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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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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6:45 |只看該作者
第 50 章

  位於皇宮第一道宮門之後的高陽館是此次秋獮事的議事之所,因事務繁忙,最近高陽館內官員進進出出,人人忙碌無比。
  
  逼近大隊出發的日子,今日,除李玄度和陳祖德外,沈皋沈暘叔侄亦在。他二人一個負責此次出行的內務與後勤,一個負責皇帝的扈從與安全。
  
  此次北上秋獮,之所以引得上下如此重視,幾乎匯集朝廷的幾大當權人物,是因為它不僅僅只是一場狩獵的活動,其背後,還隱含了某種別的意義。
  
  本朝的數位先帝對北上秋獮之事無不重視。到了明宗朝, 因國力大增, 更是有過大大小小不下十次的北上獮獵之行,每次動輒動員數萬,時間持續一兩個月。
  
  而對於今上而言,這是登基之後的第二次秋獮。
  
  第一次在他登基後的次年,隨後多年不曾再有,如今皇帝卻決意再次北上圍獵秋獮,且規模比上次更大,到時將有數萬士兵參與,提早三天抵達獵場,在獵場合圍,逐漸縮小包圍圈,直到將範圍內的野獸全部驅到中間,形成一個直徑約為二十里的巨大獵圈,要求極其嚴格,不允許圈內逃脫走哪怕一隻的野兔。
  
  這種秋獮圍獵,與其說是狩獵,不如說是對軍隊動員調度的檢驗,隱含戰爭的意義。
  
  大臣們心知肚明,皇帝之所以時隔多年之後再次舉行秋獮之事,很有可能是針對東狄動作的反應。這兩年隨著東狄國力的恢復,騎兵又開始威脅北境,皇帝隱然顯露出了他對於邊功的追求和意圖。所以,這場規模空前的秋獮,如同一場小型的戰爭,需內府、南司和軍隊三方同時參與,協調安排,免得到時出現紕漏。
  
  陳祖德和沈氏叔侄這幾年在暗中較勁,這回便處處拉攏李玄度,以確立自己對此事的主導地位。議完全部之事,陳祖德與李玄度先行出宮,剩沈氏叔侄。沈皋命侄兒務必做好此次出行的安全事宜,不能出半點差池。
  
  沈暘領命,偏頭看了眼方才李玄度去的方向,低聲問:“叔父,陛下真的要對他予以重用?”
  
  沈皋目光閃爍,神色不悅:“天威帝心,豈容你妄論?”
  
  沈暘面露惶恐,忙稱是。
  
  沈皋看了眼自己的侄兒,想了下,提醒道:“這回秋獮,長公主必也同行,你私下的風流我是不管,正事須得拎得清,千萬莫耽誤事!”
  
  沈暘應聲:“叔父放心。從前本就是她先尋我的,我不想得罪而已,早就不願往來了,也許久未見面,侄兒知道輕重,心中有數。”
  
  沈皋點了點頭,與侄兒又敘了幾句,這才散了。
  
  李玄度傍晚回到王府,入寢堂更衣,無人相迎,問了聲,被告知王妃已經去了澄園。
  
  他略略皺了皺眉:“去了多久?”
  
  “王妃午後申時出的門。”
  
  李玄度扭頭看了眼天色,換了衣裳,去了靜室。
  
  日頭漸漸西沉,轉眼黃昏過去,天快要黑,駱保入內掌燈。李玄度歪在雲床上,閱著前些日大真人送來的經籍,瞟一眼窗外的天色,信口問:“王妃回了嗎?”
  
  駱保道王妃尚未回府。
  
  李玄度漸漸走神,手中的經籍有些看不進去了。
  
  從明宗朝的後二十年開始,隨著戰爭勝利,狄國分化,四方來朝,安逸久了,京都的風氣也開始大變。豪門貴族不但生活奢侈,許多人私下更是荒淫無度。京都豪門舉辦的這種私宴,往往入夜才是高潮,主人為了取悅客人,更為顯示自己的財富和地位,在宴會中花樣百出,通宵狂歡。
  
  李玄度生於皇宮,長於皇城,對這些又怎會陌生?不少私宴到了最後往往變成荒淫的縱欲之宴。據說有貴婦,曾在宴中醉酒,與主家健壯如牛的一名崑崙奴苟合,過後竟生下了皮膚黑色的孽種,被丈夫當場溺殺……
  
  李玄度一時心浮氣躁,又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黑透。
  
  他實在忍不住顧慮。
  
  菩家孫女來自邊陲,能有多少見識?年紀小不說,醉心功利,愛慕虛榮,想她剛來京都不久,這裡紙醉金迷,花花世界,去了外頭,萬一把持不住,或者受人蠱惑,糊裡糊塗做出丟臉的事……
  
  李玄度忍不住出了一層汗,又想起新婚次日他領她入宮,出來時遇到沈暘的一幕。當時便覺她對沈暘似是有所畏懼,一開始要往自己身後躲。
  
  他的眼前浮現出沈暘望她時的那種目光,過去這麼多天了,叫他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雖然李玄度從不覺她有多美,但架不住別的男子覺得她美。
  
  譬如他的侄兒李承煜,若不是被她的皮相吸引在先,怎會傻乎乎地一頭鑽進她的套子而不自覺,甚至到了現在還是不肯醒悟?
  
  想到沈暘今日也極有可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李玄度的心裡愈發覺得不舒服。
  
  他坐起,喚入駱保,命他代自己傳話葉霄,讓葉霄立刻去澄園給王妃傳個口信,叫她早回,不可通宵達旦,再接她回來。
  
  駱保應是,轉身要走,又被叫住。
  
  李玄度沉吟著。
  
  她若是被宴會所迷,未必就會老老實實地跟著葉霄回來。
  
  萬一最後真的惹出什麼醜聞來……
  
  他“啪”地一聲甩了手中那本經籍,從雲床上翻身而下,大步朝外走去。
  
  “罷了,還是我自己去接吧!”
  
  ……
  
  澄園位於城西之郊,是當年蕭氏嫁給沈暘的陪嫁,屬於她的私人宅邸,占地闊大,四五月可賞牡丹,如今則是滿園菊花。
  
  今日蕭氏的生日花宴便設在菊園之中。滿圃秋菊,流金溢彩,幾十名身著華服的貴婦人圍坐在幾張巨大宴桌旁的高足椅上,爭奇鬥艷,談笑風生,梳著垂練髻以紅絹飾髮的婢女和健壯溫順的崑崙奴捧著美酒穿插往來,侍奉貴賓。場面奢盛,空氣富貴,到處都浮動著香粉和胭脂的濃烈氣味。
  
  天黑之後,園裡各處燃燈,燈火輝煌,將軒堂映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隨著黑夜的降臨,今日的這場宴樂,才算是剛剛開始。
  
  今天應邀而來的客人裡,地位最高的那幾人,此刻全都坐在中間那張鋪著猩紅波斯食毯的案前,十分顯眼。
  
  上官皇后自持身份,輕易自然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裡的,但寧壽公主李瓊瑤被請了過來,坐在最中間的一張高足椅上。
  
  公主身邊那個正和她談笑風生的紫衣婦人是公主的姨母,上官皇后的妹妹鄭國夫人。
  
  鄭國夫人左邊下首坐的女子來自楚王府,早幾年前已經病死的楚王留有兒子陳王,她便是陳王王妃,和寧壽公主同輩,喚菩珠為嬸母。
  
  陳王王妃對面的黃衣女子,名叫陳淑媛,便是陳祖德妻甘夫人的長女,也就是之前那個因為和侍衛私通被人當街抓包而失去太子妃競爭資格的陳惠媛的親姐。她和蕭氏是往來多年的閨中密友,今天這樣的場合,自然不會落下。
  
  這張食案旁還坐了兩個人。
  
  一人是菩珠,靠著菩珠坐的那位高鼻棕髮番女,則是早幾年因國中變亂跟著丈夫流亡來接受庇護的西域寶勒國王子王妃,名叫瑪葉娜,平日常和陳淑媛往來,在京都住了幾年,也學會了話,雖然口音生硬,但交流無礙。
  
  這一桌的人上之人毫無疑問是今日這場花宴的中心,尤其第一次露臉的秦王王妃,更是成為了眾人的焦點所在,從她現身之後,一道道或羨或妒或明或暗的注目便不斷地投到她的身上。
  
  她到的時候,今日的女主人蕭氏親自到園門去接。
  
  一個照面,菩珠從她落在自己臉上的眼神裡,就知道自己今天這樣的打扮沒錯了。
  
  和周圍個個梳著高髻頭上戴滿各種花鈿、金銀、珠玉、花枝的女子相比,同樣一身富貴裝扮的她,卻是麗而不俗,脫穎而出,無論是美貌還是裝扮,說力壓群芳,絕不為過。
  
  蕭氏二十三歲,綺年玉貌,但終究好不過秦王妃。
  
  她心知肚明,她的珠玉寶髻和身上那條花了數月才完成了繡工的七破花間裙,也沒能讓她奪艷。
  
  這令她感到心中有些沮喪,但面上更加親熱了,接了秦王王妃的禮,道謝,因比秦王王妃要大,很快就姐姐妹妹地叫了起來。此刻一邊應酬客人,一邊不時地瞟一眼秦王王妃。
  
  美雖美,但年紀偏小。聽聞過她的經歷,應當沒多少見識,坐下後,果然並不如何活躍,只會面上帶笑,偶爾和坐她左右兩邊的陳王王妃或者瑪葉娜王妃閒談幾句而已。
  
  蕭氏很快便打消掉自己方才那不該有的微妙的心情,待天黑,笑容滿面地命管事帶上蓄養的一群樂伎,請客人隨意點曲。
  
  陳淑媛便點了一曲時下最受歡迎的用於宴會的陣樂,以助興致。
  
  樂伎起樂。隨著樂聲,隱在暗處的訓鳥人放出了一群足上繫有小燈的玉鴿。數百隻玉鴿從暗處飛出,在宴堂前的花圃上空來回飛翔,不但如此,還能跟著樂聲的緩急時而集合,時而分開,遠遠望去,如夜空墜星,如流火起舞。
  
  京都的豪門貴族,家家蓄養樂伎,但能像蕭氏這樣,竟訓出如此一群可以伴著樂聲起舞的玉鴿,卻還是頭一家。
  
  眾人讚嘆不已,蕭氏微微得意。這時澄園管事奔入宴堂大聲通報,說沈將軍送給夫人的生日禮物到了,因堂中全是女眷,將軍止步於外,叫自己代轉夫人。說完奉上禮物,一只鑲滿珍珠寶石的花冠,珠光寶氣,一望便知價錢不菲。
  
  蕭氏在眾人的注目之下,叫身邊老姆接過花冠。
  
  鄭國夫人以團扇掩嘴,吃吃笑道:“這花冠沒萬錢怕是下不來的。將軍對你可真是上心,所謂一擲千金,不過如此。”
  
  其餘的官員夫人紛紛附和,爭相表達艷羨之情。
  
  蕭氏春風滿面,口中卻道:“哪裡就那麼好了?我看不過一件小東西而已,想必是他隨手買的,用來糊弄我罷了,倒叫你們看笑話了!”
  
