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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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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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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6:53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章 溯‧鬼嫁娘

  蘇府之內,一片肅殺。

  「……都快半個時辰了,咱們能不能說完話再出去打架?」

  陸棲鸞背後有傷,上好藥後只能趴著談事,然而蘇閬然與王師命之間氣氛詭譎,她好一會兒才敢開口。

  蘇閬然陰鬱道:「鬼夷賊子何時如此明目張膽登堂入室?」

  陸棲鸞:「我勾結的。」

  蘇閬然:「嗯?」

  陸棲鸞低頭道:「反正事已至此,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不把易門弄得分崩離析我不甘心,能拉一個反水是一個,是吧?」

  王師命依然是當年見時那般溫潤清雅的模樣,但瞧著伊人已不再是當年初出茅廬時好騙的模樣,不禁失笑道:「我易門也不是一開始就為非作歹的,起初只不過接接帖子殺人而已,禍首僅葉扶搖一人,陸侯要除他,我是樂意站在井邊砸石頭的。」

  蘇閬然是不信的,道:「你片面之詞,豈足取信?」

  「我亦未曾說過要取信朝廷,只不過此回與陸侯殊途同歸,癡心妄想一回也不成嗎?」

  陸棲鸞道:「我當初年少無知時若聽了你這話,許是會歎上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那現在呢?」

  「物是人非,功名利祿壓身……我覺得好得很。」

  人生終歸不能只如初見,當年青蔥一少女,如今墮落官場混得城府深沉,宛如掉進官眼兒裡,王師命長籲短歎了一陣,又忍不住調侃道——

  「官場如此污濁,上有昏君,下有妖孽,不如陸侯隨我回鬼夷去,修身養性益壽延年——」王師命說到這兒,收到陸棲鸞一記白眼,改口道:「不成我跟你來東楚也可。」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來東楚死牢也可?」

  陸棲鸞道:「好了不說笑了,大家都是彼此見過修羅面的人,你那一套與葉扶搖有宿怨的說辭的我半個字都不信。今天你助我假死偷生瞞過葉扶搖,算是你我交心的第一步,我不妨就把話說開了,你助我不是因為你不滿葉扶搖,而是因為夙沙無殃死後,你的某種盤算落空,被葉扶搖發現了,知道一旦他對付完我與東楚後,就會調過頭來清理門戶,你就是被清理的第一個。」

  王師命面上笑意微斂,眼底泛出一絲冷戾神色,道:「你知道多少?」

  「你雖然自稱是鬼夷人,但言行皆如中原人一般無二,我好奇之下派人去鬼夷查了查,查到你是西秦來的,原本應當是西秦人才是。」

  王師命笑了笑,道:「本也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在做這個封骨師之前,我曾是易門的巫醫。從夙沙無殃被帶入易門開始,不知在他身上費了多少心力,才讓夙沙無殃代替葉扶搖接手了東楚的勢力……葉扶搖竟直接把他殺了,多年心血空廢,豈能甘心?」

  他所謂的費心力,依照陸棲鸞對易門的瞭解,多半是王師命早年對夙沙無殃下了什麼能控制他的神智的手段,等到葉扶搖某一日死後,就在背後操縱夙沙無殃做易門的門主。

  豈料後來出了變故,未能按照他的設想發展,只要葉扶搖細細回思,早晚要找麻煩到他頭上去。

  想通了這一節,陸棲鸞道:「不是說天演師有推演未來之能嗎?有夙沙無殃前車之鑒,你還敢觸他的逆鱗,不是找死?」

  「這也正是我想與你說的,若放在以前,我們自然不敢算計他。可天演師之所以為天演師,當需如天道無情,不得有偏倚,歷代皆如此,易門所以長存不滅。然到了他這一代,則是常年因亡妻擾心,十卦九不準,這才有了夙沙無殃。你可設想,將一個人日日灌輸你最瘋癲狼狽的模樣,常看著他做下魔根深種之事,是否會覺得自己縱有心魔,也有所緩解呢?」

  「我也聽過不少消息了,趙玄圭言因我生得像他的亡妻,這才屢屢對我留手不殺,可對?」

  王師命冷嗤一聲,道:「你與他相處甚久,看他有半分像是因情收手的人嗎?他可是個沒有心肝的,對你留手,不是為了想與故顏再續前緣,而是他須得借你模樣,摧折殆盡後,了卻他多年的魔障。」

  「……」

  腦中驀然浮現往日種種,葉扶搖待她的態度一直都很詭異,言談間總是喜歡把她往狠辣奪勢的方向帶……那絕非是對待一個想要得到的女人的態度,反而是某種不可名狀的期待,期待她高飛九天時,再一箭射落。

  「那他,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殺了你他的魔障一樣無解,還是做不了真正可翻手弄世局的天演師,否則他身側所隱高手無數,以你與他多番接觸,又豈會容你活到今日。」

  說到底,這世上沒有多少人是閒談情愛的,都是爭權奪利之輩,誰也莫言誰心冷腸硬。

  陸棲鸞按了按眉心,眸光冷了下來:「你應該很樂意與我分享,從哪兒下刀子,才能讓他死得最疼吧。」

  王師命道:「別的事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夙沙無殃當年被禁於地底時,葉扶搖時常會去找他,在他面前反復講一些陳年舊事。彼時我還是巫醫,日日反復聽著,便也清楚他一些舊事,至於孰真孰假,我至今也不知。」

  談到這兒時,陸棲鸞見旁邊一直靜靜聽著的蘇閬然提刀起身往外走,問道:「你去哪兒?」

  蘇閬然低頭看了一眼刀尖上已凝的血,淡淡道:「他人故情與我無關,我去殺了趙玄圭,坐實你傷重不治之事。府中護衛皆是我的人,倘有任何異動,必見其血。」

  王師命曉得這是在給他一個警告,笑了笑也不說話,待蘇閬然走後,眸光一閃,道:「原來他是平日裡不願多費心思,勇武易得,心思明白的卻是可貴……若當年夙沙未遇見你之前先遇見他,這樣的極品煉屍對象,是無論如何要弄到手的。」

  陸棲鸞冷冷道:「你只管回答我的問題便是,敢算計到他頭上,待我四方平定,必揮師踏平南夷六國,讓你無立錐之地。」

  ……好凶。

  傾慕雖不深,卻也足以讓人心底妒意微生,王師命神色一斂,道:

  「那我便從久遠說起,約前朝中衰時,易門並非是如今這般竊國亂世局的模樣,而僅僅是個接帖子殺人的地方。門中的殺手奉宗主為尊,譬如門主算知某國氣數未盡,而某地百姓意欲起義,即便昏君當道,只要不到改朝換代的年限,也會派人去刺殺本應成為起義首領之人……」

  ……

  少康元年,有西州一城,曰稽。

  稽城近來流傳著一則詭聞,說是一個月前,有一孟姓鄉紳之子自外地回鄉,帶了一名外地女子,父母雖反對,但見他仍執意相娶,便妥協讓他娶了那女子以正妻之禮迎入門中做貴妾。這本是一件喜事,可成婚當夜,這位孟公子卻突然暴病而亡。

  喜事變喪事,孟家父母一腔喪子之痛皆當著靈堂發洩在那孟家新娶的女子身上,當時靈堂裡還有稽城新任的郡守,因不忍女子被指責殺人,出言要為孟家查明真相,便將女子帶回衙門暫時軟禁。

  衙門查不到孟公子的死因,仵作再三檢視,也只得出孟公子的確是暴病而死的結論,此案便作罷。

  可自此後,郡守便殷勤探望那女子,過了半月不到,郡守家也傳出消息,說郡守要娶這女子做妾室。

  奪人遺孀本是一樁值得百姓茶餘飯後談笑的事,豈料郡守娶那女子當夜,竟也在紅鸞帳前突然暴斃,全身上下既無傷口也非中毒,而那女子卻鬼魅般消失。

  次日,說孟公子與郡守娶了一個勾人魂魄的鬼嫁娘的傳說,悄然散播開……

  「……卻說那鬼嫁娘嘻嘻笑道:夫君,你瞧我美不美?郡守本就惑於她皮相,正待一親芳澤,只聽一聲裂帛響,鬼嫁娘扯開面皮,原是一隻山中修煉多年的赤面狐狸精,張開血盆大口,便向郡守吞去——」

  樓下的說書人將近來的奇聞編成段子,時不時博得一聲聲喝彩,卻是讓樓上客棧廂房裡正熟睡的少女悠悠轉醒。

  「醒了?」

  阿瓷慢慢睜開眼,待眼前的景物清晰了些,才抬眸望見和自己一起過了三年的大夫正倚在榻邊看醫書,見她醒了將窗戶掩上,把樓下的喧囂隔絕在外。

  「醒了就自己去喝藥,莫瞪,多放了黃連,讓你下回行事多長點記性。」

  阿瓷沒說話,似乎是曉得這人熬的藥有多苦,放在外面的手先是揉了揉還帶著一絲惺忪的眼角,隨後伸進被子裡摸了摸,上回任務在腹部留下的傷口已被上好了藥,並不是很痛,又看向葉辭,只見他又坐回榻邊拿起書翻看起來。

  少女似乎有些惱,但很快隱在那雙清媚的眼裡,從他臂彎裡蹭了進去,雙手纏上他的脖頸低頭咬了一對方的口耳垂,貓兒似的蹭在他頸窩裡。

  大夫定在醫書上的視線終於收了回來,手指插進她背上披散的長髮間,撩起數縷,露出她鬆散的後襟,待她進一步放肆後,才徐徐道:「你最近對主人是不是太放肆了,嗯?」

  懷裡毋庸置疑的是一手調出來的人間尤物,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乃至於抵近時一聲不經意的輕歎,皆是蠱惑人心的毒。

  終於從大夫身上得到了些許熱情的回應,阿瓷低聲道:「……我討厭那個郡守碰我,葉辭,你幫我弄乾淨。」

  葉辭輕笑一聲,翻身把人按在榻間,扯落身後的帳勾,道:「這回不喜歡了?」

  「我喜歡過的,你都殺了,我怎麼敢?」

  「乖……」

  一簾幽事罷,雨過雲殘,面上餘霞稍褪,阿瓷動了動有些酸軟的腰肢,看著他整理衣衫的背影,猶豫了許久,方才輕聲問道:「葉辭。」

  「不舒服?」

  「沒有,我已經嫁了九次了,能不能……不做了?」

  葉辭的動作一滯,回身,低首碰了碰她的眉心,聲音算得上溫柔:「累了就休息,我在你身邊,無需思慮太多。」

  他待她從來都是極好的,處處皆顧得周到,不會讓她有半分苦痛。但與此同時,她也知道,這個人對她的掌控欲極強,讓她在外面無論遇到什麼人,受傷之後都會無比地想他,宛如……馴養。

  可這一回,她不想聽了。

  「讓我學別的吧,用刀用劍都好,我不想嫁一個,就殺一個……他們都是真心待我,我怕他們死前看我的眼神。」

  「阿瓷。」葉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淡,手指掃過她的眉間,「你知不知,這雙眼睛看著人時,沒有人會拒絕你敬的酒。若是因為昨夜那官門的人射傷你一事惱了,我自會替你報仇,不必心生退意。」

  ……又是這種說辭,他根本不在乎她是拿刀殺人,還是用毒殺人,只是不允許她對別人產生綺念,一定要她用嫁人這種方式親手殺了飲過合巹酒的夫君。

  阿瓷沉默,轉過頭朝裡,啞聲道:「葉辭,我沒有喜歡過別人,你打算鎖住我多久?」

  葉辭牽起她的手,吻在她掌心,道:「我當初說了,你跟著我就是一條不歸路。」

  「那你什麼時候娶我?」

  「什麼時候都可以,只是阿瓷……你問我這句話時,心裡想的嫁人,和殺人是一樣的嗎?」

  阿瓷抓緊被衾裡的布料,道:「為什麼這麼說?」

  葉辭自她枕下拿出一支纏著紅絲的剪子,道:「你近來每回纏著我時,都要在枕頭下放剪子,可卻從未用過,為何?」

  為何?

  那是孟書生死前教給她的,在枕下放一支紅線剪,晨起時,將心上人的髮剪下結為同心,便能白首不分離。

  她已想了許久,還不知什麼時候說出口……他卻覺得,她是為殺了他獲得自由。

  荒唐。

  「……因為我還沒想好,這把剪子往你哪裡紮才最疼。」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阿瓷雙目緊閉,復又睜開,道,「今天的藥,也加了避子之物嗎?」

  「……」

  「這是上面的鐵規,不要讓我總是提醒你。」

  葉辭看著她攬衣起身,將桌上已冷透的藥湯一飲而盡,眸底神色暗凝,道:「不怕苦?」

  「現在不怕了。」她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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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7:0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一章 溯‧不易生

  阿瓷記得,之前她與葉辭之間不是這樣的。

  她不是什麼好人,偶然問起為什麼葉辭當年知道她會拿他給的毒殺人而非自殺時,葉辭總是說,他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個少女殺性重。

  ——你已跟著我三天了,腳不疼嗎?

  ——你不是大夫嗎?懸壺濟世,濟我一次哪裡夠?

  ——誰告訴你我是大夫?是妖魔鬼怪也說不定。

  ——那豈不是正好?我信佛的,正好渡你。

  他是個極其風趣的人,彼時阿瓷尚瞧不出他有哪點不好,甚至於還覺得他是個頗有良心的好人,救她出來後,又送她回了原先被拐走的故鄉。

  一路上雖有賊人出沒,葉辭卻彷彿有先知之能一般,是以出奇地平安,打算送她回鄉後,就此別過。

  她父兄都是讀書人,早年離家上京趕考,母親早在去年便病逝,乃是鄉中惡鄰欺她孤女,將她賣去了外地,而如今災民過境,四處皆是逃難之人,惡鄰與鄉人早就物是人非。

  「當真寧願蝸居於山坳,也不願和我走?」

  「我還有些熟人在,那些北逃來的流民有走不動的,多少帶著一些孩子,我會讀一點書,打算在村裡開個私塾,教教他們。」

  「那說不定,我們賭一賭,你會和我走的。」

  「我就哪兒也不去,若輸了就任你處置。」

  「……我可是貪婪得很,你這一賭怕是賠不起。」

  葉辭慣會說這些話糊弄她,她自然一笑置之。而村中的流民們面黃肌瘦,看著十分可憐,葉辭也不知在想什麼,言語中也沒有再多挽留,只說他有任務在身,不宜久留,便早早離去了。

  而是夜,她因懷著要開私塾的心思,將家中剩餘的書籍整理到深夜,正要入睡時,隱約聽見家門外有動靜,靠近牆後一看,竟是白日裡賣弄可憐的流民,並著人牙子和幾個官差,心中巨震。

  「……原本以為是個上等貨色準備進京送給貴人打點,哪知道在半道上就病懨懨地快死了,要不是我和買家有幾分交情,也不會賣出去。官爺,我們可是正經的牙子,她殺了人自然要償命,跟我們這老實生意人可無關。」

  「曉得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若不是收了死者父親的重托,我才不來這破地方……你可瞧清楚了?」

  流民諾諾道:「那小娘就在這兒,瞧得清楚呢,我們這兒新來的青壯把村子都圍起來了,她跑不了。」

  竟都追到這兒來了……

  她知道被抓走之後必死無疑,沒等到他們走至門前,便從後門逃了出去,一路跑到後山上,不巧遇見一個正在挖菜根的流民孩子,那孩子白日裡還在和她玩兒,見她跑過來,連忙抓住她的手。

