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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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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00:23: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章 戰役(五)

  十月十四日的白晝,汾水東南岸河谷,顯得格外的靜寂。

  梁軍突襲奪得曲沃、絳縣兩城,便依託兩城以及敵軍所棄的殘營,馬不停蹄的鞏固防線,以便能將數萬潰敵圍困在絳縣、禹河、汾水及襄山之間再從容吃掉。

  然而問題於蒙軍之前所修築的諸多營寨,主要是面向王屋山北坡呈梯次分佈,以防範出王屋山北坡往汾水河沿岸推進的梁軍。

  這些營寨,在橫向上是連貫的,也相當厚實,但縱向卻十分單薄,在絳縣、曲沃境內,給敵軍留下縱向穿插北逃的空隙。

  而絳縣以東的潰散蒙軍,整個白天則在安邑、聞喜兩縣西部接臨絳縣、曲沃的區域聚集——武將軍官自不用說,那些兵卒的家小都不在汾水河谷盆地之內,不到山窮水盡之時,誰不想著返回故土,而甘願繳械淪為俘兵?

  入晚後寒風凜冽起來,風又乾又冷,如刀割面。

  蒙軍想要反敗為勝,是不可能的,其編制都已經被打散、打亂,甚至相當一部分人馬為了逃命,將兵械戰甲都丟棄掉。

  大多數兵卒人心惶惶,只想著逃命,壓根沒有什麼士氣可言。

  這樣的情況,蒙軍甚至不敢白天從絳縣、曲沃境內穿過。

  不過,等到夜色降臨下來,不求與士氣正旺的梁軍將卒在開闊地帶列陣而戰,蒙軍而是邁開腳丫子,從絳縣、曲沃境內找空隙穿過去,沿著夾於汾水河與太岳山之間的開闊地形,往北面的翼城方向逃命,至少能比穿著整飭鎧甲的梁軍步卒跑得更快。

  而黑燈瞎火,梁軍想要夜間出營攔截,難度要大得多。

  擊潰與殺潰,是兩個概念。

  梁軍能以哨隊為單位組織夜戰,但不想在蒙軍騎兵的反擊下傷亡太大,兵力就不能進一步拆散。

  而對一心只想逃命的敵軍而言,只要有一個大概的方向,完全打散了逃命,卻毫無壓力。

  區別之大,相當於將幾萬頭豬沖散與在方圓百里內將幾萬頭豬攔截捉住或殺死。

  這時候烏素大石、蕭衣卿也是儘可能在翼城南部嶺地集結騎兵部隊,準備進行接應,這也進一步增加梁軍夜間出營攔截的難度、凶險性。

  黃昏時,蕭衣卿在翼城南部的丘山之上堆柴燒起大火,以為標識;蕭思慶、敏山兩將,將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嫡系扈騎聚攏起來,直接駐紮梁兵最多的絳縣、曲沃兩城進逼過來,夜色很快暗沉下來。

  是夜,薄陽天氣,天際僅有幾顆星辰寂寥,數萬散潰兵馬,彷彿洪流一般,往西北方向湧去。

  進駐絳縣、曲沃境內的梁軍,當然不可能坐看潰敵穿境而過,依託營寨城壘,以三十個整編步戰營散入開闊的汾水河谷之內結陣,燒起數百堆篝火,以床子弩、蠍子弩等戰械封鎖開闊地帶,射殺試圖穿境而去的潰敵。

  卻也不可否認蒙軍精銳騎兵的野戰能力驚人,即便經歷這樣的大潰之後,短短一天一夜,又擰成數百騎一股,趁著昏黑的夜色,一隊接一隊的避開堅固的營寨,不計傷亡的去衝擊營寨之外的梁軍攔截陣地,裹挾步卒往西北轉進。

  誰也不清楚這一夜兩軍又各自添加了多少傷亡,蕭思慶渾身欲血,殺到靈溪峪與烏素大石、蕭衣卿會合時,天邊正好剛剛浮現一抹魚肚白。

  靈溪峪是翼城縣南部的一座溪谷,夾於兩座低矮的山嶺之間,一道曲折蜿蜒的溪澗從太岳山南麓流淌而下,往西匯入汾水。

  溪澗十數丈寬,積滿卵石,淙淙溪水,被戰馬踐踏得渾濁。

  也虧得入冬後,太岳山降雨降少,溪水都淹沒不了膝蓋,騎兵可以直接淌水而過,北逃的步卒則可以藉著幾座簡易浮橋北上。

  要是在夏秋季,水位暴漲,絕大多數的兵馬都會被這條溪河攔在南邊,那時真是要欲哭無淚。

  雖然此時衝過包圍圈,第一批趕到靈溪峪會合的騎兵還不到千人,但蕭思慶卻是鬆了一口氣。

  他們是騎兵,跑得自然快,心想等到太陽升起來之後,後面成千上萬的兵馬就能撤過來,然後依據北面的矮山建立防禦,遲滯追兵。

  翼城縣銜接晉州北部及澤州西部的要沖之地,但蕭思慶匆匆趕來,不清楚烏素大石有沒有守翼城的想法,亦或先暫時建立防禦,等到兵馬往太岳山南麓及北面的霍縣撤出後,將包括翼城在內的整個晉州都放棄掉?

  「……」蕭思慶嚥了一口唾沫,看到烏素大石與族叔蕭衣卿,臉色嚴峻的站在山岩之上,他走過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直接放棄晉州的話,他也沒有辦法直接問出口。

  這一仗打得太憋屈了,甚至絕大部分將卒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潰敗了。

  看烏素大石、族叔蕭衣卿對他的到來視而不見,眼睛還緊緊盯著西南方向,蕭思慶還以為自己逃來太早,沒有留在後方掩護其他潰卒北逃,而令他們心懷不滿。

  他硬著頭皮請戰說道:「梁軍必銜尾追來,西南有一道山脊,可阻敵軍,某率部去那裡候著!」

  要掩護更多的兵馬北逃,必須要有驍勇善戰的殿後兵馬,去糾纏、遏制梁軍的追擊。

  「你們穿過絳縣、曲沃而來,梁軍在兩城的騎兵可有出動?」烏素大石面帶憂色的問蕭思慶。

  「敵騎應該是打疲了,沒有從城營出動。」蕭思慶說道。

  「不對啊,韓謙不是這麼謹慎的人。」蕭衣卿搖頭說道。

  「敵騎前日傷亡也大,剩下六七千騎出城夜戰也攔不住我們。」蕭思慶說道。

  這一仗敗得太憋屈,蕭思慶他手下就有很多騎將,心裡甚至巴不得梁騎夜間出動,好叫他們能討回些顏面,但奈何整個夜晚,梁軍除了派出步卒出營城結陣封鎖空隙外,僅剩不多的騎兵紋絲不動。

  蕭思慶以為梁軍騎兵是傷亡太重,不願意再用於混亂的夜戰之中,而想著養精蓄銳,等著天亮之後與其步卒及馬步兵協同作戰,從後面追殺他們的潰兵。

  在他看來,這也是梁軍在已經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後、擴大戰果的穩妥戰術選擇。

  烏素大石、蕭衣卿都沒有再問什麼,他們內心深處也希望如此。

  越來越多的逃兵會聚過來,天地間嘈雜一片。

  這時候天色也更加明亮起來,遠山的峰嶺依次露出清晰的山脊線,遠遠看到南面的山林上空,鳥雀飛騰。

  烏素大石神色陡然一肅,從扈衛手裡接過銅望鏡,往西南方向的王屋山北坡望去,手打著一個哆嗦,差點叫銅望鏡掉落下來。

  蕭思慶的眼力極強,就見西南二十餘里,一縱兵馬正翻過一道山坡,冒出頭來,黑壓壓一片,似巨浪從那道山坡後翻湧出來。

  他心裡也是「咯噔」一跳,這麼整飭的騎兵陣列,絕非是他們從西南逃來的兵馬。

  梁軍騎兵夜間並不是沒有出動,而是從他們北逃路線的外圍,貼著王屋山北坡山地,繞到翼城縣南面去了。

  這絕非是梁軍進入絳縣、曲沃休整的兵馬,而是從其他地方調來的增援騎兵,其目的就是專程用來攔截他們潰逃兵馬的!

  而看他們行進的方向,是直接奔三十里外的梅河古道而去。

  蕭思慶心頭瓦涼一片:

  從翼城往東進入太岳山南麓,一路到沁河縣境內,梅河古道及沁水河谷之中,有四座隘口關塞,他們都在其中駐有數百到千餘人不等的兵馬。

  短時間內他們不擔心這四座關塞會被梁軍奪去,但問題在於這黑壓壓看著有七八千人之多的梁軍,要是叫他們直接堵在梅河關塞之前,他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這部梁軍擊潰,打開兵馬往東撤往澤州的通道?

  潰兵逃到翼城,經梅河古道往東逃,是最快的。

  逃潰兵馬,甚至只要進入太岳山南麓,就可以就地進行集結整頓,甚至能夠限制梁軍肆意忌憚沿汾水河谷繼續追擊他們往霍縣方向撤退的兵馬。

  要是東撤的通道被堵死,往北逃入霍縣境內才能有休整的機會,那就多出近一百五六十多里的路程。

  對飢腸轆轆的逃潰步兵來說,一百五六十里地,至少需要三四天才有可能走完。

  而這三四天之內,他們倉促集結起來一萬多騎兵,真能將數萬北上追殺的梁軍步騎主力攔在翼城縣以南嗎?

  想到這裡,蕭思慶也是手腳冰涼。

  烏素大石惶然之際,派出數隊騎兵南下擊其側翼,但很快看到這部梁軍分出三股千餘人規模的騎兵出來攔截,其他兵馬則繼續沿著低山丘陵,快速往梅河古道方向轉進。

  很快他們又得到消息,絳縣、曲沃方向,昨日出營夜戰的梁軍都退入城寨休整,而昨夜駐守營寨或在城池之中養精蓄銳的三萬多梁軍精銳,這時候正陸續出城集結,隨時會往翼城方向追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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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8: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一章 大捷

  「去你大爺的!」

  曹霸將馬槊夾於左腋下握持,銅鈴大的虎眼,看著鋒利的戰刃刺入一名敵將的左腹,然而這敵將也甚是凶狠,將死也是死死抓住槊刃,不叫曹霸將馬槊從他腹下抽回。

  一桿長槍,如毒蛟鑽來,又一名敵騎御馬從側面殺來,持槍直刺曹霸的左胸。

  曹霸抽不回馬槊,卻也不會棄馬槊後逃,拔出腰間長刀,閃電般斜劈上來,電光火石之間,撩劈在如毒蛇咬來的槍刃尾端,將槍刃盪開,身子在馬鞍上虛立起來,長刀變勢,便朝那持槍敵將的雙手斬去。

  那敵將身手也極為了得,持槍於身前,以尾柄帶動槍尖劃出一道圓孤,不僅利用槍桿將曹霸這道凌厲之極的刀鋒壓下數寸,鋒利的槍刃還在曹霸的右肩甲劃出赤溜一道火光。

  曹霸除了嫌全罩式罩盔太憋氣,棄之不用外,全身上下,包括足脛肩臂雙手都遮閉在護甲之中,而大梁冷鍛堅甲,防護力強到嚇人,僅有錘鐧等鈍器或以槍矛利刃捅刺能破。

  而曹霸身手高強,氣力又是極大,那敵將槍術驚人,卻也找不到正面捅刺的機會。

  眨眼間,曹霸與那敵將刀槍相擊數回,他還是吃腰刀太短的虧,同時又抓住馬槊的尾桿沒有鬆手,閃躲不便,有兩次被那敵將長槍及身,但好在絲毫無損,

  這時候那個被馬槊刺穿腹下的敵將終於支撐不住墜下馬去,雙手也隨之鬆開。

  另一名敵將卻不敢與持回馬槊的曹霸糾纏,看到同僚已然不活,便驅馬北逃。

  剛才挨了兩槍,雖然無損,但曹霸卻覺得憋氣,好不容易拔回馬槊,想酣暢淋漓的再戰一場,哪容那敵將逃走?

  腰刀還是太短,只利於近身防禦,馬戰還是要用馬槊、長槍、大戟才能戰得痛快。

  曹霸嗷嗷大叫,剛驅馬追殺出十數步,卻不想身下戰馬猛然頓住,他差點就甩了出去。

  那名敵將見有機可乘,趁曹霸身形不穩,長槍回身就朝曹霸面門又狠又準的刺來;好在身後有兩名扈騎及時趕到,其中一人將手裡的戰矛,直接朝那敵將胸口擲去,迫使其閃躲,同時也叫那敵將的槍刃從曹霸面頰一側差之毫釐的錯過去。

  那敵將見曹霸穩住身形,便不敢纏戰,轉身便逃。

  曹霸這時候才發現他自己尚有餘力殺敵,但他身下的戰馬,沒有披甲,在他一馬當先的混戰中,被敵軍射中十數箭,這時候終於支撐不住,蹄軟跪地,臥倒下來。

  「牽馬來!」

  曹霸嗷嗷大叫。

  「……」兩名扈騎卻驅馬橫擋在曹霸身前,又有一人從後面追過來,跳馬將曹霸死死抱住,叫苦道,「爺你殺慢些,兄弟幾個好不容易攢足軍功,想著能討個美嬌娘暖被禍,你要是被敵將斬落馬下,兄弟幾個即便不用賠命,好好的戰功也要化為烏有啊……」

  「你們幾個無用的蠢貨,就是嫉妒爺殺敵比你們多!」曹霸哈哈笑道。

  「得,爺說啥就是啥,反正保住你的狗命,我們才能跟溫帥、君上交待。」那三人嬉皮笑臉的說道,反正攔著不叫曹霸再有機會單槍匹馬去追殺潰敵,一起等後面的騎兵趕過來會合。

  「你們知道爺今日奪了多少首級功?」曹霸全身被汗浸透,歇下來就渾身乏力,見沒有敵卒敢圍殺過來,便持馬朔坐到山石上,問道。

  「全軍早就不再以首級計功,將帥及各級武官以既定的作戰目標完成程度核算軍功,爺你這一通猛殺,叫後面兵馬的陣形拉得太過鬆散,不要說計功,你等著溫帥斥罵你輕敵冒進吧。」一名扈騎苦笑道。

  「敵軍大潰,掩殺其後,怎麼叫輕敵冒進?反正今天爺我殺爽了。」曹霸不以為意的說道。

  歇過力之後,左右聚集來兩百餘騎兵,曹霸卻也沒有一味圖爽快,將聚攏起來的騎兵分作兩隊,沿一道淺溪攔截後續的潰兵。

  他本人則在十數扈騎簇擁下,登上一座山頭,看到猶有成千上萬的潰兵乘馬往北面逃去,甚感惋惜,但奈何暫時是實在也沒有能力繼續追擊了。

  半個時辰後,李秀也率一隊騎兵從梅河古道隘口方向馳來,與曹霸會合,加強沿線的攔截。

  「你們殺得夠痛快啊,被上萬敵卒前後夾住打了一天一夜都扛住了啊,殺了多少敵卒?」曹霸大咧咧的問李秀。

  「沈鵬率部先奪梅嶺堡去了,蘇烈所部傷亡太慘重,將卒都殺脫力了,也沒有力氣去統計殺了多少敵卒。」李秀袖身站在嶺脊之上,看到更多的大梁兵馬,一隊隊從潰兵中間穿插過來,二十多艘戰船也正在西面的汾水之上,攔截那些想泅渡汾水的敵卒,感慨的輕吐一口氣,這一仗到這一刻,總算是進入尾聲了。

  …………

  …………

  黃昏時分,溫博在千餘步騎的簇擁下親自趕到翼城縣北部,與曹霸、李季等殘部兵馬會合後,進入汾水東岸的襄陵城。

  至此除了烏素大石、蕭衣卿及蕭思慶等敵將,率不到兩萬四五千殘兵倉皇沿汾水東岸往北面的洪洞、霍縣方向逃去外,其餘蒙軍潰兵北逃的通道,徹底被截斷。

  之後沈鵬會同增援過來的溫淵所部,攻陷太岳山南麓的沁水城;而韓豹、朱貞、林勝等部則往西奪下絳縣以西的安邑、臨猗、蒲阪、萬榮等地。

  在蒙軍徹底逃入霍縣,溫博又派兵接收浮山、洪洞、臨汾等地,至此軹關陘會戰才算是真正進入尾聲,後續主要是清剿殘敵、整肅地方、修整兵馬。

  韓謙也是被諸多將臣攔著,差不多等到汾水河谷初步的清剿、整肅之事都推進過一遍之後,才於十月底御駕親臨襄陵。

  蒙軍最後士氣徹底崩潰,潰逃毫無鬥志,烏素大石、蕭衣卿等人也擔心被梁軍主力纏住後再脫身,一路馬不停留的北逃,直到霍縣境內才停下來。

  這使得梁軍將襄陵、浮山、臨汾、洪洞等城幾乎是兵不血刃奪下。

  梁晉相爭三四十年間,襄陵這座瀕臨汾水而建的小城,都極幸運的避開戰火的摧殘,這一次同樣是完好無損。

  石板街留下歲月打磨的痕跡,沿街的屋舍也是相當整飭,上萬受閱將捽發出震耳欲聵的吶喊歡呼。

  韓謙騎馬則行,與趙庭兒在諸多將吏的簇擁下往縣衙方向行去,也沉浸於這得之不易,卻徹底改變敵我力量對比的大捷所帶來的巨大歡愉之中。

  初步結果已經統計出來,這一仗俘獲敵卒將近七萬人,擊斃敵卒三萬有餘,算上前期所殲滅的田衛業所部潞州精兵,前後斬殺、俘擄百夫長以上的敵將將近兩千人,軹關陘大捷可以說是從根本上動搖在蒙軍在北地的統治。

  這也注定將加速大梁精銳收復關中、平定河東、河朔,乃至收復河淮的進程。

  唯一叫韓謙稍稍不那麼滿意的地方,就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防止蒙軍可能會刺客潛伏在城中,在他親臨襄陵之前,溫博提前將城中兩萬民眾驅逐出去。

  入城後夾街列陣相迎的隊伍,純粹是歡欣鼓舞的大梁將卒,令他無法直觀的去觀察晉蒲兩地民眾對軹關陘大捷的態度。

  當然,這也已經沒有什麼重要的。

  韓謙不想過度擾民,也決定視察就到襄陵為止,不再繼續北上,也無意親自趕到洪洞縣北部視察那裡被太岳山及呂梁山形夾逼收緊的險要地形。

  當然,他內心仍然禁不住有些遺憾,心想後續的戰事,恐怕他是再難有御駕親臨第一線的機會。

  當然,這一役雖然取得極為關鍵的勝利,大梁兵馬的傷亡也不是小數字,就初步統計,各種戰鬥減員已經超過五萬人。

  這樣的混戰局面,主要還是依賴將卒血勇拚殺,精銳戰械無法投入縱深戰場,蒙兀本族精銳騎兵在開闊地形野戰能力又是極強,梁軍傷亡怎麼都少不了。

  「河淮地區再有幾天就將冰封,天氣也越發寒冷,不利將卒作戰——而從襄陵往東乃澤潞重鎮、往北則是太原,都是萬軍難克的堅城、雄城。蒙軍近年來往這兩個地方遷入三十多萬族眾,他們大敗逃歸,看似手裡是沒有多少殘兵敗將了,但將其族在太原、澤州、潞州的青壯都編入營伍,還是能徵得七八萬兵卒,短時間內我們在這兩個方向也不宜再進行激烈的戰事,」

  在襄陵城狹窄的縣衙大堂,除了馮繚、顧騫、高紹、王轍等隨扈將臣,溫博以降,馮宣、李秀、蘇烈、馮璋、何柳鋒、朱貞、曹霸、趙慈等數十參戰將吏,也都分三列坐於長案之後,參與議事。

  韓謙與趙庭兒坐在長案之後,與諸將臣談及這兩個方向後續的防禦及其他軍政事務的安排,

  「下一步,我們要集中力量收復關中,襄陵以及沁水兩個方向,將以修造工事進行防禦為主,消化俘兵之餘,並積極派出小股兵馬,往呂梁山、太岳山以及太行山南麓滲透。當我們能控制更為廣闊的山區,就算太原盆地、上黨盆地,還有幾座城池落在蒙軍手裡,實際上也沒有多少威脅了……」

  「參謀府建議在太岳山南麓新置太岳行營軍,治沁水,負責對澤潞之敵的防禦,我也覺得這個極有必要——李秀,這次就要麻煩你來出任太岳行營軍的這個都統制了,蘇烈出任副都統制,與陳元臣留在沁水,協助你一起負責對澤、潞兩州的軍事滲透、防禦……」

  都統制都會加鎮軍都指揮使銜,相當於一路兵馬主將。

  當然,這也是李秀名至實歸的為李氏一族在當世重新爭得應有的榮耀跟地位。

  李秀少年成名,隨其父李遇歸隱洪州,再出山便是金陵逆亂,他也算是為信昌侯府及晚紅樓一系立下赫赫戰功,不料結局卻是其兄李長風橫死,李氏殘族還要在韓謙的庇護下還逃過一劫,最終流放到下蔡定居。

  從早初的下蔡防禦戰,後續率部接應鄲城,與孔熙榮整兵商洛、出守孟津,以及編練騎兵參與豫西防禦,李秀都立下不少功績。

  不過,大梁旅都指揮使一級的優秀將領極多,像蘇烈、馮璋、何柳鋒、盧澤、林宗靖、林江、林勝、董泰、譚修群、肖大虎、竇榮、魏續等將,都是追隨韓謙十數年的「老將」,哪個不是戰功彪炳。

  而沈鵬、趙慈、薛川、曹霸、溫淵等將,追隨韓謙的時日不久,但他們要嘛是梁軍舊將,要嘛是隨溫博率羅山守軍相投,也都早就成名。

  不過,韓謙此時拔擢李秀為一路兵馬之主將,眾人也是心服口服。

  決然放棄絕對安全的內線不走,只為爭一兩天的時間,冒險率領騎兵從汴梁、孟州等敵境穿過,不是誰都能做出來的決斷。

  沈鵬當時與李秀都在長葛,他就主張走內線,是李秀強烈主張,沈鵬才與他一起從孟州借道;趕到垣曲後,李秀又果斷提出率部直接插入梅河古道攔截。

  這一切都說明李秀有著超越一般將領的判斷力與決斷力。

  要不是因為他與沈鵬率部及時趕到,並在與蘇烈會合之後及時插入梅河古道,大梁這一仗不僅至少多攔截下三萬的潰兵,還一步到位控制住從太岳山南麓進入澤潞的要沖之地。

  這對後續的敵我形勢及戰事發展,都極關重要。

  沈鵬、蘇烈這一仗都立下赫赫戰功,但韓謙提拔李秀出任太岳行營軍的主將,也是口服心服。

  李秀、蘇烈走出長案,領命謝恩。

  「晉州接下來改為平陽府,馮繚主張將臨汾、襄陵、洪洞、鄉寧、越城、浮山等七縣劃進去。軹關陘大捷,溫博你此戰居功最偉,理當參知軍事銜,兼領平陽府制置使、平陽行營軍都統制,除了馮璋給你當副都統制之外,薛川、林勝兩人也率部留在平陽,你們後續的重心,要在洪洞縣北部據險要地形多修建城寨,堵住太原敵兵南下的通道,解決掉收復關中的後顧之憂……」韓謙又跟溫博說道。