  眾人奉承更甚。蕭氏有意無意似地瞟了眼菩珠,方叫人將花冠收起。
  
  貴婦人們有的繼續奉承蕭氏,有的飲酒,有的賞鳥。菩珠聽見坐自己右手邊的那個瑪葉娜王妃和她的近身侍女用番語低聲議論著沈暘和長公主李麗華的緋聞。
  
  這個番邦來的王妃,以為沒人能聽得懂她的話,竟如此肆無忌憚。
  
  菩珠自不會去戳破,裝作一無所知,和左手邊與自己搭訕的陳王王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感覺對面的寧壽公主李瓊瑤在看自己,便抬起眼望向她。
  
  李瓊瑤立刻面露惡色,扭頭,望了眼一個坐她身後另張桌上的婦人。
  
  那婦人姓顧,乃一大夫之妻,收到了李瓊瑤的眼神暗示,起身說自己有送給蕭氏的賀禮。
  
  “並非貴重之物,原本也拿不出手,唯一可取,便是我費了一番心思。只是笨重,還放在外頭,沒敢拿進來,怕貽笑大方。”
  
  蕭氏笑著讓人把東西拿進來。很快,幾個奴僕抬了一口方形大缸進來,小心地放在了一張桌案之上。眾人圍去觀看。
  
  原來竟是一座假山水鋪。只見缸中奇峰怪石,城郭人物,小橋流水,造景渾然天成,看著頗是有趣。
  
  顧姓婦人笑道:“是我特意找了匠人,以各色香料木做的這個玩意兒,供夫人平日無事賞玩。”
  
  蕭氏顯得很是驚喜,道她有心,又呼喚眾人鑒賞,忽扭頭,見菩珠坐著不來,笑著招手道:“妹妹你也來看。”
  
  眾人都看了過來。
  
  菩珠起身過去。
  
  蕭氏親親熱熱地輓住她的胳膊一同鑒賞,問那顧姓夫人,都是用什麼香料做的。
  
  顧氏拍了拍額:“似我這等粗人,怎能知曉?願聽夫人指點一番。”
  
  蕭氏看了眼山水鋪子,笑道:“有沉香、岑藿、丁香、薰陸、黃檀、白檀。”
  
  她報一品,眾人便贊一聲,等她報完,奉承聲四起,道她是個大行家。
  
  蕭氏含笑,擺了擺手:“這有什麼,尋常幾種易辨的香料木而已。”
  
  眾人奉承聲更大,這時寧壽公主忽開口喚菩珠:“四皇嬸,這些香料我只認得幾種,我聽說你母親從前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四嬸你家學淵源,能否指點一下侄女?”
  
  四周一下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全都射向了菩珠。
  
  菩珠看了眼一反常態的寧壽公主,笑著不開口阻止的蕭氏,知這是特意給自己準備的一個「威風殺」了。
  
  她要是接不上來,恐怕明天就會變成京都貴婦人口中的笑話。
  
  她八歲因罪發邊,河西那種地方,何來的機會讓她能像蕭氏一樣學會去辨認各種香木?
  
  但是可惜,要叫她們失望了。
  
  前世東宮八年,兩年皇后,天下什麼稀罕寶貝沒見過,何況這幾種香料木?
  
  菩珠忽然想逗一逗這幾人,於是裝作沉思,看著東西,半晌不作聲。
  
  公主脣邊浮上譏笑,眾人小聲議論,蕭氏倒是沒什麼特別表情,安慰似地拍了拍秦王王妃的手,正要開口替她解圍,忽聽她道:“沉香是為小山,岑藿丁香是為林木,薰陸作城廓,黃檀雕了屋橋,至於白檀,應是人物漁翁。”
  
  她上前,俯身輕輕嗅了嗅水,又道:“池水應為薔薇水與蘇合油所混。”
  
  她說完,抬頭望向蕭氏:“我小時在河西長大,見識有限,方才胡亂指認,若是看錯眼,教錯了公主,還請姐姐指正,莫笑話我。”
  
  蕭氏神色一僵,很快恢復笑容,誇道:“妹妹客氣了。果然出身大家,全被你說對了。”
  
  眾人面面相覷,公主臉色難看。
  
  菩珠作靦腆狀:“我怎比得上姐姐?方入京都不久,事事不熟,往後請姐姐多多指點我才好。”
  
  蕭氏滿口答應,送菩珠回到位子上,眾人跟著紛紛坐了回去,那尊假山水很快也被奴婢給抬了下去,不知如何處理掉了。
  
  宴樂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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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6:58 |只看該作者
第 51 章

  接下來的一齣獻舞,更是將宴會的氣氛推到了今夜的高潮。
  
  一群全部都是十四五歲的胡兒少年被領到了貴婦人們的面前。他們頭戴尖頂如山的高帽,帽上綴著明亮的珍珠,身上穿窄袖的衣裳,細腰則用飄逸的彩帶緊緊地扎束,每個人的脖頸上還戴了一只懸了一圈小鈴鐺的項圈,個個俊俏,當琵琶和胡笳的樂聲響起來,胡兒起蹲、旋轉、跳躍,隨著他們肢體的舞蹈,鈴鐺作響,彩帶飛舞。
  
  貴婦人們對獻舞反應不一。有的矜持地用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只露出雙目,有的笑吟吟地欣賞胡兒奴的舞蹈,還有一些眼睛盯著胡兒們的臉,和身邊女伴的低聲議論,不時發出一陣帶了曖昧意味的吃吃的笑聲。
  
  菩珠身旁那位瑪葉娜王妃的酒量過人,一杯接一杯地飲,自己半醉了不算,還勸菩珠也飲。
  
  人在蕭氏的地盤裡,還剛經歷過方才那一出的「殺馬威」,菩珠怎敢縱酒?藉口自己不會飲酒,推脫著悄悄注意蕭氏,發現陳淑媛和她在竊竊私語。
  
  和別的貴婦人們顯然在議論胡兒奴不同,她倆給菩珠一種感覺,似乎在說著別的什麼事情。
  
  應當是好事,蕭氏的臉上帶著笑容——那是一種猶如長久以來忍受著的屈辱和憤恨一朝得以宣泄似的得意而痛快的笑容。
  
  二人咬了片刻的耳朵,過了一會兒,她的注意力好似又回到了菩珠的身上,起身春風滿面地走來,關切地問她吃喝得如何,可有需要自己加以協助的地方,瞟了眼獻舞的胡兒奴們,低聲笑吟吟地道:“妹妹若是看中了哪個,只管和姐姐開口。”
  
  菩珠羞怯搖頭,蕭氏吃吃地笑,似正要打趣她,忽然這時,之前那個送花冠的管事又來了,將蕭氏請到一旁說了句話。蕭氏臉色微變,似是不悅,轉身匆匆出了宴堂。
  
  菩珠一時猜不出她那裡出了何事,不過興趣也不是很大了。今晚人見了,臉露了,多少也有點摸清楚對方對自己不懷好意了,至於根源,十有八九和李玄度脫不了干係。
  
  她心裡有點惱火。
  
  太不幸了。因為李玄度,自己莫名又收穫了一個敵人。最可氣的是,那個始作俑者現在對自己是毫無用處可言,簡直形同擺設,莫說讓她當皇后了,連求他幫自己找阿姆都成問題。
  
  菩珠不想再繼續留在這裡了,正好幾名貴婦人醉了酒,相繼被扶著退了席。一旁的瑪葉娜王妃似也喝得太多,有點頂不住了,她的侍女問她要不要去休息。
  
  瑪葉娜王妃搖頭,說再等等:“晚上還有個真正的大熱鬧沒到呢。”
  
  侍女好奇追問。
  
  王妃打了個酒嗝,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改用番語道:“長公主那個女人,一向瞧不起我,現在該她好看了。我的好朋友都尉夫人今天晚上給將軍夫人準備了一份大禮。她探聽到了一個消息,長公主的丈夫韓將軍在外頭養了個女人,並且也打聽到了可能的住址,就在京都之中。她們已派人去找,只要消息得到確證,長公主就是京都裡最大的笑話了。這才是將軍夫人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也是最大的熱鬧。”
  
  她的語氣充滿幸災樂禍。
  
  她口中的「都尉夫人」便是陳淑媛。
  
  菩珠聽得清清楚楚,愣了一下。
  
  她終於想了起來,前世好像確實出過這麼一件事。駙馬韓榮昌背著長公主在私宅養著從前的妻子。消息沸沸揚揚,得罪了不少人的長公主便成了京都貴婦人們私下譏嘲看熱鬧的對象。
  
  前世的這個時候,自己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對這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她也不是很關心,全是後來零零碎碎聽說的。現在回想,隱隱只記得那個女人好似很快得暴病死去,韓榮昌不久也搬出了長公主府,過了好幾個月,直到明年春,因為瘟疫的影響,這件事才漸漸沒人提了。
  
  前世因為和韓榮昌不熟,她對這事並不上心,印象也不深刻,現在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原來這是上官皇后和甘夫人對長公主施加的報復。
  
  幾個月前,因為長公主一黨的設計,令甘夫人的女兒陳惠媛名聲掃地,爭奪太子妃之位的事也隨之失敗,她們怎麼可能甘心看著長公主春風得意?必定在暗中想方設法地報復。
  
  也是韓榮昌運氣不好,就這麼變成了兩派女人暗鬥的炮灰。
  
  難怪方才陳淑媛和蕭氏咬耳朵的時候,蕭氏露出那種表情。這確實將會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禮物。
  
  起初一陣驚詫過後,菩珠遲疑了下,很快做了決定。
  
  不知道就算了,此刻陰差陽錯,既讓她聽到了這個秘密,還是盡快通知韓榮昌為好。
  
  雖然她也巴不得能看長公主的笑話,對這個前世後來興風作浪害了她的女人恨得不行,但韓榮昌人還算不錯。就是看在他前世最後壯烈捐軀的份上,能幫的話,她還是想幫他一把。
  
  就是時間有點緊,不知道趕不趕得上。
  
  罷了,盡力就是。
  
  菩珠立刻以更衣為藉口起了身,喚上帶出來的王姆,出了宴堂,來到外面庭院一個無人的角落,停在暗處,低聲將事情對王姆交待了一番,讓她立刻乘馬車去長公主府找韓榮昌,把事情告訴他。
  
  王姆匆匆離去。
  
  自己已是盡力了,能不能幫上忙,她也無法控制,端看韓榮昌的運氣了。
  
  菩珠在角落裡出神了片刻,吁出一口氣,邁步正要回宴堂,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抬頭,見走廊上來了兩個人,竟然是沈暘蕭氏夫婦。
  
  沈暘大步朝外走去,看著似要出澄園,蕭氏在後追趕而上,攔住了他的去路,質問他又要去哪裡。
  
  菩珠嚇了一跳,怎能再貿然走出去,急忙屏住呼吸,將自己藏得更深,想等這夫婦過去了再走。
  
  沈暘的去路被擋,不耐煩地道:“花冠也送了,你還不滿意?給我讓開!我有事!”
  
  蕭氏顫聲道:“你這也叫送?花冠是我自己備的,家奴送了過來!你平常不陪我就算了,今日我生日,竟也要走?是不是李麗華那個老貨又叫你了?”
  
  沈暘怒道:“無知婦人!我有要緊的正事,滾開!”
  
  蕭氏反而冷笑:“今日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休想走!想我蕭家何等門第,當初下嫁你的時候,你才區區一個五品的折衝都尉,更不用說你沈家出身低賤!如今飛黃騰達了,你眼中便沒了我?你的良心呢?”
  