  「大姐姐,你要去哪兒?」

  「我……有人要抓我,我得先走了。」

  「那你走了,不是再也沒有人教我們讀書認字了?」

  「抱歉,我得走了,以後有緣再見。」

  孩子沒鬆手,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道:「大姐姐,你幫我找找我娘給我的荷包,我不知道掉哪兒了。」

  她雖急,但也覺得對不住這些孩子,豈料剛一低頭,腦後就被重重一擊,昏倒前,她看見身後的孩子表情猙獰,正舉著一塊沾血的石頭……

  ——亂世無良善,人心多詭譎。

  這是葉辭經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她再睜眼時,的確如她所想的是落入別人掌控了,這個人,是葉辭。

  他那一夜回來找她,天亮時,村中除了她與睡在房中的婦人孩子,再也沒有一個活口。

  他洗掉了她所有的對世間仁善的期待,留下一條賴他為生的命。

  「你為我殺了多少人?我會幫你殺回來。」

  「那麼多人,一一還我,你要還到何時去?」

  「那你要我怎麼還?」

  「那……就做我三年影奴吧。原先的名字不要了,你從我的名,叫阿瓷,瓷器的瓷。」

  「為什麼?」

  「因為你看著像個精緻又無用的花瓶,捏碎了卻能把人紮出血,我喜歡看你紮手的模樣。」

  ……

  回憶得出神,直到手中梳著長髮的玉梳落地,阿瓷才回過神來。

  身後的人俯身將梳子拾起,接過她手中半綹長髮細細梳開,溫聲道:「……你昨夜犯了夢魘,是不是又想起了舊事?」

  他淺淺而談時,和她之間與尋常的夫妻並無區別。阿瓷見他神思平和,問道:「我鬧著你了?」

  「哄了你有一會兒才睡下,是什麼夢?」

  素心釵挽了三挽,鏡中人一頭青絲盤起,阿瓷看了一會兒,拿過他手裡的梳子,將搭在肩側的烏髮也盤了上去,宛如一個新婦一般。

  「不是什麼噩夢……只不過夢見我娘當年病逝時的模樣,算算離鄉也有三年了,我想回家看看。」

  葉辭看著她鏡中一張模糊的面容,問道:「那地方並沒有給你留下什麼好的回憶,何必再去。」

  「此回不同以往,我是回去祭拜。還有……想在娘墓前說一說,我所托有人,請她泉下有知可安心。」

  葉辭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側,略略觸見一絲薄紅溫熱,眉目間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躁動頓時隱去,俯身道:「昨天的話是我說的過了,我陪你回去。」

  阿瓷順勢仰首枕在他肩側道:「我要去的地方不遠,自己去就是了,你不是和門中之人有大事要約談嗎?」

  「小事罷了,延後亦可,什麼時候?」

  阿瓷掰著手指數了數,道:「八月十七,正好過個中秋,按今載的曆法,宜祭祖,宜……」

  「還宜嫁娶。」懷裡的人一僵,葉辭輕聲問道,「你昨天莫不是說笑的?」

  阿瓷低頭道:「……門中早有流言,我還當你不願我纏著你一輩子。」

  「易門一貫無視禮法,我自幼生於其中,只是不明你我多那麼一層周公名分有什麼意義。」

  阿瓷笑了笑,說道:「你這個人有時聰明有時蠢,亂世的女子,想要夫郎給個名分,是望他不離不棄,倘若我生在公侯之家,手握生殺,自然不在乎這些浮名。」

  屈指輕彈她的眉心,葉辭輕笑道:「哦?你還想做公侯?」

  阿瓷鼓起臉頰,氣道:「現在養不動你,以後總會養得的動的,還不容我想想嗎?」

  調笑了一陣,窗頭落了一隻烏雀,足戴金環,葉辭見了這烏雀,眸光一冷,道:「我有些事要先出去,稽城中在通緝你,你在這兒等著勿要出門。」

  「今天有廟會呢,你會回來嗎?」

  「嗯,晚些與你同去。」

  出了客棧,葉辭順著那隻烏雀飛去的方向走了不到幾步,便見道旁偏僻酒肆,有一名黑衣人早已侯在那處。

  「公子,我今年已來了第四回 了。」黑衣人道。

  「左右不過是那老一套,你今日若只為此,可回去了。」

  黑衣人冷笑一聲,將兩件東西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那是一卷羊皮,一支竹簡,羊皮看上去陳舊不堪,上面隱約畫著些詭異文字,讓人一看頓生頭暈之感。

  葉辭沒有接,淡淡道:「今日又是哪一套?」

  「天演師算得你有女禍上身,恐影響繼任天命,又知你執迷不悟,萬般妥協下特地送了一簽屠殺令,只要你和那小姑娘殺了這最後一個人,這遺譜便是他贈你的成婚賀禮,從此易門奉你為主。」

  葉辭面上未見動容,抽出那竹簡,掃了一眼,見那竹簡上的人,姓氏與阿瓷之前的姓氏相同,道:「我還道天演師為何紓尊下發此令,原是有死結在其中。她家人離散已久,莫不是你們覺得讓她殺親,便會與我兩廂生恨,從此不相往來?」

  黑衣人撫掌道:「少宗主是個通透的人,不過我們做屬下的,自然看得清形勢,天演師壽數無多,今後的易門到底還是公子說了算。至於這簽上之人是不是瓷姑娘的家人,以公子之能,哄著她將這件事悄無聲息地如常完成了,定不是什麼難事。」

  葉辭輕嘲一笑,顯然是不信任他所言,道:「那此人又是因何非要殺之不可?」

  黑衣人道:「天演師算的天機乃是越室還有三代即會敗亡,而這個姓寧的人有文星命,倘若讓他活下去,十數年後必會為鎮國首輔,屆時越室就不知何時會亡了。」

  葉辭索然道:「十年二十年我也就殺了,三代以後之事,誰能曉得?」

  黑衣人道:「公子向來是不信人有來生的,可天演師卻是信的,也許等到公子做了天演師便曉得了。如何?給上面一個交代,從此再也不干涉你與瓷姑娘之間是非,可好?」

  「我若不做呢?」

  「公子還是莫要與天演師鬧僵,易門別的沒有,殺手卻是隨叫隨到的,公子能護妻一時,能護一生嗎?」

  黑衣人言一出口,忽感逼命之危,只見斜刺裡一匹馬突然失控朝他衝來,高高揚蹄踩向他坐的地方,黑衣人連忙拍案撤身,下一刻,坐著的椅子被馬蹄踩碎。

  若他反應得稍慢,雖不致死,卻也少不得骨折筋斷。

  「你……」

  一片混亂裡,葉辭端起桌上已冷的茶,拿起那竹簽起身道:「此令我接了,一句話,插手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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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二章 溯‧兩生佛

  「怎回來這麼晚,天都黑了,我還想著去找你。」

  「沒什麼,門中發來樁棘手的任務,需要些時間佈置。」

  阿瓷剛戴上帷帽,聞言撩開半面帷紗,問道:「可有危險?」

  葉辭搖了搖頭,道:「沒什麼,你不是要去燈會麼?走吧。」

  中秋前後的燈會裡大多是兩兩成行,間或穿插著些孩子的嬉鬧聲,一路從東街頭,打鬧至西河邊。小孩子什麼都敢玩兒,連通緝令也敢揭下來折成紙鳥飛,勞得後面衙役追得頭痛。

  「這些個死孩子!唉!」

  紙鳥最後被玩兒得又髒又破,落在阿瓷腳邊,待她撿起來拆開一看,通緝令上鬼嫁娘畫得雖有她兩分皮相,但眼睛左大右小,極其不諧,本有幾分忐忑的心頓時放進了肚子裡。

  「差爺,這可是你掉的?」

  「多、多謝女郎,」衙役一邊拍著通緝令上的灰一邊喘氣,嘴裡不住念叨,「好在沒讓那些個死孩子弄丟,否則我可吃不了上面的掛落……」

  阿瓷奇道:「平日裡城中的錢糧告示貼不了三天就被孩子撕了玩兒,也沒見人追究,這犯人這般重要嗎?」

  像稽城這樣的郡城,發下來的通緝令大多石沉大海,衙役們只顧著養老,哪裡會理會這些。

  那衙役也是年輕,見阿瓷一個俏生生的姑娘,聲音又是那種好聽得簡直讓人心化成了水,便再也邁不動步子,結結巴巴道:「姑、姑娘有所不知,前段時日咱們郡守不是娶了個鬼女被殺了嗎,朝廷正好補缺,派了個新科翰林來咱們稽城做郡守,按理說昨天就該到了,但……但今天還沒進城,若是讓新郡守瞧見我們辦事不利,連前郡守的死都不放在心上,我們這些做衙役的定不好過。」

  「原來如此……那新郡守可是會接手那鬼嫁娘一案?」

  衙役聽她說話聽得整個人飄然:「姑娘莫怕,有官府在,定不會讓……」

  「朝廷破案就憑著這種四不像的畫工,難怪天下不安。」

  衙役生怒,抬頭一看,旁側燈簾後一個年輕公子,提著一盞無明青幔燈,舉手投足俱含著一種高華的氣態,待他從燈簾後繞過,便轉頭對阿瓷道——

  「香燭已讓人稍後送到客棧了,這燈是你要的,非要自己畫嗎?」

  阿瓷接過那四面無畫的燈,怕人擠壞了,輕抱在懷裡惱道:「我畫的怎麼了?人不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嗎?」

  「有理有理,瓷姑娘的丹青美人面如銀盆,目如點豆,讓人見之忘俗,非吾等凡夫俗子可鑒賞。」

  衙役愣了,見這二人談笑見親昵自然,顯然是一對家人,不禁北風吹心涼,但嘴上仍僵著:「你怎憑空汙我衙門畫師無能?你又不曉得那鬼嫁娘長什麼樣……」

  「誰說我不知?」眸光微微掃過阿瓷帷帽後的面容,不顧她偷偷擰得自己皮肉疼,葉辭一本正經道:「數年前在下年少無知時也曾為這鬼嫁娘色相所惑,很是思之如狂了一段時日,若非遇見夫人,怕是還沉迷不可出,差爺若不信,改日新郡守赴任時,我便將那鬼嫁娘畫像送至官府,像或不像一詢郡守府眾人即可。」

  衙役沒想到出來追個通緝令還有這麼一齣,又見他好似很有自信似的,想起衙門請個秀才畫通緝令又要使不少銀子,一口答應道:「那就說定了,若真抓到了鬼嫁娘,算你一功!」

  「左右閑著也是閑著,賺上幾兩賞銀給夫人添點胭脂水粉也是好的。」

  嘴裡對衙役說著話,目光卻是看著阿瓷未動,待那衙役走後,葉辭方才笑道:「瓷姑娘,你現在掐我的腰,回去還是要替我寬衣解帶上藥的,不妨換個地方出氣可好?」

  「本就是接了單子殺人,我躲還來不及,你非要惹這些麻煩做什麼?」

  「不麻煩,只是瞧著你這江湖名號被畫師拙劣畫技毀於一旦,心中不快罷了。」

  「你嫌別人畫得差,你就畫得好嗎?別去了衙門還不如人家畫師,丟我顏面。」

  葉辭虛心求教道:「不才畫技鄙陋難登大雅之堂,還請大手教我,如何不墮大手顏面?」

  阿瓷想了想,道:「那你就畫一萬張吧,畫到那個……手上有畫,心中無人的地步。」

  葉辭曉得她是化用街上說書的那一套什麼手上有劍心中無劍的話詞,失笑道:「大手果然高深難解,不知現下可移駕賜教否?」

  「賜教賜教,備筆墨來。」

  相處多年,葉辭唯一不懂的是這姑娘琴棋書都不差,唯獨畫之一道,在天賦上委實貧乏難言,時常鬧出些笑話。

  葉辭陪她去放河燈時,果不其然又見她大筆一揮兩個圈兒,加上竹簽似的四肢,頭頂再塗抹些豎條當頭髮,便大功告成。

  阿瓷顯然對自己知道畫頭髮的進步十分滿意,抬頭徵詢葉辭的意見:「如何?」

  葉辭對這種場面厲戰已久,當即昧著良心道:「栩栩如生人,寥寥幾筆已躍然於紙上,如今方知我竟是三生有幸,娶了個畫聖轉世。」

  阿瓷吃吃笑了一陣,起身撩開帷帽紗幔,燈影下照見眉目如畫。

  「我有這麼好?」

  「你有這麼好。」

  「那我最後一次,嫁給你好不好?」

  「好。」

  言罷,阿瓷便偎進他懷裡,細語了一會兒,待天幕星上,回客棧門口時,面上的笑意倏然一淡,隨即咦了一聲,在身上四處翻找起來。

  「怎麼?」

  「我……我娘留給我的玉佩丟了,我分明繫在身上的。」

  阿瓷的母親信密宗佛,留給她與兄長各一塊佛家玉佩,雖是雕成一模一樣的天舞菩薩,但轉過來卻是能拼為一體的,父親攜兄長早離家,阿瓷對此早沒有印象,但念著這是母親的心意,玉佩是一直帶在身上的。

  見她四處尋找,葉辭背著手沉默了片刻,道:「可要回去找?」

  阿瓷皺著眉朝燈市的方向看了一眼,歎氣道:「人多手雜,怕是等你的時候被偷兒摸去了,找不回來的。」

  「你不是還要憑著這面玉佩找兄長嗎?」

  阿瓷搖了搖頭,道:「父兄若還在,怎會不回來找我……這下我是真的漂泊了。」

  「……」

  阿瓷見葉辭半晌不言,疑道:「怎麼了?」

  葉辭讓她轉身回客棧,道:「剛才有門中之人跟著我們,這些人向來多事,約是趁我不在動了手腳,你先回去,若是他們竊取的,我去要回來。」

  阿瓷眸光一凝,不禁愕然道:「我就說尋常的偷兒怎會瞞得過我的眼,他們偷我的玉佩做什麼?」

  「誰知道……約是門中有人不想我接任門主,要拿你做文章。」

  阿瓷見他要走,連忙扯住他的衣袖,道:「那你別去了,一件玉佩,不值得犯險,他們既然偽作偷兒偷我的玉佩,定然有所圖謀,不妨將計就計,看看他們能對我做什麼。」

  葉辭手指輕點了她的眉間,道:「這回倒是學聰明了。」

  阿瓷捂著腦袋躲了躲,轉身道:「我餓了,去找廚子燒條魚,你要辣的還是不辣的?」

  「辣……」

  「半夜了吃什麼辣,隨我。」

  「好,隨你。」

  眸中笑意盈盈倒映出阿瓷的背影,葉辭張開手心,一枚半面菩薩玉佩躺在手心,菩薩半面慈悲面容,在燈火搖曳中平白映出一抹妖異。

  「你聰明了,我就放心了。」他喃喃道。

  ……

  稽城郡守寧宗恒甫到了稽城兩日,便搬去了官衙。

  他娶的正妻乃是京中的名門,對於他這樣平民出身的官吏,能娶上這麼一位名門貴女,對他的仕途是極有好處的。

  這位貴女驕縱悍妒,不滿遠離京中繁華,每日裡摔瓶砸盤,讓寧宗恒不得安生。

  「……若不是我父親的命令,我才不和你來這種粗陋的小地方!」

  「話雖如此,可岳父大人要查的那易門詭秘難尋,又豈是一朝一夕的……」

  「少廢話!父親交代你的事你最好快點完成!否則我饒不了你!」

  寧宗恒滿腹愁緒,好在悍妻也懶得見他,便找了個藉口搬來縣衙,倒也不急於辦岳父交代的事,第一件事就是查前太守的死因。

  殺人案不算罕見,這種連兇手都抓不到的,到最後往往會以懸案了事。但寧宗恒是個處事嚴謹的人,正細細查看卷宗,外面忽然有個差役來求見。

  「大人,前日裡與您說的那證人差人送嫌犯的畫卷來了,我見畫的著實不錯,像是活人兒似的,大人可要看一看?」

  「送進來吧。」

  寧宗恒讓差役把畫卷送進來,只看畫卷外皮就知道選材考究,露出的卷軸木也是金絲檀,單這麼掃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家送來的。

  寧宗恒心中起疑,一邊拆畫卷一邊道:「那證人怎麼不傳進來?」

  差役道:「那位公子有急事,數日前就出城了,是讓客棧一個跑腿的送來的。」

  「下回遇到此事應該把證人留下——」畫卷一抖開,寧宗恒一時愕然,忽然拍案怒道,「畫這畫的是在戲弄本官嗎?!人在哪兒!這畫的分明是母……」

  差役嚇得腿一軟跪下來了,卻又聽寧宗恒猛然收聲,又細細看了看那畫卷上的女子,菁華正茂,眉目雖與他生母有相似之處,但顯然是個少女。

  此時他又注意到,畫卷落款處與尋常畫卷不同,印痕純黑,乃是一個「易」字。

  差役見寧宗恒先是發了一陣呆,隨即怔怔坐回到椅子上,不禁顫抖出聲道:「大、大人,這畫究竟有何不妥?」

  寧宗恒只記得他離家時幼妹僅有七八歲,他父親帶他上京城趕考,掛在一戶貴胄門下,當時貴胄族中有一嫡系的寡婦看中了父親的才學,父親便讓他謊稱母親早逝,不准他提起。

  後來父親順理成章地與那貴婦續弦,他也有了條件讀書考科舉,曾經問過父親,父親說私下每月都有給生母寄銀錢,後母身子不好,等過幾年就把生母接到京中。

  豈料寧宗恒中舉之後,數年前本想告假回鄉看看母親,哪知一場饑荒過,母親死去,妹妹據說也被饑民帶走吃了……現在這、這竟然還活著嗎?

