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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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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伊人睽睽] 我竟然和炮灰私奔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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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1: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章

  國師與其弟子們住在佛寺專門為他們騰出的一個院子。院子有後門,寧鹿出去時,完全沒必要和前面的和尚們撞上。

  寧鹿在深夜裡背著國師、再提著自己的包袱,她輕鬆無比地走過小院。

  院中楓紅杏黃,爛爛一派。

  原本應該清醒值夜的弟子們都昏昏沉沉,陷入沉睡中。他們對國師被寧鹿擄走的事一無所知。

  寧鹿背著人,已經出了佛寺,見到了自己藏在樹林裡的馬車。她才鬆口氣,卻忽的目光一凝。

  因斜對角,忽然冒出一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小和尚。

  小和尚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背著的昏迷的國師。且寧鹿另一手提著包袱,這架勢……小和尚目瞪口呆。

  他半晌才鼓起勇氣上前,追問:「夜過三更,這麼晚了,女施主是要帶國師大人去哪裡?」

  寧鹿太理直氣壯了。

  她挑眉,向自己手上的包袱瞥一眼:「你看不出?」

  小和尚快哭了。

  恐怕他後悔自己出現在這裡,更後悔自己看到了小公主想逃跑的一幕。

  小和尚道:「女施主這、這……這樣於理不合!若是方丈知道……女施主縱是自己要走,也請留下國師大人吧。」

  寧鹿哼了一聲。

  她威脅:「少廢話,再多說一句,我連你一道打暈帶走。」

  小和尚:「……」

  寧鹿趾高氣揚走過糾結的小和尚身邊,她已經路過他了,腳尖突地踢上地上落葉間藏著的一枚石子。

  那枚石子向寧鹿身後竄去,準確無誤的,下一刻,寧鹿聽到身後小和尚「咚」的一聲撲地聲。

  寧鹿滿意地點了點頭。

  起碼她要為自己的出逃爭取一整夜的時間出來。

  --

  國師不知被敲暈了多久,他腦子發脹、昏沉沉醒來之際,感覺到了身下顛簸。

  是在一輛前行的馬車上。

  在任何不可知的情況下,國師習慣性地想為自己占個卜。卻發現自己動不了,自己完全被綁住了。他只能大概掐算一下,算出這是和寧鹿有關。

  國師睜開眼,打量這馬車中的環境。

  只有他一人被綁坐著。

  旁邊扔著一個碩大的包袱。

  國師低頭,想到了自己被打暈前,是寧鹿來親他。他當時心軟,想著反正是最後一次,就默認她的索取了。現在想來,他真是太傻了!

  她根本不是情動至極所以落淚、親他,她是有預謀地落淚、親他!

  而完全被她情緒左右的國師,感覺自己如同傻子一般,被她肆意玩弄!

  還被她綁了!

  國師目中生怒,他聲音微啞、怒而吼道:「寧鹿!」

  馬車停住了。

  車門掀開,一個紅衫白裙的小姑娘鑽入了車廂內。她眼如雨水沖洗過的黑曜石一般,清亮潤盈,光華瀲灩。而她笑眯眯,面白唇紅,不正是又換了一身漂亮衣物的九公主寧鹿麼?

  寧鹿跟他打招呼:「國師醒了呀。」

  她說:「多虧國師大人為我改好的路徑圖,咱們走了大半天了,一個衛國追兵都沒遇到。我還路過了一個賣柿子的攤販,買了好多柿子,國師要吃麼?」

  國師神色冷淡,看她施施然地跨坐在了他對面,從包袱裡摸出一個火紅柿子來。

  國師道:「你如此對我,全然不愧疚麼?」

  寧鹿笑一下。

  她說:「沒辦法,我國破家亡,不再是昔日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的小公主了。我的道德被刷新了下限,現在對我來說,做什麼好處最多,我就做什麼。」

  她問他吃不吃柿子,他全然不接她的話。寧鹿聳了聳肩,自己擦了擦柿子,開始啃了起來。

  寧鹿安慰他:「國師大人也不必急,我只是想帶你一起去越國。我是想讓你幫我跟越王說話的,畢竟我又不認識越王,還是個小姑娘,我一個人去,人家說不定不想搭理我。」

  國師臉色稍微緩一下。

  只是去越國,不是要、要……玩弄他的身體,他還比較能接受一點。

  是了,是他之前想岔了。

  到底是一個公主,寧鹿不至於那麼壞。

  國師道:「那你綁著我是什麼意思?」

  寧鹿道:「你能掐會算的,我怕你有什麼手段和你的弟子們聯繫,讓他們追來與我搶你啊。那麼多人,我可搶不過。而且我也沒有將你綁得那麼緊……你是不是被綁得不舒服?那我……」

  國師期待她為他鬆綁。

  但是寧鹿想了想,湊過來說:「我換種綁法,幫你換個姿勢。」

  國師抗拒,面無表情:「滾。」

  寧鹿委屈,歎口氣。

  兩人就坐在車上,面對面。國師滿面霜寒,看對面的小姑娘很認真地吃她的柿子,一口又一口。她吃還不好好吃,有柿子汁流出,她直接伸出舌尖去勾。粉紅若靈蛇,輕輕伸出來試探。

  東戳戳,西咬咬。

  少女睫毛如扇覆在眼上,她唇瓣嫣紅,腮幫被塞得滿滿的。似察覺到他的注視,她忽然抬起明眸,勾著魂一般地看著他笑。

  國師受不了地移開目光——這是怎麼個詭異的吃法!哪有好姑娘是這麼吃東西的!

  他臉一下子被她給弄紅了。

  而感受到臉上的燥熱,國師心中更惱。

  他深深吸口氣,心中默念太上忘情,讓自己不要受寧鹿這個小妖精的影響。

  國師平靜下來後,試圖與寧鹿溝通:「你這般對我,是徹底不想與我好好相處了麼?」

  寧鹿太委屈了。

  她說:「我想好好與你相處,你不肯啊。我是被你逼到這一步的。」

  國師:「愛一個人,自然是要尊重他。你口口聲聲喜歡我,就是這麼尊重我的?」

  寧鹿一怔。

  國師見她偏頭思考,似乎略有意動,他變本加厲:「你要是還這麼綁著我,便是不喜歡我。你打算從此後就不喜歡我?」

  寧鹿看著他,她露出為難的神色。

  她小聲:「國師大人,我以為你知道咱們之間的默契呀。」

  國師疑惑。

  寧鹿一雙清澈眼眸巴巴地看著他,再次小聲:「我以為你沒那麼喜歡我,我也沒那麼喜歡你。你我之間心知肚明,為了各自的原因在互相應付對方。」

  國師:「……」

  寧鹿很疑惑:「難道我們之間不是這種虛情假意的關係麼?難道你還真的是特別喜歡我假扮的我哥?我以為你只是半推半就,想幫黎國留一個種子而已。如果你確實真心實意喜歡我哥的話,那你的表達能力實在太過委婉,恕我看不出來。」

  國師:「……」

  寧鹿同情道:「如果你真的那麼單純的話,那我確實是一直在應付欺騙你了。太對不起了,我不知道你是那麼善良純潔的國師大人啊。」

  國師木著臉。

  好吧,是他要求高。

  原來小公主一直也能看出他的心思。他和她,確實是在互相利用,互相成就。

  然他沉默之時,寧鹿轉而又笑嘻嘻:「不過以前那些,過去也就過去了。我現在是用我自己的身份面對你,我哥喜不喜歡你我不知道,但我還算喜歡你。你放心,縱是不得已要一路綁著你,我也會好好待你的。」

  國師:「呵呵。」

  寧鹿歎氣,想他現在不信她,但是沒關係,前往越國還挺久的,他們總會找到最適合二人的相處方式。

  寧鹿忽而說:「不知我哥現在在哪裡,是什麼情況。他好奇怪,按說這麼久了,他也沒有試圖聯繫我。國師大人,你能算出我哥在哪裡麼?」

  國師沉默。

  這一次,他是真的一句話也不說了。

  他心知肚明寧業為了寧鹿,要去做些什麼。

  他看著小公主的面容,心中生出許多憐惜來。他輕聲:「……吃完柿子就出去趕車吧。」

  寧鹿:……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說話?提起她哥,他就變得好說話?

  他不會真喜歡他哥吧……不,她不信。

  寧鹿狐疑地鑽出馬車,繼續趕車了。

  --

  不提國師弄丟後,佛寺中那些弟子是如何焦急、如何追下山去找人,寧鹿帶著國師離開,寧業這邊,情況確實有些危急。

  衛王自以為找到了九公主,便不在此地停留。他一邊派軍隊去收整黎國各個城池,一邊已經折返,打算回衛國王都。

  而在這期間,寧業一直被關著,被鞭打。

  衛王每日都問九公主有沒有屈服,但是始終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覆,讓他怒而焦心。

  想不到一個小姑娘心性能強到這個地步。

  換他的隨便一個下屬,被人天天這麼對待,這時候就算不屈服,起碼也該讓人傳話來,和他談一談吧?

  難道他還真的想殺了九公主不成?

  這些日子,衛王對九公主想殺自己的怒火,越來越淡。因他也抓到了九公主,他也讓人鞭打她了……他現在只是想讓她屈服而已。

  在一所驛站中休憩,衛王沒有聽到好消息,臉色鐵青之時,那被下令去看守九公主的下屬慌慌張張地來報:「王君,不好了,九公主暈過去了!」

  衛王不耐煩:「那等她醒了再逼問就好了。」

  下屬臉色更白:「可是、可是她……她都快沒呼吸了啊。」

  衛王臉色大變:「什麼?!快去請醫師!」

  衛王回返王都一路,寧業不是被關在馬車上,就是到了驛站後,被鎖在黑屋子中。衛王從來沒有好好給他提供個休息的場所,這會兒聽到寧業情況不妥,他才急忙把人搬出了糟糕的環境,準備了一間乾淨的屋舍。

  衛王親自去看望寧業。

  被褥下,少年閉目,濃黑長髮散在枕間,幾綹黑髮拂面,臉上盡是冷汗,唇與臉色一樣蒼白。他的頸部秀美,再往領下,卻已經能看到鮮紅鞭痕,淩厲耀目。

  少年如一捧清雪,在日光下漸漸融化。

  衛王抱著她,不敢看她身上的傷,他心中生出恐懼感,覺得自己要失去她。他坐在榻邊,將人摟抱在懷中,手顫顫地伸到懷中少年鼻下。

  衛王目眥欲裂:「寧鹿!寧鹿!你給我醒來!我絕不允許你死在我這裡!」

  他又拍床板,轉頭向身後發難:「醫師呢?為何還不來?」

  醫師背著醫箱,匆匆被喚來。衛王讓出位子,讓醫師治療。

  而衛王站在屋外來回踱步,想著屋中少年的身量,他心中生起了後悔之情。想寧鹿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而已,自己何必與她計較呢?若是她能夠好起來……若是她能夠好起來……

  半個時辰後,醫師汗流浹背地出來,跪在地上告訴衛王,說保住了屋內人的性命。

  衛王鬆口氣,才要衝入屋中。

  醫師道:「王君,屬下為屋內人治療時,發現一件事……」

  衛王掛念屋中人,心不在焉:「什麼事?」

  醫師頭抵在地上,不敢抬頭看衛王表情,一鼓作氣道:「屋中人是個少年,並不是少女。恐他不是王君要找的九公主寧鹿,而是另有其人。」

  衛王:「……」

  他脫口而出:「絕不可能!」

  然後他又忽然一僵,因想起下屬們告訴過自己,逃出黎國王宮的,是一對雙胞胎。

  如果這人不是九公主寧鹿,必然是她的哥哥,七皇子寧業……

  衛王臉色難看至極。

  醫師瑟瑟發抖地問:「王君,如此,還繼續為他療傷麼?」

  衛王沉默許久後,咬牙切齒:「……繼續療!」

  寧業醒來時,是在深夜。黑漆漆中,他睜開眼,正判斷這裡是何處時,黑暗中,傳來幽幽男聲:「你醒了?」

  聽出是那個衛王的聲音。

  衛王日夜守著他?

  寧業訝然了一下,卻沒吭氣。

  衛王寒聲:「七皇子寧業,你真的好手段。用和你妹妹完全一樣的相貌,用以假亂真的少年相貌,和你妹妹一起,將本王玩弄至今。你便不擔心,本王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就會殺了你麼?」

  寧業躺在床上,聽到這話,他才側頭,看到了坐在屋舍角落裡的青年。月光照在那青年身上,他面部輪廓深邃,眼神複雜。

  寧業微微一笑,開口:「原來王君終於知道了。」

  衛王:「若是你告訴我,寧鹿現在在哪裡,我便饒你一命。」

  寧業笑。

  少年目中生起調皮色:「你猜呀。」

  衛王猛地起身,幾步到床前,一把揪起床上那個少年——他與少年蒼白面容相貼,眸色陰鷙十分,低聲:「你真不怕我殺了你?」

  衛王是軍人,殺伐果斷,身上帶有血腥之氣。

  青年氣勢向他壓來,若是尋常人早已生懼,寧業卻漫不經心:「怎麼會呢?我是鹿兒的親哥哥,你不想徹底失去我妹妹,自然不會殺我呀。」

  他神色蒼白,眸子卻清亮。他就像個調皮的不通俗事的少年一般,只是笑得有幾分古怪:「你非但不會殺我,你還會將我帶回王都去。對不對,趙明宣?」

  趙明宣目中生惱,一把將人丟開。他走到窗前喘氣,手撐在窗臺上,久久無言。

  --

  山路不好走,寧鹿仰望山路後,當機立斷,在山下,將自己的馬車賣了。

  然後牽著繩索、背著包袱,領國師一起登山路。

  寧鹿看著輿圖,點頭:「等再爬過這座山,再過最後一段路,咱們就能到越國了。」

  國師幽幽在後:「你手中的輿圖,是我幫你改的。」

  寧鹿回頭,對他嫣然一笑:「對呀!所以我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嘛。」

  寧鹿想到什麼,拉他一起坐在樹下,從包袱中取出乾糧要他吃。

  國師別目。

  他天天吃這種乾糧,早就噁心得不想吃了。虧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公主,居然能把乾巴巴的餅子吃得有滋有味。

  看國師不肯吃,寧鹿心裡罵他毛病多。

  她拿著餅子,餵到他唇邊,他躲著不吃,她便誘哄他:「稍微吃一點兒嘛,一會兒要和我一起登山路。就你這體質,本來能不能爬上山就是個問題了;再一點都不肯吃,半途從山上跌下去、掉下懸崖,那就糟了。」

  不管她怎麼說,國師都神情懨懨,不肯吃。

  寧鹿心裡焦急。

  寧鹿語重心長:「你要好好吃飯啊。」

  國師:「你這話說的,和生病了要喝熱水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是懟她在說廢話。

  寧鹿無語半天,說:「……你有沒有覺得你自己嘴越來越毒了?」

  國師微微一笑,悠悠然不理她了。

  寧鹿無法,只好用出殺手鐧:「你再不吃,我就嘴貼嘴地餵給你吃!」

  國師向她看來。

  他說:「你知道你這種手段,是山大王用來欺負良家婦女的行為麼?」

  寧鹿太委屈了:「誰願意當山大王,欺負你這個良家婦女啊!要不是你不願意配合,我嬌滴滴一個小姑娘,用得著這樣麼?」

  國師看她氣得跺腳,他坐在樹下,目中生了笑。

  他諷刺她道:「嬌滴滴一個小姑娘?嬌滴滴一個小姑娘,可背不了你那麼大的包袱,還綁著一個男的,逼著跟你走。」

  寧鹿:「我不想小鳥依人麼?可你看你的樣子,三步一喘五步一暈,我依得起來麼?」

  國師氣。

  想她不識好歹!

  如果不是他開天眼幫她算命,他會虛弱成這樣?

  寧鹿再次逼問:「吃不吃?不吃我就餵你了!」

  說著,她就蹲下來,向他傾身。

  美麗面容貼向他。

  國師目生驚恐,往後退,屈辱道:「我吃。」

  寧鹿心情複雜,只好留一聲:「……哎。」

  有朝一日,她居然要利用國師對自己的厭惡,去逼他就範,這種感覺,太糟心了。

  --

  國師始終是他們兩人中弱的那一方。

  寧鹿本來賣了馬車,是想著反正馬也爬不上山。但是在之前的日子裡,國師一直是坐馬車的,到底沒有遭什麼罪。而現在,寧鹿就帶他爬了個山,到夜裡休息時,國師就開始發燒了。

  寧鹿:「……」

  這也太弱了吧?

  不就走了幾步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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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2:0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一章

  國師高燒,是在晚上吃乾糧時,他忽然就倒了下去,嚇了寧鹿一跳。

  寧鹿焦急十分。

  看他燒得神智昏昏,她便有些後悔——為何要讓他走路。

  若是知道他連幾步路都走不了,她就算自己去拉馬車,都要把馬車拉上來啊。

  而寧鹿抬頭,看星光照天,四野空茫,兩人正在半山腰上,不管向上還是向下,都困難十分。

  但是無論如何,都要給他看病。

  寧鹿一咬牙,為青年解綁後,將青年背在了身上。這一次不是上山,而是走回程路,背他下山。她自然不願意被國師的弟子們追到,但是比起那個,她更不願意病倒。

  然上山容易,下山難。

  山間本是沒有路徑的,全靠攀著藤啊、踩著石子、坑坑窪窪的泥土地攀登。下山的時候,背上多了一個百來斤的重物,膝蓋吃力不提,重力都要時而不穩。

  哪怕國師常常擠兌寧鹿「力大無窮」,這對她也是一項挑戰。

  不短的路程,背著一個人行在星光下,小公主很快額頭滲汗,長髮也濕了。她咬著唇,唇被咬出了紅血痕,而那晶瑩汗水一徑流入頸間,沒入衣領。

  喘氣重起來。

  --

  國師昏昏沉沉間,顛簸時,面容擦上少女的面頰。冰涼的汗水將他凍了一下,他略有些清醒過來。

  勉強睜開眼,國師頭靠在寧鹿頸與臉相挨處,聽到她劇烈的喘氣聲。

  他又被她背起來了。

  國師判斷出了情況,聲音沙啞開口:「……這不是登山路,這是要去哪裡?」

  寧鹿聽到他說話貼著耳沙沙傳來,靜謐氛圍中突然多了一個人,她一下子驚喜:「你醒了?我是打算下山啊。」

  國師有些糊塗:「我們有到山頂麼?這麼快就下山了?」

  寧鹿答:「不接著走了。我走回頭路,我們下山給你找醫師。」

  國師微有些愣住。

  他垂下眼皮,看向身下這背著他的少女。她喘息劇烈,頸間汗水在星光下如爛爛溪流一般發著光。連她的髮鬢都濕透了,還能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

  這一刻,說不清什麼原因,國師心中湧上自己難以辨認的情緒。

  他感覺到微妙。

  堂堂七尺男兒,被一個小姑娘接二連三地背著!

  國師咳嗽一聲,低聲:「我也沒有弱到需要立刻下山就醫。」

  寧鹿自然不理一個病人的傻話。

  他說:「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

  便有些掙扎。因為身下姑娘本就體力不支,他這麼一掙扎,竟從她背上摔了下去。

  寧鹿這下子急了,她顧不上自己背著的包袱,撲過來就跪下查看摔在山道崎嶇叢木間的國師。

  國師頭暈眼花,有些勉強地坐起來,展展袖子,抬頭冷淡看她。然這一下,他一下子怔忡。

  寧鹿為了方便趕路,雖然還穿著女兒家的衣裳,但並沒有梳女兒家的髮鬢,而是直接仿男兒,長髮只用一根簪子,半束半紮。她傾身跪在他面前,長髮已有些淩亂地散了開來,拂著少女的面頰。

  她眼睛裡湖泊流波,碎光閃爍,若要淌出一般。

  寧鹿形象狼狽,看著他,眼圈瞬間紅了:「你幹什麼啊?你要是病死了,要我怎麼辦?我還怎麼活呀?」

  國師再次怔住。

  寧鹿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因為想復國,而要帶他一起去越國。如果這一路上,她害他死了,她小小年紀,往後餘生,如何能心安地活下去?

  國師與她定定對望。

  許久,他坐在地上,柔聲:「我不會死的。我是大國師,我縱是死,也只會是被天道所譴、所棄,而不會因為小小一個風寒。」

  寧鹿喊道:「我怎麼知道啊?我又不懂你這樣的國師到底能做什麼。我現在就知道你既不會武,又不能多奔波。我連你到底多大年齡,是我父親輩還是我祖父輩都不清楚!」

  國師輕聲歎:「我已經老了。」

  寧鹿紅著眼瞪他那張小白臉——長髮濃黑,面容俊俏,眼睛幽邃。看著就是一張青年臉,真的看不出歲月痕跡。

  而他忽而一笑。

  伸手撫了下她的面頰,說:「總之,沒必要下山。在山中尋到一山洞,讓我歇一晚就好了。」

  寧鹿半信半疑。

  她要走回頭路,他不應該高興才是麼?怎麼還反過來勸她?