  沈暘寒聲道:“我沈家是出身低賤,配你卻也綽綽有餘。秦王府裡的那位,倒是出身高貴,可惜你沒那個命。當初他去無憂宮,你怎不跟著去?若是跟著去了,如今的秦王妃指不定就是你了。別以為你有多高貴,我看你就是個賤人!”
  
  蕭氏仿佛被針給刺了一下,抬手便要扇他耳光,剛舉起手,對上丈夫射來的兩道幽幽的冷酷目光,那隻手便定在半空,落不下去。
  
  沈暘冷冷地道:“回你的宴堂去!”
  
  蕭氏腕上套的幾只金鐲在空中微微打抖,胳膊僵持了片刻,無力地垂了下去。她掩住眼底的怨毒之色,捂住臉低頭匆匆去了,隨後上來了一個沈暘的隨從,對他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距離有點遠,菩珠聽不到那隨從到底說了什麼,只看見沈暘點了點頭,轉身匆匆要走,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慢慢地轉過頭,看向了菩珠的這個方向。
  
  菩珠以為他發現了自己,心臟狂跳,睜大眼睛看著他轉身走了過來,正驚慌地想著該怎麼應對,忽見他停在距離自己十幾步外的一座假山前,低低地喝了一聲:“出來!”
  
  隨著喝聲,假山後現出了一道人影。
  
  菩珠認得那人,居然是李瓊瑤身邊的那個傅姆!
  
  菩珠這下詫異萬分。沒想到這裡除了自己,居然還有這麼一個人。
  
  再略加思索,登時明白了。
  
  必是公主還想尋自己的晦氣,方才留意著自己,見她出來,派了她身邊的傅姆跟著。
  
  傅姆倒不如何驚慌。
  
  她是公主乳母,在宮中很有地位,遇到了那一幕,不想令主家夫婦尷尬,這才藏了起來。方才不小心動了下,被察覺,索性出來,笑道:“沈將軍莫誤會,方才我是多吃了兩杯酒,更衣經過此處巧遇,不想打擾到將軍與夫人,這才避了一避,絕無別意。將軍放心,我耳朵有些背,什麼也沒聽到。將軍自便,我也去了。”
  
  她說完抬腳而去,才走了幾步,身後無聲無息地伸過來一條腰帶,脖子一緊,被那條腰帶給纏住了。
  
  傅姆拼命掙扎,兩隻腳胡亂地踢,踢得地上的小石子蹬蹬亂飛,奈何沈暘手中腰帶越絞越緊,很快傅姆兩眼翻白,面孔紫漲,舌尖微吐,氣絕倒了下去。
  
  沈暘仍未收手,繼續絞了片刻,確定人死透了,這才收回腰帶,若無其事地繫了回去。
  
  那隨從上來,看了眼地上的屍體,低聲道:“她是寧壽公主的乳母,等下見不到人,若公主問起,如何應付?”
  
  沈暘道:“放把火,燒了這地方,就說不慎走水,她自己誤入。”
  
  隨從道:“明白了。將軍放心去吧,這裡交給我。”
  
  沈暘最後一次望了眼四周,邁步沿著走廊出了庭院,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菩珠藏在角落裡,被方才所見的那一幕給駭得失了心魂。
  
  沈暘竟毫不猶豫地直接殺了這個傅姆。
  
  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寧壽公主身邊最得用的人!
  
  僅僅只是因為他擔心他和蕭氏的爭執被這個傅姆給聽到了?
  
  這實在有些不合情理。最大的可能,應該是他擔心片刻前這個隨從和他說的話被聽到了,這才殺人滅口。
  
  菩珠也來不及去想他們說的到底是什麼,見那個隨從將屍體拖到走廊上放下,走了,慌忙也從暗處出來,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然而來到來時的入口,發現庭院的門竟從外被固定住了,她出不去了。
  
  很明顯這是沈暘隨從幹的,放火前鎖上了門,免得萬一有人誤入發現屍體。
  
  菩珠慌忙掉頭,終於尋到了另一個出口。但遲了一步,這邊的門也被反鎖了。
  
  她被在困在了這個地方,出不去了!又不敢喊叫,唯恐招來沈暘的隨從。
  
  若被發現自己也在這個地方,等著她的結局,恐怕不會比這個老傅姆要好多少。
  
  汗水一下從她的額頭冒了出來,就在她極力鎮定心神,想再找找看有沒別的出路之時,幾只纏了火油的火把從墻外丟了進來,相繼落到了屋頂和走廊上。
  
  正是天乾物燥的季節,又好些天沒下過雨了,火苗上竄很快就燒著房子,周圍起了濃煙和明火,熱浪逼人。
  
  菩珠避開煙火,無頭蒼蠅似地到處跑,希冀能找到一條可以讓她出去的通道,然而一直沒有找到。
  
  院墻那麼高,憑了她自己,怎麼可能徒手翻墻?
  
  火越燒越大,整個庭院很快陷入火海,火藉著風勢,又翻出了墻頭,沿著相連的復廊朝前後堂蔓延而去。
  
  李玄度已經來到澄園,但人卻遠遠在外,沒有進去。
  
  他猶豫了。
  
  今晚這裡頭恐怕聚集了全京都一半的貴婦,若這麼當眾進去將她接走,於自己未免失臉。
  
  誰家郎君會做如此之事?
  
  她也不值。
  
  罷了罷了。
  
  李玄度打消主意,正要吩咐隨從代自己進去送個口信,再等在這裡接她回王府,自己掉馬轉身要走,見澄園的大門裡出來了一個人,正是沈暘。
  
  二人遠遠照面,便各自停住。
  
  沈暘略一猶豫,臉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過來,拱手行禮:“殿下駕臨,蓬蓽生輝,但不知殿下來此,有何指教?”
  
  李玄度翻身下馬,將韁繩和馬鞭拋給隨從,也迎了上去,微微頷首:“我來接內子回府。”
  
  沈暘一怔:“王妃來了?”
  
  李玄度看向他身後門內的輝煌燈火,神色驀地一凝。
  
  東南方向仿佛起了一團煙火,隨風隱隱傳來澄園下人雜亂的呼救之聲。
  
  李玄度一晃閃過了站面前的沈暘,人已入了大門,朝裡疾奔而去。
  
  沈暘回頭,看了眼那團漸漸起來的煙火,略一沉吟,轉身也跟了回去,見李玄度直奔宴堂,遲疑了下,自己往火場快步而去。
  
  ……
  
  火越燒越大,院墻之內,已經到處都是火苗。
  
  大約是死過一次的緣故,當大火真的要吞噬一切之時,她反而鎮定了下來,想到了兩個可以脫身的法子。
  
  第一是立刻找梯子,沒梯子,幾張高足椅也可用,疊在墻邊,她可以爬上去從墻頭躍下。就算跌斷腿,也好過被燒死在火場。
  
  但這法子會留下一個很大的隱患。沈暘過後必會檢查火場,發現疊在墻邊的椅,很容易就會想到當時還有人在裡頭。雖然她根本什麼都沒聽到,但他不會這麼想。既然他能毫不猶豫連寧壽公主的人都殺,加上殺人也被自己看到了,他怎麼可能放心。若追查下去,萬一查到自己身上,被這個如同毒蛇一樣的人盯上,那就是個大麻煩。
  
  所以她很快決定先試下另個法子。
  
  京都雨季多水,根據菩珠的經驗,似這種大宅,為防庭院漫水,通常會在院角留一個用作排水的洞。挖下去的溝渠連同墻角的開洞,整個大小雖不足一尺,但以自己現在十六歲的身段,若是努力縮身,應當還是能夠爬過去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樣。她很快就在院墻西南方向的角落裡找到了溝洞,迅速扒開堆積在洞口的淤泥和腐物,比量了下大小,回頭看了眼身後那已熊熊沖天的大火,一咬牙,閉著眼睛趴在地上,鑽了進去。
  
  溝底很臭,全是腐泥和爛葉的味道。她屏住呼吸,努力將自己那本就嬌小的身子縮得更小,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去,終於通過了雙臂,繼續朝前爬的時候,感到後背被墻洞上方的一處突出磚塊給卡住了。
  
  她又試了幾下,自己肩膀已是縮到極限,再不能小了。墻內那逼人的熱浪,仿佛正在朝著自己追來,她一咬牙,奮力朝前一衝,感到背上傳來一陣刮擦的疼痛之感,但好在那塊凸出來的地方被她通了過去。
  
  肩膀既過,腰身也就無礙,她迅速地爬了出去,看了眼前方。
  
  大火把人都引了過來,下風口的後堂部分建築也著了火,原本在後堂的許多婢女和僕婦驚叫著逃走,從她面前飛奔而過。
  
  菩珠吁了口氣,顧不上後背那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胡亂撣了撣沾在自己衣裙上的枯葉和泥巴,又抬臂用衣袖擦了擦面,定住心神,急忙也朝宴堂方向奔去,才奔出去十來步,大吃一驚。
  
  一個男子逆著逃生的方向,正往這邊行來,近旁火光熊熊,映出一張高鼻深目的臉容。
  
  竟然是沈暘!
  
  他居然還沒有走!
  
  菩珠想轉身躲一下,卻是來不及了,他已經看見了自己,驀地停下腳步。
  
  菩珠知道躲不過去了。
  
  運氣為什麼這麼差?好容易從火海裡逃了出來,竟然又在這裡遇到了這個人!
  
  想起他方才絞死那老傅姆的一幕,菩珠一陣恐懼,兩腿幾乎就要站不住了。她看著停在對面的沈暘忽地邁步,似要朝著自己走來,心又是一陣狂跳,腦海裡正在瘋狂想著對策怎麼解釋自己會出現在這裡,忽然睜大眼睛,整個人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喜之情給淹沒了。
  
  她看到了什麼?
  
  李玄度竟然也出現在這裡,正朝著這邊起火的方向奔來,神色焦急。
  
  “殿下!我在這裡!”
  
  菩珠眼睛忽然一熱,幾乎就要尖叫,抬腳就朝他跑去,沒提防裙裾纏腳,跑了幾步,足被裙裾給勾纏住,人朝前撲了過去。眼看就要摔倒,李玄度已是到了她的面前,將她身子一把抱住,穩穩地接在了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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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發表於 2021-1-11 00:17:09 |只看該作者
第 52 章

  李玄度方才奔入了宴堂,在一群驚慌的貴婦人和艷服胡兒當中沒找到那道身影,心當即一沉,立刻掉頭奔向了這邊的火場,見火勢沖天,心更是高高懸了起來,直到看到她的身影就立在路旁,這才一鬆,待聽到她高聲呼喚自己,又朝自己奔了過來,想都沒想,立刻去迎,忽又見她勾絆了下,眼看就要摔倒,當即奮力衝了上去,伸手便將她一把接住。
  
  一具柔軟的身子撲進了他的胸膛裡——但他還沒來得及有什麼感覺,先倒是聞到了一股衝鼻撲來的臭水溝味。
  
  李玄度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閉,屏了氣息,借火光飛快打量了一眼懷中的她,這才發現她身上的衣裙竟也帶了幾分凌亂感,裙裾沾了幾片腐葉,後領之上,甚至還蹭了一片苔痕。整個人……看著如同剛從草堆裡打了滾出來。
  
  幾乎是出於本能,他不欲讓外人看到她這幅被人欺負了似的狼狽模樣,想都沒想,立刻解下自己外氅罩她肩上,問道:“你怎在這裡?怎只你一人?她們人呢?”
  