  驚喜過後,寧宗恒盯著畫卷上的「易」字不免又陷入憂慮,早聽岳父說,易門曉天下事,既然能把妹妹找來,就說明他們知道自己來稽城是為了調查他們的蛛絲馬跡,那麼這封畫卷就是他們下的戰帖。

  思量再三,寧宗恒起身對差役道:「是哪家客棧?送畫卷來的人呢?」

  差役鬆了口氣,道:「客棧的小廝還在,大人要見嗎?」

  「傳進來!」

  客棧的小廝進來後,見寧宗恒面色鐵青,驚慌不已道:「大人,城裡的告示就在客棧對面,若是有通緝犯,是絕不會放進客棧的,我們冤枉啊!」

  「本官不是尋你的麻煩,你老實說,讓你送這畫卷的人,生作什麼模樣?」

  「是個姓葉的年輕公子,他還帶著家室,前些天走時,說他夫人要回鄉拜祭,就先退了房……」

  「等等!」寧宗恒一驚,道,「他、他那夫人年歲幾何?」

  小廝惶恐道:「這……出來時一直戴著紗帽,聽聲音是和老闆家沒嫁人的閨女差不多大。」


  回鄉拜祭……

  寧宗恒呆了許久,猛然一拍桌案,驚得小廝連忙跪下磕頭。

  「……沒,不,你起來。備馬車!拿些香燭來,本官要出門!」

  一陣狂喜後,寧宗恒冷靜下來,不由得在房中來回踱步。

  ——妹妹多半是找回來了,可……竟是被易門妖人蠱惑去了。算算時間,一別足有十年,空口無憑,她定然只會相信那妖人的說辭,他須得找些舊物取信妹妹才是。

  寧宗恒略一思忖,快步走到臥房,在櫃子下拿出一隻小匣子,珍而重之地打開來,裡面有一塊菩薩玉佩。

  蒼天眷顧,這回不止找回妹妹,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也許還能完成朝廷的託付,他寧宗恒不會一輩子屈居權貴之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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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7:3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三章 溯‧親人相見不相識

  九月初的山村,山林間剛好染上一層薄黃,間或點綴著幾許早紅的楓葉,乍一看好似夏花未散,別有一股綺麗豔態。

  阿瓷一身素裳,提著香燭黃紙穿過林間,那是她當年為母親下葬的地方,算算已許久沒回來過了。

  「……我一個人可以的,都入秋了,山上到處都是打獵的人,就算蹦出條大蟲來,打不過,跑就是了,野麅子都追不上呢。」阿瓷偷眼瞧身側的人,只見他好似有些走神,停下來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門中的規矩我知道的,宗主不涉紅塵事,準宗主也一樣,尤其是拜祭這種事……你還是在這道旁林下稍等吧,我也好與母親說些私房話。」

  葉辭也並不多加阻攔,略一思忖,道:「天色似有雨,傘帶好。」

  「好。」

  葉辭目送阿瓷走入林間後,便在亭中靜待,但卻不是無所事事,而是篤定有什麼會來一般。一盞茶後,天色已漸暮,風起時,帶起綠茵裡暗藏著的枯葉,捲過葉辭肩側的剎那,恍若他身上那一絲人間清歡的溫味倏然散去,抬眼看向亭外另一側一輛官駕時,半面盡是疏冷。

  寧宗恒趕了一日一夜,才趕回了昔年幼時待過的老家,只是畢竟來的晚,下車時,見雨絲已然織下,心中不免暗歎怕小妹早已祭拜好離開了。

  悵然間,又見道旁草亭下仃立著一個氣度高華的年輕公子,掃過一眼後以為是來此的遊人,本想就此打道回府,寧中恒忽然眼一動,看見那公子腰間繫玉的青絛樣式別致,與他記憶中母親打給父親的有幾分相似,驚疑之下,便上前道:

  「這位公子,山雨欲來,可否容行人一避?」

  「草亭無主,在下亦不過暫避,公自便。」

  入了草亭間,寧宗恒餘光瞥向那青絛,越看越是眼熟,心中越發驚疑。

  葉辭卻是先開口了:「先生應是公門中人,可是覺得有所不妥?我這玉佩乃是愛妻在北方一家玉鋪裡隨手買的,並非什麼贓物。」

  寧宗恒忙道:「失禮了,並非如此,不瞞公子,我有一幼妹,自幼離散,記得幼時總見她與母親編絲絛,今見公子這青絛有幾分眼熟,便想起幼妹而已。」

  寧宗恒言罷,刻意留心葉辭的神色,果見他略略浮現幾分陰鬱,便緊接著問道:「說來也是,此地乃是我生母故去之地,公子也並非農人,何以在此地流連?」

  葉辭淡淡道:「沒什麼,尋常遊人,坐望山林而已。」

  寧宗恒又道:「天色已晚,公子想必遊興已盡,既然有緣,何不上車一併回鎮上?還是說……公子在等著誰?」

  他說到這,心跳驀然加快,緊盯著葉辭的神色變化,只見他眼底一片深寒之意,正開口時,外面有人撐著一把傘,撥開雨簾走近,待進了亭子,傘沿抬起,露出一張綺色嬌容,笑吟吟地對葉辭道——

  「你這張烏鴉嘴當真沒有不靈的時候,既然算得到要下大雨,怎就不多拿把傘?」輕嗔一句,阿瓷回眸看向一側怔立的寧宗恒,同樣是一怔,輕聲向葉辭問道:「這位先生是?」

  女子眉目宛然,本該是親緣相逢的場面,寧宗恒卻見她自然而然倚向那公子,繼而對上那公子疏冷的目光,懷裡的玉佩頓時彷彿火炭一般。

  該怎麼說?多年不見,讓她聽她一面之詞,便讓她棄了夫郎而去?

  寧宗恒拼命回想幼時與小妹相處的記憶,卻又想起當年他被父親關在房中讀書,後來又上京去,在家中種種,一時半會想不起什麼有說服力的。他正不知該如何開口時,卻又見葉辭接過她手中的傘,輕聲道——

  「雨已小了,你靠我近些便是。」

  寧宗恒心中焦急,忙道:「山路泥濘,二位既然是要下山,何妨順路搭乘在下馬車?」

  阿瓷奇道:「先生看樣子是才上山來的,為何這麼快便要下山?」

  「這……」寧宗恒只得隨意扯了個藉口,道,「忽然想起手頭還有些事,要趕著回鎮上去。」

  阿瓷眉間微蹙,心中見疑,道:「此地離鎮上不遠,萍水相逢,先生若有急事,我等也不好耽擱。」

  她言語中已生防備,寧宗恒一時語塞,卻聽旁邊的葉辭輕笑一聲,道:「看先生模樣,盛情難卻,在下心疼夫人體弱,便麻煩先生一陣了。」

  阿瓷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他片刻,知道他是個不怕事的,心中本也好奇這人為何面熟,便跟著去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馳出山林,路上寧宗恒耐不住氣氛,連連攀談起來。

  「……原來二位也是從稽城來的,我也恰好回稽城去,既然與二位在此荒地相見,也算有緣分。近日又逢著各地學子啟程趕考,稽城算是上京的必經之路之一,屆時郡中客棧難覓,不妨便在捨下暫住?」

  葉辭雖不見熱情,但也未有先前那般疏冷,從善如流道:「若是如此,那便叨擾兩日,只是還未請教,先生高姓?」

  寧宗恒心中一動,餘光一掃阿瓷,道:「姓寧。」

  阿瓷的臉色倏然變白……

  一路無話回到鎮上,阿瓷心如亂麻,偶爾望見葉辭神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又隱隱因先前的猜測,對寧宗恒有所防備,但又似乎當真存在那麼一絲血脈親情,讓人迷惑不堪……

  一日後,三人一道回到了稽城,馬車停在寧府的官邸前,阿瓷剛一下車,便聽見一聲潑辣叫駡——

  「好啊,我就知道一到這種窮鄉僻壤,男人的心就野了,以為這兒不是京城就管不著你了是嗎?!」

  寧宗恒一聽,頓時頭大如斗,暗暗叫苦時,旁側又有個年輕人討好他那悍妻:

  「堂姐且消消氣,姐夫向來穩重,必是有正事,姐夫你……」那年輕人乃是寧妻的堂弟,準備上京趕考,剛好路過此地,來此暫住一段時日。堂弟腦子是清楚的,知道這地頭到底還是寧宗恒說了算,連連打圓場。

  寧宗恒苦笑道:「多謝澤弟,夫人且消氣,莫讓外客看了笑話。」

  「哼,什麼外客——」寧妻撥開寧宗恒,先是看見一個女子,臉色一青正要發作,卻又看見女子身旁還有一個風雅的公子,顯然是一對夫妻,一口氣便又咽回去,但對丈夫多日不歸仍有怨恨,扭身回府,「湯澤,好好讀你的書,少出去和你姐夫一般廝混!」

  湯澤苦笑一陣,對寧宗恒道:「姐夫,下回莫要不告而別了,這二位……」

  阿瓷剛剛半側著臉,湯澤剛剛沒有瞧見,此時目光一落在她面上,目光不由得一癡,只覺得她眉睫稍展,七魄便被吸了一半過去,直至寧宗恒叫他的名字,才慌張回過神來。

  「……這位葉公子乃是行醫者,近日秋末寒症肆虐,稽城學子眾多,萬萬不能在此時讓學子染上寒症,這才請葉公子攜妻入府小住。」

  「啊……哦,好,幸會、幸會。」湯澤一聽佳人已許,面上便掩不住地失落,可饒是如此,餘光卻仍不住地往阿瓷那側瞥,直至葉辭一眼掃來,湯澤本能地脊背一冷,這才狼狽地收回目光。

  見湯澤神態,寧宗恒心底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路上相談,他幾乎肯定葉辭定是易門邪道,也正是他此次下放地方追緝的目標,若他能說服阿瓷認清易門為禍世間的惡行,助他拿下此妖人,再運作一二,之前那鬼嫁娘一案便有可能功過相抵……

  而湯澤的父親乃是刑部重臣,名門出身,看他模樣似也對小妹有意,不妨在府中多製造些機會,到時能搭上刑部的關係,他也能多一層把握一家團聚。

  「今日天色已晚,府中已為二位備好了客舍,就請入內吧。」

  「多謝。」

  眾人各有心思,葉辭一一收在眼底,唇角慢慢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笑意。

  ……

  是夜,寧宗恒安撫完悍妻後,約了湯澤在府中水亭一談。

  三杯兩盞過後,本是暢談春闈之事,寧宗恒卻是重重一歎,湯澤連忙問道:「姐夫只要完成相爺交辦之事,不止相爺滿意,連天子也會對姐夫另眼相待,如今又是何故歎息?」

  「澤弟見笑,」寧宗恒道:「此事不傳外人知,但澤弟乃是家裡人,姐夫這一腔苦水只能往澤弟懷裡倒了……實不相瞞,今日那位葉公子,說不準便是那易門妖人。」

  湯澤聞言愕然道:「姐夫既有此論定非空穴來風,既然他已在府中,何不派人捉拿?」

  寧宗恒苦笑道:「若單他一人,我自可行事無忌,可他身側那位阿瓷姑娘……澤弟是否覺得,她眉目間生得是否與我有幾分相似?」

  寧宗恒甫近而立,俊逸不凡,而阿瓷容貌綺麗,細細一看卻是有幾分相似的。

  「這……莫非阿瓷姑娘她是?」

  「乃是我之幼妹,一別多年,曾以為離散,如今再見,卻是被易門妖人蠱惑去了。」寧宗恒想到此,眼中當真已酸澀,「我當年未曾親手送母親入土為安,本就不知該以何種面目見小妹,如今見她淪落妖人之手,時時心中煎熬……今日你也瞧見了,若我就此拿下妖人,小妹又如何託付?」

  「姐夫為人處世向來是湯澤之標,應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既知那妖人乃朝廷通緝之人,更應及時止損。」湯澤就勁一起,腦中不免又浮現阿瓷眉梢眼底的惑人情態,心神一蕩,道:「若姐夫擔心阿瓷姑娘名聲已毀……小弟知道堂姐悍妒,必容不下阿瓷姑娘,到時小弟會說服父親抬令妹為貴妾,絕不會委屈了她。」

  寧宗恒皺眉,連連搖頭道:「小妹生於民間,雖漂泊已久,但畢竟是我親妹,妾室未免太過委屈了……」

  湯澤見他不答應,起身重重一揖,道:「小弟那未婚妻體弱多病,大夫都說了娶進門後活不過一載,待她身故後,小弟願奉令妹為正妻。若姐夫仍有疑慮,待春闈後,小弟這便回去準備,十日後先以正妻之禮下聘可好?」

  寧宗恒還算得上是半個正人君子,並不曉得這是京中紈絝慣用的伎倆,私底下許以正妻之禮,看似鄭重,目的卻是急色,事成後便又有千般藉口搪塞。

  只是寧宗恒見他說得懇切,又確實心急,道:「長兄如父,我便代她定下了,一切交托澤弟了,來日若翻出舍妹有什麼因牽連妖人而莫須有的罪名……」

  「小弟在刑部也是有幾位叔伯關照的,交我便是。」

  相談甚歡,最後一杯冷酒下肚,寧宗恒總算放下了七分心,送走湯澤後,跌跌撞撞地準備回房休息,醉眼昏花間,隱約覺得今日的酒水有些不對,腦袋昏沉,心中湧出一絲說不清楚的焦躁,此時見得前方廊角處,有人倚坐在廊角石柱下動作隨意地餵魚。

