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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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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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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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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9:08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章 天下烽煙

  「王爺,果然如軍師所料!東楚朝中失東滄侯,守關主帥聶言斷援半月,馬上便要破關了!」

  報信的參將滿面狂喜,而作為攻楚主導者的西秦蜀王,面上雖無笑意,卻也是瞬息起身。

  「好,今次得建此不世功業,陳卿當居首功!本王要親踏楚壤,後續進軍之事,便交給陳卿了。」

  陳望斂眸道:「臣資歷尚淺,後軍調度乃大事,還是讓有資格的軍中老將代為掌軍的好。」

  坐下其餘參將亦言道:「王爺三思,陳軍師到底出身有疑,若交付此等大任,怕其他將領多有不服。」

  蜀王此事意氣正盛,聽不得半點潑冷水,當即怒道:「有誰不服?軍功簿上說話!那些老匹夫,久攻半載未建寸功,有什麼資格對有才之人說三道四!」

  帳下諸將不敢言語,蜀王見眾人懾服,親手拿起帥印交付到陳望手中:「陳卿,再推辭可就是貽誤軍機之罪了。」

  陳望微微一笑,恭敬接過:「謝王爺看重,不知王爺率軍破關後,是打算先佔據關口步步蠶食,還是趁楚京尚混亂時,摧枯拉朽直襲楚京,成前代未竟之霸業?」

  文人說話暗示得雖明顯,但總是比忠言誘惑百倍。

  蜀王面色一凝,隨後眼底恨火暗生:「……自南王歿楚後,我無一日不想著血洗楚京為其報仇雪恨!如今已是千載難逢之機,豈能錯過!」

  手指輕輕摩挲冰冷的帥印,陳望道:「臣本是向來不建議王爺冒進,可誠如王爺所言,自東滄侯被軟禁後,東楚兵權操於文臣之手,若採取步步為營之策,待東楚趁此喘息之機,將兵權移交臬陽公,吞楚之事便夜長夢多了。」

  「陳卿所言甚是!」

  座下諸將仍有猶豫:「王爺,東楚臬陽公老邁,已不足為懼,如此冒進,實非良策……」

  話音一落,門外忽然有人前來,拜見蜀王後,上前低聲。

  「王爺,秦都有變,先前易門在皇城佈置之人突遭綠林襲殺,十不存一,如今陛下已康復,傳旨之人已在趕來的路上,約入夜便要到此……」

  陳望看著蜀王面色倏變,垂眸不語,下一刻,蜀王提劍而出——

  「即刻點兵出征!本王走後,眾將若有異議者,陳卿可代本王論斬!」

  ……易門終於控制不住西秦內朝局勢了。

  陳望思及此,籌算不休的心思徐徐平靜下來,看著蜀王的背影,低聲長揖。

  「祝蜀王此去……得償所願。」

  ……

  楚京。

  「相爺,事已至此,再回去豈不是尋死?非明智之舉啊!」

  「陛下若知我等所為之事,亡國之前便會先梟首我等!」

  「相爺三思,退一萬步說,現如今東滄侯被殺,朝中無人指揮抗敵,消息一旦傳出,武官必然罷朝,如何是好?」

  行至御階前時,宋睿好像老了數十歲,但目光卻是不復先前混沌。

  「爾等,跟隨老夫多年,願保全家小的可先離去了。」

  身邊諸朝臣俱都一歎,有人朝楚宮效命了半生的朝堂一拜,將官帽象笏放在階前,轉身離去。

  「相爺今日前後變化殊大,若說是為了明桐小姐,便不怕連累其一同株連嗎?」

  宋睿走至正殿門處,閉上眼道:「老夫早已將明桐逐出族譜,陛下看在先帝份上,不至於株連九族。老夫一生爭鬥,乃是因二子皆為朝廷而死,是以為易門心魔所趁。若仍有不惜殘命之人,便與吾一同殿上殉國吧。」

  有人三三兩兩離去,面上或嘲諷或可悲,低頭看昔日書盡錦繡文章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沉淪宦海,沾得滿手血腥。

  「相爺,何必呢?易門傳承歷朝歷代,誠如其所言,我等身故後,也許後人會目我等為識時務者,使得九州一統,從此少去戰禍無數。」

  言罷,宋睿尚未有所回答,殿門便徐徐打開,殿中有少年人聲音清朗——

  「大人此言差矣,青史之上,縱有大一統如秦皇漢武,亦有戰火綿延。當下之世,秦人雖彪悍,國力卻是外強中乾,誰知秦軍入關後,治下不會荼毒百姓?何不待數十載後,以我聖明之疆,吞其蠻荒之地,建霸楚之萬代千秋?」

  說話的是一個少年人,說完這席話,少年人躬身行禮道:「昔年曾拜讀過相爺所撰江山圖志,故有此感,見笑了。」

  「朕還當第一個來的會是明桐,沒想到竟然是宋相。雖然朕討厭你們,但比起父皇,朕還是和善多了。國難當頭,諸位回來該不是僅僅看一眼以表哀思吧。」

  殿上少女,東楚如今真正的皇帝,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可太上皇他——」

  殷函笑意一收,深吸一口氣,道:「太上皇暗派趙玄圭擅殺重臣,如今已送入扶鸞宮休養,今已還政於朕,宋相可有異議?」

  宋睿知道,東楚前代皇帝所必經之事——皇位傳承,須得下一任皇帝親手搶過來,方才算真正交付。

  此時見殷函雖年少,眉目間已有了太上皇一絲懾人的壓迫,當即也便不再多言。

  「自然無異議,只是如今局勢,陛下想一手回天實在難上加難,而現下雖可臨時將州府兵力東調抗秦,但匈奴大軍卻也同時動身,如是算來,東部再抵擋數日,到時先抵京者必是匈奴,只要秦軍與匈奴不同時抵達,以京畿武備或可一擋。」

  殷函道:「可京畿武備有多少是被易門所滲透的,連宋相也心中無數不是嗎?」

  宋睿歎道:「如今京中人心渙散,軍中尤甚,為今之計,只能延請臬陽公出山一匡士氣——」

  殷函道:「這麼說來,宋相此時可是願意將兵符交出了?

  「國難當前,臣慚愧,自是願將兵符交由臬陽公。」

  殷函不由得露出微笑:「臬陽公已年邁,怕是不可擔此大任。換他人如何?」

  「朝中除臬陽公外,有能為總攬大局者,如今只剩下蘇將軍,可惜蘇將軍昨夜已歿於大火之中,怕是……」

  殷函打斷他道:「蘇將軍先不提,宋相為何不選陸侯?」

  宋睿苦笑一聲,道:「若陸侯仍在世,必有回天之能。可惜陛下或不知,早在數日前,陸侯就已被賜死,若此時泄其死訊,只怕武官罷朝,到時便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有祖父此言,哪怕當真四面楚歌,亦必有回天之術!」

  宋睿愕然回頭:「明桐,你——」

  宋明桐面上的悲苦早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滿心快慰:「祖父,我等你這句話……已等了許久了。」

  「可惜太遲了……」

  宋明桐一笑,回頭看向身後,只見陸棲鸞一身輕甲,眼眸清亮,哪裡像是閻羅殿上走一遭的模樣。

  「臣陸棲鸞,聞國難臨境,特來抗旨請戰,願陛下賜臣都督中外諸軍事,一掃乾坤濁氣。」

  宋睿驚得後退一步:「你不是——」

  「我不死上一死,易門那妖精怎會輕敵冒進,入我甕中?」略一點頭,陸棲鸞回過頭來道,「閒話休提,我知陛下已將聖旨擬好了,廢話就不多說了,明桐,如今朝中情形如何?」

  宋明桐道:「京中雖有朝臣願殉國,但仍有大批官僚蠢蠢欲動遷出京城,這批人若放出去,只怕會影響州府動向。另外便是秦軍壓關,匈奴南下,若與易門裡應外合,楚京必有淪陷之危。」

  陸棲鸞點頭道:「好,其一,此事需令梟衛馬上清洗朝綱,但有與易門勾結者,必先遣家眷,一經查實,即刻罷官停職,所空出四品之下官位,征辟白衣入朝暫代之,此還事請宋相指導明桐行事。」

  「其二,西秦既與易門早有勾結,我料那蜀王必不會先取東原七州,而是長途奔襲至楚京。在此之前,我以大都督之權位調集州府兵馬接應聶言,待他孤軍深入腹地,我軍占盡地利,自會合而圍殲之。」

  「其三,便是宋相剛剛頭疼的匈奴之事,師出之名乃是因匈奴王子蒙護在楚京被虐殺,兇手還將其屍首送回匈奴王庭,是以激怒可汗。但匈奴可汗有十七個兒子,蒙護也並非接灶人,故而仍有談判餘地。」

  殷函疑道:「朕雖不聞匈奴之事,卻也知道匈奴不出兵則已,若出兵必殺人見血,如何談判?」

  「所以我會請一個既能談判又能打的人,點三萬京畿武備出京北上,能談則談,不能談就打。」

  ……

  半日後,兵部。

  「蘇將軍,你不是已經——」

  蘇閬然在兵部門口遇見今天第五個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他們大多看他的表情就像看鬼一樣。

  ……畢竟不是什麼人差點殺了皇帝後,還能如此正常地出現在官衙裡。

  兵部內堂一片嘈雜,大家都在為翻盤的事忙著,包括陸棲鸞。

  此時她正坐在沙盤前,聽著左右武官為進軍方案的事吵來吵去,直到旁邊人提醒後,才半轉過身來。

  「怎麼回來這麼晚?」

  「要收拾的人太多。」

  陸棲鸞目光怪怪地在他面上觀察片刻,道:「那天天牢失火,我差點以為你和殺手都死在裡面了,你後來怎麼出來的?」

  「天牢的牆不夠硬。」

  「哦。」陸棲鸞不敢再問,支著下巴道,「所以你看我們兩個人多可憐,我死了西秦來打東楚,你死了匈奴來打東楚,四捨五入我們倆就是東楚頂樑柱了,這回出征你可有把握全鬚全尾地回來?」

  「不然你以為我只會殺人?」

  「別人也就罷了,那是你爹,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他這回是為了你來,還是會有什麼變故。」

  蘇閬然沉默了片刻,從她手裡拿過兵符,淡淡道:「戰場無父子,他若投敵,只能兵戎相見。」

  陸棲鸞似乎欲言又止,隨後又搖了搖頭,轉過身道:「那你去吧,回來之前我會弄死那老賊。」

  「你沒有別的話想與我交待了?」

  「不然我放下國事拿起繡花針給你做個護手?」

  蘇閬然:「……」

  ……畢竟非尋常人家,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見他時,會說一說你的事。」

  「嗯。」

  蘇閬然見她全神貫注地繼續聽戰事安排,垂眸輕輕搖了搖頭,甫轉身,忽覺指尖被握住,順著握住自己的那隻手看過去,最後目光落在陸棲鸞的背影上。

  後者仍然在聽著沙盤左右的將官吵嚷,待感覺到蘇閬然沒有走後,才鬆開右手,眼睛仍看著沙盤,身子卻是往後微仰。

  「別跟你爹跑了,你要是跑了,我殺上匈奴王庭也要把你抓回來……牢底坐穿。」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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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9:2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江山戰圖

  「……右賢王,長途奔襲,將士們都已疲憊不堪,這東楚膏腴之地,隨便劫掠一個小城都足夠供給大軍了。」

  朔夜之交,來自北方的馬匹低頭貪婪地啃食中原鮮美的碧草,而背上同樣貪婪的惡客,正擦拭著彎刀,虎視眈眈地看著山腳下一座薄弱的城牆中的萬家燈火。

  這些匈奴雖然兇殘,卻並不敢擅動,旁側的軍師請示劫掠城池未收到回音後,回頭揮手讓身後的匈奴戰士走遠些,隨後上前走至一個凝立在月下出神南望的人身側。

  「右賢王,十數年未踏足的故土,是否……猶豫了?」

  被問及的人,模樣生得與身後高鼻深目的異族不同,眉目淡薄,甚至於有幾分儒士的文雅。但這裡,沒有一個匈奴人質疑他的權威。

  「我若猶豫,一開始就不會請命率軍入關南下。」蘇淵渟淡淡答道。

  匈奴軍師道:「我等跟隨王已有十年了,十年來,王率軍為王庭吞併大小部族上百,版圖一度擴至厄蘭朵河畔,無數次救大汗於危難,昆侖神座下的子民看待王皆如同家人一般。如今王唯一的血脈被東楚的昏君殺了,若不是為了替王報仇,任那蒙護再跳腳,大汗又怎會輕易發兵?」

  「大汗的心意,我自然知曉,可東楚畢竟是我蘇氏先輩生息之地,兄長一脈亦尚在京中……」

  匈奴軍師忙道:「王不必擔憂,那易門為我等開關放行之前,就已派人將令兄一家護好,待我們直搗京師,裂土割地後,再把他們接到割地去便是。」

  蘇淵渟沉默不語,匈奴軍師觀察他神色,心中暗歎這右賢王什麼都好,只是對東楚過於愚忠,心中火急火燎,一咬牙,發了狠話:「說句不好聽的,西秦大軍此刻怕是已入關,我們快一步到京師,王還能談些條件。而那西秦蜀王赫連霄素來有屠城凶名,若遲了一步讓秦軍先攻下京師……若遲了一步,王已失了唯一的兒子,還想失去餘下的血親嗎?!」

  過了眼前這座小城,南去百里便是京城,蘇淵渟聞言,用手勢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京師不是那麼好打的,需得有糧草後路。點三千兵馬隨我入城,只取官倉,其餘眾軍繼續朝京師行進,莫耽擱行程。」

  匈奴軍師心下一定,隨即又道:「只取官倉?」

  蘇淵渟眼底微寒,道:「有異議?」

  匈奴是慣於享樂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南下奔著三樣物事來的,糧食、人頭、女人,蘇淵渟言下之意就是不許他們劫掠婦女,這便多少令他們有些不甘。

