客氣,直接將孔熙榮的名頭抬出來,防止他們日後將尚虎騙走。

  「侍衛營要親自上陣攻尚家堡?」老斥候問道。

  「要不然呢?」來人輕蔑問道,「像你們這樣給敵軍撓癢癢嗎?」

  「鳥毛都沒有長齊的愣頭青……」老斥候不屑的笑笑,趕著尚虎與來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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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三章 偷樑換柱

  尚虎與三百多從諸營挑選出來補充到侍衛營的人,主要都是這幾天對抗楚州軍騎兵擾襲時作戰勇猛的新卒,他們被召集起來,隨十數傳令騎兵聚集到東廬山北麓的一處山坳坳裡。

  這裡原先是一座十數人家的村寨,主要居住是的附庸於尚家堡的佃農,茅屋破舊不堪。

  原先的佃戶都不知道被趕跑去哪裡了,目前成為赤山軍圍困尚家堡的一座營地。

  尚虎他們聚集過來,沒有鎧甲的,都換上普通哨隊隊率一級武官都未必能有的扎甲或鱗甲——尚虎也不知道軍中怎麼突然有這麼多的扎甲、鱗甲多餘下來,分給他們。

  之後他們手裡殘缺的兵刃又被收走,換上更鋒利的直脊刀或戰戟,拆散編入各個人數匱缺的哨隊,將每支哨隊的重甲卒重新加強到一百人左右。

  尚虎這些天對排兵佈陣僅有一些很模糊的認識,但也知道楚州軍真要調到這麼一支重甲卒進攻他們的側翼,那些新兵蛋|子為主的軍隊,一定會被殺得丟盔棄甲。

  只是他不清楚楚州軍為何沒有多強的決心殺上來,反正叫他們很多新兵蛋|子,很快就適應了戰場的節奏。

  衝鋒陷陣,也就那麼一回事而已,與同隊人馬齊進齊退,不要慌亂,對方有兩三桿騎槍刺過來,這邊能六七桿槍矛刺出去便能勝。

  即便被沖散也不能慌亂,越慌亂死得越快,聚集三五人,能有一面大盾,便能支撐住一會兒,等後面的兵馬上來。

  他們生來便苦,像騾馬一樣被奴役,日子過得跟黃連似的,沒有嘗到半點的甜頭過來,對生也就沒有什麼太深的留戀,死又怕什麼?

  只是尚虎還不知道被尚家關進水牢的娘親、弟弟妹妹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被放出來,坐在隊列之中的地泥上胡思亂想著。

  這時候一個比他大不了兩三歲的青年將領,穿著一身黑色的鎧甲走過來,走動時,甲片在簇動撞擊著。

  尚虎與左右將卒站起來,但青年將領沒有多餘的廢話,只是與陣列前的幾個隊率說過幾句話,揮了揮手,聽到新任隊率在前面呼喝,將拭擦一新的佩刀插到牛皮腰帶裡,握住破鋒矛,與其他五百多重甲卒往前面的山坳口進發。

  尚虎對尚家堡再熟悉不過了。

  尚家堡分下堡與上堡。

  下堡主要是從事苦役勞作的奴婢居住,也有水磨坊等作坊以及牛馬棚等都建在下堡,寨堡狹小殘舊,所修築的堡牆也僅僅為了防止裡面居住的奴婢逃跑而已。

  上堡乃是尚家族人居住。

  雖然上堡、下堡居住的人口相差逾十倍,佔地面積卻相當,以此便知下堡奴婢所居是何等的狹仄擁擠,尚虎就知道他家的茅草房一到下雨,屋裡漏得連人躺下來的地方都沒有。

  上堡自然是極其的寬闊,上堡背後還有一座兩百餘畝大小的草甸子。

  每時百夏之節,草甸子長長萋萋青草與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堡裡的女眷出來遊玩,那臉蛋|子、身段真叫一個美,尚虎每到這時候,心裡便跟長了草似的,心慌得砰砰亂跳,只是偷看也是犯忌諱的。

  尚虎還記得有一次幫二公子的新婦去撿掉到山溝裡的雞毛毽子,還過去時忍不住貪看了兩眼,卻挨了十鞭子。

  即便如此,他也忘不掉那雙像天邊星星的眸子,像是燒紅的烙鐵一般,深深的烙在他的心上。

  那雙粉嫩的小手,要是能摸了一摸,或者抓過來貼在自己的心口,叫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是何等的激烈,那即便是再挨十鞭子,不,哪怕是死,便也甘願吧?

  一條建於山澗邊的石斜道,將上堡與下堡銜接起來,相距不過三百餘步。

  之前兵馬就已經將下堡攻下來,尚虎經過時看到成百上千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奴婢正被送下山。

  只是看維持秩序、護送奴婢下山的一隊隊兵卒,都穿著破爛的袍衫,僅僅在脖子繫了一條白色汗巾以示兵民之別,兵刃都很簡陋,十足是新兵,但神色皆彪厲,走近看身上大多有多多少少的傷疤,卻又不像是剛投軍的奴婢。

  尚虎卻沒有心思琢磨太細,四處張望,看到下山的奴婢裡大多人都是眼熟的面孔,卻沒有看見他的娘親與弟弟妹妹的身影,連著拉住數人詢問,都說沒見到人影,可能還在上堡。

  尚家堡的上堡與下堡相距不過三百步,但過入山坳口,是一條丈餘寬的石鋪斜道,一側是黑褐色的山岩,一側是兩三丈深、底部滿是山裡滾出來的溪澗,溪溝的另一側又是站不住人、山石參次的陡坡。

  石道差不多近三十度的斜角,正對著尚家上堡、巨石堆壘的堅厚堡門,上面還搭了木棚子,供人從垛口射箭,拋砸擂木滾石。

  尚虎看到石道沾滿血跡,想必是之前派兵馬進攻,但受限地形太險,被打退下來,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才不得不調侍衛營的重甲精銳上來強攻。

  進入出發陣地,尚虎看到兩翼的陡坡被削平,兩邊架上六具床子弩封鎖石道,防備寨兵從裡面反殺過來,還有一些拒馬、鹿角等障礙物堆在前,等進攻時才會移開。

  石道分段有台階,普通的偏廂車,頗為沉重,沒有辦法硬推上去,但尚虎看到一旁的空地,有好些匠工在現場打造一些能支撐大盾的木架子。

  很顯然一旦守兵從垛口扔擂木,上百斤甚至數百斤重的短木樁子順著地勢往下滾沖,氣力再大,也難直接拿肩頂著大盾硬扛。

  這些木架子頂在大盾後面,卻能將滾木的衝勢給卸掉,還能抵擋如蝗群射來的箭雨。

  這些都有專人負責,一名隊率模樣的人,帶著一支哨隊兵卒,在側面的緩坡演練如何第一時間將大盾支好,然後人往後退開。

  很快尚虎所在的哨隊,也被拉過去配合著演練沖堡,那裡還修出一條土路,模仿尚家堡前的石道。

  很多兵卒都嘻嘻哈哈,都想著一骨腦殺上去,不想在這裡做這些無用功,但武官們極為嚴厲,一板一眼帶著手下,沿著土路,朝根本沒有敵人的坡崗衝鋒,還要模擬各種戰術動作,無聊透頂,小半天下來,絕大多數人都被折騰得精疲力竭。

  尚虎所在的地勢稍高,而且往北、往東看沒有山峰的遮擋,一覽無遺,能清楚看到五六里外的側翼,楚州軍騎兵的擾襲並沒有停止,但他這時候也能看清楚,在他們之前所守的前陣之後,有兩支兩百人規模騎兵貼著兩座不高的小山集結著,似乎等著楚州軍騎兵露出破綻,便會毫不猶豫的殺出去。

  這兩支騎兵主要裝備臂張弩,各簇擁著七八輛弩車……

  …………

  …………

  看到赤山軍快完全強攻尚家堡的最後準備,也確認韓謙將身邊裝備最精良的侍衛營都調到尚家堡前,趙臻也禁不住有些心浮氣躁。

  要是赤山軍將尚家堡強攻下來,往南延伸到宣州北部的通道就將徹底打開,到時候他們倘若不分兵進駐郎溪,那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往東進入湖州的通道,也是對赤山軍打開的。

  守衛溧陽城的一千步甲,此時已經被趙臻調到白狐嶺來,將北翼擾襲茅山中北段而無功的千餘騎兵,也都集結過來。

  「既然韓謙吃定我們沒有撕開其側翼防線的決心,我們今日怎麼都要踢一踢這塊鐵板!」趙臻勒住馬,停在王文謙的面前,好似給自己鼓氣似的說道。

  王文謙心憂的看向前方,赤山軍在東面的側翼依舊是新老卒雜陳、兵甲不齊的四十支哨隊以及以精銳老卒為主的二十支哨隊為主,總計有近五千人;他們這邊有不到四千以騎兵為主的精銳,真是要硬拚,還是能克服地形上的礙障,將赤山軍的側翼防線撕開,就是不知道傷亡會有多慘重了。

  「你要小心韓謙在那幾座山頭後可能藏有少量的精銳伏兵,還有韓謙倘若從東廬山北麓調精銳回來,你不要跟赤山軍糾纏!老王爺可能也在茅山裡。」王文謙說道。

  趙臻勒住馬,他那彷彿刀削斧刻似的枯瘦老臉,逆著頭頂微微西斜的日頭,朝西邊看去——在馬背南征北戰半輩子的他,早年在郡王府李遇手下還僅僅是一名副營指揮使,楚州軍換帥,軍中一大批營指揮使、都虞侯校將撤換掉,他才有機會擔任更高的將職,這些年與東線梁軍對峙中脫穎而出,成長為高級將領。

  趙臻其實剛四十出頭,只是這些年經歷太多的風霜,面相看上去額外蒼老罷了。也難怪,每天帶著將卒摸爬滾打、風霜雷雨,日子怎麼都沒有王文謙這些文臣過得精細、滋潤。

  有人看到當年有乳虎之稱的小王爺李秀率一部騎兵駐紮在小茅峰,老王爺會在茅山裡嗎?

  只是老王爺真決議支持三皇子,為何又要偷偷摸摸的不傳告天下,為何洪州那邊毫無動靜,又為何老王爺會贊同韓謙在茅山亂搞,要攪亂世家門閥的根基?

  韓謙此時就站在茅山東南側的一座矮山之上,距離最前陣的哨隊不足三百步,眺望戰局,在矮山一側,是兩支從侍衛營擇選擇精銳組成的弩騎隊。

  赤山軍總兵力已經達到一萬三千餘眾,會騎馬者自然不少,但談得上擅長,能在馬背上手持刀槍兵刃與敵廝殺或持長弓遠射者,卻還湊不出最基本的一營兵馬來。

  那就裝備臂張弩,遠戰用弩,近戰下馬結陣。

  條件簡陋就得想辦法克服。

  此時,楚州軍在白狐嶺集結的近四千兵馬,雖然以騎兵為主,步甲僅千餘人,但真正下決心往他們東翼防線撕來時,韓謙看到對方還是以三個步甲錐形陣為核心,一千名騎兵分作兩隊,從步甲陣列的兩翼徐徐逼近。

  此外,楚州軍還有一千五百多騎兵守住後陣,以便隨時能策應戰場突發的種種意外情況。

  「看得出楚州軍還是惜用騎兵,想用步卒將他們側翼防線撕開後,用騎兵擴大戰果……」韓謙與身邊的張平、袁國維二人說道。

  袁國維是上過戰場廝殺半輩子老卒,要不是年紀大了,他都想領一隊兵卒到前陣去,過一過熱血沸騰的癮。

  張平、馮翊二人則感覺心臟在砰砰亂跳,紙上談兵他們都能做到鎮定若素,但每一次親臨現場,還是難免緊張,特別是眼前一仗關係到赤山軍能不能往宣州北部打開局面。

  信昌侯李普與李秀等人負責盯住四十里外的溧水城,只要安寧宮不額外派援騎過來,便沒有什麼好擔憂的,姚惜水最終還是選擇留在韓謙這邊,看東翼戰場的變化。

  難以想像韓謙敢用五千雜兵,去抵擋楚州軍精銳的衝擊,她一顆玲瓏心也是跳到嗓子眼。

  韓謙讓郭奴兒傳出旗號,下令側翼防線的哨隊,都往楚州軍前進的方向上徐徐聚攏,以更密集的陣型迎接衝擊。

  很快兩支軍隊狠狠的撞在一起,激起鐵與血的較量,刀光劍影之中血肉橫飛,聲嘶力竭的吶喊在天地之間呼嘯傳蕩。

  王文謙站在六七里外的白狐嶺,聽著被風聲送來的嘶殺吶喊,即便他也無數次觀看過戰陣的廝殺,心旌都禁不住搖撼,或許他這輩子只能當軍師,卻不能統兵衝鋒陷陣的一個原因吧。

  王文謙站這麼遠,當然沒有辦法清晰的看清楚每一名士兵的臉,但能在更大的範圍內看到兩軍相撞,就像是一副殘酷而壯美的畫卷在天地間鋪展開來,也更能看清楚東翼的赤山軍,再聚攏,也始終保持左中右三塊明顯的分野。

  赤山軍中路正擋住楚州軍步甲的進攻,左右兩翼要稍稍往前一些,主要限制他們的騎兵往前穿插包抄。

  看來還必須等步甲將赤山軍的中路擊潰,才有可能用騎兵擴大戰果。

  「不對,赤山軍中路抵抗太堅決了!」殷鵬皺著眉頭看了片晌,琢磨出不對勁來,兩軍在接觸線廝殺都有一盞茶工夫了,對方連一支哨隊的陣列都沒有被打散掉,這顯然不是他們之前數日所試探的赤山軍新兵哨隊。

  新兵不可能短短四五天時間裡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蛻變。

  「偷樑換柱——赤山軍趁夜裡換兵了!」王文謙驚道。

  他們判斷赤山軍新老卒,主要是以兵甲為依據,實在難以想像韓謙會將老卒替換到新卒哨隊裡,鎧甲都不穿,還手執長竹竿作戰?