  「寧大人,憑你一言一語,妄定他人終身,可是儒者之道?」

  寧宗恒先是一驚,但醉意上頭,眼前一花,竟以為對方是夢中幻影,道:「我……我告訴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妹她一時被妖人蠱惑……總歸是要隨我回、回家的。我會讓她尋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度一生……你,呵呵……作惡多端,想顛覆我大越王統,該殺!」

  石台下的遊魚仿若驚懼般倏然一散,水面倒映出的半面陰鬱面容徐徐一收,葉辭換上一副慣有的、讓人不寒而慄的溫和笑意。

  「你這番話許多螻蟻也對我說過,來之前,我是抱著三分誠意的。阿瓷的親人,縱然罵我辱我皆可忍……可我獨不容你把她帶走。」

  寧宗恒踉蹌扶著柱子,道:「你、你懂什麼!只要我拿出信物,你猜她是信生母,還是信你這種殺人如麻的魔頭?!」

  葉辭笑了,道:「那我們打個賭可好?看看阿瓷到底信誰,她若信你,我束手就戮,承認我一直是在利用她讓她死心;反之,她若信我,我就會讓她親手殺了你。」

  「賭就賭!血緣之親,怎麼可能殺我,你輸定了!」

  「是嗎?醜話說在前面,我與人打賭,可是從未輸過。」

  「好……那就……走著、走著瞧。」

  寧宗恒跌跌撞撞離去時,葉辭起身,從他身側走過,似是不經意地碰過他的肩膀,忽然道:「寧大人,信物掉了,你拿什麼和我賭?」

  寧宗恒一轉身,見他竟拿著一塊玉佩,連忙搶回來握緊,喃喃道:「不能丟……不能丟了……」

  眸中映出寧宗恒漸漸走遠的背影,葉辭撐在木欄上,姿態慵懶地將那從寧宗恒身上換得的玉佩懸在眼前。

  良久,葉辭鬆開手,任由那玉佩落進水中,一路沉至塘底。

  「阿瓷,你你……若這是你想要的心安,不如斷了你的後路,從此之後仍共我夙夜同行,好嗎?」

  他喃喃自語,眼貪嗔癡,俱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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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7:45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四章 溯‧君心善妒

  「起來!醉成這個德性,還做什麼官!和離了算了!」

  寧宗恒驀然驚醒,寧妻還在一側抱怨他昨夜醉酒,發作了一陣,卻不見夫君如平日那般來哄,而是驚醒後便到處在床榻上找東西。

  「找什麼呢?」

  「那半塊玉!我身上帶著那半塊玉!昨夜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寧妻盛怒,抓起他外衫內袋裡的玉佩丟到他身上:「昨夜醉得一塌糊塗,還有心思找什麼勞什子玉佩!」

  寧宗恒連忙接住那玉佩,看了一眼後鬆下口氣,道:「我……我昨夜是不是遇上什麼人?」

  「你在府裡喝醉的還能遇上什麼人,是管家把你扶回來的。」寧妻說到這兒,看寧宗恒神情,覺得古怪,疑道,「你這段時日古怪得很,和那對來路不明的男女有關?」

  寧宗恒歎了口氣,道:「此事一時之間難以解釋,待事後我便會向夫人詳說。」

  言罷,寧宗恒攬衣起身,拿著玉佩便出了門。

  寧妻向來驕縱,可也是仗勢寧宗恒向來順著她,如今見他這副模樣,頓覺古怪,問身側丫鬟道:「老爺昨夜是怎麼了?」

  「奴一直在夫人身側,可不曉得……不過老爺是和堂少爺飲酒去的,夫人不妨問一問?」

  寧妻皺眉思慮再三,正要出門問時,卻見堂弟湯澤拿著一封八字前來,滿面喜氣。

  「二姐好,姐夫可在?」

  寧妻斥道:「剛去後院了,他平日裡不飲酒,這才剛酒醒,你莫攛措他再喝了。」

  湯澤一聽寧宗恒酒醒就去後院客房,以為這是要私下說媒,喜道:「那我先跟過去了,到時親上加親,二姐可得來喝我的喜酒!」

  寧妻一愣,忙扯住湯澤:「你等等!什麼親上加親,說清楚!」

  「誒?姐夫沒告訴您嗎,是這樣的……」

  ……

  寧宗恒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聽僕人說葉辭要出去辦事先離開了,院子裡只有阿瓷一人,這才整理好情緒推門而入。

  阿瓷正在書架前凝神翻看一本書,聽見有人敲門,道了聲請入內,便迎了上去。

  「瓷姑娘秋安……這是在看什麼書?」

  「郡守大人好,」阿瓷本面上帶著幾分抱歉的笑,道,「閑來無聊,擅動了先生的書,抱歉。」

  「無妨,客房裡的書本就是給客人看的……倒是說,尋常姑娘家都喜歡看坊間話本,瓷姑娘拿的這是《天官惟律》?」

  呃……

  阿瓷有些不自在,她這些年跟著葉辭,雖不至於殺人如麻,但為了留在葉辭身邊,迫於易門的壓力也殺了幾個好色之輩,偶見這官家裡擺著律法,自然是想查一查自己的罪夠判死幾回的。

  自然,算了總帳後,發現自己最少是個腰斬棄市,後面的自然也索然無味了。

  「只是隨便看看而已。」

  但寧宗恒卻是想岔了,見她拿著律法書手足無措的模樣,更覺得她是遭到易門壓迫而為之,如今正是找不到救贖時,他心中便更添三分把握。

  沉默半晌,寧宗恒忽然道:「瓷姑娘見我時,難道就不覺得,我們生得有幾分相似?」

  阿瓷驀然抬頭,看了他片刻,道:「我見郡守大人,也是有幾分面熟……說出來不怕大人笑話,我總覺得,大人像我幼時離散的兄長。」

  此言一出,寧宗恒大喜,情不自禁上前兩步:「小妹!我正是你長兄!你莫再跟著易門妖人了,跟大哥走,以後誰也不會再欺辱你!」

  他猛然上前,阿瓷被驚得後退兩步,擰眉道:「大人莫要開這等玩笑,我雖與兄長離散,但嫁與他人之前並非姓寧……我夫君快要回來了,若有事請與他商議吧。」

  寧宗恒本就是趁著葉辭出門才緊急與她一見的,看她要退入後堂,忽然靈光乍現,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小妹,你幼時我曾帶你去聽老人講古,你最喜聽計殺董卓這一段,可還記得嗎?!」

  阿瓷身形一僵,愕然回頭道:「你……你怎麼知道?」

  「我是你兄長!改姓是因為父親……父親他上京後,入、入贅一名門,名門規矩嚴苛,不允存有他系族人,繼母又無所出,是以不得不隨之改姓。」寧宗恒面色既痛苦又悔恨,「那日我見你從山上祭拜母親出來……只怕你恨我,又怕在妖人面前暴露,不敢去祭拜母親,也不敢相認,唯恐又和你離散。」

  腦中一片白茫茫,阿瓷想過很多次,若當真有親人活在世上等著與她相認時,她會是什麼反應,是驚喜,還是憂慮。

  都不是,她在焦躁。

  「你真是我兄長?」

  寧宗恒一咬牙,從懷裡拿出那半塊玉佩示她——

  「你看這是什麼!母親留給我們的玉佩,一人一塊,你也有一塊,難道連這個都不記得嗎!」

  看見那塊玉的瞬間,阿瓷腦中倏然一片清醒。

  那是她的玉。

  這個人,雖然和她生得如此相像,雖然說得出她幼時的記憶……但這是她的玉。

  ……拙劣的騙局。

  阿瓷看著那玉良久,眸底的神光忽明忽暗,直至玉被握得發熱,這才一抬首,動容道:「兄……長。」

  寧宗恒見她有所鬆動,心中一定,算算時間只怕葉辭要回來了,忙道:「我當真是你兄長,若有疑慮,來日我會慢慢與你敘舊,現下當務之急,是需得救你出易門火坑!實不相瞞,兄長此次被委派至稽城做太守,乃是因為易門首惡行將就木,我奉朝廷之命剿滅易門妖人餘孽……萬幸是我被委派至此,若換了他人,只怕你受易門牽連,難逃干係。」

  阿瓷垂眸道:「兄長來晚了,我已滿手血腥,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今日得見兄長已是萬幸,不敢奢望還能得律法相容。」

  「律法雖嚴,但尤有可恕者,我與父親虧欠你良多,縱是拼著這官不要,也要設法讓你脫罪!」

  「這……」

  寧宗恒回頭望了一眼門外,接著道:「兄長知你落入賊手多年,可若不除去妖人,他們也不可能放過你。易門耳目眾多,只怕目下已盯上我,為今之計,只有借此機會斬草除根,且需得由你親手除賊,為兄才能在上官面前為你洗脫罪名。」

  「……」

  阿瓷定定地看著他半晌,眼底俱寂,輕聲道:「我曾受易門迫令,毒殺過不少人,就算我殺了他,那些為我所殺之人的親人又豈能干休?」

  「此事為兄也已為你籌謀好,為兄一妻弟湯澤,昨日對你一見傾心,你的案子到底是要落在其父刑部重臣手上的,只要你能戴罪立功,為兄便會與湯澤為你周旋一番,待你嫁入湯氏門庭,再懷有子嗣,朝中之人看我幾分薄面,待十年後,必不會再有人記得此事。」

  阿瓷此刻卻是覺得有三分好笑,道:「兄長的意思是讓我嫁與那位湯公子?看他出身門第,恐怕不可能是娶我做正妻,而是做妾吧。」

  「他那正妻體弱多病,你嫁過去後,似妾實妻……唉,現下還是先保命為上,小妹你可願為為兄應允?」

  阿瓷籠在袖子下的手徐徐扣緊,繼而又是一鬆,面上綻出一絲溫和笑意。

  「兄長為我思慮周全,豈敢浪費了兄長這番心意……只是他待我甚厚,容我想想。」

  「好、好!」

  寧宗恒不敢再進一步相逼她做決定,從懷中拿出一隻玉瓶,道:「這是為兄出京前,岳丈相贈的秘毒,據說是皇族賜死之用,世上無藥可解……若你想明白了,在適當時機,可用此物了斷。」

  阿瓷接過那玉瓶,轉過正面,只見剔透的白玉瓶身上浮雕著「同心」兩個古字,不知是這毒便叫同心,還是僅僅是玉瓶匠人無意為之。

  「多謝兄長,我必會給兄長一個答——」

  說話間,忽然外面一陣喧鬧,一個尖利女聲怒然道:「寧宗恒!你給我滾出來!山村野婦生的女人,也敢攀我湯家的門庭!」

  一聽是寧妻在外叫囂,寧宗恒頭皮一麻,連忙對阿瓷道:「你嫂嫂脾性直,別放在心上。」

  言罷,他便迎出去,連連告罪:「事關重大,還請夫人與我私下一敘……」

  「敘什麼敘!我要去信到京城告訴父親,讓他把湯澤調回京城去!」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喧鬧聲遠去,阿瓷面上無喜無悲,冷眼望著窗外良久,將那玉瓶口拔開,裡面見得半瓶清透的碧液。她這些年粗通些毒術,知道這毒是真的罕見,正猶豫是倒還是留用時,背後有人輕輕環上她。

  「他送你什麼好玩的了?」

  阿瓷心裡一安,往後依在他心口處,道:「說是皇家的毒,只是這名字叫的是同心,還當是合巹酒才有的名字,聽著總覺得不是壞的。」

  葉辭握著她的手送近了些,道:「這可說不定,若是同穴同心,自然算不得毒,怕只怕同穴不同心,方才是至毒。」

  他說話總是無意中帶著三分她聽不懂的深意,讓人本能地回避猜測。

  阿瓷轉過身,反手摟住他的脖頸,道:「你去哪兒了?怎麼這麼晚回來?」

  葉辭順手托住她的腰往上帶了帶,道:「我那喜歡找麻煩的師尊要親自來找我了,為的是正式移交宗主的位置,這段時日怕是要忙了些。」

  阿瓷一愣,不由得想起這些年易門上層對她頗有微詞,眸底一暗,鬆開手輕輕推開他。

  「我……我還是躲一躲吧,省得門主見了我又不高興。」

  「……」

  葉辭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看著她的眼睛道:「阿瓷。」

  「嗯?」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不要作二論好嗎?」

  阿瓷知道他是略略生怒了,剛要點頭,門外一個人影站在門口,敲了敲門,彬彬有禮道——

  「瓷姑娘,能打擾片刻嗎?」

  阿瓷這才想起來他們怕是還不知道葉辭已經回來了,剛要應聲,忽然腰間一緊,整個人被抱起來帶到屏風後的木榻上。

  「你……」

  「讓他進來。」

  外面的湯澤像是聽見了室內的動靜,又敲了敲門,道:「瓷姑娘,小生湯澤,為家姐剛剛冒犯之事前來道歉……我這便進來了。」

  湯澤推門而入時,外廳空蕩蕩無一人,一臉疑惑地走到側廂時,才聽見屏風後傳出一聲宛若小獸般的嗚咽。

  她……莫不是在哭?

  想起姐姐潑辣的模樣,湯澤自己都抖上三抖,何況這麼一個柔弱女子。

  「瓷姑娘,你怎麼了?」

  「別進來……妾儀容不整,不便見客。」

  湯澤更覺得她是在傷心,立時倍感抱歉,隔著屏風拱手道:「瓷姑娘切勿傷心,家姐不過是承襲了伯父的古板,一時發作過,日後姑娘便知她是個重情之人。」

  「區區草民,豈敢忌恨夫人,湯公子若無他事,還請——」

  「不、不不不,其實瓷姑娘的身世,姐夫也與我說了,只怕沒能說仔細,我還是想親口當著瓷姑娘的面求娶,小生乃是刑部湯尚書嫡子,感姑娘身世飄零,願為姑娘托庇半生。若姑娘不放心,待過半個月……不,待五日後剿匪事罷,小生願提前與姑娘成親。」

  屏風裡的啞聲傳出:「公子情深義重,只怕折煞了阿瓷,卻不知五日後是否太倉促了些?」

  「無妨,我雖不知個中詳情,但能肯定五日後,那困擾你多年的易門妖孽便會雲集於稽城,屆時便會有上官點州府兵聚集於此,配合姐夫之力,必會將賊人掃蕩一清,到時姑娘便是自由之身了。」

  「……多謝湯公子告知。」

  她的聲音染上一絲勾人的糜啞,湯澤頓覺喉嚨一緊,口舌發幹道:「瓷姑娘是不是身子不適?可需要在下看一看?」

  「若公子當真有意,請以妻禮相待,阿瓷願在花燭夜……許以『同心』。」

  一句話讓湯澤清醒之後復又陷入狂喜,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瓷姑娘願意,我願傾一切奉姑娘為妻,這便回去準備!」

  「……慢走。」

  一聲慢走,阿瓷伸手在葉辭腰上一擰,引得對方的動作稍停,這才恨恨道:「你玩夠了?」

  葉辭半撐起身子,幽深的瞳仁裡倒影出衣衫下起伏的腰線,「怎麼算得上是玩?本該如此罷了,不然你是覺得,我們這樣像是在偷情?」

  「你嫉妒了?」

  葉辭輕笑一聲,俯身道——

  「我的妻子,一邊由著我求歡,一邊心裡盤算好了怎麼殺了外面求親的人……阿瓷,你的心可真是有意思。」

  她的心肝是鐵石做的……讓人,每每見之,都思之如狂。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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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五章 溯‧騙子