  她出來時只叫王姆跟著,王姆被她打發走去辦事,身邊自然就沒別的人了。
  
  這是反常的,也難怪他開口便如此發問。但想到沈暘必定還在距離此處不遠的身後,菩珠那顆方因為見到他而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明明她上輩子救了李玄度,他卻和她有仇嗎?為何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心裡鬱悶得緊,面上卻小鳥依人地趴在他的懷裡,完全一幅被嚇壞了的樣子,用略揚的帶了哭腔的聲音訴道:“蒙將軍夫人盛情邀約,晚上我喝了些酒,先前出來更衣,不想遇到走水,我便慌了,天又黑,我不識這地方的路,王姆想必亦是被人給衝散了,我找不到她,吃了酒頭又暈暈的,迷了方向……幸好殿下你來了,方才我都要怕死了……”
  
  她訴完,弱聲嗚嗚地哭。
  
  李玄度沉默了,任她把臉埋在自己的懷裡,只替她拉好外氅,繫上襟帶,將她身子完全地裹了起來。
  
  沈暘走上來,慚愧地道:“內子以生日之名將王妃邀入府中,是為貴賓,我夫婦卻未盡到主人之責,這邊的庭院,想必是今夜的放鴿人疏忽,落下了火,以致引發走水,累王妃受驚。我心中甚是羞慚,請殿下與王妃恕罪!”
  
  李玄度未作聲,只問菩珠:“這邊火太大,不宜久留,你還能走路嗎?”
  
  菩珠本欲點頭,忽聽到宴堂的方向起了一陣嘈雜,似又來了不少人,隱隱辨出其中有蕭氏的聲音,心中一動。
  
  這婦人實是可惡,仗著以前和李玄度有那種關係,今日邀自己來,表面口口聲聲姐姐妹妹,顯得對自己處處關懷,實則暗懷鬼胎。想讓她出醜、抬高自己也就罷了,聽她和沈暘衝突時二人說的那一番話,莫非到了現在她對李玄度還是舊情難忘,企圖效仿長公主,勾搭昔日未婚夫做她的情夫?
  
  白日做夢!
  
  李玄度如今雖對自己毫無用處,但日後到了情勢不由人時,她必要迫他發憤圖強,起來一爭。將來就算自己生好了兒子,需要給他另外安排女人,她也絕不會容許這種危險的女人靠近他半步。
  
  不趁這樣的好機會當面直接打擊敵人,至少先打掉她的部分幻想,還等什麼時候?
  
  菩珠身子更軟了,好似被抽掉了渾身的骨頭,只剩兩隻手還有點力氣,攥著他腰間衣裳,有氣沒力地道:“我還能走……就是頭暈……”話音未落膝一軟,人直接滑了下去,眼看就要軟在地上了。
  
  李玄度單臂一下托住她的腰,阻止她繼續下滑。
  
  他低頭,望了眼埋在自己胸前的這顆腦袋,略一遲疑,終於還是順了她的意思,不動聲色地將她打橫從地上抱了起來,轉身朝外走去,很快與從宴堂趕來的蕭氏、鄭國夫人和陳淑媛等人遇到了一處。
  
  蕭氏已從方才乍見李玄度現身宴堂的震驚中恢復了過來,指揮人趕去救火,又命人幫寧壽公主去找不見了的老傅姆,擺脫掉焦急的公主,自己急忙也從宴堂出來,忽然看到這一幕,眸底閃過一道難以置信的目光,腳步一頓,忽然猶如灌注入了鉛水,登時邁不動了。
  
  不止是她,眾人也都看到了。秦王竟抱著王妃走了過來,她蜷在他懷中,身上還裹著件男子外氅,顯然,是從秦王身上剛脫下來的。
  
  婦人們盯著看,神色各異。
  
  蕭氏的視線,從李玄度的臉上落到了被他抱著的女子身上,又從那女子落回到他的臉上,望著,一動不動。
  
  菩珠緩緩睜眸,將自己埋在李玄度胸前的一張臉給轉了些出來,但一側的素額依然輕輕抵著他的臂膀,有氣沒力地道:“姐姐,我方才更衣回來,見這邊起了大火,驚慌間迷了方向,實在害怕,腿都嚇軟了,人又醉,立也立不穩,沒法下來和姐姐說話,還望姐姐見諒,莫怪我失禮。”
  
  眾婦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發聲。
  
  蕭氏回過神,撫了撫鬢髮,一張玉面露出微笑,立刻上前柔聲安慰,道無妨,隨即對李玄度道:“殿下,今日全是我的罪。我將王妃請來,卻未能照顧好她,令王妃受驚至此地步。改日我定重新設宴,好生賠罪。”
  
  她凝視著面前這位與她記憶重疊卻又已然完全不同的男子,目光溫柔,語氣真摯。
  
  李玄度只道:“內子受驚不輕,我先帶她回府了。失陪。”
  
  他朝對面的眾婦人微微點了點頭,抱著菩珠繼續朝前走去,在身後那一道道注目之中出了大門。
  
  今日跟著菩珠出來的剩餘幾個婢女也匆匆跟了出來。李玄度將菩珠放上馬車,令車夫駕車,自己騎馬而行,回到王府,馬車停在大門之外。
  
  菩珠靠在車廂裡,坐等李玄度再來抱自己下去,誰知他卻未再過問自己,丟下她就朝裡去了。
  
  菩珠只好自己下馬車,跟著他回到了寢堂,進去後,李玄度命婢女們全都出去。眾人紛紛退出,最後屋中只剩他二人。
  
  菩珠感到有點不妙,決定先道謝,於是臉上露出笑容朝他走去,才走了兩步,他皺了皺眉:“站住!離我遠些!”
  
  菩珠腳步一頓,終於意識到,原來他是嫌自己身上有味道。
  
  她後退,口中道:“我先去沐浴。”說完急急要走,卻聽他又命令:“給我站住!誰讓你走了?”
  
  她只好站住了。
  
  李玄度雙手背後:“酒醒了?能站穩了?”
  
  菩珠明白了。
  
  原來他在澄園時便知道自己在裝了。
  
  她尷尬,弱弱地說:“能……”
  
  李玄度哼了一聲,扭著臉打量她:“晚上到底怎麼回事?你去了哪裡?沾來一股子的臭水溝味?”
  
  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她,神色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嫌棄。
  
  菩珠遲疑著,還在想該怎麼開口和他解釋晚上發生的那麼多事,耳邊聽到他又問:“你與沈暘妻關係很好嗎?”
  
  菩珠搖頭囁嚅:“不好……”
  
  他道:“既不好,為何非要去赴宴?眼皮子就這麼窄,非要往熱鬧堆裡湊?去了也就罷了,不在宴堂好好待著,你竟一個人跑去火場那種地方轉!我還道你真的醉了,腿腳不好也就罷了,連腦子也壞了!”
  
  菩珠被他如此毫不留情地訓斥著,分明知道自己應當忍,偏偏竟就忍不下去。
  
  昨晚她分明問過他的。當時他自己態度那麼冷淡,一副愛理不理的樣,也沒說不讓她去,今天她去了。好了,現在成了她眼皮子窄,喜歡湊熱鬧?
  
  她又為何一個人在火場那種地方打轉?還不是因為她同情韓榮昌,想幫他一下,誰知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
  
  耳邊全是他冷聲冷氣的訓斥聲,後背那被刮擦過的地方仿佛更加刺痛了,今夜遭到的所有驚嚇和委屈,一下全都化作了氣惱。
  
  菩珠不想再聽他罵自己了,道:“我要沐浴了!”說完解下他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氅,放在了一邊。
  
  李玄度一頓,仿佛也惱了,沉著臉,高聲命駱保進來。
  
  駱保應聲而入,感覺氣氛不對,偷偷看了眼秦王夫婦各自的表情,小跑到了近前。
  
  李玄度指著她方脫下的外氅:“拿去丟了!”
  
  駱保一愣,看了眼衣裳,仿佛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遲疑了下,又看向菩珠。
  
  菩珠負氣道:“秦王說他不要這衣服,叫你拿去丟了,你沒聽到?”
  
  駱保噯了一聲,急忙拿起衣服,退了出去。
  
  李玄度冷聲道:“早些休息罷,莫再來擾我!”說完再不看她一眼,拔腿便出了寢堂,丟下她走了。
  
  居然嫌棄她到了這種地步!
  
  菩珠愈發生氣,也是有點傷心,自然也不會再巴巴地追上去求他聽自己解釋了,立在原地發呆了片刻,抬手聞了聞自己的衣袖,叫婢女進來服侍著卸妝沐浴。
  
  後背被刮擦破了的肌膚碰到熱水,火辣辣地作痛。她忍痛淨身出來,換了衣裳,想叫侍女幫自己擦藥,卻發現房內那只藥匣裡備的傷藥上次全被她拿去給了崔鉉。
  
  應當只是擦破了點皮膚而已,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傷,她也不想多事了,作罷,只一個人在房內悶悶地坐等王姆,片刻之後,總算等來了好消息。
  
  王姆回來了,道她順利見到了韓駙馬,已把消息轉給他了。
  
  菩珠心想要是能幫他避過這一場禍事,今晚也算是有所獲,但心中終究覺得無趣,更提不起勁頭,又叫王姆去看看秦王是不是在靜室裡。王姆很快回來,道是,菩珠點了點頭,讓她去歇了,自己在房內又打轉了片刻,終於怏怏地先上床去睡覺了。
  
  漸漸深夜,李玄度獨自在靜室裡閱著經籍,果然一直沒見她再來打擾了,但心中的惱意,卻是半分也未能消下去。
  
  菩家的孫女,膽子是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放肆了。
  
  今晚竟學會了和他頂嘴,甩臉色給他看!
  
  李玄度感到胸中愈發氣悶,扔下手中黃卷,從雲床上翻身而下,趿著木屐走去開窗,正對著窗外夜風長長呼吸吐氣,忽聽到門外起了駱保的足步聲,接著輕輕叩門。
  
  他心微微一跳,道她終於忍不住還是來了。待身後那扇門被推開,頭也不回,只問:“何事?”
  
  駱保聽出他語氣冷淡,小心地道:“稟殿下,韓駙馬派人給殿下傳了封信。”說著遞了上來。
  
  李玄度一怔,接信展開。
  
  韓榮昌的信很簡單,寥寥數語,字跡也很潦草,顯然是倉促間寫下的。信中說,他收到消息便立刻趕去,算是有驚無險,已將妻子另外安置。他對王妃是萬分感激,特意連夜書了此信,請李玄度代他向王妃轉達謝意。待他那邊的事全部處理妥當,他再親自登門向王妃道謝。
  
  李玄度反覆看了兩遍,莫名其妙,沉吟了下,收了信,命人去將王姆喚來。
  
  王姆匆匆趕來,聽秦王開口問韓駙馬之事,不敢隱瞞,將今晚王妃領著自己出了宴堂吩咐她去找韓駙馬傳消息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見秦王半晌沒作聲,神色古怪,疑心會不會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心中有些不安,又替王妃辯解:“殿下,王妃只是不想此事鬧大了,若真泄了出去,長公主也是失臉。她一番好意,這才叫我去告訴韓駙馬一聲的,王妃絕無惡意。”
  
  李玄度讓她回去休息,自己在靜室裡又徘徊片刻,終於回了寢堂。
  
  屋內燭火明亮,卻是悄無聲息,那面絳帳低低地垂落下來,隱隱映出床上一道側身向裡臥眠的身影。
  
  李玄度走到了床前,停了片刻,見她不動,似已沉沉睡去,遲疑了下,輕手輕腳地上了床,慢慢躺了下去。
  
  菩珠其實卻還醒著。
  
  晚上遭遇了這麼多的事,簡直是死裡逃生,她心再大,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睡著,何況回來了,還被李玄度這麼對待!
  
