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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將明
「相爺,昨夜……宮裡出事了。」
天還沒亮,左相府的燈早已按時懸起,年邁的首輔一如既往地踏出門準備上朝,卻見早有黨羽侯在門前。
「上車說話。」
相府的馬車粼粼過了長街,車裡二官,互相看了一眼,對左相宋睿道:「……相爺當知曉昨日那妖婦已被陛下派趙玄圭處置了,我等也是因此多飲了兩盞酒,一時失察,使得昨夜發生了一件大事。」
「究竟何事?」
「昨夜,趙玄圭在陛下面前,被蘇閬然殺了。」
半闔著的眼倏然睜開,宋睿寒聲道:「怎麼回事?!」
兩個朝臣一顫,垂首道:「下官失職,雖未能目睹情況如何,但宮中的內監傳訊,說是因那妖婦為趙玄圭所殺,蘇將軍面聖時一言不合,便將趙玄圭當著陛下的面斬首,殺傷的侍衛更是無數……若非禁軍趕到,只怕連陛下也被打傷昏迷。」
宋睿擰眉道:「他難道不怕蘇氏九族被誅殺殆盡嗎?」
「這就是癥結所在,他的身世,相爺也不是不知情……聽說是禁軍及時趕到,箭陣威逼下,好歹將蘇閬然拿下關入牢中了,待陛下轉醒時,勢必要斬他,可斬了之後,匈奴那邊的蘇淵渟失獨子,豈不是就此徹底叛離?」
這還是說得好聽的,為東楚在匈奴苦寒之地久別故里十數年,如今連獨子都被殺,蘇淵渟到底是個人,唯一的血脈被殺,又豈能干休?
那二朝臣慎重道:「相爺明鑒,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等皆是認同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西秦與東楚,皆為漢室正統,誰坐江山都一樣,可匈奴……再怎麼說,激得匈奴犯境,便未免過了。」
車輪碾過數丈雨後新苔,灰藍色的天穹昭示著日升將至,宋睿方才道:「……此事牽一髮而動全域,本相稍後面聖時,自會將處置蘇閬然之事拖下,待易門在匈奴處周旋一二再行處置。」
言甫落,馬車一頓,空蕩蕩的朱雀大街中,正立著一個人,似是特意在等左相。
「何人敢攔我相府車駕?」
來人似是在雨霧中待了有些時候,溫文清致的模樣染上幾分潮濕的冷意。
「易門封骨師,請見宋相。」
「……原來是易門封骨師。」宋睿對於易門之人自是知曉的,尤見他與葉扶搖頗有幾分相似,便道,「本相正要入宮,不知有何指教?」
「宋相入宮,可是為宮中有人謀反一事?」
……不愧是易門,消息竟這樣快。
「沒錯,梟衛府主蘇閬然犯上作亂,想他也算是匈奴質子,茲事體大,本相需得提醒聖上莫要輕下決斷。」
眼底莫名神色閃過,飛快地被貌似溫和的笑意掩下,王師命道:「此事說到底是要看匈奴使者如何轉達,易門已與匈奴使者取得聯繫,如今西秦、匈奴使者已應我之邀一談裂土之事,只差宋相一人,即可議定下一步如何行事,可否能耽擱宋相片刻?」
裂土?
宋相一凜,道:「請封骨師帶路。」
「宋相,請。」
不過隔街之遙,宋睿棄車隨王師命緩行,旁側陋巷正巧有推著炊餅攤子的販夫,忙著擺好桌椅,用布巾擦拭好已有些散架的桌椅,幾個個累了腳的客人正坐在哪兒,兩個炊餅就著幾碟鹹菜,閑閑侃起。
「聽說沒,邊關打起來了,兩邊參戰的足有快五十萬大軍,書院裡的書生都鬧起來了。我看怕是不妙,再上兩天工,我就帶著婆娘回冀州老家躲躲。」
「杞人憂天,邊關遠著呢,難道還能打到天子腳下不成?不談這些了,昨天那工頭又扣了咱們兩個銅板,今天可得要去……」
……這些平民怕是還不知道今後的東楚會發生什麼事。
宋睿冷漠地想著,隨著王師命入了一處庭院,隔著不遠,便聽見一串不甚熟練的漢話。
「東楚的朔北三十州,都是我匈奴的!你若不願意,這楚京我們是決計不會讓!」
「胡言亂語,楚京乃前朝王氣龍眼所在,我大秦志在必得,豈是爾等胡人可圖?胡人向來只認錢糧和女人,要這些州府何用?」