  此時看赤山軍中路的抵擋力度,應該是這幾天偷偷用老卒頂替新兵,去作竹竿兵了。

  很顯然,在韓謙看來,與其在強攻尚家堡時,側翼同時遭受他們的強攻,還不是先引誘他們來攻其側翼——到時候側翼即便有偏差,還有機會調整部署。

  不等他們派人去提醒戰場主將趙臻,王文謙、殷鵬看到赤山軍有兩支騎兵從西面的山林裡鑽出,從赤山軍前陣縫隙前插上來,他們這邊分出第一梯隊的騎兵迎上去,但迎頭便是一陣密集如蝗群的弩箭射殺。

  楚州軍騎兵以輕質革甲為主,防禦力要差扎甲、鱗甲一大截,近距離抵擋不住臂張弩的攢射。

  特別是赤山軍兩支騎兵差不多有四百人,人人都裝備臂張弩,四百具臂張弩迎頭攢射,換作誰都不好受,王文謙、殷鵬遠遠看到他們這邊有五六十名精銳騎兵猝不及防的射落下馬。

  赤山軍的兩支騎兵裝備的都是強弩,第一拔射殺後並沒有再往前進逼,而是回撤回來,借助兩翼步兵哨隊以及十數輛弩車的掩護,重新拉弦填裝弩箭。

  看赤山軍兩翼步兵哨隊關閉間隙的過程,王文謙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這是韓謙事前設計好的過程!

  也就是說韓謙料定他們還是惜用騎兵,會用緊急調來的步甲進攻赤山軍側翼的中路。

  王文謙再焦急,也無法干涉戰場的勢態,這時候只能指望在前陣督戰的趙臻能及時做出調整,但趙臻的視野沒有他們那麼開闊,可能第一撥就被打得有些蒙,未必能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

  當然,想調整也沒有那麼容易。

  騎兵回撤,那正進攻赤山軍中路的步甲陣列怎麼辦,不是側翼都暴露出來?

  一起回撤,步騎速度不一樣,又豈是那麼容易拉開與赤山軍的距離?

  不加以變化,等赤山軍兩翼的步卒哨隊再度打開空隙,弩騎再次衝上去,下一拔攢射,又要損失多少精銳騎兵?

  趙臻不愧是戰場老將,沒有倉促撤回第一梯隊的騎兵,而是令他們下馬結陣,持長弓攢射赤山軍兩翼的步卒哨隊,迫使這些哨隊不得不用支起大盾去庇護大多數沒有穿鎧甲防禦的老卒,行動一下子遲疑起來。

  趙臻之後令第二梯隊的騎兵,從斜裡進攻赤山軍中路的側前方。

  戰事倍加激烈起來。

  從侍衛營抽調精銳組成的弩騎隊,看到軍陣間的空隙被封住,也沒有從更遠處繞行,而且直接下馬進入中路哨隊之中。

  鴛鴦陣的精髓,最能克制步卒,之前沒有體現出來,主要是狼牙筅哨隊裡缺少遠射兵,四張百強弩補充到步卒哨隊,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敵軍倉促間難以接觸,要嘛用重甲、重盾抵擋弓弩遠射,要嘛就只能不計傷亡的用騎兵衝擊、踩踏。

  很可惜楚州軍前陣主將不捨得將三千精騎都押上來,而從溧陽城調來的千餘步卒,說是步甲,但真正身穿能抵擋長弓、臂張弩攢射的扎甲、鱗甲者,又有幾人?

  不要說守溧陽城的步卒了,主將趙臻親率的精銳騎兵,絕大多數人也只是身穿革甲,只能有效防禦刀劍的削劈、能減少箭簇的鑽透深度,但近距離也無法抵擋槍矛的捅刺,也無法近距離完全抵擋弓弩的攢射。

  目前楚州軍的步甲陣列,主要也是依賴於前列的上百張大盾、鐵盾,壓制狼牙筅及臂張弩的攢射。

  也虧得臂弓弩拋射的殺傷力遠不及長弓,楚州軍的步甲陣列傷亡才沒有驟然加劇,但赤山軍十數輛弩車進入步卒哨隊陣列中間,窺得空隙弩射,短矛粗細的每一箭射出便能串殺兩到三人,或者直接將戰馬的胸腹射穿,還是異樣的駭人。

  楚州軍第二梯隊騎兵直接衝擊赤山軍中路,但也僅有四百人。

  雖然不顧傷亡,連續沖潰赤山軍中路的三支步兵哨隊,但再難前進半步。

  因為他們接下來所面臨的是侍衛營精銳加強過的步卒哨隊。

  趙臻在第二梯隊騎兵裡放入數十名戰馬都披馬鎧的重甲騎兵,但戰馬的衝擊速度被壓制下來,同時面對帶枝的狼牙筅,戰馬即便披掛馬鎧,眼睛等脆弱部位也極容易被攻擊到,重甲騎兵這時候還不能退,就只能當重甲卒使用,便發揮不出更大的優勢來。

  對於赤山軍侍衛營的精銳而言,弩箭射出後,便直接將臂張弩放到一旁,換槍矛刀戟迎擊強攻不退的楚州軍悍卒。

  狼牙筅在老卒手裡端持更穩健,配合更好,也就意味著能更好的將敵軍隔擋在五米之外,但凡留出一線空隙,只是叫己陣的持刀盾或持戟老卒窺到機會往前衝上兩步趁亂劈砍數下、十數下便退下來。

  戰事倍加激烈起來,大地血流成河。

  看到赤山軍在側翼的抵擋意志堅決,趙臻最終還是不敢將後陣一千五百多騎兵押上去,率殘部往白狐嶺交叉後撤時,雙方在戰場前已經倒下兩千多將卒。

  那些傷而未死的戰馬,在戰場上慘嘶哀嚎,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趙臻臉色鐵青,沒想到下決心衝殺一把,卻也是如此不堪。

  赤山軍沒有追擊過來,他勒住韁繩看殘部,暗暗估算他們的傷亡,此時看上去跟赤山軍相當,但他們是狼狽撤出戰場,他們那些沒有來得及撤出戰場的傷卒則將成為赤山軍的戰利品,最終的傷亡比例,他們這邊要更慘重。

  之前兵力是四千對五千,現在兵力上的差距非但沒有短小,還拉開了。

  損失上千兵馬,並沒能撼動赤山軍的側翼防線,而韓謙還隨時能從近在咫尺的東廬山北麓調更多的兵力過來,趙臻是更沒有信心打下去了。

  王文謙也默然無語,趙臻的指揮沒有問題,甚至哪怕戰前知道韓謙偷樑換柱,暗中用更多的老卒頂替新兵編入側翼防線,他們也不可能真甘心一仗不打就坐看赤山軍強攻尚家堡。

  說到底就是赤山軍這支烏合之眾,戰鬥力遠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弱。

  他們接下來要考慮的,已經不是尚家堡能不能守住的問題,而是要考慮在赤山軍打通延伸到宣州北部的通道之後,整個戰局勢態會發生怎樣的改變,而他們要如何才能從容應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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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3: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四章 請戰

  「尚虎,你好大的狗膽,想想你這些年吃了我家多少糧食,喂狗還知道看守護主,你這反骨狗竟投賊軍,連賤畜都不如!」

  尚喜穿著不怎麼合身的一領重鎧,握住斬馬大刀,看到那夜逃走的尚虎穿著重甲從垛口外探出大半個身子,破口怒罵,連同身邊三名兵卒,舉起刀矛便朝尚虎砍劈攢刺過去。

  都說尚虎有一身死力氣,尚喜以往只曉得差遣使他做事,卻沒覺得有什麼,這一刻才知道尚虎這狗賊氣力有多大,就見尚虎身子微微縮下去一些,便硬生生用一隻鐵盾擋住三把長矛、一把直脊斬馬大馬的攢刺與劈砍,半截身子彷彿鐵鑄般在垛口前微紋不動。

  緊接著就見尚虎持住鐵盾往左面盪開,一支重鋒矛像快速從右側刺來,尚喜躲避不及,胸口被狠狠紮了一下。

  雖說護心鏡擋住這一刺,半指厚的甲片僅劃出一道深深的印子,沒有穿透,但尚喜還是感覺胸口被重錘狠狠的砸了一下。

  雖然他也好舞槍弄棒,但只是停留在愛好上,只有在生死搏殺之時,才知道在天生勇武的人面前,差距還是那樣的大。

  尚喜驚魂稍定,還想穩住陣腳先將尚虎打下城頭再說,不想這會兒工夫左右兩側的垛口又有十數名赤山軍新卒衝上來,特別是左邊那個身穿青褐重甲的將領,手中重鋒矛又快又沉,威力大得難以想像,正面迎戰的兩名防兵都沒有防備,一人胸口就被捅出一個血窟窿,革甲有如破布,根本沒有提供半點額外防禦力;一人腦袋瓣被劈開一半,白乎乎的漿子流出來,令人肝膽欲裂。

  那將領跳入垛口,背靠垛牆,一手持盾、一手揮舞,將四五名想要近身的防兵盪開,尚虎與另三名赤山軍兵卒便趁機跳過垛口,站到青甲將領的身邊,抵住垛牆結成一個小小的防禦陣,想著在堡牆之上,撐開更大的空間。

  尚喜咬牙沖上前去,那青甲將領手裡的重鋒矛,像是一頭毒蛟朝他胸口鑽來。

  尚喜見架擋不及,便身子微蹲,還想著再借護胸鏡擋住攢刺,然後趁機舉刀反劈過去。

  那如重錘砸擊的後挫感沒有傳來,尚喜直覺胸口一涼,低頭看護心鏡竟然被這一矛直接捅穿,尺許長的重鋒矛刃已經有一半深深的扎進去。

  強中更有強中手,尚喜以為尚虎已經是天生勇武,沒想到眼前同樣一桿重鋒矛在眼前這將領手裡,威力更大,直接將護心鏡半指厚的甲板刺穿。

  「遞矛!」孔熙榮一腳將還沒有徹底斷氣的尚喜踢開,在眼前的堡牆上撞開一小片空間,舉盾擋住幾支從遠處射來的箭羽之時,朝身後大叫。

  重鋒矛以極快、極大的力量戳刺,破開比扎甲鱗片更厚的銅心鏡並不是什麼難事,但想要反手將卡住的重鋒矛抽出來卻難,浪費那時間,還不如直接換兵刃再戰。

  從身後遞來一支重鋒矛,孔熙榮剛接過來,左前側便有破空之風傳蕩過來,舉盾相鋒,手臂一陣酥麻,看側裡竄上來的那名防兵身穿一領破革甲,氣力卻大得驚人,只可惜這人除了氣力大之外,手腳的配合卻粗糙得很,顯然是沒有在武技上長時間淬煉。

  這人徒有武勇氣力,斬馬大刀劈砍無功後卻不知道先守住自己的胸腹要害,孔熙榮看左右又有十數防兵衝過來,要省著氣力守住這垛牆口,便舉矛往那人脖梗斜刺過去。

  「豹頭住手!孔將軍,手下留情!」

  孔熙榮聽到身後有人惶急大叫,重鋒矛稍稍一偏,回抽時槍矛下沉,從這防兵右手臂劃過,拉出一道半指深的血口子,迫使他鬆手放開斬馬大刀。

  「嗖!」

  又是破空之聲傳蕩來,孔熙榮舉盾格檔,但這一次是左前方的哨樓發射出來的一支重弩箭。

  也虧得孔熙榮所持是一面精鐵盾,拳頭大小的重弩箭簇,硬生生將一指多厚的精鐵盾射凹進去,卻所幸沒有射穿,孔熙榮也差點被傳蕩來的巨力撞倒。

  很可惜尚家堡的防兵只有五具床子弩,已經被摧毀三具,剩下兩具還無法對附城的赤山軍形成致命的威脅。

  孔熙榮看到那個被他傷了右臂、打落兵刃的尚家堡防兵,竟然沒有後退,還想要撿刀來打,便震盪重鋒矛的白蠟木桿反抽過去,將那防兵打得側退兩步。

  這時候身側那個喊他手下留情、名叫尚虎的新卒沖上前去,缽頭大的拳頭在那防兵臉連轟兩拳:

  「豹頭,你眼瞎,是我,虎子啊!娘跟小妹她們在哪裡?」

  亂兵激戰之中,容不得半點差錯,趁那防兵發蒙,孔熙榮又用矛桿抽過去,狠狠抽中那防兵的脖梗,將其打暈過去,

  後方越來越多的悍卒借助登城梯爬上城頭,數十斤重的大鐵盾也扛上來七八面,見己方在堡牆之上初步站住陣腳,接下來往兩翼打開空間之事,孔熙榮便不再衝殺一線,而是留在垛牆口督戰。

  他這時候才能抽出空,指著城頭那被他抽暈過去新兵,問守在一旁的尚虎:「這是你兄弟?」

  「謝孔將軍不殺之恩。」

  「你兄弟二人氣力不錯,但手裡功夫太糙。」孔熙榮撇撇嘴說道。

  侍衛營所用的重鋒矛,刃口都是秘法所造的淬火精鐵,硬度極大又極鋒利;像尚虎這麼大氣力,用力恰當,速度足夠快,足能破開半指厚的護心鏡。

  當然,尚虎乃是奴婢出身,除非自幼被當成家兵培養,要不然粗習拳腳便是奢侈的了。

  而他投軍才二十天,身子還頗為瘦弱,徒有氣力、武勇,但給他兄弟倆一兩年的時間養得更壯實,苦練武技、打熬身體,卻是有機會能成為兩員勇將!

