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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啪”的一聲,灶膛裡的柴火爆出一簇火星子,四下濺開。
菩珠喝完最後一口蜜乳,再次撥了撥火,盯著那簇劃出了道道炫耀光跡卻又迅速消失不見的火星子,目光淡漠。
祖父之罪,萬般之苦,皆源於前太子李玄信。
先帝明宗朝宣寧39年,她八歲時候的事,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一年的初秋,姜太后不慎受寒染恙,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病情洶洶,一度甚至病危。
姜太后雖已三十年未再現身朝堂,但餘威不減,上從明宗、諸皇子皇孫、後宮嬪妃,下至文武百官,無不日夜守候,焦急待訊。好在經太醫診治,終於化險為夷。但太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聽說她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只有在秦王過來逗樂她時才會笑幾聲,其餘大部分時間獨處臥床,飲食也是日減,似有燈盡油枯餘時不多之狀。
就在這個時候,太子李玄信又得一個消息。上月他代天子領三公九卿諸大臣依禮法在南郊祭天,沿途眾多百姓遠遠跪拜,窺見太子容貌服色如同天人,激動齊呼太子千歲,呼聲之高,竟隱隱入城。此事當日就被有心之人傳到了明宗面前,據說明宗沉默,應當心中不悅。
自姜太后病後,朝堂下便有流言洶涌,道皇帝至今未動太子,全是顧忌姜太后的緣故。一旦太后去了,恐怕會有一場大變。
太子問於母舅大將軍梁敬宗。梁敬宗再次勸逼宮。這一次,太子終於被勸動,決心孤注一擲,趁父皇對自己下手之前先行逼宮讓位,待登基之後,尊父為太上皇。
他們的舉事失敗了。
當日,梁敬宗被殺於宮門,隨同逼宮之眾全部當場被戮,長安宮中,宮門內外,殺得到處人頭滾滾。
此事震驚了朝野,然而,還只是個開始。
明宗下令徹查,查出眾多同謀,其中最顯赫者,有三。
一是姜太后之侄,當時的南司十二衛大將軍平陽侯姜毅。
二是當時擔職不過才半年的北衙中央禁軍鷹揚衛郎將,秦王李玄度。
第三個人,便是自己的祖父,太子太傅菩猷之。
姜毅作為南司十二位的大將軍,主皇城防衛,他的罪名是雖未直接參與,但明知太子舉事,知情不報,首鼠兩端,與同黨無二。
秦王玄度,身為北衙衛郎將之一,當護衛皇宮。他當日藉故離開京城,雖未直接露面,但竟將符令交親信,三千鷹揚衛士兵形同虛設,梁敬宗的叛軍就是從他所屯衛的北門入宮,長驅直入。
據說明宗當時為此暴怒,以致嘔血。
姜毅下昭獄待罪。背叛了自己的昔日愛子,則削去王位,押送到遠在千里之外的龍興之地。
那裡有座無憂宮,專門用來囚禁重罪宗室皇子。宮名無憂,實則高墻壁壘,方丈之室。
上一個被送到這裡的,是太宗朝的一個宗室。不到兩年那個宗室就發瘋了,一日高呼墻上有洞可供出入,狂奔而去,結果一頭撞墻,腦漿迸裂。
菩珠不知姜毅和李玄度是否真的犯下若罪名那般的罪行。但想想,他們確實各有道理去隨梁太子冒險舉事。
老平陽侯姜虎在當年戰後,娶梁老侯爺的孫女為妻。姜毅的母親就是梁皇后的長姐,姜毅本就是太子黨,根本不可能割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些年姜太后隱退,姜家跟著不再出頭爭勢,除了姜毅還位高權重,官居南司大將軍外,餘者幾乎半隱,在朝堂從不發聲,相對應的,陳家和董家倒紛紛起來,尤其董家咄咄逼人。
他自然希望梁太子順利上位。
秦王玄度更是有他參與的理由。
雖有傳言說他十四歲時,明帝曾醉後流露出改立他為太子的意思。但他上位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不說他年幼,上面有兩位成年皇兄以及母妃是闕氏這兩點天然的劣勢,就拿姜太后來說,她再愛這個孫子,也不會在另有年長皇子好端端無不是的情況下支持他憑空上位。倘若如此,就是公然支持破壞宗法,而一旦公然破壞宗法,則是開了一個貽害無窮的禍端。