  「若非淑妃之謀,此仗絕難如此順利獲勝,溫博愧領首功。」溫博說道。

  軍中諸將主要還是習慣利用現成的成果,對新學體系的發展缺乏足夠的興趣去瞭解。

  像韓謙早年就慣用奇謀,到這時候溫博才更深刻瞭解到這諸多奇謀的背後,有著怎樣的深厚基礎。

  也是瞭解越深,溫博心思也是越發平和,難有什麼驕縱之心。

  他深知此仗大捷,更多依賴參謀府周密的籌劃,依賴洛陽有序而充足的物資供應,依賴精良的兵甲戰械,依賴全軍上下旺盛的鬥志及戰鬥力,他個人只能說是一名合格的執行人。

  現在韓謙給他三支步戰旅及相應的預備役旅,要他在洪洞縣北部修造防線,但只要有洛陽源源不斷的物資支持,有足夠多精良的戰械可用,溫博有絕對的信任將太原之敵封鎖在汾水的上游,使之不能干擾到後續收復關中的戰事。

  「我有兩個嬌妻,都能抵十萬精兵。」韓謙牽過趙庭兒的手,哈哈笑道。

  除了太岳行營軍、平陽行營軍及平陽府的設置外,馮繚、顧騫等人還提出將翼城、曲沃、絳縣、垣曲、翼城、聞喜等縣單獨劃出,新設絳州府。

  此外,還將汾水下游的蒲阪、臨猗、安邑、萬榮、高涼、稷山等縣劃為河津府,但河津府的防禦事務,劃入華潼府行營軍序列,受荊振統一節制、指揮。

  目前韓豹、溫淵兩部進駐蒲阪等城,窺守蒲津渡以及河西同州之敵軍。

  此外,韓謙還將六支打殘的預備役旅留在汾水沿岸休整、駐防,加強整個汾水中下游河谷的防禦能力,其他兵馬則將陸續撤回洛陽休整,防範豫西、華潼、商洛等地再起戰事,也為來年收復關中的戰事做準備……

  …………

  …………

  韓謙沒有襄陵滯留太久,趕在十一月上旬就與趙庭兒在諸多侍從將臣的簇擁下返回洛陽,馮繚卻還留下來,代表右內史府處置後續事宜。

  霍縣以南、沁水以西、浦津以東,汾水中下游河谷乃是整個河東故郡最為精華所在,二十五縣擁有耕地上千萬畝、隸有民戶一百五十餘萬口。

  此外,於安邑縣境內還有著最多時年產上百萬石池鹽的河東鹽池。

  而為籌備此戰,蒙軍在絳縣、曲沃等城囤積五六十萬石的糧秣等物資,皆為成戰利品,另外還繳獲包括優勢戰馬在內各類大型牲口八萬餘頭;蒙兀還有兩萬南遷族人定居於晉州(平陽府)境內,也一併作為戰俘收押。

  二十五縣劃為平陽、絳州、河津三府,除了溫博以平陽府制置使兼領軍政外,兩府二十五縣軍政刑獄監察等官員要盡快任命到位接掌地方事務。

  軹關陘一陘前後歷時近一年之久,但絕大部分時間戰事都發生在絳縣以南的深峽大谷以及垣曲盆地之中,大梁兵馬出王屋山北坡隘口,進入汾水河谷作戰的時間很短。

  戰事對地方農耕生產的破壞很有限,馮繚留下來,是要確保一百五十餘萬口晉民能以最快的速度融入大梁的治下,確保上千萬畝的耕地春耕秋收之事不受到延誤。

  目前也是全面在汾水河谷推行諸多新制的最佳機會,要儘可能周密的設置鄉司,掌控鄉野,趁著地方勢力處於解體的狀況,就徹底壓制住,不給其冒頭的機會。

  還有一件關鍵的事情,就是組織鹽池的生產。

  目前敘州在婺川年產三十萬石井鹽,但已經遠不敷大梁民軍所用,太和二年之後,大梁每年經楚淮東鹽場輸入食鹽都在六十萬石以上,還逐年遞增。

  後續將汾水河谷及關中等地的用鹽都統計在內,大梁境內一年至少要耕用一百二十萬石,倘若主要從淮東鹽場輸入,每年至少需要耗資二百萬銀元。

  盡快在安邑組織鹽民,恢復河東池鹽的生產,每一個月差不多就能為大梁節省十數二十萬銀元的購鹽開銷。

  河東池鹽的恢復生產方式,韓謙在返回洛陽前也都確定下來,由大梁第一儲蓄局以及洛陽、東湖兩個地方儲蓄局出資,在安邑招募鹽民組建鹽業商社生產。

  鹽業商社所生產的食鹽,在稅政司每石池鹽加征相應的專稅後,再由鹽商轉售諸州縣。

  這樣就省去中樞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去組織池鹽的生產、運銷了,避免中樞機構過於龐大冗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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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二章 戰後

  到太和六年的年底,諸部才較為徹底的對汾水河谷以及周邊山嶺間的殘敵進行完清肅。

  軹關陘一戰,前後共歷時十一個月,總計殲滅蒙軍十二萬五千餘人(其中俘虜敵兵七萬一千餘人,俘虜計入殲滅總數,斃敵五萬四千餘眾);另在晉州(平陽府)北部收俘蒙兀婦孺兩萬餘眾。

  蒙兀本族騎兵精銳作戰最為武勇、凶悍,在戰場之上被擊斃兩萬四千餘人,最終繳械受俘者甚至都不到六千人,比例遠低于歸附晉兵及燕雲漢軍。

  歸附晉兵及燕雲漢軍以及渤海國步卒,被沖潰後,作戰意志就弱得多,包括前期死守以及增援垣曲城被擊斃的逾一萬潞州精兵在內,歸附漢軍最終在戰場上被擊斃,以及倉促間想泅渡汾水北逃而淹死的人數,總計僅有兩萬四千多人。

  軹關陘大捷,前後被俘的歸附漢民總計高達六萬四千多兵卒。

  蒙兀人俘兵以及平陽府收俘的蒙兀南遷族人裡的精壯,七千餘人都悉編入諸部輜兵營充當苦役,用以修造道路、城垣。

  而將從晉州收附蒙兀婦孺,打散後遷往諸府縣鄉司編為民戶,與之前投降的東梁軍、歸附漢軍俘兵,強行婚配組成新的家庭,充實丁口。

  而六萬四千多附敵漢軍俘兵,則統統填入預備役旅,作為輔兵使用,加強操練教化。

  由於蒙兀本族精銳的驍勇善戰,即便潰逃被圍困後,投降者也不多,致使大梁兵馬傷亡也不少——這一次會戰,除開傷癒重歸營伍的將卒,戰死沙場以及傷重不治、致殘退伍歸鄉安置的大梁將卒總計也超過三萬人。

  不過在損失的兵員之中,還是以預備役旅為主,特別是豫東流民之中招募編入預備役旅的丁壯,損失就佔到其中的一半。

  這主要也是最後突襲決戰時,溫博為突破敵軍的正面防線,不計傷亡的將攻堅戰鬥力差的預備役旅兵卒,以人海方式投入戰場,將蒙軍的前鋒線及防壘撕碎,戰死者甚眾。

  這卻是為贏得這場輝煌勝利,必須付出的犧牲。

  主力精銳的減員,還是控制在有限的水平之內,沒有失去持續作戰的能力。

  這一仗之後,主力步戰旅、騎兵旅、水軍旅擴編到四十旅、二十萬人馬;預備役旅因為接收大量的俘兵,後續也將維持七萬人馬的現役規模,戰鬥力暫時卻要差許多;李知誥、柴建所領的梁州軍另算,編六旅三萬兵馬。

  也就是說,軹關陘一戰,大梁軍力整整登上一個新的台階,而在納入平陽、河津、絳州等三府民戶之後,大梁軍民總人口也剛好邁過八百萬這一關口。

  軹關陘大捷過後,王元逵、王孝先隨即從華潼府、商洛府境內撤兵,退回雍州、岐州。

  而整個冬季東梁軍在豫東、汴梁除了拚命修造防壘外,沒有派出一人越過凍實的潁水,進襲潁西半步……

  世宗朱裕的皇陵,在滎陽戰後貶為伊川縣主簿的陳昆主持下,於太和六年底,於伊川縣南陵修成。

  韓謙回到洛陽之後,親自率領文武將臣,護送朱裕的棺樞,從潛溪寺運往伊川南陵安葬。

  韓謙政務繁忙,入葬大禮過後,便與文武將臣返回洛陽,朱玨忠、朱貞、雲和公主等朱氏宗室子弟以及朱裕身前的妃嬪,還要留下來守陵。

  陳昆還是小小的九品縣主薄,他也不湊過去給韓謙送行,就留在皇陵的祭殿前,看遠嶺近川,皆覆皚皚白雪。

  陳昆年逾五旬,此時的兩鬢也漸染霜白。

  三年前攻入滎陽,他受傷不輕,留下腳疾,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皇陵祭殿前的台階上,看陵前的溪川峰嶺,四季風景各有不同。

  過了一會兒,遠遠看到身穿縞衣的朱貞走過來,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去,見朱貞站在小亭前愣神,問道:「殿下在想什麼?」

  「父皇當初禪位君上,我心裡是相當不解的,此時看來,父皇的決定是正確的。當年我要是沒有轉過彎來,硬爭這個位置,只會使山河破碎,而我朱家子弟也都將屍骨難存,」朱貞在亭前台階上站定,長吐一口氣,似乎心中最後的釋然道出,「我想著為父皇守過陵,還去商洛,待收復雍州之後,或為吏造福一方,也不枉父皇的教誨。」

  雍州城是在他手裡丟掉的,他絕不願錯過收復雍州城的戰事,而至於後續的戰事,收復關中之後,大局便成,有他無他都沒有什麼區別了。

  「挺好!」陳昆一直以來都擔憂朱貞心有不甘,聽他這麼說,也是釋然而笑,說道,「為先帝修好這座陵,我的心願也了。待收復雍州之後殿下去哪裡,我做不到其他事情,就給殿下牽馬執鞭……」

  「大梁正是用人之際,君上怕是不會放你走吧。」朱貞說道。

  「大梁能臣幹吏無數,我算哪根蔥?」陳昆搖頭笑了笑,說道。

  不一會兒,朱玨忠給韓謙送行歸來,騎馬走到亭前,看到陳昆與朱貞站在一起,說道:「君上說你修陵有功,特擢你官升一階,待護衛殿下守陵期滿後,便去洛陽軍武院出任低級教諭……」

  「我能有其他選擇吧?」陳昆問道。

  「君上說,不得抗命,」朱玨忠說道,「你也真是的,剛才一群人幫你說好話,你卻躲起來,都不給君上送行……」

  「我芝麻粗大的九品官,有資格湊到君上跟前?」陳昆問道。

  朱玨忠苦笑著搖了搖頭,不跟陳昆胡扯,問朱貞:「殿下,雲和她人呢?」

  「應在祭殿裡,找雲和有什麼事情?」朱貞問道。

  「雲和一直想要辦一間專錄女子入學的學堂,這幾年國帑緊缺,也沒有閒餘的錢糧浪費在這上面,剛才淑妃多了一嘴,君上要左內史府年節過後,酌情撥些款先籌辦起來,」朱玨忠說道,「你們說這不是瞎折騰嗎?年關一過,收復關中的戰事就要緊鑼密鼓的展開來,哪裡有什麼閒散錢糧辦這事?你們也都勸雲和先打消這主意,莫要將君上隨口說話的話,當真了。」

  韓謙都發話了,他們自然不能隨便抗詔不遵,便想著雲和自己打消主意,省去這筆不著調的開銷。

  「寒門女子都可以就讀新學堂,你們這些老頑固卻高高舉起門風的鞭子,將自家女兒阻擋在新學堂之外。現在我搞間女校來,你們總不該有話可說才是。」雲和不滿的從祭殿走出來。

  「君上許我守陵後將淑蓉及添兒她們帶去商洛赴任,洛陽城裡的宅子就閒置下去,你要辦女校,便拿去用。」朱貞說道。

  「還是大哥待雲和最好,」雲和郡主高興的笑起來,又跟朱玨忠說道,「議政院有我朱家四名議政名額,大哥不願留在洛陽,還要去商洛統兵領軍,大哥那個名額便該是我頂上……」

  「你籌辦學堂,哪裡還有這閒工夫?再說殿下去商洛也是避嫌,這名額就該缺著。」朱玨忠說道,他不堪想像議政院萬叢綠中一點紅是什麼情形,就想著打消雲和進議政院的念頭。

  「如今大梁上下,都認君上為主,還有什麼需要避嫌的?」雲和說道,「你若阻撓,我直接去找君上說這事。」

  「得,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莫要在背後告我的狀就成。」朱玨忠苦笑著答應下來……

  …………

  …………

  相比洛陽的歡欣鼓舞,太和七年的年節,孟州城內籠罩著難言的壓抑氣氛之中。

  趙孟吉的刺史府衙沒有張燈結綵,看不到半點年節的氣氛,諸街巷的民坊裡也相當識趣,看不到有半點年節的氣氛。

  主街的積雪有人清掃,牆角屋簷卻還有殘雪,行人匆匆而過,或有憂色、或有疑色,卻也沒有人敢隨便議論梁軍什麼時候有可能會來攻打孟州城。

  然而不管怎麼打壓、封鎖,孟州與蒲州、晉州就隔著王屋山,甚至年前還有潰兵逃到孟州來,蒙軍在王屋山被梁軍殺得大潰的消息,怎麼都不可能封鎖住。

  不要說將吏了,街頭巷民的市井之民也都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甚至都有傳言蒙兀人的南院大王在蒲州城被斬了首,殘部就將逃回大漠去。

  隨呂輕俠、周元離開梁州,東奔西逃最後投附蒙兀人的安吉祥,心頭怎麼也不可能有多痛快。

  他是淨過身的宦臣,無法成家立業,早年又是流落街頭被晚紅樓暗中收養的孤兒,這時候身邊沒有親人相隨。

  他與周元等人也不投契,年節不想留在冷冷清清的宅院裡與幾名老僕乾瞪眼,天一早就走到東市的醉陽樓飲酒,於二樓倚窗看城中鱗次櫛比的屋簷之上的積雪,心情才稍稍舒暢些。

  遠遠看到刺史府戶曹主事顧明府騎著一頭瘦驢,在醉陽樓前停下來,見他將瘦驢交給老僕牽著,人也朝醉陽樓裡走來,心里奇怪,顧明府大過年這麼早也跑來飲酒?

  「這麼巧,安大人也在這裡飲酒?」顧明府登樓看到安吉祥坐在窗前,頗為詫異的拱手問道。

  顧明府算是孟州城裡不多能說得上幾句話的人,安吉祥站起來還禮,請他到窗前坐下,著夥計給顧明府添了一隻酒杯,心想如此清冷的上午,能有人陪著飲酒,絕不能算是一件壞事。

  「安大人以為梁軍什麼時候會打孟州?」顧明府飲了一杯酒,搓著冰僵的手,壓低聲音問道。

  「誰知道呢?」安吉祥苦澀一笑,說道,「興許梁主覺得趙帥不再是什麼威脅,留著孟州不打,先取關中呢……」

  在安吉祥看來,梁軍即便要打,也必然會等到河淮解凍之後再出兵。

  到那時東梁軍無法威脅豫西,同時也必然會擔心武陟大壩會被梁軍挖開,使禹河之水重歸故道,重新將汴梁與孟州分隔開來,那樣的話,朱讓就未必敢直接調汴梁兵馬來援孟州。

  而蒙軍在澤、潞兩州好不容易湊出三萬兵馬,要拒梁軍從沁陽東進,也無法南顧;這種情況下,才是梁軍攻打孟州的最好時機。

  當然,趙孟吉此時未必會繼續為蒙兀人賣命,韓謙要是能掌握趙孟吉的這種心態,就有可能留著孟州不打,先取關中。

  安吉詳意興闌珊之言,顧明府似乎也沒有往心裡去,又飲了一杯酒,蹙著眉頭說道:「今日醉陽樓的酒,怎麼澀了些許,別是攙了水?大過年的,偌大的酒樓也沒有準備什麼下酒菜啊……」

  「店主哪裡會想到有你我兩個閒人今日趕早來飲酒啊?」安吉祥笑道。

  「聽消息說南陽很快就要將呂夫人、周大人他們調往太原,安大人也會一起去太原吧——安大人行程定了知會一聲,我好在宅子裡擺一席酒給安大人送行。」顧明府說道。

  「我這半殘之生,顛沛流離多年,去太原又有什麼用,還不如繼續留在趙帥帳前聽候差遣,」安吉祥淒然一笑,說道,「再怎麼說,孟州的冬天,總是要比太原好捱一些。」

  「安大人不去太原?」顧明府頗為驚訝的問道。

  「不去,不去,當初逃來孟州是貪生怕死,現在又沒有刀架在脖子上,何苦受車馬勞頓之苦,」安吉祥飲了一杯酒,也是心情作怪,咂嘴道,「這酒今日真是澀了許多。」

  「我宅子裡還存著兩罈好酒,只是剛起早就聽我家那婆娘嘮叨,耐煩不得,便躲出來飲酒——要不安大人隨我回府裡去飲酒,聽我家婆娘嘮叨,總歸比這裡熱鬧一些?」顧明府問道。

  「行。」安吉祥現在也是隨遇而安,大過年要能有一處與人飲酒地,也不會孤零零跑醉陽樓來,聽顧明府提議,便豁然起身,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想逃離這裡。

  顧明府作為戶曹主事,職微官小,就住醉陽府對街一條小巷子的角落裡,走三四百步便到,吱呀推開院門,震落門簷上的一捧積雪,有些許落進安吉祥的衣領子裡,冷得他脖子直哆嗦。

  安吉祥一邊躬著身子,從脖子裡挖出殘雪,一邊與顧明府穿過垂花廳,往中庭走去。

  安吉祥知道顧明府兩個兒子早夭,院子裡除了兩個老僕,就只有妻室趙氏同住,但此時中庭院子裡悄無聲息,看不到一個人在。

  推開堂廳木門,裡面正燒著火盆,熱汽騰騰,安吉祥看到有三人已經坐在廳中飲酒,似乎專等他與顧明府過來。

  看三人臉面陌生,不是顧明府府上的僕人,也不像是孟州刺史府及軍中的將吏,穿著打扮也極其普通,像是普通的趕車馬客。

  這樣的人卻坐在顧家大堂之上飲酒,安吉祥怎麼不驚?

  「安大人看到新朋友,怎麼就不願意坐下來喝一杯水酒了?」為首那個多少透漏出些書生氣的漢子,笑著看過來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安吉祥警惕的厲聲問道。

  「我要是自報家門,安大人豈不是更不敢坐下來喝酒了?」那人笑問道。

  「那就當我沒有來過,告辭。」安吉祥拱拱手,便要告退。

  「安大人都猜到我們是洛陽來的,也不賞臉陪一杯水酒?」那人問道。

  「……」安吉祥不答話,就在站在門口,往屋中三人臉上打量。

  「洛陽軍情參謀府北司同知事張士民,見過安大人,」那人站起來,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說道,「原本我家君上著北司殷鵬殷大人過來見安大人,但殷大人臨時有事脫不開身,便著我攜君上的詔函,過來見安大人……」

  安吉祥還是認得韓謙的字跡,這麼醜的字跡,別人想模仿也難,看韓謙在詔函裡寫有當年他隨張平在敘州監軍的一些舊事,更能證實這封詔函不是別人偽造來詐他。

  他將詔函遞還給張士民,說道:「我在孟州不過是廢物一個,你們要是想招降趙孟吉,我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安大人見過君上的詔函,便能猜到我們此行的意圖,怎麼能說幫不上忙?」張士民笑道,「趙孟吉身邊有人盯著,蕭衣卿也必然會防備我們過來招撫趙孟吉,也多半會留有暗手——我們或者明府貿然去與和趙孟吉接觸,很可能會壞事。安大人倘若願意居中傳話,洛陽他日必有安大人的一席之地。安大人難道到這時候,還甘願被呂輕俠、周元他們牽著鼻子走嗎?」

  「慈壽宮變,與我無關,事後隨逃也只是貪生怕死……」安吉祥說道。

  「君上當然早就查清楚安大人並非呂輕俠的傀儡,延佑帝之死也非安大人所害,可嘆陳如意對呂輕俠忠心耿耿,臨了卻還是要被呂輕俠殺了滅口——我們一直都有關注安大人,相信安大人跟呂輕俠這些人不是一丘之貉,這才會求到安大人跟前來。」張士民說道。

  安吉祥嘆了一口氣,說道:「當年君上暗助王邕發動兵變,趙孟吉有家難歸,心裡不可能沒有怨恨;而他此時好歹統領大軍、坐鎮一方,即使君上發兵奪孟州,他猶可以退守澤州,助蒙軍與君上分半壁江山,恐怕也不會輕易將身家性命交到他人手上。」

  見安吉祥都換了語氣、稱謂,張士民請他坐下來說話:「軍國之事,或勝或負,趙孟吉這樣的人物,哪裡會有什麼看不透的?再說趙孟吉、王孝先的家小,也是君上說服蜀主不加以殺害,而是送往金陵囚禁,這個情趙孟吉可以不念,但也不能當不存在。而只要趙孟吉能歸附大梁,從金陵迎歸家小團聚指日可期,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至於趙孟吉歸附大梁的地位及待遇,君上也說了,他要是願意率部鎮守孟州,君上想任他為孟州府制置使,統領其部兵馬。又或者他有其他什麼想法,但總歸這要安大人問過他之後,才會清楚……」

  「君上可有遣人去見蔚侯王孝先?」安吉祥問道。

  張士民這次過來,是代表北司先招撫安吉祥,為後續招撫趙孟吉及諸部將做好鋪墊工作,一些事情自然不會瞞他,說道:「蔚侯王孝先剛愎自用,性情孤戾,君上指示重點做趙孟吉的工作……」

