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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八章 桃僵
「我輩士子,當秉筆直言,為大楚誅此國賊!」
民間的謠言從閒談的程度一夜之間激化,平日裡墨香四溢的國學監,在春闈前夕,變得焦躁不已,內中的學子無心治學,單憑有心人稍加挑撥,便將一腔熱血錯付。
「周大人……」
窗外聲聲譴責入耳,宋明桐咬了咬下唇,正要說些什麼,這次春闈的主考官,自崖州回京赴任的周樂水卻先掩上了她面前的窗,淡淡訓斥道——
「你既有志為相,這種小場面該當習慣才是。已經放在火上烤的人,明知救不了就別添亂。這不是賭氣的時候,拿到權位才有資格說話。」
宋明桐閉目不語,再開目時,眼底已隱去憤然之態。
「該如何做,請前輩垂示。」
曾是徜徉山水的隱者,對人間之紛擾反而看得比久溺名利之人更為分明,周大人聞言微歎,道:「如今有心人操手,陸侯殺士子的汙名難洗,這把火終於要從民間燒至官場了,左相一黨必會為此事添柴,而陛下不得不給民間與國學監士子一個交待。但反向而看,則說明幕後之人太過於在意陸侯,一旦左相表態,便說明他已將所有精力都放在與陸侯的對壘上,此時卻是你最好的奪權之機。」
「這又是為何?」
「因為太上皇絕不容一勢獨大,待陸侯落雲端後,必會再尋一勢與他們相抗衡,你需得在此時走入太上皇眉睫之前……此事雖於你而言有傷親緣,但我仍是建議你擺出與令祖父徹底對立之姿,屆時站在你背後的將是皇權。」
宋明桐眉間微露憂色,道:「明桐一直以來,都寄望同陸侯建功業守國門,待到共看盛世崛起時,祖父能對我等有所認同與醒悟。但如今勢危,此願怕是難竟,願依前輩所言。」
「好,那你便站出去,將今次春闈考制之事向眾學子宣知吧。」
隨著春闈抵近,國學監中一片焦躁,不止是因為朝中動盪,還因為士子己身官途混亂。
「看看那些婦人!憑什麼她們能直接與我們同台競逐!就因為出身世家大族嗎?!」
「三朝未改之科舉,憑什麼女帝一臨朝,女子的考題便要比我們簡單些?!」
「現在連屠殺士子的事都出來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國學監內,詩幔紛飛間,平日裡文人素客風度翩翩,今日只見匹夫恨色,究其緣由,連士子自己都未必曉得,到底當真是因為憎恨那女侯,還是因為不平女子參加春闈,比自己走了更多的捷徑。
吵嚷間,後院門開,一隊官袍之人步出,學子們怨聲稍歇。
「見過周大人。」
「周夫子春安。」
周樂水的資歷與輩分實在是太高,站在那裡便無人再敢造次。
「考期將近,院外雖有風雲,爾等仍需守心志學,勿讓春闈抱憾。」周樂水淡淡叮囑,有人領情拜謝,有人卻面露不忿。
「周大人,學生自綿州赴試而來,如今尚未建功,同窗便無辜死於京中,如何安心考試,又如何對得起同窗家殷殷待望的老母?」
周樂水不語,旁邊亦有士子皺眉道:「林兄莫要在周大人面前無禮,國學監本就禁止學生結黨生事,邵安不聽勸阻煽動民眾鬧事,本就是失禮在前,又豈能——」
那林姓學子冷冷道:「那兄台是支持朝中奸佞肆意妄為殘殺同窗了?」
「我幾時說過這等話?!」
「夠了!」
周樂水一聲喝阻,周圍士子一滯,自知不敢在此時得罪主考官,紛紛低頭受教。
周樂水道:「抨擊時事,是為官者之本分,但胸中當有明鏡玉尺,曉達大道,方有資格發聲,否則不明情況便胡言亂語,又豈能為百姓之榜樣?」
有人欲再言,周樂水卻轉過頭道:「宋侍郎,向眾學子宣佈科舉新政吧。」
本還糾結於時事的士子們紛紛心頭一震,凝神望向宋明桐,心中卻是直犯嘀咕——科舉新政為何要又女官來宣佈?是不是女帝要再降女官擢拔的門檻,擠壓他們的名額了?