  但是國師現在是清醒狀態,他應該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很瞭解吧?他說只用歇一歇,應該歇一歇就可以了。

  --

  寧鹿是個能幹的小公主。

  她找到了山洞,用草木堵住洞口,又自己摸索著在洞裡生了火,把國師挪到火堆前。

  全程是她自己稀裡糊塗琢磨出來的,國師一點兒沒開口指點她。

  國師看著她小小身影上躥下跳地忙碌,隔著火光看著,他目中充滿了驚訝。

  沒想到小公主這般了不起。

  他心中竟有些慶倖,這般了不起的小公主是在自己身邊,而不是被衛王捉去衛王宮,用她的強大去自我傷害,最終慘死,還需要復活……而國師下一瞬就想到小公主之所以能好好在這裡,是因為寧業替她承擔了一切。

  國師心中生了愧疚,想自己竟然忘了寧業。

  這般一想,他愧疚得臉都紅了。

  而寧鹿忙完,擦把額上的汗,回頭看到他緋紅的面容,她驚恐奔來、著急地摸他額頭:「不是說休息休息就好了麼?為何你臉紅得這麼厲害?是不是發燒又嚴重了啊?」

  國師尷尬又含糊地咳嗽:「沒事。」

  寧鹿更急了:「你都開始咳嗽了你還說沒事!」

  她六神無主,乾脆將他緊緊抱在了懷裡。

  國師臉貼上了她心口處。

  噗通、噗通。

  還感受到了綿綿融雪,山丘之伏。

  國師僵硬得,快要喘不上氣。

  然而周身被她身上的香氣包裹,他欲掙扎,又掙不過她。

  最後只好通紅著臉,被她抱在懷裡。

  而寧鹿覺得他一直在發燒,便更加用心地拿自己的溫度去溫暖去。

  寧鹿遲疑:「是不是我脫了衣……」

  國師立刻:「不用!這樣、這樣……已經極好了。」

  寧鹿懷疑:「是麼?」

  國師怕她真的胡來,就語重心長勸:「久病成良醫。我病了這麼多年,會連這個也不懂麼?」

  這個理由真的很有說服力。

  寧鹿點了頭。

  --

  兩個人一直在山洞過了兩夜。

  國師半睡半醒,感覺到寧鹿一直在照料他。

  她用清水擦他的唇,又不顧他反抗,敞開他衣襟,用清酒為他擦背,讓國師尷尬至極。她還絮絮叨叨跟他講故事,唱歌謠,雖然國師昏昏沉沉間,大部分都沒聽到,睡夢中,卻依然能聽到清清的少女聲音。

  好像隱約的,還感覺到寧鹿在和什麼人打架?

  然而他醒不過來。

  國師在自己的夢中,再次看到了那隻在林間穿梭的小鹿。

  小鹿與他隔水,懵懂而望。

  又在他的凝視下,夢中小鹿探頭探腦,向他走來,濺起水花……

  國師再次清醒過來,感覺到自己身上好像沒有了不適感覺。又是一個黑夜,洞中的火還在燒著。他側躺在小公主的腿上,一抬頭,便能看到她靠著山壁,抱著他,正閉著眼沉睡。

  兩日不曾見過她,這會兒看,她好似下巴尖了許多。

  國師手撐著地,一點點坐起來。

  他這般動靜,一下子驚醒了警惕心強的寧鹿。寧鹿瞬間睜眼,抬臂便是防備姿勢,眼神冰冷,如林間小獸一般。

  而看到是他坐起來,寧鹿眼中的警惕瞬間鬆懈,她伸手就來摸他的額頭,然後驚喜:「你燒退了!」

  國師點頭。

  寧鹿歡喜,一下子傾身,緊緊抱住了他。感受到她的快樂,國師一時失神後,竟也有些淡淡高興。

  他試探:「我病好了,你這般高興?」

  寧鹿:「是啊!」

  國師任她抱著,有些出神。

  他自來因為要幫人解天道、幫人佈陣謀算天道、占卜算卦之類事情,身體一貫不是很好。跟隨他的弟子們早已習慣他三天兩頭地病倒,而當他病好後,他已經很久沒見如寧鹿這般直白的歡喜了。

  國師笑一下,輕推她,示意不要抱了。

  寧鹿不情不願地鬆開了他。

  而國師輕咳一聲,垂著眼:「你能否回避一下?」

  寧鹿不解:「什麼?」

  國師說:「我病了數日,身上黏了汗,有些不舒服,我要換衣。你的包袱裡應該給我備了衣裳,對吧?」

  寧鹿說:「對啊。不過你換衣便換唄,我不能離開,我還需要照看你呢,萬一你穿衣服穿到一半,暈過去了怎麼辦?」

  國師咳道:「我不至於暈過去。男女有別,你還是回避一下吧。」

  寧鹿太奇怪了。

  她就托腮坐在旁邊,看他垂著眼皮跟山壁說話,覺得有趣。

  寧鹿理直氣壯:「你害羞什麼呀?你病了這麼久,不都是我幫你換衣,幫你擦身,幫你洗衣裳的麼?我連你身上哪裡有痣都一清二楚。」

  國師:「……」

  略有些窒息。

  心中絕望。

  心想果然,半睡半醒間覺得自己被反復折騰,不是錯覺。

  國師硬著頭皮:「我知道。但那是我病了,不知情緣故;現在病好了,自然該你回避。」

  寧鹿不說話。

  國師有些著急,他抬頭看寧鹿。一看怔住,因為寧鹿眸中噙淚,難過無比地看著他。

  國師:「……怎麼了?」

  寧鹿:「你知不知道你病了這兩日,我有多害怕?就怕你一病不起,就怕我聽你的話不帶你就醫,會害死你。你知道麼,昨晚上還有野豬來襲我們山洞,你差點被叼走,我和野豬打了一架才把你搶下!」

  寧鹿挽起自己的袖子,讓他看自己被野豬拱到的傷痕。

  看他色變,寧鹿抹淚:「反正我不走……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啊?」

  國師無法。

  又有些動容。

  還有些覺得自己愧疚她。

  他都忘了自己是因為被寧鹿綁來才遭遇這罪,他眼下只覺得是自己太弱、連累了她。

  國師只好道:「……你要是不想走,便坐遠一些好了。」

  這個寧鹿可以接受。

  --

  窸窸窣窣。

  國師背對著寧鹿,寧鹿坐在洞口。

  看他長髮散於肩,背對著她,背影清瘦,又有種伶伶孤山之感。衣袍不過是一段華麗的錦緞披於他身,而本身骨血如山如河,蜿蜒壯麗。

  寧鹿目不轉睛。

  她紅著臉捧腮,誇道:「你長得真好看。」

  背對著她的國師一僵。

  他手臂上搭著一件衣服,微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坐到了洞口,離我已經有段距離了麼?莫非你在騙我?」

  他衣衫不整,都不敢回頭看她。

  寧鹿委屈道:「我是坐在洞口啊,但我目力太好,能怪我麼?」

  國師便不吭氣了。

  過一會兒,寧鹿笑嘻嘻:「你背長得真好看。」

  國師:「……謝謝。」

  寧鹿:「你肩膀弧線也挺好看的。」

  國師:「……你可以不發表意見。」

  寧鹿:「看到美好的事物就要誇讚啊,萬一人家不給看了怎麼辦?」

  國師咬牙:「你也知道我不想被看?」

  寧鹿笑嘻嘻:「你連發火都挺好看的。」

  國師啞聲:「……」

  一下子熄火了。

  而寧鹿陷入沉思,喃喃自語:「你真的挺好的,哪裡都很好看,就是太多病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起碼你打不贏我,打不贏我的話,什麼都只能聽我的。你脾氣又不大,發火像是小貓撒嬌,哄一哄就沒事了……關鍵是,真的很好看。」

  國師忍怒:「你是在嫖妓麼?嫖的時候還忍不住評頭品足?」

  寧鹿訝然:「你怎麼說的這麼噁心啊?你把咱倆的關係形容成嫖妓,你自甘墮落詆毀自己也就算了,帶我幹什麼呀?」

  --

  然而經過山中這一段,兩人的關係進入了一種微妙的和諧期。

  再上路的時候,寧鹿不再對國師五花大綁。但是為了防止國師離開她的視線,她還是用一條撕下的衣帶,將兩人的手綁在了一起。

  國師對此都已經不發表什麼意見了。

  只是偶爾對寧鹿要求他騎在馬上、她牽著馬走的行為表示抗議。

  萬萬沒有一個小姑娘牽著馬帶他一個大男人走的道理!

  要麼兩個人都走路,要麼都騎馬。

  國師雖然病弱,卻堅持不想被人當成吃軟飯的小白臉。

  兩人又是吵了一路。不過與之前不同,現在的爭吵,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兩人之間,那種古怪的氣氛一直纏繞著,說不清是什麼。

  而就是這樣的時候,兩人在郊外為夜裡宿在哪裡爭執的時候,有山賊從天而降,盯上了寧鹿那麼大的包袱。

  黎國沒了,衛國還沒管得過來,這時候自然是山賊放肆的時候。初見到山賊,寧鹿一下子將國師扯到自己身後,她以一種警惕的態度盯著這群拿著刀劍的人。

  山賊們:「早就盯了你們一路了!留下這個包袱,你們就可以走了。」

  國師:「那就留下包袱吧。」

  寧鹿回頭狠狠瞪他一眼:「你能不能有點男人的骨氣?怎麼能這麼隨便,別人說什麼就什麼?」

  國師不在意道:「男人的骨氣,這種東西我還真沒有。」

  他推寧鹿:「你行你上!」

  寧鹿恨道:「要你何用!」

  山賊怒了:「你們兩個,不要打情罵俏——」

  說話間,寧鹿刷地抽出腰間匕首,回頭一把割開了自己和國師手腕上相連的布條,她長身一躍,殺氣騰騰,就向山賊們衝了過去。山賊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因為她們雖然一路跟著這二人,但是怎麼說,提防也應該提防那個個子高的清瘦青年,而根本沒有在意這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小姑娘再厲害,能有多厲害?

  誰知道打起來,那個衣袍寬鬆的青年就施施然站在後方,一動不動地觀戰;反是小姑娘衝了上來!

  這群山賊卻只是發怔了一下,回過神來,就與寧鹿打了起來。

  寧鹿本以為憑自己的武藝,三下兩除二就能收拾了這波山賊。但是打起來後,她發現這幫山賊之間,居然是有配合的。他們人多勢眾,刀法隱隱有些軍隊的架勢,規整又幹練。寧鹿被這麼多人包圍,一時間還真的勝不了。

  寧鹿費力干擾他們的配合,以命換命地扛過去,一刀切倒兩個山賊後,她快速後退,卻仍被一把刀在臂上劃了一道。

  鮮血瞬流!

  身後的國師臉色猛變:「鹿兒,回來!」

  寧鹿在半空中一個瀟灑的後空翻,落在了稻草堆上。風拂長髮,她冷眼看這群山賊:「你們到底是何人?」

  山賊們痞痞一笑:「以前當兵的,不過黎國沒了,兄弟們就上山討個活計唄。」

  寧鹿點頭:難怪,她就覺得這群人不像山賊,反像軍人。

  但她也不怕,再次迎上去。

  身後國師臉色已經冷峻。

  有一個山賊打鬥中,看到國師孤零零地落在後方,想到拿他威脅寧鹿,就向國師衝去。寧鹿眼睛餘光一直在盯著國師,看到他們要奔向國師,臉色一冷,瞬間從主戰場抽身,不顧一切地要回來保護國師。

  為了抽身回他身邊,她身上又被刀砍了好幾道。奔到國師身邊時,寧鹿順手幹掉了想威脅國師的那個山賊。

  國師一下子扶住了幾乎撲撞到他懷裡的寧鹿。

  他被她的大力氣撞得後退了幾步,低頭看她身上的大小傷口,他眸子微縮。寧鹿見到他沒事,對他露出笑容。

  她要再抽身去衝向那群山賊時,國師握住她手腕:「不要去。」

  寧鹿:「我不去,你去啊?」

  這麼一說,她忽然一頓,回頭看向國師:「你是不是有法子?」

  國師淡淡點了下頭。

  寧鹿驚喜,想像力一下子飛了起來。她雖然沒怎麼見過國師做事,但是大國師嘛,呼風喚雨不是理所當然的麼?說不定他們周圍現在就擺了什麼奇怪的陣法,那些山賊一旦踏入,就死無葬身之地?

  再或者撒豆成兵?

  天降神兵?

  古書上都是這麼說大國師的!

  寧鹿用崇拜又期許的眼神看國師,她整個人那張揚的氣勢一收,都變得如小女兒家一般羞澀乖巧。

  寧鹿收了匕首,站在他身畔,羞答答道:「那你、你上吧。」

  國師一臉平靜。

  向前走了一步。

  寧鹿瞪大眼睛,期待地等著看國師怎麼用非凡人之術法,對付這些普通人。她心臟砰砰跳,覺得自己終於可以見到傳說中的呼風喚雨了。然後她就看國師淡聲:「還不出來麼?」

  寧鹿眼睛瞪得更大。

  而下一刻,她看到從四周叢林中湧出人來,衣著一看……就是國師的那些弟子們嘛。

  弟子們向國師表達了一下擔心,就轉身迎上了山賊們。

  寧鹿與那光風霽月、兩袖空空、什麼也不幹的國師對視:「……」

  原來這就是他的手段啊。

  既沒有呼風喚雨,也沒有撒豆成兵。

  他就是一個普通人。

  他的手段,不過是——召喚術。

  還是召喚他的弟子們。

  寧鹿頓覺無趣。

  --

  而弟子們終於追了過來,一個個對寧鹿虎視眈眈,恨不得用眼神殺死她。

  寧鹿有些心虛,也知道自己現在處於弱勢了,就躲到了國師身後。

  弟子們迎上國師,臨時到一村子裡借住,堅持要讓他們的國師大人在那麼多天的風餐露宿後,好好休息。

  坐在屋中,寧鹿站在一邊,看弟子們包圍國師,時而還有這家房子的小女兒端茶遞水進來。

  寧鹿想國師見到自己的弟子們終於追來,應該很滿意。

  誰知道國師開口斥:「這麼長時間,才能尋過來,可見平時教你們的全都荒廢了。我在路上留了那麼多線索,你們竟晚了這麼多?」

  弟子們羞愧,接受批評。

  寧鹿瞪大眼睛。

  寧鹿:「等等,你被我綁著,什麼時候留線索了?」

  國師道:「便是用腳踢幾個石頭成陣,那也是線索。」

  寧鹿:「……」

  那你一路上還表現出被我牽著走的無奈樣子。

  騙子!

  呵,男人。

  門篤篤敲兩下。

  這家房子的小女兒紅著臉,端著水果進來。她一看到國師,臉就紅透,扭捏無比地嬌滴滴到國師面前:「先生,這是我家自己種的水果,很甜的。先生一路奔波,想來累了渴了。先生如果有什麼需要的,直接跟我說便是。」

  寧鹿在旁邊抱臂,哼哼冷笑——

  好色!

  呵,女人。

  不就是見色生意嘛。

  小女兒退出去了,屋子裡又剩下他們這些人。國師側頭,看小公主氣哼哼地一個人抱臂站在後方,鼓著腮幫生悶氣。

  他低笑。

  拿起一個果子向她晃晃:「小公主,吃不吃?」

  寧鹿看過來。

  看他含笑看她,眸底有幾分揶揄。

  寧鹿一下子就沒骨氣的:「……吃啊。」

  心裡自我鄙視——

  你也好色!

  呵,寧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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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2: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二章

  他們一行人在這個村子先住了下來。

  這一次,國師的弟子們非常堅定地將九公主寧鹿和他們的國師大人隔離開。並且時時刻刻派弟子監督小公主——怕她再禍害他們先生。

  寧鹿很沮喪。

  但他們被國師弟子們追上了,她也沒有別的法子。

  恨!

  寧鹿憤憤不平地抱著被褥去和這家的小女兒擠一個屋睡去了。

  一晚上,與她同床的小姑娘一直鍥而不捨、遮遮掩掩地跟她打聽國師的事,弄得寧鹿很不痛快。

  寧鹿敷衍道:「他是那種巫祝、巫師一類的人,應該一輩子不婚不娶吧。喜歡他沒用。」

  睡在旁邊的小姑娘震了一下,然後流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卻也說了一聲:「那也還好。」

  寧鹿便好奇問:「這怎麼就還好了?」

  小姑娘抿唇一笑。

  窗外月光照在同床的兩個小姑娘面容上,盈盈若若。寧鹿聽到她小聲:「其實你們一來,看你們衣著氣度,我就覺得你們不是普通人。我本來以為那位先生是位高權重之人,身邊又有姑娘你這樣的人跟著,那他家中妻妾必然貌美如花。我就想入他的府邸做個小妾好了。」

  「而今看來,先生若是巫師,那一輩子不婚不娶,豈不是比我一開始以為的妻妾成群要好很多麼?他不是不肯垂青我,他是誰也不垂青呀。我已經滿足了。」

  小姑娘說完這番話,就心滿意足地閉上眼,乖乖去睡了。

  寧鹿卻若有所思,靜不下來心了——

  他誰也不肯垂青。

  這家小女兒的話說對了,國師這種大人物,從寧鹿記事開始,黎國天象、農事時辰、大事占卜,她的父王都依靠國師。且秋士澤在大國師一途中,應該是比這世間的其他幾位國師還要走得遠。

  因為他是個老妖怪,沒人知道他多大。

  因為寧鹿親眼見過衛王對秋士澤以禮相待,客氣來請人,被人拒絕了都不生氣……甚至寧鹿懷疑自己現在活蹦亂跳、快到越國了還沒被衛王的人捉到,都是因為衛王看在國師的面子上,不敢動用重兵。

  這樣的男人,確實誰也不垂青啊。

  寧鹿鬱悶歎氣。

  但是緊接著,她閉上眼,想到他下午遞果子給她時,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又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小公主頓時情不自禁,狠狠再床板上捶了一下:不行!

  他必須垂青她!

  她是黎國逃出來的唯一公主,他作為黎國的大國師,怎麼能不管她?!

  就是為了黎國,寧鹿也必須讓他垂青她!

  --

  寧鹿做了一個夢。

  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夢中自己竟然和秋士澤成親了。

  黎國已經重建,她恢復了公主身份,國師成為了她的駙馬。他身體不好,在夢中看著好像比現實中還差,整日臥病在床,還時時咳血,讓人心驚。但是他在夢中待她極好,為她畫眉,對她說話輕聲細語。寧鹿從未見國師那般溫柔過……

  夢太美好了。

  寧鹿清晨從夢中醒來時,心臟砰砰跳。她捧著自己滾燙的面頰,摸到自己唇角的笑。

  小公主害羞地趴回了床上打滾:嗚嗚嗚,夢真是太美好了!

  --

  寧鹿問清楚了國師在哪裡。

  這家人專門騰出一個屋子,國師將其當做書房,正在回復信件,又解答弟子們這段時間在修行上的疑惑。

  寧鹿在外踮腳,想進屋。她跟弟子們保證:「我進去乖乖坐著,一定不多說一句話,我就喝茶。我在你們眼皮下,你們就不必擔心我把你們先生擄走了吧?」

  弟子們很警惕她:「不行!我們都是有事問先生,你又沒事,進去做什麼?」

  寧鹿一愣。

  然後靈機一動。

  她笑道:「誰說我沒事?我找他解夢呀。對,就是這樣!我是有正事的!我好歹曾經是……就算現在落魄了,找先生解夢,也有權利坐在屋子裡等吧?」

  弟子遲疑看她一眼,進去問話國師了。

  寧鹿便開始忐忑了。

  她雖自信滿滿,卻覺得自己之前那麼對國師,國師說不定不搭理她。

  誰知道弟子出來後,就對她和顏悅色了很多:「先生請你進去等。」

  寧鹿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和國師還有這麼好的交情。

  寧鹿確實沒有胡來,她進了屋後,就乖乖坐在旁邊,捧著茶杯喝茶。她頂多笑盈盈地盯著國師看,但弟子一個又一個,國師一直在寫信,並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他不看才好。

  不看她才能放心大膽地看他。

  寧鹿心情極好,眼眸微微上揚。

  陽光穿梭窗紙,照在有些簡陋的舍內。青年一身尋常純色衣袍,伏案執筆。他的側臉被光勾出朦朧的輪廓,很清雋的痕跡,眉骨線條卻又十分英朗。有種介乎於英俊和清朗之間的美。

  又兼身形如竹,琅琅如月。

  何其好看。

  國師解決完弟子們修行上的問題後,便仍回信。只是寧鹿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多時辰,竟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國師漸有些受不了她直勾勾的目光,待屋中沒了人,他側頭問她:「你還不走?」

  寧鹿愣一下,然後委屈:「我為何要走?我是來找你解夢的呀。」

  她這麼說,國師就詫異了一把。

  她還真是來找他解夢的?