  孔熙榮他自己也是如此。

  雖然他自幼就在其父孔周的嚴厲監管下習武,但到底沒有在生死戰場上打熬過。

  最初在敘州的幾仗,他也是徒有武勇,手腳工夫卻是粗糙,掌握不住戰場搏殺的精髓,身子骨也沒有打熬到鐵鑄銅澆般的極限。

  當年在戰場上與辰州洗家兄弟對陣時,甚至還被打倒在地,要不是身邊兵卒勇武將他搶護住,說不定早就命喪沙場了。

  換在現在的他,即便面對當初的洗射虎還有所不如,卻也不會像當初那麼狼狽。

  「呼啊!」

  很快城下傳來更大聲的歡呼,彷彿狂浪湧動,彷彿春潮激盪,是堡門被從登城道衝下去的將卒打開來。

  尚家堡所建地勢要比外圍的平野高出六七十米,防兵自然都能清楚的看到他們所寄以厚望的楚州軍精銳在側翼的攻勢,被赤山軍無情的粉碎掉。

  這進一步重創他們本就低迷的士氣。

  尚氏及其他幾家退守到尚家堡的世家宗閥子弟,不管許下厚賞的承諾,到這一步都已經不可能再挽回敗局。

  看到北側的堡門被攻陷打開後,成百上千的赤山軍精銳衝進來,尚仲傑及其他幾家逃入尚家堡辟禍的門閥子弟在少量精銳部曲的護衛下,便迫不及待從南側的小門,往東廬山深處的山林裡逃去,這使得被拋棄在堡裡的防兵更沒有鬥志,紛紛棄械投降。

  尚虎心裡還惦念著在堡裡的娘親與小妹,又擔心剛醒過來的弟弟豹頭腦子還沒有拎清楚過來再犯渾,想要找來兩個相熟的同僚幫著照看豹頭,他好進堡找娘親與小妹。

  「給他脖子繫上白汗巾!」孔熙榮從腰裡抽出一條白汗巾扔給尚虎。

  赤山軍、楚州軍兵服鎧甲樣式相同,大多數的新兵連兵服都沒有,都穿著原先的破舊袍衫,在混戰時主要是在脖子上白汗巾區別敵我。

  見孔熙榮讓他弟弟脖子直接繫上白汗巾,也就是直接同意他弟弟直接入營伍,尚虎叩個頭,便拖著還有些發愣的豹頭走下登城道,去裡面找尋娘親與小妹……

  …………

  …………

  韓謙登上殘破不堪的尚家堡北牆,眺望北面深逾十數丈的陡峭山溝,還有少少將卒屍骸滾落在山溝底部,還沒能來得及抬出來安葬,沒想到小小的尚家堡還是叫赤山軍傷亡超過六百人。

  加上側翼前後數日累計一千五六百人的傷亡,赤山軍打下這一仗,算不上傷筋挫骨,傷亡也要超過兩千人。

  救護那麼多的傷病,這將差不多要把敘州帶來的傷藥耗盡。

  初期安寧宮對他們這邊的封鎖並不嚴厲,畢竟韓謙到金陵第一步襲毀的是丹陽城,有些緊缺物資還是能藉著船快硬衝過來,但接下為安寧宮必然會督促江州、池州的兵馬加強對長江水道的封鎖——在五牙軍水師敢沿江而下,與樓船軍決戰之前,想再通過水路從敘州運輸緊缺物資過來,將會變得極為艱難。

  尚家堡的北段堡牆,頂部就有丈餘寬,跟普通的城牆沒有什麼區別,但夯土牆芯外裹是條石,用糯米熬稀爛後拌石灰、粘土徹成,比覆磚城牆更加堅固。

  即便造十數二十架旋風炮,沒有大半個月都不要想能轟塌出大的缺口來。

  也難怪左右幾家世族有信心逃到尚家堡來,而沒有逃去溧水城。

  只是城池之險在人心。

  這是一條大多數人一說便能明白卻無法真正明白的簡單道理。

  李普在姚惜水的陪同下,與左臂殘廢後不便騎快馬、落在後面的張平趕到尚家堡,這邊的大勢已定。

  他們登上堡牆,走到韓謙身邊,看赤山軍已經組織茅山南麓的婦孺往尚家堡這邊的轉移,再聽韓謙站在城頭吩咐侍衛營副指揮使魏常的話,則是要他統領四百弩騎往南深入到宣州北部的雞籠山附近活動。

  這一仗將極大震懾左右諸縣的世家門閥,恐怕是再沒有一家世家門閥有膽敢獨守其堡,那對他們來說,趕在赤山軍兵鋒未及之前,帶著子弟及少量的精銳家兵部曲撤入州縣大城則是必然的選擇。

  韓謙下令魏常率弩騎兵穿插到雞籠山北麓一線,則是要震懾住那些想往南逃入宣州城的世家門閥,不敢帶走太多的糧秣等大宗物資。

  糧食永遠都是戰爭一大永恆的主題。

  李普看左右兩角上的木質箭樓,都被打塌了半邊,但北堡門之上的護城棚,四面牆是條石堆砌,在戰事裡幾乎沒有什麼損毀,看得上強攻這裡的戰事並沒有想像中激烈。

  還是叫這豎子順利攻下尚家堡了!

  李普心裡彷彿有好些蟻蟲在爬動、啃噬,痛倒不痛,卻是說不出的不暢快、不舒服。

  僅尚家堡就聚集各家上萬奴婢,從中又能兩千多青壯丁勇,加上這一仗聲勢比以往小打小鬧都要大得多,迫使四周的大小世家宗閥都要往有大股兵馬防守的州城縣城逃,更多的奴婢在沒有主家監管下,則會更無顧忌的往茅山、東廬山一線聚攏過來,難以想像再有一個月,赤山軍的兵勢會繼續擴大到何等地步?

  到那一步,韓謙便會真正有實力釘在茅山,與楚州軍、安寧宮角力了吧?

  「大人!」

  這時一個身穿鱗甲、身染鮮血還沒有時間清洗一番的兵卒經過城下,高興的朝堡牆頭招呼道。

  「找到你娘親跟弟妹了?」韓謙問道。

  「找到了,這是我弟豹頭,孔將軍在城頭許他入營,而且以後直接在大人您身邊當差。」尚虎在城下回答道,很高興,很興奮韓謙還記得他家裡的事情。

  「好,你先帶著他熟悉一下情況。我過來時還聽刁瞎子說要傳你他祖傳的桐陽刁家槍,還聽孔將軍說你弟力氣極大,一刀都劈得他手臂發麻半天——你得隙領帶著你弟一起去找刁瞎子學學他家傳的刁家槍,看他有沒有吹牛皮。」韓謙說道。

  李普頗為羨慕的看向堡牆下兩個勇將苗子,特別那個打招呼的甲卒,活蹦亂跳的樣子,一身鮮血彰顯他這一仗戰功卓著。

  無論當初的武陵軍還是現在的敘州州營、赤山軍,真正能稱得上是勇將的人極少。

  畢竟家兵子弟、左司子弟都是飢民出身,身體底子差,能出勇將的概率自然就低,趙無忌、林海崢、林宗靖、魏常三五個人都是極難得的勇將,其他人則更熟悉軍務、軍陣,不可能五十多韓家家兵子弟、五百多左司子弟都個個是以一敵十、百里挑一的勇將。

  田城、高紹等人是有以前的底子在,包括周處在內,他們年過四旬,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他們是以豐富老練的治軍經驗,出任都虞侯。

  馮宣、楊欽有武勇,但也只是橫行鄉野。

  孔熙榮說是赤山軍第一勇將,卻不被李秀、李磧堂兄弟倆看在眼底。

  不過這些天來投矛山的奴婢,特別是前期敢當逃戶的,卻有好幾個能力舉三四斤石擔的勇將苗子。

  當然,比起這個,更令李普難堪的還是韓謙執意攻下尚家堡,聲望將越發隆盛,甚至徵召奴婢入伍、與世家為仇的弊端一時也被掩蓋掉不少,更難堪的是他們在西翼還毫無作為——溧水城的守兵壓根就沒膽出城作戰。

  「此時或是強奪溧水城的良機,是否可以給李秀他們表現一番的機會?」李普遲疑的許久,終下決心問道。

  姚惜水也緊盯著韓謙。

  這個世界充滿著不公平,但有時候也很公平。

  李秀、李磧出身將門豪族,平時可以不將泥腿子出身的將領放在眼底,但沒有戰功,說話終究是不夠硬氣。

  信昌侯李普及他們背後的神陵司一脈在岳陽要算根基夠深了,但在這動亂不堪、武將橫行的世代,不能在戰場建下赫赫戰功,根基總不能算穩固的。

  李普要在岳陽跟他爭話語權,總不可能一場硬仗都不打。

  在這個動亂不堪、武將橫行的世代,人總是欺軟怕硬的,話語權也屬於更強硬的一方。

  韓謙瞥眼看向李普,沉吟片晌才似乎很隨意的點頭說道:「好啊!」

  「晚紅樓在溧水城內是有一些部署,但還是需要從你這裡借些兵馬,去吸引守軍的注意力。」李普腆著臉說道。

  溧水城除了一營南衙禁軍外,還有縣兵及地方世家糾集起來的宗兵族兵,總計有兩千防兵。

  正常說來,除了預備兵馬外,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平時都有三百人左右的兵馬守著。

  李普他們即便通過晚紅樓,已經派了百餘精銳滲透到溧水城裡,能夠趁守軍防備不及時從內側暴然發起襲擊,但奪門戰鬥也會極為激烈,不一定就能成功奪門。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李普還需要韓謙借他一部分兵馬,部署到溧水城的一側佯攻,吸引守兵的注意力。

  「那就請張大人與高都將率兩營兵馬,聽候李侯爺的節制。」韓謙說道,現在楚州軍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東翼暫時沒有什麼壓力,要打溧水城宜早不宜遲,他也不跟李普討價還價什麼,直覺令高紹率兩營兵馬配合他們行事。

  雖然猜到韓謙樂意看到他們奪下溧水城後據守,為赤山軍在茅山立足分擔右翼的壓力,但韓謙如此配合,沒有半點刁難,信昌侯李普與姚惜水還是頗為意外,愣怔了片晌,才朝高紹拱手說道:「有勞高都將了。」

  「好說……」高紹拱了哈哈說道,反正是去打醬油的,倘若郡王府的精銳能將亂兵逼出城,新兵蛋-子還能撈到野外實戰的機會,卻也沒有什麼好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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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4: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五章 老卒

  「明明用我們的兵馬,為何讓他們主導去打溧水城?」看著信昌侯李普帶著高紹、張平去商議具體攻打溧水城的方案,馮翊頗為不解的問道。

  大量青壯奴婢來投軍,高紹率赤山軍兩營兵馬過去,滿編逾兩千人,這邊剛獲大捷,聲勢正隆,攻打溧水城乃是趁勝追擊、擴大戰果,斷沒有必要將主動權拱手相讓。

  更何況溧水城裡的物資,特別是兵甲戰械,不會比尚家堡稍少,都是赤山軍所緊缺,誰主導誰就獲得戰利品的分配權,在這上面實在沒有必要跟李普他們客氣。

  再說信昌侯李普這些天,沒有少給這邊臉色看啊。

  韓謙袖手站在堡牆之前,看著正從茅山南麓往南轉移的老弱婦孺,幽幽說道:「問題不在打下溧水城難不難,也不在哪邊出的兵多或少上,實際上是赤山軍色厲而內荏,這一仗已經是極為冒險,更沒有辦法一直扛在前面打硬仗——李秀、李磧乃浙東郡王府裡青年一代的代表人物,急欲建功,等他們打下溧水城後,僅以李遇的名頭便能替我們分擔不少壓力,何樂而不為?」

  赤山軍就兵馬規模而言,會像滾雪球般越來越龐大,但帶來的問題及隱患也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說到底赤山軍之中的老卒以及經過系統培養的基層武官太少。

  金陵事變後,信昌侯李普將桃塢集兵戶及長春宮莊戶官奴所有能戰的適齡男丁都集結起來,也只有七千兵馬而已,靜山庵一戰,被楚州軍用作誘餌,傷亡太過慘重,之後又由於缺醫少藥,韓謙接手裡,就剩三千戰兵。

  韓謙從敘州調來三百武官,加上龍雀軍回歸的精銳將卒,韓謙手裡能戰老卒及武官,加起來也就三千五百人左右。

  然而,他們為攻尚家堡,以及前期攻克寨堡,前後逾兩千六七百人的傷亡,其中超過一半都是老卒承擔下來。

  赤山軍能戰的精銳老卒及武官,加起來也就兩千人出頭一點;此外,也就五百多的傷病老卒。

  這也虧得楚州軍沒有敢將精銳都押上來攻他們的側翼,要不然的話,他們即便最後能勝,也是勝得極其慘淡、淒涼,勝得遍體鱗傷。

  目前他們順利打下尚家堡,是又緩了一口氣,受此聲勢鼓舞,赤山軍的規模或許能在極短時間內膨脹到兩萬、三萬甚至四五萬,但精銳老卒的成長卻需要時間。

  到時候將僅有的這麼點老卒、武官分攤出去,結果只能使赤山軍每一部的兵馬,戰鬥力都會嚴重下降,但是還必須派出武官、老卒,要不然成千上萬的投軍奴婢,連基本的營伍都沒有辦法編成,更不要談其他方面的約束了。

  以往楚州軍與安寧宮呲牙相視,都不想騰出手來收拾赤山軍,給對方有可趁之機,但尚家堡陷落之後呢?