  但饒是如此,還應以進攻京師為重,匈奴軍師也不敢多言,只道:「王驍勇如天神,只是闊別中原多年,還望小心。」

  蘇淵渟嗯了一聲,道:「餘下眾軍交你,你知道該如何做。」

  匈奴軍師連連點頭,見蘇淵渟上馬要走,忽然想起什麼,忙拿出一張青獸面具奉上:「大汗說了,但凡遇上楚將,王不得以真容示人,恐生枝節,王莫忘記這面具。」

  蘇淵渟將面具戴上,道:「爾等中途莫停留,行至離京師最近的北軒山時稍作休整,等我這三千輕騎帶糧草歸來,養精蓄銳後,全力進攻京師。」

  「是。」

  ……

  奉水郡是個小城,縱橫不過十里,百姓不多,大多是軍士家眷,平日裡僅僅耕織。但此地卻是京師北方的糧道中轉處,京城發出的往北方的糧餉和賑災的糧食主要是從此處出去的。

  甫下過雨,馬蹄踩在軟泥般的地上,聲音並不大,不多時前哨的探馬便到了奉水郡城下,抬頭隱約望見幾個懶散城衛,正抱著槍打瞌睡。

  探馬們互相看了一眼,俱都在對方眼中看見喜色,便悄然栓了馬,拿出鉤子悄然掛上城牆,三五人一組,攀著繩子從城牆暗處攀了上去。

  再從城牆上向下望,街道上空無一人,城中除了零零碎碎幾戶還亮著燈的民戶,大多數都在沉睡中。

  探馬安心之餘,小心翻下城樓,走到放護城河吊橋的城樓裡,只見內中空無一人,地上還躺著空酒罈,想必守衛也出去喝夜酒了。

  ——這東楚,不亡才是怪事了。

  探馬暗笑不已,兩人一組齊齊用力,將把手徐徐轉動,機關轉動間,連在外面的鐵鍊徐徐轉動,帶動城門內的木軸徐徐轉動,護城河吊橋轟然一聲放下來。

  隨即,號角聲響起。

  匈奴的鐵蹄總是宛如草原上的狼一般,聞聲而動的間,城門的守衛驚醒已來不及反應,看著潮水般湧入這座小城之中的騎兵,大叫著逃走。

  「王有令,只取糧倉!」

  三千輕騎絲毫沒有遇到反抗,轉眼間便進了城,而輕騎最後,青獸覆面的蘇淵渟卻停在護城河的吊橋上,多年的草原征戰並沒有磨去他對漢人戰計的本能反應。

  直覺帶給他一絲危機。

  「王,為何不進城?」有扈從問道。

  蘇淵渟不言,微微側過頭細聽黑暗中的動靜,那動靜宛如眸中不懷好意的蟲子,在暗中窺視攢動。

  「有詐,撤出去!」

  蘇淵渟下令後,竟不退反進,衝入城中瞬間,只見城中四處火起,無數火箭如雨落下,無數軍兵從左右民宅殺出,他們俱都長刀在手,揮擊間,人馬慘嚎。

  「王,城門——!」

  匈奴兵馬向城門逃竄,然而僅僅逃出數百,左右城樓便被盾甲之士嚴密圍擋起來,吊橋正一步步升起。

  匈奴兵馬絕望之際,蘇淵渟驀然調轉馬頭,徑直朝那盾兵陣衝去。

  盾兵見狀,長矛從盾牆縫隙間刺出,然而對方身形卻好似鬼神一般,騰挪間,雙手竟直接接住長矛矛身,向外發力一撤,驚呼聲中,盾兵甲士竟連人帶矛被扯了出來。

  蘇淵渟也不停留,反手將長矛擲向城門輪軸鎖鏈處,矛頭卡入鎖鏈處,吊橋升起之勢為之一頓。

  匈奴兵馬本已絕望,見右賢王出手如電,大呼:「王乃天神!」

  「別廢話,撤!」

  有了這個主心骨,匈奴士氣一振,竟生生從包圍中殺出一條道來,跑出去一千多人。

  「王,快走!」

  「先走,我自有辦法脫身。」

  蘇淵渟自恃勇武,如此托大斷後之事在匈奴也不是一件兩件了,匈奴兵馬不再猶豫,反身殺出,待最後一個還活著的騎兵跳過吊橋,正要回頭去接應蘇淵渟,卻見後者一頓,翻身躲開座下馬匹,下一刻,一支楚軍中放出的箭流星趕月般射中馬頭,力道之大,竟貫顱而出。

  若非蘇淵渟躲得早,這一下勢必取命。

  ——楚軍中何時有這等狠人?

  城外匈奴意欲再回援,不料那長矛再難以支撐鎖鏈絞動,斷裂開來,吊橋隨之封住城門。

  匈奴兵馬大驚失色,城頭箭雨卻讓他們止步不前,無奈之下大喝道——

  「王!我等這就去帶大軍回來救援,你撐住!!」

  而城中,多少年未經過如此逼命危機,蘇淵渟心中驚怒,一抬頭,望見楚軍之中,拖刀而出的主將時,驚怒便轉為迷惑。

  「你……是?」

  年輕的將軍,血火映照間,面上說不清是漠然……還是恨怒。

  「拔你的刀,交過手,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

  京師之中,一片血雨腥風。

  「宗主!宗主!」

  易門的近侍似是甫從包圍中殺出,瘋狂地拍著門,想喚出裡面仍沉湎在過去的人。

  「她沒死,我們中計了!現在東滄侯重掌兵權,把朝中那些暗樁一併摧盡……還有左相,他竟背信將經年佈置都和盤托出,宗主,請快出來主持大局!」

  半晌,內中仍然寂靜,灰衣人面露死灰色。

  葉扶搖的狀況不容樂觀,多年前便心病難醫,如今已漸入膏肓。陸棲鸞假死後,又妄用魘香,如今怕是燈芯將殘。

  ……莫非,易門的大計,便讓她翻盤了?

  灰衣人不甘,跌坐在門前,恨怒交加,聽得院外馬聲至,只覺是陸棲鸞的人追到這裡來了,又覺寧死也不願受俘虜,拔出匕首意圖自刎,刃尖剛抵至喉間,身後的門便打開了。

  有人帶著半身迷離魘香徐徐步出,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姿態,微微側首,似是為灰衣人手中寒刃的反光刺了眼,閉眼淡淡道——

  「她不到,是她的失策,騙到了,是她的手段,成敗無恒數,爾好歹是易門中人,些許勝負,何至於此?」

  「宗主……」

  曦照之下,葉扶搖的瞳色似乎更淡了,但外人看不出他目力有障,只見他隨意拂去袖上並不存在的積塵,又道:「未見末局,你怎知全盤皆輸呢?」

  言罷,他緩步踏出,似乎早知道外面有人來捎口信,停在門口,不多時有一輛烙著東滄侯府家徽的車駕停在他面前,車上侯府幕僚道:

  「秦軍今日暮時將至,陸侯請葉先生烽樓飲酒,不知先生願赴約否?」

  再明白不過的挑釁,葉扶搖微微一笑,道:「卻之不恭。」

  京城之中四處顯而易見地,盡是戰事將來的恐慌,但相對於陸棲鸞回歸之前,百姓的焦躁卻更少一些,更多人選擇留下來。

  不多時,車駕便穿過層層關卡到了城樓上。

  這是一處內城樓,雖是內城,卻比外城樓高上十丈,葉扶搖拾階而上,待轉過一道城樓門,先至的是烹得沸然的酒香。

  一張木榻,中間一方小几,左右各設蒲團,一側早有主,遠處雖已隱見旌旗搖動,這位本該在朝堂上指揮戰事的人卻在此地彷彿賞景一般。

  葉扶搖自然而然地落了座,道:「陸大人此時不在朝堂,卻在此地約我飲酒,可是自知大勢難挽,故而縱情恣意了?」

  陸棲鸞冷笑一聲,道:「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給了你這樣的錯覺,讓你覺得區區一個你比公務重要了。」

  「也是,陸大人對誰皆是如此。不過既然喚我來此,總不會僅僅是飲酒而已吧。」

  陸棲鸞添滿一爵酒,晃去酒上浮汽,道:「你就沒想過我是來耀武揚威的?」

  「恕我多日閉門謝客,只知亡國在即,不知陸大人有何後招,還請明示。」

  「我要在你面前,斷西秦十年來犯之力。」

  言罷,身側傳來葉扶搖輕聲一笑,陸棲鸞道:「不信?」

  「秦軍與匈奴已深入腹地,以東楚之軍力,縱然精銳盡出,也難保京師,你此番托大了。」飲過一口酒後,陸棲鸞不言,葉扶搖忽然沒有再往下說,抬頭望向天穹尚未被天光掩去的疏星,道:「我倒是少算一人,既然你是假死,那蘇閬然多半也並非真亡,此人確是斬將搴旗之輩,只不過單以他一人之力,怕是難收奇兵之效,除非……」

  除非他去見了此回帶兵南下的匈奴右賢王。

  「哈~不愧是最難對付的神棍,迄今為止,只有你算到了我的意圖。」

  葉扶搖沉默片刻,未見動容,道:「確實好算計,不過我怕你想得淺了,匈奴虎狼之師,想讓他們因右賢王找回兒子而擅改行軍路線,不可能。」

  陸棲鸞並沒有順著他的話繼續說,而是轉而道:「聽說你與人作賭,從未輸過?」

  葉扶搖道:「不敢當,輸過一次,自那之後便不敢輸了。」

  「這回,我與你賭上一回。」陸棲鸞拿出一隻玉瓶,放在幾上,「這東西是王師命給的,說是你的舊物,若我輸了,你替我入殮,反之,我替你收屍。」

  ……舊物。

  就算沒有這杯同心,這場賭,輸或贏,皆是一樣你死我亡。

  這就對了,報仇要找對人,別再那麼快地……一走了之。

  沉湎已久的舊事倏然翻起,又在蕭冷的風中一淡。而與他作賭的對象,正如他的夙願一樣,一絲一毫地剔去魔障裡那獨屬於伊人死時的哀容。

  逼上死路後,就算做著一樣的事,說著一樣的話,她也終於是一個陌生的宿敵了。

  「如何?」

  葉扶搖眼底的神色驀然輕鬆起來:「你死我活的戲碼,原以為在恩怨情仇的話本裡才得一見。不過既然你有這個興致,區區也自然不吝捨命相陪。」

  陸棲鸞笑了,提起冷酒虛虛一敬,城樓上燃起的烽火漸次浸透半面紅顏。

  「那就看今夜過後,是你一統江山,還是我盛名加身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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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9:33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二章 殊途同歸

  楚京距北百十里處,匈奴的急行大軍已能嗅見楚京的繁華,每個匈奴人的彎刀都擦拭得雪亮,恨不能下一刻就一飲敵血。

  匈奴的軍師,卻越走,越不安,頻頻回頭望去,只能看見身後寂靜的平原。

  「王已去了半日了,為何還不歸來?」

  「軍師放心,以王的勇武,區區一座小城,拿下也不過是須臾之間的事。」

  縱然旁人對蘇淵渟的勇武絕對信任,但匈奴軍師仍感不妥,歎道:「當時該勸阻王才是,畢竟南征之事以王為首,取一座小城讓下屬去便是了。」

  說話間,突然後軍一陣喧囂,一個滿身帶傷的騎兵氣喘吁吁地穿過來,嘶聲道:「那座小城有楚軍設伏!王現在一個人被困在城中,快、快調轉兵馬救王!」

  「什麼!」

  匈奴軍師大驚失色,周圍的匈奴亦譁然。

  「以後軍為前軍,速往奉水郡!」

  匈奴大軍聽令而行,後軍甫回馬十里,遠處驟然響起颯遝馬蹄聲,極目望去,只見一青獸面具之人,朝此處而來。

  匈奴軍師聽見前方又有騷動,站上高處一看,面露喜色:「是王!是王殺出重圍回來了!」

  匈奴眾軍心下一安。

  「王乃是天神下凡,區區楚軍,只怕現下已被屠盡了!」

  青獸面具的右賢王一言不發,軍師迎上來後見他半身沐血,薄甲與肩上黑狐裘均有利器劃過,不免心驚。

  「馬上傳巫醫來為王醫治!楚軍卑鄙,竟敢如此……王,大軍立即殺回奉水郡,把那區區小城踏平!」

  右賢王卻搖了搖頭,聲音略有些低啞道:「無妨,楚軍既在此設伏,京師必定空虛,繼續進軍。」

  匈奴軍師一怔,他跟隨右賢王多年,雖確定這身形仍是他,但這聲音卻是有些微妙之差,不免心中生出些許古怪。

  匈奴大軍見右賢王平安回返,便立即聽命整軍,繼續向京師進發。

  軍師始終壓不下心裡的疑惑,輕勒座下馬匹轡頭,讓自己與之前從從奉水郡殺出來的匈奴將領並行,小聲道:「你有沒有覺得王的聲音有些古怪?不太像王本人?」

  那將領望了一眼,道:「當時城中四處起火,王又在城中廝殺若久,只怕是熏壞了嗓子。」

  「是這樣嗎?」

  軍師心中狐疑,剛想上前去巧言讓右賢王摘下面具一辨,忽然前方軍馬一聲嘶鳴,高高揚起馬蹄,瘋狂扭動馬身要把背上兵士甩下去。

  匈奴最怕行軍途中馬匹發瘋,一匹馬發瘋,一群馬都有可能失控。

  就在那瘋馬背上的軍士快被甩出去時,右賢王策馬縱前,一把抓住那瘋馬的轡頭一按,手勁之大,竟讓那八尺高的瘋馬按得頭都抬不起來,屈著膝在原地左右來回轉了數輪後,打著響鼻平靜下來。

  四下頓時又是一片叫好聲。

  匈奴軍師堅信世間只有蘇淵渟能有此神力,心頭疑雲頓散。此時前方忽然有人來報,送來一封信。

  匈奴軍師一看那印鑒是西秦的,臉色一沉,道:「是西秦來信?王,信上說了什麼?」

  「西秦蜀王赫連霄放棄攻打途中州郡,打算憑二十萬精銳與京師背水一戰。」

  縱孤軍深入,乃兵家大忌,也不知西秦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讓赫連霄竟敢兵行險著,要知道若攻楚京失利,秦軍便只能仰賴關口大營接應。若邊關處的秦軍無法在十日內至少攻下一州一郡,赫連霄等同斷了後路。

  「赫連霄怕是瘋了。」軍師失色道,「這麼一來,秦軍勢必會與我軍同時抵京,那這……」

  「易門與西秦素有勾結,既放了匈奴南下,自然也會將我軍行程傳達秦軍知曉。此信是蜀王親筆,邀我城下一會,聯手破城。」

  「那王的意思?」

  「待城破後,殺赫連霄,獨奪帝京。」

  ……

  邊關,西秦大營。

  「陳大人,你是如何與使節相談的?」

  帝都來使,蜀王帳下其餘未隨其出征的將領皆是莽漢,又因蜀王這幾年來趁皇帝病入膏肓把持朝政,與皇族嫌隙不小,只能由陳望這一個唯一的文臣接待來取兵權的使者。

  陳望甫與帝都來使談罷,見眾將略有些惶恐,歎道:「先前王爺獨斷朝綱,點兵出征亦未經過朝中元老同意。若易門還在帝都為王爺穩定朝政,尚可一為。但如今帝都生變,陛下日前已痊癒上朝……聽使節說,為蜀王出兵一事震怒非常,十日後便要派兵部尚書來取虎符。」

  赫連霄不在,眾將頓時失了主心骨,道:「若王爺還在,我等擁兵殺回帝京,讓西秦改姓亦無不可,但如今王爺深入楚關,這該如何是好?」

  見陳望沉吟不語,眾將心焦,道:「陳大人足智多謀,定有辦法應付此事!還請陳大人給出個主意吧!」

  「辦法倒是有,只是須得違抗一些王爺的命令,不知諸位可否?」

  「唉,都到了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不好說的,我等俱聽陳大人號令!」

  陳望眼底劃過一絲笑意,道:「現下也無甚上策,只能暫且為王爺攻楚拖住時間。莫將軍、夏將軍,你們率軍趁夜偷入楚關支援王爺,若王爺攻楚失利,立即帶王爺回秦。左右兵權仍在我們手中,只要擁兵而歸,我等仍有決勝之力。而我持虎符坐鎮大營,與使節假意周旋,在此期間,假意關閉楚關關口,做撤軍假像,以安其心。」