  國師面色和緩了些,問:「小公主有什麼夢要解?」

  寧鹿鄭重其事地咳嗽一聲。

  她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施施然站了起來。在國師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小公主毫不見外地走上前,坐在國師旁邊。

  國師:「……」

  解夢也不需要離他這麼近……但是算了。

  他懶得說她了。

  寧鹿挨著他手臂,開始說她的夢:「我夢到我們成親了。」

  國師:???

  國師冷冰冰道:「你知道若是成婚,我的一切能力都會被天道收走,會遭天罰吧?」

  寧鹿驚喜:「這麼說你只是擔心天譴,你卻是願意娶我的?」

  國師:「當然不是了!我是說如果你想亂來,你等著和一具屍體成親吧。」

  他自然是警告她頻頻過界的行為。

  寧鹿歎口氣。

  她繼續說自己的夢:「我們成親後,你對我特別好。別說像現在這樣吼我了,我眨個眼,你都擔心是風沙迷了我的眼……」

  國師:???

  國師歎口氣。

  他說:「不必說了,我已然清楚你的夢了。」

  寧鹿驚喜回望,喜滋滋道:「不愧是國師大人,我還沒說完,你便已然清楚了。那請國師幫我解夢,我這個夢,是說明什麼?」

  她緊盯著國師的眼睛。

  防止他害羞落跑。

  國師平靜道:「不用解了,你這是白日做夢,沒有任何意義的。」

  寧鹿:???

  ……有這麼說話的麼?

  她揚下巴,不服氣道:「我不信!」

  國師眼皮不抬,大有她愛信不信的意思。

  寧鹿盯著他半晌,忽然伸出手來,碰向他放在案上的手。國師怔了一下,不想和她挨手,便不動聲色地換個姿勢,打算將手放在膝蓋上。然寧鹿是會武功的,她格外眼疾手快。

  國師不動聲色收回手時,寧鹿手向前一遞,便與他乾燥的手掌挨上了。

  這並不算什麼。

  只是在國師收回手的時候,寧鹿的手與他擦過時,小尾指一勾,在他掌心輕輕滑過。

  國師一震。

  酥麻戰慄感讓他瞬間僵硬,瞳眸驟縮。

  他一下子抬眼看向寧鹿。

  寧鹿面紅,卻笑。

  她湊近他,他一動不動,她鼻樑與他輕輕擦過,氣息於二人鼻息間交錯。塵埃在空氣中懶懶飛舞,空氣靜謐。國師放置於案上的另一個手肘,一點都不敢動。

  一點都不敢動。

  唯恐驚醒什麼。

  他垂目,與她清又圓的眼睛對上。

  面容幾乎挨上。

  臉上的溫度上升,呼吸在同一時間,既變得輕微,又變得劇烈。

  國師抿著唇,睫毛輕輕顫抖。他看著她年少嫵媚的面容,心裡既恐懼,又期待。既自唾,又自欺。

  寧鹿向他吹口氣,他閉上眼。而她笑得像個狡黠小狐狸一般:「你是有感覺的,對不對?」

  國師失落後,驀地回神,一下子推開了她。

  寧鹿被他突然的大力推得從榻上跌了下去,要不是她自己平衡厲害,她非被他推得摔倒在地不可。

  寧鹿生氣了。

  她氣哼哼道:「這麼抗拒我,那我走了,再不理你!」

  她說著轉身就要走。

  而鬼使神差一般,國師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寧鹿和國師同時一訝,兩人一起低頭看向他拉她手腕的手。

  都不可置信國師怎麼會來攔她。

  國師心裡也懊惱。

  不理解自己為什麼突然要拉她。

  但是拉都拉了……必然得有什麼理由吧?

  他的理由總不能是「我不許你離開我並且不理我」吧?

  國師沉靜一下,淡定自若道:「何必那麼著急走?我有事與你說。」

  寧鹿狐疑:「你能有什麼事呀?你不會是因為這些天我欺負你,你要欺負回來吧?其實你仔細想想,我已經很努力對你好了啊。」

  國師說:「我的意思是,我與你一道去越國。」

  寧鹿怔住。

  他說出了第一句話,後面的話就順利了很多。甚至看著她,他眉目中還帶了一絲笑:「我想過了,我到底曾是黎國的國師。小公主受我庇護,我自然該一路庇護到底。那我便親自送你去越國,向越王介紹你,說服他幫黎國出兵。」

  寧鹿眼中瞬間噙淚,她一言未發,撲過來就來抱他。

  國師僵一下,察覺到她激動的心情,便沒有抗拒,反而十分寵愛地在她後背上輕拍了幾下。

  到底是個小姑娘。

  該受人寵愛的。

  --

  深秋時節,國師與寧鹿一行人出黎國境,徹底擺脫衛軍追兵,進入越國境內。同一時間,七皇子寧業早已隨衛王入了衛王都,住進了衛國王宮中。

  但大約是寧業在路上挨了太多打,吃了太多苦,雖然之後衛王一直讓醫師照看寧業,寧業卻是一直病到了王都。

  甚至到了王都,衛王趙明宣對寧業的氣都消了,寧業的身體仍不見好。

  寧業臥病在床,並且心情懨懨,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趙明宣暗自有些著急,並有些挫敗。他本以為靠鞭打震懾,能讓寧業順服。然而非但沒有,還把寧業差點弄死。

  他見寧業病了這麼久都好不起來,疑心醫師照顧得不好,便一有時間就自己親自坐鎮,甚至有機會,他還親自餵藥給少年。且回到衛王都後,因為征討黎國時,下面獻上了不少美女。

  美女在後宮中爭奇鬥豔,全都來纏衛王。趙明宣被女人們之間的小事情弄得頭大,他是喜歡美色,但他並不是時時刻刻需要美女。於是衛王乾脆躲去了寧業這裡,為了躲清靜。

  寧業對他態度冷淡。

  趙明宣也理解,國破家亡之仇,九公主仍在逃,寧業不可能對趙明宣放心。然而其實回到衛王都後,開始處理國事,趙明宣對九公主勢在必得的心,就淡了很多。

  趙明宣始終先是國君,才是一個愛慕美色的男人。

  這日,殿中燒著暖火,趙明宣又坐在寧業這裡,看寧業喝藥。寧業也不搭理他。如果說九公主寧鹿是一團火,七皇子寧業就是一塊冰。且是千年寒山上的冰,讓人捉摸不透的冰。

  趙明宣看不透寧業這個人。

  然而他一介衛王,何必看透一個階下囚?所以趙明宣也不理寧業,兩人同處一室,但各自不說話。

  趙明宣在批閱摺子時,有臣屬來求見。隔著帳子,趙明宣看了一眼內舍。朦朦朧朧的,他看到寧業在昏睡中,沉思之下,趙明宣讓臣屬們乾脆進來彙報國事。

  趙明宣懶得來回挪動,反正寧業是階下囚,又在昏睡中,即使臣屬向他彙報事務,當也沒關係。

  臣屬進來後,趙明宣讓他們放低聲音。臣屬們不明所以,只知道衛王好似從外面帶了一個人回來養傷,這半個月過去了,也沒見那人傷養好,他們甚至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處理完了政務,已經過了半個時辰。殿中重新靜下,趙明宣伸個懶腰,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起身大踏步,掀開帳子走向內舍。因為軍人習性,他反應與動作快極,當他掀開帳子時,恰看到少年躺下去、卻還沒來得及偽裝昏睡的樣子。

  寧業偷聽他們說話、被抓個現行,寧業也很鎮定。

  趙明宣似笑非笑看他。

  趙明宣坐在榻邊,說:「七皇子對我國事很感興趣?」

  寧業說:「我可不是故意要偷聽的。你非要在我這裡說,我只是順便一聽。」

  趙明宣笑。

  他道:「何必解釋?孤又不會因此要殺你。」

  寧業垂目。

  他清清冷冷擁被而坐,烏黑長髮如瀑披散,側顏如雪。

  他懶得說話。

  趙明宣說:「孤不是那般小氣之人。你若是病好起來,想立於我衛國朝堂,我都可以支持你。你若是真有才,我自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寧業濃密睫毛顫抖。

  他終是少年,心性有活潑一面。他猛地抬眼,看向趙明宣:「衛王此言當真?」

  趙明宣俯下臉看他:「看來你有些承認這半個月,你是在裝病了……我就說,不過是皮肉傷,你好歹也是個男兒身,怎麼養傷能臥病在床這麼久?看來是不想搭理我?」

  他揶揄:「怎麼,現在就想搭理我了?」

  寧業沉默一瞬。

  他終是不想真的被困在一個宮殿中,一直裝病養傷。他確實想走出去。

  他便低聲:「是我誤會衛王心性了。我以為衛王為了找我妹妹,鞭打我一路,是狹隘之人。沒想到衛王還有心胸寬廣一面。」

  趙明宣知道寧業在譏諷他,眸子陡地一厲。

  但趙明宣又壓下自己的火,告誡自己:寧業這種人,是用鞭子降服不了的;既然無法用鞭子降服他,就換別的方式。

  趙明宣微笑。

  趙明宣漫不經心道:「孤不介意讓你出現在衛國朝堂上,還是那句話,你有本事,孤就給你機會。你若是沒有,去和黎國其他王室子女關在一起,孤也無所謂。」

  他看到少年的面容微有些繃。

  然後寧業含笑:「那真是謝衛王的再造之恩了。」

  趙明宣笑。

  心知寧業對他恨之入骨,偏偏寧業這麼能忍……好吧,他倒要看看,寧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

  國師與寧鹿此時在山林中住一宿。

  弟子們搭帳篷時,寧鹿離開了,說是探查山林情況。國師就隨她了。

  國師在帳篷中收拾書信時,寧鹿回來了,手舞足蹈地告訴他:「林中高地有一處溫泉!是溫泉!可以洗浴的!我們行了這麼久山路,正是需要溫泉洗浴的時候。」

  寧鹿跟在國師身後,鞋子幾次踩上他,不停地念叨那個溫泉如何好。

  國師轉身,無奈道:「……我是不會在外面洗浴的。」

  寧鹿瞪大眼。

  她不可思議:「我沒說讓你洗浴啊?我是說我自己要洗浴。」

  國師:「……」

  寧鹿眼巴巴地看著他。

  國師想了半天。

  他尷尬道:「你放心,我是不會去偷看你洗浴的。你自己放心去洗吧。」

  寧鹿:「……?」

  她說:「我的意思只是讓你幫我放風啊。你在想什麼?」

  國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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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2:3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三章

  國師木著臉:「我不去。」

  寧鹿坐在旁邊拄著下巴,勸說他:「我一個小姑娘,你放心我一個人去露天洗浴麼?如果碰上像你一樣的登徒子,我來不及躲,那可怎麼辦?」

  國師「啪」地一下將手中書信砸下,沉臉轉向她,氣道:「我何時就是登徒子了?」

  寧鹿:「之前你帶我住在佛寺裡,我洗浴的時候……」

  國師打斷她,略有些氣急敗壞:「那是意外!」

  寧鹿昂身,幾乎湊到他眼前:「那你就篤定這次不會有意外發生麼?我可是你最疼愛的小公主呀。」

  國師:「……」

  他忍不住笑了。

  伸手去捏住她的臉頰肉,拽了拽。

  他低頭,與她戲謔道:「讓我看看,你這臉皮是有多厚?怎麼就是我最疼愛的小公主了?」

  都站這麼近了,他還伸手捏她的臉。

  寧鹿面紅了,覺得有種撒嬌後被人寵愛的感覺。她想也不想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埋入了他懷中,哼哼唧唧、又帶幾分狡黠笑道:「我就是你最疼愛的小公主啊,不然你怎麼會親自護送我去越國呢?」

  國師板著臉:「是被你磨的!」

  寧鹿:「那也是你親口答應的,反悔不得。」

  這般鬧著,國師還是被寧鹿拉出了帳篷。國師的弟子們候在外,見這個九公主又要把他們國師帶去什麼奇怪的地方,他們警惕地排成一排來阻攔。卻是國師向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攔。

  迎著弟子們敢怒不敢言的目光,寧鹿趾高氣揚地把國師帶離了這些弟子的視線範圍內。

  --

  山林中果然如寧鹿所說,藏著一處溫泉。

  寧鹿說服國師也去洗浴,但是國師毫不猶豫地搖頭,無論她怎麼勸,他也不肯在外面稍微露出一點兒肌膚。

  寧鹿無奈,便只好自己洗,讓國師按照之前說的那樣,幫她望風。

  寧鹿說:「我要先洗髮,這個比較麻煩。這水甚清,我用的時間稍微多一些。大約要一個時辰……」

  國師臉僵。

  他拂袖,背對著她:「你沒必要跟我說的這麼清楚!你先洗什麼後洗什麼實在不必告訴我!」

  寧鹿嘿嘿笑一下,背著手:「那你好好待著,我走了。」

  她走了,國師才舒口氣,心想總算把小煞星送走了,空氣都不像方才那樣滾燙了。

  他坐了下來,靠著山石,抬頭看到天上星辰。耳畔聽到身後的潺潺水聲,時大時小……國師頗有些出神,又有些不自在。

  如果寧鹿什麼也不告訴他,他覺得自己心神還能守住。可是她那麼詳細地告訴他,說她先洗什麼,後洗什麼……而今再聽到這水聲,國師心神便有些失控。

  忍不住會去想她漂在水上的烏黑如綢的長髮,想她秀美年少的臉蛋,想她玲瓏纖細的身量……

  國師深吸口氣,默背清心咒,壓制自己的心猿意馬。

  而不知清心了多久,國師總算能冷靜下來,身後的動靜對他沒什麼影響了。他沉靜地坐著,卻又忽而一凝,因視線範圍內,出現了一條蛇,在石頭間穿梭,向他爬來。

  國師大腦一下子空白。

  毒蛇!

  他該怎麼辦?

  國師出行,從來是弟子們前簇後擁。他會的法術全都是些虛幻的,一條蛇向他爬來,他除了僵硬著,竟半天想不出來可以怎麼辦。

  國師緊盯著這條蛇,手握緊袖中一把匕首。他手汗濕,呼吸變得沉重,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條蛇越爬越近,向他衣上爬來——

  「叮!」一聲。

  從天而降一把匕首,紮在了這條蛇的七寸處,將毒蛇釘死在了國師腳邊。

  一個帶著潮氣的擁抱從後貼來,寧鹿抱住了國師的肩膀,嚷道:「你怎麼不喊我啊?」

  國師木然,被迫轉過了身,與衣衫淩亂的女孩兒抱在一起。

  她長髮仍向下滴著水,雙目濕潤地看他,又撲在他懷裡緊張。寧鹿:「你沒事吧?」

  國師垂目。

  他說:「胡鬧!哪有你奔出來救我的道理?若是你不出來,難道我應付不了一條蛇麼?」

  寧鹿奇道:「你能怎麼應付一條蛇?」

  國師說:「詛咒它。」

  寧鹿:???

  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與國師沉默對視。

  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寧鹿乾笑兩聲。心想這種神棍,真是讓人難以理解啊。

  寧鹿道:「自然這種情況下,本該是我遇到蛇,你來救我。但是咱們總歸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是我救你哦。」

  國師被她抱著,微微笑了一下。

  他不再握自己袖中的匕首了,而是伸手,低下頭來撫摸她的面孔。他在星光下俯望她,手捧著她的臉,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水光,一寸寸的,撫摸她面容。

  這樣年少,又這樣美麗。

  滴滴答答地落著水,她清新得如同雨後初荷般。

  而她就是他夢中那隻林中小鹿啊。

  國師的凝視這般專注又溫情,寧鹿也察覺到他的目光。

  便任由他望著她。

  她抱著他,仰頭笑吟吟:「通常這個時候,男人應該說點什麼。你沒話跟我說麼?」

  國師沉默半晌。

  說:「見越王時,你還是扮男裝吧。」

  寧鹿:「啊?」

  他有些不自在道:「你女兒裝太好看了些,我恐旁人只盯著你的美貌,不能專注於其他。」

  寧鹿瞪大了眼睛。

  她第一次被他嘉賞美貌!她自然從小漂亮到大,但是這位國師之前一直視她如無物,他現在才覺得她好麼!

  寧鹿驚喜。

  然後哈哈大笑,笑倒在他懷裡。

  她踮腳伸手去拽他的臉,又揉又掐,肆意作亂:「國師大人,我沒那麼漂亮啦。不過你這沒見過真正美人、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我真的好喜歡呀。」

  林中清寂,霧色籠罩,小鹿呦呦。

  --

  衛王宮最近的新奇事,是衛王藏在宮裡的那位病了很久的人,終於病好了。

  趙明宣在朝會上出現時,身後帶了一名白衣少年。

  眾人議論紛紛,趙明宣也不掩飾,直接告訴眾人,說這少年是黎國七皇子寧業,歸順了衛國,也當是衛國臣子。衛王隨意給黎國七皇子安排了一個官職,類似王宮行走那般,平時仍住在王宮中。

  大臣們震驚,不能接受一個亡國皇子,居然和他們一樣在朝堂上。

  但是衛王冷酷,那寧業又漠然。寧業自覺站在朝臣中,如朝臣一般聽他們衛國的政務,朝臣們再不接受,也就只能這樣了。

  之後很多人找衛王抗議此事,讓衛王提防那個黎國七皇子。眾人不相信寧業會對衛國忠誠,不能理解衛王把這麼個人留在身邊、不關起來,是何意思。

  這些不同聲音,被衛王鎮壓下去。

  又兼寧業只是出現在朝堂上,但他什麼也不參與,來時沉默走時悄然,眾人也漸漸接受下來。

  寧業觀察著他們。

  他知道趙明宣也在觀察他。

  寧業沉思,想趙明宣現在仍不信任他。他想竊取更多衛國情報的話,便應讓趙明宣信任他。

  機會總是會來的。

  這一日,趙明宣帶寧業去參加衛國的狩獵。

  無數武士想在衛王面前表現,求一大好前程。

  趙明宣初時只是坐在高位上看,到後來見獵心喜,他換了身衣服後,也下場參與這場狩獵。衛王親自參與,場面頓時比方才熱鬧了更多。

  寧業也騎在馬上,與其他人一般,不快不慢地跟著那狩獵的趙明宣。

  場面混亂中,趙明宣獵到了好幾隻獸類,興致更大,在林中走得更深了些。其他武士們見大王興致好,自然跟隨著,表現得更積極。而在這般雜亂中,一支箭,無聲無息地,從密林中射出,向衛王後背飛去。

  寧業看得清清楚楚。

  他自小與妹妹一起習武,他的武功是高於尋常人的。那支箭出現時,其他人都跟著衛王歡呼大王又射中了一隻兔子,寧業卻眸子一縮,目光跟隨著那支箭。

  這麼一瞬間,他第一想法是,衛王若是死在這支箭下,那他就不用費其他心思了。

  但是電光火石間,寧業又驟然想到,國師曾與他提過衛國有人謀反、出過一場混亂,顯然那場混亂被衛王平息了下去,衛王沒有死。

  就是說,眼下這支箭,其實是不足以殺死衛王的。

  那麼……不就是給寧業一個表現的機會麼?