  赤山軍壓根沒有辦法停下來,既沒有時間淘弱留強,更沒有時間去操練新卒、培養新的武官。

  那麼多奴婢拖家帶口來投,赤山軍要是短時間內擴張四五萬兵馬,所附庸過來的老弱婦孺便要有逾三十萬之巨,接下來他們就必需要安排分散就糧。

  他們之前收存來的糧穀,也只能勉強維持一個月的供應餘量而已。

  打下尚家堡,收繳近兩萬石糧穀,看似極多,但收編尚家堡的奴婢之後,赤山軍兵馬及婦孺規模也進一步膨脹到十二萬人,這次所收繳的糧穀,平攤每個人的頭上,也就不到十五六斤糧穀、半個月的口糧而已。

  倘若集中跑到一個地方,就將這個地方的存糧吃光吃空,然後再換下一個地方,那只會將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的生產體系徹底的摧毀掉,產生更多的流民、飢民,到時候看似人馬會像雪球一樣,極劇擴大到上百萬之多,但也是一個隨時會爆炸、隨時會分崩離析的雪球。

  而一旦分散出去就糧,赤山軍需要照顧的面,就會變得又散又雜,暴露出來的破綻,也會越來越多。

  他們此時集中力量,是能攻下尚家堡。

  一旦分散出去,而對立面的世家門閥因為與赤山軍的矛盾變得越來越對立、越來越尖銳,其內部必然會更加凝聚起來,到時候他們還能一直打勝仗,不暴露一絲破綻嗎?

  而露出一絲破綻,就算楚州軍與安寧宮沒有動靜,到時候又會有多少恨他們入骨的世家門閥,會撲上來嘶咬?

  有史以來,王朝末年的底層起義從來都是聲勢浩大,席捲中原大地也是摧枯拉朽,但由盛轉蓑又是何等的迅速,又是何等的迅雷不及掩耳!

  底層起義產生的破壞力是極大,但更難的是解決自身的生存問題、更難的是解決自身的隊伍建設問題。

  那些從底層崛起的將卒,是可以憑藉武勇擔任武官乃至校將,但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欲求也非常的樸素、直接,慾望膨脹起來,一旦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便會帶動整個雪球加速分崩離析。

  說實話,韓謙現在不是怕李普爭功,而是怕他不爭功。

  甚至李普他們收編精壯兵勇,將老弱婦孺踢過來,韓謙也是忍著接收,就是希望他們能將郡王府的潛力挖掘出來,出力擋住一翼,替他分擔種種壓力之時,也為他贏得更多的緩衝時間。

  當然,他現在更期待信王楊元演及楚州軍能站出來替他分擔更大的壓力,吸引世家的仇恨……

  …………

  …………

  趙臻收拾殘兵,放棄白狐嶺的臨時營地,王文謙也隨軍退入溧陽城。

  雖然這一仗對楚州軍還遠談不上傷筋挫骨,但他們心裡卻異常的苦澀,損兵折將不說,還眼睜睜看著從茅山往南拓展的關鍵節點尚家堡,被韓謙收入囊中。

  而更令王文謙頭痛的,是金陵的局面變得倍加複雜,信王與楚州軍諸將吏會變得更加躁動,更沒有耐心。

  傷亡這時候也正式統計出來,這一仗他們傷亡逾千,其中傷四百餘人,有接近六百精銳兵卒或戰死,或被赤山軍俘虜,還損失六百餘匹珍貴的戰馬。

  赤山軍對楚州軍的戰馬沒有什麼感情,傷殘戰馬也是就地宰殺,連同那些在戰場上被殺死馬的,割肉烹煮犒勞全軍,剝皮鞘製革馬,以補軍械不足。

  深夜,數騎快馬馳入溧陽城,亮出令諭:「殿下有令,著王大人、趙總管接到令諭之後速往大營參加軍議!」

  王文謙也不管他一把老弱骨頭,等趙臻安排好防務之後,趁著拂曉熹微的晨光,在百餘精銳扈騎的簇擁下,往靜山庵方向馳去。

  王文謙騎術不錯,但也僅限於不錯,身子骨更無法跟每日打熬身體的武將相比。

  一天趕一百五十里路,黃昏前趕到靜山庵大營,王文謙直覺身子架都快被巔散架,沒有一處不疼,大腿-內側更是被磨得血肉糊塗,上了傷藥才在殷鵬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與趙臻走進大帳參加議事。

  饒耿、粟行舟、阮延等人早已入座,信王楊元演眼神陰戾而深沉。

  從丹陽城被襲毀,到今天過去僅有一個月,誰能想到南線的形勢會被韓謙攪在這等樣子?

  靜山庵大營計畫近期就派兵插到秋湖山的西邊,切斷秋湖山守軍與金陵城的聯繫,迫使南衙禁軍及壽州軍與他們野戰,但現在這個計畫顯然不是能貿然執行下去了。

  看到這一幕,王文謙不顧腿傷,與信王行過禮,走到案後,聽阮延等人議論一會兒,也猜到在他與趙臻回來之前,信王與阮延、饒耿等人就當前南線的狀況議論了很久。

  王文謙手撐住長案,讓身子坐正起來,朝信王楊元溥說道:

  「赤山軍色厲而內荏,脅裹烏合之眾,膨脹是速,但滅亡亦速!前朝大寇脅裹流民奴婢,兵亂江淮、中原,兵勢盛時何等浩蕩,但其亡又是何等遽然!尚家堡失陷,赤山軍的兵鋒直指宣州北部,宣州的世家門閥必然極度震惶,安寧宮鞭長莫及之時,我們當分兵應之。除了能收門閥之兵為殿下所用外,殿下分兵助守郎溪,堵往赤山軍從浮玉山與界嶺山之間通往湖州的通道,迫使赤山軍只能在金陵南面、西面狹窄空間轉圜,待兵勢再盛,必然會試圖強攻當涂、採石等金陵以西的南岸城池,到時候安寧宮及壽州必不容他,我等則坐收兩虎相鬥之利……」

  「往西雖近岳陽,但地形狹迫,王大人為何斷定他們會攻當涂、採石,而非強攻郎溪,打開東進兩浙的通道?」

  中門使阮延也是追隨信王楊元演多年的嫡系,在楚州參贊軍務,極受信王楊元演的重視,地位不在王文謙之下,他時年四十有六,頷下長鬚及胸,炯炯有神的眸瞳盯住王文謙,問道,

  「赤山軍攻陷尚家堡後,收編堡中奴婢,兵馬差不多便能擴張到一萬五千人,相信很快便能擴張兩萬、三萬甚至更高。以往諸將小視之,以為烏合之眾難成氣候,但此時哪位將爺僅說,用一萬兵馬便封住赤山軍的東進通道?」

  王文謙想說趙臻在南線雖然沒能成功牽制住赤山軍攻尚家堡,但也是極大消耗不少赤山軍彌足珍貴的老卒,使赤山軍變得更脆弱,但想想之前精銳騎兵連赤山軍新卒在側翼組成的那些竹竿陣都沒能勇於撕開,說服力顯然不夠。

  王文謙沉吟片晌,說道:「縮減此地的駐軍,加強南線——殿下應該要有更大的耐心……」

  「那對秋湖山、江乘的用兵計畫,便要徹底放棄掉?」前鋒大將饒耿問道。

  「只是說暫時放下,先將主力收入丹徒、丹陽兩城。」面對阮延等人的反對,即便這次作戰失利,王文謙還是堅持己見,也將他一路上所思慮的想法解釋給眾人聽。

  赤山軍兵鋒直指宣州,宣州的世家門閥這時候指望不上安寧宮,他們分兵前往必能拉攏過來,之後聯同宣州北部及潤州南部的世家門閥,應該能更封鎖住東線通道,將赤山軍封鎖在界嶺山、浮玉山以西。

  不要說當涂、蕪湖、永安諸縣了,沿江往西的池州、江州,甚至渡江往北進入巢州、滁州等地,都是安寧宮及壽州控制的核心區域。

  他們此時除了可以從靜山庵抽兵南下,甚至更進一步,將靜山庵大營兵馬全部撤回到丹徒、北固山、丹陽一線,除了能加強對南線諸縣的控制,還能放安寧宮騰出來手來對付赤山軍。

  他們能有機會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

  當然,韓謙絕對不會輕易被他們逼著西進,畢竟往西打通與岳陽之間的山水間隔也非易事,一定會想千方百計往東,進入糧穀豐裕的太湖南濱、錢江兩岸就糧,但攻守之勢轉變過來,脆弱不堪、大半數人都沒有兵甲、老卒可能都剩不到兩千人的赤山軍,還有能力,或者說又膽敢連續強攻幾次像尚家堡這樣的堅固城壘?

  何況他們將主力從寶華山南麓抽出來,不跟安寧宮搞箭拔弩張的對峙,兵馬調動就要比現在從容得多,到時候韓謙敢不敢從東線突圍,還是兩說呢。

  「韓謙未必入彀,其得宣州,便能喘一大口氣。王大人可不要忘了韓家、馮家在宣州的人脈、根基皆不弱。」阮延說道。

  王文謙說道:「宣州除北部兩縣糧穀稍豐,寧國諸縣位於浮玉山、黟山之內,山多田少,糧穀也缺。除非赤山軍不繼續擴大,但倘若有二三十萬婦孺依附過去需要赤山軍供養,宣州的世家門閥又有多少糧穀供其盤剝?更不要說韓謙徵召奴婢入伍,動搖的是整個世家門閥的根基,宣州的世家門閥也沒辦獨善其身。」

  見阮延、王文謙意見相左,爭執不下,楊元演陰沉著臉問趙臻:

  「趙臻,你怎麼看?」

  「王大人所慮甚是周詳,但如阮大人所言,韓謙未必會處處照王大人的想法行事。」趙臻看了王文謙一眼,說道。

  與更擅謀劃全局的王文謙比起來,趙臻身為領兵主將,更喜歡將主動權抓在手裡。

  特別是這一次,他倘若事前就能從地方徵調三五千兵勇守住丹陽、金壇、溧陽等城,他就能將三千楚州軍精銳步卒都從這三城防務裡抽調出來。

  那這一仗的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他這時候也不用羞於迎視殿下的森冷眼神了。

  趙臻可不會因為王文謙這幾日跟他在一起,就會選擇跟他站同一個立場。

  此時,王文謙預判局勢,有個前提就是傾向韓謙會遵守他到金陵後所立的誓言,不會拋棄老弱婦孺,但趙臻則對此不以為意,他與阮延等人看法一致,不以為韓謙真會為一句所謂的誓言冥頑不化。

  就算韓謙不可能與宣州的世家門閥和解,但只要將十數萬老弱婦孺遷入宣州境內,不去管十數萬老弱婦孺與宣州的地方世家門閥爭糧會如何慘烈,他自己率一兩萬精壯兵勇,守住茅山、東廬山一線,糧穀是足夠能支撐上一年時間的,楚州軍還能在東線跟他們耗上一年?

  當然,趙臻這麼想,還有一個關鍵原因。

  那就是楚州位於梁楚兩國東線的戰場緩衝帶上,與壽州、襄州相似,地方上舊有的世家門閥勢力早就被數十年反覆拉鋸的戰爭摧毀殆盡,他與饒耿等軍中成長起來的大將,對地方上世家門閥的頑固與強勢,也缺乏直觀而深刻的認知。

  還有一點,就是他們在王文謙的勸阻之下,渡江之後對潤州諸縣以及往東、往南的州縣沒有徹底的接管其軍政,更沒有大規模的徵兵徵糧,但他們等了這麼久,這些州縣的地方勢力依舊在騎牆觀望,叫趙臻、饒耿等一干大將,還如何有耐心繼續等下去?

  王文謙見不僅中門使阮延,軍中大將大多數人也都不再有耐心,看著楊元演苦勸道:「望殿下三思而後行。」

  這時候守在大帳外的侍衛,將一封剛剛傳來的信報遞到楊元演案前。

  楊元演拆看過,並沒有傳閱的意思,而是將信報捏在手裡,按住長案,冷酷無情的說道:「著中門使阮延兼領北固山軍府都尉,收編潤州丹徒、京口、丹陽三縣奴婢丁壯者為軍府兵,違抗者以謀逆視之,殺無赦!」

  丹徒、京口、丹陽三縣土地兼併嚴重,三縣三十萬人口,差不多有十萬人為奴婢,設立北固山軍府收編三縣奴婢丁壯,可得近三萬新卒,將極大緩解楚州軍在南岸兵力的緊缺。

  然而楚州軍渡江之後,當前所直接而嚴密控制的區域就是這三縣,此時當然可以收編這三縣的奴婢,也不怕這三縣的地方勢力敢掙扎反抗,但在三縣之外的世家門閥眼裡,他們與赤山軍何異?

  當然,認真說起來,信王的決定跟赤山軍還是有些區別的,他們只是收編奴婢裡的丁壯,三縣的世家門閥還可以繼續留下那些老弱婦孺從而耕作等勞役,同時也沒有說要世家門閥將土地都交出來。

  「何事令殿下下此決心?」王文謙問道。

  「你自己看。」楊元演將信報遞給王文謙,冷漠的說道。

  王文謙掃眼看過去,卻是安插在茅山西翼的探馬午後確認赤山軍有逾三千兵馬簇擁一批戰械,往溧水城方向而去。

  赤山軍擺明了是要趁勝分兵去強攻溧水城。

  這似乎應了阮延、趙臻等人的判斷:

  韓謙並無意率老弱婦孺東進太湖南濱就糧,而是要率青壯兵勇留守茅山一線,看他們與安寧宮兩虎相爭,要不然他們何苦強攻溧水城?

  王文謙這時候並不知道信昌侯李普有爭功的心思,也不知道信昌侯李普對韓謙的判斷,其實跟阮延、趙臻他們沒有區別……

  王文謙這一刻也啞口無言,畢竟他之前說赤山軍色厲內荏的判斷,似乎也站不住腳了?