  「可若是離關口太遠,會不會……」

  陳望道:「無需擔憂,楚關內已被我軍佔領,打開關口乃是一句話的事。」

  「好,我等這便去了,大營這邊,還請陳大人多加周旋。」

  「這是自然,願我軍此戰得勝,功垂千古。」

  待眾將走後,陳望面上虛情散去,回身時,一身儒生清骨,盡卸多年沉鬱。

  推開門的瞬間,來自秦都的使者迎上來,滿臉惶恐道——

  「陳大人,可說服眾將了嗎?謀反是萬萬不可啊!」

  陳望道:「使者放心,陳某既投秦,起初便是為投天子而來,自然不能為虎作倀。」

  使者本就是如入虎狼窟,惴惴而來,小心道:「陳大人如今既掌兵權,可否、可否能讓吾皇心頭之患,彌於國門之外?」

  「哦?可那入關的可是還有十萬將士,難道也一同與賊陪葬?」

  「這卻是無妨,此戰過後,東楚也無反擊餘力,只要國書一出,以楚人向來圓滑的作風,必然願意放回我軍將士。」使者見陳望笑而不語,接著道,「陳大人是能人,吾皇求賢若渴,若能除此大患,來日願許陳大人以相位。」

  一生反骨,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是以這般殊途,同歸於報國。

  一聲苦笑,陳望長揖而下,掩去面上神色。

  「……臣,陳諾之,此後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

  「……我昨夜熬了一宿,思來想去,還是想親眼看你是怎麼死的。」

  「陸大人,注意氣質。」

  「對爾等老賊,若脾氣太軟,本官官威何在,朝廷顏面何存?」

  「那陸大人說吧,我挑喜歡的聽。」

  「呵呵。」

  天色已入日午,而雲層依舊濃厚,壓抑得宛如即來之風雨,帶著遠處壓逼而來的硝煙氣息撲向城頭,吹散沸酒上嫋嫋而出的煙色。

  几上毒酒尚未啟封,列座的二人也無人在意它,閑侃半晌,不知是不是各自矜傲於心機,竟無一言談及即來的亡國戰事。

  飲罷一爵酒,陸棲鸞最終還是先開口。

  「老葉,我還是想罵你。」

  「那你就說吧。」

  「你他媽的就從無一絲悔悟之心嗎?」

  葉扶搖依然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指間轉動著溫得入骨的酒爵,道:「我至今所行之事,無不從心所欲,並無他人相脅。況且,即便是悔悟了又如何,陸大人會因此而法外容情嗎?」

  陸棲鸞支著臉側道:「可能這決定了我明年為你燒黃紙的數兒吧。若太上皇當年不曾得罪過你,你選繼續助楚吞秦,或許我們今天就不需要這杯毒酒了。」

  葉扶搖卻笑了:「你以為我是因為介懷殷楚囚我,是以才轉而助秦?」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了一個意外之喜。」

  陸棲鸞縱然沒有去追問,也曉得他現在說的意外之喜指的是誰,沉默片刻,道:「她和你有什麼仇,讓你連我這個僅僅長得像的人,你都不放過。」

  「……仇?」葉扶搖輕輕搖頭,道,「我自幼生長於易門,彼時門中有一說,曰歷代天演師皆困於業障,大多早逝,我得其位後亦然。十數年無一夜安寢,闔目俱是舊人容顏……」

  慢慢地,便也不知自己的記憶是真是幻,忘記了自己出身何地,父母何人,唯獨記得,那同生酒的餘香,那魔障裡滿身血豔的舊人,與之後索然的年歲。

  他們說,易門的天演師,都是因魘魅纏命而早逝的。

  「……為了掙扎求生,好,我姑且認同,所以後來你找夙沙無殃替你承此症後,你有好過些嗎?」

  葉扶搖道:「找尋合適的下一代宗主是天演師的責任,曾經我對夙沙的期望很高,可後來卻證明他並不堪其用,抵不過魘魅就罷了,還難抑其情……」

  眼底的神色迅速冷下來,陸棲鸞道:「夠了。」

  「怎麼,你可憐他?」

  「我不可憐他,我噁心你。」

  「你怎麼看我都無妨,只要你不背離這場局,我便倍感欣慰。」

  「我本來不想提這個,你既然說了,我就不得不問了——先前那幾位不得其好之事,你可有從中插過手?」

  對視數息,葉扶搖承認道:「有些是我動過手,但我很欣慰,後來我沒有動手,你都會斷得乾淨——」

  「你就這麼不想我平平順順地找個歸宿?」

  「不想。」

  「有什麼意思呢?」

  「王侯將相不比相夫教子有趣嗎?」

  他的話帶著一絲誘人的尾音,引得陸棲鸞心底一動。

  葉扶搖是個能一眼窺進心底的人,他知道她不安份的野心,並一步步徐徐誘之。

  陸棲鸞閉目掃去眼底浸染的欲念,舉杯相敬。

  「你說的對,可我始終不認同你的作為,待勝過你此子,陸棲鸞不止要王侯將相,同心之人也要。」

  酒爵輕碰,分開瞬間,遠處天邊驟然飛起煙沙無數,隱約能看見來自西方惡狼的旌旗,朝帝都襲來……

  彷彿是覷見了雲層後上天昭顯的異動,那是一種讓人倍感興奮的異變。

  葉扶搖輕聲笑道:「那就祝你逆天改命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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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9:47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三章 異鄉埋骨

  是夜,西方邊陲的關隘悄然打開,數萬身著西秦甲胄的兵士自關口悄然進發,打算前去接應蜀王赫連霄的大軍,鞏固其攻破的西秦防線。

  「快、快些!陳大人為我們爭取的時間不多,要趕在使節發覺前先走一步!」

  待最後一個軍兵自關隘處踏上東楚的國土,山陽關的城門便徐徐關上,護城橋升起,沉重的城栓落下,再也看不見故土的燈火。

  蜀王帳下的左將軍莫刑看著城門落下,心頭略鬆了一口氣。

  旁人問道:「將軍,若那陳諾之到時不接應我們怎麼辦?」

  「你多慮了,此人驚才絕豔,若我是他的主公,怎捨得派這樣的人出來當細作?他孤身一人,身在秦壤怎麼也要想想自己的處境,一旦有所異動,老將一呼,我們手下的兵士自然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旁人心下稍安,又看了看寂靜的山陽關,疑惑道:「將軍,為何此關已被我軍所占,四下還如此安靜?」

  「哦,這是陳大人的佈置,若關內嚴陣以待,又怎麼打發得了那使節,要知道咱們朝中的御史什麼都不會,就兩樣東西厲害。」

  「是什麼東西?」

  「找茬的眼毒,摟錢的手快,當官的心黑。」

  「哈哈,將軍的話有意思,待我等追隨蜀王立下不世功勳,也學那東楚的女侯,擁兵在手,挾天子以令諸侯!」

  二人暢想了一番,深以為此景可期,立時精神振奮,打馬往前軍去時,忽然有人來報。

  「稟將軍,糧倉那側有許多車轍痕跡,不知何處而來的。」

  行軍打仗,糧草至為關要,聞言左將軍莫刑甫升起的輕慢之心頓時冷靜下來,親自帶人前往查看,只見山陽關的糧草大營中,一個不起眼的角門處,來來往往地留著許多未掃盡的車轍。

  「快,把那糧草搬開來!」

  眾秦兵一擁而上,將糧倉一開,立時便湧出一股濃烈的火油與硝石的味道。

  「將軍、是火油、是火油啊!」

  莫刑冷汗俱下,若這是晚上,眾軍舉火前來查看,說不定所有人都會葬身火海。但驚懼過後,仍感萬幸,隨即心思一轉,冷笑道:「這聶言世家出身,竟還如此詭計多端。難怪留一個空的山陽關給我們,只怕是想等到我們駐軍而入時放一把火……可惜天不助他,去查查,那條車轍通向何處?」

  秦兵連忙四下忙開,不多時便有了回報。

  「將軍,那車轍通向東北方的一處一線峽,依照地圖,那道峽口過去後,便是盺州,那聶言自東楚內鬥後便被免去兵權,多半是盤桓在這盺州等待時機了。」

  莫刑拿過地圖與同僚分析了一陣,咬牙道:「此子但凡活在世上一日,便是我等肉中之刺,本將軍的兄弟也有不少是因此子之故折於山陽關城下,索性便將計就計,令三軍提前造飯,逢魔前後,便順著一線峽殺過去,那盺州城矮無糧,他縱有通天之力也難逃一死!」

  「可莫將軍,兵者不宜行險,那一線峽地形向來多為死地,是否太過於輕率?」

  「怕什麼?你莫非忘了一個月前楚相宋睿奪軍權,不止削了聶言的軍權,還斷了他的糧餉?若非如此,我等豈能取得了這山陽關作為根基?放心吧,易門向來與王爺合作密切,東楚官場向來是上官昏庸,下官貪婪,那負責糧餉的官員得了上官的示意扣糧,又怎會不在糧餉處撈上一筆?」

  「莫將軍說的是,料那東楚腹地也想不到我等會在盺州殺出,若有變數,也恰好可起到奇兵之效。」

  聞言眾將心定,又想起當時在聶言手下吃過的血虧,一時間復仇之火無法抑制,紛紛點齊麾下兵將,提前起灶,以待入夜殺饗。

  而在山陽關炊煙之上的同時,東北方一線峽崖頂上,也正有一雙眼睛看緊緊觀察著山陽關秦軍的動向。

  「……上鉤了。」

  旁邊檢查完滾木礌石等埋伏所用之物的參將看見支著臉、毫無儀態地蹲在崖邊看秦軍動向的聶言時,不由得一臉無奈。

  他是從老臬陽公手底下升上來的,怕聶言初掌軍權不知如何行軍,一路從京城跟來此地。起初聶言仍脫不了浪蕩嬌氣的世家公子脾氣,每每一發火,他就說「莫非世子要灰頭土臉地回去告訴陸侯你當不了這個統帥?」,聶言什麼都能忍,獨獨忍不了這個,硬生生將舊日所學提起,用兵越發如指臂使。

  「聶帥料中了,這個時辰起灶,想必逢魔時分便會經過此處。只是末將不解的是,若依前計,將山陽關的尾掃乾淨些,來個火燒城池,豈不是不用冒此險?」

  「不,」聶言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等得發僵的手腕,道,「山陽關乃千年雄關,若焚之一炬,只怕西秦反撲。再說了,那通往楚軍的平原何等薄弱,真一個沒攔住讓這些賊秦從那處過,沿途定少不了燒殺搶掠,就算將他們都打退了,等班師回京的時候,以陸棲鸞的脾氣肯定是上朝笑嘻嘻,下朝媽賣批,還不如把他們埋在這兒,也省得爺的兵打掃屍體累得慌。」

  參將道:「不過既然聶帥料敵機先,就等同斷了西秦東侵的後路,京師那邊便可甕中捉鼈。只是聶帥,之前因糧餉官員擅扣我守軍軍餉,您擅作主張的事,還向陸侯上報嗎?」

  聶言一時半會沒想起來:「什麼事?」

  「您對那些糧餉官員行賄讓他們違逆上面的意思不扣我們軍餉的事……」

  可不是行賄嗎,原先邊關缺糧,聶言怒氣衝衝去責問,本以為大鬧一場,哪知他去了就是兩大箱金晃晃砸過去,那些個準備了千般說辭的大小官員的眼睛都快被晃瞎去了,哪裡還在乎上面給的小恩小惠。

  拿行賄解決文武矛盾的,他多半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聶言終於回想起來這事兒了,三分心虛道:「這不都怪她動作慢耽誤事嗎?她若是能早點把京中平定下來,還會出這麼些個亂子?」

  「聶帥,話雖如此,可陸侯也有難處,畢竟之前京中還有太上皇。我們做臣子的底線就是決不可忤逆犯上,陸侯當然可以重兵逼宮,可先例一旦由此開,待陸侯百年之後,東楚定會陷入主弱臣強之勢,後來者效仿陸侯行事,那可是禍延百代了。」

  與易門的爭鬥,步步皆是算計,聶言不知道陸棲鸞在多少個不眠夜裡瘋狂推算敵人的意圖才得出這樣的籌謀,但他知道,那必然是她不得不為之的執念。

  「你說她,以後還會繼續留在這個位置上嗎?就沒有想過,像個尋常女子一般功成身退?」

  「……陸侯不是尋常女子,請世子,收心吧。」

  聶言不語,望著一線峽谷口騰起的,屬於西秦進軍的煙塵,似是並沒有聽見那句收心之言一般,提劍轉身道——

  「閒話休提,開戰了。」

  ……

  京師城下,來自西壤的敵人抬頭望見巍峨的古京,每個人眼中都彌漫著血煞之氣。

  腳下的這片土地,是西秦開國以來從未踏足過的,在他們之前,不知有多少先代名將飲恨於陽關之下。

  他們的首領,蜀王赫連霄亦然。

  「王爺,攻城時辰已到,是否吹響號角?」

  「按理說宋睿應當在此時依約開城獻降才是……罷了,弩手先上,將通牒附於弩手箭上射入城中,若仍無回應,便開戰。」

  指令發下,西秦的弩手列於前陣,瞬間,萬千冷箭曳空,劃過一道道長長的弧線,有的被城牆擋住,有的越過城牆,最高最遠的那支,掠過嚴陣以待的外城,飛向第二重城牆的城樓上,直奔那煮酒氤氳之處,正緊盯戰局的女侯……

  然後,在它見血之前,便被旁邊伸出的一隻並不屬於武人的手輕描淡寫地接下來,隨即慢悠悠地折斷,丟去酒器下的爐中作了添柴。

  那箭自遠方來,卸力九成,卻絕非是輕易可接、可折斷的,除非他有武力在身。

  算是被救了半條命的陸棲鸞目光仍不離城下敵陣,只徐徐道:「……多謝,只是意外的是,我認識你這麼久,看你整日裡活得宛如個藥罐子,竟不知你是個會武的。」

  「陸大人怕了嗎?」

  「我怕你輸不起惱羞成怒要殺我,我這格調就裝不下去了。」

  「我不殺女人,」葉扶搖似是已近微醺,溫和的語調在說完有風度的言論後,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