  少年目如冰玉,噙了一絲微有惡意的笑。

  趙明宣對自己只射中一隻兔子有些不滿,周圍人都在恭維他,他搖了搖頭。忽想到寧業呢,趙明宣正要回頭找寧業,身後傳來少年緊張劇烈喊聲:「王君小心!」

  寧業騎在馬上,縱身而躍,向趙明宣坐的這匹馬上撲來。眾人驚愕,以為他要行刺趙明宣。但緊接著,他們就看到叢林中飛出的箭支,準確地紮入了少年的後背。

  寧業從後撲向趙明宣,箭支紮入,他「噗」地吐出了血。

  趙明宣愕然回頭——「你!」

  他一把拽住了少年的手腕,避免少年中箭後從馬上跌下去。

  趙明宣抱著寧業從馬上滾下,更多的箭支從密林中向他們飛來。

  趙明宣目中浮起冷意,他蹲在地上,抱著懷裡的寧業,殺氣騰騰地抬起了頭:「今日作亂之人,殺無赦——」

  當日衛王平了一場內亂,匆匆回宮,全程抱著一名昏過去的少年。

  據說那是衛王的救命恩人。

  沒有那位七皇子擋箭,死的便是他們王君。

  --

  寧鹿並沒有聽國師的話,去扮男兒裝,去再次裝作她哥哥。

  她心有餘悸,覺得自己的男裝太過成功。

  唯恐國師見了她男裝後,再次對她哥哥生起心思。

  寧鹿還是決定打扮得花枝招展,進越王都。

  她如此決定,國師本來就不是很在意,自然隨她了。

  一行人入了王都後,借住一處府邸。國師跟寧鹿說,越國國師與自己神交已久,這處府邸是越國國師借給自己住的,寧鹿很是驚訝。

  而當日下午,越國國師便來拜訪了。

  越國國師已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當他看到秋士澤的相貌時,忍不住自嘲修為的差距。

  越國國師自然通過書信,早知秋士澤的目的,便開玩笑問:「先生既然要見越王,我自然引薦。只是不知先生初來乍到,有沒有帶什麼禮物一併由我交給王君?」

  秋士澤搖了搖頭,自嘲道:「黎國已亡,哪裡還有什麼留下給我?」

  他又想了下,眉目間略有一絲笑意。他向越國國師使個眼色,引人去看窗外:「倒是只帶了一樣。」

  越國國師好奇:「什麼?」

  順著秋士澤的目光,越國國師看到院中廊下,一個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拿著一個樹杈玩螞蟻。

  那小姑娘顏若舜華,桃之灼灼,蹲在院中,已添輝不少。

  越國國師驚訝:「這便是先生身邊貴重的禮物了?」

  秋士澤略有些無奈地看著那小姑娘,語氣寵愛:「是呀。」

  「然而這禮物雖是貴重,卻是不能送給越王的。」

  越國國師大笑:「自然、自然。這般貴重禮物,我王君也不敢收下呀。」

  黎國大國師秋士澤親自護了一路的黎國小公主,越王怎麼敢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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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2:5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四章

  越王倒是有些架子。

  國師帶寧鹿見越王之前,先去見了越國一些王侯。

  越國國師辦了宴,邀請他們一同去認識些朋友。國師對這些不感興趣,向來是別人上趕著巴結他、從來沒有他去求人的時候。不過現在為了小公主,他勢必要多走幾趟。

  這樣的宴會上,鶯鶯燕燕倒是不少。

  而一聽國師秋士澤的大名,男女的眼睛都亮了,都為了上來恭恭敬敬向國師請教。

  寧鹿見到國師被一群年輕男女圍住,她自己被擠了出來,愣一下後,當下便有些不高興。

  看國師與人說話的神態和平時面對自己時也沒區別……寧鹿難免覺得自己不再是特殊的,便有些不悅。

  更不悅的是,她試圖和越國皇子攀交情時,見幾位漂亮的公主跟上了國師。

  那幾位公主嬌豔奪目,比寧鹿年齡長一些,寧鹿一個小丫頭片子,在那幾位公主之下,畢竟是太小了,沒什麼風華。

  幾位皇子見寧鹿一直回頭看那幾個圍著國師的公主,便道:「那位雲公主,是我越國第一美人。」

  寧鹿心想:哼,有什麼了不起!等我再大兩歲,我也是我們黎國第一美人!

  當日回去後,國師與寧鹿同坐一車,皆有些沉默。

  國師看到了寧鹿和那幾位皇子交談甚歡,他皺著眉,對此有些不悅;而寧鹿見到國師被漂亮的公主們圍著,又看他現在漫不經心,便覺得他動心了,心裡微惱。

  寧可一聲響亮咳嗽,吸引了車內國師的注意力。

  寧鹿盯著他:「今日那幾位公主是不是很漂亮呀?」

  國師頓一下。

  他真的思考了一下,才回答:「確實。」

  寧鹿:……這個人他居然思考了!他不應該脫口而出說「不是」麼?他思考後還覺得對方好看?

  寧鹿咬唇。

  她說:「其實我母妃當年也是黎國第一美人,不然我父王不會把她搶進深宮。我母妃雖然死得早,但是國師你肯定見過她,她是不是很好看呀?」

  國師「嗯」一聲:「你母妃,確實好看。」

  寧鹿傾身,手指自己:「而我與我哥完全繼承我母妃的美貌!你看我哥他即便是個男的,從小到大都被誇『漂亮』,而我們龍鳳胎,我還是那個女孩子……你就應該知道我很厲害吧?」

  國師目光深幽地看著她。

  他悠悠道:「小公主一這麼東拐西繞,我便知道你是又要秀了。小公主還是直說吧。」

  寧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然後她眨著摻滿星光的眼睛,問國師:「在國師眼中,誰是這世上從黎國逃出來的最好看的小公主呢?」

  國師:???

  ……從黎國逃出來的小公主,不是只有自己眼前這一位麼?

  這限制條件加的,有的選麼?

  國師無奈道:「自然是你了。」

  寧鹿滿意地笑了。

  她歡喜地坐過來,抱住國師的胳臂蹭了蹭,撒嬌道:「我便知道我在你眼中,是最好的了。」

  國師:「……」

  他並沒有反駁,而是伸手,揉了下她的髮,歎道:「你呀。」

  寧鹿:「我怎麼啦?」

  國師輕聲:「……你就是我的劫。」

  之後,他們確實如願見到了越王。

  越王雖然之前推三阻四,但是見到大國師後,便十分恭敬,挽留國師留在越國。

  國師勉為其難地答應說願意待段時間,之後便把寧鹿推了出來,介紹這是黎國的九公主。

  越王自然早就知道了,卻還是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一下對黎國滅亡的同情與悲痛。越王讓小公主儘管住下,越國起碼能夠庇護她不被衛國搶走。

  然這豈是目的?

  國師說了請越國幫忙復國的事,又講黎國與越國鄰近、衛國狼子野心。黎國既滅,越國若不支援,下一個被衛國滅的,也許就是越國。

  越王為難道:「寡人既幫黎國,黎國總得有些保證給寡人,不能讓寡人白忙活吧?」

  寧鹿問:「不知王君是何意,可否明說?」

  越王盯著她的美貌,說:「兩國若是聯姻,自然有百年之好。」

  站在旁邊的國師臉色微變。

  寧鹿卻爽朗一笑,道:「我的哥哥姐姐沒成婚的多了,越王想與誰聯姻,只要黎國重建,我都可以代他們先應下。在黎國面前,兒女婚姻,都是小事。」

  越王詫異了一下,正想說我想聯姻的對象是你這個漂亮的小公主、而不是你的哥哥姐姐,國師在旁邊打斷:「這些日後再談,今日到此吧。」

  越王便不說此事了,然國師與寧鹿要出宮時,越王對寧鹿不感興趣,卻百般哀求國師留下來,幫他算算天命。

  自家國師都推崇黎國這位大國師,越王自然知道輕重。

  於是國師被留了下來,寧鹿獨自出了宮。

  --

  寧鹿被領著出宮時,行在宮道上,不禁想越王說的那個聯姻是何意。

  莫不是讓她聯姻?

  其實為了黎國,她也可以啊。

  只是,當寧鹿這般想時,心中就對打個頓兒,不自覺地想到國師那清薄蕭肅的背影……

  「鹿兒!寧鹿!你是寧鹿吧?」身後傳來喚聲。

  寧鹿驚訝,心想她什麼時候竟在越國有相識的人了?

  這般一想,寧鹿回到,見是一位公主身份的女子從車上下來,提起裙裾奔向自己。

  而看到她,女子分外驚喜:「一別多日,沒想到鹿兒你竟到了我越國,怎當時不與我說呢?若是你當日與我明說,我便直接可帶鹿兒回國,不必如現今這般奔波。」

  女子上下打量她,笑道:「卻不想你並不是普通女子,而是一國公主。小鹿兒,你倒是騙我騙得好苦。」

  寧鹿愣神,恰到地露出幾許迷茫的神色。

  寧鹿不好意思道:「姐姐……認識我?」

  女子一頓。

  原來這位女子,是越姬。

  越姬之前在外遊玩,遭黎國大難,越姬匆匆回國。之前的幾次宴,越姬沒趕上,到今日,越姬在宮道上見到寧鹿,才認出了自己當日在黎國一城外想救的那個女孩子……原來是九公主寧鹿。

  見寧鹿不記得了,越姬有些失望,卻如實將當日情況說出,以喚醒寧鹿記憶。

  寧鹿:「啊……原來是你!」

  她心臟砰砰猛跳。

  她自然不認識越姬是誰。

  但是她聽出來了,原來越姬口中的人,是她哥哥寧業!

  她當時假扮自己哥哥,而哥哥男扮女裝,假扮的正是自己。寧鹿與寧業皆是年少,皆是雌雄莫辨的年齡,外人不瞭解他們的,是真的不會認出他們誰是誰。

  隔了這麼多天,寧鹿終於有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此前一直聯繫不上!

  無論她用多少兩人之前的默契留下線索找哥哥,哥哥都好像與她毫無默契般,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現在越姬見過哥哥!

  寧鹿不好意思地笑:「不瞞姐姐,我從黎國王都逃出後,發生了太多事,有些緊張害怕。大約是被打擊得太多了,許多事我都忘了。」

  越姬同情點頭。

  國破家亡,寧鹿不管表現得多麼失態,都是情有可原的。

  寧鹿便趁機打聽:「姐姐可知道當日我為何沒有與姐姐一道進城?既然有那般好的機會,我為何突然放棄呢?」

  越姬回憶道:「當時我等在郊外一茶棚喝茶,一行軍人前來,他們首領與妹妹你坐在了同一桌。我想來,對方當是來捉妹妹的衛國軍人。妹妹竟與那人交談甚歡,那人口口聲聲叫妹妹『阿澤』,妹妹與他是舊識麼?」

  寧鹿眼睛猛地一厲!

  是衛王趙明宣!

  哥哥遇上的那人是衛王趙明宣!

  寧鹿覺得自己呼吸都不暢了。

  趙明宣絕非好相與之輩!哥哥莫不是被他發現了身份,被捉走了?

  寧鹿顫抖著:「然、然後呢?」

  越姬說:「然後那隊軍人大約有軍務在身,好像要找什麼國師,就提前走了。那軍人曾邀妹妹同行,妹妹卻拒絕了。然而妹妹既然已經拒絕與那人同行,為何又與我分離,騎馬去追那行人了?之後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寧鹿一顆繃著的心緩緩放下。

  起碼在越姬這個故事中,哥哥並沒有被發現身份,而是哥哥主動去打聽消息。

  但是越姬說什麼國師……難道說的是秋士澤麼?

  所以後來衛王登門拜訪國師大人,自己才與衛王重逢?

  那哥哥……不應該當日也在後面綴著他們麼?

  那哥哥為何不與她見面?

  哥哥之後又到哪裡去了?

  為何始終不與她聯繫?

  寧鹿心更亂了,她失魂落魄地與越姬告別,出了宮。她總覺得好似有什麼不好的事,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

  哥哥到底在做什麼,他到底如何了?

  --

  此時的衛王宮,眾人皆知,衛王十分寵愛那位黎國七皇子。

  黎國七皇子拼著性命為衛王擋箭,當日治療到深夜,才保住性命。

  趙明宣大發雷霆,原本想慢騰騰收拾那幫亂臣賊子,現在卻被寧業中箭之事刺激,寧業危機解除後,趙明宣便開始四處抓人。

  快刀斬亂麻,很快將叛亂平息下去。

  反過來,趙明宣待寧業,比先前上心了很多。

  畢竟這一次是救命恩人,少年那毫不猶豫地撲來相救,讓趙明宣感動至極。

  覺得便是自己的王后,恐怕都不會有當日寧業那般果敢?

  擋箭之事拉近了趙明宣和寧業的距離,二人平時多多閒聊後,趙明宣發現,寧業竟然也不是那般冷。二人還有很多共同語言。

  比如都愛畫、愛附庸風雅……

  只是可惜,趙明宣是衛國之王,他自己的使命是要將衛國發展強大,不斷向四周擴張。當日年少時附庸風雅的愛好,在他的強大自制力下,盡被他拋去了。

  然而現今寧業愛畫,趙明宣似在寧業身上看到自己少年時的影子,便極力滿足寧業的愛好。

  於是眾所周知,衛王突然下令全國,邀名師畫家入王城,又四處搜刮名畫,皆是為了與寧業探討。

  然這在外人眼中,便是衛王散盡千金,都只是為了討好寧業!

  寧業倒是隨便,這是他該得的。他把自己的命都快玩沒了,只是得了幾幅畫,有什麼關係?

  中箭之傷和當日鞭打之痛不同,寧業身體是真的比以前虛弱了很多。

  他在宮中養傷,做不了別的,百無聊賴,便把玩趙明宣送來的那些畫,又自己作畫。

  趙明宣則是來去匆匆。

  但趙明宣偶爾過來時,與寧業交流些畫作,在朝中、後宮中受的氣,都能少很多。便覺天下皆是煩心事,只有吟詩作畫,才能讓趙明宣放鬆下來。

  於是漸漸的,衛王留在寧業這裡的時間,便多了很多。

  這日午後,趙明宣仍在寧業這裡。

  只是隔著一道簾子,寧業不能吹風,在裡間作畫;趙明宣火氣旺盛,在外殿批閱摺子。

  將手下這些摺子都看完,趙明宣起身活動下,得內宦通報,說王后又派人來找。

  趙明宣心煩意亂,歎口氣,知道又是那些醃臢事。然而身為衛王,他又不得不去調解。

  即將出殿時,趙明宣習慣性地看一眼內殿,看寧業在做什麼。

  這一看,他微怔。

  見少年雪衣墨髮,手中筆落。許是疲憊,少年正伏於案頭酣睡。

  窗開了一道縫,一片落葉飛入舍內,落在少年散在肩上的髮間。

  安安靜靜沉睡的少年,如雪山上獨自綻放的水仙般,憔悴、孤零,又有極致惑人的美。

  趙明宣看得怔忡。

  他制止內宦的呵斥,自己悄然進了內舍。趙明宣親自將窗關緊,又脫下自己的外衫,罩在了寧業身上。

  內宦露出驚恐目光,然趙明宣只是在內舍站了一會兒,他低頭看了寧業半天,轉身就走了。

  在衛王走後,寧業緩緩坐起。他瞥一眼自己身上被披著的男人外衫,目光輕飄飄地移開,看向那扇被趙明宣關了的窗子。關了的窗子看不見人,寧業卻能聽到外面走遠的腳步聲,知道是趙明宣離開了。

  寧業目中露出幾分複雜之情。

  他自然是一心想害衛王,想殺掉衛王……卻不想這位衛王,如此單純。

  寧業低頭看自己作的畫,面無表情的,將畫撕掉。他起身後,身上披著的男人外衫便落了。而寧業回頭只靜靜地看了一眼,長衣曳地,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滿園楓紅照亮窗扉,殿中少年獨立。身如孤雪,自是漠然。

  離開那宮殿已經很遠,衛王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尋常的肅冷。但內宦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心中浮想聯翩。

  衛王當時神色之溫柔平和,仍讓內宦心悸:衛王好色,卻也不好色。天下於他最重要的永遠是國家,何曾見過衛王對一人流露出這般神色?

  寧業畢竟是黎國七皇子,衛王怎能如此信任他?

  漸漸地,整個王宮,便都有些風言風語傳出,說衛王未免太過寵愛那個亡國皇子。

  趙明宣自然壓下那些流言,自己並不當回事。

  --

  國師回來後,寧鹿已經在等他。

  寧鹿問他:「當日我哥哥有找過你麼?」

  國師一靜,身子微繃,然後答她:「不曾。」

  他問:「為何這般問?」

  寧鹿歎口氣,搖搖頭不說了。

  她心中有了煩惱,蹙著眉的樣子,再也不無憂無慮了。

  --

  寧鹿比之前更加積極地行走於越國王庭間。

  若說之前只是在嘗試,她現在是迫切地想要復國。

  便整日與那些皇子們一處玩。

  試圖通過他們動搖越王,讓越王答應出兵。

  國師看在眼中,神色冷淡,並不理會她。她自去交際,而他整日閉門不出,只在府中養病。

  深夜時分,寧鹿回到府邸,見國師房中的燈火仍亮著。她猶豫一下,想起來自己好像許多日沒有見過國師了。因為她天亮便出門、深夜才回來,能見到國師的機會,比尋常要少了很多。

  寧鹿有些想念他。

  難得見天這樣晚了,國師屋中還沒熄燈,寧鹿徘徊許久,笑吟吟地上前敲門了。

  --

  國師開了門,看到是她,他神色不變。

  國師:「你喝酒了?」

  寧鹿在他的凝視下,頗有些尷尬。她說:「一點點……你也能聞到呀?」

  國師沒吭氣,回去入座了。

  寧鹿關上門,調整了下自己的表情。她背對著他,小心聞了下自己的衣領。覺得酒味也沒那般大嘛,國師似狗,好靈的鼻子。

  她回頭笑嘻嘻地入座,看他這麼晚了,竟好像還在寫東西。寧鹿抓起案上的茶壺為自己倒水:「我有些口渴哎。」

  國師沒理她,他低頭寫自己的。

  寧鹿努力與他搭話:「你整日不出門,便不知道越國與黎國是很不一樣的。那些皇子們也非常好玩,我們整日騎馬射箭,他們說從未見過像我這般放得開的公主,一個個都為我傾倒,哈哈。」

  國師仍然沒搭她的話。

  寧鹿是自來熟。

  她認識的國師,本來就和他們凡人不怎麼搭話。後來是一路上她折騰國師折騰太多了,國師才漸漸開始理她。現在不過是又恢復到最開始嘛……寧鹿很自然。

  她笑嘻嘻地說自己一天在做什麼,評價越國的幾位皇子。說聯姻大事,思考自己嫁過去會不會比較簡單一點……

  國師放下了手中筆,說:「你說完了麼?說完便走吧,我要睡了。」

  寧鹿尷尬:「……哦。」

  她起身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你到底怎麼了啊?」

  國師靜坐,周身氣質寥落。

  他說:「寧鹿,我不是永遠脾氣那般好,任由你逗趣。我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我真的生氣了。你若是想要聯姻,想與你挑選好的皇子聯姻,就從我這裡搬出去。之前的事當我在做夢,你一個小孩子,我與你計較什麼?從此你我一刀兩斷,我不阻攔你的前程,你也莫來求我什麼。」

  寧鹿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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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五章

  寧鹿懵懵的。

  她已經拉開門準備出去了,但是在國師開口後,她又重新關上門,坐了回來。

  她想:這是……吃醋?

  還是……委婉地跟我告白?