以姜太后過去獨掌朝政又急流勇退徹底還政皇帝的行事風格看,在她心目之中,國列第一,她是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而以姜太后對明宗的影響力,真不點頭,明宗不會不從。
況且,皇帝在那一次醉言之後,就再沒在任何場合有過如此的意思表示了,想必他自己也知這不可行。大臣們對此,更是沒有任何想法。倒是這幾年,晉王和楚王都各自有了擁戴的人。
雖然後來是晉王繼位,但當時並沒人能看的見這一點。反而三皇子楚王,看著希望更大。
晉王的優勢只有兩點,一是序齒在上,二是母妃陳妃出自陳太后家。但他劣勢也同樣明顯。人才不及楚王,四兄弟中顯得最是平庸,明宗對他並不看重。且陳家雖有已故陳太后是明宗生母這一點為依傍,但即便是陳太后生前,除了多年前那一次封號之外,明宗也無與這位生母有更多親近的表現。陳家更無出眾子弟,不像董家,子弟輩出,董乾又是明宗倚重的信任之人。
所以可以認定,倘若太子真的被廢,二皇子未必也就能順利上位。兩人年紀相仿,立誰都能說得通。他和三皇子之間最後鹿死誰手,實在說不好。
而對於秦王玄度而言,若是與自己親厚的長兄太子被廢,無論換成晉王或者楚王哪一個上位,對他都是有百弊而無一利,尤其萬一楚王上位,那就更是下下之局。行三的楚王對他頗有嫉意,不過只是維持個面上的兄弟關係罷了,極是生份。
這應該也是當初事發後他上書自辯,但明宗置之不理的原因吧。因為他確實有支持長兄太子逼宮的充分理由。
以上這些,都是菩珠根據自己前世後來陸續得知的內情而做出的判斷和分析。
她覺得自己的分析沒有毛病。所以基本可以斷定,大將軍姜毅和秦王玄度落得這樣的下場,無可怨怪。
要怪,就怪梁太子無能,逼宮沒逼成,反而害了一大堆人。
但是自己的祖父,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祖父身為太子太傅,認定太子往後必是仁愛明君,對太子寄予厚望,明宗的微妙態度令他心焦。他曾多次在明宗面前為太子正言正名,但對於太子與其舅梁敬宗的暗中謀劃,祖父確實半分都不知曉。
不但如此,祖父也看出皇帝不喜太子與梁家親近,還曾多次規勸太子勿黨。
這應該也是太子謀事,卻在祖父面前沒有透露半點風聲的原因,因為倘若祖父知曉,他是絕對不會贊同的。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律己修身,不做任何能被敵手用來攻訐的事。只要太子能做到這一點,那麼,即便姜太后早於皇帝離去,皇帝再不喜太子,真的生出改立之心,也沒有可以用來改立的正當理由。
宗法和輿論,其實才是太子最大的保護者。
行差踏錯,是真正的深淵。
祖父是這樣勸誡太子的。
但是太子卻還是沉不住氣了。
等到祖父知曉,太子的兵馬已經逼向了長安宮。梁敬宗等人被殺後,太子暫時遭囚。
祖父悲痛萬分,更是自責。明知太子從此再無可能回到東宮了,此舉是觸逆鱗,依然在百官紛紛噤聲只求自清之時,獨自上疏,罪己之餘,言太子罪責固亦難辭,但應是受梁敬宗的挑唆一時糊塗所致,絕不敢存弒君之念,懇請皇帝明察,裁罪從輕。
這就是祖父。即便自己能夠回到事發之前,想必也無法阻止他的上書。而即便能夠阻止,就他所處的位子和當日情勢而言,他早已深涉其中無法擺脫,上不上書,都只通向同樣一個結果。
他一向是太子的中堅後盾。隨著皇帝父子齟齬日深,明宗對處處維護太子的祖父本就日漸不滿,加上別事亦有分歧,君臣相和,已成過去。且祖父在朝多年,身居高位,樹敵無可避免。太子逼宮,這樣的絕佳機會,他的那些政敵豈能輕易放過。
幾乎同時,一封上奏上達天聽,奏祖父亦參與太子密謀,且是背後主謀。
就是在那一日,祖父下了昭獄,最後病死獄中,而他傾注一生全部心血去保的太子,已在被囚的次日,便自殺而死。
關於梁太子一案,蓬萊宮中的姜太后,在最後明宗親自前去拜見,恭請她定奪姜毅罪時,說了一句話:以國法定奪。
以國法定奪,便是不赦之重罪。重則腰斬,輕則如秦王那樣,終身監禁。
明宗並未遵從。這也是唯一一個涉太子案但得到從輕發落的例外。
姜毅在昭獄被關了整整一年,雖未認罪,卻也未開口為自己辯一句罪,一年後終於被釋,奪去侯位與大將軍職,改調太僕寺,任邊郡牧監令。
這一年姜毅三十五歲。他入昭獄時,英年盛壯,滿頭烏髮,出昭獄時,鬢髮蒼蒼,如染白雪。