  「但我可能會殺我喜歡的女人。」

  耳根不由得一陣發酸,陸棲鸞呵了一聲,道:「你別是腦子有毛病吧。」

  「凡生有萬千相,我不過其中之一。當然,你若輸了,這杯同心,我會親手敬你。」

  「但我看你並不會很高興。」

  ——我把毒下在你心裡……我先走一步,你要比我晚些,再晚些,別跟著我。

  酒似乎變苦了,一如過去的無數荒蕪的晝夜。

  「……所以你最好拼命求勝,若你死了,我又要苟活三十年。」

  他終歸是個守約的人,說不見,下黃泉也不見。

  尚未深思葉扶搖話中的深意,陸棲鸞看著西秦軍陣的眼睛倏然睜大,隨即咬住了下唇。

  匈奴的右賢王,如期赴約了。

  「看來,奉水郡的一戰,結局並不盡如人意。」

  陸棲鸞倚回去,道:「日頭尚未落山,成王敗寇,猶在未定之天。」

  ……

  而在城下一里外,來自於北方的異族,身著毛皮輕甲,身帶弓刀,座下良馬膘肥體壯,他們雖僅有數人,但不懼西秦二十萬大軍威勢,直接往軍陣中而來。

  「那是……王爺,那青面具之人,莫非是匈奴右賢王?」

  前軍見有人突兀而來,本是要刀劍相向,卻被赫連霄喝阻。

  「匈奴右賢王果然如傳聞中英雄了得,甫遭東楚伏擊,竟還敢孤身赴會。」

  秦軍分開一條通道,無數雙眼睛看著匈奴的右賢王走入軍中,後者氣定神閑,隨著赫連霄派來的人上了赫連霄所在的足以議事的八駿大戰車。

  「右賢王,難得幸會,為何不坦誠相見?」

  他見了赫連霄,仍未摘下面具,淡淡道:「未到時機,不宜曝於人前。」

  赫連霄只是覺得這聲音略有些年輕,心生疑惑而已,但既然他這般說了,也並沒有強求。

  「右賢王的事本王亦有所耳聞,以敵軍身份重回故土,難免有些舊時顏,本王約右賢王戰前一談,便是為此事。」

  「直言吧。」

  「好,痛快。」赫連霄撫掌笑道,「匈奴南下而來,無非為的是報王子在東楚被重傷之仇,而厄蘭朵地廣人稀,縱然舉族南下遷入漢地也決計站不住腳。所以大汗的意思,只是讓右賢王南下滅楚,好與我西秦共割此鹿。」

  右賢王並不多言,示意他繼續。

  赫連霄又道:「本王的意思是,既然匈奴吃不下東楚,不如與我西秦合作戮力攻下楚京,此後劃北太荒為界,上七州楚人皆為匈奴之奴隸。」

  右賢王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道:「此事變數諸多,待破城後議定亦可,唯有一人,我需得帶回與汗王交代。」

  「哦?若說的是當年有負右賢王的昏君,自然——」

  「東滄侯陸棲鸞。」

  赫連霄一怔,隨即眸中隱怒生:「右賢王可以要楚京中任意一人,但東滄侯陸棲鸞與本王有死仇,本王非將其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哦?可否一敘詳情。」

  赫連霄擰眉道:「此乃私仇,與大局無關。」

  「既是合作,蜀王如願開誠佈公,我或可考慮換個條件。」

  赫連霄深吸一口氣,恨聲道:「事已至此,多瞞不宜,我西秦南亭延王曾訪楚,卻被此妖婦設計殺死。南王待我有再造之恩,此仇不可不報。」

  「那你大可不必找她報復。」

  赫連霄疑惑間,匈奴的右賢王徐徐解下沉重的青獸面具,露出的,卻是一張清冷的、屬於年輕人的面容。

  「因為……殺夙沙無殃的人,是我。」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赫連霄已經長劍出鞘,怒然劈下時,對方卻快他一步,抓起架上劍鞘一格,待赫連霄回過神來時,喉間便是一冷,不可置信的指著蘇閬然,踉蹌倒退數步,喉間血腥一片,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驚怒地瞪視著他。

  以匈奴右賢王的身份殺了西秦蜀王,很好……很完美的結果。

  帳外的西秦士兵仍以為他們正在議事,蘇閬然思緒深處短暫的空白過後,低頭看著手裡那張青獸面具,忽然有幾分焦躁。

  ——為父回不去了,如今的東楚官場想必也不是你願意棲身之地。此戰過後,你若願意回為父身邊,帶著這張面具回來,厄蘭朵王庭會是你的。

  這是蘇淵渟敗給他後,留給他的話,很明顯的意思,讓他去匈奴繼承他的位置。

  同時,腦海裡又響起了臨行前陸棲鸞的聲音。

  ——別跟你爹跑了,你要是跑了,我殺上匈奴王庭也要把你抓回來。

  時間好似已過去許久了,他是她的辟疆之刃,她的護生之盾,還有呢?是她的……什麼人?

  一個肯定的答案,人之常情不是嗎?

  門外的秦兵並不容他多思,在車門外輕聲詢問——

  「王爺,剛剛是什麼聲音?」

  問了三次,仍未聽見回音,有幕僚心生不祥,爬上戰車打開車門的瞬間,眼前血光一閃,倒落在地上的人最後看見的……是提在匈奴右賢王手裡的,秦軍主帥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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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飲鴆

  西來的燕隼穿雲而出,影子掠過彌漫著泛黃塵浪的戰場,掠過士卒疲憊的臉龐,掠過苔痕漸灰的城牆,落在最高處城樓的簷角上,靜待著遠處的暗潮衝破戰前的冰封。

  簷下的酒香已濃,邀客的人卻無心相飲。

  倒是請來的惡客心情甚好,閑閑道:「……你真當那孩子是不死之身?四海之大,以武犯天下之忌者非獨他一人。」

  「你不信他會贏過匈奴右賢王?」

  「我尚不至於手眼通天到連遠方的戰果都清楚,不過匈奴鐵蹄已兵臨城下,不難看出世局改寫在即,不是嗎?」

  面容肅然了不到片刻,陸棲鸞眼底冷靜下來,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在朝中主事,而是坐在這裡與你閒談嗎?」

  「你恨我,想讓我親眼見證我的漏斷。」

  「沒錯,這是我次要目的。而如你所言,若勢不可挽,我會飲下這杯毒酒,出城讓蜀王報了他對我的仇。」

  ……傻人。

  葉扶搖似乎想冷嘲些什麼,但轉念間,又覺可笑。

  他要的難道不是這種結果嗎?讓她得償所願,又一敗塗地,最後連帶著他經年夙月的魔障一起崩解入土。

  「笑話,赫連霄決意屠城,你若敗,一人性命,能消他幾分怨憎?」

  「若我一死仍不能了斷這樁仇,也可賦東楚之人以哀兵之氣,而我在他處布計斷秦軍後路,以我留下的佈置,戰而勝之,不難。」

  「那也是慘勝。」

  「雖慘勝,卻也可滅西秦十載銳氣。」

  葉扶搖輕笑一聲,道:「我是第一次見能把失敗說得如此運籌帷幄的人。」

  「老葉,我只是說了最壞的結果,可從未說過我一定會敗。」陸棲鸞勾起落在眉角的一縷髮絲纏在指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反之,我甚至仍覺得,我贏面甚廣。」

  「匈奴如期而至,蘇閬然沒能攔下右賢王,甚至也不知所蹤,你仍信他如故?」

  「我既將背後托給他了,就相信他的一切決斷。」

  葉扶搖見慣了她這種什麼事都無所畏懼的神情,今日卻不知為何……覺得這神情稍許刺眼。

  「他相信你嗎?」

  「……怎麼說?」

  「人最難以免俗的情緒有兩種,孤獨與嫉妒,恰好你都賜予他了。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或許會產生你預料不到的變數——」

  言甫落,城下遠處的軍陣倏然起了變化,中軍大亂。

  葉扶搖凝睇片刻,眼底微動,似要起身,忽然旁側桌上陸棲鸞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看來是你的變數先到了。」

  「陸大人是覺得易門之主會因為顏面留下來坐看變數亂生?」

  陸棲鸞拍了拍他的手背,認真道:「說好一生一起走,誰先落跑誰是狗。」

  「……」

  陸棲鸞接著又道:「況且,你真的在乎易門的責任嗎?」

  ……作為天演師,易門的存在無非是個道具,毀了一個,就再創一個,一場算計未果,就再布一局。

  只要他活著,今日的局面可以上演無數次。

  「我可以丟下易門不管,但你攔下我也並沒有什麼意義,只不過,來日我布下的局或許比眼前所見更為逼命。」

  「你就不能做點好事嗎?」

  「從西秦的立場上來看,易門做的乃是天大的好事。」

  陸棲鸞瞪了他片刻,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慢慢擰轉,道:「我換個說法,到底什麼才能讓你不作妖?」

  「殺了我,或者你拋下權位與我歸隱山林,等你感化個十年八年,我或可改邪歸正。」

  「不行,當大官的感覺太好,還是殺了你吧。」

  「……陸大人。」

  「說。」

  「你所抱怨之情路坎坷種種,也不全是因我的緣故,是嗎?」

  「閉嘴。」

  ……

  「……秦軍是怎麼回事?!」

  眺望片刻,匈奴軍師連連派出數名探子,皆不知西秦軍中發生何事,心頭預感越發不祥,片刻後,竟見西秦大軍變陣,士卒刀尖對準匈奴大軍。

  「到底是怎麼了?!不是要打楚京嗎,怎麼這時候突然倒戈?豈不是讓楚人看了笑話!」

  匈奴軍師左右看了看地形,臉色難看。

  匈奴大軍與西秦大軍見隔著一條護城河支流,河雖不深,但對匈奴引以為傲的騎兵衝殺極為不利,何況他此時驚疑不定,不知這局面究竟是西秦變卦,還是秦楚早有協定,已是方寸大亂。

  「王呢?王為何還沒有回來!」

  「軍師!秦軍那邊污蔑王殺了赫連霄,現在要尋仇報復了!」

  軍師驚怒交加:「胡說八道!明明是赫連霄延請王陣前一會,現在反倒污蔑是王殺了他……定是他們設套想加害吾王!」

  「那現在如何是好?王雖勇戰,可甫經奉水郡一戰元氣未復,豈能在秦軍之中全身而退?!」

  「王也不是第一次在萬軍之中殺進殺出,等王回來便是,現下速速傳令整軍迎戰!」

  匈奴軍師嘴上雖這麼說,但心中仍是惴惴不安,很快,兩軍在城下短兵相接,一時間人馬嘶鳴,刀槍無眼,護城河上織起一片血雲。

  西秦最為得意的便是他們的箭陣與白刃戰,昔日窮兵黷武時,秦軍裡的士卒大多吸納的是饑荒裡的流民,這些士卒經歷過最殘酷的饑荒,求生欲勝於常人,如是在戰場上活到最後的,最的精銳,一入沙場便如虎狼,絕不遜於北方遊牧為生的匈奴。

  匈奴常年與楚軍交戰,習慣了楚軍規規矩矩的打法,一對上秦軍,便首感壓力。

  匈奴軍師見前軍處於被動,心頭火起,策馬親身上陣,對著一個衝上陣前的西秦將軍大喝道——

  「西秦豎子!你我鷸蚌相爭,若是讓楚軍得了便宜,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豈料那西秦將軍更怒,喝道:「卑鄙小人!殺吾蜀王,斷我等生路!今日就拿爾等頭顱換一口生機!」

  匈奴軍師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且戰且退,聽見四下喝聲,才分析出了秦軍中到底發生何事。

  ……原來這二十萬大軍皆是蜀王赫連霄未經秦皇同意擅自帶入楚地的,赫連霄在時,這些麾下之人還有憑仗,現在他一死,上面沒了頂天的人,便是回了西秦,勢必也會被問罪,現在打匈奴,是為了統一說辭,將擅入楚地的事推到匈奴頭上。

  匈奴軍師越打越驚懼,此地並非草原,騎兵施展不開,如此下去,只怕要被秦軍擊潰。

  就在戰勢一邊倒時,驟然擂鼓聲動,楚京三面城門大開,無數披甲士卒潮水般湧出,趁勢殺向秦軍側翼。

  秦軍慌忙應戰,卻是因主帥不在,一波便被衝得陣型大亂。

  匈奴軍師見狀大喜,指揮軍隊將秦軍衝散,分而擊之,待立住陣腳,回頭一看,卻愕然發現楚軍京畿三衛中持虎符者,竟是消失多時的青獸面具之人。

  右賢王……他回楚京了?

  匈奴軍師心一沉,策馬上前,在被楚軍攔住前便高聲喊道:「王!你怎會在楚軍那側?!難道忘了楚皇昔日待你之惡行嗎!」

  楚軍一側,眾將面面相覷,而「右賢王」沉默了一陣,打了個手勢讓左右各行其事,便打馬越眾而出,摘下面具的一剎那,匈奴軍師倒抽一口冷氣。

  「你……」

  「晚了些,家父已被接去京中,此戰大局已定,爾等收兵回匈奴,我可既往不咎。」

  匈奴軍師眼前一陣發黑,待聽得「家父」二字,又驀然精神一振。

  「你……你莫非是公子?」

  「我父在厄蘭朵多年,不知我之境遇,但如今他已知曉,爾等不必再在他面前搬弄口舌。」

  言罷,蘇閬然正要轉身,匈奴軍師連忙下馬繞至他面前攔住。

  「公子誤會了,臣不過是見公子還在人世,替王高興而已。」

  「若無事,戰後再說。」

  匈奴軍師急急道:「那臣就長話短說,我等皆曾為王發誓效忠,生死皆隨王,公子乃王獨子,今次一戰,也讓臣見識到了公子之能。公子如今既握東楚虎符,又何必受那楚皇的氣?退一萬步說,目下楚京中掌權者盡是些庸碌文官,不堪一擊。若我軍願戮力相助,公子不妨考慮考慮,值此良機圖謀大事?」

  ……似乎是個很有誘惑力的建議。

  蘇閬然的眼神很靜,但心卻是從始至終比背後的殺聲更亂。

  他不是一個容易為外人的言語動念的人,但他需要一個能讓他定下心的答案。

  「戰後再說。」

  他雖是這麼說著,但卻是留給了匈奴軍師跟上來的時間。

  軍師笑了……右賢王什麼都好,只不過敗在愚忠,而這位公子沒有。

  這就很好。

  ……

  「陸大人不說話,看著我做什麼?」

  「我在等你的感想。」

  「勝敗兵家事不期,捲土重來未可知,只有你們年輕人才會執著於一時的勝負,我老人家已看淡了。」

  陸棲鸞將滿腹怒火壓下去,冷笑道:「你惹惱我了。」

  「還有更讓你惱的,聽不聽?」

  「有話快說。」

  「今日星位主凶,掌兵者易陣前生變,正如你之前所說,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這世局是否有所轉折。」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提醒你莫要小看了人心。」

  眸底寒色一掠,陸棲鸞起身離榻,葉扶搖又笑著敲了敲桌面,道——

  「陸大人,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陸棲鸞回頭只見他已擺好了酒盞,那一瓶劇毒的「同心」甫啟封,似是待人來敬。

  嗤笑一聲,陸棲鸞道:「喝不喝是你的事,本官事務繁忙,少陪了。」

  「哦?你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嗎?」

  「為了升官狗就狗,誰要和你一起走。」

  言罷,人便將披在身上沉重的官袍一丟,疾步走至一側塔樓時,忽然又停住步子。

  「葉扶搖。」

  「嗯?」

  「我最後說一次,回頭吧。」

  ……你以什麼身份說這句話?朋友?勝者,還是……阿瓷?