  安吉詳點點頭,沒想到洛陽的工作做得如此細緻,難怪軹關陘一役會打得如此順利,說道:「烏素大石當初決定將蔚侯王孝先留在鳳翔,而將趙孟吉調到孟州來,就是擔心趙孟吉心思不穩,將其部調到孟州方便控制。不過蔚侯王孝先性情孤戾,難以回頭,其部將卻未必願意以身去擋大梁精銳的兵鋒,而王孝先部下,有很多乃是趙孟吉的舊吏,君上此時就有心想說降趙孟吉,也意在於此吧?」

  張士民點點頭,承認安吉祥的推測。

  過去兩年王元逵、王孝先在渭水兩岸拿出大量的屯田,招攬流民以為屯丁,又在蒙軍的支持下,大舉修造防寨,軍事實力都得到相應的提升。

  真要照既定的計畫,先從隴右驅逐平夏人,佔領秦州,然後再兵分路,一路從西面翻越隴山進攻鳳翔的西翼,一路從梁州經陳倉等道進入鳳翔的南部地區,即便是攻取鳳翔,也將有無數場硬仗要打。

  單純從東翼的軍事資源投入,留著趙孟吉不急於招降,並不會增加東翼的軍事防禦壓力,但考慮到大梁下一步的重心乃是收復鳳翔軍,能不能成功招撫趙孟吉,或許對王孝先的影響並不大,但對王孝先的部屬將吏,心理衝擊是巨大的。

  當然,招撫也好、招安納降也好,不同的階段,開出的條件也是不一樣的。

  趙孟吉能否及時投附大梁,不僅能和平解決孟州歸屬問題,對西翼的戰事影響力,韓謙願意給予更多的優待,但接下來還是要看軹關陘一役對趙孟吉的觸動夠不夠深了。

  約定由安吉祥攜印信找機會接觸趙孟吉,而在孟州城中,有什麼事情安吉祥單線找顧明府聯絡,張士民等人談妥事情後則在孟州城裡潛伏起來,盯著城裡的風吹草動,也等候進一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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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8: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三章 楚宮月

  梁軍於汾水南岸斬獲大捷的消息,年前就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傳開。

  當年妄議暗通東梁、對梁軍主戰而遭長信太后斥責的壽王楊致堂,在朝野巨大的風議壓力,最終不得不告病辭去樞密院一職,這幾年一直都居府休養。

  兩年前梁軍收復滎陽的消息傳到金陵,朝中就有重新起用楊致堂的聲音。

  不過,朝廷兵馬這兩年集中力量,成功將嶺南諸州納入大楚疆域,左武驤軍及永嘉兵馬也於去年攻入閩地,就剩建州、福州兩地未下,因此就此時的形勢而言,也足以證明當時選擇接受梁國的稱臣進貢,決策並非是錯誤的。

  只是梁楚兩國之後的關係,要如何維持,卻是眾議紛紛。

  當然,梁軍在汾水南岸斬獲大捷的消息傳到金陵,在絕大多數江淮臣民的心裡,並沒有引起多麼劇烈的震驚跟驚慌。

  至少從疆域上,梁軍還遠沒有恢復其鼎盛之時,而大楚即便失去淮西、鄧均等地,卻從南部獲得足夠的補償。

  在朝中大多數將吏眼裡,只待徹底拿下閩地,大楚疆域不僅推進到東南沿海,徹底掌握江南數千里縱橫之地,還將有十萬精銳可以調到北線參加防禦,並不覺得此時梁軍對大楚能有什麼威脅。

  軹關陘一役的結果,也許只是叫很多人覺得蒙軍不過爾爾。

  然而沈漾、楊恩、杜崇韜、黃化等人聽到梁軍斬獲軹關陘大捷的消息後,卻心裡滿是憂色。

  楚軍這些年看似在南線連獲大捷、兼併大量的疆域,但哪一場戰事,能及得上樑軍這幾年來在北線任何一戰的凶險?

  軹關陘一役直接逆轉了梁蒙兩軍在北方的勢力對比,韓謙統領梁軍,以這麼快的速度從戰略防守,轉為戰略反攻,甚至取得關鍵的戰役勝利,怎麼不叫人心驚,怎麼不叫人憂慮?

  販夫走卒看不出這裡面的區別,沈漾、楊恩等人的見識,豈會降到跟販夫走卒一個層次去?

  太和七年的上元節,楚宮之中懸掛諸多富麗堂皇的綵燈,充滿喜慶的氣氛。

  楊恩走進大殿,獸首爐散發出令人迷醉的熏香氤氳縈繞,繞過一座屏風,十數宮女、侍宦安靜的守在大殿的角落裡,高大的御案之後,一個瘦削的少年正皺著眉頭,閱看手裡的奏章。

  宮變之時,那個如驚弓之鳥、只知道躲在長信宮太后身後的稚童,此時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都已經開始學著閱看奏章了,眉眼間也依稀能看到當年延佑帝的樣子。

  看少年如此勤勉的樣子,楊恩也大感欣慰。

  「溧陽侯到了……」張平俯過身子,小聲的跟過於專注的少年說道。

  「哦,」少年抬起頭來,稚氣未露的臉上透露著一股少年人常見的倔強,跟左右的侍宦說道,「給內府大人賜座。」

  兩鬢霜白的楊恩這兩年也感到精力有所不濟,但朝中後繼無人,他還是以宗室大臣執掌內侍府。

  宮變之後,張平有三年時間都與姜獲一起,看守皇陵。

  不過,在韓謙禪繼大梁國主之位,隨著梁楚和議以及李知誥、柴建投梁,呂輕俠、周元被驅逐出梁州,以及王嬋兒、陳德、襄王楊林等人被送歸金陵受審,當年宮變的諸多細節也都相繼浮出水面。

  說到底就是在呂輕俠發動宮變之初,韓謙就已經注意到徵兆。

  而韓謙當時認為長信宮得勢有利於他,遂利用他這些年部署在內廷外朝的暗樁眼線,盡一切可能推動大皇子最終繼位。

  在這個過程中,張平也好、姜獲也好,甚至當時的長信宮太后甚至廢后李瑤,都只是韓謙棋盤上的棋子。

  然而整件事攤開來,都不能說延佑帝之死,韓謙是罪魁禍首,更不能說張平、姜獲乃至長信宮太后與韓謙勾結。

  不僅楊恩,即便是沈漾、杜崇韜、楊致堂、黃化等人,也都相信張平、姜獲雖然與韓謙交好,在很多事情及觀念上與韓謙投契,但他們還是忠於延佑帝、忠於楚廷的。

  韓謙此時已為梁主,姜獲、張平始終還是楚臣。

  姜獲年事已高,最後還是在沈漾、楊恩的請求下,長信太后於兩年前親自出面,請張平回到楚宮內侍府任事,到新帝身邊擔任崇文殿內常侍。

  「潤州刺史張憲所進奏疏提及州民喜用太和通寶,沈相擬條陳勒令諸州縣當嚴令禁止,」少年說道,「朕初時也有些不解,心想民用甚便,因何禁之?張平說梁國籌太和通寶,用銅僅有大楚制錢半數,也就意味著楚境民眾每用一枚太和通寶,實際就為梁國奪走四五文錢,朕才略知鑄幣的微妙。找你過來,朕是想知道太府司能否鑄同樣的制錢以供州縣?」

  「太府局鑄太和通寶同樣的制錢問題不大,只是鑄法水平不及梁國,以致用銅料雖省,用工卻費,核算下來,一枚銅元的成本也要用掉八九文錢,實與維持舊幣相差無幾,」楊恩回稟道,「而說及幣制,最為關鍵的問題,乃是地方私鑄難禁而劣錢氾濫,私鑄之制錢粗陋不堪,才使得州縣喜用太和通寶。倘若大楚能嚴禁私鑄,太府局官鑄制錢足銅不缺,民眾也不可能捨本逐末……」

  雖然新帝還沒有到親政的年齡,但楊恩、張平皆是儘可能將他們所知經世致用之學傾囊相授。

  太和通寶之事,政事堂諸公近兩年來都極為頭痛,沈漾一直要求州縣嚴禁之,但實際效果只能說治標不能治本。

  梁楚兩國互市貿易點太多,難以禁止商旅攜帶梁國銅元往來,而楚境之內私鑄氾濫,私錢不能禁絕,又怎麼禁絕梁國銅元在楚境流通?

  而說到禁打私鑄私錢,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說到底還是地方勢力太強,地方上私鑄的幕後,離不開鄉豪世族的身影。

  大量私鑄劣錢充塞州縣,劣錢在市面上貶值太厲害,這才最終導致太和通寶在大楚疆域內民用甚便。

  還有一個原因,太府局每年僅鑄一百萬緡錢,不敷民用——甚至還有相當一部分制錢投放州縣,就直接被地方上的鄉豪世族收走,摻以錫鐵鑄成劣錢牟利,日益繁榮的商貿,客觀上需要大量的私錢作為補充。

  太府局不是不想鑄更多的制錢,但銅礦開採、冶鐵、鑄造成本極高,以舊法鑄制無利可圖,上下也就無心失進這事,政事堂有命令下去,也能找到千百條理由推搪。

  當然了,梁國通過諸貿易點,將大量的太和通寶流入楚境,得利也沒有張平說的那麼誇張。

  根據各地的奏報,最初流入楚境的太和通寶,差不多要一千六百枚到一千八百枚太和通寶,折抵一兩黃金,也就比楚境的時銅市價略高一些。

  當然,這更可能是梁國左內史府有意而為之。

  只是韓謙及梁國左內史府隱藏在背後的意圖是什麼,梁國所行幣制與梁國境內商貨定價以及梁國官錢司所謂的金銀本位制之間存在怎樣的聯繫,楊恩到現在都還沒有琢磨了一個味來。

  太和通寶與楚廷太府局制錢及諸多私幣在諸州縣混用時,太和通寶鑄制精美及質量穩定,迅速得到沿江州縣民眾的歡迎,相比銅及黃金市價快速上升,目前差不多維持在一千三百枚太和通寶兌換一兩黃金的水平上。

  但即便如此,每年楚境也有大量的銅及金銀,流向梁國。

  這是困擾楊恩及沈漾他們許久,卻又沒有辦法解決的一個問題。

  而這還僅僅是一系列問題中的一個,梁國大宗商貨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流入楚境,更令人頭痛。

  僅鐵器一項,太和五年統計各貿易點的交易量就突破六百萬斤,算上私運入境的,應該要超過一千萬斤,然而梁國鐵器質量精良不說,同等質量的鐵器售價卻要比楚境所產的鐵器低四到五成,通過正常的手段難以限制。

  不要說民辦冶匠礦場了,太府局、將作監所轄的冶鐵所,除了鑄造兵甲所用外,鐵料無法售往州縣,近年來都陷入不敷出的困境。

  目前看梁國還每年向大楚進貢一百萬緡的貢賦,但因為楚境鐵業蕭條,轉鐵轉運使司僅鐵稅損失就超過五十萬緡。

  雖然滎陽一役之後,他與沈漾等人商議著想要限制梁國商貨入境,但奈何楚境之內沿江諸州縣,參與楚梁商貨貿易的地方勢力得利甚豐,這事拖了兩年,朝野爭議紛紛,都不得有絲毫的進展。

  雖然此時看似大楚在南面也是連連斬獲大捷、攻城掠地,國勢強盛一時無兩,然而楊恩、沈漾他們心裡清楚這些戰果與梁軍在軹關陘斬獲大捷區別有多大。

  目前也只能看到能不能在今年成功攻陷建州、福州,將閩地盡收大楚疆域,要是一切順利,今年或許還能重提限制梁國商貨入境之事。

  雖然新帝還沒有親政,楊恩還是細細將裡面的曲折跟他解說明白,唯望他親政之後,知道哪些才是真正的國本、民本。

  「都說大楚海宴河清、人傑地靈,難道一枚小小的銅子,也不及撮爾梁地?」少年憤懣不滿的質問道。

  楊恩無言以對,只能請罪說道:「老臣無能……」

  「彬兒,跟侯爺在聊什麼呢,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清陽走將大殿裡來,問道。

  「母后叫我學習奏章,孩兒有諸多不解之處,將內府、張平召來相詢,」少年說道,「這韓謙還真是可恨,明裡對大楚稱臣,實則附在大楚身上吸血——待黃慮、顧芝龍打下閩地,大楚一定要給梁國一個教訓。」

  清陽秀眉微蹙,只是說道:「彬兒勤勉學習是應該的,但也要體恤侯爺與張大人這麼晚必定睏乏。要做一個好的君王,不能夠體恤臣僚可是不行。有什麼事明日再問不遲,你也該早些去歇息。」

  「沈相言梁軍奪軹關陘大捷,旋即能克關中,屆時必將是大楚強敵。然梁軍形勢已成,盟約卻不能輕棄,需大楚上下齊心協力,才不致受梁軍威迫,」少年頗為堅持的說道,「孩兒也深感時間緊迫,需學習的地方又太多……」

  「一口吃不成胖子,難不成今天耽擱了,大楚江山就亡了?」清陽蹙著秀眉,略有些不悅的問道。

  「閒時思悟,方能融會貫通,陛下要學治軍治政,壯大祖宗基業,也不需急於一時,還是要休息好,要有強健之體魄。」楊恩說道。

  「好吧,那孩兒先去歇息了。」少年將奏章放回到御案上,跟清陽告退,在十數內侍、宮女陪同下往後面的寢殿走去。

  清陽拿起奏章看了看,說道:「沈相的措辭越來越嚴厲了,地方真能禁之?」

  「難。」楊恩回道。

  清陽也沒有多說什麼,就讓楊恩、張平告退,她坐到御案之後,細看沈漾在奏疏之後所附的票擬,過了片晌才問像影子般跟隨在她身後的雷成:

  「韓謙此役重創蒙軍元氣,又奪得蒲晉等地,接下來怕是真如沈漾所言,很快就要出兵收復關中了吧?彬兒現在對哀家的話,也多少有些不耐煩了,卻對楊恩言聽計從,楊恩、張平他們平時教彬兒的東西,沒有歪到哪裡去吧?」

  「陛下為楚君,楊恩、張平為楚臣,所言所思所慮都再正確不過,」雷成說道,「老奴這兩年精力已是不濟,怕是難以再伺候太后身邊……」

  他能說什麼?

  延佑帝遇刺身亡時,新帝也早就到了記事的年齡;隨著年齡漸長,對當年的舊事也必然有自己的思量。

  即便不提楊恩、沈漾等人的影響,新帝有著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少年天性,對大楚這幾年以來改採取的綏靖懷柔策略漸感不滿,在雷成看來,並不是什麼意外之事。

  這幾年來,在沈漾等人的治理下,還是採取諸多壓制鄉豪宗閥的措施,大力獎勵農耕,修建道路水力,給軍民休養生息,人丁滋長,國力也得到相當的提升。

  雖說鄭暉、黃慮、顧芝龍等人收復嶺南、閩地,根本不能跟大梁兵馬這些年所經歷幾場艱苦而卓絕的戰事相提前論,卻叫朝廷少壯派勢力得到滋長,收復淮西、鄧均等地的聲音又漸有冒頭的趨勢。

  早初沈漾、楊恩、杜崇韜、周炳武等人,從大局出發還是擔心河淮之地盡落蒙軍之手,會危及江淮,但軹關陘大捷甚至直接扭轉梁蒙之間的力量對比,大梁軍收復關中在際,沈漾、楊恩、杜崇韜、周炳武等人的態度自然也就隨之逆轉過來。

  梁楚終非一國。

  楊恩也好、張平也好,沈漾、杜崇韜以及周炳武等人,身為楚臣,他們一旦與朝中少壯派的聲音合流,梁楚關係必將面臨嚴峻的考驗。

  這一切甚至不是長信太后所能改變的。

  目前最關鍵的,還是要看,是先楚軍收復閩地,還是大梁先收復關中……

  大梁先收復關中,西翼無憂之後,將能騰出大量的精銳兵馬,用於其他方向的防禦,梁楚之間的和睦關係應該還有維持下去的可能,但倘若顧芝龍、黃慮先攻陷閩地全境,而到時候梁軍主力還陷在關中,就難保沈漾、杜崇韜、周炳武等人沒有先下手為強的心思。

  雷成相信長信太后早就考慮到這一切,這時也該是他與蔡宸從長信太后身邊退出去的時機了。

  「你與蔡宸現在都要請去,怎麼,你們就斷定梁楚兩國一定會大打出手?」清陽心煩意亂的盯著雷成問道。

  「……」雷成沉吟片晌說道,「君上要我們致仕後也是留在金陵養老,絕不會叫太后難做。」

  「哀家都不怕,你們怕什麼?你便是死,也要死在這宮裡,」清陽幽幽說道,「再過兩三年,彬兒親政,朝廷的軍國大事就都由彬兒與群臣決定,到時候梁國是和也好,是殺得屍橫遍野也好,哀家一個婦道人家,深居宮禁也無權過問,也沒有什麼好為之煩心的……」

  「是。」雷成應了一聲,心想長信太后即便將壽王楊致堂鬥下去,也狠狠打壓過來沈漾的氣焰,但軍政之事還是由沈漾、楊恩、杜崇韜、周炳武、鄭榆、張潮等人執掌,或許便已經料到會有這一刻吧?

  「這麼說,韓謙今年真是緊接著就要出兵拿下關中了嘍?」清陽緩了一口氣,又盯著雷成問道。

  雷成沒有點頭承認,也沒有搖頭否認。

  清陽揮了揮手,叫雷成退下先歇息去,她叫宮女將大殿裡的燈燭滅去,打開殿門,任如水的明月光鋪照在打磨得光滑的石地上,從氤氳的月光裡,彷彿看到當年女扮男裝的自己,在湘南的山水間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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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四章 關中(一)

  對關中地區的進攻,要遠比想像中的來得更快、更早。

  元月底,潼關以北的禹河、北洛河、以西的渭河都還沒有開始解凍,冰層堅厚得還能走馬,華潼、河津行營都統制荊振,就使韓豹率部從襄山北麓的蒲阪出發,直接西渡禹河,攻打西岸的蒲津關。

  當年除了一身蠻勁便一無是處的奴婢少年,此時已經長成身姿魁梧的壯碩青年。

  猶是滴水成冰的嚴寒時節,韓豹坐在心愛的棗紅馬背上,牽住疆繩,撫摸著如綢緞光滑的馬脖子,眺望左右如潮水往西岸行進的兩隊前鋒戰營。

  已經修築很有些年頭、上一次修繕都不知道過去多少年的蒲津關,不大,彷彿一頭青黑色的野獸盤踞在禹河西岸的曠野之間。

  蒲津關修築於禹河西岸沖積而成的河灘平原之上,四週一馬平川,沒有地勢上的險要可言,但其控扼蒲津橋的西口,戰略地位相當重要。

  秦漢以降,除了蒲津橋以東的蒲阪作為河津地區的經濟、政治、軍事中心外,蒲津橋西側也常修要隘關塞駐以精銳兵馬,加強對蒲津渡這一戰略要沖之地的控制。

  軹關陘大捷之後,大梁實際上已經形成從三面四路包圍關中的戰略優勢:

  孔熙榮從藍田關出兵,兵鋒直指雍州南部;李知誥從祁山出兵,兵鋒可直指隴右秦州;柴建、鄧泰從漢中出兵,兵鋒可直指鳳翔;最為核心的一路就是荊振節制華潼、河津兵馬,兵鋒直指關中東部門戶。

  當然,將進攻蒲津關作為收復關中的第一仗,主要還是看重奪下蒲津關後,重新架設之前洛陽|水軍摧毀的蒲津浮橋,能將渭河北岸的驛道與襄山北麓通往蒲阪、安邑、絳縣等汾水南岸諸城的驛道連接起來。

  為節約運輸成本,駐軍要儘可能就近徵購糧秣;而從安邑到蒲阪的驛道修繕,以及蒲津浮橋的架設,也都需要河津府負責組織人手實施。

  北渡後先到華州任州長史,之後又在華陰縣令任上幹了三年的韓端,十一月上旬作為第一任河津知府事,趕到蒲阪赴任。

  年節之前,收復關中的戰事就進入籌備階段,作為毗鄰關中東門戶的河津,即便在軍事上所承受的壓力有限,但韓端也是一刻不得稍歇。

  此時的他,也在十數官員、衙吏的簇擁下,站在禹河東岸的河堤上,眺望茫茫殘雪覆蓋的關中大地,心裡是感慨萬千。

  三十載彈指一揮指,誰能想像三十年前那個性情暴戾、不學無術的稚子少年,有朝一日會成為一代雄主。

  偶爾想起多年前的舊事,韓端在心裡也只能說是這一切皆是潛龍在淵之兆。

  「大人,現在就要從河津調兵打關中,要是蒙兀人從太原、晉南反攻過來,平陽、絳州總計只有四五萬兵馬,未必能擋得住啊?」有一名衙吏,看著大軍雄糾糾的往西岸開拔,站在韓端身邊頗為擔憂的說道。

  蒙兀人這三四年間,往河東、河朔等地遷徙逾五十萬族人,其中擅長騎射、驍勇善戰的精壯總計超過十萬。即便軹關陘一役,蒙兀損失本族精銳丁壯逾三萬,但還是能從這兩地徵調四五萬兵馬能編入軍中。

  而河東(太原盆地、上黨盆地)與河朔以及燕雲,擁有七八百萬人口,青壯男丁多達二三百萬,這使得蒙軍在經歷軹關陘一役的慘敗之後,在太原、澤等地補充兵馬極快。

  年節剛剛過去,蒙軍在太原、晉南(澤州、潞州)的兵馬規模迅速恢復到十萬以上。

  而軹關陘大捷之後,中樞雖然新編太岳行營軍及平陽行營軍負責針對太原、晉南(澤州、潞州)的攻防戰事,但兩路防線,編有五支主力步戰旅加上滿編俘兵的六支預備役旅,總計也只有五萬五千餘將卒,還是有相當多的人擔憂這兩側的防線,是不是太薄弱了一些。

  「蒙軍於軹關陘一役裡,損失十三萬精銳兵馬,所受損的元氣,絕不是簡簡單單,新募七八萬兵員就能補回來的,」韓端哈哈一笑,跟凡事多少有些杞人憂天的手下說道,「蒙兀這幾年南遷的本族精壯男丁,就十萬人左右,一下子就損失掉三成,換作任何一人都會痛徹心扉,他們要打洪洞及沁水的防線,便要問一問烏素大石,還捨得拿多少蒙兀本族族精壯男丁的性命去填?」

  他長大之後,主要還負責打理族務,待延佑帝在金陵登基之後,便在京中入仕,北渡之後又到州縣歷練,如今不依仗韓氏子弟的特殊身份,在大梁諸多中高層將臣,他也自信眼界及能力不會落後他人太多。

  可能中低層胥吏,還不是特別深刻認識到軹關陘大捷對整個北方形勢的改變,但大梁中高層內心深處經此次大捷所激發的自信,是難以言喻的。

  蒙軍的損失,除了十數萬精銳兵卒,還有近兩千名百夫長以上的將領、武官或被斬殺、或被俘虜——成熟、驍勇善戰的武官將領,是一支軍隊的骨幹跟靈魂,是一次次戰場血腥廝殺累積下來的,這些是新募新徵兵卒怎麼都無法替代的。

  而丟失河東最為精華的汾水河谷,其戰前籌備的大量糧食以及包括優良戰馬在內近十萬頭大型牲口以及不計其數的兵甲,加上大量的傷兵需要救治,這些絕不是三五年時間就能緩過氣來的。

  除此這些之外,蒙軍上下將卒的士氣、其對晉地歸附軍民的威懾,甚至包括蒙軍進行同等會戰、所能承受的風險程度,都極大的削弱了。

  這也意味著蒙軍,暫時只能在太原、澤潞採取守勢,即便梁軍在平

  陽、絳州東部的防線,總計只有五萬多駐軍,但蒙軍卻無力發動新的攻勢奪回汾水中下游河谷。

  王孝先、王元逵雖然及時將兵馬從藍田關、華潼撤回到岐州、雍州,嫡系兵馬沒有遭受到直接的損失,但軹關陘戰事之前,烏素大石、蕭衣卿從渭河以北的同、邠、延、麟四州抽調了近兩萬駐軍,集結到絳縣、曲沃等地參戰,在去年十一月底之前,幾乎是傷亡殆盡。

  蒙軍在太原、晉南還有新卒可以強徵進營伍,他們在關中北部,也就是渭河以北的同、延、麟、邠等州,情況更加糟糕。

  為在絳縣進行會戰,烏素大石去年八月之前,從渭河以北諸州抽調兩萬多援兵進入汾水河谷,這兩萬多渭北援兵損失殆盡,使得到蒙兀此時在渭河北岸的四州守軍,加起來也僅兩萬人左右。

  烏素大石雖然一再勒令王元逵、王孝先分兵協守渭河以北的四州,但王元逵、王孝先此時又哪裡敢從渭河南岸分兵?