「好,朔北三十州我們可以只要二十州,但西秦滅楚後,需得年年向匈奴上貢,否則別想我們幫你!莫忘了我匈奴右賢王用兵如天神,再囉嗦,就把西秦直接趕出楚地!」
「哈!哪兒來的口氣?」
異鄉惡客隔窗狺狺,應得宋睿不得不慢了數步,隨後上前猛然推開門,只見內中二人,雙雙拔刀,正要動手,卻見王師命,一時收勢,警惕非常道——
「王師,此人是誰?」
「此乃東楚首輔,左丞相宋睿,大家為天下之事而來,不妨坐下來詳談。」
「文官?」其中一位胡人冷哼一聲,將刀在桌上地圖橫劃一刀,正巧將東楚地圖上方十六州劃出,隨後將碎地圖抓起,走過來拍在宋睿肩上,「我匈奴不與文官說話,三日之內,將這十六州印鑒輿圖奉至行館,否則到時鐵騎壓境,必踏平楚京!」
言罷,匈奴使節冷笑離去,餘下西秦使節,看見宋睿,神色間掠過一絲嘲諷,隨即笑意浮上,迎上前來:「宋相大駕,下官盼之久矣。匈奴之狂言,宋相不必放在心上,我西秦擁兵百萬之巨,早遲要將這些胡人好生收拾一番。只是宮裡之事,易門也來信告知了,質子一死,匈奴那側只怕躁動不安,屆時怕不是我等可控制的了……」
「非我中原正統者,不配與本相說話,滾!」
西秦使節神色一變,卻又見王師命擺了擺手,暫且按下惱火,冷笑道:「下官且奉上忠言一句,箭在弦上,此時反悔同樣受千秋駡名,反之若識時務,西秦功名簿上自會有宋相之名,告辭。」
宋睿大怒:「封骨師!」
王師命早有預料,神色平靜道:「宋相有何指教?」
「先前之約,為的是不容女禍亂國,退步再三,如今只為天下一統,與葉扶搖之前相約隻字未提令匈奴裂土我中原之事,如今這又是為何?!」
王師命笑了笑,站在門前道:「宋相,易門上下行事皆是聽從宗主之令,之所以引匈奴南下,也不過是因宋相朝堂上未能奪得東滄侯之權,乃至於西秦久久不得破關入楚,不得已而行此下策。」
言下之意,乃是宋黨無能,朝堂爭鬥失利,否則若宋睿早奪軍權,放秦軍入關不過是轉眼之事。
見宋睿微露怒色,王師命又改口道:「自然,昨日東滄侯已為趙玄圭所殺,宋相心頭大患已解,如今宮中太上皇沉屙,幼帝孤身難當大局,天下一統之大勢已定。至於匈奴……宋相應知他們不過求錢糧,待日久天長,西秦自會設法再將那裂出去的十數州府贖回。到那時,多半也都是宋相身後之事了,又何須擾心?」
宋睿擰眉道:「匈奴若要入關,錢糧安撫也罷,唯割地之事絕不退步!」
王師命面上笑意更深:「在下乃是鬼夷人,於中原是非本無置喙餘地。若宋相有疑,看在宋相為我易門這些年大行方便之門的情分上,我可現在遣人入宮,讓宮中之人保下蘇閬然,如是可暫且穩住匈奴,只不過怕的是……」
宋睿道:「有話直說!」
「敝門那宗主算無遺策,欲毀東楚,便絕不給人轉圜之機,此時怕是已派人入宮代太上皇下殺手了。」
愕然之際,王師命突然轉頭看向蒼藍天穹,那彼方之所在,皇宮死牢方向,火光正沖天而起……
仿若帝國之落日。
……
短短三日內,無形的戰火便已暗暗燃起。
第四個朔夜,又一個企圖偷出楚京的的胡人被縛住,推進囚車前,大喊大叫。
「質子已死,紙包不住火!大軍此時已經開拔了,爾等到時皆為我王庭階下之囚,哈哈哈哈……」
偶然聽見的百姓懂的面露惶恐,不懂的同感山雨欲來,卻也不敢作聲。
皇帝已兩日未上朝了,唯有一樁消息不脛而走,宮中樞密使行事有疑,中夜徘徊太上皇殿外被禁軍見疑,搜出一封軍報,呈與左相後發現軍中有情報言,西秦早已暗中破關,只需奔襲數日便會抵京。
起初左相下令嚴守此消息,無奈禁軍有人憂慮國事,走漏了風聲。
朝中尚未反應,國學監士子先就譁然……
「相爺……已覆水難收了,雖割地與胡,但漢室為尊,一地一城終有收回之日,還是就此作罷吧。」
話雖如此說,但那十六州之民,恐怕尚不知已被朝廷所棄,至於西秦入楚後,多半難有餘力對抗匈奴,只能妥協割地之事。
引狼入室宋睿未曾猶豫,而如今縱然有所悔意,卻也難挽此大勢。
沉吟間,宋睿從宮中踱步而出,忽聞旁邊黨羽輕聲提醒,回過頭時,卻見自己唯一的後人,如今同朝為官的孫女也自宮門徐徐走出。