  似乎都不是,消失在塔樓那側的背影,僅僅是一個有著肖似面容的,權傾九五的陌路人。

  他終於如願再也無法在她身上找到阿瓷的影子。

  「回頭?」

  回頭,並不會好過多少。

  回了頭,阿瓷也會站在那裡,穿著那一日的嫁衣,帶著那一日的靡靡酒香,她會問他——

  「你為什麼不守約?」

  他守約了,沒有去找她,沒有再一次,讓她生不如死。

  夕陽從遠處沉下了,連帶著最後一絲細微的光,永沉暗夜。

  葉扶搖閉上眼,復又睜開時,眼前已是一片濃釅的暗色,往復兩次,依然如故。

  ……看來,他要用很久去習慣目盲的日子了。

  苦酒入喉微涼,那味道該死地熟悉。

  「怪了,你分明是叫作同心,怎麼卻總是獨飲的酒?」

  他說話時,仍是如舊般,彷彿蓄滿了九月的秋光。

  靜待深冬的吞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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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10:14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狼煙未定君辭去

  陸棲鸞抬起頭時,四野都是一片不真實的黑暗,只有腳下一片不斷蔓延的雪原,延伸向不知名的遠方。

  陸棲鸞跟著前方那一串深雪裡的足印許久了,隱約看見前面有個人,背對著她走遠。

  「你要去哪兒?」

  那個人讓她想起冬夜裡的月光,清清冷冷地,靜默地照著她的路太久了……在她終於慢下步伐回去找他的影子時,卻又恰好擦肩而過,讓她只能看著他一昧地走向黑暗。

  「留下不好嗎?」

  「……留?你念著的人那麼多,到頭來又留心了誰?」那人淡淡留下一句並不期待得到回答的話,隨後消失在她眼前。

  一切都陷入濃釅的黑之後,陸棲鸞驀然又醒了過來。

  ……她竟睡著了?

  睜開眼時,府裡的神醫顧老正端著一碗藥等她清醒。

  「醒了,就快把藥喝了。」

  記憶回攏,陸棲鸞才想起來,她從城牆下來後,便回了朝中,戰事一如她之前布計,城外西秦大軍遭反擊受降,國危已解,正議事間,她忽然便不省人事。

  頭痛欲裂,陸棲鸞驀然想起之前與葉扶搖城頭賭命時,曾嗅見他身上帶著一種幽然清淡的香,思及他無藝不精,毒術亦然,雖不信他會下毒,卻也不得不疑問道:「我中毒了?」

  「不算,你只是沾了些許魘香,此香致幻微毒,你又在朝上勞累過度,讓藥性一時上湧,是以昏過去了。」

  只是沾了幾分,便有如此重的藥性?

  陸棲鸞一怔,待湯藥入腹,藥中苦色讓靈台清醒了七分,不禁訥訥問道:「那他……」

  「這魘香乃異邦之奇物,據說能讓人陷入幻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大多不是些好的回憶。先前左相宋睿亦是如此,那些易門的妖人拿這種魘香讓他沉淪喪子之痛,此時雖看著康健,內裡卻已是被藥性熬空了」言罷,顧老復又歎道:「身毒在外尚可醫,心毒卻是無救……這麼大的量,此人怕是個瘋子。」

  ……既然只能勾起心底最為恐懼的幻象,為什麼要一次次回溯?

  陸棲鸞不解,但她知道葉扶搖並不在乎別人如何去解讀他的做法,他只不過是想……能把她推得多遠,就多遠,遠到她只能模糊望見他留下的種種惡行劣跡。

  ——好啊,如你所願。

  眉下冷凝的眼眸漸復三分決絕,陸棲鸞起身,旁側顧老不悅道:「你甫解了毒,當以休養為上,外面盡是戰後之亂,出了這個門,你怕是又要忙去半條命。」

  「顧老,世上沒有在國難當頭時,一國柱石卻該安心休養的道理。」

  顧老搖了搖頭,歎道:「你若是老夫的孫女,早在閨閣裡就打斷了腿。」

  「可惜陸棲鸞先是首輔,後才是女兒。」陸棲鸞笑了笑,披上外衫,甫一出門,恰巧遇見陸池冰入了中庭,見了她出門,連忙快步走來。

  「姐,你沒事了嗎?」

  陸池冰面帶憂色,抓著陸棲鸞左看右看,隨即抱怨道:「明知是惡徒還要去靠近,這事我要原原本本告訴娘。」

  陸棲鸞哎哎哎了好幾聲,道:「有話好好說,別動不動捅到娘那兒去。」

  陸池冰冷哼道:「你知道怕就好,我是來取另一半虎符的,你放哪兒了?」

  戰事都結束了,虎符大可慢慢交接,此時要這個?

  陸池冰似是覺得言語有失,目光微微躲閃,陸棲鸞立刻覺察出不對,問道:「虎符有二,左符可調州府邊軍,右符調京師武備,現在右符在蘇閬然手上,你要做什麼和他說一聲便是,要另一半虎符是要做什麼?」

  「……」

  「池冰,你不說我也會知道的,別浪費時間。」

  陸池冰為難了片刻,道:「姐,我覺得……蘇閬然不太對勁。」

  「……」

  「我知道這麼說不好,他是率軍迎戰西秦大軍,凡所交手者,無人是他一合之敵,可匈奴那側卻是無緣無故忽然陣前倒戈,聽從他的號令。金門衛的穆子驍統領提前察覺古怪,現在已經將城門封閉了,讓我私底下悄悄回府取回兵符,好控制住局面。」

  最壞的局面,終於還是如葉扶搖所言,先露出端倪了。

  陸棲鸞微怔,喃喃道:「……瞞不住了。」

  陸池冰愣道:「什麼瞞不住?」

  「蘇閬然是匈奴右賢王之子的事,在這個關頭……」

  楚人已是驚弓之鳥,若忽然曝出握有軍權的統帥與入侵的匈奴有勾連,天下芸芸之聲必不能容他。

  陸池冰也想到了這一節,頓時臉色煞白,忙道:「姐,你別慌——」

  正欲出言安撫,卻見陸棲鸞已從他身側走出去,步伐未見半分亂像,聲音平靜地道。

  「不需虎符了,我一人足矣。」

  ……

  城上硝煙淡,沙場落月遙。

  人心殊易改,劍戈夙日寒。

  楚京的城門緊閉,隨著鏗然一聲交擊,遠處靜肅的兵士隱約瞧見兵刃交擊時閃出的火花,按在血尚未乾的兵刃上的手,越發緊張。

  分明剛剛還是需要拼命為之守護的楚京城牆,如今竟把自己、把殺敵守國門的統帥擋在了外面。

  城門關閉前,只有穆子驍一人守在門前,昔日袍澤,一言不合竟刀劍相向。

  刀背一拍,將穆子驍挑落下馬,蘇閬然聲音輕冷道:「你不是我的對手,放棄吧。」

  武力的鴻溝難越,不遠處目睹此戰的匈奴見蘇閬然的身姿與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心頭越發狂喜。

  「爾等文弱之輩生長之地,怎配有此等神人相守?」

  穆子驍與他做過同窗,做過同袍,聽見他身後不遠處,來自北方的匈奴嗤笑嘲諷,怒道:「我才要問你是什麼意思!匈奴狡詐,你讓他們入城到底是想做什麼?!再不收手,你置陸侯於何地?!」

  這句話彷彿觸及蘇閬然某片不為人知的逆鱗,素來清冷的眼底暗焰驟生,手中長刀單鋒調轉。

  「所以,你要她和我忍耐到何時?」

  「你……」

  「對朝廷而言,無論我們做了什麼,肝腦塗地,或是死戰疆場,那些人該非議的,還是會非議,而宮中那一位,該兔死狗烹的,仍會如是為之。我不想她做下一個,有什麼不對?」

  穆子驍先是惱恨,繼而無言以對……他知道的,蘇閬然的身份瞞不住了,若他什麼都不做,此戰過後,朝中定會追究匈奴南侵一事。

  到時最輕也是削權遠封,其他的莫說,他與陸棲鸞……是絕不可能了。

  這裡所有人都是為了爭權奪利,只有他是為了一世相守,到頭來卻偏偏因此,陰錯陽差逆轉過來。

  「匈奴狡詐,你以為他們會聽你的?」

  「匈奴只認強者,你可以找個足以陣上敗我之人,若我飲恨,匈奴自會北歸。」

  不遠處匈奴越發騷動,更可怕的是,之前隨著蘇閬然出戰的京畿軍士,以梟衛為首,神態越發動搖。

  這些人之前跟著陸侯倒戈過一次,有此先例,陣前軍變並非不可能。

  「子驍,我只等你一刻,若不然,讓開。」

  知道現如今京中絕無一人是他的對手,穆子驍咬牙,撕下一條衣角綁住發麻的手腕,正欲提槍再戰,忽然身後一聲沉重的木門移動聲音傳出。

  北來的匈奴首次自門中窺見天下最為繁華的帝都盛京,一時間呼吸發沉,駕下馬匹不斷摩挲地上沙塵,正待門中又有何驍勇之人出陣一戰時,卻見一方單薄身影,身上烏金虯蟒披衣,清豔眉目,迤邐行出。

  「穆統領,回去療傷吧,此處有我。」

  她說完這句話,抬頭對上蘇閬然的目光,眉間神色,一如先前無數個深夜裡待他凱旋而歸一樣。

  「你一個人?」蘇閬然沉默許久,問道。

  「對,就我一個人。」

  陸棲鸞環顧四周,輕聲說道:「和我對弈的人那麼多,我以為葉扶搖是最後一個離席的,沒想到,你卻坐在了我對面。」

  「……」

  「蘇閬然,你知不知道,我這兒。」她指了指心口處,笑得毫無溫度,「現在像是要死了一樣。」

  城上朔風驟然透甲入骨,好似未戰先偃的旗鼓,強撐著一口看似堅毅的氣苟延殘喘。

  蘇閬然閉上眼,道:「我所作為,並非你所想。」

  「我知道,可我不領情。」

  ……口裡既然說著那麼絕情的話,又為什麼,你那麼難過?

  好,很好,他現在大約是同她一樣的心情了。

  「做權閥不好嗎?」

  「不好。」

  「即便仍然有人會非議你我?」

  「至少那時候你我還沒離心。」

  周圍的喧囂越盛,心卻驀然靜了下來。

  遠處的匈奴軍師見蘇閬然久久不動,皺眉問向身側人道:「那女子是……」

  有人答道:「多半就是這東楚女侯。」

  匈奴軍師隱約覺得事態不妙,高聲道:「東楚陸侯,若是為答謝我大軍千里迢迢前來支援貴邦,不妨讓我等入城一談可好?」

  「敝邦甫經戰亂,只容得下凱旋而歸的軍士,而非外客,還請見諒。」

  匈奴軍師從未見過竟有女人在陣前如此不客氣地說話,奇道:「可眼下你東楚大門緊閉,連我都替東楚的將士心寒。」

  陸棲鸞目光掃向出城奮戰的東楚軍陣,道:「眾軍既守國門功成,可入城歸家矣。」

  此言一出,甫騷動不斷的軍心驟然一定。

  只有匈奴軍師仍不信,嘲道:「恕我異邦客見識短淺,陸侯既未出示虎符,如何調軍?」

  「哦?你莫不是以為,我東楚的男兒只認虎符這一件死物吧。何況,縱然是另一半『虎符』,也非如你所想,奉勸惡客,收了不該有的心思吧。」

  話音落,匈奴軍師愕見蘇閬然正回頭望著他,心頭驟然一寒,渾身冷汗俱下。

  「軍師,這——」

  「楚軍既不願倒戈,我等疲軍在此勝算不大,若強行攻城,又唯恐得罪了王……還是回去慢慢商議吧。」

  楚京五扇內城大門俱開,周圍軍士安然入城,陸棲鸞輕籲一口氣,抬頭看向蘇閬然。

  「匈奴雖暫退,但狼心不死,必有異動,你……」

  「我去邊疆。」

  ……他要走了?

  陸棲鸞一瞬間失神,隨後又知道這是她選擇後必然的後果,握住他手上的韁繩,道:「多久?」

  蘇閬然輕輕搖頭,因染血而發燙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讓她鬆開來。

  「起風了,你回去吧。」他俯身,道:「山河有我。」

  終於,都走了。

  最後一個,走得讓她啞口無言。

  ……

  天下抵定是什麼時候,陸棲鸞從來沒想過。

  只不過忽然有一天,批完桌上最後一張奏摺時,她驀然發現,手頭沒有事情做了。

  絕大多數事務有條不紊地分給了許多人去做,貪官污吏有人盯著,作奸犯科有人懲治,就算是外患來犯……也有人擋。

  「陸侯,來信了,你忙不忙?念給你聽嗎?」

  調來侯府做親衛的蘇小臨年紀太小,暫時還不能擔負起護衛的責任,每日裡做的最多的就是收些陸棲鸞的私人信件,然後帶回來在她忙裡偷閒時念給她聽。

  陸棲鸞抬頭看了看窗外漸濃的雪色,拿出一隻手爐放到蘇小臨懷裡,旁側的黑貓釀釀見陸棲鸞懷裡騰出了位置,耳朵一抖,便鑽進陸棲鸞懷裡取暖。

  陸棲鸞無奈,把釀釀團好,一邊撓著它的耳根一邊笑說道:「你念吧。」

  蘇小臨呵了一口熱氣,搓了搓手拆開第一封道:「先是聶帥的……唉,陸侯就該派他守二十年邊關,不然他一回來就總是約陸侯去看花,這時候梅花都沒開,有什麼好看的?不念了。」

  「嗯嗯,說的是。」

  「對吧,陸侯也覺得無聊,那就下一個,嗯……我看看這個,哇這個寫得太工整了。」

  蘇小臨琢磨半晌,磕磕巴巴念道——

  「……已入西朝之中為宦,年後可主一門之政,西秦但可勿憂,望卿諸事順遂,諾之手書。」

  陸棲鸞微微點頭:「諾之倒是做什麼事都是穩妥可靠的,只苦了西秦朝臣,遇此勁敵,只怕日後難安了。」

  慨歎完,陸棲鸞又別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道:「阿臨,你小叔……燕國公他來信說什麼時候回來了嗎?」

  蘇小臨撅嘴不滿道:「別人就算了,連陸侯也這樣,燕國公燕國公的,都喊生分了。」

  「好,好,下回不這麼喊了。」

  「上回說匈奴總是年底前喜歡四處劫掠,怕是沒那麼快回來,對了!我一個舅舅前兩天回家了,匈奴的王子們搶皇位,氣病了大汗,小叔叔可厲害了,親自去王帳一刀砍了篡位的人,過段時間匈奴的新大汗都要繼位了呢!」

  見蘇小臨比劃得眉飛色舞,陸棲鸞只得微笑點頭,只是笑著笑著,笑意便淡了下來。

  「現在是什麼日子了?」

  「再過段時間便冬至了,陸侯要做什麼?」

  「提壺酒來吧,櫃裡第二層那壺貼著『同心』的酒,我去地牢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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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10:3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六十六章 心牢