眾人一時緊張,卻聽宋明桐徐徐開口,將那新詔念下後,紛紛面露訝色。
「……此詔在國學監首頒,自明日至春闈前夕會在京中各處張貼,眾士子當有責廣而告之,家中有姊妹參試者,當做好加試準備。」
簡而言之,就是今年春闈,男子如常參與,考題與考制會與女子相同,且因女子參試門檻太低,春闈後女子中榜者,需在半個月後加試一場,通過複試後,才得授官。
士子們將張貼在國學監院中的新詔看了三四遍,心中不免納悶,有人質疑道:「女子學識本就不如男子,如此考制,讓女子與我等同台競技,一同在貢院中熬上四個時辰,豈不是太過苛刻了?」
「這位兄台好心胸,功名之爭還憐香惜玉,換我,只願把門檻更提高些。」
大多數士子暗地裡鬆了口氣,換做他們,一個月內連考兩次春闈,說是地獄也不為過,如是確然是偏向他們了。
「宋侍郎,冒昧問一句,明年起,女子若想參與春闈,是否也需得如我們一般,五月童生試、八月鄉試、十月省試這般一路考過來?」
宋明桐觀察諸位學子神色,早有應對質疑的準備,見剛剛那林姓學子有不依不饒之意,點頭道:「正是如此,君可有疑問?」
「自然有。」林姓學子道,「不說以往,便是今年,參與春闈的大多是京城世家女,在下說句公道話,此考制看似公允,實則浪費民力,如邊遠之地的才女,便是卓有其才,家族又怎會允許一個閨閣女子長途跋涉來京城,即便是來了京城,又如何與沐浴於京華物力中的世家女同舟競渡?」
宋明桐道:「所謂科舉便是以才擢賢,技不如人者,自然不得高中,君既為考生,自當有此覺悟。」
林姓學子道:「宋大人此言過於薄涼了,在下的意思是,既然州府女學子沒有應試做官的希望,也大可不必給他們希望,省得反過來抱怨朝廷,爭不如將人力物力加於官學上,換言之,讓這些才女的夫君得有做官的機會,對女子而言反倒是好事。」
他此言竟也博得了不少人贊同,林姓學子面露傲然之色,卻聽宋明桐輕嗤一聲,面色頓時一冷。
「宋大人有何指教?」
「無他,只不過笑君對女子赴試知之甚淺,卻搬弄口舌,如君這般之人,縱使春闈後同朝為官,年底的吏部功名簿上,也難見君名。」眾人愕然間,宋明桐語調倏然放冷道,「其一者,本官分明說了朝廷以才取士,你卻故意挑起地域之爭,可是輕看本官當年之才學?」
一言出,眾人恍然驚覺,面前這位可是去載三甲之才,當年便有文壓一時,如今以她資質,早已今非昔比?
林姓學子一噎,道:「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外地女子本就不如京城物華豐沛,此詔令不過是勞民傷財而已,豈能為國家真正選拔出人才?」
宋明桐略一點頭,隨後冷嗤道:「很好,閣下第一質疑本官京城女子的才學,第二質疑外地女子的資質,君蒙昧在眼,豈不知你口中所謂的外地女子,早已是九五階前首屈一指。」
外地女子……可不就是遂州陸棲鸞嗎?