  寧鹿坐到國師對面,她臉有些燙,不知是因為喝酒的緣故,還是因為方才他那些話的緣故。國師說完那些話後,臉便有些僵,眼神也有些冷。他目不轉睛地看她,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國師垂在袖中的手,在輕微發抖。

  許久,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

  寧鹿喃喃:「你為什麼和我這樣說話?你是喜歡我麼?我以為……你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來著。」

  她不這麼說還好,一這麼說,國師面上浮起惱怒之色。

  他恨聲:「我若是不喜歡你,任由你對我摟摟抱抱還不加制止麼?我若是不喜歡你,你綁了我,我逃出出天後會仍答應陪你來越國?我若是不喜歡你,會在深夜為你放風讓你洗浴?寧鹿,是你傻,還是我傻?」

  寧鹿說不出話。

  目瞪口呆也不至於。

  只是隨著他這話,她被酒熏得醉醺醺之餘,心中驚喜與歡悅一下子湧上,讓她眼睛亮如曜石。

  寧鹿還覺得不可置信。

  她想撲過去抱他,但她同時心有遲疑。寧鹿茫然的:「可是、可是……」

  國師冷著臉:「可是什麼?」

  他跟人告白,卻一副別人欠了他的表情。

  寧鹿也不和他計較這個。

  她心砰砰跳,她說出自己的震驚:「可你是國師呀!你不是一輩子不能婚不能娶麼?你不是警告我,若是胡來,我嫁的就是一具屍體麼?現在怎麼又可以了?」

  國師聲音冷漠:「你這是在拒絕我麼?」

  寧鹿連忙否認:「自然不是啊!我當然是要答應的……我只是不解,你不是不能婚娶麼?」

  國師盯著她,看她臉上確實是慢慢困惑,並無多少為難,國師的臉色才稍微緩和了些。

  他袖中的手也不那麼抖得厲害了。

  國師稍微放鬆了一下,卻也有些遲疑。

  他說:「我若不是大國師了,自然就可以了……鹿兒,你願意等我三年麼?」

  寧鹿迷茫眨眼。

  國師垂下長睫,他略有些羞赧,又遲疑她不肯,這話便說得十分快:「三年時間,我會盡力將我一生所學傳於弟子。之後、之後……我便可如尋常人一般,正常婚娶了。」

  他再支支吾吾:「只是我年長你許多……你若是覺得委屈,直說便是。」

  寧鹿脫口而出:「我不委屈啊!」

  寧鹿跳起來:「我當然不委屈啊!」

  小公主從來不是矯情之人。

  國師抬目,面前人影一躍,小公主隔著一張方案就撲了過來。案上的茶碗都被掃地,寧鹿撲入他懷中,抱緊他。她抬頭看他,眼睛亮亮的。在他低頭看來時,她彎起眼睛,對他一笑。

  國師擁著她後背,忍不住隨之一笑。

  氣氛鬆快下來。

  他不如之前那般緊張了。

  卻也憂愁。

  他說:「我若是和尋常人一般,便沒有現在這般本事了。」

  寧鹿笑吟吟:「沒事兒,反正你現在有什麼本事,我也沒看出來,你也用不出來。你既不能點石成金,又不能撒豆成兵。你沒有現在的本事才好呢……你若是沒有了,是不是你身體就能好起來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動不動病倒了?」

  國師笑了一下。

  寧鹿聽懂了他的委婉之意:是的!只要他不是大國師,通天運那些神奇的東西從他身上轉移,他就可以如正常人一般成婚生子,生老病死,也不會再整日虛弱地休養身體。

  國師見她高興,自己也忍不住歡喜。

  本是懼怕她拒絕,畢竟兩人之間距離太遠。她又這般年少,這般貌美……他哪裡配得上她。

  寧鹿窩在他懷中,又突然想起:「可是,我不與越國聯姻,越國不出兵怎麼辦?」

  國師:「那你以為我這些日子在做什麼?」

  寧鹿眨眼:「養病?」

  國師:「……」

  他無奈道:「你不必嫁給越國皇子,以謀聯姻合作。我答應越王,若是越國肯出兵,我可在越國待三年。」

  寧鹿算了算,三年啊……好吧,她還小,她可以接受。

  看懷中小公主笑吟吟,國師心中歡喜,卻也有一絲悵然。他手撫著她的秀髮,柔聲:「可惜我比你大太多,我真的老了……」

  寧鹿笑眯眯:「那你這個老男人,有聽過『一樹梨花壓海棠』麼?」

  國師佯怒:「我也沒那般老!不至於滿頭華髮!」

  寧鹿笑哈哈,歪倒在他懷中。她活力四射,他還真撐不住她,小公主就從國師懷中滾出,笑倒在榻上。

  國師彎腰去撈她,小公主又鯉魚打滾一般突然躍起,抱住他脖頸。她扭扭捏捏:「國師大人,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其實我從十四歲開始,就偷偷喜歡你了。」

  國師一怔,心中略動。

  他低頭看寧鹿,看到她眼中的狡黠,又瞬間明白了。

  國師:「說謊!你以為我那般好騙?」

  寧鹿笑眯眯:「你幹嘛點破?再續前緣,聽著不比現在好聽多了麼?」

  寧鹿不逗他了。

  寧鹿湊前,要親他。

  國師僵一下,向後退。

  寧鹿不解:「怎麼,不能親麼?」

  國師猶豫一下,說:「……親是可以的。」

  他說:「再多的就不行了。」

  寧鹿「啊」一聲,她自己琢磨一遍,說:「我明白了,你是不能破戒,不能瀉元陽!若是你沒有卸掉國師一職就破了身,你就會死是麼?還是你會一下子變老?」

  國師微惱。

  他斥責她:「……你父皇真應該多管管你!你整日都看的是什麼雜書?」

  寧鹿撒嬌:「那我說的對不對?」

  國師氣勢便一下子沒那般強了。

  他含糊道:「……大體是對的。」

  寧鹿「噗嗤」笑,國師被她笑得惱怒,伸手去掐她的臉。寧鹿笑嘻嘻地坐在他懷裡,與他玩鬧了一會兒。看國師神態有些疲憊,寧鹿心中一軟,有些憐惜他。

  她不再胡鬧了,而是與他輕抵額頭,柔聲道:「雖然大國師一職,讓你身體變壞,還要你花三年時間去卸掉這一切。但我仍感激這些,如果你不是國師,我就不能遇到你了。」

  她歡喜滿滿地計劃:「待我復國成功,我才不願意當什麼小公主。除非是我兄長成為黎王,不然我即便是公主,在黎國的待遇也不會好很多。而我兄長排行七,這黎國王君的位子,再怎麼輪,也輪不到他頭上。」

  「所以我看開了。待黎國重建,我就不去黎國當什麼公主。你不是要留在越國三年麼?那我陪你留在越國三年。然後我們作尋常夫妻,遊山玩水也可,歸隱山林也可。我們去過平凡普通的生活!」

  「你說好不好?」

  國師微微笑了一下。

  他輕聲:「自然是好。我前半生看過的跌宕起伏已經夠多了,小公主若是不羨慕榮華富貴,我自然願意跟隨。」

  寧鹿脫口而出:「我當然不羨慕榮華富貴。我有的是錢啊!我……唔。」

  她擰眉。

  微有些遲疑。

  心想她為何脫口而出自己很有錢?

  她很有錢麼?如果她不是小公主了,她哪來的錢?

  寧鹿有些迷茫。

  國師見她想得辛苦,也是若有所思,道:「鹿兒,我總覺得,我在哪裡見過你似的。」

  寧鹿回神,不在意道:「你是大國師,說不定你前世與我見過,你還留下前世的記憶。」

  國師搖了搖頭,沒有多說。

  他對寧鹿覺得非常熟悉,他對她溫情一片,然有時候,他又很想擠兌她、嘲笑她……這太讓人迷惑了。

  然而國師自己如何推演,都覺得兩人並沒有什麼前緣。

  算了,也不必多想。

  --

  冬日初雪之時,在衛國,衛王不再限制後,寧業已可在王宮中自由出入。

  寧業第一時間,便去宮外深獄中,看那些已被關了半年之久的黎國王侯。

  有人將此事報於衛王,趙明宣並沒理會。

  衛國深獄,看守罪人。這裡被關押的人,正常情況下,一輩子都不會重見天日。

  而寧業踏入了這裡。

  他披白絨大氅,玉冠長衫,從外而來,周身矜貴清寒之氣,已與這裡被關押的黎國王侯們很不一樣。

  寧業站在牢外,看著這些自己昔日的父王、母后、叔伯、兄妹們。

  那些人被關在牢裡,看到外面站著的少年,只覺一捧清雪照人,光輝熠熠。

  黎國王君眼睛一亮,瘋了般地撲到鐵牢欄杆上:「業兒!業兒!快救我出去!」

  黎國王后也不甘示弱:「業兒救我!你昔日在宮裡,我也沒太為難你和鹿兒,對不對?」

  旁邊立刻有嬪妃拆臺:「王后娘娘,您這話就不公道了。您是自己沒動手,可沒少指揮我們去欺負業兒和鹿兒兄妹兩個啊。」

  這個說話的嬪妃同樣趴在欄杆上,對寧業露出討好的笑:「業兒,救我吧!」

  黎國太子也擠了過來:「業兒,其他不提,先將兄長我救出去吧。你的小侄兒將將三歲,再在這牢中,活不下去了啊!」

  所有人都瘋狂地向外張著手,想讓寧業救他們。昔日高高在上的黎國王君和王后,此時如潑婦般爭執打鬥,就為了能夠出去。他們在這裡,醜相百露,可憐可恨,讓人唏噓。

  寧業出了一會兒神。

  他微笑,打斷他們的爭執:「我是無法救你們出來的。但我可以讓諸位的牢獄生活比現在稍微舒適些。我如今在衛國朝堂上,還請諸位體諒。」

  他自然不能將話說得太大、太明白。

  他想要復國,靠說,非但沒用,還人多口雜、說不定就傳到衛王耳中。

  他今日來這裡,只是看看黎國這些王侯們狀態如何。畢竟是王君和王后,還有昔日的親人……總希望他們過得好一些。

  然而,聽說寧業只是來看看,根本沒打算救他們出去,牢中氣氛瞬間冷下去了。

  他們用冰冷的眼神打量著站在牢外的少年。

  看他細潤溫和,面容俊秀。如秋山般明淨,又如浮雲般出塵。

  眾人在牢中受苦,反是這個平時不顯山露水的七皇子,在外過得那般好。

  與黎國王侯們關在一起、服侍他們的昔日一個宮女就禁不住冷笑,陰陽怪氣道:「七皇子如今好大的架子!」

  寧業冷淡看去。

  那宮女仗著身後有王君和王后撐腰,就大聲說:「你以為我們被關在牢中,就耳目閉塞,完全不知七皇子在外的事麼?這衛國上下早就傳遍了!你一介男兒身,卻伏於那衛王身下求生,也不知廉恥為何物、屈辱為何物!你一個男兒身,整日與那衛王成雙成對,那衛王對你的好,縱是我們都聽說了!」

  「衛王對你那麼好,你卻不救我們。難道是怕我們出去後,看到你伏於那衛王身下、像狗一樣舔那衛王的醜態麼?」

  寧業的眼眸冷了下去。

  他道:「我與衛王君子之交,與你想得不一樣。」

  那宮女冷笑:「衛國早就傳遍了!你就是衛王一禁臠而已,裝什麼……啊!」

  她一聲慘叫,因寧業忽抬手,他袍袖輕揚,一道指風飛出,直插向那宮女的咽喉。那宮女甚至連呼救都來不及,也沒有說夠嘲笑寧業的話,就倒地了。咽喉處只有一道血痕,血都未曾滲出多少。

  寧業平靜站在牢外。

  牢中諸人驚恐看他。

  黎國王君和王后:「寧業!你是要殺盡我們麼?!你如此歹毒?」

  寧業含笑:「父王、母后,我自是不願如此的。但你們若再說這樣不三不四的話,我恐也忍不住出手。還望諸位好好在牢中待著,莫要……為我找事。」

  莫要給他找麻煩、壞他大計。

  黎國太子臉色變來變去,討好道:「我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是支持你的,你若是肯討好衛王,我們不也好過些麼?那衛王也是青年才俊,雖然天下人說龍陽之好不好,但是……」

  寧業淡漠打斷:「爾等好自為之吧。」

  寧業轉身離去。

  牢中諸人想破口大駡,但想到寧業方才那面無表情下殺手的樣子,又生出驚恐……他們面面相覷,發現他們竟從來不瞭解這位黎國七皇子。

  黎國七皇子昔日在黎國只是小透明,誰想到他有今日這一面?

  但他們又心裡不服,想明明所有人都恭喜他們,說寧業得到了衛王寵愛,只要寧業願意一直雌伏於衛王身下,他們必然就能活下去……寧業為什麼不肯委屈一下自己,救他們?

  --

  寧業出了牢獄,眸子微微一頓,見趙明宣等在外。趙明宣在和下屬們吩咐什麼,回頭看到他出來,這個向來殺伐果斷的君主,臉上肅冷神色一收,對他露出溫和些的神情。

  寧業心中古怪。

  衛王確實對他很好,但他和衛王又確實是君子之交,衛王也從不曾表現出有那什麼意思來。反而天下人捕風捉影,覺得他和衛王形影不離,必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寧業走過去,正襟一揖。

  趙明宣拉住他的手,不讓他拜下去。趙明宣道:「我會讓他們將牢中收拾得好一些,不讓黎國王侯死在牢裡。但是放他們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寧業:「如此已經很好了。」

  二人在雪中散步。

  身後內宦連忙撐傘追上二人。

  趙明宣側頭看寧業,見少年睫毛上沾了雪霧,長眉低垂,略有些頹然。寧業素來冷淡,少有溫情的時候。如今他這般,已是傷懷之狀了。

  趙明宣道:「男子漢大丈夫,何故為他人所言而失魂?我自將那些傳流言的人杖斃,你卻也不必這般傷身。」

  寧業側頭看他。

  寧業忍不住:「其實我也很奇怪,王君為何對我這般好?王君所求什麼?」

  他半開玩笑般:「我可不願以身侍君。」

  趙明宣停下腳步,側過臉來看他,觀察寧業的神色。

  趙明宣笑了。

  他淡聲:「誰要你侍君了?你不弒君,孤就燒高香了。」

  頓一下,趙明宣語氣寂寥:「孤不求什麼。孤只是覺得你與孤少年時很像——裝模作樣,其實冷心冷肺,將一切都壓在心底,像隻小狐狸似的。」

  他莞爾,露出些追憶之色:「孤為了當上這個衛王,弒父殺母,失去了很多。現今看到你……便想在你身上補償些什麼。希望你能夠不改本心,將孤昔日沒有得到的那些,通通得到。」

  寧業靜靜看他,瞳眸清潤又幽黑。

  看雪落在趙明宣肩上。

  趙明宣道:「我也知你放不下黎國。你呀,還小著呢,跟在我身邊好好學吧。有朝一日,我可將昔日的黎國作為郡縣,送給你讓你治理。但這仍是衛國的。只是我甘願讓你去練手而已。你覺得如何?」

  寧業睫毛輕輕揚起,他專注地看著趙明宣。

  寧業開玩笑一般:「王君對我如此,他日我真的要捨不得殺你了。」

  趙明宣爽朗大笑。

  他說:「那你就好好收心,留在衛國吧!今日,且隨我一起賞雪吧。」

  寧業與他並立,道:「冬日第一場雪,王君該與百官、王后一起賞吧。」

  趙明宣笑駡他:「那你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麼?」

  寧業展眉一笑,跟上趙明宣的步伐。

  大雪簌簌,內宦已經追不上,看二人的身形消失在大雪中,被霧籠罩,直至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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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3: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六章

  春江水暖,寧鹿與諸位皇子公主一道踏青,夜間又一起飲酒作樂。

  畢竟她年少,對這些宴飲之事都分外有興趣。雖然黎國九公主不與越國皇子聯姻了,讓諸位皇子頗覺遺憾,但是小公主這般精靈古怪、愛玩愛笑,誰又捨得玩的時候不帶她呢?

  皇子公主們這般遊樂,是越王默許的。越王不光默許,到傍晚的時候,越王還親自來「與民同樂」。

  寧鹿笑盈盈地與諸位皇子公主迎接越王,她看到越王身畔,不僅跟隨著越國原來的大國師,秋士澤也跟隨在側。比起越國那位大國師,秋士澤清雋出塵、仙人之神,看著頗為賞心悅目。

  諸位皇子公主便在下方小聲討論:

  「是不是秋先生以後就留在我越國了?」

  「應該是。黎國亡了,父皇費了很多口舌才留下先生。」

  「那太好了!聽說秋先生特別厲害,周天子都多次邀請先生前往國都。然而黎國祖先對先生有恩,先生才留在黎國。這麼多年過去,那恩早該報完了。先生留在我越國,天命所向,我越國日後便前途光明了。」

  寧鹿聽他們這般說,心中便極為快樂,猶如旁人當著她的面誇她的情郎似的。

  不過呢,她這個情郎,是見不得明面的。

  就算秋士澤許了她三年之期,在這三年中,秋士澤還是大國師。既然是大國師,為了不引人猜忌,國師便仍是清心寡欲的國師,絕不可和一個小姑娘糾纏不清。

  不過沒關係,寧鹿還蠻喜歡這種表面沒關係、私下浪上天的感覺。

  趁著皇子公主們簇擁他們父皇、恭維大國師時,寧鹿提著自己腰間的小酒壺,偷偷喝一口「桃花醉」。

  她美得眉眼彎彎時,忽然與國師看過來的冷銳目光對上。對方的目光,直接看向她手中的小酒壺。

  寧鹿差點一口水嗆出,慌忙地咽下酒,藏好自己的酒壺,再作出一副乖巧無比的樣子,對遠處那被人圍著的國師露齒一笑。

  國師仍沉著臉看她。

  當是怪她飲酒。

  寧鹿當做不知,只趁著旁人不察,她嬌嬌俏俏地,向他飛了一個漂亮的媚眼。大膽又張揚。

  這下國師臉一下子漲紅了。

  他咳嗽著轉移目光,再不敢向寧鹿這邊看了。

  寧鹿頗覺遺憾。

  --

  當夜開宴,依然是越王與民同樂。

  寧鹿躲了個懶兒,縮到一柱子後的座位。人多眼雜,旁人看不到她,她便能自得其樂,也不會影響旁人。

  歌舞聲越過水面,寥寥傳來。燈火照在水上,水面上船槳與燈海交融。華麗船艙間,帷幔飛揚,隱約可見其中歌女舞女曼妙的身姿。

  絲竹管弦聲讓人心醉。

  寧鹿靠著紅木柱,一腿曲起,手指按在膝頭跟隨著樂聲打節拍,另一手持著一酒壺。長髮過耳,她如此瀟灑快活,與旁的那些端莊典雅的公主們一點也不一樣。

  此時寧鹿唯一的煩心事,是自己手中這酒,到底是該喝還是不該喝。

  她還蠻喜歡喝酒的……然而國師不喜歡她喝。

  如今酒壺在手,聞到其中芬芳,小公主的心都隨著醉倒了。她聳聳鼻子,心想我就喝一口,國師大人今晚和越王在一起,他不會發現的。

  這般一想,心中放鬆,寧鹿就要把酒壺拿到口邊了。

  她正要喝時,身後傳來一聲輕咳,寧鹿鎮定地,回頭訝道:「國師大人,你不是與越王在一起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國師目光幽幽地看著這個抱著酒壺不撒手的小酒鬼。

  他納悶:沒來越國前,也沒發現小公主愛喝酒啊。

  當然,也許是那時候在逃亡,條件不好,沒法給小公主提供美酒。

  國師道:「越王與其他人談事,我推脫身體不適,便出來了。」

  寧鹿詫異:「那你來這裡,沒被人發現?」

  國師莞爾一笑:「小公主找的躲懶的地兒這般隱秘,誰能發現?」

  寧鹿心想:他懟我!

  他又懟我!

  我還是不是他最寵愛的小公主了!

  明面上,寧鹿只是裝作聽不出他的言外意,她嘿嘿笑了一聲。

  國師見她這臉皮厚、般不上道,又好氣又好笑,盯著她抱在懷裡捨不得放的酒壺,問:「你還要喝酒?」

  寧鹿裝傻:「不喝呀。」

  國師要再說話,寧鹿搶先:「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國師回答:「臉。」

  寧鹿本不是在問他,而是自問自答,所以她幾乎與國師在同時開口:「脾氣。」

  異口同聲地回答之後,二人詫異之下,同時沉默。

  國師:「……」

  寧鹿:「……」

  二人對望,兩臉懵逼。

  國師心想:我竟然猜錯了?

  寧鹿則想:他居然對他的臉那麼自信?