  「陸侯冬安。」

  「見過陸侯。」

  陸棲鸞到時,簷上瓦松已結了一層潮霜,昭示今夜似是會有凍雨。

  過了三重崗哨,陸棲鸞才踏入梟衛府的地牢。其實在那之前,陸棲鸞從未去過地牢的最底層,那是一處終日不見天光的所在,似乎用於關押窮凶極惡的獸類更為合適。

  將肩上斗篷解下交給一側隨行的梟衛,後者欲言又止,隨即道:「牢底清寒,請陸侯勿要逗留太久。」

  「說兩句話而已,不必跟著了。」

  「是。」

  拾階而下到最沉暗處,陸棲鸞先聽見牢籠那頭傳出有人閑敲棋子的細微聲響,挽袖挑亮了旁側的油燈,拖了把椅子走過去。

  「瞎子還能算這麼準,知道我這時候來?」

  陸棲鸞坐下來,伸手將鐵欄後的棋盤拖近了些,一手遞過酒,一手接過階下囚隨手遞來的棋盒,不客氣地下了先手。

  酒啟了封,階下囚卻並未飲,仍是一副宛如簷下午休的老貓的氣質,隨口道——

  「不然呢?豈不聞坊間的算命先生,總是瞎子賺得多。」

  陸棲鸞眯起眼道:「你別是騙我吧?」

  無神的雙眼似是浮出一線微光,葉扶搖輕笑道:「哦?陸大人如今已是驚弓之鳥了麼?」

  「你是不是覺得太上皇的解藥在你手裡,我就殺不了你?」

  「不敢,陸大人權傾天下,取我這妖人之命如探囊取物,不過好容易湊這一盤棋,今日就莫提國事了吧。」

  陸棲鸞焦躁地抓了兩把棋子消火,道:「……為什麼本官的知交會是你這種妖魔鬼怪。」

  「也許你皮囊之下盡是魑魅魍魎,故而你我相知呢。」

  陸棲鸞冷笑了一聲,瞥了一眼被冷落一側的酒瓶,道:「以前也未見你有多忌酒,怎麼我帶酒來,你卻總覺得有毒?」

  葉扶搖輕輕搖頭,道:「何必明知故問。」

  「都多少年了,承認吧,『同心』根本沒有毒。」

  「我承認了,你會覺得痛快嗎?」

  「我怕有一天你逃走了,仍是心魔未解,然後一切又故態復萌。我可是好不容易閑下來,不想再被你壞了姻緣。」

  葉扶搖暫停了落子,提起酒瓶,那清淡的酒香依舊是夢魘中那般刻骨,待冷酒過喉,方徐徐道:「經過這些許周折,難為你仍不死心。」

  陸棲鸞幽幽道:「飽暖思淫欲,升官念佳人,人之常情,爾等不食人間煙火的妖物不懂。」

  「看來陸大人初心已忘,可喜可賀,可需葉某下凡一解君之煩憂?」

  「吃不消吃不消,人間容不下你這尊神,還是老老實實歸天吧。」

  「那為何仍不動手?」

  「本都督最近積德,不沾血。」

  葉扶搖沉默了半晌,道:「問卜姻緣平順何必求神拜佛,找我問不是更快?」

  「那我這個姻緣……」

  「鬼神難救。」

  「哦。」

  虛情假意地推杯換盞了一輪,陸棲鸞已微見醺色,棋也不下了,拿著黑子往他那白棋盒裡丟著玩兒,冷不丁地問道:「老葉,你後來……你對她,有沒有哪怕一絲後悔過?」

  「沒有。」

  「這麼果決嗎?」

  唯有在提起阿瓷時,他顯得冷靜異常。

  「怪只怪我這個人偏愛天上鷹,一旦誘至身旁,又無法自抑地想把她飼為籠中鳥。」

  「為什麼?」

  目不能視物,他卻仍是準確無誤地接住陸棲鸞隨手丟來的棋子,黑子在指間遊走了片刻,忽然裂開來。

  「所以你看,明明是我把你放出了掌握外,到頭來卻想毀了你。」

  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束,陸棲鸞看著他,不見喜怒道:「你這個人過於驕矜了。」

  「何以見得?」

  陸棲鸞起身,攏了攏肩上垂落的髮絲,道:「無論如何都不願承認自己是為了一樁陳年舊夢困於心牢,自比為天,卻視凡生如棋子,所行盡是逆天之事。陸棲鸞是陸棲鸞,不是別的任何人。」

  聽見的腳步聲似要漸漸隱沒至來時處,葉扶搖輕聲喚道——

  「阿瓷?」

  那腳步聲一頓,留下一句「我不是」,便又走遠了。

  ——那一年,他初入易道,一開始便知道阿瓷會像陸棲鸞一樣,活得宛如天穹掠過的蒼鷹。

  ——當然,如果沒有他的話。

  ……

  數日後,地牢底少了一個人。

  失職的梟衛並未在地上跪得太久,陸棲鸞便讓他起身回去了。

  「先賢說的好——故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只要他還活著,朝廷有此肉中刺,便更離不開我。」

  官場的規矩無非如此,能者居其位,一旦上位者看不到權宦的作用,面子上仍會全她顏面,背地裡卻不知要尋多少麻煩。

  將重犯越獄的摺子隨手丟入火盆中燒盡,陸棲鸞暗歎了一聲他這一跑,又少不了她三十年折騰,便將精力放在女帝大婚之事上。

  殷函雖才十四,但雄才已隱約顯現,最令其父滿意的,莫過於她承襲了陸棲鸞的性情,或者說對自己要什麼、要做什麼非常清楚。

  「……我要一個聽話的外戚家族,漢武能培以征天下,我也能。」

  當時殷函說這句話的時候,半點也不像待嫁的少女,反倒是宛如剛生出尖牙的虎豹,眼裡閃爍地盡是野心。

  可憐越陵這小兒,日後怕是難過。

  一路歎著氣,正要拿著禮部交上來的大婚摺子去宮裡時,甫一入宮,便見宮人手忙腳亂地往一側殿湧。

  「怎麼回事?為何如此喧嘩?」

  宮女驚慌失措地行禮道:「回、回陸侯,宋尚書今天御書房多說了幾句話,昏過去了!陛下正宣御醫呢!」

  陸棲鸞一驚,連忙往側殿疾行:「明桐不是這段時間精神不濟告假了嗎?怎麼還來宮裡。」

  宮女戰戰兢兢道:「其實也不是……是陛下覺得宋尚書在府裡養病無趣,送了本鳳君新著的書與她解悶,宋尚書近來忙於國事,多時未動筆,許是聽人閒言碎語說、說文苑天字位不保,一時間文人相輕激著了。」

  聶家的文苑靠著女都督立身,又出了女探花,近年來長勢喜人,有言道,京中十個識字的裡有八個是去文苑沾過文曲星氣兒的。文苑裡以干支論地位,天字位一甲座向來是宋明桐一家獨霸之地,雖說她投身宦海久不動筆,但當年文霸威名猶在,如今有年輕人挑釁地位,又兼之近來脾性越發烈,少年心性被挑起來當然要有所表示。

  陸棲鸞以前看過兩本文苑的本子,因主角兒大多脫胎於她,看著覺得羞恥,便少有關注,更遑論文苑圈中是非,一時間在腦中周折了幾輪方才理明白恩怨。

  「……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吧,何苦氣壞了身子。」

  不混圈兒的陸大人當然不曉得個中風雲,到偏殿時,便看見聞訊趕來的穆子驍和一臉愧色的殷函一起急得轉圈圈。

  殷函見了陸棲鸞,哇一聲撲過來,正要哭開,陸棲鸞連忙按下她。

  「別慌,先聽御醫怎麼說。」

  不一會兒御醫出來了,穆子驍連忙迎上去:「我夫人如何了?」

  御醫看了看他,忽見陸棲鸞也在,繞過穆子驍走過去,一臉春風道:「陸侯,宋尚書有喜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立時便騷動開來。

  初為人父,穆子驍完全木在當場,過了一會兒,見御醫和陸棲鸞細說詳情說得熱火朝天,同時又有點迷茫。

  ……不是他媳婦壞孕嗎?為什麼要先告訴陸侯?

  那邊廂陸棲鸞一則為宋明桐高興,一則又擔心這段時日宋明桐太辛苦,連忙道:「年初春闈之事明桐已佈置泰半,餘下便交我收尾便是,讓她安心養胎。現在能進去看看嗎?」

  得到御醫同意後,一群人連忙湧進殿內,陸棲鸞一到宋明桐榻邊,便見她伸出手,一臉難過。

  陸棲鸞連忙道:「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宋明桐唉了一聲,道:「國事當頭,我竟要離開你……於心有愧。」

  穆子驍好不容易捋順了狂喜的心思,正要說話,又被陸棲鸞搶了詞兒。

  陸棲鸞道:「你別多想,最難的時候都熬過來了,現在就算天大的事也有我扛著,你放心。」

  穆子驍:「明桐,我——」

  宋明桐忽然多愁善感起來:「好,我若閑來無事,定會為你再奪回文苑天字位。」

  穆子驍:「明桐啊,閒情偶寄的東西隨便寫寫就好,再費神就——」

  宋明桐看著陸棲鸞幽幽道:「日後我有了子嗣,怕是要以孩子為主,今生未能圓滿,若有來世、來世我們再——」

  穆子驍再駑鈍也察覺不對:「不行!」

  所有人都扭頭看他:「小聲點,別驚了胎氣,怎麼當爹的這是。」

  穆子驍五臟六腑瞬間就是一堵,等到陸棲鸞殷殷叮囑罷,拉著殷函離開,才委委屈屈地蹭過去。

  宋明桐歎了口氣,拍了拍窗邊,穆子驍這才彷彿搖著尾巴一樣,輕輕抱著她的腰把耳朵貼在她腹部細聽。

  宋明桐輕打了一下他的頭,啐道:「這才幾個月,能聽到什麼。」

  當爹的人傻笑了一陣,忽然又有了危機感,悶聲道:「明桐,陸侯什麼時候嫁出去啊?」

  「哈?你怎麼忽然關心起這個來了。」

  「她再不嫁出去,不知道還要俘去多少姑娘。你是我的,誰也不准搶。」

  「說什麼傻話……」

  說到這兒,宋明桐看向窗外,喃喃道:「這倒也是,到年底了,她今年好像是要回遂州故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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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雲散見君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歸鄉

  年節休沐前最後一日,待到未時,陸棲鸞方從宮中出來,車駕行至貢院前的街道時,馬車一滯,外面的車夫道:

  「侯爺,前面貢院門前有些考生,可要派衛士驅散?」

  陸棲鸞放下手中未看完的摺子,道:「還未至春闈前,哪裡來的這些許考生?」

  車夫道:「今年入闈了三十餘女舉人,許是家裡人提前帶來勘察地方的。」

  陸棲鸞嗯了一聲,挑開車窗簾角,只見貢院門前停著三四輛車,十來個外地來的書生,本是一同前來親眼看看科場的,眼神卻不住地往一側女眷處飄。

  只見得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女,踮著腳尖企圖從貢院牆上高高的石窗一窺院中景象,半晌無果後,回到馬車邊問她含笑探頭出來的父親。

  「爹,貢院裡冷不冷呀?」

  「哈哈,科場的號房裡冷得很呢,爹當年考科舉時,坐在那石凳上,手腳都凍紅了。到時候可要讓你娘多給你做件小襖。」

  「沒事兒,」少女笑嘻嘻道,「鄉試省試都考過來了,還怕這最後一場嗎?等女兒真的走出登龍道,看那些個姑姑姨姨怎麼說嘴。」

  父親拍了拍少女的頭,無奈笑道:「又賭氣了,再說了,登龍道可不是女兒家走的,等春闈那日,你怕是得從側門進去。」

  少女立時便氣鼓鼓道:「都是一路從鄉試考上來的,憑什麼不讓我走登龍道?」

  「能進去科場就算不錯了,連陸侯當年也沒走過登龍道呢……」

  靜聽了許久,陸棲鸞不免想起當年在這門前,一樣的少不更事,出神了片刻,待旁人喚她,方才笑著搖搖頭,道:「換條道兒走吧。」

  「是。」車夫搖頭晃腦道,「這些年輕人也不知輕重,貢院門口豈是隨便可窺看的,待會兒就要挨駡了。」

  陸棲鸞莞爾,放下車簾道:「對了,告訴禮部,年節後……貢院的側門就拆了吧。」

  「啊?拆了側門,那豈不是春闈時男女考生都要從正門走登龍道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

  「可侯爺,登龍道是祖宗的規矩……」

  隨手將摺子丟在車中小几上,陸棲鸞端起溫好的茶,細飲了一口,道:「以後千秋萬代,我也是後人的祖宗,既做了人上人,往後就按我的規矩來。」

  「……遵命。」

  待回了侯府時,朝上叱吒風雲的陸侯爺,一下車,就察覺自家府門口散發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殺氣。

  沉默了好一會兒,陸棲鸞站在門口問迎上來的管家道:「誰來了?」

  「是夫人來了。」

  「哪個夫人?」

  管家唉了一聲,道:「是陸夫人來了。」

  端了許久侯爺架子的陸棲鸞頓時找不著架子在哪兒了,手足無措地把管家拉到一邊去,探頭探腦得往裡院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我娘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告訴我!」

  「侯爺在宮中商議國事,怎敢去打擾,不過侯爺放心,關於之前侯爺受的傷,顧老有在夫人面前為侯爺保密,這會兒火氣已經去了大半。」

  陸侯爺頓時面如土色,忙道:「快快快讓丫鬟把常服帶過來,我先換好再去見我娘。」

  「是是是侯爺莫慌,在東廂已備好了。」

  手忙腳亂地忙活了一陣,把沉重的朝服換下,陸棲鸞整了整衣衫,還特地點了點胭脂讓臉看起來紅潤些,方才去了正堂。

  「娘……」

  堂中的陸母顯然已是哭過一茬了,一聽這聲音,立馬便站起來:「我的兒——」

  陸棲鸞哎哎哎地準備去迎接陸母的抱抱,哪知一近前,陸母就變了臉,又坐下來,讓陸棲鸞抱了個空。

  「你還知道認我這個娘!」

  陸棲鸞忙低眉順眼地給陸母捶肩:「娘,我這不是每個月都給二老寫信嗎?」

  「哼,誰知道你不是信裡哄人的,讓娘看看……哎,狗都胖了,你看你這臉尖的。」

  好生嘮叨了一陣,陸棲鸞讓人把陸池冰也給喊來府裡,一家人好不容易吃上一桌團圓飯,待酒過三巡,陸池冰忽然問起——

  「娘,不是說好了我和姐初八就啟程回遂州嗎?怎麼趕到京城來接我們?」

  「其實……」陸母說到這兒,忽然面露難色,握著陸棲鸞的手道:「都是些族裡雞毛蒜皮的事,本來不該外揚,但此次回祖地,你怕是要遇上些麻煩。」

  「娘就直說吧,現在想對我造成麻煩的人不多了。」

  陸母歎了口氣,道:「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訂了樁娃娃親?」

  陸池冰一口湯險些噴出來,看了一眼陸棲鸞,後者卻一臉並不為所動。

  「所以呢?」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娘剛有了池冰,抱著你一起回祖祠入籍時,你太爺爺還在,聽了旁人嚼舌根,作為族長不願意讓你入籍。」

  陸棲鸞回憶了片刻,隱約有些印象,道:「記得一點兒,那會兒我爹還是個小官,在家裡說話沒什麼分量。太爺爺老古板,懷疑我是私生子,逢年過節紅包總少我一個,我還記仇了好久……不過最後不是入籍了嗎?」

  「是入籍了,當時你爹為了讓你太爺爺接受你,去求你太奶奶,你太奶奶就出了個主意,說是讓你和她膝下一個侄孫江琦訂個娃娃親,這樣就算你長大傳出些風言風語的,也算是我們族裡的人。當時是這麼定的,可你那江琦表兄一直在外地,莫說你了,連你爹都沒見過,今年突然要回來祭祖,老家有人偷偷告訴你爹,怕是要拿你太奶奶定的婚契舊事重提。」