  中夜時分,零落幾絲細雨打窗,阿瓷徐徐睜開眼,看著帳頂的籠鳥浮雕良久,攬衣起身,披衣時手指碰到肩上齧痕,輕嘶了一聲,隨即無聲低歎。

  每隔一段時日,這人就會格外兇狠。

  她又回過身細看葉辭的眉眼,只要他不睜開眼,這仍然是一張清致溫和得令人鍾愛的面容。

  他終於說要娶她了呢……

  阿瓷眼底的溫色愈顯,怕驚醒他,只低首拿額頭虛虛相抵,張口無聲道低語。

  ——最後一次,我要嫁給你了。

  再也不用對著陌生人假以辭色,再也不會一個人流離……

  思量間,阿瓷忽覺心口異樣,起身到了外間,推門出去透氣,卻越發覺得不適,片刻後,竟忍不住乾嘔起來。

  「瓷姑娘。」

  身後一人幽幽出聲瞬間,阿瓷瞬息反應,拔出隨身匕首刺向身後,被那人躲開後,自己也撤身出五步之外,警惕地看向對方。

  「影督,有何事?」

  被喚作影督的人笑了笑,道:「往後瓷姑娘無需如此防備……哦,看剛剛瓷姑娘的模樣,往後我等當改口稱夫人了。」

  阿瓷一怔,隨即道:「宗主讓人帶來的藥我一直在用,怎會有子嗣?」

  「藥是宗主怕你二人叛出門中,是以日日派人看著姑娘服下的,公子雖未說過什麼,但對此一直都是惱的。如今宗主已不再一手遮天,那藥自然是早就停了,至於公子為何不告訴姑娘,就不是我們能探詢的了。」

  「……」

  阿瓷怔立片刻,便知若葉辭早就知道,以他的性子,多半是想到時開她的玩笑,一時惱一時憂慮,道:「如今影督也知道我這個影奴違逆上令,要如何處置於我?」

  「適才也說了,往後易門是公子一人之天下,我等依附還來不及,怎敢告訴宗主。只不過姑娘也知道,在公子未正式接任宗主之前,姑娘若想保得腹中孩子平安,不止要瞞著宗主,也需得瞞著公子。」

  「為何?」

  「門中有其他人也對宗主的位置虎視眈眈,公子自然是從無死角的,他們若想下手,自然要拿女流動手,否則姑娘怎會在此地?」

  那個偽裝她兄長的寧宗恒……

  見她眸光一冷,影督接著又道:「易門殺人之法千萬種,最狠莫過陽謀,這回動用了朝中的棋子,怕是下了大力氣。姑娘是聰明人,往昔做的活兒都是俐落漂亮,這是最後一回了,怎麼除去這些針對公子的歹人,我便不多言了,姑娘自有心論。」

  ……她有孩子了,不能出任何意外。

  「他人自不必論,影督,你在宗主身側多年,我若有心相瞞,他可會知道?」

  影督面上笑意一收,道:「姑娘莫要小看了宗主的能為,易門之主曉達萬物,如今怕是已有預見,才會來稽城,姑娘最好先下手為強。」

  「好,我會做。」她輕聲道。

  ……

  「她真是你親妹妹?」

  「夫人放心,當真是,小妹幼時便聰慧異常,四書五經皆過目不忘,父親曾言若她是男兒,於仕途一道不知勝我多少。澤弟娶了她,日後也好導其向正,不會再令湯叔父擔心。」

  寧妻雖潑辣,卻也是服她夫君知書達理,疑道:「當真?可她與父親要殺的那賊人廝混在一處,到時叔父責問起,我要如何解釋?」

  「若叔父責問起,連為夫也逃不得干休,夫人若見疑,為夫只得回去將官印交出,自行去大理寺請罪了。」

  寧妻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若不把作為刑部重臣的湯澤之父綁在寧宗恒這邊,連他也恐怕被波及,面色難看了半晌,扭身道:「這事我不管了!我出去散心,這兩日湯澤想娶就娶,反正我不會回來喝這燒心的喜酒!」

  送走了寧妻,寧宗恒鬆了一口氣之,不禁開懷一笑。

  他做了今生最為正確的一件事,不止彌平妖人禍亂朝綱,還得全親緣,蠅營狗苟半生,總算能對得起九泉下的母
親……

  「兄長可在?」

  寧宗恒聞聲,連忙開門,迎面卻見阿瓷滿袖血跡,面容慘然。

  「小妹,你這是!」

  阿瓷臂上一道血痕,跌跌撞撞走進來,啞聲道:「湯公子昨日來找我,他起疑了,我用匕首自傷,他才勉強信我未叛離……兄長,他如今去見易門之主了,回來必會先殺湯公子。」

  寧宗恒連忙翻箱倒櫃找傷藥,一邊讓阿瓷止血,一邊疾聲道:「易門的匪首也來稽城了?!」

  「是,他是來交接下一任宗主的……兄長,我有一計,不知兄長可願信我?」

  寧宗恒忙道:「你如今受傷,勢必不能再取信於他,不如兄長這就送你出城找一安全所在——」

  阿瓷搖了搖頭,道:「易門耳目眾多,逃到哪裡都是死,兄長既有心除惡,我願將易門之主與他會面地點告知,兄長一邊圍剿,一邊讓湯公子今日便娶了我。他妒心極重,便是被圍剿之中,一旦聽聞我嫁與他人,定會孤身回來殺我,到時兄長可一舉將之拿下。」

  寧宗恒面露豫色,道:「可你……」

  「我半生零落,可恨之事一件也沒有少做,兄長為我徇私已是過了,不必憐我。」

  「好,此事若能抵定,我們一家團圓,再不讓你受零落之苦!」

  「對,此事過後,我……我就能心安了。」

  是夜,寧府後院三兩盞紅燈掛上,侍奉的下人個個步伐雄沉,彷如軍伍出身一般。

  「姐夫,這……是不是太簡陋了,會不會委屈了瓷姑娘?」

  湯澤曉得這府內外有重兵把守,雖相信朝廷的軍力足以對付任何歹人,心下也不免有些惴惴。

  寧宗恒歎道:「此事說來委屈了澤弟,若非急於救我這小妹出火坑,也不會這般……」

  湯澤口上稱謝,心中卻想若不是為了救阿瓷,寧宗恒也絕不會把妹妹糊裡糊塗地交給他做妾。

  他到底是懷了趁人之危的心思,又因家世顯赫,向來沒遇到過什麼歹人能與官家權勢對抗的,便覺今日必是水到渠成之事。

  「姐夫說的哪裡話,往後都是一家人,待我春闈得中,往後你我還需在朝中扶持以接下父輩的——」

  說話間,身後的門開了半扇,月色與燭火交融處,走出一個佳人,分明一身豔烈的紅,卻不顯得濃釅,抬眸時,那一眼讓人醉心的憂色更讓人沉迷了三分。

  「兄長,湯公子。」她微微傾身一禮,讓門外二人回過神來。

  湯澤輕咳一聲,道:「姐夫,我看這已是中夜了,不妨便先拜堂,莫誤了時辰。」

  「不行,還是要等等外面的回音。」

  寧宗恒話音剛落,外面一個面抹黑灰的士兵從外面衝進來,面露喜色道:「大人神機妙算!我等派八百伏兵將那別苑團團圍住,直接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除了少數餘孽,其他所有人都葬身火海!大人,這可是大功啊!」

  寧宗恒大喜,道:「那易門之主呢!還有那少主呢?!」

  「外面的弓箭手的確是射死一個老者,大人所說的少主,想來是逃了,並未見到蹤跡……」

  湯澤在一側聽著,心中大定,道:「恭喜姐夫!為朝廷除去多年心腹之患,先讓我與令妹敬一杯喜酒,姐夫儘管去收尾。」

  「好、好好好!」寧宗恒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回頭看向阿瓷時,後者臉上已浮現一層霧氣般的笑。

  「兄長,我……可是解脫了?」

  寧宗恒眼眶一酸,道:「小妹,賊人已被剿滅,以後你可以安心回家了,以後兄長在,絕不會讓你無地可處!」

  湯澤撫掌大笑,將寧宗恒拉至正位坐下,道:「既是雙喜臨門,瓷姑娘父母不在,今日就以長兄為父,請兄長盡飲此杯。」

  阿瓷在一側看了半晌,走至一側,提起酒壺,指尖似是不經意掃過壺口處,回身為湯澤與寧宗恒斟滿了酒。

  「兄長,大恩不言謝,此杯過後,還望乘勝追擊,勿讓他捲土重來。」

  「小妹放心,那惡人圈禁你多年,為兄勢必將其斬首!」

  湯澤連連附和道:「斬首怎夠,當千刀萬剮方才泄心頭之恨!」

  一杯飲罷,阿瓷面上浮著的笑徐徐散去,待湯澤將寧宗恒送至門口時,忽然出聲叫住他們。

  「兄長,你知不知道小妹有個諢名叫做『鬼嫁娘』?」

  寧宗恒回頭時,忽覺腦中一昏,腳步有些不穩起來。

  「小妹?」

  坊間有傳言,紅綃有意飲人命,高燭未盡送君行。

  湯澤同覺不適,扶著門框揉了著額頭,待神思稍稍清醒,回頭時,忽見寒芒照眼,旁側一蓬鮮血濺在面上。

  他欲娶的佳人,此時卻彷彿變作了修羅惡鬼一般,正將一把血刃從寧宗恒心口抽出。

  「我不管你是誰的人,拿我的東西假裝兄長相認,未免太過愚蠢。至於你……」刀尖轉向呆住的湯澤。

  「世間貪我皮囊者眾多,你生不逢時罷了。」

  「不……不!」湯澤連忙躲閃,卻發現腳嚇得麻住了,正抱頭等死時,寧宗恒突然撲過來擋在他面前,生生又受了一刀。

  阿瓷愕然間,寧宗恒傾盡最後的力氣,猛然扯下她腰間的半面玉佩,一瞬間似乎認出了什麼,但被毒啞了嗓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雙眼血紅地朝她走了兩步,便脫力倒在她腳邊。

  「殺、殺人了!」湯澤的腳終於找回力氣,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寧宗恒倒下的同時,阿瓷本該去追殺湯澤,心頭卻忽然一陣絞痛,竟本能地不敢去看寧宗恒的眼睛。

  「瓷姑娘。」

  外面有人走進來,竟是剛剛報信的士兵,此時神態神色一整,腳步雄沉,竟是易門之人假扮。

  「此人我已殺了,餘下的按慣例做吧,逃走的那個……抓得到就殺,抓不到,就讓他走吧,把罪名推在『鬼嫁娘』身上,也算對世間有個交代。葉……公子他在哪兒?」

  「公子與宗主的人起了點衝突,不過我走時,公子已控制了局面,就快來接瓷姑娘離開了。」

  「好。」

  待他走後,阿瓷在原地又凝立了半晌,心想該是要把玉佩收回來才是,俯身去取時,卻見寧宗恒帶血的手將那玉佩抓得死緊。

  碰觸瞬間,一滴晶色落在他手背上,暈開一圈紅痕。

  ——我怎麼哭了?

  阿瓷掐了一下掌心,卻仍然止不住眼底的澀然,連忙掰開寧宗恒的手指將那玉佩收走,一路出了中苑,四下皆是一片血腥味,顯然易門的人已來此清過場子了。

  這府中的人,怕是都死光了。

  行至水榭邊時,一陣夜風至,阿瓷不由得停住步子立在欄邊,借著月光看著水面倒映出她暗色的面容。

  那張臉,委實和寧宗恒太像了。

  不,易門會偽造人皮……那張臉,多半是假的。

  走得慌忙,阿瓷未曾來得及去檢查寧宗恒到底有沒有戴人皮面具,此事心緒莫名間,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去證實什麼。

  剛衝回喜堂,便見已經有人跪在寧宗恒身側,她來時,那人回過頭,釵環淩亂,一雙漸至瘋狂的眼睛望向她。

  「那夜他說丟了玉,我讓人打撈回來的……走時忘了還他,你回來,是在找這個嗎?」

  半夜回來的寧妻顫抖的手翻開,半塊玉佩躺在她手心。

  「……」

  她說不出話來,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寧妻一邊哭一邊笑:「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你就這麼恨他丟了你這麼多年?你可知我腹中的孩子沒有爹了?」

  寧妻慘笑間,低頭竟將那玉一口吞下,嘶聲道——

  「我不會還你的,他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妹妹,你要取,就跟我下黃泉來拿!」

  ……

  漸至晨時,天穹上的雨色卻未歇。

  「她竟下手殺了寧宗恒?」

  一夜鏖戰過,影督在一側為年輕的宗主撐傘,聞言道:「瓷姑娘這是愛重公子,這才違背了血脈天性也要相保,可見情深。」

  「阿瓷待我是什麼心,你倒是比我清楚。」

  「俗言說旁觀者清,公子怎知自己不是當局者迷呢?」

  事已至此,外人的性命,葉辭自然是從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阿瓷能為他做到這步,倒是讓他意外了些。

  她不喜殺人,除非門中有命令,她才不得不為之。

  這種某種無可名狀的愉悅,在葉辭推開門的瞬間,卻突然僵住。

  雨一直在下,打在屋簷上,打在庭中仃立在血溪裡的嫁娘身上。

  她被人喚過無數次鬼嫁娘,這一回,卻當真如鬼女一般。

  「葉辭,你騙我。」

  她雙眼木然,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

  一身紅衣,卻恍若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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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8:1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六章 溯‧同心

  人總是避免不了地,懷著一個年少時的鍾情。

  阿瓷混混沌沌地想起很多事。

  那一年她母親還在,父兄尚未遠遊,這樣秋高的時節,應是閒話桑麻,溫聲笑語。

  後來,庭中的枝葉慢慢枯黃了,父兄走了,母親的沉屙入骨,幼時的稚拙還未蛻變便讓浮沉的世事摔得粉碎。

  後來遇見了葉辭……她欠他一條命。

  他是個表裡不一的人,貌似溫和的皮相下,是她所捉摸不透的心思。

  她一連病了數日,待到醒來時,依然是那一聲溫溫淡淡的「阿瓷。」

  阿瓷隱約聽見了窗外對於易門新主關於她的非議,而眼前的人,雖然仍是以往那般模樣,她卻嗅見了他身上殘留的血腥。

  「……你殺了人。」

  「對。」

  阿瓷疲憊地抬起雙手,喃喃道:「我也殺了人。」

  葉辭默然,握住她發顫的指尖,道:「我能辯解嗎?」

  阿瓷掙開他,眸中一片枯寂:「辯解了又能怎樣……左右換不回人命。」

  「你恨我嗎?」

  「……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覺得你我再也不是同路人了。」

  話語落,待他慣常地伸出手時,阿瓷轉過頭避開了他。

  「別碰我。」她說。

  十指驟然繃緊,眼底映出女人疏離冷漠的臉,葉辭卻是驀然輕笑一聲。

  「若死的是別人,今日你是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

  「……對,阿瓷的心很小,只裝得下血親,其他的……都是外人。」

  其他的,都是外人。

  他是易門之主,翻手間可令澤國江山同淪戰圖,而今竟只得了一句外人。

  他低聲笑起來,連日的焦躁與隱怒似要忍不住一般:「你當知我是不願你遠我。」

  可笑。

  這個人,她沉湎了許多年,痛極後看來,卻突然覺得這人又是那般陌生。

  「你要我做盡了我憎恨之事,卻又怕我遠離,葉辭,別太貪得無厭了。我不會和你變成一般模樣,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

  她是個柔婉的人,骨子裡卻總是比地底的沉冰還硬。

  慣於用溫文偽裝的人,終於褪去了表面上的矜持,恍如某種冷漠而優雅的野獸,俯身間,傳出情人般的耳語。

  「……可是又如何呢?我把你弄得這般髒,回不去了。」

  ——是不是你喜歡的東西,都非要摧折殆盡,碾成灰,你才干休?