他們縱然有再多怨言,也不得不服此人一路如此波折,竟還如此位極人臣,若單說時事造人,他們是不信的。
林姓學子仍不服,冷笑道:「擢拔的不一定是人才吧,也許擢拔的乃是禍國之妖孽也未可知。」
宋明桐道:「是與不是,非你一言可定論,陛下自有聖裁,青史必有公論。」
言語對峙間,忽然有一名官員匆匆而入,一路奔至周樂水身側,附耳道——
「太上皇剛剛逼陛下下詔,解除陸侯兵權,禁足府中不得出,釋期未定,還有……」
「還有什麼更壞的,一併說了吧。」
「招安易門殘黨,因其主願遣門人往西秦勸和,故拜易門之主……為國師。」
……
亂紅飛散的三月,遙聽牆外的喧囂時,陸棲鸞恍然未覺自己已然這般久未曾一個人如此清閒地過一個午後了。
案上取堆積如山的公文而代之的是新蒸好的桃花糕,小爐上花釀正香,怎麼看都是一個適合偷懶休息的環境,除了旁邊宮裡前來宣讀旨意的內監喋喋不休。
「……陸侯,只要你莫要再違逆太上皇的意思,與易門自此修好,以陸侯之大才,陛下還是會盡力為您爭取留用朝中的。太上皇的原話是今時不同往日,早已是內憂外患的時候了,陸侯還是莫要蚍蜉撼樹的好。」
內監也不知是誰的人,嘮叨得無止無休,直到院門一響,內監回頭時,面上已現諂媚之色。
「國師大人。」
「我與陸侯有約一談,可否容我們單獨說話?」
來者似乎並未因身份的由暗轉明有什麼變化,依舊是印象裡那副清淡模樣,若是放在山寺桃花間,誰都想不到,這麼個眉目溫淡的人,竟是如此詭沉。
內監自然是不敢得罪這位朝廷即將重用的人,諾諾應聲離去。
陸棲鸞這一回罕見地沒有一見面就動怒,反倒是拿了空杯,倒了一杯酒擱在身旁,淡淡道:「坐。」
葉扶搖輕笑了一聲,從善如流地坐下,道:「來時我還特意交代了身後事,直至開門前,還在想若是一開門便見左右弓箭手林立,該是如何躲才能死得不那麼難看。」
陸棲鸞把酒盞放在手心裡,任那一絲絲溫熱滲入掌心,道:「今天只敘舊,不談國事。」
「哦?此言從陸侯口裡說出來,我卻是不明了。」
陸棲鸞垂眸道:「你我之間不敘舊的話,我只怕我現在就想跟你拼了,想了想還是先溫了壺酒,咱們走個過場,再拼命可能就不那麼相看兩膈應,你說是不是?」
「……」
沉默間,陸棲鸞見他不動,舉杯虛虛一敬,笑道:「昨天有人告訴我,我傷你殺你你都不會怕,可你偏偏不敢喝我敬的酒,是這樣的嗎?」
眸中暗沉一閃而過,葉扶搖端起酒盞,亦是虛虛一碰,道:「是誰人說的?」
「你這般通天曉地,還用得著問我麼?我現在不說,因為那人說了,待你圖謀得逞後,便會對他卸磨殺驢,故而他昨夜便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哦?」葉扶搖輕輕搖頭,道,「我身邊盡是些反骨之人,讓你看笑話了。不過陸侯如今與其掛意他人生死,不妨先關心自身。」
陸棲鸞滿飲一盞,道:「不過奸人離間,君臣相負,自古演爛了的戲碼,我可還沒有墮落到在死敵面前抱怨。」
葉扶搖始終未從她面上見到任何低落之態,不免好奇道:「為何?在君臣相負,朝臣傾軋,乃至於百姓為一言一語反目相怨後,你在東楚還有什麼東山再起的機會?」
陸棲鸞淡淡道:「你這一波連消帶打,倒是讓我見識到無數人心冷暖,世間愚昧之態一一列陳眼前,可又如何呢?你無非是想折辱我,令我意失氣喪,悖逆已許下的大願。至於投靠西秦……大家都是人命血債糾葛已深之人,再提無益。」