  寧鹿心理素質極佳。

  她鎮定道:「我是說我喜歡國師你這麼溫和的好脾氣。」

  國師含笑:「那你看錯我了,我脾氣並不溫和。我只是身體差,生不起氣而已。」

  寧鹿:「……」

  國師俯身,從她手裡拿過酒壺。

  寧鹿:「哎……」

  「噗通」一聲,她眼睜睜看著國師將她的酒壺扔進了水裡。寧鹿一下子呆住,她俯身沒撈起她的酒壺,酒壺已經沿著水面飄遠。寧鹿一下子回身仰頭,瞪視著國師。

  國師在她這般瞪視下,略微愣一下,回到道:「你應該已經喝了不少了,不宜再飲酒了。」

  他與她對視,毫不退讓。

  寧鹿氣惱:「你又不是我爹不是我娘也不是我哥,你憑什麼管我啊?」

  國師輕聲:「我是你的情郎。」

  寧鹿睜大眼睛,望著他點滿星辰的眼睛。這一剎那,她心臟噗噗,竟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國師會這樣說……情郎這個詞,聽著離他好遙遠。

  國師見她只是看著出神,卻不說話,他略微心虛了一下。

  國師不太自信地問:「應該是這樣稱呼沒錯吧?我看你們這些小孩子,都是這樣說的。」

  寧鹿嘻嘻一笑,她一下子不生氣他扔了她的酒壺了。她拉住他的手,將他拉得與自己一道坐下來。

  寧鹿小心看兩旁,抬手捂住國師的嘴,小心翼翼道:「噓,聲音小點。可別讓別人發現國師大人破戒,竟然誘引我這般漂亮可愛的小姑娘上鉤。」

  她借著拉國師坐下時,故作無意,整個人擁埋入他懷中,摟了一把他的腰,然後就如偷腥的小老鼠一般,快樂地笑了起來。

  國師忍俊不禁,伸手掐了掐她的小臉。

  寧鹿抬頭,訝然:「我說我是『漂亮可愛的小姑娘』,你不說我麼?」

  國師作出與她同款的訝然表情:「你就是『漂亮可愛的小姑娘』呀。」

  寧鹿問:「我做錯事你也說我漂亮可愛麼?」

  國師道:「你還小呢。」

  寧鹿仰臉,望著他的眼睛。他看起來並不是那般好相與的脾氣,但他對她確實很寬容。他的眼睛裡,倒映著她,只有她。

  煙火在天上綻放,「砰」巨大一聲,驚醒寧鹿。

  寧鹿歪頭看去,見天上放了煙火,五彩繽紛,那些皇子公主們都醉醺醺地趴在欄杆上去看那煙火。人影重重地映在水上,煙火聲大,所有人都喝醉了,沒人注意這裡。

  寧鹿心中動起。

  她一把抱住國師的脖頸,在他茫然震驚下,親上了他柔軟的唇。

  國師愕然,忍不住張口,寧鹿趁虛而入。

  國師大腦空白,瞳孔睜大:「……!」

  他喃聲:「鹿兒!」

  寧鹿與他氣息交融,含混地又咬又笑。她面紅彤彤的,膽子卻很大,聲音糯糯的:「噓,別說話!別讓人發現了,那你就清白不保了。」

  國師緊張得全身發麻。

  他喃聲:「不行……」

  然而寧鹿小貓一樣沒骨頭,她抱著他哼哼唧唧,國師的耳朵通紅一片,那暈紅沿著頸滲入領口,他根本抗拒不了。他太緊張了,全身僵硬,睫毛顫抖,他簡直如受刑一般。

  國師:「鹿兒……」

  他的眼睛中凝了水,波光粼粼,星火浮照。他手按住她的後頸,手心出了汗。

  國師再喚:「鹿兒!」

  長髮纏繞,氣息滾燙。

  國師:「鹿兒!」

  寧鹿貼著他,用氣音小聲道:「你若是不願,那我走了。」

  她說著便要起身,國師一把拽住她手腕。

  他道:「鹿兒!」

  寧鹿笑倒——每一聲「鹿兒」,都有不同的含義。

  國師漲紅了臉,與她十指交握。這甜蜜又痛苦的體驗,他魂兒都被嚇走了,然而又甘之如飴。始知談情說愛,原來是這樣的體驗。

  水上映著二人的影子,波光一圈圈蕩起漣漪,朦朧美好。

  --

  既然有國師幫寧鹿談越國出兵之事,寧鹿就放下了心。只是國師告訴寧鹿,說衛王現在是天選之人,此時出兵不利,還要多等一兩年。這一兩年間,他們便當留在越國。

  一方面,大國師履行自己對越王的承諾;另一方面,這一兩年,越國正好可以練兵,為出戰衛國做好準備。

  衛國從上到下皆尚武,要戰勝這樣的大國,絕非一日之事。

  國師將這些分析給寧鹿,略有些忐忑。幸好寧鹿雖然著急復國,但她也知道這事急不得,便決定靜待時機。

  這般寧鹿閑了下來,就有心思放在了國師身上。

  五月時節,寧鹿與公主們玩耍,聽說別人家的姑娘都會給情郎繡荷包什麼的。寧鹿聽得羨慕,心裡又不以為然,覺得旁人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

  因為不能與國師在明面上卿卿我我,私下的一些小秘密,便顯得比尋常談情說愛的男女們更為珍貴。

  寧鹿不打算繡什麼荷包,要幹就幹票大的,讓國師大人見識到她是多麼的賢惠。寧鹿嫌荷包沒有技術含量,她自信滿滿,準備直接從做衣裳這種高難度的活計開始,向國師表明心意。

  這日,國師被越王叫去王宮算什麼東西,寧鹿就偷溜進國師的屋舍。

  雖然二人關係已經如此親密,但國師除了和她親一親外,其餘時候分外守禮。即是說,寧鹿其實是不太有機會能進國師大人的屋舍的。

  寧鹿溜進國師的屋舍,便去打開他屋中的各式箱子匣子,去翻看他缺什麼衣物,又兀自量他衣裳的尺寸。

  小公主打算給國師一個驚喜,翻他衣服,她倒是翻得十分快樂。

  寧鹿打開一個大箱子,在翻看國師的衣裳時,突然,一個木匣從裹著的衣物中掉了出來。寧鹿嚇了一跳,慌張要把木匣給塞回去。但是木匣被摔開了,一封信從匣子裡掉了出來。

  寧鹿蹲在地上,看到信封上的「寧鹿親啟」。

  她手指挨到信封,霎時便動彈不得了。

  她盯著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感覺指尖都開始顫抖了——

  這是黎國七皇子寧業的字跡。

  是她哥哥寫給她的信!

  而她從來不知道!

  從來沒見過!

  --

  寧鹿坐在國師的房舍中,沉思許久,還是毅然決然地撕開蠟封,將信取了出來。

  展信便是:「鹿兒,別來無恙。

  當你看到此信時,我當已然身隕。托國師大人將信轉交於你,思來想去,也未曾想通是否應當。然我既已身亡,這世間若連你也不知,我此生未免太過孤零。是以留信於你。」

  寧鹿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她忍著自己手指的冰涼,忍著眼中的淚花,強迫自己去讀這信。

  寧業在信中告訴她,說自己為了保護她,去了衛國,與那衛王周旋。當寧鹿看到這信時,黎國當已經重建,衛王當已經身死,而寧業自然必然無法脫身,與衛王一道死了。

  寧業並不讓寧鹿報仇。因寧業自己說,當他死時,他必然已經殺了所有該殺之人。他不願妹妹後半生陷入仇恨中,不願妹妹還要為他報仇。

  寧業只求她平安快樂地度過餘生。

  忘掉他,卻也不要忘掉他。

  他希望她好好地活著,將他那份也活下去。二人雙生兄妹,若有一人能幸福度過餘生,犧牲的那人,便也不那般可悲了。

  --

  寧鹿靜靜坐著。

  她眼中的淚,滴滴答答,落在信紙上,暈黑了信上的字跡。

  雖然哥哥不願說太多,然而她與他同胞兄妹,她完全猜得到他的情況。寧鹿讀出來了,這是一封寧業提前準備的、在他死後、由國師大人交給她的信。哥哥既然拜託國師將信交給她,那便說明哥哥是見過國師的。

  哥哥一定與國師談了什麼,一定是有什麼事,讓他必須去衛國。而對哥哥來說,那事,一定與她有關。且之後國師照料寧鹿,比之前用心了很多。國師還答應帶她來越國……難說其中沒有哥哥相求的緣故。

  寧業現今在衛國!

  生死未卜!

  代替她與那衛王相鬥!

  難怪!

  明明寧鹿刺殺了衛王,卻一點兒事都沒有;明明越姬說寧業跟著衛王來找國師了,寧鹿卻沒見到寧業;明明她給哥哥寫了那麼多信,哥哥卻一封都沒有回;明明……

  他在代替她。

  代替本該她遭遇的一切。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代替她,如果是她在衛國會發生什麼……然而寧業留一封遺書給她,她難道還不懂麼?

  寧鹿握緊手中信,又伸手去擦眼中淚。

  不!

  她不能放任哥哥涉險!她明知道哥哥也許會出事,她不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一般。

  她也不怪國師隱瞞她。

  哥哥和國師都是為了她好,只是寧鹿不能坐享其成。

  寧鹿將信放回去,眼中神色漸漸堅定下來。

  --

  當國師知道的時候,寧鹿已經去見了越王,告訴越王,說她要親自帶兵,即刻攻打衛國。

  為了說服越王,寧鹿跪在殿中,說無論結果如何,她都願意和越國皇子聯姻。

  若是她死了,她便死在戰場上;若是她活著,她就嫁給越王指派的皇子。無論黎國能不能重建,黎國九公主寧鹿,都願意將自己當做一犧牲品,送給越國。

  國師聽聞此事,心神大震,當即吐出一口血。他顧不上其他的,就進宮去阻止寧鹿,要與寧鹿談判。

  越王十分尊重國師,同時越王對小公主的條件十分心動,小公主要親自上戰場,越王也非常好奇小公主會做到哪一步。但是國師來阻止,越王與國師談了些條件後,就放國師去和寧鹿談。

  --

  寧鹿現在住在了王宮中,越王已經許她帶兵,她抓緊時間看兵書,研究地形圖。

  幸好她父王從小不管她,把她當男孩子一樣扔給師傅,她得以與哥哥接受同樣的教育。是以現在帶兵出戰,寧鹿絲毫不懼。

  唯一的變數,便是大國師秋士澤。

  得報大國師來見,殿中的寧鹿出神一下,說:「告訴他,我不見他。」

  宮女去傳話,一會兒卻又來小心告知公主:「先生說他要在殿外等下去,直到公主見他。先生說自己身體不好,公主若是想他死在殿外,自然可一直不見。」

  寧鹿垂目。

  她纖長的手指,扣著竹簡上的斑點。睫毛顫顫,心中糾結。終是不捨,寧鹿讓國師進來。

  她擺出一副冷面容面對他。

  她坐在殿中,看著那清瘦單薄的青年走進來,大袖翩翩,玉冠琳琅。

  寧鹿表情冷淡,將自己當成是世間最冷酷、最喜歡出爾反爾的負心小公主。

  離寧鹿三丈遠,國師停了下來,沒有再走近。他端詳著她,道:「你看了你哥哥留下的信,是不是?」

  寧鹿一怔。

  然後想到自己翻看國師的東西,國師是個細緻人,他說不定真的能發現她動過的痕跡。

  寧鹿卻不願認。

  寧鹿只說:「我之前答應先生的事,通通不作數了。我還是覺得與越國聯姻最好、最方便。我迫不及待想復國,一兩年的時間,我根本等不下去。我現在就要出兵!」

  她昂著下巴,等著與他爭吵。

  等著看他疾言厲色地斥她,看他露出傷心的眼神,看他對她失望,看他轉身就走、與她一刀兩斷。

  寧鹿袖中的手指緊緊掐著手心肉,她花費自己前半生最大的忍功,去與他這般說。

  國師只是望著她。

  他說:「你當真那麼想復國?即使我已經告訴你,過上一兩年,才會是最好的時機?衛王現在是天命之子,你會死在他的刀劍下。」

  寧鹿道:「我不在乎!我本就是黎國九公主,其他人不在意黎國,我卻是一定要用最快的時間復國!」

  她要救她哥哥。

  即便她死在戰場上,她也要想辦法救她哥哥!

  這是寧鹿不願意說的話。

  她不願怪國師不告訴她,不願怪國師隱瞞她。然而她心底,又怎能真的對國師毫無芥蒂?畢竟是……寧業。畢竟是……她最親的哥哥。

  國師還是望著她。

  只是這一次,迎著她冷厲的話語,他向她走了過來。

  寧鹿如臨大敵。

  國師蹲在了她面前,與她平視。

  他說:「小公主,你怎麼就知道,你若是現在就要復國的話,我便不會幫你呢?」

  「你怎麼就知道,你只有聯姻那一條路可走呢?」

  寧鹿怔怔看他。

  他伸手來撫她面容,他面上帶著幾分零落的笑,十分寂靜溫柔。

  國師輕聲:「小公主,無論你出於什麼原因、要做什麼,你都不必獨自委屈,故作堅強。我一定會幫你的。」

  他手落在她眼睛下,眸色乾淨清朗,眼中依然只有她。他只看著她,她心中百轉千回,也只能看著他。

  悄無聲息的,寧鹿眼中的淚珠掉下。

  她想露出一個笑,淚水卻不斷。

  他嘴角噙著笑,張開手臂,目光溫柔地看她。

  寧鹿眼中落淚,一聲不吭地傾身,撲入他懷中,抱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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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3: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七章

  當年深秋,寧鹿領兵出征,國師隨軍。

  寧鹿想立即出兵,但還要留下練兵時間、她與軍隊熟悉的時間、糧草運輸時間,再加上國師勸說她等待今年出兵的最好時機,寧鹿將出征的時間,推了近半年。

  這已是她的極限。知道哥哥處在危機中,她恨不得隻身去刺殺衛王,哪可能將出兵時間一拖再拖?

  在國師告訴了她開天眼後所見的未來發展後,寧鹿心中煎熬,若是可能,她想直接走到衛王面前。她想告訴衛王「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我兄長」……然而如此一來,寧業這近一年的付出又算什麼呢?

  她想救兄長,卻也不想讓兄長白費心機。思來想去,還是出兵最為妥當。

  越軍南下,征討衛國。國師稱為寧鹿掠陣,到帳中時,他便屏蔽眾人,擺弄什麼陣法。許是國師平日就一副病歪歪的樣子,他這些日來勞神費力,精神看上去卻也還好。

  夜裡軍隊駐紮在山林中,巡察兵已經探到,衛軍就在前方,再過不到兩日,他們就會和衛軍相遇。到時候,便是一場大戰。因為這樣,寧鹿吩咐今夜越軍早早紮營休息。

  手下將士們休息好了,才能為即將到來的遭遇戰做好準備。

  國師從帳中出來後,微微一怔,因見披著戰鎧的女將軍寧鹿,正於他的帳外徘徊,在等著他。看到他出來,寧鹿眼睛中星光微微亮起,露出幾分青澀乾淨的笑容。

  幾月以來,寧鹿操持軍務,為了威儀,她越來越肅冷、殺伐果斷。她和國師認識的小公主幾乎大相徑庭,到這時候,她笑起來,國師才找回自己喜歡的小公主的影子。

  國師回以一笑。

  問:「小公主巡完營了?」

  到如今,還會叫寧鹿一聲「小公主」的,只有國師了。

  寧鹿走過來,仰望他幾分蒼白的面容。她心中閃過不明所以的驚懼,卻又強行壓了下去。

  寧鹿笑道:「是。國師大人總是在布什麼陣,我也看不出來,只是見你這般累,便好奇你到底在做什麼?」

  國師微笑:「不過是一些幫小公主贏的瞞天過海的小術法而已。不值一提。」

  寧鹿問:「於你的身體可有損傷?」

  國師道:「這些我本就一直在做,左不過如平時那般,結束後病上幾個月而已。我已習慣如此,並不礙事。」

  寧鹿抿唇。

  她道:「要不你還是停下來吧?你告訴我,說本來劇情中,我應該與衛王糾纏許久,還會中途死去。但是我之後總是會復活……既然我總會好起來,你不必再為我花心思。」

  國師望著她。

  輕聲:「在那本來的未來劇情中,本來就是我助你復活的。」

  寧鹿愣下。

  國師伸手,冰涼的手輕輕撫著她面容。他道:「除了我,我想不到這世上還有誰有那般能力,讓你復活。我欠黎國祖先一個恩情,無法坐視黎國血脈就此斷絕。天命是在衛王身上,可也在你身上。我自然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

  寧鹿許久未語。

  好久,她才壓下心中不安,低聲:「然而我總覺得你如此耗神不妥……你還是停下吧。」

  國師搖搖頭,改口道:「我還要去看星象,小公主陪我一起吧?」

  寧鹿抽抽抽鼻子,聲音悶悶的:「好。」

  --

  二人登上這裡最高的地方。

  寧鹿坐在旁邊等待,看國師閉目觀星。

  起風了,林中飄著大松樹混著塵土的清新氣味。

  她不知道他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大國師在做的事玄之又玄、是她這類凡人觸摸不到的。而她只是仰著頭,眷戀無比地看著他。

  她看他站在夜風中,看他衣袂飄若飛鴻,看他立於星光下、清矍瘦削。

  就如……彩雲易散琉璃碎。

  國師睜開眼,側頭,看到小公主眼中水波流光,一層層水光在眼中氤氳。她眼中波光粼粼,入神看他,如同要哭了一般。

  國師一怔,猜到她心思,不覺笑一下。

  他坐在了她旁邊,安撫她:「我真的沒事。」

  寧鹿恨恨道:「當日就不該讓你知道我想出兵的事。」

  國師漫聲:「我想知道,總會知道。況且我病了這麼多年,這次也沒什麼,何必驚慌?」

  寧鹿悶聲:「這怎麼能一樣?這次是因為我……我不願因為我而讓你連累。」

  國師說:「可是你要復國。」

  他頓一下,微疑惑:「其實我始終不懂,你與你兄長,為何都想復國?黎國在的時候,你們也不過是不起眼的皇子和公主而已,並不受重視。恐怕你們的父皇兄妹,都不如你們這般態度堅定。」

  寧鹿回答:「我是黎國公主,我天生就該與黎國共存亡。國在我在,國亡我亡。這是沒有任何值得猶疑、沒有任何必要去問值不值得的事。身為黎國王室,就不應該讓自己的子民成為階下囚,受別人擺弄。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不管別人怎麼想。」

  寧鹿笑一下:「如果我是沒有武功、無能為力、只能看著黎國就此消失的小公主,那我在城破之時,就會選擇跳城而死,而不是逃。」

  她道:「我想逃,始終是為了能夠重新回去。這是我身為公主的使命。」

  國師看著她。

  她面上神色堅毅,於復國一途,小公主確實從未猶豫過。這就像是……她本該如此,沒有緣故。

  寧業又何嘗不是呢?

  如國師這樣的境外之人,如國師這般沒有強烈國家概念的人,他確實是不懂小公主在這方面的堅持的。

  國師:「如果復國成功後,新的黎王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值得麼?」

  寧鹿轉頭看他,對他露齒而笑:「新任黎王如果是因為我的原因才能登上王位的,那我怎麼會讓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呢?」

  國師:「……」

  寧鹿沒有明說,但是國師瞬間就察覺到了她心中狠辣的那一面——如果不合格,那就殺到他合格。

  國師搖頭歎:「隨你吧。我雖然還是不懂你的堅持,但我會幫你的。」

  可是他這樣說時,寧鹿的心又低落了下去。

  他會幫她……他到底是如何幫她的?

  她肉眼看不到,然而天下諸國都設立大國師一職。大國師必然有她看不到的手段,才能為人這般重視啊。

  國師連天眼都能開,未來局勢他完全看得到……他到底會如何幫她?

  二人並肩而坐,寧鹿緩緩伸手,將自己的手放在國師手背上。

  她仰頭看著天上星辰,問:「你方才在觀星,你看到了什麼?我與衛王這一戰,我不求穩贏,只求能抓住衛王,逼他放我兄長。這是最低目標,你說,我可以麼?」

  國師給她肯定答覆:「可以。」

  寧鹿側頭,意外看他。

  國師非常肯定的:「此戰你一定會贏。」

  寧鹿:「……可是……你說現在天命是在衛王那裡啊。」

  國師道:「我也說過,天命既在他那裡,也在你這裡。我做的,不過是瞞天之計,遮掩天機,將命數徹底轉到你這裡來。」

  寧鹿張口,本想問他如此做、他會不會受傷,但是她想到她即便問、他也肯定說不會,寧鹿便閉了嘴,露出幾分憂鬱的笑。

  寧鹿低聲:「那我求你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千萬不要騙我。若是你騙了我,你就永得不到你想要的。」

  國師問:「你想知道什麼?」

  寧鹿抬頭。

  她以前所未有的專注看他:「這場大戰結束後,你會死麼?我還能看到活著的你麼?」

  國師盯著她許久。

  他道:「我自然不會死。你自然還能看到活著的我。這句話是真的,我絕不隱瞞。」

  寧鹿仍盯著他,判斷他話中真假。她看了許久,終是放鬆露出笑,選擇相信了他。

  寧鹿依偎入國師懷中,歡喜計劃道:「那等我贏了,等黎國重建了,我們就成親,生他十個八個孩子!」

  國師禮貌道:「那得容我先養好身體。」

  他這般開玩笑,寧鹿被逗笑,笑吟吟道:「是哦,我差點忘了你不行了。」

  國師臉黑。

  二人對望,卻只一會兒,又同時笑了出聲。

  --

  星辰懸天。

  衛王親自帶兵出征,迎戰越國。

  而衛王宮深處宮殿,年少的少年手腳均被鏈子拷著,獨自一人,被關在門窗緊閉的深宮中。

  被關著的少年,如同清雪,又帶著一抹烈焰血色,看著羸弱,卻又致命。

  難長久,留不住。

  便是衛王對他的評價。

  而這手腳被鎖的少年郎,正是黎國七皇子寧業。

  黎國九公主與越國合作,親自領兵出征,衛王這裡,又怎會不知道?衛王決定親自出兵時,便將前一夜還與他相談甚歡的寧業鎖了起來。

  衛王說:「孤也不是要將你如何,只是敵人是你妹妹,我總怕你臨時會出什麼招,誤我軍機。為了讓孤安心,孤只能先將你鎖起來。」

  衛王再哄他:「你放心,待孤勝了這場戰,就將黎國作為郡縣送給你玩。」

  寧業問:「那王君打算如何處置我妹妹?將她關入深宮,與你的妻妾們爭鬥麼?」

  衛王道:「孤早就放下寧鹿了。既是你妹妹,孤自然會給她留一線生機。希望她知道你的孤苦用心,不要辜負你。」

  寧業笑一下。

  聽出衛王的言外之意,便是寧鹿若是不聽話,直接殺了便是。

  衛王說要將黎國作為郡縣送給他……誰稀罕一個階下囚的生活呢?