  她被軟禁了起來,這之後的日子忽然失了色。

  葉辭仍是會來看她,與她說話,而她總是想殺他,殺念一日比一日熾烈,每每動手時,卻又無法下手。

  阿瓷沒有忘記,自己有著孩子,她不知道葉辭為何從來不拿這個藉口絆住她,她也不願說。

  後來,就麻木了,她生了病。

  桂子香漸漸消失在寒風裡時,她原以為的小病一日重過一日,這讓她不由得擔心腹中尚未有其他徵兆的孩子。

  葉辭似乎也意識到了她暫時放下了仇,只說會給她一個交代,仍是會隔日來看她,而她從風言風語中聽到的,總是葉辭在殺人的碎語。

  「……瓷姑娘,這幾日用的藥不見效用,需得換些藥了,不知可有其他症狀?」

  「沒有,只是有些腰膝冷痛。」

  年邁的醫者歎道:「癥結仍是因姑娘心情鬱結,凡是還是看開些好。明日換湯藥時,加少許烏頭沖一沖,希望能有所好轉。」

  阿瓷雖不通醫術,但為了孩子也看過幾本醫書,道:「大夫,別的還可,烏頭……這烏頭是否會對胎氣有所影響?」

  「胎氣?」醫者面上生疑,又仔細把過脈象,肯定道:「姑娘並無身孕,何出此言?」

  「我……沒有過?」

  「姑娘經年累月用避子之物,若想得子,還需半年休養剔去體內藥性,不必著急。」

  「我不急,不急……」

  是她想多了,她和他,原來連這點牽掛都沒有。

  沒有也好,沒有讓這個孩子,負著父母的孽債來到世上……她走的時候也好再無牽掛。

  「瓷姑娘可有不適?」

  阿瓷眉間的鬱色卻在此刻好似散了三分,道:「沒什麼,只是忽然覺得……有時妄念成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大夫,請幫我找些針線來,我想繡一件嫁衣。」

  ……

  「天演師布下的天命,從來無假。」

  「死人便合該埋骨土中,為何還要作亂?」

  刃下瀕死的亡魂,奉侍前任天演師的影督看著易門的新主,慘然笑道:「公子多智如妖,可猜得到我與瓷姑娘說了什麼?」

  「你最好莫要勾起我讓你死都死得不痛快的興趣。」

  「哈……公子自己也不乾淨,還在乎我等在後面添了多少柴嗎?可憐瓷姑娘,是以為自己有了公子的骨肉,怕天演師降罪,這才肯痛下殺手。公子回生之術通神,不知可解得了她得知本就無孕之後的心疾?」

  陌生的心悸驀然綻出,一絲暗湧的恐慌不祥地盤旋在心底。

  「殺了他。」

  葉辭轉身時,身後的影督最後的聲音入耳。

  「恭祝宗主,今日之後,斬塵緣,得證天演……」

  後面的人與事,葉辭不記得了,只記得混混沌沌地推開門後,入目的紅燭後,阿瓷正背對著他,將委地的長髮徐徐盤起,見他來了,竟笑得好似從未與他有過隔閡一般。

  「你……」

  「葉辭,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惻然的燭火下,伊人如畫,一如他經年隱秘的夜夢。

  「阿瓷,別這樣。」

  阿瓷笑了笑,道:「坐下吧,我還有很多話想同你說。」

  葉辭想去抓她的手,卻只觸見她冰冷的衣袖,上面密密的刺繡,仿若一針針鋼刀,一碰,便知道它的主人已然心力交瘁。

  葉辭閉上眼道:「你若熬不過,我用藥讓你把這段忘了。」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阿瓷將杯中斟滿酒,推至他身邊,眉眼笑得溫婉,「葉辭,我聽說,你從沒有賭輸過,要不要和我賭一賭?

  「你想賭什麼?」

  「你說過,我嫁人時,總是要殺人的,還從來沒有殺不了人的時候。這裡有杯酒,叫做同心,你若飲之不死,我可以如你所願,昧著良心盡棄前嫌。」

  葉辭當然知道「同心」是何物,那是連他也未曾嘗試一解的毒。

  「殺了我,你就能心安了?」

  「殺了你,我就死心了。」

  「當真這般恨我?」

  「造業者,自受業。」

  她眼底滿是他所無法理解的繾綣,那似乎並不是一個殺人者應有的目光,更多的彷彿是眷戀。

  「好,我若死了,記得躲得遠遠的。」

  冷酒入喉,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般烈性,而阿瓷面上的神情亦未有什麼變化,而是起身去打開窗戶,讓窗外的疏星與冷月照進來。

  「……你過來,讓我靠一會兒,我睏了。」

  葉辭依言走過去,這是那之後她第一次主動靠近,耳朵貼在他心口處,靜靜聽了一會兒,便笑了起來。

  「我以前總覺得你的心是涼的,不會軟也不會動,現在總算聽到了。」

  「剛剛我還在想,索性一走了之,哪兒都好,只要與你無關。」

  「我是很惜命的,人活著只有一次,就算是轉世投胎,也和這輩子再無干係了。可看著你,卻覺得到此為止也好——」

  葉辭本是沉默著等待毒發,心口處的濕意是她的淚,直至不祥的血腥傳來,葉辭猛然抓住阿瓷的肩膀,入目所見,唇角血紅已染深了嫁裳。

  「……阿瓷?」

  阿瓷輕輕扯住他的衣袖,口中話語破碎。

  「都說了……我嫁人,總是要死人的,我都嫁給你了……交杯酒,怎能獨你一人喝。」

  晚了。

  他連驚慌的時間都沒有,她就決絕地離開了。

  「那杯酒裡到底……」

  「我下了毒的……」蒼白的面容上,唇角微微上揚,阿瓷輕輕貼近了他心口,「我把毒下在你心裡……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別跟著我。」

  手指下的脈搏越來越弱,一片麻木中,葉辭終於意識到了。

  她要用這種方式和他了斷了。

  「……我不會喜歡一個死人,你走了,就換我恨你了。」

  阿瓷看著他,虛弱地細聲道:「可是我喜歡你呀……多看我一眼好嗎?你可以忘了,忘了也好,我走了,願你扶搖直上,再無微末凡塵擾心……」

  簷下的風鈴靜了,葉辭為她寸寸拭去面上的血跡,看了她許久,笑容依稀,心口處卻慢慢感到了被蝕出一個洞的折磨感。

  直至天邊藍色的薄霧升起,有人扣門,見了此景,小心翼翼地問僵坐在阿瓷身旁的人。

  「宗主,可……」

  「無事,葬了吧。」

  「那這酒?」

  「有毒,別碰。」

  ……

  阿瓷走後的第一天,葉辭沒有流連於任何事,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第二天、第三天……一年,相安無事,人們以為他忘了,只是覺得他更疏情了而已。

  兩年後,整個朝廷開始由著易門的大計開始傾頹,無需天演師再操煩時,葉辭開始做起了夢。

  有時是白日,有時是深夜,斷斷續續地想起了很多事。

  中秋時,有了一個放河燈的習慣,放河燈時,身邊沒有人,他卻會莫名說起話。

  第四年,他忽然想起之前答應過畫一萬張畫,提筆時原以為要想一想,回過神來後,卻發現畫中人的眉目和夢中的分毫不差,他燒了第一張畫。

  第七年,稽城已經在戰亂中被摧毀,有外地人在重建的地方開起了一家酒肆,那酒肆的酒,味道熟悉得讓他厭惡。

  第八年,他遇見了一個禪師,問他是不是已經忘了舊時的業障,禪師讓他提筆再畫一張,畫中人的面貌,依然是沒有消退過半分。

  第十年,他得了心疾,時常會生出幻象,旁人說他瘋了。

  第十二年,他回到了阿瓷已青草萋萋的墓碑旁,獨酌了一夜,再也沒有醒過來。

  直到許多年以後,乃至於青塚都被青山埋沒,江山有了新主,世間再也沒有他們一絲一痕的蹤跡。

  那一年,陳舊的易門迎來了一個落拓的少年人……

  「我自幼時起,從來只會做同一個夢,夢得多了,也就成了魘。所幸的是,這一回是殊途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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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逆不道

  「……她生前,我待她用情幾何,心中並無計量,只知她逝後……此後的歲月都成了消磨。」

  一柱煙華嫋然散入佛像眉眼下,佛前靜坐的人,掩不去一身的疏淡,似乎仍是如往日那般籌謀在胸,但細一看,淡色的眼底卻是一片空寂。

  站在背後侍立的灰衣人對這種場面見了許久,歎道:「宗主,斯人已逝,也算得你勝了這局,為何還不能放下?」

  「你覺得我贏了嗎?」

  「就結果而言,多年成障的舊容歸塵,這一頁也該是掀過去了。」言罷,灰衣人聽著葉扶搖輕笑一聲,那笑聲說不出地嘲諷,又改口道,「此事既為趙玄圭擅作主張,屬下願為宗主清理門戶。」

  「我從沒說過玄圭做的不對,他甘為棄子,我又怎會拂了他的心意。我所惱者,只不過是這東楚亡國的最後一步棋,由他替我操刀,世局的周折便雕琢得過於粗礪了。」

  灰衣人困惑道:「為何?」

  眸中的空寂微微斂起,一張口,又是重重的算計。

  「你覺得陸棲鸞被他所殺,誰會為她報仇?」

  灰衣人道:「陸侯在時,交情錯綜複雜,這便多了……遠的不說,便是前日疑叛的封骨師,也多少會和趙玄圭結下樑子。」

  「師命是個閒散人,比起殺人更喜歡收屍,他會給我找些小麻煩,但絕不會正面對上趙玄圭。與陸棲鸞交契之人裡,唯有一個人,根本不在乎東楚的存亡,更有能力,令趙玄圭活不過今夜。」

  灰衣人將印象中的人濾過一道後,愕然道:「可這蘇將軍不是向來是朝廷的死忠——」

  「說起來都是陳年舊聞,東楚朝中都知道的事——你還記得其父?」

  「當年在北境血屠匈奴三百里,曾被奉為軍神,後歿於沙場,有傳聞說,其父被匈奴捉去後歸降了,如今在匈奴位比副汗,莫非……這是楚皇為穩定匈奴設下的棋子?」

  「楚皇之所以遲遲未能一統,多數原因該是歸咎於識人不清又多疑,逼得一個東楚人,十數年來活得宛如匈奴質子,到底是少年人,心中又豈會無恨?」

  灰衣人這才瞭……陸棲鸞被趙玄圭所殺,蘇閬然勢必要因恨復仇,他是何等的狠人,易門上下高手眾多,自然已領教過,想殺趙玄圭不過動念之間,但皇帝又豈能容他這般無視法度,只要這邊稍加動作,一旦蘇閬然今夜死在朝廷手中,本就因王儲被害而點齊了兵馬的匈奴,定會揮師中原!

  西秦、南夷、匈奴,加上陸棲鸞死後,朝政被左相把持,東楚已是回天乏術。

  思及此,灰衣人心中激越,顫聲道:「謝宗主……為易門籌謀多年,奪國大計已定!易門又可綿延百載!」

  「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葉扶搖淡淡道,「小聲些,莫驚壞了這柱魘香。餘下之事去交給宋睿辦吧……如果他那把老骨頭還撐得住。」

  「是。」灰衣人轉身告退,走出兩步後,又回頭,不忍道:「宗主,密宗魘香久溺易危命,還請……」

  佛前的人,徐徐閉上眼,道:「人過於痛苦時,佛門是個很適合逃避的地方。相似的臉都走了,待我這雙眼廢去之後,怕是再也見不得她生得什麼模樣了,就容我……多懷想一時吧。」

  ……

  夙夜,皇城晦暗。

  皇族的防衛不過如此,而趙玄圭卻覺不夠。

  他經歷過的事那麼多,唯獨不敢和葉扶搖賭生死。

  「趙卿,如此惴惴,此子落在這兒,你這劫材怕是要輸定了。」

  懸於棋盤上的白子微微一顫,趙玄圭收回手,道:「臣棋藝不精,讓陛下見笑了。」

  趙玄圭是想保命的,他不知今夜他的命能不能保得住,但至少皇帝身邊,是他覺得最安全的所在。

  ——只要他待在這兒,就算蘇閬然知道了,難道還能在太上皇面前殺人?

  太上皇把玩著手上的棋子,語帶追念:「趙卿這模樣倒好似讓朕想起從前之時……那時候趙卿與朕一樣,雄心勃勃欲踏平九州,做了許多事,善惡皆有之。那時當真是年輕,什麼都想要,得不到,便覺得不甘,貪得更多,負義更甚。」

  趙玄圭道:「陛下言重了,如今倒也不怕坦誠,彼時我雖為易門之人,心中卻是對陛下十分敬服。時常想著若生為楚臣,能輔佐一代雄主倒也不枉此生。」

  這番逢迎入耳,太上皇也只淡淡一笑之,道:「朕是個有心無義的君主,待臣下最是如此。趙卿知不知,朕養臣子,如養虎。」

  「陛下何出此言?」

  「相對於秦人而言,楚人性情溫和,不願與人爭端。朕的臣子中,曾有一人,雖勇猛勝虎豹,卻只願守土不願開疆。朕為逼出他的凶性,讓他留下妻兒,假降於匈奴,至今已有十數年,換作尋常人家,只怕早已叛離。」

  趙玄圭神色一凝,垂首道:「匈奴右賢王之事,臣也有所耳聞。見蘇將軍如今震怖三軍之態,其父當年軍神之姿,可想而知。」

  「蘇淵渟是個老實人,他兒子同他一樣,可越是老實的人,朕反而要容著他,由著他。」

  聽太上皇話裡的意思,趙玄圭心頭一冷,知道太上皇怕是已知曉蘇閬然今夜要來殺他,唯恐性命難保,當即跪道:「此子心性殘忍好殺,早已與那罪婦混同一黨,陛下既然擔心他二人結黨以臣壓君,何不借此機會斬草除根,以正皇室威嚴?!」

  「趙卿。」黑子落回到棋盒中,太上皇闔目道,「你動手殺陸棲鸞前,也該當想一想後果。縱然今夜朕為了保你,殺了蘇閬然,那明日呢?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年輕一輩的臣子,因她一死,大願俱崩?」

  「陛下,人死不能復生,而生者尚有心力報國。」

  易門就是巧舌如簧這點,最討上位者的喜歡。

  說話間,門外有內監來報:「陛下,蘇將軍深夜入宮請求面聖,可允他一見?」

  「哦?這麼快便來了……看來陸卿已飲恨,璽心這回怕是要傷心了。」微微一歎,似是惋惜,太上皇隨後道,「讓他進來吧。」

  趙玄圭冷汗俱下:「陛下!此子攜殺而來!」

  太上皇卻是苦笑一聲,道:「朕昔年也算得上半個性情中人,生離尚且煎熬如斯,何況死別之痛,再者,朕說不讓他進來,他就會乖乖在外等著嗎?趙卿若不願見,且去屏風後暫避吧。」

  趙玄圭臉色陰晴不定了片刻,一抱拳走入後面屏風。

  夜風蕭冷,簌簌吹拂間,似是下起了雨,那雨透過宮殿冰冷的窗楹,隱約顯露出一絲血腥。

  「……蘇將軍,請……解劍入宮。」

  殿前侍立的侍衛這半生為東楚的臣子解過無數次劍,這一次,卻是最恐懼的一次。

  見面前的人不動,侍衛強忍下心頭的畏懼,道:「……蘇將軍?」

  回答他的卻是入手一沉的刀,壓得侍衛險些沒能站穩。

  「無妨……左右都是要髒了手的。」

  門軸嘲哳聲響起,太上皇本是要說些什麼,抬眼間卻覺雨霧自殿外吹入,目力不清的眼睛望去,隱約看見一人盈滿一身血戮殺氣,踏步入內時,眸光四下逡巡了片刻,方才落在太上皇身上。