  韓端不僅不擔心蒙軍會從太原、晉南打出來,更不擔心韓豹率部奪下對岸的蒲津關有什麼難度。

  韓端待要跟手下多賣弄一些見識,便聽到前頭坐在馬背上,手持銅望鏡觀察對岸敵情的韓豹罵了一聲娘。

  「怎麼了?」韓端走過去問道,還以為對岸發生什麼意外了。

  目前大梁境內,銅望鏡不是特別稀罕的物件,河津府捕巡司也有幾枚,但韓端乃是文臣序列,也不好意思在韓豹等統兵面前,拿著銅望鏡裝腔作勢。

  韓謙不限制韓家及朱家子弟到地方任職,但對他們要求更為嚴格,也苦口婆心勸他們到地方任職要保持謙遜的態度。

  「蒲津關的敵軍逃了!」韓豹惋惜的說道,「荊帥又嚴令我們渡河,奪下蒲津關就好,不得再繼續往西、往北延伸用兵。日他娘,整個年節都沒有過踏實,渡河卻撈不到給蒙軍放血的機會,別提多憋氣了啊!」

  「蒲津關就四百多守軍,大荔、陽和等地的守軍也極為有限,這時候應該無膽來援,此時不逃,更待何時?」韓端笑道,「現在能兵不血刃就拿下禹西要沖蒲津關,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過了片晌,前陣都將便打馬趕來稟報:「守軍西逃,僅有九十餘人,因有家小在蒲津關或附近,選擇投降。」

  韓豹要那都將率部負責守禦蒲津關,警惕周圍敵情,又另外派信騎快馬趕往潼關及洛陽報信,他則意興闌珊的在扈騎簇擁下,與韓端等人往蒲阪城而去……

  …………

  …………

  即便蒙軍在渭河北岸同邠延麟諸州駐守的兵馬有限,又都主要收縮到幾座主要城池防守,使得一些縣城及附屬城寨的防禦,形同虛設,但華潼行營軍在東線捕捉戰機要儘可能往後延,即便有機會,也不得急於收復渭河北岸的城池,這是韓謙直接給華潼行營軍都統制荊振下的指示。

  下面將官要問,荊振也只是說軹關陘一徑,大梁傷亡極大,凡戰皆要萬分小心,切忌過度分散兵力。

  除了華潼府、商洛府的駐軍,韓謙對河津府駐軍的要求,前期主要還是爭分奪秒,修復蒲津渡橋,將大軍快速進攻渭北地區的通道打開就好,不得急切封鎖雍岐守軍北逃的通道。

  當然,韓端、韓豹等中高級將臣,心裡還是極清楚,君上及參謀府對收復關中一戰的軍事部署,前期的作戰重心在西不在東。

  二月上旬,華潼以北、以西的禹河、渭河、涇水都陸續解凍,洛陽|水軍這時候主要集結到潼關以西的華陰縣境內,接受荊振的節制,一路破拆、清除王元逵所部在渭河之上拉起的鐵索、打下的暗樁甚至大批裝滿砂石鑿沉的舟船,清理沿渭河西進的水路通道。

  前期收復關中的戰事,真正的重心集中在西翼。

  為此,柴建接替李知誥出任漢中府制置使,率柴訓、郝子俠、周通三支步戰旅,出漢中褒城,經連雲道、褒斜,逼近鳳翔南部的鳳縣及東南部的眉塢。

  出任隴右宣慰副使的馮宣,率領曹霸、盧澤、趙慈三旅騎兵,經漢中牛脊道西進,趕在太和七和元月底之前,進入成州與李知誥、馮翊會合。

  二月中旬隴右的山谷還覆蓋著皚皚冰雪,早春的寒風吹面如刀,經過簡單的休整後,兩萬多步騎在李知誥、馮宣等將帥的統領下,從大潭河以北、隴山以西諸塞出發,彷彿一股寒冷無情的風暴,往秦州即天水故郡境橫掃而去。

  此時秦州除了秦州的街泉縣,即蜀魏街亭一戰的遺址所在地,為王孝先遣將駐守外,其他地域都在李元壽所率的平夏部騎兵統治下。

  平夏部騎兵在其首領李元壽的統領下,驍勇善戰,南下秦州後,曾在隴山西麓擋住隴右軍北進的步伐。

  李知誥率一萬五千餘步騎被擋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無法北進,只能退而求其次,集中在力量在隴山西麓修造城寨。

  不過,在韓謙看來,平夏部羌騎的驍勇善戰,也是分情況的。

  之前蒙兀人極為強勢,佔據河朔、河東、關隴等地,平夏部羌騎依附於蒙兀人,蒙兀人命令他們從西翼遏制梁軍沿隴山西麓北進,平夏部羌騎不敢輕易逆違。

  而對平夏部羌騎而言,之前出兵隴山西麓,不僅能水草豐美之地以養族眾,還能整合祁山之北的諸羌部落以壯族眾,實是一舉兩得之事,其作戰自然驍勇兇猛。

  軹關陘一役這時過去才兩三個月時間,但消息也早就傳到隴右、河西等地,就連關中的形勢都變得岌岌可危。

  此時的平夏部

  羌騎,心裡就要考慮,當下的形勢下,僅僅是拱衛關中的西翼,值不值得將本族精銳拿出來血拼,亦或是暫時避開梁軍的兵鋒,將兵馬收縮到北部的銀州、夏州休養生息?

  「雖說從華潼、商洛出兵進攻雍州,要容易得多,但君上以為王孝先此人性情孤戾,就擔心我大梁兵馬先攻雍州,王孝先會裹挾鳳翔軍民出隴山,與李元壽合流。所以不管前期多艱難,君上最終決定收復關中一戰,先從西翼打起,卻是要辛苦李督帥了!」馮宣跨坐在寬厚的馬鞍上,手執韁繩,眺望遠山皚皚白雪,說道。

  近處的坡地,積雪被馬蹄踏殘,露出被覆蓋一冬的枯草;還沒有拿豆料養刁胃口的戰馬,低頭啃著雪下的草莖。

  隴右地廣人稀,成武兩州總計也只有九萬多漢民。

  李知誥這兩年在隴山西麓築寨屯田,又將商貿盈餘收囤糧食,也只有供給兩萬五千多步騎三個多月的消耗。

  而將糧草運往缺糧的漢中,再從崎嶇的牛脊道運到成、武兩州,代價驚人。

  正因為如此,韓謙更是決意關中之役,從西翼收復秦州開打,怕的就是王孝先裹挾鳳翔軍民逃入隴右與李元壽合流。

  那樣的話,李元壽不僅擁有精銳的騎兵,同時也將擁有善於守城及築造城寨的步卒,還有大批能強遷到河套平原進行耕作、匠造的漢民。

  其勢力極可能會像蒙兀人經營燕雲般,在河套平原及河西地區迅速壯大起來,而到時候即便是花費數倍的代價,都未必能解決這一隱憂。

  「……君上將戰功授給知誥去取,知誥怎麼會煩辛苦?」李知誥勒住韁繩,戎馬半生,令他四十多歲的黃瘦臉添了許多刀削斧刻似的皺紋,卻透漏不畏風寒摧殘的堅毅之色,與馮宣朗聲說笑,也有著說不盡的淡然從容。

  「父帥,頭陣擊大丘寨,孩兒與侯莫將軍同去!」當年倉皇隨蘇紅玉逃出金陵的少年李摯,此時已經長成虎背熊腰的青年將領,手執挎刀騎在馬鞍上,跟李知誥請戰道。

  李知誥看向武州羌族首領侯莫,說道:「侯都將,頭陣還要托你多照料李摯,不要叫他給你添什麼亂子。」

  「侯莫還要少帥提攜,哪敢托大?」侯莫說道。

  「李摯他們在洛陽兩年多時間,是學了一些東西,但隴右戰情複雜,他們不熟悉情況,單純依靠紙上談書,也難成大事,」李知誥肅然說道,「前鋒兵馬,你是主將,你接納他們的建議可以,但一切皆要你來拿定主意;李摯若不聽號令行事,你以軍法處之,不用要給我留絲毫的情面。而前鋒兵馬出了問題,我也是拿你是問。」

  「是,侯莫遵令!」

  李摯以及柴建的長子柴訓等人,兩年前就選調到洛陽軍學院進修,但為加強對武成等地諸羌部族的融合,侯莫等一批諸羌部族的大小首領,在軹關陘一役開始久,就奉詔趕到洛陽接受韓謙的召見。

  侯莫當時還以為此去洛陽,作為人質這輩子都可能難以回到隴右,卻不想到洛陽後,就與李摯等一批軍學院的生員,編入前鋒大營溫博帳前任事,參與前鋒大營參謀部對中後期戰事的作戰計畫擬定及安排,觸動極大。

  軹關陘一役前後歷時十一個月,大梁兵馬無論是物資上的籌備,還是將卒的動員、集結,以及戰事前後期精密細緻的地形勘測、情報收集,都可以說是在當世做到極致。

  以致軹關陘一役前期奪下垣曲城時,殲滅田衛業所部及敵援三萬餘精銳,大梁傷亡加起來才七八千,其中還有近一半是投降的俘兵。

  溫博在這個過程中,可以說是與其說參謀府意圖忠實而精密的執行人,令田守業這樣戰功赫赫的名將、宿將,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的掙扎餘地。

  洛陽軍學院的學習以及親身參與軹關陘一役,可以說叫標準將門出身的李摯,對戰爭有了全新的瞭解。

  以往他滿心想著率領一支精銳騎兵,踏破賀蘭山川,此刻他更迫切渴望率領一支裝備精良戰弩、鎧甲的馬步兵,與堪稱河西雄兵的平夏騎兵斡旋鐵馬金戈的戈壁灘上。

  侯莫年齡與李知誥相當,與其他大小武成兩州的諸羌部族首領,到洛陽後所見所聞,特別最後趁大霧對蒙軍發起突襲,徹底奠定軹關陘大捷,內心所受的震動到這時候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

  這次回來後,他們重新統領三千人規模的成武羌騎旅,內心深處最後一點游移心思也一掃而空。

  這時候數騎快馬從後方馳來,見是大潭城方向過來的信騎,侍衛帶著他們趕到李知誥的跟前。

  「洛陽傳書,請督帥閱覽。」信騎將一封密信呈上。

  李知誥接過來掃看一眼,又輕嘆一口氣遞給馮宣、馮翊等人傳閱。

  馮翊這兩三年來一直都留在隴右,臉容也染上幾許苦寒之色,看密信裡寫到趙孟吉已經決意投附洛陽,並於近日已經軟禁周元、呂輕俠、姚惜水等人,就等著隴右軍將平夏羌騎從秦州擊敗出去,封堵王孝先西逃的通道,就會正式易幟。

  華潼、商洛以及河津的駐兵暫時都按兵不動,甚至趙孟吉正式舉旗投附也會儘可能延後,一切都是為了堵住王孝先西逃的通道。

  不過,趙孟吉軟禁周元、呂輕俠、姚惜水等人的消息,無法隱瞞太久,烏素大石、蕭衣卿很快就會發現趙孟吉不聽號令的事實,事實上留給隴右軍的時間也不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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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 關中(二)

  侯莫與李摯率一支羌騎旅及一支馬步兵,協同北進,往敵軍於秦州南部所設的大丘寨而去。

  羌騎旅三千精銳,馬步兵僅有一千五百人,作為前鋒兵馬先行,往平夏羌騎左前翼的駐營大丘寨席捲而去。

  平夏部羌騎擅騎戰,不擅築寨守城,在秦州南部丘山之間所築的大丘寨也甚是簡陋。

  而為騎兵出動及飲水方便,大丘寨位於一道溪澗的南側,寨前一大片坡地,地勢開闊——營寨狹小,大批集結過來的騎兵,相當多的人馬都是在寨子外紮下營帳休整。

  隴右軍步騎縱馬趕來,駐守大丘寨以及附近幾座簡易防寨的平夏部騎兵也悍然出動。

  黑壓壓的騎兵在冰雪覆蓋的一座石山山腳前排兵佈陣,彷彿數股涇渭分佈的洪流,蓄著勢,隨時就要洶湧衝擊出來。

  雙方斥候游哨在草地、溪谷間,已經拿起長弓強弩游弋著對射。

  李摯率馬步兵,在距離大丘寨六七里處停了下來,身穿重甲的步卒下馬之後,在斜向大丘寨的一座溪谷裡結成五個錐形衝鋒陣形,往前逼迫。

  侯莫率三千青黑色鎧甲的羌騎,分為五隊游弋於側翼的低山坡谷間。

  敵騎這時候也悍然出動,一隊隊騎兵左右拉開的鋒線,彷彿洪流漫過廣及三四里的坡谷。

  敵騎如此佈陣,是想以佔優勢的騎兵規模,直接將隴右軍前鋒兵馬包圍起來,然後借助地形,不斷的發動衝擊,直至將在這支先行的隴右軍撕成碎片。

  只是敵軍主將顯然高估了己方的作戰意志。

  侯莫僅在百餘扈騎的簇擁下,與李摯一起,位居重甲衝鋒步陣的中心位置,將旗變換,兩翼的騎兵迅速往側後翼散開。

  既定的戰術很簡單,就要先盡一切可能避免雙方騎兵陷入混戰。

  面對傾巢而出的敵騎,兩翼的騎兵沿著坡谷、山脊往側後翼收縮,主動將中間的重甲步陣暴露出來,以大盾重弩,迎擊敵騎的衝擊。

  等到居中的重甲步騎像磐石一般,遏制住敵騎像洪流一般的凌厲攻勢,兩翼的騎兵再從側翼殺上來。

  這時候將敵騎纏粘得越久,重甲步陣的重弩才能更淋漓盡致的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來。

  隴山以西,說是地勢平闊,但這裡位於黃土高原的邊緣,與隴山、岷山的支脈餘脈山嶺交錯,山地地形非常的明顯。

  不走千百年所修的古驛道——古驛道事前也被敵軍破壞得厲害——戰車以及笨重的簧臂式床子弩、蠍子弩,根本無法拖入溝壑交錯的淺溝低谷之中作戰。

  重甲步卒想要在溝壑交錯的地域前行,不借助軍馬,一天翻山越谷,累得人仰馬翻,能走二三十里的直線路程都相當困難。

  這一地域,通常說來是騎兵縱橫的天下,精為騎射的羌族武勇,駕馭優良的戰馬,在坡谷嶺脊間迂迴穿插,速度極快,來去如風。

  隴右軍也不會跟敵騎在溝壑山谷間糾纏,步卒乘馬、騎兵相護,直奔其城寨列陣;敵軍若戰則大盾重弩伺候,不戰則進逼城寨之前,同樣是大盾重弩伺候。

  重甲步卒所裝備的重弩,也是李摯、侯莫等將賴以獲勝的利器。

  重甲步卒所裝備的重弩,已經不能叫臂張弩了,由於弩臂太強,精壯武卒甚至用腳踏開弩都相當費力,主要利用齒輪絞盤開弩,射擊速度要比傳統的臂張弩慢一截。

  臂張弩的重量也相當喜人,重逾三十斤,再精壯的武卒,也很難一邊執繩馭馬一邊單手舉弩精準的射擊敵人;而開弩填箭,也要比騎兵所裝備的輕弩複雜、繁瑣。

  然而步卒重弩,威力之強足能射穿二百步外的環鎖甲,這一優勢足以彌補它身上的諸多缺點。

  刀盾兵持大盾護衛側前,重弩從大盾的縫隙間,露出鋒利的破甲箭簇,窺射敵騎殺來,便迎頭痛射,密集的弩箭攢射,總能將十數人馬射倒在地。

  敵騎試圖趁重弩射擊的間隙,蜂擁而上衝擊盾陣,兩翼的騎兵則勇猛的殺上來,從側翼遲滯其進攻的速度,輕減盾陣所承受的壓力,給重弩開弦填箭爭取更多的時間。

  而敵騎即便不畏傷亡,衝入重甲步卒的陣列,即便騎在馬背上,有著居高臨下的優勢,他們所揮舞的戰刀,卻很難劈開重盾堅甲的保護,重創隴右軍的步卒,他們又僅有革甲護身,面對長矛橫刀的重鋒劈砍,卻是傷亡慘重。

  幾個回合接觸下來,敵騎見佔不到什麼便宜,但往兩翼散開,不敢再糾纏作戰,侯莫、李摯則指揮步騎協同往大丘寨逼近。

  在相對開闊的谷地,隴右軍在騎兵規模上不佔優勢,很難對如此規模的敵騎打殲滅戰,但隴右軍的戰役意圖很直截明了。

  就要先攻陷平夏部羌騎在渭河以南的一座座城寨,迫使他們在渭河以南的高原、丘山之間,失去立足之地,不得不從渭河以南的山谷地退出去。

  只要隴右軍能奪下秦州南部地區,逼迫渭水河畔,也就能從西翼封堵住王孝先所部沿渭水河谷逃往隴山以西高原地區的通道,完成既定的作戰任務。

  除了偶爾殺得血性大起的平夏部騎將外,大多數平夏部的騎兵將領打得都相當保守,通常都是糾纏一番,見無機可趁,便集結兵馬後撤,也沒有誰想著退守簡陋的城寨。

  而那些殺得氣血上頭的羌將,在隴右軍的盾陣弩陣以及步騎協同戰術面前,則是被殺得頭破血流,最後看左右沒有援兵上來血戰,也不得不帶著殘兵敗將撤走。

  從隴右軍這兩年所築的羊圈樑寨到秦州州治上邽(天水)也就一百餘里,但逐一掃蕩秦州南部的敵寨,逼迫敵軍北撤,兼之古驛道被敵軍破壞嚴重,大軍一路或翻越溝壑、或修道架橋,敵騎還不時會守在溪溝大澗的對岸峙守、威懾,也是到三月上旬兩萬步騎才推進到上邽城下。

  夏商之時,渭水上游兩岸的土地就屬雍州,秦朝贏氏先祖為周王室養馬有功,受封於渭水以北、隴山西麓的秦池,也是秦州最早見於史籍的地名;之後秦地南擴,於渭河上游置邽、翼二縣,也是有史以為最早設置的兩個縣級建置。

  邽縣即今日的秦州州治所在上邽縣,漢武帝時置天水郡,到北魏年間易郡改州,始置秦州,並延用至今;作為州治所在,上邽與天水兩個縣名則混用至今。

  李知誥執鞭渭河南岸,往北眺望。

  秦州以渭水為界,地形分異鮮

  明,以南多山地,以北則是厚重起伏的黃土丘陵,而渭水中上游的河谷地區則有渭河及支流攜帶沉積下來的肥沃土壤。

  秦州河谷地區久經戰亂,但即便到這時,猶繁衍孕育逾十萬擅長農耕的漢民,可見其富庶。

  然而河谷地區再富庶肥沃,李元壽最終還是沒敢為了這塊恩賜肉,將平夏部三世積累下來的家底拿出來拼一把,趕在隴右軍抵達之前,率上萬羌騎放棄上邽,渡渭河往北面的黃土高原縱深處撤去。

  之前,梁軍並沒有從東翼集結大軍攻入雍州腹地的情況下,王孝先及麾下將吏,對形勢還抱有一絲樂觀的看法,以為熬過兩年,蒙軍恢復元氣之後,最終能從梁軍手裡奪回汾水河谷,將梁軍從襄山、王屋山以北逐出;同時王孝先性情孤戾,內心驕傲,不願做出不戰而逃、屈事羌胡的事情來。

  此時柴建、周通、郝子俠等人已率穿越秦嶺,逼近鳳翔南部地區,王孝先既然不願放棄鳳翔,西逃屈從李元壽,也無力分兵來守上邽,只能眼睜睜看著李元壽率平夏部羌騎北撤,隴山以西、渭水南北的上邽等城,兵不血刃的落入隴右軍的手裡。

  王孝先此時將兵馬收縮到夾於隴山與秦嶺之間街泉,希望借這裡的險要地形,擋住隴右軍沿渭水東進鳳翔的門戶……

  …………

  …………

  西漢於太行山以南、王屋山以東、禹河以北置河內郡,魏隋改郡為州,河內郡分屬孟、懷、衛三州,轄十九縣;前朝覆滅以來,也是梁晉兩雄爭奪最為激烈的戰場之一,不知道埋葬多少將卒的屍骨,每年春暮便草長鶯飛,格外的肥美。

  蒙兀南侵以來,盡得晉地,河內三州也蒙兀所屬,其中以孟州南窺梁汴、東鎖河洛,又當頭鎮守軹關、太行兩陘,形勢最為重要。

  自太和元年以來,孟州城幾經修繕,城堅池深,城寨連垣、溝濠相接,同時又從河朔、澤潞強徵未婚或寡居婦女與蜀兵婚配、屯田耕作以實軍戶,因此在久經戰亂的世道,孟州猶轄有軍民逾三十萬之眾。