  因為後背疼痛,便不能仰臥,如此面向裡地側臥著,心裡一直在氣悶,又努力勸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忽聽到他回來的動靜,等他上了床,便裝作睡了過去,不動。
  
  李玄度又如何睡得著?想著方得知的那件事,未免有些懊悔自己的態度,一時卻又拉不下臉叫醒她,躺下去後,忍不住看她,視線落到她後背的一片衣裳上,不禁定住。
  
  她穿著白色的絹紗中衣,後領下的衣衫上,似隱隱透染了幾縷血色,雖然輕淡,燭火映入帳子後光線也很昏暗,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她後背的衣上,分明是血的沾染痕跡。
  
  李玄度一怔,再不猶豫了,開口道:“你背上有傷?到底怎麼回事?”
  
  他不問還好,這麼一問,菩珠只覺那片爬水溝留下的擦傷更痛了。自己想想都覺羞恥,若是被他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麼譏笑。
  
  她默默咬脣,就是不說話,忽感到他向著自己靠了過來,伸手似要翻下她衣襟察看傷處,便扭了扭身子,躲開他的手,悶悶地道:“不用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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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她拒絕著,扭著身子躲著他。
  
  李玄度手掌握住了她躲閃的肩,隨即輕輕拍了拍,低低地道:“莫動,讓我瞧瞧。”
  
  菩珠咬了咬脣,不動了,任他將自己的身子翻了過去,趴在枕上。
  
  李玄度將衣領從她的雙肩輕輕褪落,褪下去幾寸,便看到了她背上的一片擦傷。
  
  擦傷的位置在背脊右側的蝴蝶骨旁,傷不深,但傷面卻不算小,有掌心那麼大,擦破了一片雪白細嫩的肌膚,血絲從一道一道的細細傷痕裡滲了出來,已經凝住,沾了一片在衣裳上。
  
  這樣的傷,和他自己到現在還沒痊癒的手傷相比,說實話,微不足道,但落在她的身上,不知為何,看起來就是很疼。
  
  他微微皺眉,問道:“到底怎麼一回事?你去赴宴,弄的一身狼狽不說,竟然還把自己傷成了這樣?”
  
  菩珠心頭的鬱悶一下化為了委屈。
  
  她可太倒霉了!
  
  難得今晚一時衝動做了件不思回報的純粹好事,誰知道竟把自己弄得險些喪了命。好容易逃生,回來還被李玄度罵——
  
  這麼說吧,他這個人要是很靠得住,看在他對自己有用的份上,她忍忍也就算了。偏偏他一點兒也不上進,還靠不住。
  
  上輩子他就靠不住。她最後落難的時候,指望他能救自己,最後指望落空了。
  
  這輩子陰差陽錯,她做不成現成的太子妃了,做了他的王妃,想要實現心願,往後還不知道要經歷怎樣的波折。雖然她不怕,有事迎上去,想辦法盡力應對就是,但攤上了這麼一個看著很是靠不住的郎君,加上她漸漸得出來的一個經驗,前世發生過的事,這輩子未必就會再現。
  
  萬一……萬一這輩子他無用到底,自己逼他也沒用,他就是做不成皇帝,她豈不是白白委屈,空折騰一場?
  
  一想到如此的可能,菩珠的心便涼汪汪一片,耳邊聽到他還不停催問著自己晚上的生死經歷,愈發委屈,眼睛一下就紅了。
  
  李玄度問話,她趴著枕上不動。李玄度等了片刻,小心地將她的臉從枕上翻了出來,這才發現她居然在哭,眼淚把枕面都打濕了一片。
  
  他更加焦急,再次發問。
  
  菩珠還是不說。
  
  非但不說,還把臉又埋回在了枕上,就是不讓他看。
  
  李玄度從出生第一日起便是天之驕子,從小更是享盡榮華,隨心所欲,雖本性不失純良,卻也養成了眼高於頂、以自我為中心的急性子,更不會去看別人的臉色。是這些年接二連三的巨大變故,如鈍刀一點點地削了他肉身上的芒刺,鮮血淋漓裡,他沉靜了下去,但在骨子裡,卻依然還殘留了那麼幾分少年時的余性,只不過平日藏得很深,輕易不會讓人覺察而已。
  
  唯獨此刻,對著這樣一個被皇帝硬塞過來的小妻子,罵顯然是不行了,哄也不行,他看著她衝著自己的後腦勺,心中一陣煩躁,只覺女子是天下最煩人的東西了,忍不住又沉下了臉:“罷了,你若實在不想見我,我走便是了!”說完一把掀開帳子就要下床。
  
  菩珠蹭地轉過來臉:“你要是想害我明天又聽那個黃老姆嘮叨,說我沒用,你就走好了!最好都不要回來了!”
  
  李玄度人還是坐在床沿邊,不動,只斜睨了她一眼:“那你把事情給我說清楚!你的傷到底怎麼來的?”
  
  菩珠決定把自己幫了韓榮昌的事情公布出來,免得他老認為自己從來不做好事。
  
  她擦了擦眼睛,坐起來,說自己晚上無意聽到瑪葉娜王妃和侍女的私語,急忙出來叫王姆去通知韓榮昌避禍,誰知巧遇沈暘夫婦爭執,再然後,沈暘殺了尾隨自己的公主傅姆,放火燒院,毀屍滅跡,結果她也被關在了裡頭。
  
  隨著她的講述,李玄度神色漸漸凝重了起來,轉身問:“沈暘和他手下當時說了什麼,你聽到了嗎?”
  
  菩珠懊悔不已,搖頭:“距離有些遠,他們說話又輕,我沒聽到。”
  
  見他凝神,她咬了咬脣:“都怪我沒用,要是當時聽到就好了……”
  
  李玄度回過神來,立刻道:“無妨!這原本就不是你的事!那樣的情況下,你能自己逃出來,便已是了不起了,也是萬幸!”
  
  他瞥向她的肩背:“你如何出來的?背上便是當時受的傷?”
  
  那羞恥的經歷,菩珠根本就不想讓他知道,聽他又追問,含含糊糊地說:“也沒什麼,是我自己一不小心弄的……也非大事,小傷罷了……”
  
  李玄度仿佛不悅,皺眉盯了她片刻,忽轉身掀帳,看著又要下床走了。
  
  菩珠不想讓他再回靜室去。他要是走了不回來,明天那個姓黃的老婆子肯定又要說她。
  
  她一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見他轉頭看著自己,吞吞吐吐地說:“我是……是從墻角的一道水溝裡爬出來的,溝口窄,爬的時候,背上被刮了一下……”
  
  她說完,連白皙的耳垂上都泛出了一層羞恥的紅暈,怕他要嗤笑自己,垂著眼睛根本不敢看他。
  
  他竟然沒有譏笑她,但片刻之後,竟又轉過身,作勢下榻。
  
  菩珠真的急了,心裡更是失望,再次攥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殿下你怎的還走?我不是已經全都說出來了嗎?”
  
  看她平時頗有點小聰明,今夜竟也能在火場中找到如此一條逃生之路,怎此刻又變的如此一副蠢樣,總以為是他丟下她要走了。
  
  李玄度心裡又覺後怕,又實在忍不住想笑,極力繃著臉說:“我去幫你取藥!”
  
  菩珠一頓,這才明白了過來,是自己誤會了,臉一熱,急忙放開了手。
  
  李玄度出了寢堂,很快回來,手裡多了一只藥瓶子,叫她轉身。
  
  菩珠乖乖轉過身,背向著他。
  
  李玄度小心地往她傷處塗藥,一邊塗,一邊還將他的臉湊近了些,往她的傷口附近輕輕地吹了幾口氣,柔聲問她疼不疼。
  
  認識他這麼久了,這好像是第一次,他對她這麼溫柔,沒有譏嘲,沒有訓斥,充滿了耐心。
  
  菩珠心跳不知為何有點加快,臉好像也熱了起來,幸好背對著他。
  
  她一語不發,只搖了搖頭。
  
  李玄度替她上完藥,又看了她的背影。
  
  她靜靜地低頭垂頸,衣衫依然褪落在臂上,露著兩只香肩和整片白嫩得好似細豆腐的後背肌膚,細嫩得叫人看了簡直想要咬上一口,好再細嘗她是什麼滋味。她漸漸收窄的玲瓏的腰肢曲線也一直往下,下到一處令人浮想聯翩的位置時,卻被一堆多事的絹紗衣料給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
  
  李玄度閉了閉目,“好了,把衣裳拉回去!”
  
  他甕聲甕氣地說,聲音有點粗,又低又沉。
  
  她照辦,默默地將衣裳拉了回去,遮住玲瓏的腰,掩了雙肩和雪背,最後整理好衣襟,將她的身子完全地遮擋好,方轉過了臉,朝他感激地一笑:“多謝殿下。”
  
  他會需要她的這一聲道謝?
  
  李玄度心中一陣莫名的失望,還有點不悅,當然並未表露,只隨口唔了聲,將藥瓶子一擱,用塊帕子擦了擦自己沾過藥膏的手指,隨意躺了下去,屈起一臂枕在腦後,閉上了眼睛。
  
  菩珠也跟著他躺下去,雙臂交疊枕臉,人趴在枕上,歪著臉朝向他。
  
  李玄度閉目片刻,說:“晚上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開始為何不說?”
  
  菩珠漸漸已經不怕他了,頂他:“我還沒說,你就罵我!”
  
  李玄度哼了一聲:“我那叫罵?”
  
  菩珠想起他命駱保扔掉他那件自己不過裹了一下的外氅,呵了一下。
  
  “你還讓駱保把衣服給扔了?哪裡就那麼臭?”
  
  李玄度沒有睜眸看她,卻也能想象此刻她那一臉惱火之色的樣子。
  
  “行了!我明天讓他取回來,滿意了嗎?”
  
  “殿下,你表面看起來那麼和氣,私底下脾氣太壞了!還是你就討厭我,只對我這麼壞?”
  
  “我對你已經夠好了。”他糾正她。
  
  真對我好,那就和我生兒子,你再去造反,讓我做皇后……
  
  這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最後還是忍了下去。
  
  現在不是再次談這些的時候,菩珠心裡清楚。
  
  不過,今晚雖然很倒霉,差點丟了命,但也算是有了意外收穫。
  
  雖然李玄度對她的態度還是讓她不甚滿意,但感覺比起從前,兩人距離已經近了不少。
  
  只要關係越來越近,以後生兒子當皇后攛掇他造反什麼的,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她決定見好就收,先不談這個,免得又讓他瞧不起自己。
  
  “殿下,今晚我真的還要再謝謝殿下你。”
  
  菩珠趴在枕上,雙眸凝視著他,柔聲說道。
  
  李玄度懶洋洋地睜眸,瞟了她一眼。
  
  “謝我什麼?”
  