「陸棲鸞。」
「我在呢。」
「你心志當真如此之堅嗎?」
「你不信?」
回答她的是一聲無奈輕笑,隨即一杯遲遲飲下,仇敵輕聲道:「你的性情若是再柔婉些,命中當少去許多波折,也許從第一個舊識開始,你便會半生平安無憂。」
陸棲鸞半醉的眼眸望定了他,問道:「你會讓我平安得此良緣嗎?」
略一沉默,葉扶搖那雙淺色的眼眸倒影出庭中繚亂的桃花,隨即道:「不會。」
「哈……」陸棲鸞再斟一盞,道,「那看來我與你真是前世的仇人了,可歎我還錯覺你對我有意,原來你是單單恨我的。」
「若不是錯覺呢?」
「那事情就簡單了,這說明你不會直接對我動手,我現在就可以去廚下磨把刀,你我恩怨一刀了斷。」
葉扶搖起身告辭道:「見陸侯遭此打擊,胸中仍然戰意不休,那我便放心了,這便回去繼續奮力興風作浪,還請陸侯早日回歸,與我一同攪風攪雨。」
「我從不是什麼爽約之人,你要小心了,下回你我相見,也許是在牢門兩邊了。」
二人像是多年的老友,說話間卻是機鋒互較,甚至於有三分鬥氣之嫌,葉扶搖來之前眼底的三分焦躁已淡,告辭時,侯府又有外客來拜訪。
「趙玄圭求見陸侯。」
不及招待,一開門舊部相見,趙玄圭一怔間,幾分尷尬。
陸棲鸞瞧出兩分,道:「不如我暫避一二,你們打上一架,我再回來找人收屍如何?」
葉扶搖笑著搖搖頭,一旁趙玄圭眼底露出詭異神色,道:「陸侯有心了,我確實是有筆帳要找主人算。」
「那你們慢聊,」陸棲鸞拂去肩上落桃,瞥了一眼趙玄圭按在佩劍上的手,走至葉扶搖身前,低聲道:「你可別死在別人手裡了,省得我訂的棺材無主,餵了蠹蟲。」
「自然,我的命等你來取。」
輕言罷,伊人一笑,似是記憶深處久藏成魘,恍然一失神,卻驟聞她背後鏗然劍鳴,一劍穿心而過,血花濺了半面……
——你可別死在別人手裡了。
她身形滑落時,葉扶搖下意識地接住,手中觸見的血腥卻罕見地讓他一時怔然。
趙玄圭毫不猶豫,抽劍再欲斬時,劍落處,卻橫遭人徒手一接相阻,冷冷喝道:「宗主,此人非故人,你……該清醒了!」
今日她約他賞花飲酒,本是一身素白,如今遍染半身淒豔,眼中尚帶著一絲訝然,抓著他衣角的手在輕顫過後,無力滑落。
她,被殺了?
這個事實在眼中盤桓了幾片芳菲旋落的時間,葉扶搖才回過神來。
趙玄圭抽劍斜指,目露痛恨之色:「她今日必死,你若仍有半分清醒,此後我仍奉你為主,共謀江山!」
……清醒?我就是要和這個人爭見個分明,折她心志,敗她心魂,把她與故人相似之處一一碾碎磨爛,你們又憑什麼來相擾?
「……我清不清醒,與你何干?」他一字一頓地說著。
趙玄圭一怔,隨即本能地猛然後退三丈,心知面前舊主人已無藥可救,心頭一狠,高聲道:「門外禁軍,動手誅此人!」
門外卻無人回應,趙玄圭愕然間,半扇木門徐徐打開,先是露出一口漉血的長刀,隨即,那攜殺而來的人,冷漠如獸的雙眼落在陸棲鸞身上,倏然一凝。
「……棲鸞?」
才晚了片刻,天地卻彷彿一瞬間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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