倘若菩珠沒有記錯,平陽侯一生未娶,前世裡,到她死的那前一年,他還是在邊郡的上郡做著牧監令。
菩珠不知他為何不娶,但出身名門,二十歲便縱橫沙場的大將軍,在男子的盛壯之年,不是去統兵禦敵,而是改去邊郡養軍馬,一去便是十幾年。
這是明宗對舊日平陽侯戰神大將軍的寬待,還是更為殘忍的一種懲罰?又或是另有所想?
不過這與她也無關。
太子一案至此結案,前後捲涉多達數千人,其中不少是祖父的門生故舊,或貶或謫,繼而牽連到無數的京輔士人,斷其仕途。姜家在朝廷徹底邊緣化。梁家則連根拔除,梁后在太子死後亦自盡,昔日東宮,鐵鎖橫門,蛛絲飛網。
這就是發生在菩珠八歲那年的全部過往。
在她被發邊兩年之後,明宗大限將至。
菩珠回憶著自己腦海裡的那些後來才得知的事。
太子自殺,秦王囚禁,剩下的儲君人選,就只剩下了晉王和楚王。
但是明宗在駕崩的前一日,在梁太子案已經過去長達兩年之後,竟然還是沒立新的太子。
病重之時,那夜醒來,精神竟突然變好,猶如大病痊癒,開口下詔,道四皇子乃是被前罪太子構陷,無罪,即刻復其王號召回京都,隨即又起身,命人送自己至蓬萊宮見姜氏嫡母太后。
當時已是半夜,五更時分,明宗方從蓬萊宮歸來,歸來時精神不復,面色灰敗,沒到寢殿便吐了口血,支撐不住當場倒了下去。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掙扎著對身邊的宦官沈皋下了一道口諭。
傳位於二皇子晉王。
大臣趕到,沈皋轉達大行皇帝遺詔,但以董乾為首的一群大臣當場起身斥責,稱大行皇帝分明屬意四皇子繼位,否則為何這種時候突然復其王爵緊急召回,沈皋矯詔,罪當誅殺。
當時宮衛闖入,團團包圍。
陳家平日雖勢弱,但也不會無備而來。雙方劍拔弩張,眼看長安宮中又要殺得人頭滾滾,千鈞一發之際,姜太后乘輦隨後趕到,鎮壓全場,言大行皇帝前夜至蓬萊宮,親口道明,傳位於二皇子晉王。
姜太后兩年前重病那次,原本人人以為她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沒想到發生了太子一案,過後,她反而漸漸恢復飲食,最後竟熬了過來。
她的威望,稱天威也毫不為過。她親自趕來如此開口,誰還敢再質疑。
晉王就此順利繼位,便是今上孝昌帝,當時年三十有四,如今已在位六年,正四十整。
而像自己這樣的罪身,因非首惡,便在那一年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獲得了免罪的恩典,但從此只餘庶人身份。
命運如戲,前世也是在這一年,接下來她搖身一變,成為了當今太子李承煜的太子妃。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她還只是如今的這個身份,被楊洪收養的一個孤女。
楊洪為人其實厚道,因早年受菩珠父親之恩,八年前獲悉菩家生變,年幼的恩公之女隨族人被發配到這裡充邊,便找到了人,想方設法加以庇護。蒙大赦後,憐她不被族人所喜,無處可去,索性收養在家,直到如今。
但楊妻章氏就不大一樣了。
最開始丈夫是候官,官雖不算大,但有實權,不但掌管十來個烽燧,手下幾十名候長燧長聽命,還管著轄下數鎮的屯田築邊之事,在邊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護這種高級地方大員,所以當年才能庇護初到這裡的菩氏女。那時章氏出入車輿,宅中亦有數名奴僕使喚,加上菩氏女身邊的阿菊不但繡活好,還吃苦耐勞,幫著幹雜活,故雖對丈夫收養菩氏女的行為不喜,但礙於丈夫,並未有過多表露。
楊洪此人,做事勤勉,還多次參與對狄戰事,雖都是發生在邊境長城附近的小規模衝突,但作戰英勇,指揮有方,數次積功,戍卒敬重,頗有威望,按理說,這麼多年過去,早該升官,卻因為性格耿直,不通人情,得罪上官,多年下來,非但沒有提拔,官運反而到頂。去年考績劣等,貶了職,從候官降為候長。
候官和候長一字之差,但一個是正兒八經的朝廷編製內地方官,一個是流外小吏。