  “殿下在澄園裡就知道我能走路,還是抱了我。殿下你真好啊。”
  
  李玄度也有點不明白,自己當時怎就聽從了她的意思,配合她去滿足她的虛榮心。
  
  可憐又可笑的女人的那點虛榮心……
  
  菩猷之的這個孫女,實在是太淺薄了。從他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沒有半點女子該有的美德和矜持。
  
  他真的沒法不去鄙視她。
  
  但聽到她這樣向自己柔聲表達謝意,顯出很快活的模樣,李玄度忽然又覺得這也沒什麼了。
  
  人活於世,實是苦大於樂,痛大於喜。
  
  她卻能如此輕易便獲得快樂和滿足,哪怕這快樂滿足是如此的淺薄,李玄度忽覺也是不錯。
  
  他甚至有點羨慕她了。
  
  他笑了笑,閉上眼睛,唔了一聲:“睡吧。”
  
  已是下半夜了,燈樹上的蠟炬一寸寸地坍縮,相繼滅去,寢堂裡的光線也慢慢暗了下去。
  
  藉著最後一點蠟炬的光照,菩珠偷偷睜開眼睛,望著身邊睡了過去的李玄度。
  
  他真的是個美男子,長得這麼好看,難怪那個蕭氏到了現在還對他懷有心思。
  
  逼他造反、讓自己做皇后什麼的,可以慢慢來。但生兒子的計劃,卻可以提上日程,先來試一試。
  
  她又查過小冊子了,等過幾天,她的月事乾淨了,到下個月大約秋獮的時候,就又是一個機會。
  
  她得讓他帶自己同行。
  
  當然了,她跟去的目的,除了這個,也是為了懷衛。
  
  前世記得這個時候,懷衛好像已經出了意外。這輩子雖然平安無事了,但秋獮這種熱鬧,韓赤蛟肯定也要去湊的,只要這傢伙還能靠近懷衛,菩珠就覺得不放心。
  
  等秋獮過後,看看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懷衛回銀月城,或者把韓赤蛟給打發出京都。讓這倆人遠遠地分開,這樣才能放心。
  
  菩珠打定主意,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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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發表於 2021-1-11 00:17:35 |只看該作者
第 54 章

  枕邊人徹底地安靜了,耳畔聞得她呼吸聲輕悄而平穩。
  
  李玄度緩緩睜眸,轉臉看向了她。
  
  她側臥在枕,睡得甚是香甜的模樣,怕是天上打雷也吵不醒她了。
  
  李玄度望著,漸漸出神。
  
  那夜放鷹台回來之後,她便再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要和他親近的意思或者舉動了。
  
  對此李玄度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與此同時,他也愈發肯定了一件事。
  
  菩猷之的這個孫女,果然是追名逐利、蠅營狗苟,一雙眼睛生得漂亮,但卻勢利得很。一旦認定自己沒法滿足她的那些野心和欲望之後,她便似忘了她的另一個身份:她也是他的王妃。
  
  似今夜,他屈尊親自去接她,順著她的心意眾目睽睽之下抱她,回來還親手給她上藥。
  
  今夜之前,李玄度根本不會相信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但他還是做了。
  
  她卻只有一聲道謝。
  
  當然,李玄度做這些的時候,根本未曾想過她應當如何回報自己。
  
  但她如此反應,這麼快竟丟下自己又安然入眠,而他卻怎麼也睡不著覺,隱隱似有幾分郁燥之感。
  
  李玄度早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知道自己這是怎麼回事。
  
  他反省了下,覺得他是不是清心寡慾太久了,今夜竟會覺得她的身子還是不錯的,那片帶了擦傷的裸背也很美,有幾分勾人的意思。
  
  這令李玄度心中又生出了幾分微妙的不快和失落之感,尤其是看到她又丟下自己酣然入夢了。
  
  他再次地反省,覺得自己還對她太過縱容了。
  
  她實在是不配他這麼對她。
  
  他也不再看她睡覺的樣子了,轉回來臉,再次閉目。
  
  帳外,燈樹上的那最後一點蠟炬也燃盡了,帳中隨之陷入了一片昏暗。
  
  他在黑暗中慢慢呼吸了幾口氣,驅走腦海中的各種雜念,靈台漸漸清明,又開始回想今夜她的遭遇。
  
  說實話,他感到有點後怕。
  
  今夜她實在是危險。若不是她自己機智,加上有幾分運氣,恐怕不是被沈暘發現,當場步了那個老傅姆的後塵,就是已經被燒死在那個地方了。
  
  雖然她勢利,令他瞧不起,他更是迫於情勢,才接納了這門他不想要的賜婚,但這並不表示他想她出事。
  
  畢竟,只是個小女郎而已。貪慕榮華富貴,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
  
  沈暘到底在謀劃什麼,為了保守秘密,毫不猶豫竟連寧壽公主的老傅姆也給殺了?
  
  最後那一刻,他恰巧又在火場附近遇到了她。
  
  以此人的機警和心機,他會不會懷疑她當時也在附近?日後會不會對她不利?
  
  李玄度閉目了良久,忽又想到她好似怕冷,偏偏睡覺又不老實,滾來滾去,被子總是會被她踢掉。
  
  重陽已過,秋溽漸消,下半夜會涼。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伸過去手,將她身上那幅滑落了些的被衾往上拉了拉,幫她蓋好了被。
  
  ……
  
  蕭氏的生日宴本計劃通宵達旦,因為這場意外的大火,草草打斷,貴婦人們紛紛離去。
  
  大火既起,一時又怎能撲滅,從中心的積碧院開始燒了一夜,燒完了附近相連的幾座建築,下半夜,這才慢慢熄滅。
  
  天亮後,京兆尹得知澄園昨夜失火,親自前來慰問並詢問情況。
  
  沈暘仿佛一夜未眠,指揮滅火,眼睛熬得通紅,親自見京兆尹,陪著敘話,解釋說,昨夜花宴裡放演的舞鴿腳上懸著小燈,極有可能是馴鴿人疏忽,令舞鴿逃飛,燈火落到積碧院,這才導致意外大火。
  
  京兆尹知他位高權重,大早地趕來,不過是趁機拉近和他的關係而已,正唏噓著,突然聽到火場的方向傳來一陣驚呼聲,接著,澄園的一個管事臉色蒼白地跑了過來,稟告說,方才剛進入積碧院清理火場,就在走廊上發現了一具被燒焦的屍首,經辨認,仿佛就是寧壽公主身邊的傅姆。
  
  那傅姆昨夜出了宴堂,隨後便一直沒有回來。寧壽公主從小是她帶大的,感情頗深,不見了人,十分焦急。蕭氏昨夜命人一直在附近尋找,卻始終找不到人,沒想到今早竟收到這樣的消息!
  
  沈暘神色凝重,立刻和京兆尹奔入火場,果然看見一具焦屍。
  
  公主昨夜走後留下來的一個宮女辨認出屍首頭上燒得變形的金飾正是傅姆所有,應當是她昨夜誤入此院,不幸罹難。
  
  全場皆驚。
  
  似這種火場死人之事,無人報官,衙門便不會主動派人來查,何況京兆尹本人就在現場。
  
  蕭氏聞訊趕了過來,見狀忍住噁心,命人將焦屍包裹了抬出來收殮,和沈暘對好說辭,便急忙入宮去向公主告罪。
  
  一番忙亂過後,沈暘送走京兆尹,回到了積碧院。
  
  一夜之間,屋宇夷為平地,庭院裡到處都是從大火中坍塌的焦樑斷木和碎瓦頹垣。管事見男主人回來了,急忙迎上來,說已經照他的吩咐,命人暫時不許靠近那燒死人的地方了。
  
  沈暘頷首,叫管事先帶人去清理別的過火之地,自己獨自踏入那片焦黑的廢墟之地。
  
  昨夜遇李玄度突然到來,他只能中斷原來的計劃,更怕萬一出岔子,第一時間便折回去察看火場,沒想到竟在積碧院的附近遇到了李玄度之妻。
  
  她的模樣看起來實在狼狽,太反常了,看著像是倉促間剛從哪裡逃出來似的。
  
  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時候,那婦人拼命掙扎,當時仿佛想說什麼,兩隻手還拼命指向他身後的某個方向。但當時他並未留意,勒死人後也沒細想,當時就離開了。在這裡遇到了如此的她,沈暘生性多疑,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便暗暗留了個心,今早等到那婦人的焦屍被發現,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便命人不得入內,此刻屏退下人,獨自入了火場,仔細地搜索了起來。
  
  他照著昨夜那傅姆所指的方向,慢慢地尋了各處,起初並無發現,直到來到一處墻角,視線落在泥地之上,定住了。
  
  這個角落長年照不到日光,地面腐土蓬鬆濕潤,昨夜過火也不深,且是上風方向,地上未堆積多少的煙塵。
  
  他在角落的一片泥地上看到了一雙足跡,小巧玲瓏,應是女子的雲鞋所留。
  
  沈暘蹲了下去,端詳鞋印,又伸手,以虎口丈量了下鞋的窄瘦長短,最後抹平了足跡,站起來,看向昨夜自己被蕭氏追上後發生爭執的走廊方向,出神了片刻,繼續在廢墟裡尋找。
  
  最後他停在院墻的西南角,視線盯著角落裡的排水溝口,神色微微詫異。
  
  溝口附近,有被扒拉出來的腐草和敗葉。顯然應是最近留下的痕跡。
  
  他趴了下去,觀察溝口對面,很快斷定,這個出口,就在位於昨夜他遇到她的道旁附近。
  
  他從地上起身,轉過頭,凝望著那個留有兩隻小巧足印的庭院一角,腦海裡慢慢地浮現出了昨夜的一副畫面。
  
  她躲在這個角落裡,目睹了自己和蕭氏的衝突,也目睹了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整個經過,在他離開後,因為出路被堵死,她在起火的庭院中找到了這個口子,逃了出去,恰被回來的自己遇到了。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當時她一身狼狽,驟然見到自己時,會是那種驚駭恐懼的表情。
  
  沈暘並不擔心她看到自己勒死公主傅姆的事,他可以篤定,她最多只會把這事告訴李玄度,但不會把這件事泄露給別人。那樣對她毫無好處可言。
  
  但這個意外對自己的不利,也是顯而易見的。
  
  往後他行事,必須更加謹慎。
  
  他又目測了下昨夜她的藏身之地和自己當時的距離,最後剩下了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李玄度妻,菩猷之的孫女,她昨夜到底有沒有竊聽到自己和隨從說的話?
  
  ……
  
  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李玄度從高陽館出來,在宮門附近遇到了入宮前去探望陳太后的長公主李麗華。
  
  蕭氏沒能如願,那夜撲了個空。李麗華絲毫不知自己避過了一場丟臉的口舌之災,前世的這個時候,一向追求風頭的她甚至沒有跟隨大隊參與秋獮。她只聽聞蕭氏的生日花宴被一場大火草草打斷,不但如此,寧壽公主身邊的傅姆也被大火燒死了,聽聞公主十分傷心。不但如此,新太子妃姚含貞不得皇后歡心,私下自然暗暗投靠於她。李麗華愈發春風得意,這裡遇到了李玄度,便笑著打趣:“四弟這是急著要回府了?也是難怪,府裡有弟妹等著呢。阿姊聽說四弟對弟妹極是寵愛,那夜在蕭氏那裡,大家親眼所見。昨日去探望太皇太后,本想說給太皇太后讓她高興下,誰知她老人家比我知道得還早,反倒是我孤陋寡聞!”
  