  陸棲鸞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以為然道:「不認又如何?他還敢逼婚當朝首輔不成?」

  陸池冰搖了搖頭,道:「自然是不能以此論嫁的,可話說回來,我大楚以孝道治國,既然是太奶奶在世時定的親,能不用強最好還是不用強。聽家裡人說過,那江琦不學無術,怕是他娘想讓他在姐這兒撈個官兒做做,故有此謀算。」

  陸棲鸞嘖了一聲,她被言官罵慣了,自然是不在意這點兒事。朝中重臣蒙蔭子弟的事歷朝歷代皆有之,現在顯然也發生在她身上了。

  陸家在遂州不算小,宗族旁支加起來算算也有上百人,若不能解決得漂亮,以後這種事還會層出不窮。

  陸母憂心忡忡道:「你爹也是這麼擔心的,讓娘提前來知會你一聲,若實在不行,你今年還是留在京城吧。」

  「娘別擔心,區區小事,還不至於耽誤我的行程……左右我要等的人今年也沒個信兒回來,就提前跟娘回老家吧。」

  陸母聞言,神色一滯,待陸棲鸞離席去和管家交辦事務時,悄聲問陸池冰道:「棲鸞她莫非……」

  「都是國之柱石,她走得比誰都難……娘莫急,一切總會好的。」

  ……

  臘月廿三,城門處戒備顯然增兵增多了,先出城的是兩支假扮作商隊的軍士,一前一後夾著一隊彷彿尋常富貴人家回鄉的車隊。

  待送走了車隊後,城門校尉鬆了口氣,正要趁閻王歸鄉不在時鬆口氣去喝杯小酒,卻忽然又見遠處北來一隊重騎,均是一色如墨玄甲。

  城門校尉看清了,頓時面上一驚,連忙令城門守衛左右整肅軍容,崩得宛如一排竹子一般。

  京城官場裡兩個閻王,一個殺人,一個放火,放火的才剛走,殺人的卻又回來了。

  校尉立在道旁,待那幾騎在城門口停下,表面上勉強撐持,心裡卻抖如篩糠。

  「恭迎燕國公。」

  寒甲輕微碰撞的聲音與不同於東楚馬種的馬匹呼吸聲入耳,校尉微微抬眼,先是看見一匹通身漆黑的神駿,不知是哪裡的馬中之王,竟足有半個城門高,再一細看馬身上的烙印,校尉不禁倒抽一口氣。

  馬身上烙著匈奴王庭的印記,這是匈奴可汗的馬。

  ……燕國公在北疆到底做了什麼?

  小小的城門校尉自然是不敢想的,只聽年輕的國公放下猶帶著塞北寒意的兜帽,示意了一下身後的隨扈,後者把一隻沉重的木盒遞給城門校尉。

  「我有事,替我送點東西去兵部。」

  校尉接下那盒子,入手便是一沉,愕然間,又聽隨扈的軍士提醒道——

  「小心些,別砸了劼闌可汗的首級。」

  「?!!!」

  周圍戍衛的士兵一臉震驚,校尉也是呆若木雞,倒是與燕國公一併回來的北軍道:「國公爺,我們是提前回的京,又帶了份大禮,怎麼說也要先去兵部報備過才是,省得言官嚼舌根。」

  「沒空。」

  北軍笑嘻嘻道:「屬下曉得,國公爺是想去見陸侯,可既然都回來了,何必急在一時呢?總要給女兒家點打扮的時間不是?」

  「你是想討皮疼?」

  「屬下多嘴,不敢不敢……」

  校尉這會兒才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回復過來,見燕國公要走,連忙結結巴巴道:「國公爺、國公爺留步!」

  「何事?」

  「若是國公爺想見陸侯……怕是晚了一步,陸侯半個時辰前已出發回了遂州,不在京中了。」

  「回鄉祭祖?」

  校尉咽了一下,道:「下官不知,聽京裡的傳言說,陸侯回鄉是去訂親的。」

  一片讓人頭皮發麻的死寂中,有人聲調輕冷道——

  「……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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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雲散見君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就怕賊惦記……

  「啊……嚏!」

  車外迎在城門口的遂州大小官頓時後心一緊,刺史和後面的官員們互望了一眼,咽下心頭的緊張,上前一步躬身道:「侯爺,可是舟車勞頓受涼了?」

  陸棲鸞攏了攏雪氅,按下心頭莫名感應,下了馬車道:「有勞諸位久等,數九寒冬,還是儘快入城吧。」

  陸棲鸞到遂州之前就曉得定然有州府官員迎接視察的一系列套路,特地讓陸池冰先陪已有些疲勞的陸母輕裝簡從先回祖宅,自己的車隊去應付地方官的陣仗。

  遂州出了當朝首輔,連帶著刺史在同級官吏聚會上地位都高出一截,當即便是忙不迭地前後招呼,城裡大小官吏、鄉紳、有名的士子紛紛前來陪同。

  陸棲鸞繃著首輔的儀態,挨個含笑問候,待刺史說已在城中最大的仙客樓備下酒席時,陸棲鸞驀然想起當年少不更事時,喜歡仙客樓的金線油塔,沒少在那老字號酒樓蹭吃蹭喝,一時間沒臉,推說是祭祖而來,改日有隙再聚。

  刺史略有失望,道:「這卻是可惜了,那仙客樓的于老闆是看著侯爺長大的,聽說侯爺回鄉,這段時日每日裡請了最好的說書先生,將侯爺的豐功偉績日日在樓中傳頌,侯爺若有空,務必要蒞臨一聞。」

  「啊……呃,一定一定。」

  待巡視完近年來遂州城中的變化,參觀了幾處新設的學堂,好不容易擺脫了官吏應酬,陸棲鸞終於得空回了祖宅。

  她依稀記得最小的時候,祖宅裡住著五十多口人,等到她爺爺去世後,因陸學廉升了官,族裡便由她爹說了算。慢慢那些親戚都分家搬出去了,家裡少了些勾心鬥角,她仗著爹娘慣的,童年過得無法無天。

  門口的青石板每一塊陸棲鸞都跳過,連哪塊石板雨天踩上去會濺水濕了鞋都知道。又站在門口抬頭望著房樑,果然還留著昔日老燕的舊巢,也不知待雪化時,那一家老燕子是不是會帶著新燕北歸而來。

  莞爾間,忽聞門裡鶯鶯燕燕笑鬧作一片,也不知是哪一脈陸家親戚的家的丫頭們,正要出門去新年市集上採買胭脂,一開門見得陸棲鸞並著幾個隨從站著,懾於莫名氣勢,一下子靜了下來。

  「侯——」

  身後隨從剛要說話,卻見陸棲鸞做了個收拾,便收聲不語。

  小姑娘們只覺得面前的女子一身說不出的華嚴,待看向她們時,又可以收斂了氣勢,眉眼一放柔,又是綺麗得讓人恍了神。

  其中一個較為年長的少女眨了眨眼,上前行禮道:「小妹陸九娘,請問這位姐姐是誰家的?」

  陸棲鸞笑了笑,道:「算上幾個已出閣的堂姐,我在家裡排行老六,你們叫我六姐姐就是了。」

  家族大了,莫說六姐姐,族裡姐姐妹妹加起來三雙手都數不清,少女們見她是個好說話的,,一時沒想起來這個六姐姐是誰,只隱約覺得形容氣度好似話本上的某位,一時間便自來熟地圍過來。

  「六姐姐這是才回來嗎?屋裡嬸娘燉了紅棗鴿子湯,可暖身呢。」

  一個胳膊掛了一個姑娘,陸棲鸞無奈笑了笑,道:「既然都到家,我也不急。妹子們這是要去哪兒?來時聽人說城裡有採花賊,可需要護衛嗎?」

  「嗨,都是人以訛傳訛,怕是哪家的寡婦思春了,非說採花賊是個俏郎君。」

  另一個少女道:「若說俏郎君,我看江琦表兄倒真是稱得上,只是之前聽人說表兄病弱,今日一見卻豐神俊朗,不似傳言呀。」

  江琦表兄……

  就是那個拿著婚契打秋風的表兄?

  陸棲鸞沉默了片刻,旁敲側擊道:「我還未見過這位表兄,妹子們見過嗎?」

  小姑娘們紛紛搖頭,道:「江琦表兄早年和姨母去了泰州,山長路遠的,便是小時候見過,現在也認不出來了。六姐姐才回來就問他,是不是有意呀?」

  「……也不是。」

  小姑娘們頓時笑開了:「以六姐姐的殊色,遂州城出色的男兒自是隨便挑揀,可獨江琦表兄不行,他可是一來,就說要為咱家那位侯爺守身如玉的。」

  陸棲鸞:「……」

  後面的隨從悄悄上前,低聲道:「可要傳護衛?」

  陸棲鸞退後半步,動了動嘴唇道:「記得傳帶刀的。」

  「是。」

  門口磨了好一會兒,陸棲鸞才尋隙說先要拜見長輩,讓小丫頭們先去逛,自己隨後便回了宅子裡。

  陸家的姐妹們看著陸棲鸞漸漸消失在遠處的背影,又圍在一起議論開了。

  「我住得遠,這回是爹爹硬要我回來祖宅的,以前從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六姐姐,不知是哪位叔伯膝下的?」

  「前次回來聚時我才四歲呢,也記不得這位姐姐了。倒是隱隱記得咱們家那位侯爺,打扮得像個男孩兒似的,拉著我到處瘋。」

  「真的呀……」

  女孩兒們嘰嘰喳喳地正要出去,忽聞有人清清潤潤地在背後喚了一聲。

  「妹子們好熱鬧,這是要去哪兒?」

  說話的人一張頗為討喜的帶著嬰兒肥的臉,雖說一身儒衫像是個讀書人,但那目光怎麼看都帶著一股狡黠的味道。

  姑娘們嘻嘻笑道:「正要去市上挑首飾緞子呢,江琦表兄,你瞧不上我們這些鶯鶯燕燕的,待見了剛剛那位六姐姐,看你這身還守不守得住。」

  那叫江琦的讀書人笑道:「之前是說笑的,哪裡來的六姐姐讓你們這麼有底氣。不過今日陸侯歸鄉,你們要去東市怕是要戒嚴了。」

  立時埋怨聲便此起彼伏:「哎……怎麼這樣呀,都是自家人,還怕我們是賊惦記她不成?」

  江琦笑著笑著,忽然餘光瞥見一輛馬車從身邊駛過,看似不起眼,但車輪軋過青石板的聲音卻異常沉重,好似車板裡嵌著鐵板一般。

  目光略略停留在馬車一角屬於京城貴胄的家紋片刻,江琦眼底的笑意微微一滯,隨即又笑開了,問道:「你們剛剛說的那位六姐姐是才到的嗎?」

  「剛進去呢,怎麼?還沒見到便心動了?」

  江琦道:「不敢不敢,只是近來遂州城裡風流賊子鬧得凶,表兄我想去提醒提醒這位六姐姐,莫讓賊惦記上了。」

  ……

  這邊廂,刺史送走了陸棲鸞,好容易才鬆口氣兒。

  「諸位都散了吧,侯爺說了,兩日後,自會赴宴,屆時家中若有英才欲引薦提攜的,這兩日便做好準備吧。」

  地方官吏與鄉紳們聞言精神一振,千恩萬謝地離開。打發走眾人的刺史回頭見大街盡頭城門仍開著,便囑咐道——

  「這兩日城中不太平,早早關了城門吧。」

  城門守衛應聲,去了城門處驅散仍徘徊在附近的百姓,五六人正要合力把城門關上時,忽然城門不動了。

  守衛們轉不動城門上的鋼索,還以為是卡在哪裡了,正要檢查時,愕然發覺鋼索倒絞,愕然看見竟是有一個晚來的外地人,獨力又把城門打開了。

  「……你?!」

  「日頭未落,行個方便。」

  旅人的聲音既沉而冷,守衛尚未作色,手裡卻是一涼,低頭一看竟是一片金葉子,慌張間,連忙收入袖中。

  「咳、咳咳!要入城就快點,今日上頭查的嚴!」

  略一點頭,旅人牽了馬入城,不多時,便隱約看見長街盡頭,夜幕下陸家的燈籠在微微泛著雪息的風中輕搖。

  她上回在此地與家人相聚時,他們尚且不識。

  走過這條長街,就能見到了……可現在,似乎有些小麻煩亟待他去解決。

  放開馬韁,讓那匹烏雲駒隨意離開,蘇閬然步子一轉,走向了一處巷角的酒館處。

  遠遠地,便聽到不同於楚人的粗狂聲音——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狠角兒,欺我西秦無人乎?!」

  「好不容易趁這妖婦出京城!誓報我國仇!」

  酒館裡七七八八地聚著一些江湖莽人,一身的匪悍戾氣,卻是個個武息沉雄,不似尋常人。

  其中有人嗤笑道:「何必呢,我們又不是朝廷的人,這回是國中餘下的那些易門之人恨不過,花了大價錢請我們來抓那妖婦。那妖婦可是貴得很,抓活的賞金百萬,帶死的封侯拜相,易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諸位有牌子在身的都有領賞的資格不是嗎?」

  「只怕有些蠢貨在路上就耐不住動手了,怕只怕打草驚蛇!」

  「放心,折花郎這小子向來穩得很,就算防得住我們,他那邊可是萬無一失……嘿~倒是聽說東滄侯殊豔絕麗,便宜了這色中餓鬼。」

  眾人冷笑間,驟見有人站在門口不知多久了,驚覺在場眾人竟無人發覺何時門口站了人。

  按刀在手,為首的大漢定睛一看,只見這人腰間懸著的匕首烏金為鞘,不似中原所製,挑眉道——

  「匈奴人?怎麼看著不太像啊。來做什麼的,若路過,今日你可走不了。」

  蘇閬然微微抬眼,揚手丟了面沾血的牌子在他們桌上。

  「劫東滄侯,算我一個。」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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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雲散見君 第一百六十九章 犯上

  祖宅的家宴不同於宮中那般刀光劍影,但也總少不了些許勾心鬥角,一會兒這家的婆姨說那家的寡婦門前是非多,一會兒那家的姑母笑這家的一貫道人短長。

  陸大人不在乎這些,回了家就好比放風的鷂子一般,抱著家裡最小的胖侄女上伙房蹭糖吃。而中堂擺開的三四張桌子上,白日裡還嬉鬧的閨女們此時好似凍蔫兒了的鵪鶉一般,滿臉都寫著闖了禍。

  有膽大的壓下明日就要被問罪充軍的臆想,悄悄拉著自家的長輩問道:「……上首那中間空出來的位置,是給誰留的呀。」

  長輩望了一眼正堂最中間的那張酒席上,陸學廉和陸母二老中間還空了個位置,面色一時複雜一時又得意:「還不是咱們家那位侯爺,雖說與你是同輩,可見了後莫要少了禮數。」

  「那這位姐……侯爺她,在咱們家排行第幾呀?」

  「排行老六。」

  問話的小丫頭頓時嚇得不敢出聲,絞著袖角忐忑不安地四處瞄。

  不一會兒,祭肉出了鍋,菜肴上滿了酒席,陸氏族人便齊聚一堂準備等人開席,但中間最是該在的人,卻不在席上。

  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陸學廉正暗歎這丫頭又不知道哪兒玩兒去了,忽然下首一個年輕俊俏的書生起身敬酒——