  太上皇的眼睛早已因舊疾而損,但對上他目光的一剎,仍然察覺了……那不是一個臣子對帝王應有的目光。

  「蘇卿,深夜請見,有何事?」

  對方的聲音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喑啞,卻又冷靜得讓人覺得戰慄。

  「臣欲請旨殺人。」

  「哦?若朕不允呢?」

  「臣殺人後,自會向天子請罪。」

  已有許久沒有人敢這般向太上皇說話了,天子生怒之餘,不由又笑了一聲:「無天子詔,爾敢殺人?」

  「……臣奉天子詔,非奉先帝詔。」

  言下之意,他不認太上皇這個天子。

  ——大逆不道。

  幾乎是話音甫落,旁側的屏風倏然被踢倒,背後趙玄圭面目猙獰:「陛下可聽見了,此賊欲逼宮謀反!他手無兵刃,宜速令侍衛殺之!」

  太上皇閉上眼,道:「蘇卿,以陸棲鸞之狂傲,尚不敢對朕如此妄言。蘇卿,說話之前,當知天子腳下,尚有蘇氏苗裔,莫汙了汝一門忠名。」

  殿外的侍衛白刃出鞘,直到趙玄圭為偷得一口生機而慶倖時,下一刻,卻是喉間一冷。耳中轟鳴的怒喝聲中,視野怪異地朝向殿頂搖晃的宮燈……

  「蘇閬然!」

  他殺了,當著帝王的面殺人了。

  可是又如何呢?他目光所及所有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蘇閬然忽然覺得許多事並沒有他所顧慮得那麼難,父母也是,陸棲鸞……也是。

  「吾父陷社稷,吾妻亡奸人……君王負義盡,忠名,留之何用?」

  ……

  「讓我進宮!邊關加急!西秦大軍犯邊,邊關的將士死傷慘重!快讓我面聖!!!」

  正逢值夜罷,穆子驍遠遠地便聽見有傳令的軍士在宮門處,本想歸家與嬌妻共聚的步子不由一轉,向宮門處走去。

  「怎麼了?邊關發生何事?」

  「西秦犯邊!傾三十萬大軍,現在只怕要踏破邊關了!」

  「什麼?!」

  「什麼軍報?」宮門處走出一個文官,暗黃的燈光照見官居二品,乃是宮中留值的樞密使。

  穆子驍忙道:「這位大人,邊關告急,還請陛下速裁,我這便去通知兵部上下,只要宮中有急令,馬上帶令點齊州府軍力趕赴邊關支援!」

  那樞密使接過軍報皺眉看了看,眉毛一跳,忽然道:「這位可是相爺的貴婿穆統領?」

  「是……大人,軍情緊急,餘事日後再說,還請莫要耽擱!」

  「知道了知道了。」那樞密使一臉無趣,道,「宮中自有人通知兵部,不勞穆統領,更深露重,還是速速歸家吧。」

  穆子驍無法,只得暫時離去,待遠走之後,又覺事情不對,下了馬獨身折回去,卻見宮門處那樞密使並沒有進宮,而是打發走傳令兵後,竟上了回府的馬車,就此離宮了。

  穆子驍心頭一惱,縱身躍上宮城附近一處房頂,待那馬車徐徐行近,仗著練武之人耳力過人,聽見那馬車裡的樞密使冷哼一聲。

  「相爺盡是找些麻煩人,若不是陛下視物有損,怎能瞞得過去?這幾日真是腦袋別在褲腰上。」

  「大人,可要去前幾日那處暗寮找小娘鬆快鬆快?」

  「去吧,唉,這個月第六封軍報了,得壓到什麼時候去……」

  穆子驍大怒,一聲國賊尚未出口,忽見前方濃暗處,有人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彷彿是在等人。

  這樣寂夜的街道,一個人撐著傘走來,怎麼看,都好似黃泉有客。

  駕車的車夫先是一怕,後又覺得這附近有的是暗寮,還當是哪家的夜遊仙出來攬客。

  車夫平日裡仗勢慣了,提著馬鞭朝那女子虛虛趕去:「去去去我們不做你的生——」

  一個生字卡在喉嚨裡,不知何處來的冷箭,已然貫穿車夫的喉嚨,他搖晃了一下,捂著喉嚨表情扭曲地從馬車上栽落。

  「什麼人?」那樞密使撩簾一看,正逢著那撐傘的人微微抬起傘沿,昏暗的光照見她的面容,相形之下,樞密使臉色頓時如同打了一層霜。

  「你不是死……」

  暗夜深處,女聲幽柔,溫和得恍如黃泉一捧,邀君一飲其苦……

  「有沒有人訓教過你,小鬼走多了夜路,也是會見閻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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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得道失道

  「更深露重,讓我搭個便車好嗎?」

  這樣無月的夜,隔著雨簾,伊人迤邐行來,本該是一件旖旎之事,樞密使卻覺遍體生寒,顫抖不敢妄動半分。

  「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麼?」唇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笑,陸棲鸞合上傘,上了馬車,自顧自地坐下來,「徐大人是在驚訝什麼?我被殺的消息,應當還沒被朝廷傳出才是。還是說……大人如今也識時務了,搭了易門的船?」

  馬車不大,一個男人卻只敢縮在車內一角,逼命的戰慄下,強壓下心中恐懼,道:「你……陸侯這是說的哪裡話,下官向來只忠於陛下,豈會與易門賊子同流合污。倒是陸侯,不是應當在府中思過嗎?中夜出行,豈不是抗旨不遵?」

  「哦?」月光照出她半面霜白面容,一聲尾音拖得幾回深長,道:「徐大人說得有理,既然我抗旨之行讓徐大人瞧見了,徐大人說,我是不是該殺‧人‧滅‧口‧呢?」

  「你!」一個你字剛出口,樞密使便聽見車外一聲利刃出鞘之聲,心知陸棲鸞殺的人也不少了,不在乎他一個,心頭冷透之下,反而冷靜下來,掙坐而起,道:「老臣徐德昭為國效力二十餘載,如今死與叛臣之手,雖死不愧於青史!爾等賊子禍亂朝綱,後人自會代我除之!」

  陸棲鸞耐著性子聽他說完,冷笑一聲,道:「徐大人之風骨,我代陛下感動一下,日後自會轉達,只是可惜徐大人那半個月前已借著探親為由,往西秦而去的家眷怕是不能親見徐大人這番慷慨之言了。」

  「……我家眷只不過尋常回鄉探親,什麼西秦,休得污蔑!」

  「是啊,聽我派去的人說,再晚一個時辰,尊夫人及令郎就要踏上西秦之地了,廢了我的人好些腳力才追上……對了,」陸棲鸞說著,拿出一隻小小的瓔珞圈,在指間把玩著道,「剛剛見面時,不小心弄壞了令孫的瓔珞圈,改日再差人重新賠一隻去,鑲金鑲銀鑲人命,徐大人看哪種好?」

  早在她拿出瓔珞圈時,徐德昭就已是大驚失色,片刻後,目光溢出一絲怨毒:「……陸侯如此狠毒,不怕造業太多,死後萬鬼噬身嗎?!」

  陸棲鸞冷笑道:「我只要在其位時,令作亂之輩不得好死,便得心安了……至於身後之事,爾等生在人世時尚奈何我不得,下九幽後,我也能將爾等碾作骨橋渡奈何。」

  徐德昭啞然半晌,算是知道了,都到了這一步,陸棲鸞什麼都做得出來,目光灰敗道:「好吧,事已至此,老臣也不願多言了,這些年老臣皆仰左相為尊,左相手中滿是老臣足以滅族的罪證。今日栽在陸侯手中不死,明日左相一旦倒臺,一樣要死,陸侯若還心存一絲善念,便賜老臣一個痛快,莫要禍及家人。」

  陸棲鸞笑了笑,把手裡的瓔珞圈遞給他,道:「我在徐大人眼裡,竟是如此不同人情之人嗎?若我說,給徐大人一個為家眷謀得生機的機會,徐大人要是不要呢?」

  「陸侯的意思是——」

  「你既負責掌管軍情檢閱,想必也為左相壓下許多軍報,我不要你衝鋒陷陣,只需你把今日西秦及匈奴攻楚的軍報換成這一封,呈交陛下即可。」

  「這……」徐德昭拆開那軍報一看,上書西秦大軍已踏破邊關,三日後便會奔襲至京城。

  這若是讓左相看了,必會有所動作。

  他又猶豫道:「軍情之事,相爺亦有自己的眼線,豈會相信?」

  「左相自己的軍報多是來自於易門,易門那邊我已有佈置。徐大人私下將此折交給陛下,以左相之多疑,必會更相信這個軍報。」見徐德昭猶豫,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蠱惑,「大人若有所顧慮,我見令孫徐朗聰慧可愛,願收他做個義子,往後逢年過節也好走動一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就請侯爺朝綱獨攬了。」

  ……

  中夜雨停月出,徐德昭的馬車徐徐駛出小巷,留下陸棲鸞站在巷中,待抖去了傘上殘雨,朝另一側黑暗處出聲道——

  「深更半夜的本就識人不清,還是出來說話吧。」

  穆子驍從暗處走出來,顯然是在一側聽了許久,出來時一臉無奈:「陸侯。」

  「原來是穆統領……哈,真是意外之喜。」

  穆子驍有些頭大,見陸棲鸞半夜出現時便覺得這是一腳趟進渾水了,奈何夫人喜歡她,如今她孤身在此安全有虞,一時間也不好就此離開。

  「穆統領聽了多少了?」

  穆子驍微微猶豫了片刻,道:「我曉得陸侯的意思,如今國危在即,若是其他時候,穆某自當奉陸侯之命行事,可適才聽陸侯以家眷為要挾,迫使樞密使把假軍情呈交聖上……恕穆某直言,已不知陸侯究竟是善是惡了。」

  陸棲鸞笑了笑,道:「今日之事確實是我做得陰晦,難為穆統領如此坦白。只是我仍是想說,人總是黑白難辨的,我並不苟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做法,但事情總有人要去做,我選擇傷亡最小的方式,即便是謊言。」

  「我乃武夫,想不了這許多,陸侯可否能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聽命之後,無愧於家國天下?」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是得道者,或是失道者,還請穆統領自由心證。」

  穆子驍啞然片刻,道:「左相到底是明桐祖父……」

  「這樣,我把利害關係說得白一些——明桐想做文臣之首,你同不同意?」

  「這是自然!」

  「現在她祖父要折她心志,外患且不說,待他們得逞後,朝中那些烏七八糟的文臣第一個便是要非議明桐,上朝下朝給她難看,還專門給她小鞋穿,你能忍嗎?」

  穆子驍大約沉默了有一息的時間,抱拳道:「請陸侯指示!」

  陸棲鸞:「看來穆統領明白了,那帶兵去把眼紅明桐的那些個廢物收拾了敢不敢?」

  穆子驍:「敢!」

  陸棲鸞:「防止易門滲入軍伍和秦軍裡應外合,抗命收繳京畿武備,敢不敢?」

  穆子驍:「敢!」

  陸棲鸞:「逼宮敢不敢?」

  穆子驍:「敢……嗯???」

  穆子驍遲鈍了一下,大驚失色道:「陸侯三思!武將為國效忠,豈敢逼宮?!」

  陸棲鸞:「放心,沒讓你去逼宮,你不敢,有人敢。」

  穆子驍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京畿的武備,禁軍態度中立,金門衛與虎門衛在他手裡,最後可能的梟衛與雁雲衛今日沒有動靜,陸棲鸞哪兒來的兵力逼宮?

  「時辰到了,不多說了,請穆統領先回吧,明日若宮中有異動了,還請保護陛下為上。」

  最後一句「保護陛下」說得尤為意味深長,陸棲鸞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保護……陛下?

  穆子驍反復咀嚼這個字眼,迷惑間,皇城方向驟然一發血色煙火沖天而起,於夜空中劃出一聲淒厲後炸開。

  ……宮中出事了。

  ……

  「我以前害怕這種聲音。」

  被軟禁的第十五日,殷函坐在窗邊看著漆黑的夜空上炸開的煙火,遙遙聽見那黑暗處傳來兵戈戰聲,眼底說不清是漠然還是期待。

  「小時候宮裡經常會有這樣的聲音,有一回,我偷偷藏在父皇的宮殿裡,看見父皇傳進來一個大臣,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後一刻,就有無數甲士衝進來,把那位大臣的頭砍了下來。」

  「我嚇得不敢出聲,等到殿裡的血都被擦乾淨,才跑回母妃的寢宮想讓她抱抱我……母妃卻把我交給嬤嬤,轉身去安慰我啼哭的弟弟。」

  越陵靜靜聽著,手裡的筆不由得寫錯了一個字,只得將之揉爛丟進一側積灰的火盆裡,重新提筆謄寫。

  「那陛下後來為何不怕了?」

  「你坐在我這個位置就會明白那些昔日讓人害怕的聲音,到最後都會聽你的號令……或是說,這是皇帝本該有的權力。」

  「那些人覺得,陛下的玉璽是太上皇所授,此時拿回去也是理所當然的。」

  「送給小孩子的東西,再要回去,豈不是很沒有風度嗎?」殷函忽然笑了笑,晃著腳道,「我皇兄以前喜歡抱怨我任性的很,總會把禮物咬得死死的,誰來搶就打誰。」

  「……」越陵歎了口氣,最後一筆寫罷,將紙張轉過來朝殷函道,「寫好了,請陛下過目,此討賊檄可還合適?」

  「哦?這麼快?」

  殷函從窗臺上跳下來,提起下擺快步走到書桌旁飛速看了一遍,嘖嘖稱奇:「不愧是圈裡威脅明桐地位的大手子,既痛駡國賊又振奮人心,就定稿吧不用改了。」

  越陵輕咳了一聲,道:「陛下謬贊了,那……我那本手稿,可以還給我了嗎?」

  殷函咦了一聲,道:「你的就是我的,為什麼要還你?對了你倒是提醒我了,為什麼寫到『花前月下兩心幽,醉眼欲朧落簾鉤』下一頁就跳到『曙日照堂攜手出』了?中間的詳情呢?」

  ……啊啊啊啊啊!

  難怪宋文首如今走清水流派,整日裡讓皇帝催文,哪裡敢寫什麼露骨之言。

  何況……女皇還算是個半大小娃兒。

  殷函的面皮兒和陸棲鸞學厚了,見越陵的臉一路從脖子紅到耳朵,眼裡閃爍著惡魔一樣的光。

  「怎麼又不說話?筆上那般熟練,嘴上為什麼不敢說?我可是你未來最親近的人不是嗎?」

  越陵目光躲閃,道:「陛下年歲尚幼,臣不敢穢言冒犯。」

  「十二三歲不小了吧,話本上那些個五六歲的娃兒身邊都一堆狂蜂浪蝶的呢,按理說我這個年歲怎麼也得情竇初開了,朕都讓你近水樓臺了,你不主動點撈個月是在等朕翻牌子嗎?」

  「咳……咳咳……如今多事之秋,日後、日後再……」

  殷函彎下身子撐著臉看他:「撩你就撩你,還要挑日子嗎?」

  「……」

  為什麼帝闕裡高高在上的鳳凰會喜歡他?她不知道因為選了他,讓皇帝的聲名蒙受多少質疑?