  城廂駐軍及民戶擁有八九萬口人的孟州城,城內又逾二十年沒有直接經歷戰火的摧殘,在當世也算是罕有的繁華。

  姚惜水坐於槐下,看樹梢頭抽出新芽,綴上點點青綠,輕撫身前的琴弦,叮叮咚咚不成調,這時候院子傳來兵甲簇動的聲響。

  她壓不住驚悸的抬起頭,視野卻為厚重的院牆所阻,也不知道僅僅是院外圍困他們的兵馬在換防,又或者說是趙孟吉重新想起他們來了。

  這時候周元走進院子裡來,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卻只是跺了跺腳,又縮著身子回到他所居的廂院裡。

  姚惜水也沒有出聲招呼他。

  好不容易在孟州重建的晚紅樓再次被連根拔起,這幾年新募絕大部分的弟子,或直接被遣散,或編入軍中充當苦役,而以呂輕俠、周元、姚惜水為首、三十多核心人員以及周元的家小,都被趙孟吉派人囚禁在這座五進三跨的院子裡。

  此時已經過去整整有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來,趙孟吉沒有露過一次面,也沒有直接將他們拘捕關入牢中,除了每日著人送來食物、清水之外,他們便與世隔絕。

  宅院前後以及側門也都被人從外圍堵死,食物僅僅是從側牆打開一道洞|眼裡送進來。

  他們現在既不清楚趙孟吉是否已經鐵了心徹底投靠梁國,也不清楚太原知道趙孟吉的異常後,有沒有從太原、澤潞、河朔等地調遣兵馬過來鎮壓。

  一陣雜亂的響聲傳進來,像是有人在清理堵在院門前的障礙物。

  大概是聽到院子外的動靜,年逾六旬便滿頭銀絲的呂輕俠這時候經人攙扶,從室內走出來,站在簷下,盯著檀木院門。

  片晌後,院門悠然打開,兩隊兵卒魚貫而入,將周元等人也都一起押入這院子裡來——十數身穿黑色短窄服衫的漢子走將進來,在一名削瘦漢子指揮,拿出鎖銬將呂輕俠、周元、姚惜水等人的手腳一一銬鎖起來。

  呂輕俠盯著為首的那名削瘦漢子,問道:「你來自洛陽?」

  姚惜水這十數黑衣人,不像是趙孟吉身邊的嫡系,而束縛她們手腳的鎖銬,精巧之極,顯然也不像是洛陽之外的造物。

  「大梁參謀府北面司同知事張士民見過呂宮使、周侍郎。君上特請諸位到洛陽一敘前情,為防止旅途生變,還要先委屈請位了。」削瘦漢子拱手笑道。

  「趙孟吉既然都認定天下要盡歸於大梁了,為何都將我們交給韓謙了,也不敢見我們一面?難不成這幾年唇齒相依,一點交情都沒有了?」呂輕俠沒有掙扎,只是努力轉動手腕,叫鎖銬不至於硌著她枯瘦的腕骨,平靜的問道。

  「不知道呂宮使要跟我談什麼交情?」趙孟吉身穿素袍,在安吉祥、顧明府等人的陪同下,走入院中,冷聲問道,「要不是趙某心存幾分警惕,性命早就被呂宮使奪走,這時候還要談什麼交情?」

  安吉祥與張士民等人見過面後,上元節過後找到機會就與趙孟吉說起招撫之事,但趙孟吉當時還是置之不理,甚至還下令將安吉祥囚禁起來。

  趙孟吉雖然也曾是蜀軍鎮戍梁州、殺伐果斷的蜀軍大將,但這些年來帶著數萬蜀兵坎坷周轉、吃盡苦頭,已沒有早年的果決。

  軹關陘一役之後,他當然不希望跟蒙軍綁在一棵樹吊死,但軹關陘一役的勝負多多少少還帶有一些偶然性,梁國四周皆敵,並不見得能奪得最後的勝利,趙孟吉更多還是想著在這世道多保存一些實力,不用急著那麼快做選擇。

  最終促使他決定軟禁呂輕俠、周元等人的,先是得到消息確認韓謙不惜捨近求遠,令上萬精銳騎兵遠赴隴右作戰。

  從這裡他看得出韓謙的目光遠大以及絕對的自信,換作別人或許寧可放王孝先西逃去隴右跟李元壽合流,也會先確保奪下關中。

  第二件事就是趙孟吉下令將安吉祥囚禁起來,但沒有直接將安吉祥斬首,或押往太后受審,呂輕俠認定趙孟吉還是有附梁之意,二月初曾派出刺客潛入刺史府衙,欲殺趙孟吉奪其兵權。

  然而呂輕俠等人的行蹤,甚至極在趙孟吉身邊所收買的人,皆在秘司潛伏人員的監視之下,得到顧明府及時報信,趙孟吉設下圈套,抓住刺客,之後還從呂輕俠身邊搜出烏素大石早在年前就交給她從權處置他性命的秘旨。

  甚至他以為臂膀的兩名部將,特別是其中一人還是貼

  身侍衛他的牙軍都虞候,也早就被呂輕俠收買。

  到這一刻,趙孟吉才沒有選擇,放出安吉祥,在參謀府秘司人員的協助下,清除軍中異己,軟禁呂輕俠、周元等人。

  趙孟吉及孟州守軍的異常,想要徹底瞞過近在咫尺的汴梁及澤潞守軍,是不可能的,但之所以沒有直接改旗易幟,說到底也是料定烏素大石也好、朱讓也好,他們絕不願看到王孝先不戰而逃。

  只要他們還希望王孝先留在鳳翔,與王元逵共守渭河兩岸,那他們就不會主動先王孝先洩漏趙孟吉及孟州守軍已經歸附洛陽的消息。

  出於這樣的理由,趙孟吉才沒有直接改旗易幟。

  而此時李知誥、馮宣已率部佔領渭水中游的天水等城,從隴山西麓堵住王孝先西逃的通道,也就到了趙孟吉正式改旗易幟的時機了。

  呂輕俠等人被押出軟禁的院子,十數輛馬車停在大街之前,抬頭看了看不遠處一桿大蠹從刺史府衙前廷院子裡挑出來,上有隸書「梁」字,然而再看簇擁在馬車周圍的軍將雖然還沒有換上樑軍的兵服,但秩序井然,沒有所想像中的惶亂,可見趙孟吉手下的將吏,已經接受了投附梁軍這一事實。

  被押進馬車,車窗並沒有刻意的封閉起來,呂輕俠他們沿路還能眺望車窗外的情形。

  除了一部分潛伏人員外,洛陽另外還會遣派一批人員過來,負責孟州的接收及融合事宜,張士民、安吉祥則負責押送呂輕俠、周元、姚惜水等人前往洛陽——兩艘懸掛洛陽|水軍戰旗的官船,早已經在南關河碼頭等候。

  …………

  …………

  黃昏時從孟州溯流而上,當夜天晴,星空當空,適宜夜航,連夜駛入伊洛河,折往西南,一路直到洛陽北城伊闕門水關碼頭時,已經次日日頭西斜才停船靠岸。

  晚紅樓其他人員及周元的家小都被押往監察府大獄途中,呂輕俠、姚惜水、周元三人,則被韓謙派到碼頭前等候的官員,直接押往上陽苑。

  這幾年洛水南岸的洛陽城已經完成修繕,差不多恢復河朔驚變之前的模樣。

  雖說作為新的國都所在,但新發展的工礦匠坊等業主要集中於洛陽南部,沿伊水、洛水兩岸分佈。

  目前洛陽城中主要還是將臣官吏、駐軍及家小居住,在關中、河淮、太原、澤潞等地都沒有收復,河洛居天下中樞的地理優勢自然還遠沒有體現出來,商旅不多,城中居民不多,也就沒有想像中那麼繁盛熱鬧,給人一種不過爾爾的假象。

  作為韓謙日常處置軍政事務以及寢居的上陽苑,也相當簡陋。

  車馬直接抵達凌雲閣前,呂輕俠、周元、姚惜水被帶下馬車,這時候十數將慮從凌雲閣走出,似乎都清楚他們三人的身份,經過時打量了他們數番,也沒有人上前來跟他們搭話,就相繼離開。

  奚荏走到殿階前,招手讓殷鵬將呂輕俠、周元、姚惜水帶進殿,也示意招撫趙孟吉有功的張士民、安吉祥進殿。

  凌雲閣西壁換上透著淺綠色光澤的玻璃窗,這時候夕陽照入大殿,大殿之內顯得極為明亮。

  韓謙身穿朱紅蟒袍坐在御案之後,此時已經三十八歲的他,唇上留有濃密的短髭,堅毅神色間透漏著身為一國之主的亭淵氣度。

  馮繚、韓道銘、陳景舟、雲朴子等人坐在兩列,都可以說是呂輕俠、周元、姚惜水他們的故人。

  「二十載崢嶸歲月,彈指一揮間,韓謙都未曾想能在此時此地再見呂夫人、周大人、姚姑娘呢……」韓謙放下手頭正翻閱的奏疏,看呂輕俠、周元皆兩鬢霜華,容色盛極一時的姚惜水,此時眼角間都難免生有數道細密的魚尾紋,頗有感慨的說道。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呂輕俠努力的整理起皺的衣襟,叫自己看得體面些,說道,「你既然還對楚廷稱臣納貢,特別是在這當下,你還要繼續迷惑楚廷,無非是要將我等送往金陵受審示之以弱;以你今日身為人主的地位,也沒有必要特意奚落我們這幾個手下敗將吧?」

  「呂夫人卻頗有自知之明啊,但二十年前的點點滴滴,我此時都還在歷歷在目,又怎麼捨得不一敘舊情,就將你們這樣押往金陵去受審呢?」

  韓謙哂然而笑,俄而肅然盯著呂輕俠,問道,

  「前朝覆滅三十二載,天下四分五裂,不知道多少生民妻離子散、遺屍荒野。呂夫人前二十多年潛伏宮禁之中,或許看不到天下有多分飢色,但被逐出金陵之後,這六七年輾轉零落,有如喪家之犬,心裡還有幾分為報前仇、不惜攪亂天下的執念?」

  「今日你大權在柄,什麼話自然皆由你說。」呂輕俠說道。

  韓謙看向周元、姚惜水,見他們都低著頭,對自己視而不見,哂然笑道:「看來你還真是死不悔改啊,那就在我大梁吃幾天牢飯,再動身吧……」

  韓謙揮了揮手,著張士民直接將他們押送去監察府大獄關押起來,又給安吉祥賜座。

  安吉祥、陳如意皆是張平帶出來的弟子,陳如意甘為呂輕俠驅使、最終卻因為呂輕俠掩蓋刺殺真相而被殺死,卻也可以說是罪有應得,安吉祥受裹挾逃出金陵,之後又一起被驅出梁州,雖然跟隨呂輕俠、周元他們投附蒙兀人,還在孟州任吏,但更多是身不由已、隨波逐流。

  這幾年安吉祥在孟州,也並沒有跟呂輕俠、周元他們勾結到一起,而是在孟州撞一天和尚念一天鐘,也許是這樣的世道叫他心生頹念、不再功名利慾熏心,又或者說他心裡多多少少還唸著張平以及延佑帝楊元溥待他的恩義。

  韓謙詢問過孟州地此時的情形,又問起他今後的打算,願不願意留在洛陽任吏。

  「這幾年寓居孟州,卻是認得幾個酒肉朋友,閒時飲酒賞文,也甚能打發時光,懇請君上恩許吉祥就留在孟州安渡餘生。」安吉祥請求道。

  「你比我還小一歲,此時就想著安渡餘生之事,未免太早了,」韓謙笑道,「你想回孟州也行,那邊總是要派官員安頓民生之事,讓馮繚給你安排一個悠閒的差遣……」

  「謝君上。」安吉祥行過禮,便先告退。

  安吉祥在洛陽沒有居所,也無意在洛陽置辦居所,韓謙讓殷鵬先安排他住去都亭驛,待馮繚閒下來後著史司安排合適的差遣,再叫安吉祥回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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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9: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六章 關中(三)

  「……」

  趙庭兒回到上陽苑,看到韓謙獨自一人站在寢殿庭中,院子裡左右也沒見人侍候,走過來問道,

  「將呂輕俠、姚惜水她們押回洛陽了?」

  「押回來了,黃昏前還在凌雲閣見過她們,臨死嘴巴還跟煮熟了的鴨子似的,賊硬。我還想看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求饒,竟然沒有,失望。」韓謙笑道。

  「你當真要將他們送往金陵?」趙庭兒問道,「將呂輕俠、周元送去金陵吧,姚惜水與李知誥同父異母的兄妹,總歸還是要交給李知誥處置的。」

  「我原本是這麼打算的,但是午前李知誥著人送來一封秘函,稱讚馮宣有大將風度,而說自己兩年前率部進入成州時左腿踝中敵一箭,留下暗疾,每遇雨雪就疼痛難忍,想辭去隴右宣慰使一職,由馮宣接任,統領隴右軍負責從西翼進攻鳳翔,」韓謙攬過趙庭兒的肩頭,說道,「他信裡也沒有明說,卻是要拿自己功名利祿,換呂輕俠、周元他們的性命……」

  「唉,沒想到李知誥待呂輕俠卻不忘情義——也是,呂輕俠禍亂天下,但不管怎麼說,卻終究是保住前朝一脈未絕。」趙庭兒頗為訝然,感慨道。

  當年發動宮變、謀殺延佑帝楊元溥,呂輕俠、周元二人是罪魁禍首,在楚廷看來他們所犯乃不赦之罪。

  然而說到大梁上下對呂輕俠、周元等人的態度,就有些可有可無了。

  韓謙與延佑帝楊元溥的關係,從藉口不議婚嫁之事脫身繁昌城那一刻,就已經名存實亡了;楊元溥的死,甚至是韓謙在背後推波助漾。

  而倘若不是楊元溥已死,韓謙禪繼大梁國主之位,梁楚也根本不可能談成和議,刷時大梁必然面臨比想像中凶危數倍的危險及困境。

  從這一點來說,呂輕俠發動宮變、刺殺延佑帝楊元溥,對大梁實則有功而無過。

  至於呂輕俠、周元投奔蒙兀人,幫著蒙兀人對付大梁,乃至以往處處針對敘州、棠邑,也並沒能發揮出什麼作用來。

  不過,此時大梁猶對楚廷稱臣,趙孟吉將呂輕俠、周元囚送到洛陽後,於情於理都應該將他們送到金陵受審,籍此還能緩和梁楚轉為緊繃的關係。

  目前楚廷少壯主戰派勢力已經有抬頭的趨勢,倘若他們將呂輕俠、周元扣押在洛陽,不押往金陵,反倒會落下口實,最終叫楚廷朝臣眾議洶洶,極可能會迅速導致楚廷對大梁的態度變得強硬起來。

  現在的問題,是李知誥一定要保他們,甚至不惜以交出兵權為代價,也要保住呂輕俠、周元的性命,他們卻不能無視李知誥的請求。

  然而,應允李知誥的請求,將呂輕俠、周元等人留在洛陽不交出去,並非是簡單要李知誥交出兵權,韓謙還想用李知誥統兵作戰,也不需要他交出兵權。

  不過,只要李知誥願意配合,參謀府則能對梁州軍進行更好的改造、整編,從而能較好的解決掉梁州此時事實上還處於半處立的這個問題,使梁州及梁州將吏徹底融入大梁。

  當然了,這事與趙孟吉的歸附,無疑又將牽涉到蜀國敏感的神經。

  趙庭兒問道:「你打算怎麼辦,有將李知誥的信函交給馮繚他們看?還是說先將呂輕俠他們關押起來,待收復關中之後再說?」

  「也只能先這樣子,」韓謙說道,「我正打算寫封信給李知誥,叫他勿需多慮,先專心打好這一仗,待收復關中再談其他……」

  …………

  …………

  安吉祥總覺得他與洛陽的氛圍格格不入,在都亭驛住了幾天,便趕去右內史府吏司找到馮繚,討了一個孟州府制置使參議的職事,趕在三月底之前,便搭乘官船趕回孟州赴任。

  趙孟吉囚禁呂輕俠及周元等人,暗附洛陽,蒙軍及東梁軍自然早有注意到異常,也著手加強太行陘北段晉城以及禹河南岸的城寨防禦,但當時的蒙軍以及東梁軍多多少少還心存趙孟吉回頭是岸,或者以為趙孟吉僅僅有意佔據孟州、保存實力的幻想。

  趙孟吉率孟州守軍正式舉旗易幟,並將呂輕俠、周元以及蒙軍派駐孟州的官員,統統押送往洛陽,蒙軍及東梁軍的驚動依舊是極大。

  安吉祥於南關河碼頭停船登岸,能看到汴梁、武陟境內,東梁軍在驅使數以萬計的軍民,在南岸修築寨壘。

  孟州以東,便是同屬河內故郡的懷州、衛州,再往東則是河朔三鎮之一的魏博兩州。

  河內故郡以及魏博鎮,位於禹河以北、太行山以南及太行山東南地區,地勢是相接的,梁軍要進攻懷州、衛州以及東面的魏博,也必然是從孟州出兵最為便利。

  不過,安吉祥即便沒有參與機密,但他心裡也很清楚此時著軍心、士氣都還沒有真實堅定下來的孟州軍,去攻打東梁軍守禦的魏博重鎮,很不現實;而梁軍主力精銳,今年的作戰重心在關中。

  他回到孟州,官船靠近南關河碼頭時,看到蒙軍當年於孟州東南與武陟之間運土填出來截斷禹河的大壩上,已經佈滿軍民。

  在大壩逼近南岸的一側,看到數百甲卒已經用拒馬、鹿角等障礙物搭起一道簡易防壘,防壘之後數百兵卒簇擁盾弩峙守,防範南岸的敵軍進入大壩。

  而在大壩以西的水面上,還停泊著數艘戰船,共同對南岸大堤的東梁軍形成封鎖。

  而在防壘的北側,已經挖開一道巨大缺口,數千精壯民夫彷彿蟻群一般,正不斷將挖出來的泥土運回北岸。

  目前缺口挖開已經兩丈餘深,而禹河汛期還沒有到來,禹河的水位距離目前挖開的缺口底部還有丈餘。

  當年蒙軍強徵數萬民夫挖土堆壩,截斷禹河,之後每年都會徵調民夫加固,才形成今日這座與兩岸大堤平齊,頂部壩寬就超過十二丈的大壩。

  短時間內,孟州僅僅是運用三五千精壯民夫,是絕不可能將大壩完全挖開的,但在禹河汛期來臨之後,還是能通過缺口,將一部分從禹河上游而來的洪水導入故道。

  當然了,看到碼頭上停靠有一艘新造的挖泥船,安吉祥心想待伊闕水營大寨造出更多專用的挖泥船,挖開大壩的速度興許能更快一些。

  安吉祥回到孟州,想要清閒,卻不得清閒。

  太和七年,大梁軍政之重心,都放在西翼收復關中的戰事之上,東翼、北線主要是建設、鞏固現有的防線。

  即便與孟州相鄰的懷州,諸縣防兵加起來僅有四五千人,但韓謙也明確要求孟州不需要急於對懷州用兵,前期將主要精力用在軍政事務整頓上。

  當初為了能令蜀兵在孟州安心紮根,烏素大石從澤潞等地強徵數萬未婚或寡居的婦女,驅逐到孟州來,與蜀兵婚配生兒育女,在孟州、河清等地共編四萬軍戶,並驅使之開墾耕種。

  雖然孟州編有四萬軍戶,但跟楚蜀或東梁及蒙兀在河朔、燕雲所編的軍戶,有一個很大的區別。

  那就是楚蜀等國的軍戶(兵戶),每一戶差不多有兩三名成年丁壯,通常每戶每年僅需要派出一名丁壯履行四到六個月的兵役,是為正丁,其他丁壯則為余丁,正常情況下是不需要服兵役的,只需要在農閒時參與操訓。

  也就是說,即便是戰爭期間,兵戶正丁的兵役有可能會無限期延長下去,但兵戶至少還能保證有一到兩名青壯勞動力維持耕作。

  孟州所編的軍戶,每戶僅有一名丁壯,都還編入軍中,所生育的兒女還極為幼小,田間耕作都由強擄婚配的婦女承擔,其生活之艱苦可想而知。

  勞累或飢餓致死,每年都要有上千人之多。

  除了遠離故鄉,這也是孟州軍戰鬥力始終差強人意的一個主要根源。

  現在最為迫切的,卻不是清丈田畝推行新的稅制,接管地方上的政事,而是要將四萬軍戶都改為民戶,並將大部分萬守軍裁撤下去,儘可能彌補農耕所需要的勞動力,讓他們得到真正的休養生息。

  而作為對歸義將卒的獎賞,即便這次裁撤下去的將卒,也將一次性配給十五畝地的水旱田以及一些必要的救濟物資。

  對那些退出現役的武官將領,配田則增加到三十畝,有文化底子還推薦參加府縣組織的吏考,任職府縣或鄉司。

  甚至有人十分懷念故土,欲歸蜀地與家人團聚,洛陽目前正派人前往成都府談判,只要蜀主王邕答應接收,這邊會發給路費盤纏,助其歸鄉。

  當然,考慮到蜀國對大梁的戒心漸盛,蜀主王邕即便願意接受一部分蜀兵歸鄉,名額估計也相當有限。

  安吉祥猜測,差不多在蜀主王邕奪位後還繼續掌握一定權勢的世家宗族,才會想辦法,也才會有辦法將流落在外這麼多年的子弟接納回來。

  底層寒民及普通軍戶出身的將卒,從來都只有隨波逐流的命運,也許留在孟州安家紮根,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孟州這邊最終會擇驍勇精壯,保留三支整編步戰旅的募卒編制,負責地方上的防守,序列編入滎陽行營軍

  趙孟吉以孟州府知府事、都指揮使以及滎陽行營軍副都統制留守孟州,在軍事防備接受滎陽府制置府、滎陽行營都統制韓東虎的節制……

  韓謙除了用兵伐謀,未遇敵手外,這些年能接納溫氏、李氏,對榮陽一役中擅殺婦孺的梁國舊將陳昆進行嚴懲,對厚待俘兵,梁國舊將也能較好的融入舊棠邑軍體系,並得到重任,對梁州問題的解決也極有耐心,甚至大膽用李知誥、柴建作為西翼進攻關中的主將,甚至用朱裕之子領兵,體現出一位雄主真正具有的胸裕與氣度。

  而這些恰恰是趙孟吉最終放下戒心的根本。

  安吉祥不清楚孟州歸附大梁,會對東梁軍及蒙軍造成多大的驚憂,但想必消息傳到鳳翔,對王孝先及其部將的衝擊,定然不小。

  安吉祥走進孟州府衙,見到趙孟吉說及此行洛陽、覲見韓謙的諸多見聞,也注意到顧明府以及其他一些老面孔,甚至保護趙孟吉的嫡長子、原牙軍都虞候趙朔不知所蹤。

  他也無需細問,趙朔、顧明府等人必然是趕去跟柴建或李知誥會合,以便能就近勸降王孝先及其麾下將吏去了……

  …………

  …………

  「蔚侯,你此時放下戰戟歸降,猶能安渡餘年,你若想去江淮與妻兒團聚,君上也會一力促成……」

  攻陷岐州城後,上萬兵卒將內城團團圍住,李知誥身穿戰鎧,在百餘扈衛的簇擁下,徐行於岐州內城南門兩百步外,勒住韁繩,停在長街之上,振聲說道。

  趙孟吉的歸附,極大化解掉王孝先所部的抵抗意志。

  柴建率其子柴訓及周通、郝子俠三部人馬,兵逼城下,王范、項珍、趙非熊等鳳州、眉塢、陳倉城寨守將相繼率部投降,而李知誥、馮宣、馮翊率隴右軍從天水出兵,一路東進奪街泉、隴山關、鳳閣、千陽等城塞也幾乎是兵不血刃。

  唯有兩軍合圍到岐州城下,王孝先率萬餘嫡系精銳寧死不降,才算是打了像模像一樣的一場仗。

  然而王元逵所部被荊振、孔熙榮率四萬兵馬圍於雍州城中,韓豹率部奪渭河北部的同州,將沿禹河南下的小股敵軍封鎖在合陽以北,王孝先即便有萬餘嫡系猶忠於他,卻已成陷入重圍之中的孤軍。

  柴建率部趕去與孔熙榮、荊振會合,參與對雍州的合圍,李知誥率隴右軍會合周通、郝子俠舊部,總計步騎三萬進逼岐州城下。

  王孝先寧死不降,手下也有一些與他共進退的部將,但他手下蜀兵哪裡還有什麼士氣可言?