  衛王將寧業關起來後,就領兵走了。寧業被關在這裡,一直安安靜靜的。起初來送飯的侍衛還怕他鬧出事,警惕著他,但後來見少年只是乖乖吃飯、喝水,侍衛們便放下了警惕。

  這一日,侍衛來送飯。

  寧業坐在床畔,鏈條扔在他腳邊。寧業看了一眼粥,皺了下眉,說:「我要勺子。」

  這個要求可有可無,侍衛就答應了。

  侍衛取來了木勺,親自拿勺子舀粥餵寧業。

  寧業將勺子含在口中,睫毛密長,唇紅齒白。他突然抬眼,對近在咫尺的侍衛笑了一下。

  這一笑,又冷又冽,還有幾分鋒利。

  侍衛怔忡,見寧業咬著勺子,輕而易舉的,寧業將勺子咬成了三段,含在口中。侍衛茫然他這是做什麼,就見寧業張口一吐,一段尚帶著木屑的木勺一部分,如刀鋒般,直插向侍衛的咽喉。

  這麼近的距離,毫無逃亡可能!

  侍衛當場斃命,倒在地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

  而寧業口中還含著木勺的兩段。他低頭,木屑向自己左手腕上的鎖鏈飛去。帶著內勁,連續兩段!加上極巧妙的方位和力度,寧業左手腕上的鐵鍊一聲輕輕「啪」後,就被寧業掙斷了。

  左手鏈子斷了,剩下的想解脫,就容易多了。

  而不過一個時辰,寧業就扮作那個被自己殺了的侍衛,大搖大擺地拿上腰牌,離開了深宮。

  寧業偽造了衛王的一道「原地待命」的詔書,讓要出兵的大軍不得出征後,他便騎上馬離開衛國王都,趕往戰場。

  --

  越軍和衛軍遭遇,連戰十日。

  越軍不退,衛軍援兵遲遲不到。

  衛王終得到姍姍來遲的情報,說寧業已經逃了,並在臨行前偽造了詔書。衛王驚怒,法令讓援兵即刻前來救援。然而大敵當前,衛王也不知能不能來得及。

  因為,戰場上,連續三天,起了霧。

  不見天日,不知今夕。

  衛軍援軍即使到了,恐一時間都會迷失在大霧中,無法有效救援。

  而這,正便宜了越軍。

  越軍對自己這方的大國師之能敬佩萬分,竟連大霧都能招手而來。越軍面對衛軍本是不敵的,然而有大霧掩護,雙方竟然能夠打成拉鋸戰的形式。只要衛軍的援軍不到,這場戰爭,越軍還是有機會取勝的。

  越軍層層推進,衛軍寸土不讓。

  國師坐鎮帳中,自開戰之日,他便未曾現身過。

  第十日,雙方彈盡糧絕,兩方主帥,都親自下場廝殺。衛王等不來援軍,又知道寧業已經逃了,他心神不安,不顧下方將領阻攔,騎馬奔上了戰場。

  而進入濃霧中,作戰便困難十分。

  衛王悍勇,手提長槍,見人便殺,英武十分。他在大霧中探尋,眼觀八方,目色銳利,緊盯著四方的一舉一動。忽然,一把劍從霧中破出,向他背後刺來。

  衛王耳朵一動,當即上躍,在半空中一個大旋身,手中槍向後方飛來的劍挑去,要挑開那劍,向原路殺回!

  而這一次,他卻失策了。

  當槍與劍對上時,那劍沿著槍身輕輕一劃,刺拉拉聲中,劍沒被挑飛,劍的主人,從霧中走了出來。

  戰鎧沾血,頭盔已失,束著長髮的少女,眉目昳麗,血色帶豔,持劍而望。

  衛王趙明宣脫口而出:「寧鹿!」

  寧鹿揚下巴:「好久不見。」

  衛王:「黎國九公主寧鹿。聽說你親自帶兵,沒想到是真的。你和你兄長這對兄妹,倒是很厲害。想來你兄長在深宮中,若是知道你這般英姿颯爽,也會為你驕傲的。」

  寧鹿:「你將我兄長如何了?」

  衛王笑:「不如你跟孤走一趟,親自見見你兄長?」

  寧鹿:「呵,殺了你,擒了你,我一樣能救我兄長!」

  言罷,長劍飛出,身隨劍動!

  衛王不敢大意——他早先被寧鹿刺殺過,他知道寧鹿的本事!

  這種小姑娘,可不是尋常人家只會繡花的小姑娘。寧鹿手中的劍,是真的能殺人的!

  --

  然而衛王武力也不弱。

  兩人在霧中對打,招招致命,都想解決對方,卻都一時無法得勝。

  且衛王更勝一籌。

  時間久了,寧鹿說不得便會輸。寧鹿開始有些焦慮,她發現的問題,衛王自然也發現了。

  衛王漸漸好整以暇,邊打,邊又開始拉攏寧鹿:「其實你兄長在我王都過得挺好的,你不如跟我一道回去,和你兄長一起。孤也不是養不起你們兄妹兩個。」

  寧鹿緊抿唇,不理會他的干擾,但是她的打鬥動作,明顯因為衛王頻頻提到「寧業」,而開始亂了。

  衛王發現這樣,便更多地用「寧業」這兩個字來干擾寧鹿——

  「寧業與孤相談甚歡,我二人互為知己,肝膽相照。你想不到吧?」

  「你問也不問寧業願不願意,就一心要殺孤麼?」

  「萬一孤死了,寧業捨不得呢?」

  霧中,突然傳來一道幽涼少年聲:「王君口口聲聲提到我,便這般想念我麼?」

  衛王頓時一驚,察覺後方有劍飛來。

  而寧鹿聽到那聲音,眼睛頓亮:「哥哥!」

  他們二人打鬥中,同時看去,五步之遠,霧中出現了寧業的身形。

  少年緩步悠行。

  在衛王瞳眸猛縮、森然向他看來時,寧業向衛王舉起了手中劍。

  --

  寧業與寧鹿是雙生兄妹。

  二人一起用劍,向衛王殺來時,其中默契,非趙明宣所能截殺。

  趙明宣漸開始手忙腳亂。

  他震怒:「寧業!你真的要殺我?」

  寧業不置一詞。

  寧鹿在旁:「哥哥,我擔心國師大人……」

  寧業低聲:「那便速戰速決!」

  當下,兄妹二人齊頭並進,手中劍更快。

  --

  「噗」。

  極輕的一聲,寧業手中的劍,刺入了衛王的心臟。

  衛王終是不支,跪在了地上。

  當寧業手中劍刺入時,時間好似靜止一瞬,圍繞他們的霧開始散了。周圍的打鬥聲,漸漸的,都能聽到了。

  衛王抬頭向寧業看來。

  寧業面如冰雪,對身旁妹妹道:「去找國師,這裡交給我。」

  寧鹿自然無比信任寧業,看也不看衛王,轉身便走。

  --

  衛王怔怔看著寧業,再遲鈍地低頭,看自己胸口刺入的劍。那裡滲出血來,血越流越多,趙明宣身上也越來越冷。

  趙明宣無力地倒在地上,他看著寧業。

  寧業面無表情。

  趙明宣目中流露出許多複雜情緒,最後失笑:「寧業,你真的很像當年的我。」

  ——心狠手辣,永不動心。

  不管別人對你如何掏心挖肺,你終是頭也不回。

  寧業神色微有鬆動。

  卻依然沒說什麼。

  他便靜靜地看著趙明宣倒在血泊中,他都不肯跪下扶他一把。

  趙明宣覺得悲哀。

  趙明宣低聲:「我是真的想將你看作自己人的。」

  寧業抿唇不語。

  他袖中提劍的手在發抖,然而誰也看不到。

  趙明宣低聲:「殺了我又如何?我活著,不曾委屈你。我死了,黎國就算重建,你的兄弟姐妹們會放過你麼?」

  趙明宣:「寧業,你何必……為黎國付出那麼多?」

  少年不回答他。

  他終是從失望到絕望,睜著不甘瞑目的眼,就那般死去了。

  而到他死了,寧業才終於有了表情。

  寧業蹲下來,抬袖將趙明宣的眼睛閉上。

  寧業淡聲回答已經死了的趙明宣:「我和寧鹿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鹿兒也許真的只是想讓黎國重建,而我……是想要做王君的。」

  「你對我很好,但是天下沒有身為階下囚的王君。我想做王君,你就是絆腳石。」

  「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兄弟姐妹們不服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這個君王,我若是得不到,是絕不會甘心的。」

  寧業靜靜地跪在趙明宣面前,他再刺出一劍,確保趙明宣死透了。

  血濺上他冰雪般的臉頰,寧業睫毛沾霧,他喃喃自語道:「我既然殺你,也會殺其他人。你待我很好,所以你死後,我也不會在衛國大開殺戒……你我之間的事,這輩子是說不清了。下輩子吧。」

  「要麼你還我,要麼我還你。」

  --

  大霧散去,兩方軍隊交戰的身形全都看到了。

  雙方終於能看清彼此,發現敵我雙方都沒剩下多少人了。一愣後,大家茫然地站在屍體中,尋找雙方將領。

  寧鹿一路尋找國師,抓住路上路上的將士,就問國師在何處。

  她心中慌亂,因為既找不到國師,也找不到國師的那些弟子們。

  寧鹿終於在一個快死的將軍那裡問到了國師蹤跡,她吩咐人給這個將軍包紮,沿著將軍指出的路,就向國師追去。

  寧鹿騎上馬去追人,因那個將軍所指,說大霧散後,國師就出了帳子,和他的弟子們一起牽馬,離開了這處戰場。

  將軍道:「大國師臉色極白,像鬼一樣……他一直在吐血,被他的弟子們帶走了。」

  --

  寧鹿縱馬直追!

  大約一刻鐘後,她終於在山嶺入口中,見到了那行人馬。見國師等人牽著馬,走向山嶺。

  寧鹿下馬大喊:「國師——」

  前方的眾人身形一頓,國師背影微僵。他遲疑了很久,才回頭,向她看來。

  看到果然是他,寧鹿眼中泛紅,歡喜地便奔上前。

  她張口要說話,卻忽然僵住,目露驚恐。見國師只是靜靜站著,耳鼻口處就開始滲血。

  國師的弟子們慌張為他擦血。

  寧鹿到他面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失神看他。

  國師輕聲:「也沒什麼,蒙蔽天機,反噬而已。」

  寧鹿跪在他面前,她全身抖得厲害,唇被咬得發白。她輕聲:「你為什麼要走?」

  國師含笑:「去越國,履行和越王的約定啊。」

  寧鹿靜靜地看著他。

  看得他的笑容慢慢收了回來,淡了下去。

  風揚起,弟子們全都不說話,悲哀在眾人之間流竄。

  國師目中浮起悲色,說:「鹿兒,我活不久了。讓我離開吧。」

  他背過身,寧鹿突然站起,從後抱住了他。

  他身子輕輕一顫。

  身後,寧鹿也不歇斯底里。她只是緊抱住他,眼中已不流淚,多多少少,她早有預料。

  寧鹿平聲靜氣:「跟我回去,我們成親。」

  「秋士澤,單單只有你能為我犧牲,我卻不能為你做什麼嗎?我可以的。」

  「我與你生同衾、死同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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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4:0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琉璃醉夢紅塵淚 第七十八章

  衛王既死,衛國亂,一切都變成了可能。

  黎國七皇子寧業到底是與越國合作,瓜分戰勝衛國的戰利品。衛王只是青年,最大的兒子也不過三四歲。在這般情況下,黎國與越國聯手攪亂衛國、併去衛國,並不是什麼難事。

  這般亂局持續了兩個月。

  當年冬,寧業回到黎國王都,登位為黎王,昭告天下,向中原周天子納貢。

  寧業依然囚禁當初的太子一黨,並送了一位公主去和越國聯姻。二國在併了衛國後,結盟百年之好。至此,南方征亂才結束。

  寧業登位為黎王後,辦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妹妹寧鹿的婚禮。

  大國師已不再是黎國的大國師,他在與衛國那一戰中,遭到反噬後,再也無法與上天溝通,聞達天意。他成為了與其他人一樣的凡人,且遠不如尋常人。國師臥病在床,病得比往年這時候都更加厲害,整日昏睡,連清醒的時候都很少。

  寧業也知道自己能登上王位,多虧國師做的那些他們看不到的事。是以寧鹿明確要和國師成親,寧業保持沉默,並沒有阻止。

  經過趙明宣一事,寧業始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無法單純用愛或恨來描述。寧鹿既然要與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的國師成親,寧業也默許了。他心想反正寧鹿是公主,國師即便死了,妹妹也還能有新的夫婿。

  卻不知寧鹿抱了與國師生死與共的決心。

  未曾發生的事始終不能準確推斷,未知是福是禍皆不可知。命運始終均衡,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如大國師,亦如寧鹿。

  人能做的,也不過是為自己的每個選擇付出代價而已。

  --

  公主寧鹿與國師成親那一夜,紅燭高燒達旦,徹夜不滅。

  寧鹿如世間所有新嫁娘一樣,滿是歡喜地端坐錦榻,等著國師。

  她忽聽到極輕的腳步聲,便抬了頭,看到珠簾後的三步外,國師正站在那裡,端詳著她。

  他瘦了很多,即使今日新婚也掩不去那種形銷骨立。然而他玄袍曳地,俯眼看她,目中藏著幾多深情。

  寧鹿抬頭與他對視一眼,雙雙笑了。

  她能說服他與自己成親,寧鹿卻總怕國師中途反悔。到今夜國師站在她面前,寧鹿才放下心,她終是和他做了夫妻。

  與他們之前暢想的都不一樣,但到底是夫妻。

  國師坐到她旁邊,望著她。燭火照著她明麗嬌容,他心中有些悲傷,為她這般年少,卻要嫁給他這樣行將就木的人。

  然而寧鹿對他一笑,在大婚之夜,國師將那些悵然壓下去,還她一笑。

  他心裡終究是有些歡喜的。

  國師手柔柔地撫著她面頰,緩緩道:「我的小公主……」

  寧鹿皮皮地接他的話:「終於長大了。」

  她繼續皮皮的:「大到可以嫁給你做你夫人了。」

  國師長眉一揚,「噗嗤」一聲,被她逗樂了。

  寧鹿湊過來,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只是淺嘗輒止,寧鹿忽然起身,去外面拿了一碗藥過來:「大郎,該吃藥了。」

  國師反應極快,忍俊不禁:「那你是小慶還是小潘娘子?」

  寧鹿:「我這麼貌美如花,當然是小潘娘子啊。」

  寧鹿眼珠又一轉,笑嘻嘻:「不過大郎放心,這藥裡沒毒。是救你命、不是奪你命的藥。」

  其實國師如今狀態,任何藥材的作用都不是很大。他是蒙蔽天機被天命所反噬,上蒼要他死,幾碗藥又怎能救他的命?

  寧鹿和國師都心知肚明,不過二人誰也不去點破那個罷了。

  國師還是喝了藥。

  寧鹿放下藥碗,笑嘻嘻地撲上來抱住他:「我早就等著對你上下其手這一天了,沒想到我居然真的能等到。」

  國師摟住她的腰,只是笑著。

  他長髮散於床榻間,濃黑稠密,如瀑如夜。小姑娘活潑調皮地在他懷裡亂蹭,對他親親抱抱,他只是手攬著她的腰,任由她玩。他慢條斯理,怎樣都不生氣,寧鹿便慢了下來,抬頭望他。

  她眼睛裡藏著星星,溫柔含情,絕非國師的想像。

  寧鹿小聲:「你這麼不積極幹什麼?你早晚都是我夫君,你以為你今夜能逃過麼?」

  國師面紅一瞬,咳嗽一聲,遮掩道:「在那之前,我想與夫人算筆舊賬。」

  寧鹿大度道:「什麼賬?你算吧。」

  國師道:「我記得去年時,你一時激動,告訴我說你是從十四歲就對我心動的。我現在想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寧鹿:「……」

  二人對視。

  寧鹿手勾著他的腰帶,不好意思道:「對不起夫君,我騙了你。」

  國師佯怒,敲她額頭。

  寧鹿笑躲到他懷中。

  一夜燈火光搖。

  --

  婚後,國師身體每況愈下。

  寧鹿和他都知道他身體越來越差,然二人面上只是與對方笑鬧,並不提他的身體。

  到了此年二月,名醫們基本都來看過,搖頭說藥石罔效。

  寧鹿背後偷偷哭了好多次,到國師面前的時候,卻仍作出沒事狀。

  國師在一次昏了兩日後醒來,告訴寧鹿,他做了一夢,夢中提醒他,他和越王的合作沒有完成,他要去越國一趟,將自己的弟子們安排好,留在越國,完成他與越王的合約。

  寧鹿要陪他一起去,被他拒絕。他柔聲說他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回來,不想要寧鹿陪他來回奔波。

  彼時一室藥香,國師披衣坐於床榻邊,腿上蓋著被褥。

  陽光從外照入,初春之時,屋中仍燒著爐火。

  寧鹿靜靜地看著他,看他非常平靜地說他要遠行。在那一瞬間,寧鹿驟然明白,他是不想死在她面前,才不要她陪伴。

  她什麼都明白,可是她不能說出來惹他傷心。

  寧鹿眼圈通紅,掩飾般地趴在他膝上,抱住他的腰。

  國師手撫著她的長髮,在她肩上輕輕拍兩下。

  寧鹿道:「那你要快些回來,我等著你。若是過了兩月你都不回來,我就去越國要人。」

  國師答:「好呀。」

  寧鹿:「你要日日與我寫信。」

  國師:「好。」

  寧鹿:「日日掛念我,在心裡想我。」

  國師:「好。」

  寧鹿:「我也日日掛念你,在心裡想你,日日給你寫信。」

  國師:「嗯。」

  寧鹿:「你還要恨我。」

  國師輕聲:「我不會恨你的。」

  她趴在他膝上,仰頭看他。目中噙淚,水波漾漾,晶瑩剔透。她想露出一個笑容,但一滴淚如珍珠,從眼眶中滾落。

  --

  國師到底離開了。

  寧鹿日日收到他的信件。

  寧鹿走在深宮長廊中,重重樹影投下簷頭,如水中浮藻般,在寧鹿身上游離。

  這位出嫁後仍住在深宮中的公主,在深幽長廊中行走,捧著懷中厚厚的信件,讀著自己夫君送來的信。她唇角帶著一絲笑,笑容清淡眷戀,再不是少女時那般無憂無慮。

  她再不是曾經那個精靈古怪的小公主,她有了牽絆,有了不捨。

  兩月時間匆匆過去,寧鹿在長廊中邊走,邊檢查二人的信件:

  看她為他寫:「思君如孤燈,一夜一心死。」

  國師回她:「一夜一心死,死灰再復燃。」

  寧鹿寫:「是我們這個小國連累了你。」

  國師回答:「等我歸來,我從不後悔。」

  --

  他與她的愛,並非背對而立,並非尋找對方。他們是站在一處,手握手肩並肩,看著同一個方向。

  身在越國,國師讀完寧鹿的最後一封信,便執筆要回信。

  弟子們被他安排著留給了越王,此時一個個站在廊下送行國師。

  他們看國師這般病重,卻依然和公主通信。有弟子便不忍道:「先生為公主做那般多,還要我們齊力保公主一生平安,不讓公主隨先生一起赴死。先生做這麼多,公主還年少,若是日後……公主忘了先生可如何?」

  國師輕聲:「她不會忘了我的。」

  披著外衫的國師目光越國窗櫺,看向遙遠的黎國方向。

  他為她做這麼多,終究是有私心。

  他道:「即使她兒孫滿堂,她仍會記得我。因為我用生命為她開疆辟土,征戰沙場。」

  --

  寧鹿坐在幽幽長廊的欄杆上,拿到國師回給她的信。

  天氣一日日熱了起來,廊子卻是清涼的。公主靠著長柱,因他遲遲不歸,而心生恐懼,以致不敢打開這封信。

  她前些日子夢到了些不好的,便忍不住寫信給他:「如果有來世,你就不要愛上我了。」

  現在寧鹿拿到的,是國師的回信。

  寧鹿沉靜坐了許久,風涼了很多,她從上午坐到黃昏,才打開了信。

  信上是他熟悉的字跡:

  「傻鹿,如果有來世,我要早些愛上你。」

  寧鹿怔怔看著這封信。

  忽然,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有人柔聲喚一聲:「鹿兒。」

  霞雲散去,天地悠悠。樹影婆娑,濃郁遮天。清風從後吹來,寧鹿後背僵住。

  她驀地回頭,看向身後陽光斑駁處。模模糊糊中,有一道人影站在那裡。幻象和現實重疊,真真假假間,寧鹿眼淚在同時掉落——

  「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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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16 16:24:2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劍鳴千山 第七十九章

  「靈鹿入我夢,問伊何時歸。」

  ——《劍鳴千山》

  --

  鹿大小姐早上起來,就發現自己眼腫了。

  哭了一晚上,整個夢後半部分基本都在哭哭啼啼,怎麼可能不眼腫?