  「能否再觀望兩天?」王文謙艱難的說道。

  「時機稍縱便逝,難容我等在這裡瞻前顧後?」楊元演不再聽信王文謙的進言,示意中門使阮延依令行事,速去北固山收編三縣丁壯奴婢,然而輸入諸營,以補兵力不足……

  …………

  …………

  溧水守將徐斌乃是南衙諸軍行營的一員都將,作為金陵事變後提拔上來的中高級將領,麾下兵馬也就一營南衙禁軍,在楚州軍渡江後,便率領過來負責駐守溧水。

  一營禁軍僅五百兵卒,地方官紳還不甚配合,看到楚州軍於靜山庵大捷打得那麼犀利,徐斌心裡一度滿是沮喪。

  赤山軍入駐茅山,攪得四周鄉里雞飛狗跳,縣境內的世家門閥拖家攜口倉惶逃入縣城。

  徐斌也得以糾集世家宗兵,以及本身就是世家宗兵為主構成的縣刀弓手也不再陽奉陰違,手裡一度有兩千多兵將可用,特別是世家宗兵戰鬥力還相當不差,他便感覺頗好,暗感即便楚州軍精銳過來,溧水城也未必不能守。

  只是這感覺並沒能保持多久,便隨尚家堡陷入而破滅了。

  看到信昌侯李普與監軍使張平率三千馬步兵徐徐逼近,將大營駐紮在溧水城東城外,徐斌一面派人出北城馳往金陵請援,除了在縣衙附近的兵營保留所部五百人精銳機動外,一面又從其他三城各抽調兩支哨隊,補充到東城加強防守。

  入夜又與縣令、縣丞等官紳,將城內世家門閥的家主都繳集起來,要他們出兵出糧,共守城池。

  夜色昏沉,除了城牆上下點燃的火把外,星月無光,陰霾的雲層籠罩著夜空,城內街巷也是一片漆黑,甚少還有人家在這裡擺闊氣,將燈籠挑掛到屋簷下。

  晚紅樓的畫舫即便不收起棧板宣告歇業,今夜也不會有哪個沒心沒肺的世家子弟會跑過來尋歡作樂。

  在一片暗沉如墨的夜色裡,畫舫離開之前的系泊地,往名仕河下遊方向緩緩行去,也沒有人察覺到異常。

  畫舫在東柳巷尾靠岸停泊,棧板伸出去,接駁到一棟院落後宅的臨水碼頭上,船工侍婢居住的底艙倏然打開,數十道身影魚貫而去,進入那棟悄無聲息的宅院。

  在這悶熱的夏夜,所有人都穿著袍衫,即便汗流浹背,也用腰帶束緊,以免裡面所穿的鎧甲甲片簇動發出太大的異響,驚動左右人家。

  姚惜水深邃如幽泉的眸子,藏在夜色之中,彷彿毒蛇一般盯住北面燈火籠罩下的北城門樓,那裡便是他們即產從內部發動突襲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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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4: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六章 勇將

  溧水城雖然不大,也是左右少有的堅城,北城門左右兩側的藏兵洞,最多可以入駐兩千將卒。

  當然,此時赤山軍在北城外僅有少量的騎兵斥候監視,守將徐斌也不可能將緊缺的防兵,太過浪費的部署在北城。

  目前北城僅有兩百守軍,在縣尉衛嚴章的統領下,盯著城外的動靜。

  衛氏在溧水不能跟尚柳兩家比,族人繁衍千餘,佔據族人大多數比例的旁系子弟生活都較為窘迫、破落,但嫡系一脈在縣裡擁有田地數百頃,奴僕千餘人,卻也是縣裡數得上號的鄉豪世家。

  衛嚴章不是衛氏家主,但青年時就隨吏部郎中尚文盛學律法,後入縣衙為吏,待其女小蘭嫁入尚家,嫁給吏部郎中尚文盛的次子尚仲傑為妻後,依賴尚家的支持,在溧水縣出任縣尉,至此他在衛家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赤山軍席捲茅山西翼的土地以來,衛家有很多子弟逃入尚家堡避禍,衛嚴章職責所在,只能留在溧水城,卻沒有想逃過一劫。

  只是尚家堡被賊軍攻陷後,衛嚴章聽說尚仲傑帶著一部分人往南面的宣州逃去了,而女兒小蘭是否安然脫身,或是落入賊軍之手被糟踏了,卻全無消息。

  賊軍暫時還沒有攻城的跡象,此刻夜色已深,北城外也僅有少量的賊軍斥候遊蕩,北城大多數的守兵都在城下藏兵洞裡酣然入睡,但衛嚴章沒有辦法睡下。

  他登上城門,看到城牆上一個哨隊的守兵,也有好些人抱著槍矛刀弓,背依垛牆坐地而睡,他也沒有去喚醒,這時候只要還有人盯著城外的動靜便成。

  城外有林鳥驚飛,傳來振翅撲展的細碎響聲,偶爾還傳來數聲沉悶的戰馬嘶鳴。

  賊軍似有一部分人馬趁夜摸黑轉移到北城外,但城內兵馬調動,總是要比城外快捷數倍,只要不是火燒眉頭立時附城攻上來,衛嚴章也沒有什麼好擔憂,無需驚動什麼。

  只是叮屬城頭的幾名什長務必睜大眼睛,他又走到城下,看城門閂得嚴不嚴密,看到南面街道有一隊人馬舉火走來。

  衛嚴章雖是縣尉,但楚州軍渡江以來,諸軍行營派都將徐斌率一營南衙禁軍駐守溧水,不僅衛嚴章,縣令、縣丞諸官吏皆聽其號令。

  看這隊人馬不到五十人,公然舉火往北城門走來,衛嚴章還以為是守將徐斌帶著扈衛過來檢查宿夜情形,他帶著人往拒馬前走去。

  為防止賊軍有少量暗探滲透進城搞破防,城門內側與主街之間也放置拒馬、設立哨崗。

  數支火把在隊伍後,城頭火把被夜風吹得晃動不體,居首數人的臉隱藏在暗影裡,看不真切,但看身形像是都將徐斌,衛嚴章一邊著人前去搬開拒馬,一邊揚聲問道:「徐都將這麼晚還沒有歇下?」

  衛嚴章話音未落,看到對面一個身形矮小一些的黑衣人猝然抬手,便是一道劍光刺面而來。

  雙方相距不過三四丈,隔著三排拒馬,電光石火間,衛嚴章臉都沒有來及得閃開,一柄短劍便從他的左頰射入,貫腦而出,沒能再吭一聲,便一命嗚呼。

  「姚師姐,好一手射劍奪命!」

  李磧看到這一幕也是忍不住讚道,心想這麼近的距離,除了滿心戒備,要不然的話,怕是罕有人能逃過姚惜水的射劍刺殺。

  金陵百姓都知姚惜水劍舞無雙,誰又知道她的劍舞奪起命來,也甚是犀利。

  不過李磧手下也不慢。

  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到城門洞以及最近能登上城牆的登城道口,還隔著兩列三排共六座拒馬。

  驚嘩聲起,不僅城牆之上守夜的一哨守兵會極快反應過來,左右兩側藏兵洞裡,還有三哨一百五十餘名守兵,聽到呼叫聲都會在極快的時間內拿著刀兵蜂擁而出。

  他們要不能第一時間控制城門洞,將城門打開,迎城外的伏兵進來,城內其他任何一處的守兵,都能在一炷香的工夫內快速增援到這裡。

  硬木扎制、外側一面留有尖刺以防衝擊的拒馬,每一座長一丈有餘,差不多有兩百多斤重,見李磧舉起大戟搭上去,吐氣開聲,一座拒馬便「騰」的飛起,往三四丈外、城門洞前那十數個剛回神的守兵當頭砸過去。

  看到這一幕,不要說城門洞前的那十數守兵嚇得驚惶閃躲,姚惜水都大吃一驚。

  李秀每回說李磧武勇乃李家兒郎之冠,洪州無人匹敵,姚惜水還以為李秀只是說說而已,而李磧每回在這樣的場合也都靦腆得很,但哪裡想到他看似削瘦的雙膀,真有千斤雄力?

  城門洞前當即便有兩名守兵閃躲不及,被挑飛來的拒馬砸得骨斷肢殘,慘叫連連,眼見就不行了。

  李磧再是神力,也不可能將六座拒馬都挑飛數丈遠,但半其他五座挑開,卻輕而易舉,隨後揮舞大戟,如風車一般往城門洞前那十數嚇得臉色沮增值的守兵殺將過去。

  衛嚴章一招面被叫姚惜刺殺,城門洞前剩下的都是普通守兵,哪裡有人是李磧的敵手?就見他每一戟斬下,便帶出一蓬血雨,有人倉促舉盾格擋,也是被李磧連人帶盾一戟劈開,如入無人之境。

  十數人搶去打開城門,姚惜水則與剩下來的三十名精銳,從兩側的登城道爬上城牆,第一時間搶佔北城門樓……

  …………

  …………

  隱隱聽到北城廝殺聲起,再看城門洞裡有火光透出來,李普便知道磧兒他們得手了。

  李普與陳銘升當即驅馬躍過淺壕,親自率領在被韓謙奪權兵僅剩下百餘人、入夜前扮作斥候滯留在城北野地裡的扈衛,打馬往北城門飛馳而來。

  李秀率領更多的王府騎衛及新募來五百多新卒,則埋伏在東北角更遠一些的樹林裡,這時候也是兩百多騎衛先悍然發動,馬蹄踐踏,彷彿雷霆在大地深處滾動。

  李普馳至北城門下,但等他們搬開城門的拒馬、鹿角等障礙物,守將徐斌卻也率援兵第一時間從內側街巷殺過來,正收攏北城被殺得丟盔棄甲的守兵,想重新奪回北城門。

  守軍的反應速度好快!

  看到這一幕,李普暗暗心驚,擔心幼子李磧僅率十數人守在城門洞內側,稍有不慎被守兵沖散,他們今晚功虧一簣不說,傷亡也將極其慘重。

  雖說李普他們也是深夜發動襲擊,但尚家堡陷落之後,守軍有如驚弓之鳥,警惕性極高,與當初毫無防備的丹陽城守軍完全不是一個狀態,溧水城大多數守兵今日入夜後都是兵不離手,穿甲而睡。

  守將徐斌與縣令、縣丞更是邀諸家宗長到縣衙議事,勸說諸家出兵出糧共禦賊軍,北城門遇襲時,大家都還沒有離去。

  聽到北城傳出遇襲鐘鳴,上百人激烈的廝殺聲在靜寂的夜裡傳蕩額外清晰,徐斌第一時間便糾集身邊的扈衛、縣府衙役及諸家宗長隨行帶來的家兵部曲,湊足二百人趕往北城門前狂奔過來。

  前後也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當真可以說是反應神速。

  只不過李磧神勇異常,所率的五十餘伏兵也都個個是浙東郡王府培養多年的凶悍精銳,他們驟然發動襲擊,北城的守兵壓根就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殺得抱頭鼠竄。

  也虧得徐斌率人馬趕來增援極快,溧水城的偷襲戰才沒有形成當初韓謙率部襲丹陽時那般以快打亂的局面。

  城門狹窄,而城門內側又廝殺成一團,沒有給騎兵衝陣廝殺的空間,李普、陳銘升搬開城外的拒馬、鹿角等障礙物之後,便帶著扈衛下馬進城作戰。

  雖然城門洞兩側的登城道都是他們控制之下,但各有百餘守軍此時正從兩側的角樓往北城門樓抄殺過來。

  看到幼子李磧神勇無比,與十數悍勇或盾或戟或刀或弓守在城門洞內側半步不退,令從長街增援過來的守兵難進半步,李普與陳銘升便先帶著人馬從登城道上牆,確保北城樓這個關鍵點不被守兵奪回去。

  這樣也方便他們從內側的垛口射箭,壓制城樓內側守兵對城門洞的攻勢。

  雖說暫時無憂,但李普站到北城門樓上,看到守兵從城裡四面八方湧來,也是暗暗心驚,都有些後悔會聽眾李秀、姚惜水的鼓動,冒險襲城,都難以想像這一仗要是失利,他以後在岳陽還要怎樣才能抬起頭來。

  即便有相當部分的守兵在入夜前被吸引到東城,但溧陽城周長不過八九里,從縣衙到北城門僅里許些,而從東城以及其他兩城抽兵經縣衙再趕到北城門不過兩里。

  等李秀率六百多馬步兵趕到北城下,城內側以及從城牆兩側攻過來的守兵,則超過千人。

  即便李普、陳銘升第一時間內趕過來跟城裡的伏兵會合,但面對徐斌組織第一批趕到北城門樓下的援兵,人手還是太少,也只能勉強控制住北城門樓上下狹窄的空間,以致李秀率部趕到,並沒有騰開更大的空間給他們展開兵力。

  在兵力規模相差不大的情形下,李秀當然希望手裡的凶悍精銳戰力能完全展開。

  這樣的話,他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對方的薄弱點狠狠的切進去,在薄弱點上施以更大的壓力,先將一部分守兵殺亂殺潰,然後最潰亂面往守兵精銳部分擴散,最終以最快的速度瓦解守兵的攻勢,獲取最終的勝利。

  這是父親這些年一直灌輸給他們的戰術要點。

  雖說在狹窄的空間內短兵相接,這一仗他們自信也能贏得最後的勝利,但守兵也能將不多的精銳集中起來跟他們拼消耗。同時守兵還能調集更多的弓弩攢射過來,迫使他們抵擋時更加狼狽。