宋明桐沒有像以往那樣迎上去想和祖父說些什麼,而是目不斜視,徑直從宋睿身側走過。
她嫁人已有數月了,尚未回門一次。
「明桐。」宋睿欲言又止,道,「外面不安全,回家吧。」
宋明桐頓住步子,沉默許久,方才徐徐道:「左相,國將不存,何以為家?」
宋睿啞然,復又道:「這不該是女兒家勞心的事,回家來,你母親很想你。」
「左相錯了,明桐從科舉入仕,先為朝臣,後為婦人。」
「明桐,為何你就是不懂,朝臣家眷,多數已避居外地……如今局面,已非你一人可阻!」
正街那頭,又一家百姓將行李放上車,哭鬧的孩子,歎息的夫婦,關上故宅的大門,打算去外地躲避即將到來的亡國之災。
這是楚京,這是她生身之土,是天下最為繁華的所在。
如今戰事未開,城中人心已被蛀空。
她狠狠咬著下唇,將眼淚忍回,看了看雙手,這雙手寫得了錦繡文章,卻恨自己挽不回一人性命,挽不回江山傾頹。
宋明桐回神,向宋睿長揖道:「祖父,這是我最後喚你一聲祖父……宋家的家風由祖父始,此後便由我收梢,請祖父轉告母親,若此劫難逃,明桐死得其所,勿念。」
她反抗過許多次,卻從沒有像這一次一般,如此決絕。
宋睿已年邁,踉蹌幾步想追上,卻不慎跌倒,嘶聲道——
「你到哪兒去?!」
聽得身後老邁的祖父相挽,她狠狠擦去面上殘淚,沒有回頭。
「我會去告訴侯府前那些儒生……東滄侯早已被害,朝廷秘不發喪。然後,陪將士們等天亮。」
……從一個骨肉的逝去,到最後一個血親的離開,踽踽獨行間,原本在側的人的心涼了。
儒冠落塵,宋睿一時間彷彿蒼老了許多。
旁側之人將之扶起,互看了片刻,道:「相爺,我等要回去打點家眷了,相爺也提早離開吧。」
宋睿卻沒動,旁人疑道:「相爺?」
宋睿垂首看著地上蒙塵的儒冠,恍惚片刻,在眾人愕然神色中,道——
「將本相的儒冠拾起……迎帝上朝!」
……
分明三春韶光時,滿街白衣愴然至。長叩階前盡紅霜,獨得七分秋晏涼。
「虎狼環伺,殺我將士,屠我國民,天子若聖明,為何不釋放東滄侯!」
「朝中無陸侯坐鎮,將士何以為戰?!」
「昔陸侯在時,天下無虞,四海升平,天子緣何因謠言負盡忠臣!」
「今國危如累卵,國學監儒生三百願以命抵命,請陛下釋放東滄侯,掃平敵寇,守我國疆!」
宋明桐到時,昔日侯府前,撲目盡是白衣請願。
……他們都知道了,西秦犯境,不日即有亡國之危,而朝中權閥怠政,三軍不敢妄動,戰機早已貽誤殆盡。
他們都還年輕,一腔熱血報國,尚未有官身,便已將失國。
有人識得這位當朝文首,連忙讓出一條道來:「宋大人,我等白身不得入,還請宋大人入侯府,請陸侯出來一匡大局!」
「對,轉告陸侯,那等汙名謠言我等從未信過!如今大局當前,陸侯定會為國請戰!」
「此處儒生三百,願為陸侯血書萬言,便是天子震怒,我等願同為株連!」
宋明桐一步一步穿過數百白衣儒生,行至侯府門前,望著厚重的府門……那門上金漆獸面已落塵,再再昭示府中主人已不在人世。
背後那麼多人,等著她說出來……可她該怎麼說?
說自己的祖父,與叛黨沆瀣一氣,而天子昏庸,偏聽盲從自毀長城?
仃立許久,身後的儒生終於察覺到氣氛有異,心中生出慌亂。
「宋大人,究竟怎麼了?」
回過頭來,雙目發紅,宋明桐在眾人怔然目光下,屈身跪地,啞聲道:「也該讓你們知曉,抱歉,是我無能……陸侯她早已——」
那一個絕望的字眼尚在齒間盤桓,身後一聲塵封多日的門軸轉動,隨後有人自徐徐打開的大門中走出,輕輕按了一下宋明桐的頭。
宋明桐不可置信地回頭,眼中映出本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一身戎裝,向眾人展顏一笑,意氣風發。
「諸位,久等了。」
……彷如勝券在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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