  鹿呦站在盥洗室鏡子前,盯著鏡子裡那個蓬頭垢面又一臉蒼白的腫眼娃娃臉姑娘,她面無表情。

  化好妝後,戴上墨鏡、捂上口罩、裹好圍巾、披長款風衣、踩高筒靴,鹿大小姐基本將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外人一眼認不出是她,她才出門去劇組。

  她徘徊在劇組外頭,探頭探腦。

  大清早,劇組早就開始工作了。鹿呦來得算是遲的,但她來了後也不直接出示證件進去,而是在外徘徊,反反復復。鹿呦扒著外頭一棵梧桐,長籲短歎,用她墨鏡後那雙哭腫的眼睛,努力辨別劇組工作人員。

  鹿呦把自己裹得這麼嚴實,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竟然誰都沒認出她。

  還有人覺得這是個奇怪的瘋女人,向劇組統籌打報告,該不該把這個女人弄走。

  助理小明手裡抱著一杯咖啡,遲疑地站在後頭。他盯著鹿呦背影已經看了好一陣子了,見鹿呦只是在劇組外頭偷看什麼、卻不進去。小明不禁跟隨鹿呦一起探頭探腦,看有什麼值得看的——

  沒什麼值得看的。

  小明咳嗽一聲,拍了拍鹿呦的肩頭。

  鹿呦回頭。

  謔——

  小明被她這打扮嚇得後退了一大步。

  鹿呦跟害怕被人尾隨的小明星似的。但是哪有人追鹿小姐啊?

  鹿大小姐一根食指按在唇上,沖小明「噓」。小明明白了,小明湊過來,與鹿呦一起壓低聲音,擔憂問:「呦呦,你這是……得了什麼會傳染的絕症啊?」

  鹿呦對他翻了個大白眼。

  可惜隔著墨鏡,小明看不到。

  鹿呦神神秘秘、心不在焉道:「我在找人。」

  小明低聲和她說悄悄話:「找誰?」

  鹿呦頓了一下。

  腦中浮現夢中青年懨懨窩在病榻上、眺望窗外的憔悴模樣。

  她心裡怪不舒服的,澀澀的。想到蒲士澤……她竟一時心跳加速、心情古怪,不知道做了那樣的夢後,該怎麼面對現實中的蒲士澤。

  鹿呦吩咐小明幫自己去看一下:「看那個蒲士澤在不在……不想在劇組裡看到他。」

  小明為難道:「呦呦,你知道我是一貫支持你的。你看我這麼高的學歷,你爸媽把我聘來給你當助理,不光是讓我照看你生活,還充當你的人生導師。我現在不得不說,雖然你很有錢,雖然你投資了這個劇,但是你當初也跟導演說過你不會插手劇組事務。現在貿然插手,你還讓導演怎麼工作啊?」

  鹿呦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小明語重心長:「你不能因為不待見一個人,就要把人家從劇組趕出去啊!人家怎麼也是咱們劇組的武指,據說在圈子裡水平很高的。你毫無理由趕走人家,讓人家還怎麼混啊?」

  鹿呦:「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趕他走?」

  鹿呦虛弱地巴著樹,吸一口氣:「我……那什麼他都來不及,怎麼會趕他走?」

  小明無辜:「你那什麼他的『那什麼』指的是什麼?」

  鹿呦面刷地一紅。

  不過她又是口罩又是圍巾,裹得太嚴實,小明看不出她的神態。

  只聽鹿呦悶悶道:「我只是讓你看看他在劇組哪裡,我進去時避開他。」

  小明莫名道:「為什麼要避開他?」

  鹿呦不說話。

  小明心想蒲先生可能還是無意中得罪鹿大小姐了。哎,鹿大小姐人真好。蒲先生得罪了她,她居然都只是避開人而已。

  鹿小姐真是個好人。

  小明進劇組幫鹿呦去看了。

  回來他高興地告訴鹿呦:「呦呦你不用躲人了。蒲先生跟劇組請了假,帶他妹妹回老家上墳去了。最近他都不在劇組。」

  鹿呦:「他請了多久假?」

  小明:「一星期。」

  鹿呦厲聲:「這是什麼工作態度?劇組要為他一個人耽誤一周時間麼?導演脾氣太好了,打電話把他叫回來!」

  小明說:「雖然蒲先生不在,但是蒲先生的師弟們還在啊。他師弟們的武指工作也不錯,鹿小姐放心,蒲先生走之前都協調好了,不會耽誤劇組工作的。」

  小明指望得到鹿呦的表揚。

  鹿呦摘下了墨鏡口罩,歎口氣,悶悶不樂地進去劇組。整個人垂頭喪氣,看著並不是因為蒲先生不在而高興。

  --

  鹿呦心情複雜。

  做了那樣的生離死別的夢,她不想看到蒲士澤。

  可是做了那樣生離死別的夢,他人不在她面前,她心裡同樣不痛快。

  坐到劇組自己的專用棚下,鹿呦拿著劇本出神,看演員們表演。看了一會兒,鹿呦給助理小麗打電話:「你讓我看的那本,叫什麼來著。」

  小麗字句清晰:「《琉璃醉夢紅塵淚》。我還沒看完呢小鹿,沒法把故事講給你聽。」

  鹿呦:「你不用看了,你把書給我拿到劇組來,我親自看。」

  小麗意外地挑了下眉,說聲「好」。

  鹿呦平時雖然總叫她拿來看,但是鹿大小姐很少自己親自看。鹿大小姐通常是讓別人看後、把故事講給她聽,鹿大小姐現在居然打算親自看——而且還是一本鹿呦指名的虐文。

  小麗和小明兩個助理打電話交流了一下,對鹿呦的狀態表達了擔憂,囑咐對方要多照看鹿呦一二。

  畢竟是給他們發工資的老闆,老闆千萬不能出事。

  --

  鹿呦在看《琉璃醉夢紅塵淚》這本當年最流行的瑪麗蘇虐心。

  這種言情,隔上幾年就會一個流行輪回。今年正好流行這種虐身虐心的。

  鹿呦看一會兒,合上書頁,懷疑一會兒人生;歎口氣,她再接著看。

  這虐文的男女主,格外能折騰。

  國破家亡的事,他們折騰出了三十萬字的劇情。這也就罷了,三十萬字的劇情中,提到黎國大國師的劇情,鹿呦數著字數,覺得那位大國師,出現了可能也就不到兩百字。

  就是復活了下女主,那位國師就裝神弄鬼地退場了。

  這段,鹿呦一度懷疑這是破作者把女主搞死後、編不下去了,只好弄了個玄幻設定出來,讓女主復活。

  復活後的女主依然和男主虐身虐心,跟大國師沒有一毛錢關係。那個神秘的大國師,到鹿呦看完這的最後一個字,都沒再出現。

  小麗陪鹿呦一起看這,小麗看得一直拿紙巾擦眼淚,感動無比。小麗正想跟鹿呦交流下,抬頭一看,見鹿小姐把書翻得「嘩嘩嘩」,不知道在找什麼。

  小麗:「……」

  鹿大小姐這個麻木冷血的女人哦。

  這麼好哭的她居然不哭!

  鹿呦:「……」

  她為什麼要和一個全文出場字數不超過二百字的炮灰國師愛得死去活來呢?

  --

  貴州一個小山溝裡。

  蒲士澤和蒲悅站在一座墓前,墓前擺著剛摘的花和蔬果。

  旁邊還有親戚零零散散地站著。

  蒲士澤簡單上墳後,就走到了旁邊一棵樹下等妹妹。他穿工裝褲、馬丁靴,站得筆挺,因為身板好,褲腿上的每條縫隙都分外好看,連鞋子上的泥點都比其他人好看。

  就有同樣來上墳的嫂嫂們、阿姨們、姐姐妹妹們盯著蒲士澤看。

  蒲悅跪在爸爸媽媽墳前,眼圈紅紅的,她一側頭,看到哥哥挺拔的身量,雋冷的側臉。還看到就這麼一會兒時間,蒲士澤就被下到八歲、上到八十的女人們圍住了。

  蒲悅:「……」

  蒲悅嘀嘀咕咕地跟爸媽說完悄悄話後,連忙站起來去找哥哥。

  有親戚擠入人群,幫蒲士澤分開那些圍著蒲士澤的女士們。親戚和蒲士澤站在一起,他遞給蒲士澤一根捲煙,他們就抽起了煙。

  煙氣寥寥,照得青年眉目幾許朦朧。

  蒲悅不得不贊一句哥哥長得太帥了,她爸媽的長相基因估計都遺傳給了哥哥。

  就是不知道哥哥的性格是怎麼回事。

  愁。

  就破哥哥這性格,她什麼時候才能有嫂嫂啊。

  蒲悅聽到那個親戚和蒲士澤對話——

  親戚:「小蒲啊,你這幾年在首都,有沒有討下老婆啊?」

  蒲士澤:「沒。」

  親戚早等著他這話呢:「那我給你介紹介紹?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蒲士澤好脾氣:「我都行。」

  親戚:「唔,這樣啊,那你買了車沒?」

  蒲士澤:「就買了個小寶馬。」

  親戚看看蒲士澤的臉:「沒關係沒關係,女方也在首都工作,家裡有兩輛車,夠你們用了。」

  親戚再問:「那你有買房麼?」

  蒲士澤:「買不起。」

  親戚在看看蒲士澤的臉:「沒事兒,女方家裡有兩套房。」

  蒲士澤酷酷地站著,還是蒲悅衝上來。

  蒲悅賠笑:「三叔,女方條件那麼好,能看上我哥啊?」

  親戚看她這個小孩子一眼,笑道:「要不怎麼說你們兄妹運氣好呢?女方就是看上你哥長得這麼帥啊。」

  親戚頓一下,覺得看著一個男人不誇別的就誇他長得帥好像不太好,親戚就客氣問蒲士澤:「我這麼說,小蒲你不介意吧?」

  蒲士澤慢悠悠:「唔,不介意。」

  親戚這下高興了:「主要是我給女方家裡看了下你的照片,女方家裡全都同意。車、房,都女方家裡出。他們只有一個小要求。」

  蒲悅警惕的:「什麼要求?」

  親戚不好意思地:「想讓小蒲入贅他們家。畢竟女方挺有錢的,小蒲又什麼都不用掏。小蒲你覺得呢?」

  蒲士澤揚下眉。

  他說:「我沒意見。」

  蒲悅撇嘴。

  果然見親戚正高興著,她哥慢悠悠道:「我只有一個小疑問。要我入贅的價格太高,一般人掏不起。」

  親戚問:「那你身價是?」

  蒲士澤沉思一瞬,他摁掉手中煙頭,對親戚微微一笑:「這麼說吧,曾經有個女的想包我,花兩千萬包我一個月,我沒同意。」

  親戚:「……」

  蒲悅:「……?」

  為什麼她不知道這事兒?

  誠然她哥是很帥,比她在電視上天天看的那些明星不差什麼,但是她哥這張臉有這麼值錢麼?

  蒲悅懷疑她哥眼中的世界和她可能不一樣。

  --

  蒲士澤和蒲悅上過墳,又見了見親戚們,之後才下山準備去機場。

  蒲悅跟在蒲士澤身後:「哥,真的有女的想包你啊?」

  蒲士澤:「唔。」

  蒲悅對哥哥的冷淡並不以為然。

  蒲悅低著頭踩她哥的腳後跟,百無聊賴問:「哥,雖然三叔說讓你入贅有點過分,但是你確實該找老婆了。」

  蒲士澤:「在考慮。」

  蒲悅本以為她哥根本不聽她的話,沒想到居然得到了肯定回復。蒲悅一愣,恍惚得不行。

  蒲悅追上去:「哥你說的是真的?你的『考慮』是什麼意思?我真的要有嫂嫂了?」

  蒲士澤:「我在考慮追一個姑娘。」

  蒲悅震驚!

  蒲悅驚喜!

  因為蒲士澤從小帥到大,還一直是那種酷酷的、非常討女孩子喜歡的類型。尤其是她哥哥後來練武後,英俊挺拔,追著他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蒲士澤從來就沒追過女孩子,從來都是女孩子來追他。

  這世上居然還有蒲士澤想追的女孩子!

  一定是個特別可愛的小仙女,才能打動她哥這樣的老狗逼!

  蒲悅:「是誰是誰?我認識麼?是哪個女明星麼?還是圈外人?」

  蒲士澤:「就那個想花兩千萬包我一個月的女的。」

  蒲悅:「……?」

  蒲悅懵了。

  蒲悅崇拜道:「那嫂嫂一定很有錢。」

  蒲士澤垂頭看她一眼,輕笑一聲,揉了把妹妹的頭。

  他眉目清雋,走在下山路上,思緒卻飄遠了——

  夢裡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公主。

  那個給他寫「思君如孤燈,一夜一心死」的小公主……讓他在夢醒後,不知所措。

  只好先逃。

  然而,總是要回去面對的。

  --

  小麗用指紋解鎖進了家門,見鹿大小姐穿著睡衣、躺在瑜伽墊上。

  小麗去把買來的菜放到冰箱,打電話讓阿姨來做飯,再去記錄一下家裡缺什麼補什麼。等小麗忙完後出來,發現鹿呦還躺在瑜伽墊上,一動不動。

  小麗:「呦呦,你怎麼了?」

  鹿呦回過神。

  她盤腿,坐了起來。

  她手放在膝蓋上,娃娃臉上露出顯有的嚴肅表情。

  鹿呦肅穆道:「我決定了,我要追蒲士澤。」

  小麗已經從小明那裡知道蒲士澤是誰了。

  小麗很驚訝:「啊?呦呦你居然要追男人了?」

  因為鹿小姐太有錢,從來都是男人們追著她跑。鹿小姐看中誰,稍微有個態度,就沒有不為金錢折腰的男人。

  鹿呦眼中的世界,和他們普通人肯定不一樣。

  鹿呦現在不開玩笑:「對,我要追蒲士澤。這個男人跟我相親都一副吊兒郎當樣,擺明很不好追。我要學學經驗,用到他身上。不管多難,我都要克服這個男人!」

  夢裡國師會為小公主死,現實中她不可能連蒲士澤都追不上!

  鹿呦鬥志昂揚。

  --

  鹿呦的勞斯萊斯幻影停在了私家醫院的車庫,她約好了跟葉一生的體檢。

  因為「頭腦風暴」的原因,她現在見葉一生的次數比以前多多了。

  當然,鹿呦也有一點小私心,看說不定能遇上蒲士澤。

  鹿呦剛停好車,便見拐角處一輛寶馬出來了。鹿呦隱約看到蒲士澤,她「哎」一聲,正要推車門喊人,接到了她媽媽的電話。等鹿呦掛了電話後,抬頭,停車庫已經看不到那輛寶馬的身影了。

  鹿呦恨。

  蒲士澤將車開出了車庫,若有所思。蒲士澤剛回到首都,就接到葉一生電話,讓他檢查一回體內的「頭腦風暴」有沒有什麼變化。

  出醫院時,蒲士澤看到了一輛並不眼熟的車。

  他只是隱約覺得會開勞斯萊斯幻影來這裡的人,應該是鹿呦……畢竟他認識的錢多得燒手的女人,好像就那一個。

  但是……萬一不是呢?

  他正猶豫要不要調轉方向把車開回去,接到了朋友的一個電話。兩相權衡,蒲士澤還是先去見朋友了。

  而此時鹿呦,見到葉一生後,第一句話就是:「剛才是不是蒲士澤來過?」

  葉一生坐在辦公室拿著一疊報告,抬頭:「啊?對,是。你們前後腳,有沒有碰上?」

  鹿呦更恨!

  她說:「下次再有這種機會,提前知會我。」

  葉一生懵:「……知會你什麼?」

  --

  鹿呦再到劇組的時候,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蒲士澤。

  心跳瞬間加速。

  她怔忡一二後,故作淡定地走過去,坐到自己平時工作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地拿起一疊劇本,那邊被人圍著的蒲士澤突然回頭,看向她。

  陽光微刺。

  中間有工作人員來往。

  他們沒看到對方的目光。

  但是一瞬間,鹿呦就坐立不安,低下了頭。

  她依然故作無事。

  再一會兒,覺得蒲士澤應該沒看自己了,鹿呦才抬頭悄悄看去。她見他正拿著一把劍在教男一號用,男一號吊著威亞,動作拖拖拉拉沾泥帶水,反觀蒲士澤,乾淨利索,張力十足。

  鹿呦托腮,看得眼睛如摻了水鑽一般晶亮。

  小明在旁咳嗽一聲。

  鹿呦根本沒聽見。

  而蒲士澤一回頭,鹿呦就裝模作樣地去看她的劇本去了。

  小明察覺到了這兩人隔著這麼大老遠的距離的「眉目傳情」,愣是想不通,這兩人天天在自己眼皮下,是怎麼勾搭上的?

  --

  當天收工早。

  因為下了暴雨。

  女一號明眸善睞,格外會做人,笑吟吟地招呼劇組人員聚餐,說請客。大家當然給女一號面子,連鹿大小姐都去了,讓女一號受寵若驚。

  店內聚餐,店外雨聲嘩嘩。

  推杯換盞,衣香鬢影。

  小明和鹿呦坐在一起,一整個晚上,他都能看到蒲士澤和鹿呦時不時就看向彼此。但他們並不在同一桌坐著,蒲士澤和他的師弟們一桌,鹿呦和導演一桌。女一號一桌一桌去敬酒,蒲士澤站起來後,先看了鹿呦這邊一眼。

  小明看向鹿呦。

  鹿呦手托腮,不動聲色地轉過臉,當作沒看到那桌敬酒。

  小明:「……」

  他明顯感覺到了氣氛怪怪的。

  聚餐到了十點,吃飽喝足,第二天還要開工,大家紛紛撤退。

  蒲士澤被他的師弟叫出去一趟,不知道做什麼。

  鹿呦穿上大衣,慢吞吞地也不知道在折騰什麼。

  等蒲士澤回來的時候,人已經走光了,只有鹿呦和她的助理在說話。

  蒲士澤看了鹿呦一眼。

  鹿呦心跳一跳。

  鹿呦起身出去,助理小明和她一起。她用餘光看到蒲士澤跟在她後面,成了這次聚餐離開的最後一個人。

  鹿呦的後背微僵,覺得他在看她。

  --

  寂靜走廊,燈火一亮一滅,格調清雅。

  聽到雨聲潺潺敲窗。

  鹿呦手插在口袋裡,發現自己忘了拿手機,回頭跟小明說:「你幫我找下手機。」

  小明回頭走了。

  --

  這是中式格局的餐廳。

  雨敲屋簷,叮叮咚咚,站在店門口,聽得一清二楚。

  雨夜綿綿,門口燈昏黃。

  鹿呦手插口袋在前頭走。

  蒲士澤插著褲兜在後面走。

  鹿呦打開了門,雨水滴答,涼風吹來一室秋涼。

  再往前走,大雨照門前燈,空氣清寒,鹿呦一回頭,撞上身後男人。

  不置一詞,蒲士澤伸手,一把將她抱入了懷中。

  --

  夜因雨而更靜,二人站在廊下門口。

  燈照長影,雨簾如注。

  蒲士澤低頭,手托住鹿呦後腦勺。

  鹿呦被抱在他懷裡,仰頭看他眉梢柔和,而她目若清河。

  目光對視,並不說話。眼中光一抖,心思昭然若揭,瞬間滾燙。

  夜風颯颯,心有蟬食春夜,簌簌冒頭。

  蒲士澤低頭親鹿呦,猝不及防,火燒燎原。

  柔弱與乾燥擦過,甘草香與雨澀香混合。

  一男一女的影子映在門上。

  筆直、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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