  郡王府精銳騎衛要是長時間都被壓制在城門洞內側這麼狹小的空間裡殺不出去,他們今晚的傷亡就很難控制了。

  不過,李秀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李磧頂著第一線廝殺有半炷香的工夫,卻沒有絲毫力竭的跡象,胸臆間熱血沸騰,他之前沒有往守軍從城內側發動的反擊陣列深處衝殺,主要是城上城下都需要有勇將才能穩住陣腳,不宜太過急躁,他這時候看到李秀率二十多甲卒先進城來,便大叫道:「阿秀,你來督陣!」

  李磧話音未落,他便揮舞大戟,帶著左右悍卒往前猛衝,而且是直指守兵主將徐斌所在的位置殺去。

  姚惜水站在北城門樓的垛口前,對城門樓內側的戰場看得最清楚。

  守兵主將徐斌與李磧相隔不足二十丈,距離北城門樓內側的垛口,也差不多二十丈左右,在火把的映照下,姚惜水能清徐斌枯瘦的臉一言不發的盯著城門洞裡側。

  可惜徐斌左右有十數精銳扈衛像靈貓一般注視著左右的動靜,沒有辦法用弓箭射殺之。

  這時候近三百名、兵甲精良的南衙禁軍甲卒,已經從縣衙附近的兵營殺過來,正往她腳下的城門洞進攻過來。

  之前李磧率領悍卒在守住城門洞前,能看到十數丈方圓的狹小空間裡,兵馬越發擁擠,姚惜水都懷疑有如潮湧的兵卒,能硬生生將城門洞前李磧所率三十多人組成的防線沖散開來。

  姚惜水也是心驚肉跳,心臟砰砰亂跳,要從嗓子眼飛出來,她心裡很清楚,能不能扛住這一波攻勢至關重要。

  局勢沒有叫她擔心太久,下一刻便看到放開手腳的李磧,如一頭猛虎下山,從城門洞內側殺出,每一戟劈斬出去,便如一道黯淡的虹光在夜色裡綻放。

  即便頂上來的守兵悍卒,大多都持精鐵大盾,戰戟再鋒利,也難將精鐵大盾一舉劈開,連著三名持盾甲卒吃不住力,被劈得挫倒坐地,李磧如此的神勇,已經足以叫人瞠目結舌。

  李磧左右悍卒,配合無間,進退如猿,他們之間都不知道演練過多少回,只要有守兵的攻防被李磧劈開空當,便刀矛齊進,或扎或劈,在對方身邊戳出血洞、破開血口。

  僅僅幾個呼吸間,李磧揮舞大戟,與身側悍卒配合便殺死殺殘六七名守兵,殺得近前的守兵甲卒膽顫心寒,無人再敢上前招架。

  太強了!

  姚惜水都感覺自己要控制不住的尖叫起來。

  就見李磧每踏前一步,身前甲卒便被迫退後一步,或往兩翼躲開,但城門洞前的狹小空間,雙方擠入四百多戰兵,這也使得守兵越發擁擠,郡王府精銳府衛則獲得更開闊的進攻面,以李磧為矛頭刀尖,凶惡的撲上去廝殺。

  守將徐斌起初還敢站在近處督戰,待看到李磧距離他越來越近,也控制不住寒意從尾椎骨直竄上來,他終究無膽親自提刀上前去戰李磧,便想著稍稍後撤,以便能騰出更大的空間遲緩,但他與左右扈衛一動,站在北城門樓上的郡王府悍兵一起以刀敲盾大叫起來:

  「徐斌狗賊逃了,徐斌狗賊逃了,捉住這狗賊賞百萬錢!」

  城門洞前的守兵越發慌亂,有人轉身逃跑,其他人也是節節敗退,此時已不容徐斌再從容去穩住陣腳,看左右陣形都變得混亂不堪,他最終放棄最後的堅持,帶著左右扈衛先往縣衙方向逃去。

  兵敗如山,守兵進如潮湧,退亦如潮湧。

  看到這一幕,李普從骨髓深處透漏出難以壓制住的虛弱感,手死死按住垛牆,直覺後背心都讓汗水浸透了,他知道溧水襲城一戰的勝敗這時便算是分出來了。

  「恭喜侯爺有此虎子!」陳銘升也是狂喜的朝李普恭賀說道。

  從靜山庵一役,他們被信王楊元演用作誘餌慘遭重挫以來,他們先被楚州軍趕出丹陽城,繼而又被孤身潛伏金陵的韓謙奪走兵權,再眼生生的看著韓謙翻雲覆雨攪動整個戰局的形勢打開赤山軍的局面,他們實在是壓抑太久了。

  但所有的壓制在這一刻盡情釋放、發洩出來。

  李普這時候也暗暗有些後悔,早知道磧兒是一頭蛟龍,早就應該在韓謙組建赤山軍之初,就讓磧兒放手施為,也不會叫韓謙得勢到今天的地步。

  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磧兒如此神勇,立於戰場如入無人之境,還怕之後沒有功績爭,還怕打不開更大的局面?

  這一刻李普都恨不得將韓謙這廝揪過來,讓他看看磧兒是何等的神勇,讓他看看李家的兒郎是何等的凶悍。

  姚惜水激動之餘,看到李普欣喜若狂的樣子,秀眉微微皺起,暗感宮使的策略或許需要稍稍調整回來了。

  …………

  …………

  高紹與張平是按部就班從東城進逼,等他們帶著人附城攻上沒有多少抵擋力的城門樓時,李秀、李磧、陳銘升各率一部騎兵沿著街巷在城內橫衝直撞、斬殺潰兵。

  這時候距離北城伏襲才過去半個多時辰。

  看城內的騎兵以及北城牆上下所站在的兵卒,郡王府精銳騎衛殺入城中,連同跟著進城混實戰經驗的新卒在內,傷亡可能也就百餘人,由此可見郡王府騎衛的悍厲程度,真不是普通精銳能及的。

  他們是沒有親眼看到李磧神勇無敵、幾乎以一人之力推動戰局順利進展的局面,但為了近距離觀察郡王府騎兵的戰力,昨夜也安排數人從北城隨李普、李秀叔侄行動。

  這時候高紹派去的人趕來東城,詳細說了北城門激戰的情形。

  高紹也是暗暗心驚,平庸無能的李普,竟然有如此虎子!

  或許這才是李遇作為大楚第一名將,即便退隱多年,但麾下依舊留有真正的底蘊吧?

  至於李普嘛,高紹相信他都未必料到自己的兒子如此神通,要不然這麼一柄鋒利無邊的戰斧早就獻寶的派出來衝殺八方了。

  高紹暗感事情變得有些麻煩,李普是以宣慰聯絡使的名義留在金陵,名義上是跟韓謙互不統屬,這也意味著李秀、李磧率部在李普麾下,其實並不需受韓謙的節制。

  李家兒郎如此神勇,他們奪下溧水城,多半也會第一時間擴張兵勢,以後大概更不會聽韓謙的招呼吧?

  高紹僅僅粗通筆墨,當即喊來都參軍趙際成,著他將溧水北城一戰詳細記錄下來,著人騎快馬前往東廬山報信,他則留下來照既定的計畫,配合李普收拾後續的戰局。

  即便沒有李磧表現神通,照事前的約定,溧水城由李普他們負責主攻,攻下來後也由李普他們負責守禦,自然也由李普他們主導搜城。

  不過,高紹率部佔據東城,守兵事前囤積到東城的戰備物資、俘兵及車馬等,他則不會客氣,下令收集起來,準備裝車運往東廬山,不可能跟李普客氣,拱手讓出去。

  天亮後,熹微的晨曦再次將溧水城籠罩,戰事差不多就徹底結束了。

  除了六七百殘兵及少數反應及時的世家門閥子弟以及一小部官吏從南城門、西城門奪路而逃外,戰前因為避難聚集近兩萬人丁的溧水城,便算是徹底落入李普的手裡。

  「高都將,這一仗辛苦你們連日奔波!」

  待大局已定,在晨光之中,李普帶著十數人從縣衙便趕到東城門樓來見高紹、張平,他神清氣爽,看到韓謙手下來的大將高紹也是極其客氣,揖禮相喚。

  「好說,好說,未曾想二位李小將軍如此神通,我們都沒有出得上力,也只能說得上辛苦。」高紹人生歷經坎坷,早就養成波瀾不驚的秉性,李磧及郡王府兒郎如此神勇,對他們當前所面臨的局勢,總是好事,也沒有必要說什麼酸話、怪話。

  「我們昨夜在亂兵之中擒住縣丞衛甄以及溧水縣好幾家家主,我信昌侯府與他們都算是有幾分交情,我亦不忍傷害他們性命,遂曉之以情,諭之以理,勸他們為殿下效力。他們幡然悔悟,深感安寧宮篡殺先帝,乃大逆不道,也為他們之前助紂為虐深深後悔,願意投效岳陽戴罪立功。我身為宣慰聯絡使,覺得應給他們這個機會,」李普琢磨著言辭跟高紹、張平說道,「高都將回去後,與韓大人說一聲,問韓大人意下如何?」

  見李普這麼快就要過河拆橋,要將他們趕出溧水城,高紹打個哈哈,說道:「好說好說,我回來自會稟於大人。」

  張平卻是暗感頭痛,李普能如此快說服衛甄等世家門閥之人投附,大概是將老王爺的名號抬出來了,而他如此做也明擺著是要與韓謙此時所行的徵召奴婢入伍的策略唱對台戲,後續他們二人代表岳陽留在金陵,一個身為招討使,一個身為宣慰聯絡使,要如此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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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4: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七章 殺俘

  午後毒辣的太陽下,溧水城內百餘滿身血污的俘兵,被繩索捆綁著雙手後再連作一串,頂著烈日,艱難的往名仕河位於縣衙東南側的一座碼頭挪步而行。

  這些俘兵都是隨都將徐斌入駐溧水、卻被徐斌拋棄下來的南衙禁軍的兵卒。

  作為禁軍精銳,即便被俘,臉色稍存梟戾之色,奈何昨日攻城的郡王府騎衛太過強悍,殺得他們丟盔棄甲、招架不住,潰敗之後無法逃出城去,也只能選擇投降。

  他們還不知道等候他們的命運是什麼,只知道他們前往的方地,乃是那裡是溧水城內最為開闊之地。

  而披堅執銳的騎兵,則守峙於街巷的兩側,令這些俘兵不敢有絲毫的掙扎。

  哪怕昨夜才廝殺過,城池易主,但江淮大地從來都不缺愛看熱鬧的民眾,三三兩兩的湊上前來;即便有些人膽小,卻也是忍不住從各家院子裡探出頭來,張望眼前的一切。

  「聽說是浙東郡王李遇率兵打回來了,哪怕前些天傲得跟紅冠公雞似的徐都將,半個時辰都沒能撐得下來,就被殺得唏裡嘩啦,狼狽不堪的逃出去。你們知道李王爺是什麼樣的人物?你們這些小屁孩,年紀還小,鳥毛都沒有長齊,哪裡知道先帝爺打升州、打越王董昌時,四鄰八野聽到李王爺的聲名,都能半夜止兒蹄。那才是真正雙手沾滿鮮血的主,溫暮橋、牛耕儒、張蟓、杜崇韜、楊致堂、楊泰,一個個聲名極響亮的人,在李王爺面前可是連大氣都不敢喘啊……」

  「李王爺也支持三皇子?」

  「可不是嘛?支持三皇子最力的信昌侯爺,那可是李王爺的親弟弟,李王爺不跟著親弟弟一起支持三皇子,支持誰?昨夜領兵進城的將爺,那是李王爺的嫡親兒子——我聽說縣丞衛老爺,一聽李王爺的名聲,便尿褲襠了,忙不迭的跪地求饒。」

  這時候遠遠看到有數十人從縣衙大門走出來。

  溧水城不大,頭面人物就那麼幾人,眼尖的人頓時便將縣丞衛甄認出來:

  「那不是衛氏家主衛老爺嗎?他們跟著這上百被綁起來的俘兵後面,這要出去哪裡?」

  「你還不知道啊?衛老爺求饒,自然是要投效三皇子,這還不得表一表忠心嗎?他們將安寧宮入駐溧水城的狗腳子兵挑出來,押到南街碼頭那邊斬首,以示跟安寧宮恩斷義絕!」

  「南衙禁軍這些將卒助紂為虐,不知幡然悔悟,便也怨不得李某心狠手辣。不過,這也給衛大人效忠殿下的一個機會。」李普在數名扈衛的簇擁下,隱隱能聽到左右圍觀的民眾在議論著什麼卻不理會,他滿面春風的跟臉色蒼白、臉頰拉出一道血口子剛剛結上疤的衛氏家主衛甄笑著說道。

  衛甄皺著如枯藤老權的老臉,對信昌侯李普笑比哭還難看,他自許儒士風雅,對殺俘這種事多少有些排斥,更何況此時被押上臨時法場的俘兵,昨夜之前還與他衛家子弟共守溧水!

  然而,一來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衛甄與衛氏族中兩百多侵兒以及入溧水城避禍的數百族人此時成為階下之囚,二來浙東郡王李遇歸隱十載,但威名不墜,昨夜李家兒郎勢如破竹的攻下溧水,他也是親眼所見,這一刻心底還在發寒。

  身為衛氏家主,是寧作階下囚,還是投附岳陽、投附到三皇下麾下重振宗族,衛甄真有選擇的餘地嗎?