從官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官邸被收了,俸祿大減,楊家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搬了兩次家,地方越來越小,半年前搬來這裡後,家中原來的幾個僕婦也陸續遣走,最後幹活的只剩下老林氏和阿菊。老林氏倚老賣老,仗著和章氏親厚,每日能偷懶則偷懶,一開始差遣阿菊,後來不夠,又漸漸差遣菩氏女,起先還擔心她會告訴楊洪,後來發現無論怎麼差遣,她從不告狀,於是態度變得越來越輕慢。
到了現在,只要楊洪不在家,張口就是各種幹不完的活,掃地,洗衣,做飯,完全已是把菩氏女當粗使丫頭來使喚了。
老林氏這樣,章氏豈會不知?必定是得了她的默許。
當年祖父位列三公,但親族除了族學和祭田兩樣事外,並未能如期盼的那樣從祖父那裡得到太大的好處,本就不滿,暗中認定祖父寡恩,不願提攜,等祖父獲罪,親族受牽連同被發去充邊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兩年後逢大赦可回原籍,親族裡竟無一戶願領當時還只年僅十歲的菩珠。
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泥中。在發配去往邊陲的路上,她親眼目睹那些從前對自己百般討好的所謂親族長輩白眼不斷,乃至咒罵不絕,知自己再不是從前的菩家小千金了。她感激楊洪多年的照應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啞不能說話的阿菊寄人籬下,要在章氏手下討生活,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如何看人眼色,學會揣摩旁人喜惡,盡量不惹女主人嫌惡,好為自己和阿菊換來一方遮頂屋瓦。
何況楊家現在不比之前,境況困難,這是事實,家裡又添了一口人,處處用錢,章氏沒和楊洪鬧,趕她們走,她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她更不想阿菊太過勞累,一個人承擔幾乎全部的雜活,所以平常許多事,根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會默默去做。
她多做一件事,阿菊就能少幹一件。
說起來,菩家世代顯望。祖父長期身居要位,還主持修撰國史,為天下士人,尤其京輔士人所仰。父親精通番邦語言,胸懷大志,不畏險途多次以正使身份奔走西域聯絡諸國以御北患,後來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難,魂難歸鄉。而她的母親,更是林下之風,當年京都有名的才女。
出身於如此門庭,菩珠知自己實是辱沒家風。表面她如母親為她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縱長於這苦寒邊陲,布裙荊釵,看著卻也靜柔嫻雅,但內裡,只她自己知道,實則俗不可耐。
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聽著身畔阿菊白天勞累過後沉沉入睡發出的呼吸之聲,她絞盡腦汁不停在想的,總是將來到底要如何,她才能改變境遇,離開這苦難邊陲,讓自己,也讓她的菊阿姆往後再不用那麼勞累,過上安樂的生活。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的命運真就會發生改變。一個巨大際遇砸到了她的頭上,而她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她也同樣不會想到,再後來,一切如同黃樑一夢,夢醒,她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成了邊陲這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想想,還真的很不甘心。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的,如果她能再狠一點,痛下殺手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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