  李知誥也不玩什麼圍三闕一的心理戰,甚至不待重型戰械從後方運來,便合張松、鄧泰、周通、郝子俠各率本部兵馬,打造雲梯、登城車等簡陋戰械,簇擁著戰弩從四面圍攻岐州。

  三日斃敵千餘,外城守軍便告崩潰,最終是張松、鄧泰率萬餘兵馬,將王孝先及三千牙軍圍於內城。

  即便如此,韓謙猶傳詔李知誥,儘可能給王孝先率部投降的機會。

  面對李知誥的勸降,王孝先面孔猙獰一笑,揮手之後,稀稀落落十數支箭朝李知誥攢射而來。

  張松忙不迭的與扈騎簇擁李知誥後撤,沒想到王孝先都山窮水盡到這一步,竟然還頑冥不化,氣急敗壞的說道:「君上與督帥對王孝先也算是仁義已盡,下令攻城吧!」

  「攻城吧!」李知誥嘆了一口氣,說道。

  王孝先為示死戰,同時也防止其他將卒不肯死戰,有開城投降的心思,他早就下令從城內將北面、東面以及西面的三座城門用土石堵死,僅留下他親自坐鎮的南城門甚至直接打開來,誘梁軍從城門洞殺進去。

  張松作為攻城主將,也是將精銳兵馬及戰械都集中到內城南門來,集中攻其一路。

  殺入外城時,繳獲了二十多部巢車,此時都推進到內城南城門前,三百多重弩兵端起戰弩站上巢車,一波波弩箭密如蝗群般朝高牆攢射過去,迫使守軍退入城樓。

  甚至為避開垛牆的遮擋,張松還將數架巢車並到一起,形成略高過城牆的高台,兩架簧臂式床子弩架上去墊高後,俯射城樓。

  岐州內城的城樓,也是用磚石砌成,然而簧臂式床子弩在兩百步近距離攢射,一箭下去,磚石崩濺。

  一批火油罐從漢中繞道運來,在進攻外城時還沒有發揮出什麼作用,這時候也沒有什麼計較,用簧臂式蠍子弩投擲到城牆之上,片晌工夫,就叫城樓附近的城牆陷入火海之中。

  趁著守軍不能城樓兩側立足,十數架攻城車、雲梯架上城頭,一隊隊甲卒手持刀盾,如虎狼般蜂擁而上,殺退兩翼以及從城下登城道殺上來的援兵,城樓兩翼的城牆之上建立防禦。

  雖然沒有重型旋風炮直接將城樓轟塌,但數以百計的火油罐投擲到城樓之上,到晌午時,也終於點燃城樓內部的柱樑。

  王孝先率二百親衛親自坐鎮的南城樓,很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

  …………

  「慰侯王孝先寧死不降,守岐州內城南城樓,不提防梁軍攻上城牆,潑油縱火,慰侯與兩百親衛皆葬身火海,屍骸無存,餘部很快就放棄抵抗……」

  得蒙兀人冊封雍州郡王的王元逵與世子王茂,坐在王殿之上,聽斥候稟報岐州陷落的情況,臉上彷彿籠罩著一層厚重的陰霾,王殿之內氣氛也是凝重得彷彿隨時就有傾盆大雨降下。

  從蒙兀大軍南下,滿打滿算也才第十個年頭。

  最初四年,蒙軍據燕雲諸州南下,不僅奪下河東、河朔、關中三十一州,河淮二十四州也皆在東梁軍的控制之下,殘梁就僅剩下商、華、洛、潁、許、陳、汝、蔡八州及數萬傷病殘卒。

  誰能想朱裕竟然將大梁國主之位禪讓給韓謙,而韓謙不僅守住河洛,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逆轉了河洛的形勢?

  軹關陘一役,蒙軍受創之重,王元逵心裡是清楚的,甚至也清楚趙孟吉未必會跟他們綁在一棵樹上吊死,但任誰都會有僥倖心理。

  韓謙入主河洛,君臣相疑而三面皆敵,在那麼惡劣的形勢下都支撐下來,王元逵心想蒙軍即便在汾水河谷損失慘重,但在太原、晉南猶有十數萬兵馬可用,而東梁軍也有十數萬兵馬,加上關中十萬兵馬,王元逵以為趙孟吉沒那麼輕易下決心去做三姓家奴。

  甚至種種跡象表明趙孟吉已經將呂輕俠、周元以及其他蒙兀派往孟州的官員都囚禁起來,王元逵也在幻想著形勢不至於惡化到無法收拾。

  王元逵抱有這樣的幻想,說到底還是不想放棄剛剛得封的雍州郡王、渭南節度使之位,捨不得放棄族人剛剛遷來才兩年的渭南平原。

  他已經六十有五了,半輩子沙場征伐,出任成德軍節度使坐鎮定州之後,沉溺酒色,就已無早年的殺伐果斷;為王景榮、蕭衣卿說服投附蒙軍,根源就在於此。

  之後諸多戰事,摧枯拉朽奪下晉南、太原、河中乃至關中,他一度也有馬上得天下、豪氣干雲的幻覺,但此時得知蔚侯王孝先身陷火海,連個全屍都沒有,最後那一絲幻覺也消逝得一乾二淨,心裡只是後悔沒有早早的壯士斷腕,率部撤出雍州。

  王元逵手撐著長案,頹然站起來,也不敢滿殿而坐的將吏,示意其子王茂隨他往後宅走去。

  走進後宅書齋,王元逵示意左右侍婢退下,關上門窗問其子王茂:「你派人去灞橋這事,沒有走漏風聲吧?灞橋那邊怎麼說?」

  春秋時,秦穆公稱霸西戎,將滋水改為灞水,並修灞橋,之後歷朝歷代重建修繕,長近四百步、石礎木樑的灞橋乃是渭河南岸的交通要津。

  孔熙榮率部出藍田關,沿灞河而下,與荊振會師於灞橋,此時的灞橋乃是梁軍大營所在。

  雍州城有不少蒙兀人及灌江樓的耳目,將吏之中也有不少人歸心蒙軍,甚至家小都還留在太原以及定州等地,不想打草驚蛇,王元逵著其子王茂安排親信前往灞橋見梁軍主將荊振議和已經有好幾天了,心想洛陽那邊也應該給回復了。

  「其他都好說,但韓謙要我們無條件交出所有兵馬,出城接受整編……」王茂壓低聲音說道,就怕隔牆有耳,將消息洩漏出去。

  「什麼,難不成我王家比趙孟吉那貨還不如?」王元逵又氣又惱的咬著牙問道。他半生戎馬,其他道理不懂,只知道四萬成德軍乃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最後的依仗。

  韓謙竟然叫他無條件將兵馬全部交出,他怎麼能接受?

  「梁軍在渭北同州僅有數千兵馬,其在平陽、絳州的兵馬也無法脫身,爹爹當早下決斷!」王茂咬牙說道。

  他也斷然不願接受交出所有兵馬的招撫條件。

  此時他們還控制著渭河浮橋以及渭河北岸的幾座城寨,全軍撤往渭河北岸,還沒有什麼問題。

  即便梁軍擁有水師,控制住渭水下游及延州東部的禹河水道,但他認為此時放棄雍州,四五萬兵馬渡到渭河北岸,沿涇水河谷往西北撤離,然後據黃土高原的丘山溝壑相守,北倚蒙兀人馳騁縱橫的大漠荒原,西接平夏部羌騎控制的銀夏等州,以他們四五萬精銳,未必不能守住隴山以東的慶州、原州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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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9: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七章 關中(四)

  「前面就是野子溝,原先溪溝上有木橋通往東岸,但兩天前斥候趕回來探報,橋樑前些天才被山洪沖垮,作戰地圖上沒有標識出來。雖然橋的石礎子還在,但左右覓不到大木,短時間內想修復木橋很難。除此之外,往南十餘里外有道峪子,野子溝行到那裡,河床一下子擴大二十餘丈,河灘不深,騎兵可以直接泅水而過……」

  馮宣看著作戰參謀將地圖鋪在馬鞍上,將大軍前行的路線拿炭筆勾勒出來,問道:

  「曹霸所部跑到哪裡去了?」

  「曹霸將軍將其部分作三隊,一路走北線橫山峪,一路走南塘竹橋,他親率一路兵馬午前從這道峪溪渡灘東進,此時應該在高隴原修整。」作戰參謀將野子溝東側的一座原子圈出來,將曹霸午前行進路線標註出來。

  馮宣抬頭看到陰霾的天空,說道:「或有急雨,可有沿野子溝派人北上,盯住水情?」

  泅渡淺灘時,最怕遇到上游驟雨致溪水大漲。

  雖然對附近地形敵情的斥候偵察,有專人負責,但馮宣在執行新的作戰方案時,總會將所有的細節都確認一遍,以免出現遺漏。

  得到作戰參謀肯定的回答,馮宣示意其本部騎兵往下遊方向的峪灘前進,他微微眯起眼睛,眺望東部剛剛升起來的朝陽,已經有一夜沒有收到灞橋大營傳遞來的最新消息,這時候也不清楚成德軍主力昨夜有沒有渡河北上,心裡多少有些擔心他率部東進時機還是略早了一些。

  雖然王元逵遣秘使見荊振、孔熙榮,答應無條件交出所有的兵馬獻城投降,但前日夜間成德軍就又派一部嫡系人馬渡過渭河,對涇水西岸醴泉、池陽進一步加強控制。

  荊振、孔熙榮預料到王元逵答應的所謂投降,很有可能是緩兵之計,他極可能率部會沿涇水西岸的河谷,往渭北高原深處的慶州、原州境內逃去。

  之前,隴右軍從天水出兵,翻越隴山東進鳳翔,乃是兵分兩路:

  一路是李知誥率領以張松、鄧泰、趙慈等部從渭水南岸東進,之後又與周通、郝子俠會師到岐州城外,圍攻王孝先殘部於岐州。

  一路是馮宣率侯莫、曹霸、盧澤、李摯等部沿渭水北岸東進,沿路收復渭水中游北岸的隴縣、岐山、雍縣等城,同時承擔從北岸封鎖王孝先往北逃往渭北高原通道的作戰任務。

  沒想到王孝先很有骨氣,不僅寧死不投降,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率部渡過渭水,逃往渭北高原的山嶺溝壑之中頑抗的意思,這使得馮宣他們北路兵馬的攔截計畫落到空處。

  隴縣、岐山、雍縣的守軍都是望風而降,這些天都沒有撈到什麼仗打,曹霸等將滿心鬱悶。

  雖然這次他們同樣承擔起從北部切斷王元逵所部成德軍北逃的作戰任務,曹霸還是滿心擔憂王元逵這個沒用的鳥貨會直接選擇投降,使得他們一路過去只有佔領城池、收攏降兵等瑣碎事可做。

  馮宣卻更傾向荊振、孔熙榮等人的判斷。

  趙孟吉率蜀兵北伐關中之際,王邕發動兵變,奪取蜀國大權,趙孟吉及數萬蜀兵從此淪落異鄉,最初佔岐鳳等地,日子過得極為艱難;而之後即便投蒙兀人,率部駐守孟州,過得也不舒坦,上下將卒甚至還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趙孟吉自身也過得極為節儉、艱苦,軹關陘大捷之後,趙孟吉最終選擇投附,卻沒有提太不知天高地厚的條件。

  當然了,除了李知誥、柴建所率領的梁州軍外,趙孟吉乃是第一個率部整編投附的敵將,即便是千金買馬骨,韓謙也會厚待他。

  當然了,趙孟吉雖然率部參與對河洛的戰事,但並沒能佔到什麼便宜。

  再一個,趙孟吉投蒙兀人,是形勢所迫,而趙孟吉會陷入這樣的惡劣局面,一切又皆源於韓謙當初助王邕發動兵變反致。

  所以梁國君臣,對趙孟吉的接受程度較高。

  對王元逵,大梁君臣的感觀就差多了。

  王元逵是河朔驚變最直接的罪魁禍首,引蒙軍南侵不說,還甘為蒙軍先驅鷹犬,一路銜尾追殺大量的梁軍,與梁軍舊將血仇極深。

  要是王元逵掌控更大的底牌,又或者說成德軍的歸附,能極大改變戰局的走向,韓謙或許會努力去說服顧騫、周道元、荊浩等人,以更優待的條件招降成德軍。

  不過,相比較趙孟吉,此時的王元逵陷入外無援兵、三面受敵的困境,大梁兵馬在關中佔據絕對的主動,不要說顧騫等人了,就是韓謙也不會為避免三五千人的傷亡,而留下什麼隱患來。

  因此對王元逵開的條件,甚至可以保留雍州郡王的爵封,使每一代王氏子弟降一等恩襲封位,議政院也可以給王元逵留一席之地,但王元逵必須無條件將所有兵馬交出來接受整編。

  與趙孟吉不同的是,王元逵幹了逾二十年的封疆大吏,其在投附蒙軍後一路攻城掠地,都極順利。

  在王元逵看來,是兵權給他帶來這一切,這使得他即便到山窮水盡之時,也不大可能輕易放棄兵權。

  在李知誥率部進攻岐州之時,馮宣就已經有率部從北部封鎖、攔截成德軍北逃慶原的覺悟,在王孝先葬身火海,收復岐州全境之後,他就先率一部兵進入岐州西北的岐山。

  不過,在隴右軍從西翼攻入關中之後,韓謙傳來的詔旨就明確規定了,進攻關中的三路兵馬,華潼軍、商洛軍、隴右軍需要協同作戰,並明確荊振為主帥、孔熙榮、李知誥、馮宣為副帥,共同商議後續的作戰計畫。

  也許是荊振他本人就無意招降王元逵,數度派信使趕到岐山見馮宣,要求馮宣不得過於急切將渭水北部的兵馬集結到岐山,更不得過早往東派出兵馬進入涇水沿岸,以便給王元逵留下談判不成,猶能沿涇水北逃的假象。

  孔熙榮、李知誥兩人也並沒有反對荊振的決定。

  相比較調動不計其數的兵馬、戰械,去圍攻堅固堪稱天下之最的雍州城,不知道會拖多久才能將雍州城打下來,要是有可能,他們都希望能將成德軍從雍州城誘入渭水以北、涇水以西的渭北平原打殲滅戰。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以最快的時間結束掉關中戰事。

  關中戰事能否乾脆利落的收尾,亦或是拖延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都無法攻下雍州軍,對後續北線及東線的戰局,甚至對梁楚、梁蜀之間的關係,都有著極微妙而直接、深遠的影響。

  馮宣也是在等到王元逵派兵馬進一步增強對池陽、醴泉兩地的控制之後,才下令侯莫、曹霸、盧澤、李摯等部步騎,從岐山等地東進。

  岐山到涇水河谷南部的池陽城僅有百餘里,但渭北平原這幾年來戰亂不斷,道路受到嚴重的破壞,也沒有誰去修繕。

  而除了渭水最大的支流涇水外,在渭北高原的老龍山、嵯峨山、藥王山、堯山、黃龍山、梁山等有大量的溪河發育,從北往南縱向流入渭河,加上千百年來渭河兩岸的土地得到充分的開發,澆灌農地的渠道體系也相當的發達。

  然而原先架設於這些溪河、渠道之上的浮橋、木橋,這些年來都沒有人修繕,或遭洪水沖毀,或遭到人為的破壞。

  這些都極大阻礙了馮宣等部東進的速度。

  當然,這也是他們早就預料得到,甚至明知如此,也故意拖延著沒有急於調輜工營北上修路造橋。

  這一切就是為了在戰略上,給王元逵、王茂製造還有機會北逃的假象。

  當然,等到馮宣具體從岐山等地往池陽、醴泉方向推進時,沿途皆是破損的路橋,那真是急得要罵娘了。

  為了克服大軍推進的困難,盡快在成德軍北逃的通道完成集結,馮宣只能將一萬兩千多步騎,分拆成十數路分散往池陽縣境內推進。

  王元逵經營成德軍逾二十年,四萬成德軍有近一半乃是騎兵,馮宣將一萬兩千多步騎分拆前進,自然要冒不少的風險,但相比較將成德軍都留在渭北平原進行殲滅,而不使逃往北面的慶、原等地,成為關中平原如蛆附骨的隱患,這些風險是必須要承擔的。

  馮宣此時迫切想知道的,一是成德軍主力昨天夜裡有沒有渡過渭河北上,一是成德軍主力倘若昨夜已經渡過渭河北上,他們先進入池陽的少數兵馬,能拖延成德軍主力多久?

  還有就是馮宣此時還不是很確定,明天入夜前主力兵馬就能渡過渭河,進入北岸參戰。

  因為王元逵在灞河匯入渭水的河灣裡,鑿沉大量的舟船,洛陽-水軍以及輔兵清理這些沉船,耗時耗力,戰船一時半會還無法進入渭水上游及涇水協同作戰……

  …………

  …………

  為掃清北逃通路,王元逵不僅加強對渭河以北、涇水以西的醴泉、池陽兩城的控制,還著其子王茂率領上萬精銳騎兵部隊,進入池陽、醴泉西部地區以及武亭縣境內。

  王元逵心裡也很清楚,涇水之上的浮舟、木橋都被摧毀,在洛陽-水軍西進之前,梁軍進入同州的兵馬,短時間內難以渡過涇水,對成德軍北逃主力造成威脅。

  目前對成德軍威脅最大的,則是梁軍早在半個月前,就橫掃渭水以北、隴山西南諸城的萬餘騎兵部隊。

  這也是梁軍騎兵部隊的主力。

  梁軍的騎兵部隊,一直以來規模都很有限,在戰場之上主要還是協助重甲步兵,負責掩護側翼或牽制對手的騎兵部作,很少獨立投入戰場作戰。

  又由於簧臂式床子弩、蠍子弩等重型戰械,對路橋的依賴性較大,騎兵部隊在快速迂迴機動時,無法攜帶這些重型戰橫,攻堅作戰能力顯然也是要弱過重甲步卒一大截的。

  成德軍的騎兵部隊,早年駐守燕檀等州的南部,長期承擔抵禦蒙軍南下的重任,可以說是晉軍之中最精銳的騎兵;隨王元逵投附蒙軍之中,戰鬥力也沒有削弱。

  王茂此時率領一萬成德精騎,對抵擋梁騎從岐山方向殺來,掩護北撤通道的西翼,還是有相當的信心。

  他此時更關心梁軍主力繞到咸陽西翼搶渡渭水的速度。

  成德軍除了兩萬騎兵外,還有兩萬步卒外加王氏親族、奴婢及諸將史家小近兩萬人,在棄雍州城後,沿涇水西岸撤出的速度不會太快。

  從渡過渭河算起,即便不考慮梁騎的攔截與騷擾,這部人馬攜帶大量裝滿珠玉寶器的箱籠,想要安全撤到池陽以北的涇水河谷之中,短短八九十里地,可能至少需要三天時間。

  這也是最為危險的三天時間,而在王茂看來,最關鍵的是能否在這三天時間內,成功擋住南岸梁軍主力渡河。

  曹霸率部進入武亭縣北境時,王茂率領千餘扈衛駐守在武亭縣東北一座村寨裡,四月底的關中平原,已經有幾分初夏的炎熱,他登上村寨北部的一座矮山,能眺望到十數里外,漠峪河東岸大股梁騎集結的情形。

  漠峪河發源於池陽西部的原谷之中,往南於武亭縣境內,與從西北方向流淌而來的漆水河匯合,再經白石灘匯入渭水。

  漠峪河也是武德軍北撤通道西翼最主要的天然屏障。

  此時已入初夏,渭北高原之中的雨水開始充沛起來,使得發育於渭北高原的溪河水位普遍大漲。

  漠峪河沿線的橋樑都被摧毀,水位稍淺,能供騎兵直接泅渡的河灘僅有四五處,王茂也主要將手下的精銳騎兵,部署在這四五處淺灘的東岸,攔截梁騎渡河。

  「李元壽之子,李思齊率三千騎兵從原州出兵,目前已趕到永壽,派信使進入池陽聯絡,約定其部明天出涇水河谷進入池陽接應我們北撤……」

  數騎探馬從北面馳來,下馬跪稟道。

  「都說李元壽是頭狡猾的沙狐,看來是半點都不假!」王茂不滿的冷哼道。

  太原、晉南面臨極大的軍事壓力,烏素大石即便從北院調來一部分本族精銳南下增援,主要也是加強太原、晉南的軍事防禦。

  對關中地區的增援,烏素大石主要是勒令佔據銀夏等地的平夏等歸附部族出兵南下。

  王元逵一面使人秘密跟梁軍談判,同時也沒有放棄派人趕往夏州,找李元壽求援,但李元壽之子李思齊率領三千騎兵,一直停留在隴山西北麓的原州境內,遲遲沒有南下。

  說白了大家都不蠢。

  李元壽內心定然擔憂王元逵有率成德軍投梁的可能。

  之前面對隴右軍,他都不敢守秦州,此時在王元逵是戰是降都不能確定的情況,又怎麼敢輕易將佔到其部三成兵力的精銳騎兵,進入渭北平原增援王元逵?