  當然,衛甄等家表示願意投效,李普卻需要他們交出投名狀之後,才會信他們。

  所謂的投名狀,除了聯署聲討賊婦徐氏淫|亂宮禁、篡逆不道等罪外,還有就是要由衛氏等投附諸家的嫡系子弟,當著溧水滿城百姓的面,將上百名昨夜投降受俘的南衙禁軍俘兵斬首於名仕河畔的臨法場之上。

  「衛甄你這個狗賊!想你當初求爺爺們守城,是什麼嘴臉,恨不得趴過來舔爺爺的大鳥。今日你甘做這屠夫,你就不怕你衛家子子孫孫生下了就爛心爛肝爛肚腸嗎?」俘兵裡有一名隊率聽到圍觀者議論,再看縣丞衛甄果然跟信昌侯李普一起走出縣衙,當即破口大罵起來。

  衛甄老臉抽搐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別臉看向一旁,任那俘兵辱罵。

  衛甄身後二十多名被推選出來行舉的世家子弟神色更是慘淡,他們中大多數人都還比較年輕,雖說都自幼修練拳腳刀弓,自以為勇武過人,但到底沒有經歷過大楚開國初年的那些血腥戰事,承平十數年來,也就是在金陵事變後最近才領略到戰場的廝殺是何等的殘酷,還沒有學會背叛跟出賣。

  這一刻,要他們對昨夜還同營相宿的俘兵行刑斬首,有幾人能轉變、適應過來?

  李磧帶著一隊扈衛沉默的跟隨其後,見識過李磧赫赫武威的諸家子弟,誰又敢掙扎?

  今天將是他們大多數人人生中最重要、最殘酷的一課。

  「啪!」斜裡馳過來一匹戰馬,馬背上的騎士狠狠將一鞭子劈頭蓋臉抽過來,將那破口叫罵的俘兵抽倒在地,帶著前後一大串俘兵歪歪斜斜差點都摔倒下來,數十騎兵簇擁過來,督促著這些俘兵往法場行去。

  烈日之下,上百顆頭顱落地,頸項鮮血噴揚,將石鋪碼頭染紅一片,很快從石溝磚隙滲入碧波蕩漾的名仕河中。

  有人黯然嘆息,有人直呼過癮,有人惶恐難安,有人得意洋洋。

  沒有理會李普觀刑邀請的高紹,他站在東城門樓上看著這一切。

  高紹原為越王董昌軍中的游哨斥候,越王董昌為天祐帝所敗,他受傷被俘,之後逃歸鄉野,妻子染疫,為鄉民所驅,繼而淪落為流民、飢民。

  他即便無法阻止李普妄殺俘兵,卻也不會去湊這個熱鬧,心裡想外人都說韓謙待人陰狠苛刻,但殺俘之事卻從未做過,也嚴禁將卒殺俘,奪得敘州,從諸姓收編大量的寨奴寨兵,都是直接遷到臨江縣授以耕田,予以平民身份,有罪大惡極者也是交付有司審罪。

  就這點,不知道要比李普高明多少。

  當然,赤山軍面臨的隱患,高紹也是比誰都清楚,也很清楚信昌侯李普這些人對韓謙的忌憚跟憎恨,以往李普留在金陵沒人沒兵,不怕他能折騰出什麼浪花來,而如此李普如此迫不及待的迫使溧水諸家站隊,就不由高紹不擔心李普想要搞什麼事了。

  高紹凌晨時派人去東廬山報信,午前韓謙就已經派人趕回來了,要他確認北面暫時沒有南衙禁軍進逼過來的威脅,便率兩營兵馬撤往東廬山去。

  除此之外,韓謙信裡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讓來人帶什麼口信,似乎對郡王府騎衛的表現、李磧的悍勇以及李普在溧水要做的事情,都沒有覺得有絲毫的意外。

  高紹忍不住想,大人事先就猜到李普會在溧水城收編世家宗兵,跟赤山軍唱對台戲?

  高紹猶豫著要不要派人再去東廬山請示,心想他真要率兩營兵馬就佔據溧水城的東城門樓,相信李普也拿他沒有辦法。

  東城門樓建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山脊之上,乃是溧水城地勢最高點,高紹站在東城門樓能將城內的情形都看在眼裡。

  將上百南衙禁軍俘兵斬首過後,李普便與衛甄等人退往縣衙,很快他便看到那些隸屬於衛氏等世家的門閥俘兵,都聚集到縣衙北側的一座大院裡,還不斷有精壯奴婢從各家在城內的大院聚集過來。

  那座大院原本被南衙禁軍徵調過去充當兵營,院子裡有一座三四畝大小的園子,假石拆除、魚池填平,做成校場,午後擠滿了人,粗粗看去差不多有近八百人的樣子。

  這也是衛氏等家投附的另一個重要動作,就是諸家派出子弟,從奴婢裡擇選精壯,編入軍中。

  與韓謙徵召奴婢入伍,將奴婢直接從世家門閥手裡剝離出來不同,李普要求諸家擇選出來的精壯奴婢,作為諸家的私兵部曲,受諸家指派的嫡系子弟直接統領,然後再編入軍中接受節制指揮便行——這也是天祐帝早年崛起於江淮,統御諸雄所行的部兵制。

  像衛甄之子衛煌,從尚家堡逃入溧水城才兩天的柳氏子弟柳子書,雖然麾下所直接統領的宗兵人馬從數十人到百餘人不等,皆授營指揮使銜,率領所部宗兵統一接受都將陳銘升的節制、指揮。

  李普以這種手段完成與溧水世家的和解,換取他們效忠於自己,效忠於岳陽,雖然有尾大不掉的隱患,卻也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

  然而這一來,李普麾下所聚攏的兵馬,與赤山軍本質上就尖銳對立起來了。

  高紹頗為憂慮的看著這一切,這時候又遠遠看到張平乘馬過來,他從垛口探出頭招呼道:「張大人,安寧宮於江乘、平陵的兵馬並無異動,我明天便率部撤往東廬山,將溧水城完全交給李侯爺處置,張大人要不要與我一起去東廬山?」

  張平名義上是岳陽派到韓謙身邊的監軍使,但神陵司的秘密在高紹這一級的高級將吏眼裡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看張平意興闌珊的樣子,高紹心想他剛才去見信昌侯李普應該談得不算愉快。

  「好的,我與你一起回去。」張平揚起頭說道。

  張平勸過李普,要衛甄等世家交投名狀,自有其他手段,俘兵也是大楚子民,沙場廝殺有死傷那是沒有辦法,殺俘實在沒有必要,但李普不聽他勸。

  張平也能猜到李普內心深處是太忌憚韓謙,才如此迫切的要衛氏等溧水世家第一時間跟他站到一起,無法勸說,他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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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4: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八章 相安無事

  高紹連夜著手準備撤離的事宜,主要也是將他們從東城附近所繳獲的物資都裝上車,再將兩百餘頭牛馬騾子等大型牲口都收攏過來,等到第二天拂曉,趁著氣溫還沒有熱起來,派人去找李普言語一聲,看到李秀率一部兵馬過來接手東城的防務,他就與張平率兩千兵馬舉營往東廬山而去。

  溧水城距離東廬山北麓也就三十餘里,有馳道相通,午時便趕到東廬山。

  這時候從後方趕回來的斥候,又傳來李磧午前率兩百騎兵出溧水城,在渡塘湖的南岸,以少勝多,擊潰從江乘城過來刺探軍情的三百多南衙禁軍騎兵。

  這一場小規模的騎兵接觸戰,李磧率部當場斬殺百餘敵騎,自身傷亡不足十人。

  李磧麾下騎兵雖少,這次大概能嚇得平陵、江乘等城的南衙禁軍噤若寒蟬,連斥候探馬都不敢往到溧水縣北境吧?

  高紹將兵馬留在山下臨時的營寨裡休息,他先與張平趕往尚家堡去見韓謙。

  「……看這架勢,信昌侯是迫不及待想在溧水城裡獨樹一幟啊!」

  除了林海崢、趙無忌等人率赤山軍第一都精銳留守茅山北麓,盯著北面、西北面的南衙禁軍及楚州軍,馮宣、周處、趙啟、孔熙榮等人率第二都、第三都一部以及侍衛營精銳,都差不多在這兩天南移到東廬山,在尚家堡周圍駐紮下來。

  大量的老弱婦孺也正在爭分奪抄的分批南移。

  目前經茅山西翼南下的通道徹底打開,隨著戰局的延續、金陵及附近屬縣糧食的持續緊缺,還將陸續有大量的平民南下逃荒,會有更多的奴婢拖家帶口投附過來,韓謙這時候便需要抓緊時間往南、往東疏散老弱婦孺。

  高紹走進尚家堡內的大殿,將李普迫不及待收編溧水世家、迫使溧水子弟殺俘交投名狀之事說給韓謙知曉,他當著張平的面,也是毫不客氣的捅破李普此時居心何意。

  韓謙手撐著長案,坐直腰脊,舒服的伸他個懶腰,平靜的說道:

  「這有什麼意外的?李侯爺想要獨樹一幟,也無非是派人向岳陽新討個旗號的事情。」

  張平卻遲疑片晌,說道:「先帝開創大楚基業以來,這些年都是想辦設法限制各家的私兵規模,也好不容易將禁軍、侍衛親軍的將卒都收編到諸屯營軍府管轄,不再歸哪家私有。李侯爺現在許投附過來的世家,直接統領私兵編入營伍,多少是有些倒退,卻不知道李遇王爺知曉此事,會作何想?」

  看到信昌侯李普與李秀、李磧等李氏小將近一個月來都老老實實的駐紮在小茅峰,張平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李遇很可能就藏身在茅山之中或者附近。

  目前岳陽在金陵的兵馬看似打贏兩三仗,實際上還是弱得可憐,他不希望因為信昌侯李普與韓謙各搞一套,兩人產生嚴重分岐,致使岳陽在這裡好不容易打開的一點局面又毀於一旦。

  也許他與韓謙都無法勸阻李普一意孤行,但他相信李遇說話是絕對有足夠份量的。

  他這麼說,是想著韓謙或許應該正式見李遇一面。

  張平建議韓謙去見李遇,高紹、袁國維等人也覺得李遇倘若在茅山附近,見李遇或更有利形勢。

  韓謙搖了搖頭,卻不覺得此時是見李遇的時機。

  時機真要是到了,李遇便會現身,哪需要他派人滿山遍野的去找尋?

  而他不覺得去見李遇,真能有什麼好的結果。

  韓謙心境前後歷經多次變化,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家青年一代的想法以及李遇的無可奈何。

  曾幾何時,他對父親的政治抱負,哪裡有半點認同?

  曾幾何時,他難道不是滿心想著父親的政治抱負,對他是一種妨礙,一度不是千方百計的想著克服這種妨礙?

  李遇不出面,而使李秀、李磧率眾跟李普會合,應該也是很清楚郡王府年輕一代的想法吧?

  韓謙此時要做的,不是要將本身就不願意露面的李遇請出來,強壓李普及李秀、李磧等李家青年將領一頭,而是要因勢利導,讓李普等人發揮應有的作用,先熬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見高紹、張平、袁國維等還是滿腹牢騷,韓謙寬慰他們說道:

  「兵定常勢,法無定形,緊迫之時,更需要從權行事。李侯爺執意如此,未必就是什麼壞事。信王昨日也已經下令在北固山新設軍府,從丹徒、丹陽、京口三縣徵召精壯奴婢為兵戶,以補諸營兵力不足。」

  「楚州軍從這三縣,便就能征三四萬精壯補入營中吧?」雖然王文謙之女王珺早就點破這點,預測這會緩解韓謙頒令徵召奴婢入伍所承受的世家怨恨,但事情真發生的,張平、高紹還是心驚。

  畢竟赤山軍除了要承受世家門閥的怨恨跟敵視外,來自楚州軍與安寧宮的威脅更直接、更迫切。

  楚州軍在長江南岸的兵力,現在很快就會突破十萬,到時候他們就不會再像以往那般,像是給燈添油般兩三千規模的往南線分兵了,極可能是兩萬三萬的人馬,轟然南下。

  特別是尚家堡一役,赤山軍應該引起信王及楚州軍的足夠重視了。

  韓謙手按住長案說道:「所以說嘛,形勢危厄、瞬息萬變,李侯爺願意多做一些事,願意多承擔一些,總歸是好事。」

  就信昌侯李普而言,既然在被奪兵權後都選擇留下來,肯定是不甘心附屬於他;姚惜水追著張平、林海崢他們趕來金陵,卻沒有第一時間露面,更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主。

  從李普、姚惜水主動要求去打溧水城,韓謙對他們心裡的想法便很清楚,對他們能輕鬆拿下溧水城,以及收編投降世家後,迫不及待的要自成一系的做法,也是一點都沒有意外。

  秦漢以降到前朝千餘年,朝廷並沒有專門機構,武官以及中高級將領的培養,主要由將門內部的傳承完成——這與世家門閥的社會政治基礎也有著極其複雜、根深蒂固的牽扯。

  李遇作為大楚第一名將,即便歸隱多年,但僅僅是柴建、李沖、周數、周元、陳銘升之流,並不能反應出李氏作為大楚崛起以來的第一將門豪族真正的底蘊。

  李秀、李磧等李氏青年將領的崛起,有機會便在戰場之上綻放出耀眼的光芒,能有什麼叫人意外的?

  在李秀、李磧等李氏青年將領的奮戰下,輕而易舉拿下溧水城,李普信心膨脹起來,想要據溧水自成一系,不再受他這邊的牽制,又有什麼叫人意外的?

  至於李普倒退採用部兵制,收編投附世家,允許世家子弟直接控制私兵編入營伍,韓謙更不意外。

  底層奴婢慘受剝削,絕大多數人目不識丁,身體孱弱,拖家帶口,臃腫笨拙,在經歷桃塢集軍府及龍雀軍組建過程的信昌侯李普眼裡,或許沒有那麼不堪,但桃塢集軍府收編飢民成軍,前後還是耗用大半年時間,才在荊襄戰事裡有耀眼的表現。

  他們在金陵能在半年以上的時間嗎,能籌集到足夠的糧食去養這麼多的人馬,能有一處不受干擾、面積廣及十數萬畝的屯營用來安置奴婢家小,使安其心嗎?

  赤山軍徵召奴婢入伍、兵馬快速擴張所帶來的很多問題,是攻陷尚家堡也無法掩飾的,李普自然也都看在眼底!