  或許他應該像宋明桐一樣,做些什麼證明自己。

  「越陵?」

  殷函從小到大都是個行動派,看越陵半晌不吭聲,伸手就想去揉他的耳朵,哪知越陵站起來一躲讓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險些沒讓筆架硌著腰。

  越陵一臉正氣:「陛下……臣、臣要參加科舉奪得魁首,絕不讓陛下因我出身蒙羞!」

  殷函崩潰道:「說什麼瘋話,考了也不能做狀元你考什麼考?!」

  「身為文人若不能以科舉證明實力學文何用?臣必讓天下知曉臣亦有宰輔之才——」

  這傻子……

  殷函在心裡暗暗翻了個白眼,正要打趣他兩句時,殿門外忽然來了人,不問而入,見了殷函,直接跪在地上。

  「……陛下,太上皇那處出事了。」

  「怎麼了?之前的定計出了亂子?是禁軍不聽你號令,還是父皇周圍那些易門妖人太強殺不了?」

  「禁軍仍聽陛下號令,只是太上皇身側那些易門高手,剛剛都已盡數被蘇將軍一人血洗殆盡了,如今宮外雁雲衛已動身圍皇城,正逼著太上皇下旨授令誅奸臣呢……」

  殷函猝然想起蘇閬然昔日身世,知曉他與父皇之間有樁陳年裂隙,這些年雖盡了為臣的本分,但之前定計時,未曾與他詳說,多半是此時發作了。

  「嘖,早說了定計時莫要拿陸師下手,非逼得他以武犯忌……這下麻煩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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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8:5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將明

  「相爺,昨夜……宮裡出事了。」

  天還沒亮,左相府的燈早已按時懸起,年邁的首輔一如既往地踏出門準備上朝,卻見早有黨羽侯在門前。

  「上車說話。」

  相府的馬車粼粼過了長街,車裡二官,互相看了一眼,對左相宋睿道:「……相爺當知曉昨日那妖婦已被陛下派趙玄圭處置了,我等也是因此多飲了兩盞酒,一時失察,使得昨夜發生了一件大事。」

  「究竟何事?」

  「昨夜,趙玄圭在陛下面前,被蘇閬然殺了。」

  半闔著的眼倏然睜開,宋睿寒聲道:「怎麼回事?!」

  兩個朝臣一顫,垂首道:「下官失職,雖未能目睹情況如何,但宮中的內監傳訊,說是因那妖婦為趙玄圭所殺,蘇將軍面聖時一言不合,便將趙玄圭當著陛下的面斬首,殺傷的侍衛更是無數……若非禁軍趕到,只怕連陛下也被打傷昏迷。」

  宋睿擰眉道:「他難道不怕蘇氏九族被誅殺殆盡嗎?」

  「這就是癥結所在,他的身世,相爺也不是不知情……聽說是禁軍及時趕到,箭陣威逼下,好歹將蘇閬然拿下關入牢中了,待陛下轉醒時,勢必要斬他,可斬了之後,匈奴那邊的蘇淵渟失獨子,豈不是就此徹底叛離?」

  這還是說得好聽的,為東楚在匈奴苦寒之地久別故里十數年,如今連獨子都被殺,蘇淵渟到底是個人,唯一的血脈被殺,又豈能干休?

  那二朝臣慎重道:「相爺明鑒,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等皆是認同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西秦與東楚,皆為漢室正統,誰坐江山都一樣,可匈奴……再怎麼說,激得匈奴犯境,便未免過了。」

  車輪碾過數丈雨後新苔,灰藍色的天穹昭示著日升將至,宋睿方才道:「……此事牽一髮而動全域,本相稍後面聖時,自會將處置蘇閬然之事拖下,待易門在匈奴處周旋一二再行處置。」

  言甫落,馬車一頓,空蕩蕩的朱雀大街中,正立著一個人,似是特意在等左相。

  「何人敢攔我相府車駕?」

  來人似是在雨霧中待了有些時候,溫文清致的模樣染上幾分潮濕的冷意。

  「易門封骨師,請見宋相。」

  「……原來是易門封骨師。」宋睿對於易門之人自是知曉的,尤見他與葉扶搖頗有幾分相似,便道,「本相正要入宮,不知有何指教?」

  「宋相入宮,可是為宮中有人謀反一事?」

  ……不愧是易門,消息竟這樣快。

  「沒錯,梟衛府主蘇閬然犯上作亂,想他也算是匈奴質子,茲事體大,本相需得提醒聖上莫要輕下決斷。」

  眼底莫名神色閃過,飛快地被貌似溫和的笑意掩下,王師命道:「此事說到底是要看匈奴使者如何轉達,易門已與匈奴使者取得聯繫,如今西秦、匈奴使者已應我之邀一談裂土之事,只差宋相一人,即可議定下一步如何行事,可否能耽擱宋相片刻?」

  裂土?

  宋相一凜,道:「請封骨師帶路。」

  「宋相,請。」

  不過隔街之遙,宋睿棄車隨王師命緩行,旁側陋巷正巧有推著炊餅攤子的販夫,忙著擺好桌椅,用布巾擦拭好已有些散架的桌椅,幾個個累了腳的客人正坐在哪兒,兩個炊餅就著幾碟鹹菜,閑閑侃起。

  「聽說沒,邊關打起來了,兩邊參戰的足有快五十萬大軍,書院裡的書生都鬧起來了。我看怕是不妙,再上兩天工,我就帶著婆娘回冀州老家躲躲。」

  「杞人憂天,邊關遠著呢,難道還能打到天子腳下不成?不談這些了,昨天那工頭又扣了咱們兩個銅板,今天可得要去……」

  ……這些平民怕是還不知道今後的東楚會發生什麼事。

  宋睿冷漠地想著,隨著王師命入了一處庭院,隔著不遠,便聽見一串不甚熟練的漢話。

  「東楚的朔北三十州,都是我匈奴的!你若不願意,這楚京我們是決計不會讓!」

  「胡言亂語,楚京乃前朝王氣龍眼所在,我大秦志在必得,豈是爾等胡人可圖?胡人向來只認錢糧和女人,要這些州府何用?」

  「好,朔北三十州我們可以只要二十州,但西秦滅楚後,需得年年向匈奴上貢,否則別想我們幫你!莫忘了我匈奴右賢王用兵如天神,再囉嗦,就把西秦直接趕出楚地!」

  「哈!哪兒來的口氣?」

  異鄉惡客隔窗狺狺,應得宋睿不得不慢了數步,隨後上前猛然推開門,只見內中二人,雙雙拔刀,正要動手,卻見王師命,一時收勢,警惕非常道——

  「王師,此人是誰?」

  「此乃東楚首輔,左丞相宋睿,大家為天下之事而來,不妨坐下來詳談。」

  「文官?」其中一位胡人冷哼一聲,將刀在桌上地圖橫劃一刀,正巧將東楚地圖上方十六州劃出,隨後將碎地圖抓起,走過來拍在宋睿肩上,「我匈奴不與文官說話,三日之內,將這十六州印鑒輿圖奉至行館,否則到時鐵騎壓境,必踏平楚京!」

  言罷,匈奴使節冷笑離去,餘下西秦使節,看見宋睿,神色間掠過一絲嘲諷,隨即笑意浮上,迎上前來:「宋相大駕,下官盼之久矣。匈奴之狂言,宋相不必放在心上,我西秦擁兵百萬之巨,早遲要將這些胡人好生收拾一番。只是宮裡之事,易門也來信告知了,質子一死,匈奴那側只怕躁動不安,屆時怕不是我等可控制的了……」

  「非我中原正統者,不配與本相說話,滾!」

  西秦使節神色一變,卻又見王師命擺了擺手,暫且按下惱火,冷笑道:「下官且奉上忠言一句,箭在弦上,此時反悔同樣受千秋駡名,反之若識時務,西秦功名簿上自會有宋相之名,告辭。」

  宋睿大怒:「封骨師!」

  王師命早有預料,神色平靜道:「宋相有何指教?」

  「先前之約,為的是不容女禍亂國,退步再三,如今只為天下一統,與葉扶搖之前相約隻字未提令匈奴裂土我中原之事,如今這又是為何?!」

  王師命笑了笑,站在門前道:「宋相,易門上下行事皆是聽從宗主之令,之所以引匈奴南下,也不過是因宋相朝堂上未能奪得東滄侯之權,乃至於西秦久久不得破關入楚,不得已而行此下策。」

  言下之意,乃是宋黨無能,朝堂爭鬥失利,否則若宋睿早奪軍權,放秦軍入關不過是轉眼之事。

  見宋睿微露怒色,王師命又改口道:「自然,昨日東滄侯已為趙玄圭所殺,宋相心頭大患已解,如今宮中太上皇沉屙,幼帝孤身難當大局,天下一統之大勢已定。至於匈奴……宋相應知他們不過求錢糧,待日久天長,西秦自會設法再將那裂出去的十數州府贖回。到那時,多半也都是宋相身後之事了,又何須擾心?」

  宋睿擰眉道:「匈奴若要入關,錢糧安撫也罷,唯割地之事絕不退步!」

  王師命面上笑意更深:「在下乃是鬼夷人,於中原是非本無置喙餘地。若宋相有疑,看在宋相為我易門這些年大行方便之門的情分上,我可現在遣人入宮,讓宮中之人保下蘇閬然,如是可暫且穩住匈奴,只不過怕的是……」

  宋睿道:「有話直說!」

  「敝門那宗主算無遺策,欲毀東楚,便絕不給人轉圜之機,此時怕是已派人入宮代太上皇下殺手了。」

  愕然之際,王師命突然轉頭看向蒼藍天穹,那彼方之所在,皇宮死牢方向,火光正沖天而起……

  仿若帝國之落日。

  ……

  短短三日內,無形的戰火便已暗暗燃起。

  第四個朔夜,又一個企圖偷出楚京的的胡人被縛住,推進囚車前,大喊大叫。

  「質子已死,紙包不住火!大軍此時已經開拔了,爾等到時皆為我王庭階下之囚,哈哈哈哈……」

  偶然聽見的百姓懂的面露惶恐,不懂的同感山雨欲來,卻也不敢作聲。

  皇帝已兩日未上朝了,唯有一樁消息不脛而走,宮中樞密使行事有疑,中夜徘徊太上皇殿外被禁軍見疑,搜出一封軍報,呈與左相後發現軍中有情報言,西秦早已暗中破關,只需奔襲數日便會抵京。

  起初左相下令嚴守此消息,無奈禁軍有人憂慮國事,走漏了風聲。

  朝中尚未反應,國學監士子先就譁然……

  「相爺……已覆水難收了,雖割地與胡,但漢室為尊,一地一城終有收回之日,還是就此作罷吧。」

  話雖如此說,但那十六州之民,恐怕尚不知已被朝廷所棄,至於西秦入楚後,多半難有餘力對抗匈奴,只能妥協割地之事。

  引狼入室宋睿未曾猶豫,而如今縱然有所悔意,卻也難挽此大勢。

  沉吟間,宋睿從宮中踱步而出,忽聞旁邊黨羽輕聲提醒,回過頭時,卻見自己唯一的後人,如今同朝為官的孫女也自宮門徐徐走出。

  宋明桐沒有像以往那樣迎上去想和祖父說些什麼,而是目不斜視,徑直從宋睿身側走過。

  她嫁人已有數月了,尚未回門一次。

  「明桐。」宋睿欲言又止,道,「外面不安全,回家吧。」

  宋明桐頓住步子,沉默許久,方才徐徐道:「左相,國將不存,何以為家?」

  宋睿啞然,復又道:「這不該是女兒家勞心的事,回家來,你母親很想你。」

  「左相錯了,明桐從科舉入仕,先為朝臣,後為婦人。」

  「明桐,為何你就是不懂,朝臣家眷,多數已避居外地……如今局面,已非你一人可阻!」

  正街那頭,又一家百姓將行李放上車,哭鬧的孩子,歎息的夫婦,關上故宅的大門,打算去外地躲避即將到來的亡國之災。

  這是楚京,這是她生身之土,是天下最為繁華的所在。

  如今戰事未開,城中人心已被蛀空。

  她狠狠咬著下唇,將眼淚忍回,看了看雙手,這雙手寫得了錦繡文章,卻恨自己挽不回一人性命,挽不回江山傾頹。

  宋明桐回神,向宋睿長揖道:「祖父,這是我最後喚你一聲祖父……宋家的家風由祖父始,此後便由我收梢,請祖父轉告母親,若此劫難逃,明桐死得其所,勿念。」

  她反抗過許多次,卻從沒有像這一次一般,如此決絕。

  宋睿已年邁,踉蹌幾步想追上,卻不慎跌倒,嘶聲道——

  「你到哪兒去?!」

  聽得身後老邁的祖父相挽,她狠狠擦去面上殘淚,沒有回頭。

  「我會去告訴侯府前那些儒生……東滄侯早已被害,朝廷秘不發喪。然後,陪將士們等天亮。」

  ……從一個骨肉的逝去,到最後一個血親的離開,踽踽獨行間,原本在側的人的心涼了。

  儒冠落塵,宋睿一時間彷彿蒼老了許多。

  旁側之人將之扶起,互看了片刻,道:「相爺,我等要回去打點家眷了,相爺也提早離開吧。」

  宋睿卻沒動,旁人疑道:「相爺?」

  宋睿垂首看著地上蒙塵的儒冠,恍惚片刻,在眾人愕然神色中,道——

  「將本相的儒冠拾起……迎帝上朝!」

  ……

  分明三春韶光時,滿街白衣愴然至。長叩階前盡紅霜,獨得七分秋晏涼。

  「虎狼環伺,殺我將士,屠我國民,天子若聖明,為何不釋放東滄侯!」

  「朝中無陸侯坐鎮,將士何以為戰?!」

  「昔陸侯在時,天下無虞,四海升平,天子緣何因謠言負盡忠臣!」

  「今國危如累卵,國學監儒生三百願以命抵命,請陛下釋放東滄侯,掃平敵寇,守我國疆!」

  宋明桐到時,昔日侯府前,撲目盡是白衣請願。

  ……他們都知道了,西秦犯境,不日即有亡國之危,而朝中權閥怠政,三軍不敢妄動,戰機早已貽誤殆盡。

  他們都還年輕,一腔熱血報國,尚未有官身,便已將失國。

  有人識得這位當朝文首,連忙讓出一條道來:「宋大人,我等白身不得入,還請宋大人入侯府,請陸侯出來一匡大局!」

  「對,轉告陸侯,那等汙名謠言我等從未信過!如今大局當前,陸侯定會為國請戰!」

  「此處儒生三百,願為陸侯血書萬言,便是天子震怒,我等願同為株連!」

  宋明桐一步一步穿過數百白衣儒生,行至侯府門前,望著厚重的府門……那門上金漆獸面已落塵,再再昭示府中主人已不在人世。

  背後那麼多人,等著她說出來……可她該怎麼說?

  說自己的祖父,與叛黨沆瀣一氣,而天子昏庸,偏聽盲從自毀長城?

  仃立許久,身後的儒生終於察覺到氣氛有異,心中生出慌亂。

  「宋大人,究竟怎麼了?」

  回過頭來,雙目發紅,宋明桐在眾人怔然目光下,屈身跪地,啞聲道:「也該讓你們知曉,抱歉,是我無能……陸侯她早已——」

  那一個絕望的字眼尚在齒間盤桓,身後一聲塵封多日的門軸轉動,隨後有人自徐徐打開的大門中走出,輕輕按了一下宋明桐的頭。

  宋明桐不可置信地回頭,眼中映出本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一身戎裝,向眾人展顏一笑,意氣風發。

  「諸位,久等了。」

  ……彷如勝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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