  滕國夫人蕭氏舉辦生日花宴,誰知澄園失火,還燒死公主傅姆,這事已經傳開,隨之而來秦王那夜親自去接王妃,還當眾抱走受了驚嚇的王妃,此事更是被好事之人傳得人盡皆知。
  
  李玄度心中正懊悔那夜自己的舉動。
  
  去接她也就罷了,算不了什麼,但當眾抱她出去,實在太過招眼,難怪旁人如此議論。
  
  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含含糊糊對付了兩句便要離開,不料長公主又笑吟吟道:“離秋獮還有幾日,正好我之前買的那個新園子修好了,花木也都移栽完畢,趁著無事,我邀了幾個親友湊個熱鬧,開個開園宴。我已派人去請弟妹了,到時候我就等著看四弟再來接她了。”說著又笑:“似弟妹那般的人,莫說四弟你了,便是阿姊見了也愛得不行。你是男人,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伴她,往後你讓弟妹不必見外,多和我這邊走動。”
  
  自己的長姊李麗華不但生活奢侈,且十分放蕩,除了情夫沈暘,據說另也養了年輕俊俏的面首。
  
  李玄度立刻代菩珠婉拒:“阿姊見諒,她小時候遭逢家變,又在河西長大,沒見過世面,膽子很小。前幾日在那邊受的驚嚇實在不輕,回來連著幾個晚上都夢魘了,白天也是神思恍惚。阿姊的開園宴恐怕難以成行。弟先行恭賀阿姊,到時再派人隨禮,為阿姊助興。”
  
  李麗華一臉的憐惜,想了下道:“既如此,讓弟妹好生休養為宜,我這裡就不用來了,待秋獮你帶上弟妹同行,到時我和弟妹親近也是一樣。”
  
  李玄度目送李麗華身影入宮,回到王府,不見她人,才知她今日被接去蓬萊宮說話了,此刻還沒回。
  
  蓬萊宮中,菩珠和懷衛還有李慧兒一道陪著姜氏用完了飯,正坐著說話,宮人道秦王來了。
  
  菩珠轉頭,果然看見李玄度走了進來,上前到了姜氏面前,問安行禮。
  
  姜氏問他吃了沒。李玄度道自己用了飯來的,又說前些天因忙於籌備秋獮之事,沒能來此探望,今日回得早,便來看望皇祖母。
  
  姜氏含笑點頭,問了他幾句關於秋獮的籌備之事,懷衛忍不住跑了過去道:“四兄,方才我和寧福正與阿嫂說這個事呢!外祖母已經答應讓寧福去了!到時候你也帶上阿嫂,我們一起去!”
  
  菩珠看著李玄度,卻見他微笑道:“你阿嫂不去,她留在京中,等我回來了,我再帶她去探望我外祖。”
  
  菩珠一頓。
  
  秋獮快來臨了,這兩天她正想著怎麼讓他帶自己同行。因為還沒確定下來,所以方才懷衛興致勃勃地在那裡討論出行計劃的時候,她就聽聽,沒表態。
  
  沒想到李玄度一開口,竟就這麼替她做了決定。
  
  她自己還沒說什麼呢,李慧兒的臉上立刻露出失望之色,懷衛一愣,更是一蹦三尺高,拽住了李玄度的衣袖:“不行,她也要去的!我們都去了,為何讓她一個人留下!”
  
  李玄度笑而不語。
  
  懷衛撒手鬆開了他,轉頭問菩珠:“阿嫂,你也要去的,是不是?他不帶你,你跟我去!你坐我的馬車!”
  
  菩珠再次看向李玄度。
  
  他若無其事,好似沒聽到,端起宮女奉上的茶,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
  
  人在外,她怎麼能公然和他叫板?
  
  菩珠想了下,對懷衛笑道:“其實方才阿嫂就想和你說了,阿嫂對秋獮無甚興致,最近人也累,還是在家休息為好。等你們回了,若有什麼有意思的事,你和慧兒再告訴我好了。我聽你們說,也是一樣的。”
  
  懷衛不甘,急忙跑到姜氏面前撒嬌:“外祖母,你讓阿嫂也去嘛!我和寧福都想和阿嫂一起去!”
  
  姜氏遲疑了下,對李玄度道:“懷衛慧兒既盼她同行,依我看,你夫婦不如再商量下,她若實在累,到了那裡,留在離宮裡也是無妨。”
  
  李玄度笑道:“她膽子小,確實是前些天在澄園那裡受驚不小,如今哪裡都不大敢去,何況秋獮之地?孫兒覺著還是讓她留在家中休養為好。”
  
  他說完,轉頭看著菩珠。
  
  菩珠心裡大罵他卑鄙無恥,但在他的注目之下,面上也只能說道:“殿下說的便是我的所想。全怪我無用,讓懷衛和慧兒失望了,請皇祖母見諒。”
  
  姜氏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一停,又看了眼李玄度,覺著有些不對勁,一時卻也弄不明白這小夫妻是怎麼回事,搖了搖頭,道了聲“罷了”,將懊惱的懷衛摟入懷中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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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兩人從蓬萊宮回到王府,入了寢堂,菩珠也不卸妝,也不更衣,看著李玄度讓駱保服侍他換下身上白天在外穿的衣裳,換了套入靜室的寬大道袍,更衣畢,飄飄然地從自己面前經過,便要出寢堂而去。
  
  “殿下留步!”菩珠叫他。
  
  他停步, 轉過頭。
  
  菩珠忍住腹內之氣, 命人全都出去,說:“殿下方才在皇祖母那裡說的那件事,我想和殿下再商量下……”
  
  “我也想去!”她直接說了出來。
  
  李玄度道:“你還是留下來為好,安心在家。我都說了,等秋獮歸來,我便帶你去闕國。”
  
  菩珠走到他面前,試探著輕輕扯住了他衣袖,見他沒有甩開自己,凝視著他,眼圈慢慢泛紅,泫然欲泣:“殿下,我聽說京都那些稍微有點臉面的夫人這回都去。人人皆去,獨我留下,這不是讓她們看我的笑話嗎?”
  
  她說完,輕輕搖了兩下他的衣袖,作撒嬌狀。
  
  可惜面前的人不是李承煜。
  
  李玄度絲毫不為所動,說:“你那日受了那般的驚嚇,路都不能走了,是我抱你出來的。那麼多人都瞧見了,這回你留下來休養,誰能笑話你?”
  
  菩珠一頓,鬆開了他的衣袖。
  
  他也不以為意,低下頭,撫平方被她扯過的那片衣袖。
  
  菩珠忍氣走到寢堂門口,開門看了下外頭,確定沒有耳目在外,走回來改口道:“殿下,你莫忘了我對你說過的那件事。黃老姆精賊得很,我若不去,被她催逼也就算了,我怕她要生事。”
  
  李玄度淡淡道:“這是你的事,你自己看著辦。我去靜室,你莫來擾我!”說完丟下她抬腳便走了。
  
  菩珠氣得不輕,又無可奈何,一時也想不出別的怎麼去說服他的有力理由。晚上她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看李玄度卻睡得很好,竟一覺到了天亮。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無論菩珠怎麼撒嬌,懇求,在他面前表達自己很想去的心願,他就不點頭。
  
  轉眼,離出發日期沒幾天了,他更是要與韓榮昌等人提早出發,先抵達圍場做準備,以迎接皇帝的御駕。
  
  菩珠心裡越發恨了,更加堅定了做皇太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什麼王妃!
  
  地位再高,表面看起來再風光,還不是掐在別人的手裡。連去不去秋獮這麼點小事情,都要受制於人!即便日後做成了皇后,只要皇帝看你不順眼,隨便一個「失德」帽子扣下來,就能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翻身。
  
  只有皇太后,才能隨心所欲,再不用受制於人。
  
  他就要先出發了,對於她同行的事,依然是沒得商量。
  
  出發前的這個晚上,她在房中替李玄度收拾著出行要帶出去衣物。
  
  圍場位於京都東北方向一個叫做五寧原的地方,照大隊人馬日行夜宿的出行速度,七八天才能到,來回需要半個月,並且,在那邊至少要停留大半個月,加起來便是一個多月。
  
  菩珠出浴,坐在妝奩前,慢慢地梳著她那一頭洗過剛烘乾的長髮,看著婢女們忙著將他的各種衣物分門歸類地摺疊收納。
  
  日常穿的直裾袍衫、行獵的窄袖勁裝、出席場合用的朝服,還有衫襪、各種革帶、與各色衣裳配套備換的幾雙長靿靴,林林總總裝了兩口箱子。正看著,忽聽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腳步聲,知他回來了,忙放下梳子迎他入內,指著那兩口衣箱道:“這是我替你收拾好的衣裳。你看看是否還缺,我再幫你補。”
  
  李玄度隨意瞥了眼,點了點頭:“有勞了。”
  
  菩珠命婢女們各自散了歇息,待他安頓了上床,她去閉了門,輕輕脫去外面一層衣衫,露出一件貼身穿的軟而輕薄的粉色交領小衫,跟著爬了上去,掩嘴輕輕打了個哈欠,口中抱怨道:“天色轉涼,後院到處都是敗木枯枝,我今日叫人修剪了一番,盯了一天,實在是乏。殿下你自便,我先睡了。”說罷側臥躺了下去,面向著還在看書的李玄度。
  
  她一躺下去,很快便似睡了過去,微微蜷著身子。
  
  李玄度半靠在床頭,翻了一頁書,視線瞄向她,一頓。
  
  她身上那件小衫的衣襟不知為何鬆散開來,一片酥胸,半遮半掩。
  
  美人睡臥,面若芙蓉,胸若酥雪,伸手便可夠及,實在令人遐想無限。
  
  李玄度只是一個男人而已。
  
  他瞄了幾眼,實在忍不住了,探手,將她落至腰間的那幅被衾拉到了她脖頸的位置,將她身子嚴嚴實實地捂住了。
  
  菩珠好似被他擾了夢境,閉著眼眸,長睫輕輕顫了幾下,在睡夢中翻身,身子便蹭了過去,玉軟花柔,輕輕貼於他的身側。
  
  李玄度沒碰她,也沒推開她,一動不動,依然那樣靠坐著看他的書。
  
  菩珠貼了他片刻,發現他沒動靜,一咬牙,決定試上一試。
  
  再不試,明天他就走了!
  
  她睜開眼眸,伸出一隻胳膊,搭在了他的腹上,慢慢摟住他的腰身,見他依然沒有推開自己,眼睛還盯著書,仿佛受到了鼓舞,膽子便大了,另隻手也伸過去,慢慢地抽掉他手中握著的那本不知道是什麼的書卷,隨手往枕上一丟,人就爬上了他的胸膛。
  
  他終於抬起眼眸,看著她。
  
  菩珠心砰砰地跳,有點緊張,但心裡卻十分清楚,她接下來該怎麼做。
  
  她凝視著男子那一雙色漸轉為暗沉的眼眸,臉輕輕地湊了過去,張嘴含住他的喉結,齒輕輕嚙咬了一下,一隻綿軟素手也無聲地探入他的衣襟,輕輕撫他一片胸膛。
  
  男子最後閉上了眼,任由她在自己的身體上肆意妄為,也享著來自她的服侍。
  
  菩珠覺著差不多了,停住,再次凝視著他的臉,輕輕喘息著喚他:“殿下……”
  
  李玄度眼睛也未睜,只“唔”了一聲,未等她開口,卻又道:“話我先講在前頭,我是不會帶你同行的,你在家等我回來。”
  
  菩珠一頓,盯著他。
  
  他終於睜眸,望著她。
  
  菩珠心知越是這種時候,她越是不能撒手。
  
  上次在鷹台,她就已經吃過一次這樣的教訓了。
  
  自認倒霉,跟他把接下來該做的事做完就是了。
  
  但她卻實在控制不住心中的失望和氣惱,哪裡還有心情再繼續下去,人是還趴在他的胸膛上,卻一動不動。
  
  李玄度等了片刻,見她不動了,冷哼一聲:“下去!睡你的覺去!”
  