  更不要說信昌侯李普等人所站的立場,是天然跟底層奴婢對立的。

  而允許投附世家子弟率私兵編入營伍,承認世家對私兵部曲的絕對控制,雖然會使得李普他們對新編兵馬的控制權有限,僅僅停留在對投附世家的節制之上,但只要諸家的家小都集中在溧水城內,實際成為他們所控制的人質,至少短時間不用擔心他們的忠誠問題。

  這也能最大程度減輕他們籌集糧秣兵餉的壓力,最大程度減輕動員、組織兵馬的難度,也能避免將手裡有限的精銳分散出去。

  說實話,韓謙要不是背負著父親的遺願,不願看金陵餓殂遍野,要不是目前還有一條極窄的路可以走,他也不願意將這個巨大而脆弱的雪球背負到自己的身上來。

  即便有夢境世界的經驗教訓可以借鑑,但韓謙心裡也很清楚,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想要成功的動員、發動、組織底層民眾,實在是太難了。

  李普能在溧水城那麼做,李秀、李磧以及姚惜水等人應該都是贊同的。

  而不管怎麼說,李普在溧水城搞得聲勢越大,也越能減輕他們西翼的壓力。

  韓謙這時候去找李遇做什麼,難道他對李普連這點忍耐性都沒有?

  韓謙非但不會去找李遇,還想著將攻下尚家堡時,所俘虜的諸家子弟及族人押送去溧水,交給李普收編,跟張平說道:「還要麻煩張大人走一趟,將這些人送去溧水……」

  「啊?」張平很是意外,以往的韓謙是何等的意氣張揚,扣留這些人,對投附李普的諸家怎麼也要算是一種牽制,不確定的問道,「真要將這些人送去溧水城?」

  「我沒有殺俘的癖好,留下這些人每天吃喝便要耗去兩三百斤糧穀,」韓謙說道,「除非李侯爺那邊不願意接手,我便只能將他們繼續關押在尚家堡……」

  「李侯爺或許會聲稱這些人是從韓大人你手裡討要過去的。」張平說道。

  他不覺得李普會拒絕,畢竟將這些人接回到溧水城,只會更有利他對投附世家的控制及籠絡,但暗感以李普的秉性,或許會聲稱這些人是他從韓謙手裡強討過去的。

  「我豈會讓李侯爺佔我這個便宜?我會說是張大人從我這裡強討過去的。」韓謙笑道。

  「我可不敢居這功。」張平謙遜說道。

  「共渡艱險,想要相安無事,還要請張大人多費些心思。」韓謙正色說道。

  他不是白送張平這個人情,之所以將這個功勞按到張平的頭上,也是方便張平方便在溧水與東廬山往來聯絡,也是要在短時間內叫李普感覺好受些、信心再膨脹些,步伐邁得更大一些、更堅定一些。

  張平沉吟片晌,他總覺得韓謙對李普在溧水的作為,反應過於平淡,心想韓謙總不可能真就以為能與信昌侯相安無事,便點點頭應下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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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7 09:14: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零九章 四周形勢

  見張平應承下這事,韓謙又親自給張平、高紹介紹這兩天南面宣州以及東面溧陽、金壇兩縣的形勢:

  「目前傳出消息,信王暫時僅從丹徒、京口、丹陽三縣徵召精壯奴婢,還沒有波及到金壇、溧陽、臨津、陽漾四縣,但這四縣以及往東太湖北濱的常州、蘇州諸縣鄉族必然也會很快感受到壓力。而楚州軍在長江南岸兵力稍稍充足之中,更不會倉促與安寧宮決戰,我想他們或會往東先控制常州、蘇州,確保其糧穀無憂,同時又可以搜蘇潤常三州的船舶,擴其水軍。在此之前,楊澗所統領的樓船軍始終是其威脅……」

  「韓大人之前似乎更擔心楚州軍會分兵南下,進入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封住赤山軍東進的通道?」張平有些疑惑的說道。

  「我之前確是有這個擔心,」韓謙說道,「我在茅山徵召奴婢入伍,所觸乃是地方勢力的逆鱗,對茅山以東、以南的鄉族都有極大的驚擾。要是楚州軍此時不急著擴充兵馬,甚至放棄與安寧宮在寶華山南麓對峙,將前鋒三萬精銳大軍從靜山庵收縮到丹徒、丹陽等地,令南衙禁軍及壽州軍能騰出手來從西面夾|逼我們。同時,他們還能抽出更多的精銳兵馬南下;並能利用地方勢力對我們的忌憚跟仇恨,在界嶺山與浮玉山之間形成聯手佈防之勢——這才是最令我頭痛的。好在信王既沒有足夠的耐心,又不是那種願意將主動權暫時讓出去、坐待時機的人。如今楚州軍在京口徵用精壯奴婢,看他們的措施,似要比我們緩和一些,但楚州軍勢大,則令地方勢力對他們的忌憚也深。他們此時要是再立時大規模分兵南下,反倒令我少些擔憂……」

  張平想想也是,楚州軍此時大舉分兵南下,不能取得宣州、湖州地方兵馬的信任,甚至會加強這兩地地方兵馬的忌彈,便會叫南線陷入更微妙的牽制之中,未必就一定對赤山軍不利。

  這種情形下,楚州軍會優先加強對形勢要簡單得多、糧穀資源更充裕的太湖北濱平原的控制。

  赤山軍因此能得一定的喘息時間,但問題是這個時間可能只有一兩個月,想到後續每走出一步都錯綜複雜、都步步驚心,張平忍不住感慨道:「也是虧得你敢在這樣的棋盤上落子。」

  「退一步萬丈深淵,又不能舉棋不下,只能硬著頭皮落子,走到哪裡算哪裡。」韓謙平靜的笑著說道。

  目前除了東面的楚州軍,南面宣州地方兵馬以及東南面的湖州、秀州、杭州,乃至更遠一些的越州、明州等地勢力,都是赤山軍此時需要通盤權衡考慮的因素。

  沙盤不便移動,老的沙盤留在茅山北麓的莊院裡,新的沙盤還沒有製出來,一張地形圖這兩天被韓謙拿炭筆描畫得面目全非,也不知道韓謙在這筆地形圖做了多少遍的推演。

  張平身為監軍使,身上不需要背負太大的責任,但他對赤山軍所面臨的形勢,還是極清楚的。

  大楚開國初年,江南東道的戰事,差不多拖到天祐八年才基本上平息,一方面江南東諸的州縣在那之後便得到近十年的休生養息,另一方面這些州縣的軍事潛力,暫時還沒有被更長期的安逸生活所腐蝕、削弱掉。

  此外,江東諸州縣的刺史、長史、司馬以及縣令、縣尉、縣丞等主要官吏,很多人都是地方世家門閥出身的將官。

  這是當年天祐帝為迅速安定江南東道諸州縣形勢做出的妥協,同時也與前朝文官選拔體系被摧毀後,大楚開國這麼多年一直都沒能及時建立起有效的文官選拔體系有關。

  宣州刺史顧芝龍,早年便是升州節度使府都虞侯一級的高級將領。

  天祐帝率淮南軍渡江,他第一時間率部投附,之後又率部參與對越王董昌的諸多戰事,頗有建功。

  而在平定越王董昌之後,他一度在浙南防備武陵軍的永嘉節度使府任職,天祐十一年,天祐帝縮減永嘉節度使府的駐軍,顧芝龍除了數百家兵,其他兵馬都收入南衙禁營,他本人也調離永嘉節度使度,出度宣州刺史迄今。

  湖州刺史黃化,原為越王董昌麾下部將,在天祐帝與越王董昌主力激戰潤州時,黃化就率部守溧陽,進窺當時守茅山、溧水的楚軍,為溫暮橋說降,獻城投楚,為楚州在潤州東部擊潰越王董昌立下汗馬功。

  黃化於潤州一役之後,便將所部兵馬交出,之後歷任秀州、湖州刺史。

  除開遠在浙南統轄一萬禁軍精銳防備南面武威軍的永嘉節度使周炳武,杭州、越州、明州、秀州、台州、衢州等江東諸州刺史差不多都有相類似的覆歷。

  這些大州刺史,幾乎每人都擁有少則上百,多則四五百的精銳部曲,連同自己的親族及家兵部曲的家小,再加上為他們所控制、人數更多的底層奴婢,便是少則一兩千人、多則三五千人規模的群體。

  朝中形勢穩定,這些州刺史們都規規矩矩、服服帖帖,一點都沒有異心的樣子,但形勢動盪起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削弱,這些州刺史利用本身所直接掌握的權力,以及私有的精銳家兵部曲,直接控制地方的州營兵馬則都是輕而易舉之事。

  進而跟地方上的世家門閥勢力更緊密的勾結在一起,所掌握的兵馬便能迅速膨脹起來。

  前朝晚年武夫當道、諸雄林立的局面,便是如此;而大楚開國十數年,也沒能從本質上改變這個現狀。

  這也是岳陽對鄭氏、信昌侯府的過度依重,以及信昌侯李普在溧水招攬諸家,允許諸家直領私兵,張平為此甚感憂慮的根本原因——這樣的話,即便三皇子最終能勝出,事實上並沒能從根本上改觀大楚的現狀。

  現實的情況是,在金陵事變後,宣州刺史顧芝龍在宣州兵的基礎上招兵買馬,短時間內就將宣州兵從最初定編的三千人擴充到八九千人。

  顧芝東原本想在楚州軍與安寧宮爭出勝負之後做出選擇,未曾想赤山軍會橫空出世。

  這一次,赤山軍攻入尚家堡是大捷,但驚擾鄉族世家,張平相信這會使得顧芝龍在宣州收編、糾集地方上的鄉族世家兵馬變得更為便利、容易。

  韓謙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張平的猜測:「宣州刺史顧芝龍原本就率兵馬駐守宣城觀望形勢,我們攻陷尚家堡之後,宣州北部的鄉族世家聞風喪膽,如驚弓之鳥往南逃竄,使得顧芝龍招兵買馬更加便利,浮山以南的郎溪、宣城這兩城,今日清晨,駐兵都應該增加到六千人左右。」

  「這麼多兵馬?」高紹震驚問道。

  宣城還要更往南一些,位於浮玉山與黟山相夾形成的喇叭口地形的中部,其作為宣州的州治所在,駐兵多一些很能讓人理解,但郎溪位為浮玉山的西北麓,往南扼住進擊宣城、往東卡住東進湖州的通道,高紹多少有些難以想像,現在連郎溪的駐兵人兵都超過六千了?

  「宣州也就宣城、郎溪兩城暴露在外,但朗溪位置更關鍵一些,換作我會將主力兵馬都安排到郎溪來,」韓謙說道,「如今顧芝龍在宣城、郎溪之間平均分配兵力,說明他此時只想守住宣州北部這兩個至關重要的節點,並無意率部出城來撈我們赤山軍的便宜。」

  張平點點頭,平均分配兵力是看似穩妥,卻也最是保守的策略。

  顧芝龍保守,對他們多少算是一個好消息。

  顧芝龍很可能只會守住郎溪城,堵住不讓赤山軍進入宣州,而不會派兵出郎溪城,擋住赤山軍從郎溪城北面繞行、東進湖州的通道。

  「顧芝龍這個做法,有點以鄰為壑啊,只想著將我們拒之於宣州之外,卻不管湖州洪水滔天啊!」高紹皺著眉頭說道,「湖州黃化那邊什麼反應?」

  「從我們在茅山組建赤山軍徵召奴婢入伍,黃化那時便似預料到我們會東進,那時他除了在湖州招兵買馬,更派子弟回黃氏根基更深的秀州招募族兵鄉勇到湖州去!」韓謙說道,「雖然才短短兩天,反應要稍晚一些的湖州還沒有直接的消息反饋回來,但我想等我們遷入湖州境內之後,很可能要啃一啃這塊鐵板啊!」

  張平、高紹都覺得顧芝龍打的是以鄰為壑的念頭,而湖州黃化更為難纏,這才發現就算楚州軍暫時不會進一步派兵南下,赤山軍短時間內在南翼、在東翼所面臨的軍事壓力只會更大,一點都沒有減弱。

  這時候李普要是能在西北翼撐住局面,他們卻是要捏著鼻子忍他一時。

  韓謙又跟高紹說道:「你回來也不能歇息,等日頭稍斜,沒有那麼毒辣,你便率兩營兵卒趕去南塘埠。南塘埠的鄉紳裡豪都拖家帶口南逃,目前有十數斥候守在那裡,你率部過去,修寨造營,要有可能,趁楚州軍大舉南下之前,將界嶺山西麓也控制住……」

  「不緩兩天?」高紹疑惑的問道。

  雖然推測楚州軍以及宣州刺史顧芝龍這段時間對赤山軍,都選擇相對保守的姿態,但不意味著赤山軍真要露出疲態,露出破綻,他們就不會撲上來撕咬。

  所以赤山軍還是要保持凶惡的姿態,要將獠牙利爪展露出來。

  高紹雖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剛率兩營兵馬從溧水撤回來,沒想到只能歇一個中午,就又要繞過東廬山,從東翼往東南方向推進。

  「兵貴神速,我們推進得越堅決,敵軍反應就越遲疑……」韓謙不容置疑的說道。

  張平也覺得目前強攻郎溪城或溧陽城都不大現實,那便需要在東廬山東南、界嶺山以西選擇一兩個關鍵點,挑選被世家門閥遺棄的村寨加以鞏固,將一部分精銳兵力派駐過去,做出嚇阻宣州兵馬北上、嚇阻楚州軍大舉南下的姿態來,但也不能不讓將卒歇口氣。

  不過看到韓謙神色堅定,心想他的算計都還沒有落空過,暗感或許在韓謙的眼裡,勢態依舊緊迫得不容歇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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