  兩天前,王元逵派部加強對池陽、醴泉的控制,李思齊才率部緩緩南下。

  王茂相信定然是今日凌晨武德軍步卒主力保護家小開始渡過渭河,李思齊知悉之後,才決定率部出涇水河谷進入池陽境內接應他們北撤的吧?

  對於李元壽、李思齊父子心裡打什麼主意,王茂心裡也很清楚。

  位於渭北高原深處的慶、原兩州,歷來荒瘠,兩州人丁加起來都不到十萬,武德軍四五萬人馬撤入慶、原,不僅將替李元壽守住梁軍沿涇水河谷北上的門戶,在糧秣補給上也將依賴於平夏部。

  李元壽是看到蒙軍受挫,有據銀夏併吞河西而自立的野心,但平夏部本族精銳不多,又不擅農耕工造,即便蒙兀人迫於形勢,同意他們去兼併、侵吞河西諸州,他們想在西翼擋住梁軍的兵鋒也很困難。

  成德軍的北撤,能從各方面加強平夏人的實力。

  當然,只要能牢牢掌握住武德軍的兵權,王茂與其父王元逵對歸附蒙兀人,還是平夏人,都沒有什麼意見。

  倘若將來蒙軍能在太原、晉南,以及東梁軍在豫東成功吸引住梁軍的主力,甚至重創之,他們未必就沒有據慶原反客為主、從李元壽手裡奪取銀夏兩地控制權的可能。

  王茂對傳遞消息的斥候說道:「你即刻去永壽見李思齊,要他明日午前一定要率部進入池陽以西的黑牛灘附近,我李家對平夏部的援手之情,將沒齒不忘……」

  黑牛灘乃是漠峪河上游位於池陽縣境內的一處淺灘,雖然不是梁騎最容易泅渡漠峪河東進的通道,但渡過黑牛灘之後往東就是涇水河谷的出口。

  王茂不可能忽視梁軍集中兵力強渡黑牛灘,以直接截斷他們北撤通道的可能。

  他之前在黑牛灘以東,初步部署了兩千多騎兵攔截梁軍渡河,但考慮到隨著越來越多的梁騎進入漠峪河,他計畫明日午時之前,繼續往黑牛灘東岸增派兵馬。

  倘若李思齊能及時率三千平夏騎兵增援黑牛灘,王茂則可以將有限的兵力集中起來,不急於往北面增援兵馬。

  …………

  …………

  將晚時分,馮宣在數百扈騎的簇擁下,趕到桑河灣東岸,與曹霸會合。

  桑河灣位於漠峪河與漆水河會流河口的北側,由於漠峪河在會合漆水河之後,水勢陡然加大,桑河灣也是漠峪河下遊方向,最後一處適宜騎兵直接渡河的淺水灘。

  成德軍最終沒有越過莫峪河,攔截分部東進的騎兵部隊,但莫峪河幾處淺灘,成德軍都牢牢控制住東岸,桑河灣這邊,曹霸午後就將所部兵馬集結起來,幾次渡河都被打退回來。

  岸灘有不少被打散架的浮筏,還有人馬屍體往下遊方向載浮載沉而去。

  「賊他娘的,成德軍殺得還真狠,損失了三百多將卒,愣是沒能在東岸佔下一塊立足的地方來。」曹霸看著馮宣跨步走過來,迎上去朝荒草裡唾了一口唾沫,氣呼呼的說道。

  曹霸所部騎兵旅僅編三千精銳,前期試探性的接觸就減員逾一成,可見敵軍在東岸的狙擊有多堅決。

  而北面及東面的敵軍,增援桑河灣也是極快,這裡很顯然不是最適宜組織強攻的渡灘點。

  然而哪怕是分散、遲滯敵軍的攔截兵力,在每一個適宜渡灘的地點,都有騎兵集結,積極作出渡灘進攻的準備。

  馮宣登上一處緩坡,看到對岸除了三千多敵騎外,還有少量步卒在河灘外側用拒馬、鹿角構建簡易防線,以限制他們的前部騎兵渡過河後,迅速往對岸縱深處穿插。

  除了這些之外,敵軍在上遊方向還有少量的水軍戰船,曹霸之前組織人手打造浮筏,但倉促間難成規模,也沒有起什麼作用。

  這也是最為尷尬的地方。

  要是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不需要半個月,甚至只需要三五天時間,輜工營就能頂著敵軍的擾襲,在桑河灣的淺灘之上,搭建一座二百餘步長的木橋來。

  哪怕是多出兩天時間,將南岸重甲步戰旅的簧臂式床子弩、蠍子弩,調十數二十架過來,射擊對岸的河灘,也能降低騎兵搶渡的難度。

  然而現在的情況,他們哪怕是拖延兩天再渡過漠峪河,四五萬成德軍差不多都能逃到池陽以北的涇水河谷之中,那他們在池陽以南、涇水西岸圍殲成德軍的作戰意圖,就將徹底落空。

  看似這並不妨礙他們成功收復關中,但放走成德軍主力,使之繼續有實力威脅關中的側翼,這一仗就不能算大獲全勝。

  不過,面對一時遭遇的困境,馮宣卻是極平靜的說道:「現在敵軍上下都知道要逃命了,拚殺凶一點,不叫人意外……」

  要在渭河北岸全殲成德軍,他們預計到攔截戰會相當的激烈,但馮宣也相信,只要他們成功將敵軍北逃的通道切斷,敵軍最後如迴光返照的士氣及作戰意志,就會迅速瓦解掉。

  「聽斥候說有一部平夏騎兵進入永壽了,明天午前就有可能會出涇水河谷,進入池陽?」曹霸問道。

  成德軍的騎兵規模本身就要強過他們,現在又有一支平夏部羌騎即將插一腳進來,曹霸難免有些急躁,說道:「今夜天氣不會差,又是月半,我們今夜必須在桑河灣及武亭渡之間選擇一個突破口組織夜渡,殺到東岸去。」

  「平夏人應該出不了涇水河谷……」馮宣帶有一絲不確定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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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29: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八章 關中(五)

  曹霸敢打硬仗,也好打硬仗,還時常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是一個莽夫。

  除了嫡長子王茂之外,王元逵能征善戰的兄弟、子侄甚多。

  王氏子弟之中,王烈、王改、王鐘、王劾、王打、王野皆是河朔有名的勇將。

  王元逵就是依賴王族兄弟子侄牢牢掌握成德軍逾二十年的兵權未曾易手。

  也是這麼多年掌握兵權,內部又保持較好的穩定,以致兵權的好處,就像戒不掉的毒-癮,早就深深的根植到他們的骨髓深處。

  談判不成,王元逵、王茂父子以及其他王族子弟,心裡也是激勵起一股餘勇,奮力攔截梁軍從南敗、西岸渡過渭水、漠峪河,想著保住他們寧死也捨不得放手的四五萬人馬。

  曹霸午後身先士卒,親自率領一部騎兵搶渡淺灘試探敵軍在東岸的攔截力度,在東岸河灘遭受到王改、王劾兄弟二人的聯手攔截。

  雙方扈騎殺作一團,曹霸勇冠三軍,一桿馬槊在手,在軍中僅遇三五敵手,看到王改、王劾兄弟二人聯手殺來也沒有在意,卻差點栽在這裡。

  以單純的武道而論,王改、王劾兄弟筋骨都修煉到氣力湧如山崩的地步,曹霸也僅比他們略強一些,以一敵二,加以輕敵,能僥倖脫身,沒有在漠峪河東岸馬革裹屍,也虧得鎧甲堅厚、左右部將扈騎拚死相護。

  王家諸將及成德軍上下,現在都是凶狠的喪家之犬、猶斗困獸,不僅在騎兵力量超過他們,不僅在漠峪河裡有少量的水軍戰船,打擊他們倉促建造的浮筏,午後聽到明日午前還將有三千平夏部羌騎南下,曹霸都禁不住急躁起來。

  即便馮宣不過來,曹霸也會派人去找馮宣商議對策,卻沒想到馮宣先趕過來,還說平夏部羌騎有可能出不了涇水河谷。

  曹霸微微一怔,也渾不顧午後所遭遇到的凶險,訝異問道:「怎麼?平夏人不敢打出來?」

  琢磨敵軍將帥的心思,不是曹霸的長處。

  李元壽之子李思齊率三千平夏部羌騎在慶原之間的涇水河谷之內進進出出,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麼,曹霸實在懶得琢磨。

  他也更願意做衝鋒陷陣之將,鎮軍都指揮使或都統制一類的主將,他都不幹的。

  「不是平夏人不敢打出來——荊督帥午前派信使渡河過來通報,三天前韓豹就確認銅官縣北部原谷之中,有一條野徑可以翻越九稷山北嶺,進入永壽縣境內,韓豹已經親自率兩千輕甲精銳往永壽境內趕去了,」馮宣說道,「看敵軍的動靜,應該還沒有注意到這點。」

  「王茂沒有往黑牛灘增援兵馬,顯然是寄望平夏人能及時出池陽增援黑牛灘,不怕我們從黑牛灘突襲,但要是韓豹這小子能將平夏人攔在永壽境內,黑牛灘將是我們最好的突破口!只是韓豹那小子能趕得及擋住平夏騎兵嗎?」曹霸振奮之餘,又忍不住擔憂的問道,「從銅官縣走原谷小徑翻越九稷山到永壽縣,有多少里路?」

  控扼涇水河谷南段的永壽縣以及池陽縣北部地區,乃是成德軍四五萬兵馬逃往慶原的主要隘口,能有一部分步甲從渭北山地直接插入永壽縣,意義有多少不言自明。

  然而從銅官縣境內出發,到永壽縣境內的涇水河谷,看似只有一百里直接距離,但要是從人跡罕至的野陘山路翻越九稷山北嶺,路程絕對不止一百里。

  曹霸才有此一問,擔心韓豹率奇兵,沒有辦法如期趕到永泰南部、池陽北部的涇水河谷之中攔截平夏部羌騎南下。

  「初步勘測,差不多有三百里的樣子。」馮宣說道。

  「……那怎麼可能趕得及將平夏騎兵截住?」曹霸倒吸一口涼氣,說道。

  兩千精銳步甲,走平整驛道,三天時間走三百里地,還有可能做到,但翻山越嶺走三百里路,曹霸都懷疑他親自走這一趟,都要累得吐血吧?

  馮宣當然也不能確定韓豹就一定能及時進入涇水河谷南段,將平夏人攔住,他作決策,必須要留出一定的餘地,說道:

  「或許來不及將平夏騎擋在永壽不能南下,甚至李思齊明天午前將成功進入黑牛灘東岸,加強那裡對我們的攔截,但只要韓豹明後天能率部進入涇水河谷,對敵軍的震懾絕對不會小……」

  即便不考慮韓豹率奇兵突襲涇水河谷之事,看到敵軍在漠峪河東岸的攔截如此堅決,也促使馮宣決定選擇上游的黑牛灘作為突破口。

  這樣的話,即便渡河作戰會相當的激烈,也極可能會僵持相當久的時間,只要能破功突破黑牛灘,直接往東就能從涇水河谷的南口切斷成德軍北逃的通道。

  倘若從漠峪河下游淺灘渡河,一旦時間拖長,即便成功在東岸站穩腳,卻還是有可能會被成德軍的殿後兵馬拖住,無法從頭部攔截逃敵。

  當然,馮宣即便不期待韓豹今夜就能進入涇水河谷,也希望韓豹明天黃昏或夜間進入池陽北部地區。

  那樣的話,韓豹即便沒能攔截住平夏人南下,但對敵軍的震懾也定然不會低。

  這樣依舊有助他們趁敵軍士氣下降、意志動搖之際,集中兵力從黑牛灘進行突破。

  「好……」曹霸振奮的說道,「我留千餘騎兵在這裡作為疑兵,牽制對岸的敵軍,其他騎兵今夜就撤到西邊的林子後,往黑牛灘轉進,明天凌晨我與盧澤、侯莫、李摯他們的主力會合,一起殺黑牛灘!就不信咬他娘的一天,就不能將他娘的鳥咬下來!」

  「你要留在這裡充當疑兵,」馮宣說道,「你在戰場上太挑,長得也醒目,唯有你在桑河灣,王茂才不敢放鬆這邊的防禦,才有可能誤以為此間是我們的主攻方向。我已經下令著諸部將傷病都轉移過來,先期趕到的輜工營,也趕過來會合……」

  無法將現成的重型戰械運過來,輜工營先行,也沒有辦法在一夜之間在敵軍的強力擾襲下,將簡易橋樑在漠峪河之上架設起來,也不可能建造成百上千的浮筏吞沒敵軍少量的水軍,隨意在漠峪河沿岸選擇渡河點,那還不如先集中到桑河灣來,進一步迷惑敵將的判斷。

  當然,要真正能將攔截敵騎的主力吸引到下游來,曹霸這麼一個標誌性人物,就不能離開。

  「……」曹霸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被用作疑兵,痛苦的呻吟道:「李摯還是瓜蛋-子,盧澤、侯莫兩個人都是膽小的沒用鳥貨,沒有人一馬當先去撕敵陣,黑牛灘你要怎麼打下來?」

  曹霸還沒有傻到將矛頭指向馮宣,但也強調自己是馮宣眼下唯一能用於進入前鋒線上帶領將卒血勇廝殺的勇將。

  馮宣說道:「也未必不是你這裡先突破敵軍攔截,但切記要恤用將卒……」

  曹霸是勇將、猛將不假,就他經歷的戰事而言,殺敵戰績也無人能及,但曹霸作為一把尖刃,勇猛殺敵之餘,對側翼的防護保護不足,也常常導致其部傷亡率高過平均一大截。

  因為曹霸已經受到敵軍的注意,馮宣不便將他調到黑牛灘主攻戰場上統兵作戰,但也擔心他留在桑河灣吸引敵軍主力精銳,殺起性來會忘了填補到這裡充當疑兵的多為傷病及輜工輔兵。

  「能勝當勇爭之,光恤用將卒不能帶著他們克敵致勝,又有什麼用?不過,我不會忘了桑河灣這裡是充滿疑兵的。」曹霸說道。

  「你知道就好。」馮宣說道。

  他接下來又將曹霸及其手下的參軍、都將召集起來,將加強黑牛灘的增援兵馬以及故佈疑陣的部署確定下來,他才在扈騎的簇擁下,繞到一座密林的西邊,在敵軍的視野之外,匆匆往北趕去……

  …………

  …………

  「前面是黑風溝,秋冬季常有大風從原溝裡穿過,颳起黑色塵土,似黑風瀰漫,才有此名……」

  在熹微晨光裡,韓豹將戰刀橫在膝前,盤腿坐在泥地上,聽斥候匯報前方路陘的情況。

  他們所在的黃土高原,荒禿禿沒有高大的喬木,此值初夏時節,雨水充沛起來,野草在原梁溝谷間漫長。

  雖然說韓豹率部收復同州諸城寨,沒有進入涇水西岸攔截成德軍北遁的作戰任務,但探得銅官往永壽有野徑能翻越九稷山北嶺,韓豹便直接決定將親衛營及收復銅官的兵馬,編為突襲隊穿山西進。

  兵貴神速,韓豹無法在請得荊振的同意之後再出兵。

  那樣的話,至少要耽擱一天的時間,他只是在出兵的同時,派人趕往灞橋大營稟報他的這一決定。

  從銅官縣西部出發時,韓豹並不清楚三千平夏部羌騎已經從慶州抵達永壽縣北部,他決意抄野徑插入永壽與池陽之間的涇水河谷,意圖很簡單,就是配合西進的騎兵,直接從敵軍必經之路上,封死其北逃的通道。

  這是一次艱苦卓越的行軍。

  除了刀矛輕盾戰弩及箭支外,分批西進的兩千戰卒,將沉重的鎧甲全部卸在銅官城。

  除了南緣與關中盆地過渡帶一系以灰炭為主的石質山嶺外,渭北高原,也就後世所稱的陝北高原,主要以頂部平緩、敘坡陡峭的黃土丘原地貌為主。

  斷斷續續的道路,在原頂丘梁或溪河衝開的川溝之中延伸。

  前面的黑風溝,實是千百年甚至更為久遠的溪河流水,不斷侵蝕、沖積沿線的黃土丘陵所形成的一道溝谷,沿潺潺溪河西進,穿過這條長逾二十里的溝谷,便能看到渾濁的涇水,從更為寬闊的河谷川溝間穿插而過,往南面的關中盆地流淌而去,直至匯入渭河。

  雖說從銅川縣出發時,韓豹還不清楚李思齊率三千平夏部羌騎從原州南下的事情,但此時斥候探馬已經確認有一部騎兵正從永壽縣南部的河谷間通過南下。

  很顯然這只可能是從原州甚至從更北側河套平原增援過來的羌騎或蒙兀騎兵。

  三天多時間,在原梁溝谷裡穿行近三百里,兩千兵馬早就稀稀落落拉開近百里長,隨韓溝抵達黑風溝前的前部兵馬,僅有三百餘人,此時也都精疲力竭,不少人連戰靴都走爛了——前部兵馬原是一支五百人規模的整編作戰營,再加韓豹身為旅都指揮使的五十多名旅帳親衛、參軍及其他隨行人,但此時有近一半人掉隊,實在跟不上這樣的行軍強度。

  韓豹脫下鞋襪,兩隻腳都磨得血淋淋的,堅定的毅志,叫他面不改色的一邊研究軍情,一邊叫扈衛給他的腿上藥包裹起來,再忍著痛塞入開裂的戰靴之中。

  三百多疲兵穿過黑風溝,除了刀弓弩箭外,都沒有穿甲,想要從正面攔截暫時還不知道多少人數的敵援,是不現實的。

  這時候是據黑風溝故佈疑陣,將敵軍驚動,使之擔憂後路被截斷,不敢繼續南下,還是說趁著敵軍沒有察覺,藏在黑風溝以東的原谷之中休整,等這部敵軍過去後,再從後面封堵其退路?

  前部三百多人馬,抓緊時間休整,韓豹盯著作戰地圖陷入沉思。

  選擇前者,有可能提前驚動敵軍。

  敵軍分兵進入黑風溝,就有可能將他們進入涇水河谷的通道給堵死,以致無法直接進入涇水河谷,將敵軍的退路封死。

  而選擇後者,倘若南翼及西翼的兵馬主力不能及時殺入池陽,他們這點兵力,又精疲力竭、沒有堅甲重盾防守,未必就能抵擋住四五萬敵軍不要命的殺入涇水河谷之中。

  真是取捨兩難的決定啊!

  「旅帥,馮副使派人過來了!」這時候又有數名派到前方斥候從南面的原梁翻過,沿著陡坡,直接滑到溝裡來,他們帶回來兩名山民獵戶打扮的黑瘦漢子。

  近四天時間都在曲折如迷宮的黃土原梁間通過,韓豹沒有辦法跟灞橋大營那邊取得聯絡,也不知道成德軍北逃及南線、西翼諸部攔截敵軍的情況,這也是他剛才難做決斷的根源。

  這時候見馮宣派人過來聯絡,韓豹振奮的站起來,不顧磨得血淋淋的兩腳塞進戰靴時鑽心疼痛,一瘸一拐的迎過去,急切問道:「馮宣率領諸旅騎兵都從鳳翔殺過來了?」

  「王茂、王打、王劾諸將,率成德軍一萬多步騎,沿漠峪河佈防,計畫今日上午從黑牛灘渡河,進入池陽縣……」

  來人是隴右宣慰使府的一名中級參軍,韓豹見著面熟,但來人一天一夜翻山越嶺,趕了一百多里山路,還要喬裝打扮穿過敵佔區,樣子比他們還要狼狽。

  驗證過身份,也沒有時間收拾,就直接過來見韓豹,在昏暗的晨光裡,自然是看不真切面孔。

  聽報姓名才知道來人是南內史府參知田城的次子田卯,入伍已有好幾年,一直以來都在韓謙身邊擔任侍衛武官,韓豹以往見過兩面。

  田卯是年前請求隨馮宣率騎兵旅進入隴右參戰,然後又隨馮宣等將從天水沿渭水東進,殺入關中。

  馮宣確知韓豹率兩千輕甲步兵翻越九稷山北麓的原谷西進,就擔心韓豹這三四天時間內與南線無法聯繫難以準確估測池陽以南的戰情,派出大量的斥候探斥,翻越漠峪河上游的丘山,一方面是從西線襲擾南下的平夏部羌部,一方面也是方便信使從目前還在敵軍控制之下的涇水河谷穿過,到東面的丘原間等候韓豹過來聯絡。

  田卯不願意因為他的身份受到優待,他沒有統兵作戰的經驗,不指望到第一線去衝鋒陷陣,便主動請求過來聯絡韓豹這支突襲奇兵。

  看到隨韓豹第一批趕到黑風溝東側的三百多人馬,一個個都慘不忍睹,田卯也不忍請他此時率令這些殘兵殺出黑風溝,去牽制十倍之眾的平夏精銳。

  「馮宣派了多少斥候探馬,進入河谷西翼的丘原?」韓豹聽田卯口述,將此時南線、西翼諸部的兵馬部署情況在作戰地圖上標識出來,問道。

  馮宣清楚知道他們即便及時趕到涇水河谷東側,也會慘不忍睹,更希望他們先放李思齊的平夏部羌騎過去,等到時機適當時從側後殺入涇水河谷,動搖黑牛灘的敵軍軍心,減輕他們強行突破黑牛灘防線的難度就好。

  只是這麼安排的話,黑牛灘的戰事將是難以想像的激烈。

  畢竟黑牛灘搶渡戰一旦開打,成德軍也必然將意識到馮宣的突破重心在那裡,除了李思齊這一部援兵外,成德軍從醴泉、池陽都能調大量的援兵過來。

  一旦成德軍利用重盾長矛在黑牛灘以東結陣,馮宣僅僅用騎兵搶灘渡河,要死多少人才有可能將敵軍殺潰?