  「侄兒記得幼時來遂州時,府宅門前黎庶尚可見饑色,而今故地重臨,卻見萬象更新,值此新年,願吾族天倫常樂,願大楚國祚綿長。」

  會說話的晚輩總是討人喜歡的,他這站起來一說,便點開了新春的氛圍,陸學廉一時也放下陸棲鸞不在的尷尬,面上掛起笑意舉杯:「子琦說得好,這些年忙於他事,難得家人相聚一堂,來,滿飲此杯,以慶新春!」

  氣氛一時間便被帶了起來,陸學廉一杯酒喝到一半,忽然餘光瞥見陸棲鸞背上背著一個侄子,懷裡抱著一個侄女,自己嘴裡叼著半串糖葫蘆,臉上也不知是哪處放煙火沾上的藥灰,一臉皮樣子正要出來。

  「咳、咳咳咳咳!!!」

  陸學廉一邊嗆酒,一邊瞪著陸棲鸞,後者連忙把侄子侄女和糖葫蘆都放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衫,端起當朝首輔應有的架子,好似一駕身後跟著金童玉女的大仙似的慢慢踱出來。

  本來已有兩分熱鬧的大堂頓時一靜,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見過侯爺。」

  「都是自家人,叔伯姑母先坐下吧,折煞晚輩了。」

  陸棲鸞一回家是放得太鬆了,還以為自己是當年過年最後一個上席的寶寶,回來一看才發現今天她該坐主位,不由得端端正正地坐下來,正想輕咳一聲說點什麼,忽聞席對面有人撲哧一笑。

  江琦正笑彎了一雙眼瞧她。

  ——大膽賊子,膽敢恥笑本官。

  陸棲鸞正準備下點官威,忽然坐在自己旁邊的陸母擰了她一把。

  「快把你那貓鬍子臉擦擦。」

  桌上的親戚都識相地低頭吃菜,唯有對桌的江琦仍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陸棲鸞咳了一聲,接過陸母遞來的帕子擦了擦。

  酒過三巡菜過五巡,親戚們總算放開了,三三兩兩地聊起了這家的租子今年收成多,那家的姑娘去年嫁得好。

  江琦這會兒倒沒像之前那般多話,看了一眼被輪番敬酒敬得微醺的陸棲鸞,微微靠後對坐在龐桌上的陸家妹妹們道:「下午時不是同我說六姐姐怎麼怎麼好,怎地現在這般疏離了?」

  妹妹們氣紅了臉,小聲惱道:「我們都以為六……侯爺她去和刺史大人們觀摩學堂去了,哪知道這麼早就回來,一時認錯了嘛。若知是侯爺本人,怎敢如此放肆。」

  旁邊另外年紀較小的妹妹一臉驚恐道:「我是不敢說話了,怕被挖了心肝呢。」

  「說什麼胡話呢……」

  民間盛傳東楚的首輔乃是修羅魔剎投生,喜怒無常,翻臉便殺人,江琦雖早在來東楚前便聽聞過這位赫赫凶名,但百聞為虛,一見之下,卻與傳聞中大相徑庭。

  分明是個討喜的佳人,這些個東楚愚民未免太過以訛傳訛了。

  這邊一家人宴已闌珊,陸棲鸞被敬了幾輪酒,幾分醉意入眼,加之來時風塵僕僕,已有些倦色,正要離席時,忽然有人前來送信。

  「我家邱老太君年聽說陸侯回鄉,本想親自前來拜訪,無奈舊疾復發,未能成行,若陸侯有隙,萬望攜婿至府中一會。」

  遂州城南的邱家與陸家是世交,兩家三無不時會聚一聚,陸棲鸞記得小時候這位邱老太君很是疼愛她,每每見到她都會給她不少點心和零花。只是老人家年已入古稀,前些年便念叨著要陸棲鸞帶個夫郎回來見她,今年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辭了。

  只是陸棲鸞剋夫的命天下皆知,旁人故意避開這個話題,沒想到還是逃不過去。

  送走邱家家僕後,陸學廉看了信,咳嗽了一聲,道:「棲鸞啊,邱老太君已是有點糊塗了,你若去了滿足不了她的心願,只怕她念著這回事,沒法安心養病,改日讓你母親代你去拜訪便是。」

  陸棲鸞問道:「邱奶奶身子不太好了?」

  「唉,雖願她老人家壽歲長久,卻已是古來稀了……最近這城裡鬧採花賊,老太太不知聽了誰嚼舌根,擔心女兒家被壞了名譽,忙著給家裡的姑娘招女婿,連你的事都操心。若池冰也成家了,應付一下也就算了,可惜。」

  陸池冰一口粥差點沒嗆著,道:「爹,我和姐忙於政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事兒哪能強求?」

  事到如今,陸父陸母哪裡敢強求陸棲鸞成家,唯恐招來的不是良婿而是賊子,不得不慎之又慎。

  正犯愁時,江琦忽然起身躬身一禮,道:「叔父莫急,左右我與表妹有婚約在身,同走這麼一趟也無妨。」

  ……來了。

  堂裡的親戚都豎起了耳朵,陸棲鸞眼皮微掀,只見江琦說出這句話,半點也沒有不自在的意思,可見臉皮之深不可測。

  陸學廉乾笑幾聲,道:「子琦的心意叔父領了,當年舊約是長輩的玩笑話,侄兒一表人才,聽說在泰州已有佳偶,莫耽誤了前程。」

  江琦面上微微訝異道:「誒?叔父莫非是見侄兒身卑,見棄不成?」

  陸學廉只得以咳嗽掩飾尷尬,陸棲鸞看了他片刻,忽然出聲道:「……既是我的事,表兄跟我借一步說話可好?」

  陸池冰驚道:「姐?」

  「沒事,自家親戚聊聊而已,大家繼續。」

  起身去了後院處,不多時,江琦也欣然跟了來,只見得她挑了處廊角隨意坐下來,月光照見一張正當風華的面容,分外讓人動心。

  「適才所言多有冒犯,望表妹不嫌。」

  「明人不說暗話,關於祖母當年給我們定的娃娃親的事,表兄是認真的?」

  江琦目光灼灼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當真。表妹正是繁花年華,當有一段良緣才是。」

  「良緣?」一聲笑言反問,並不期待得到回答,陸棲鸞隨意整理著袖口,道:「聽說表兄是讀書人,不知可有輔國之才?」

  江琦搖頭道:「無。」

  「可有杏林妙手,或是陶朱之富?」

  「也無。」

  「可曾被世人目為肝膽之士,風華絕代?」

  「不曾。」

  「嗯,那自然也非癡我者,知我者,守我者。」

  「現下還不算是。」

  天邊忽而炸開一朵煙火,照亮陸棲鸞失了笑意的眼眸。

  「那你真是……好大的膽。」她看著他,徐徐說道。

  一縷寒風穿堂過,江琦只覺彷彿後領裡被灌了冰一般。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世間的姑娘家為了自標不是勢利眼,怎麼說也要給個周旋的餘地,她竟直接這般毫無情面地說出來。

  ——我當得起世上最好的良配,你算什麼?

  江琦怔然間,陸棲鸞起身按著額角道:「諒你是個讀書人,這回我不追究。老實讀書考取功名,我仍會認你這個表兄。就這樣,我乏了,改日再聚吧。」

  直到陸棲鸞的身影離開後,江琦才慢慢回味起被折辱的感覺,同時眼底慢慢浮現出一絲狂熱。

  ……真的是,讓人按捺不住地想,若將這品峭壁之芳折下拿於掌中,又該是何等的淒豔。

  妄念還未蔓延得更遠,忽然一聲寒鴉聲傳入耳中,江琦神色一斂,繞至陸府一側偏僻的牆邊,身形一輕,竟身法靈巧地越過丈高的院牆,袖中摺扇上手,翻袖一擲打向牆外一株老銀杏樹上。

  立時傳來兩聲痛呼,兩個持著弓弩的黑衣人從樹梢上翻下來,一落地,便低聲罵道。

  「折花郎,你有病?!」

  「我折花郎接單子從來不殺女人,你們現在殺了她,豈不是壞我招牌?不打你打誰?」江琦冷笑,但馬上又皺眉道,「你們兩個人?我只打掉了一個,另外一個是誰打掉的?」

  黑衣人嘖了一聲,指著他背後道:「新入夥的,和你一樣要抓活的。」

  江琦一怔,猛然回頭,面現防備之態。

  他自認為是個高手,剛剛竟沒察覺到身後有人……這人什麼來頭?

  這個人抄著手倚牆而立,像是從漠北來的,戴著兜帽遮去了半張臉,看不清生作什麼模樣,但他站在那處,四周好似便進入了冰天雪地一般,讓人莫名心底發涼。

  江琦驚疑不定道:「閣下是?」

  「求財而來,共事不共路。」

  一看便是那種狠角色,至少在江琦的認知裡,官府裡絕沒有這種人。待瞥見他腰間令牌,江琦才冷哼道:「這個節骨眼上,誰壞了我的好事,誰就是我折花郎之敵。」

  準備偷襲的黑衣人道:「人人都說你折花郎看上的女人沒有弄不到手的,莫非你已勾搭上了?」

  江琦臉一黑,道:「早晚的事,醜話說在前面,其他的女人都無所謂,誰若是敢搶東滄侯,莫怪我折花郎翻臉不認人。」

  「這和一開始說好的不一樣啊!」

  江琦道:「你我皆為江湖莽人,要那封侯拜相有什麼用,那易門自從失了主,沒落是遲早的事,不若抓個活的拿了賞金乾淨俐落。你們若聽我的儘快下手,賞金可分你們八成。」

  八成?

  那兩個偷襲的黑衣人一愣,這折花郎在西秦雖然聲名狼藉,但出身名門,背後勢力不小,其他同來的人不敢搶他的風頭,一直都投鼠忌器,但他現在願分這麼多賞金出來,倒是有些奇怪。

  此時那寡言的陌生人道:「你不圖賞金,要什麼?」

  江琦道:「這你們便不用管了,明日除夕夜,我與易門之人約好了時間,自會把東滄侯帶出,回去告訴屠老大等人,到時你們在州府放一把火引開官兵,事成後我自不會虧待你們。」

  「這明裡暗裡的高手眾多,我們十幾人就算引得開,又要如何脫身?」

  江琦冷哼一聲,瞥了那人一眼,道:「出來走江湖的,藝高的自然不怕這些,連這個膽量都沒有,趁早回西秦去吧。」

  黑衣人默然,倚著牆的那人道:「時間,地點。」

  「明夜丑時動手。」

  「好。」

  商議計定,本是各自散開,卻有人又繞回了陸府後院,趁月色被雲掩上,翻身上了牆頭,暗處立即有暗衛發覺,錚倧劍影光寒刺來,被襲擊的人卻輕輕巧巧徒手接下,按著暗衛的劍強行讓他回了鞘。

  護衛東滄侯的暗衛又驚又怒,正欲高聲示警,忽見那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同時雲破月出,照亮那人面貌。

  「燕——」

  「我想見她,勿聲張。」

  暗衛一怔,抱拳一禮,隨即點了點頭,順便吹了聲口哨,讓其他暗衛讓開路。

  一別多時,蘇閬然雖早知道她少不了又遇上朵爛桃花,沒想到這回竟是爛得這般狠,若他不來,這回也不知她該如何脫身。

  陸府的舊閨閣是幢二層的小樓,裡面雖亮著燭光,門卻是虛掩著的,兩個丫鬟好似剛剛為臥房裡換了銀炭,把門虛掩上就離開了。

  蘇閬然沉默了片刻,便推門而入。

  室內的陳設一如之前同她閒談時描述的一般,一筐未繡完、針腳難看的繡品,可若說她沒個文靜樣兒,旁邊書櫥上的書卻堆得快要溢出來了。

  不過大多是閒書罷了,女則之流都是放在最上面落灰。

  此時樓上傳來輕輕的一聲響動,蘇閬然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待上了二樓,隔著兩層簾子隱約能聽見細微的呼吸聲從榻上傳過來,屏風上搭著的外袍還帶著些許酒味。

  ……原來是喝醉睡下了。

  陸棲鸞睡得正沉,似乎是酒勁上來了嫌熱,趴在枕上,眼睫在燭光下撒下一小圈翳影,手放在頭邊,露出雪白的手臂。

  不似白日裡那般神采奕奕,睡著了卻是乖得很。

  蘇閬然半跪在榻邊看了她許久,摘下手套,似要去碰她的臉側,中途卻轉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進被子裡蓋好。

  陸棲鸞這些年睡得淺,被動了動,便有些要醒的跡象,無意識地翻了個身,微微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影在榻邊上,又看不清面容,眉頭一皺,便要喊道——

  「來人,有刺——」

  她的話當然沒有說完,蘇閬然則是習慣了做得比想得快,回過神來時,就已經宛如個真正的賊人一般把她按在榻上。

  「……」

  陸棲鸞徹底酒醒了,使勁眨了眨眼睛想看清來人模樣,眼睛卻又被一隻微涼的手蒙上了。

  她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很快便冷靜下來了,寒聲道:「你是何人?襲擊朝廷命官,你可要有把牢底坐穿的覺悟。」

  ……是嗎?

  也不知多少人,聽過她這般薄情的話。

  雖說是個誤會,蘇閬然卻並不急於解開,因為他有點好奇,進犯同朝上官,是個什麼罪名。

  「那你打算,判我多久?」他無聲地說著,低頭消彌了她餘下的狡言。

  ……

  陸府的丫鬟們次日清晨來伺候陸棲鸞洗漱時,推門進來便看見她已經穿戴好了,一會兒臉色極差像是要發火,一會又有些迷惑,正靠在榻邊皺眉沉思。

  「侯爺這是怎麼了?」

  「喊暗衛來,我有話要問。」

  丫鬟彼此互看了一眼,紛紛噤聲不敢言,退下去喊了暗衛上來。

  陸棲鸞按著眉角想了好一會兒,但宿醉仍未消退,招手讓暗衛們近前。

  「昨天晚上,這附近有沒有鬧什麼採花賊之類的?」

  暗衛沉默了片刻,搖頭。

  陸棲鸞繼續問道:「我再問一遍,真的沒有放進來過採花賊?」

  暗衛大驚失色,道:「侯爺安危重於泰山,屬下絕不敢瀆職……不知侯爺何有此問?」

  陸棲鸞哦了一聲,看著窗外面無表情道:「昨天晚上喝多了,總覺得有人進了我房裡。」

  「可、可有對侯爺做些什麼?」

  陸棲鸞揉著太陽穴皺眉道:「不說了不說了,也沒什麼事,許是我喝醉了。你們出去搜,若真的搜到什麼採花賊之類的,給我搶在官府前面做掉。」

  「……是。」

  「嗯?回答得這麼猶豫,你們昨天晚上真的沒看見採花賊嗎?」

  暗衛拼命搖頭。

  絕對沒有採花賊,只不過是……燕國公而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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