  「目前河谷以西,有我們兩百多斥候兵。」田卯說道。

  「有兩百斥候精銳夠用了!」韓豹說道,「平夏人知道西翼丘原間的小股兵馬,只可能是斥候部隊,人數不會多,也需要在西翼留下少量的防備兵力就可以,吸引不了他們的兵力,但我們從黑風溝殺出,他必然會將兵馬收縮到黑風溝口來,絕不敢再輕易南下!我們能將這三千平夏羌騎拖住!」

  「這……」田卯看東歪西倒的三百多人,要不是軍械所新造的戰弩主要用絞輪開弦,他都懷疑這些人還有幾個能將戰弩拉開,更不要說拿起刀矛,與驍悍的平夏人在原谷之中對陣廝殺了。

  「平夏人拖到這一刻,才決定南下接援成德軍北逃,說白了他們並不願意承擔多大的風險,」韓豹將幾名隨他先行的參軍、營將都召集到身邊來,說道,「我們未必就一定要釘在黑風溝西口跟他們結陣廝殺,更主要的是叫平夏人知道他們繼續南下,就要承受被我們封堵退路的風險。李元壽心大但平夏部人丁稀微,撐不住他們那麼大的野心。西翼有兩百多精銳斥候策應,我們只要確認平夏人停止南下,完全可以在黑風溝裡邊打邊撤,等後面的兵馬過來……」

  曾經渾渾噩噩的奴婢少年,此時已是經歷戰火考驗的大梁高級將領。

  雖然三天四夜的強行軍,叫韓豹的樣子看上去很是狼狽,然而語氣間透漏著堅毅的自信。

  他深知,他們此時若能成功的將平夏人拖在涇水河谷之中,也就意味成德軍部署於黑牛灘東岸的攔截兵力,僅有計畫中的四到五成;馮宣在西岸所組織的第一波突擊攻勢,就極可能將其比預想中單薄得多的防線打穿掉,而不用在狹窄的黑牛灘,用騎兵去死磕敵軍的重甲步陣。

  騎兵的優勢在於迂迴機動,死磕重甲步陣很難佔到便宜。

  「不需要派人去通報,只要在原子高處點燃三堆篝火,西翼看到便會將斥候兵集中起來策應!」田卯振奮的說道。

  西翼進山的兵馬不多,但情況要比這邊好很多,唯一的問題,李思齊知道他們在西翼僅有少量的斥候翻山越嶺鑽進來,拖不住平夏部羌騎的主力。

  不過針對各種戰術,早已經制定預案,只需要田卯與韓豹會合,用篝火或狼煙傳遞簡單的訊號就行。

  韓豹當即將先抵達黑風溝的三百多人馬分作前後兩部,情況稍差的百餘人留在黑風溝內休整,必要時接應他們後撤,其他兩百人體力稍好些,隨他往涇水河谷殺去,吸引平夏人的注意力。

  為了製造兵強馬壯的聲勢,韓豹還特意將二百多人分作三隊,一隊走黑風溝底,兩隊走到黑風溝兩翼的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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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4 16:3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五十九章 關中(六)

  涇水西岸的關中盆地上,馬蹄狂奔的聲音,似戰鼓在人心之間震響。

  「什麼,天亮之後都沒有看到平夏部的先頭騎兵出涇水河谷?」

  得報池陽北部的斥候等到天亮都沒有看到李思齊的先頭部隊出涇水河谷,坐在馬背上盯著桑河灣戰場的王茂,心頭頓時間陰雲密佈。

  大股騎兵南下的速度,自然沒有想像中那麼快,但斥候、游哨等先頭部隊有探路及偵察敵情的責任,定然需要比主力部隊更早、更快的出現。

  要是天亮之後,李思齊的先頭騎兵都沒有出涇水河谷,那平夏部羌騎的主力,根本不可能趕在預定的時間內,進入黑牛灘東岸增援!

  李思齊到底在幹什麼?!

  「這裡面怕是有詐啊!」

  王劾勒住韁繩,停下馬來,皺著眉頭說道,

  「對岸的梁軍看似連夜又有大股兵馬聚集過來,但清晨的攻勢有氣無力,完全不是曹霸那武蠻子的風格!王孝先手下都是一群軟蛋,絕大多數都不戰而降,這路梁軍從天水東進過來,都沒有逮到什麼硬仗打,絕不可能這麼快就打疲了……」

  「你速去點齊兩千騎兵拉出來,跟在我後面增援黑牛灘,速度要快。」王茂感覺要糟,等不得王劾點齊騎兵,先緊急率領三百扈騎,快馬加鞭往四十里外的黑牛灘東岸增援過來。

  王茂身邊的扈騎,所御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駒,但趕到黑牛灘已經是辰時末刻。

  他遠遠看到僅有兩千步騎防守的黑牛灘東岸,簡易防線已經被梁騎撕開數道口子,心都又涼了半截。

  他們在防線後駐紮的大營,這時候也都被小股梁騎從兩翼突殺進來。

  這些梁軍騎兵大白天都高舉著火把,繞開追兵的圍追堵截,將一座座的營帳點燃,不斷在防線後製造更大的混亂。

  除了黑牛灘因為這一段河床是一整塊黑色岩石,彷彿黑牛伏在水下,形成兩百餘步寬的淺水灘,可以直接供騎兵通過之外,黑牛灘上下遊方向,還有梁軍連夜伐木打造的數十隻浮筏,正載著棄馬步戰的梁軍健勇,渡河殺來。

  黑牛灘還是太窄,正面又有武德軍過去三四天時間裡趕著修建出來的簡易防禦工事,防禦工事之後數百成德軍的重甲步卒執重盾戰弩長矛守防禦,兩翼又有成德軍的輕騎、具裝甲騎列陣。

  想要直接從黑牛灘這麼狹窄的通道搶攻渡河,並在東岸奪得立足之地,難度很大,傷亡也將極其慘重。

  打造簡易浮筏,爭取在黑牛灘兩翼多點渡河,更容易繞開成德軍在黑牛灘正對面建立的防線後,將兵力上的優勢充分發揮出來,往東岸縱深突破。

  雖說成德軍在漠峪河裡還有少量的水軍戰船,但昨日入夜時,王茂判斷桑河灣將是梁軍的主攻方向,不大規模的千餘水軍力量,都被他調到漠峪河下游的河口位置去了,卻沒想到梁軍真正的突破口選在黑牛灘。

  除了已經投入戰場的三四千梁軍外,王茂看西岸黑壓壓一片,少說還有四五千梁軍等著渡河。

  這叫他眼前一陣陣發黑。

  李思齊的三千羌騎失信未到,此時梁軍集結於黑牛灘的精銳兵力,是他們的三四倍之多,此時都在拼了命的搶灘渡河,這仗還要怎麼打?

  不管多艱難,王茂也知道他沒有輕言放棄的餘地。

  這邊被打垮掉,梁軍就直接貼著北山的邊緣東進,封住涇水河谷的南口,那成德軍連同王氏親族、將吏家小四五萬人馬,都將陷在涇水、漠峪河、渭水之間,淪為甕中之鱉,一個都逃不出去。

  「兒郎們,跟我上!」

  雖然王茂這幾年來不再衝鋒陷陣,但他知道自己下面兩個弟弟不是省油的燈,即便受封世子,卻也沒敢沉溺於淫奢的生活之中,而忘卻軍政之事。

  他揮舞著戰戟,激勵身後將卒的士氣,牽動韁繩,第一個策馬往戰場殺去。

  梁軍連夜也沒有造出多少簡陋浮筏,再加上漠峪河東岸的河堤大體還算完好,這增加了梁軍渡河的難度,這使得兩翼渡過河的襲擾梁軍,數量還極有限。

  王茂不去管兩翼的襲擾梁軍,看到目前梁軍的主要渡河通道,還是黑牛灘這一片淺水域,心想他們只要能將梁軍主力壓制在狹窄的河灘上打不上來,不叫梁軍的優勢兵馬從容的展開,等王劾等人率後續的援兵趕來,這一仗他們就還沒有輸。

  即便沒有身邊的人拉著,王茂卻也不會直接進入混亂的戰場廝殺。

  激勵過士氣後,他在十數扈騎的簇擁下,停在戰場的邊緣,看著隨他趕過來的三百精騎衝進戰場,果然將梁軍的氣焰打下去幾分,將數百渡過河來的梁軍壓在殘堤之下、二三百步縱深河灘地裡。

  然而沒有等王茂心裡寬慰多久,梁軍又增派兩隊重甲步卒,騎馬渡河,然後在河灘地兩翼結陣,中間又有一隊重甲騎兵徐徐渡河過來。

  梁軍極少用重甲騎兵衝鋒陷陣,但不意味著梁軍必要時湊不出兩隊重甲騎兵來。

  梁軍新一輪的戰前整隊完畢,千餘人馬以重甲步卒、重甲騎兵、輕甲弩騎為主,從狹窄的河灘地,往緊挨著河堤修建、卻已被打殘的防禦工事仰攻過來。

  這些梁軍一邊舉著各式兵刃、戰械簇擁過來,一邊大聲嚷嚷著什麼。

  戰場之上太過嘈雜,王茂又距離相對較遠,聽不清梁軍在叫什麼。

  「這些梁軍將卒大叫李元壽、李思齊已經投降大梁,不僅不會趕過來增援,還已經奪下永壽縣,堵死我們北撤的通道。」

  黑牛灘東岸守軍的副將奢融趕過來回稟梁軍在大叫著什麼。

  「胡扯!李元壽、李思齊絕不會投降梁軍!」王茂氣急敗壞的大叫。

  雖然他這時候也頗為心慌,但說到李元壽、李思齊已經投降梁軍,他是第一個不相信的。

  真要那樣的話,梁軍完全沒有必要在黑牛灘拼這麼凶,而李思齊也完全可以趁他們不備,襲殺他們的後路,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不知道是出了什麼變故,或許更有可能是李思齊膽怯了,但他絕不相信李元壽、李思齊已經投降梁軍。

  「下面的將卒更關心李思齊的援兵在哪裡,什麼時候能到?」奢融問道。

  他們或許不信李元壽、李思齊父子已經投降梁軍,但下面的兵卒,甚至中下級武官都更關心援兵什麼能到,沒有援兵,僅靠他們兩千多兵馬抵擋梁軍一波緊接一波的進攻,士氣撐不住多久。

  馮宣昨夜就親自趕到黑牛灘西岸坐鎮,並將諸部精銳都抽調過來,清晨過後組織人馬搶灘渡河,並沒有打得太激烈。

  一方面馮宣需要有步驟的破壞敵軍在東岸殘堤修建的防禦工事,要不然騎兵會被這些防禦工事擠住施展不開。

  另一方面也是馮宣並不確定平夏部騎兵什麼時候會過來——韓豹也來不及派人翻越上百里涇水河谷以西的崇山峻嶺通知他,馮宣擔心兵馬往東岸縱深延伸時,側翼會暴露在隨時趕到的平夏部羌騎的兵鋒之下。

  然而,在看到王茂親自帶著數百扈騎倉皇從桑河灣東岸防線趕到黑牛灘,這時候不僅對敵軍在東岸的簡易防禦工事破壞差不多了,馮宣更能確認李思齊所率領的平夏部羌騎在涇水河谷裡被韓豹他們拖住了。

  這一刻,馮宣直接多派兩倍的兵力進入對岸的河灘地,加強進攻密度與烈度。

  不得不承認敵軍的意志很頑強,又佔據地勢上的優勢,但這時候從兩翼渡河的襲擾兵馬也已經多到能集結成騎隊,不斷從側翼突襲、衝擊敵軍防線的後背,敵軍很快就支撐不住。

  沒有敵軍的攔截,一隊隊騎兵就彷彿脫手的戰矛,紛紛殺入漠峪河東岸。

  馮宣先著盧澤率一隊騎兵,以最快的速度往涇水河谷殺去。

  韓豹所部即便如期將平夏部騎兵拖在涇水河谷之中,但韓豹所部三天四夜用腳狂奔三百里山路,其第一批趕到戰場的前部將卒狀況必然極差,這時候卻還要奮勇與敵軍糾纏,要是不增援,將平夏部羌騎逐走,傷亡將難以想像。

  除了盧澤率一部騎兵先往東北方向的涇水河谷馳去外,馮宣還下令李摯率一部馬步兵緊隨其後,但不用進入涇水河谷,而是在池陽城的北面、涇水河谷的南口附近擇地結營,徹底堵死成德軍北逃的通道。

  他親自率領餘下三千多騎兵,沿著漠峪河東岸往下游突進,將敵軍在漠峪河東岸的防禦兵馬都打潰掉或逼退,以便還留在西岸的曹霸、侯莫兩部以及一部輜工輔兵能順利渡過漠峪河……

  …………

  …………

  雖然成德軍在渭水以北、涇水以西擁有逾兩萬騎兵,但其有近一半的騎兵都集結於咸陽城對面的渭水北岸,用來抵擋南岸四萬多大梁精銳,從咸陽城西側組織舟船渡過渭水。

  雖說雍州境內的舟船都被王元逵搜剿一空,渭水下游以及灞水的河道都被沉船堵住,但李知誥在鳳翔境內還是找到一些舟船,緊急集中到咸陽來用於主力渡河。

  王元逵最終的目標,還是想帶著嫡系人馬,逃往渭北高原深處的慶原等地。

  這決定了他不可能用撤退緩慢的步卒部署在渭水北岸,去拖延南線梁軍主力渡河的速度,但他將半數騎兵當作殿後兵馬,部署在渭水北岸,其漠峪河東岸的防線崩潰之後,他手裡沒有更多的機動戰力,對整個局勢的崩壞,也就根本沒有補救的餘地。

  等到漠峪河以西的步騎都進入東岸,馮宣也沒有冒險去直接進攻咸陽城對岸的萬餘敵騎。

  這時候甚至都沒有必要專門去為南線主力打開北渡渭水的通道,馮宣直接率領兵馬往北面,往涇水河谷南口的池陽縣境內集結,與南線主力形成南北夾攻之勢,徹底叫成德軍遁地無路、飛天無門。

  池陽兩千餘守軍,第一時間棄城往醴泉城逃去,隨後更多的成德軍人馬,都往醴泉城蜂擁而去。

  馮宣對此也都是無動於衷,他在等南線主力按部就班的渡過渭水,再一起往醴泉城下進逼過去。

  醴泉城池是極為堅固,但醴泉就在涇水的西岸,四週一馬平川。

  王元逵是在渭水河道里鑿沉大量的舟船,但沒有敵軍的干擾,馮宣相信水軍戰船駛過來,與兩岸的輜工營輔兵將一艘艘沉船從主航道上拖開,恢復渭水、涇水等主要河道的通航,並不需要多少時間。

  到時候他再與荊振、孔熙榮、李知誥等路兵馬在醴泉城外會師,等洛陽新造的重型戰械將源源不斷的經渭水、涇河運來,必然能以低得多的代價叩開醴泉城的城門。

  韓豹率部奔襲三百里進入永壽縣東南的黑風溝,雙腳就被戰靴磨得血淋淋,之後又率前鋒疲卒將平夏部騎兵引入黑風溝糾纏,等他被抬進池陽城救治時,兩腳早已經一片血肉模糊。

  在後續兵馬趕到黑風溝增援,第一批進入黑風溝的三百多前鋒,兩百人戰死,餘者,包括韓豹在內,皆是傷痕纍纍;而等盧澤率部進入涇水河谷,李思齊率平夏部駭然而走,從銅官城往西迂迴突襲的兩千兵馬,總計有五百多人戰死於黑風溝之內。

  突擊兵馬沒有重甲護身,又是極致疲累,戰死五百多人,僅在黑風溝戰場留下兩百多敵軍屍體,以戰損比例來說,要遠遠高過敵軍,但就整個攔截作戰的戰局而言,卻是首功。

  四月下旬,八萬大梁步騎及水軍精銳,將五萬多武德軍兵卒及將吏家小死死圍困於醴泉城裡。

  醴泉城是堅固,但作為雍州下轄縣城,僅有五百步縱深,環城牆一週僅兩千餘步而已;遠不能跟城牆長逾二十多里的雍州城相提並論。

  這麼點大的城池,平時城裡也僅有六七百戶民戶居住。

  這時候王元逵、王茂卻將連兵卒及王氏親族、將吏家小近六萬人以及三四萬匹大型牲口都裝了進去,擁擠程度可想而知。

  醴泉城太小,城中即便可以宰殺戰馬及其他大型牲口充飢,但沒有什麼防禦戰械。

  而在將四城門堵死之後,圍城的兵馬直接將旋風炮等重型戰械推到城前二百步處,甚至可以無死角的轟擊到城中任何一個角落。

  這時候不可能再給王元逵、王茂父子什麼厚待。

  除了營指揮以下的中低級武官及普通將卒投降可以得到豁免外,荊振親筆所擬的敦降書,將成德軍一干高級將領、吏臣及王元逵、王茂父子都列入必擒或必殺的戰犯名單。

  荊振甚至還給王元逵、王茂父子的頭顱開出千金賞格。

  在上百架旋風炮、攻城弩持續進攻下,守軍每時每刻都要承受傷亡,士氣很快就徹底崩潰,陸續有守軍兵卒吊著繩索出城投降。

  到第四天醴泉西城門守軍副將奢融聯合將卒擒住主將王烈,打開西城門迎接圍城兵馬入城,沿路守軍皆望風而降。

  即便被列入戰犯的守將也都紛紛放棄抵抗。

  不過王元逵、王茂父子二人,最終也是沒有將自己的頭顱便宜別人。

  他們將府裡數十女眷都趕到縣衙後院用箭射殺,然後堆積薪柴,澆上火油點燃,他們父子二人最終投入火海自刎身亡。

  荊振、孔熙榮、李知誥、馮宣、朱貞進城後,趕到熄滅的火場,輜工營輔兵僅僅從殘院裡清出一堆燒得面目全非的殘屍。

  「將王元逵身邊的將臣、侍衛分開來審訊,確認王元逵、王茂父子殺死妻妾之後走進火海自刎身亡……」負責戰後整肅狼藉的將吏,走過來跟諸人稟報導。

  荊振、朱貞對王元逵、王茂父子是有大仇,對王元逵、王茂父子的死沒有半點惋惜之意。

  李知誥、孔熙榮、馮宣只是搓手而嘆。

  王元逵、王茂父子要是最後投降被俘,至少還不用死,但對他們來說,淪階下囚,比死好不了多少。

  而他們曾經有過選擇,是他們的貪婪與不甘,葬送最後的選擇,他們大概也不想活下來被人嘲笑餘生吧?

  當然,王元逵、王茂父子臨死前射殺府中女眷殉葬,也鑿實殘暴可恨。

  「如此殘暴之人,當將他父子二人的屍首拉到城頭,曝屍三日再棄之荒野,醴泉城裡也要找來石匠刻碑書其殘暴之事,以警示後人;其他屍體另挖墳安葬了。」荊振、李知誥都不便直接對王元逵、王茂父子的屍體處置說什麼話,孔熙榮直接說道。

  荊振揮揮手,示意此間負責的武將遵照孔熙榮的話去做。

  除了派人即刻動身趕往洛陽報捷,荊振又與李知誥、孔熙榮商議著,隨後將成德軍中高級俘將二百一十六人以及王氏親族一百五十六人,押往洛陽獻俘。

  至於其他的俘兵要如何處置,以及後續的戰事安排、關中諸州的防務、府縣官員的任命等等,則要等韓謙從洛陽傳詔。

  當然,對在年中之前收復關中,洛陽早就有預測,而後續對關中治理、防務安排,韓謙也早就傳詔徵詢荊振、孔熙榮、李知誥、馮宣以及柴建、朱貞等人的意見。

  即便沒有公開宣揚,但這時候大梁重臣宿將心裡都已經非常清楚,韓謙心裡已經將天下重歸一統視為己任。

  隨著大梁疆域的不斷擴張,後續如何治理地方也已經成為朝野將臣議論與關注的重心。

  前朝初期仿照西漢時的刺史制度,將天下按照山川形勢、交通便利,分為十五道,按需要設立監察性質的官員協助中樞監管州縣,但只起到監察性的作用,並沒有在州縣之上形成真正意義上的行政區劃分。

  前期到中後期,最初用於邊境地區的節度使制度被廣泛用於全國,天下政區基本被各節度使瓜分,以致最多時天下出現四十多個藩鎮,形成地方藩鎮割據的局面,最終致使前朝覆滅、天下四分五裂。

  梁晉蜀楚立國之後雖然在延續舊制的基礎上,也花了很大的心思去推行既方便治理地方,又能限制地方勢力坐大、權臣割據的新制,但時間都太倉促,都不是很成功。

  一定要說有能借鑑的例子,那就是當年在削藩戰事之後,為方便楊元溥掌握收復的湖南諸州壯大勢力,天祐帝在潭州設行尚書省轄管潭朗岳鄂詔衡敘辰諸州,可以說較為成功的一例。

  楊元溥登基繼位,湖南行尚書省繼續保留下來,但不再設統攝軍政的行尚書令,而以宣慰使、轉運使、按察使分掌湖南諸州的軍政、財賦以及刑獄監察等職。

  這樣既方便對地方的治理,成功壓制地方勢力抬頭,又避免軍政大權過度集中到一人手裡。

  韓謙現在就有意願在收復關中之後,直接成立大梁的第一個雍州行省,左內史府、議政院也就相關問題,反覆討論過好些日子。

  四天後,高紹與洗尋樵、韓成蒙等官員,攜帶韓謙的詔書趕到醴泉,與荊振、李知誥、孔熙榮等人會合,正式宣佈成立雍州行省,以雍州為行省首府。

  除了今年五月之前收復的鳳、岐、雍、同等州縣後續都將改府縣制以及即將收復的渭北諸州外,漢中府、金州府、商洛府、華潼府,都一併置入雍州行省轄域。

  相比較湖南行尚書省,雍州行省將以經略使、按察使執掌兵民政事及吏治監察刑獄等事,第一任經略使、按察使由荊振、洗尋樵出任,同時也明確五年的任期。

  韓成蒙出任首府雍州府第一任知府事。

  雖說經略使之下設有兵備司轄管地方兵政及預備役部隊,但現役主力作戰部隊,猶由各個行營軍直轄。

  根據戰事的需要,將於隴山以西設隴右制置使府,轄秦州、成州、武州,治天水,以柴建為隴右制置使兼領隴右行營軍都統制,轄趙慈、侯莫、周通等三旅步騎負責從隴山以西的防務以及從南面往北打擊佔據銀夏等地的平夏部羌騎勢力。

  以商洛行營軍及梁州軍鄧泰、張松、柴訓等部,編雍州行營軍,總編六旅三萬現役步騎戰卒。

  馮宣以雍州行省經略副使及慶原延麟諸州都督軍事兼領雍北行營軍都統制;除了收復慶原延麟等渭北四州外——事實上五月中下旬,慶原延麟等渭北諸州的守軍都不戰而逃,馮宣兵不血刃奪得這四州之地併入雍州行省——雍北行營軍後續還將負責從西翼進攻蒙兀北院控制的領地,對其進行軍事打擊。

  梁蜀目前關係還沒有破裂,不會直接設置行營軍,但也必然需要駐以精銳主力,盯住梁蜀兩國的邊防。

  韓謙使朱貞出任梁州府(漢中)制置使,率領兩旅步騎坐鎮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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