  菩珠負氣,從他的身上滾了下去。
  
  他也坐了起來,掩好自己方被她扯開亂成一片的衣襟,熄燈躺了下去。
  
  這一夜再無話了,兩人背對著對方而眠,第二天清早他起身,帶上葉霄等近侍,丟下她便出發走了,只留下那個駱保,又叮囑她,接下來這段時日,無事不必外出,有事的話,差遣駱保。
  
  他竟如此鐵了心地不帶她去,冷硬至此地步。菩珠失望氣憤之餘,只能另做打算。
  
  其實若不考慮懷衛,在這件事上,他的態度既如此堅決,菩珠不去也就罷了,老老實實留下等他回來。她私心另外的那個計劃,也不在乎這麼一兩個月早晚的功夫。
  
  但是考慮到懷衛,就不一樣了。
  
  一想到韓赤蛟也會去,菩珠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心,偏偏她又不能直接告訴李玄度,她怕懷衛碰到韓赤蛟之後,萬一有性命顧慮。
  
  現在只剩最後一個法子:趁他走了,她再去姜氏那裡厚著面皮求她的許可。
  
  只要有姜氏的一句話,她就能去了。等她人到了那裡,不信他還會趕她回來。
  
  偌大的王府,走了男主人,頓時顯得空寂了許多。
  
  菩珠計劃晌午過後就去蓬萊宮拜望姜氏,沒想到晌午未至,卻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積善宮裡來了個人,傳話,道陳太后讓她入宮敘話。
  
  菩珠當即聯想到了李瓊瑤。
  
  那個死了的傅姆當時必是跟著自己去了那個地方的,沒想到送了性命。李瓊瑤吃了如此一個大虧,她可以不怪蕭氏,但必會遷怒自己。
  
  這個陳太后可不是什麼明白人,這輩子就是運道好,有福氣。年輕時靠著她的姑母陳氏太皇太后(陳嬪)入了明宗的後宮,生下李麗華和二皇子晉王,晉王成為孝昌皇帝,她做太后之後,更是處處護短,當初李麗華和韓榮昌的婚事,就是她一手操辦的。
  
  今天李玄度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召自己入宮,還會有什麼好事?
  
  菩珠生怕不利,立刻讓黃老姆去通知沈皋,隨後略略理了下妝容,便隨了等著的來使入了皇宮,被帶到積善宮。
  
  陳太后因體胖虛浮,不能盤膝久坐於榻,習慣坐高足椅。此刻她便坐在一張椅上,且果然如菩珠猜測的那樣,李瓊瑤也在。
  
  菩珠行禮,陳太后淡淡地點了點頭,隨即道:“菩氏,今日叫你來,是要問些與澄園失火有關的事。”
  
  菩珠不解道:“那夜我確實在澄園,但不知太后想要問甚?”
  
  陳太后道:“老身聽聞那夜起火之時,眾人皆在宴堂,獨你一人現身於火場近旁,恰好寧壽身邊的傅姆又燒死在了火場。老身想問問你,當時你便沒有看到傅姆?”
  
  陳太后的神色很是威嚴,雙目盯她。
  
  菩珠搖頭:“當時我出來更衣,因飲了些酒,本就有些醉了,恰又遇到起火,驚慌之下,一心尋路想逃離火場,並未見到傅姆……”
  
  “你撒謊!”
  
  李瓊瑤打斷了菩珠的話,命人帶上一個宮女,對宮女道:“你那夜都看見了什麼,不用怕,全部告訴太后!”
  
  宮女低頭道:“啟稟太后,那夜也是湊巧,婢子路過那裡,遠遠看見秦王王妃和傅姆撞到了一處。傅姆是喝醉了酒,走路不小心碰到王妃,忙向王妃賠罪,不想王妃不依不饒,不肯放過,竟推了傅姆一把,傅姆摔倒在地,便再未起來了,王妃隨後離開,再沒片刻,那院子就起了大火。王妃地位高貴,婢子人輕言微,心中害怕,過後一直不敢說。昨夜卻又夢見了傅姆,她說死得慘,怪我不替她言明真相。我害怕她要來找我,這才說了出來……”
  
  陳太后望向菩珠,寒聲道:“菩氏,你還有何話說?那傅姆不過是無意衝撞了你,怎的你竟做出如此之事?將人推倒也就罷了,莫非那火也和你脫不了干係?”
  
  菩珠道:“宮女之言全部都是誣陷,一面之詞而已,請太后明鑒。太后若是不信我,可將此事轉到宗人府或是大理寺,我願和這宮女當堂對質。”
  
  陳太后的臉色本就難看,這下氣得臉上的浮肉都微微顫抖了,戴滿寶石戒指的一隻手重重拍了高足椅的把手,怒道:“菩氏,你此話何意?老身莫非治不了你?”
  
  菩珠跪了下去,低頭道:“太后息怒,我怎敢對太后不敬?實在是殺人放火這個罪名太大,我不敢擔我未做過的事。”
  
  陳太后雖聽信了李瓊瑤的話,但畢竟在後宮也待了半輩子,知自己的分量,連上官皇后都不把她放在眼裡,更不用說蓬萊宮中的那位了。
  
  秦王王妃不是自己能動私刑的人。
  
  她看了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冷冷道:“看來老身這裡的廟太小了,你已不放在眼裡。只是人命關天,那夜既有人親眼看見你與傅姆爭執,老身再無用,也不敢包庇。你且留在這裡,自己好好反省,當夜你都做了何事!”說罷起身。
  
  李瓊瑤心有不甘,急忙上前扶住道:“皇祖母,她害了我的傅姆,怎能如此放過?”
  
  陳太后道:“不急,等她認了供,自會給你一個交待!”
  
  這簡直是飛來橫禍。
  
  菩珠也知這個陳太后應當不敢真的把自己如何了,但懲戒下她,卻是沒有問題。
  
  她心中有些焦急,正想著沈皋怎的還沒動靜,動靜便來了,一個宮人奔入,道皇后來了,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上官皇后擺駕而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秦王王妃,又看向跪她近旁的那名宮女,面現怒容,朝身邊的一個老姆使了個眼色。
  
  那老姆上去,抬手狠狠抽了宮女一耳光,宮女撲倒在地,嘴角流出了血。
  
  老姆跟著拔下頭上的一枚釵子,將尖頭朝那宮女的臉胡亂地扎去,口中叱道:“狗膽包天!竟滿口胡言亂語,膽敢誣陷王妃!我看你是活膩了!”
  
  宮女的臉上很快冒出點點血花,倒在地上,一邊躲,一邊大聲地哭,連連求饒。
  
  老姆扎了她臉片刻,叫人去拿刀子,要割下她的舌頭。
  
  宮女恐懼萬分,不顧一切撲到了公主的腳邊,仰起蜂窩洞冒血似的一張臉,哀求救命。
  
  李瓊瑤被這一幕給嚇到了,回過神,慌忙辯解:“母后!她說的全是真的,那天晚上她真的看見了——”
  
  “你給我住口!”
  
  上官皇后厲聲叱罵。
  
  李瓊瑤急忙轉向陳太后:“皇祖母!”
  
  陳太后勉強忍住氣,出聲道:“皇后,你此為何意?”
  
  上官皇后這才走到陳太后的面前,恭敬地行了禮,隨即道:“秦王王妃怎會做出那樣的事?這宮女滿口胡言,矇蔽太后,我實在看不過去,這才代太后出手教訓。”
  
  陳太后一時無語,那宮女見情況不妙,皇后身邊的老姆竟真的拿起一把匕首,命人撬開自己的嘴,駭得魂飛魄散不住磕頭,哭道:“是公主要奴婢如此說的!奴婢不敢不聽,求皇后饒命……”
  
  她一臉的血,又摻涕淚,狀如鬼魅。
  
  皇后臉上露出厭惡之色,命人將這宮女帶出去打死,以儆效尤。
  
  伴著那宮女的發出的慘厲呼救之聲,人很快被拖走了。
  
  “母后——”
  
  李瓊瑤臉色有點發白,顫聲叫了一句。
  
  上官皇后冷冷道:“你給我回宮去,面壁思過!秋獮也不用去了!”
  
  李瓊瑤頓了頓腳,恨恨盯了一眼菩珠,轉身飛奔而去。
  
  上官皇后走到還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親手將她扶了起來,歉疚地道:“全怪我,沒管教好公主,讓你受了驚嚇。你沒事吧?”
  
  菩珠看完了熱鬧,也就順勢站了起來,說無妨。
  
  皇后微笑道:“你無事便好,寧壽往後我會管教的,這邊也沒事了,你且回吧,到家好生休息。”
  
  菩珠道謝,轉向陳太后也行了一個拜禮,這才出了宮,正要上馬車回去,意外地遇見了從蓬萊宮趕來的陳女官,急忙上前拜見。
  
  陳女官見她安然無恙出了宮,暗暗鬆氣,問陳太后召她入宮的事。
  
  上官皇后會趕來為自己解圍,必是因為沈皋收到了她送去的消息。
  
  但她並沒有派人去蓬萊宮,微怔。
  
  陳女官道:“方才駱保來了,說陳太后召你入宮,太皇太后打發我來瞧瞧。”
  
  菩珠這才明白了過來,便把方才的經過說了一遍。
  
  老女官聽完,眉頭微皺,很快神色如常,安慰道:“無事便好。你回吧,我也要回去了。”
  
  菩珠心中一動,趁機訴道:“阿姆,殿下走了,這趟等他回來,至少要一兩個月。我這回是得罪狠了太后和公主,萬一還有下回,我躲也躲不過去,只怕又要驚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了。我實在是於心不忍,更是羞愧萬分,請阿姆代我向太皇太后謝罪。”
  
  老女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悟,但也未動聲色,只點頭答應,回到蓬萊宮後,將方才的事轉述了一遍。
  
  姜氏道:“皇后也去了?”
  
  “是。”
  
  姜氏沉思了片刻,淡淡道:“這樣也好,省得我們這邊多事。”
  
  老女官想起菩家孫女臨行前的那一番「陳情」,笑道:“殿下這回也不知是怎麼想的,怎的不帶她同行。一兩個月,也不算短,我見她自己很想去的樣子,只是礙於殿下,不敢發聲。”
  
  姜氏道:“她想去,那就讓她去好了。又不是我這樣七老八十走不動路了,大家都去,剩她一個小姑娘守著空落落的屋,也是可憐。你打發個人告訴她一聲,讓她和懷衛慧兒同車,就說是我的意思。”
  
  老女官笑著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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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發表於 2021-1-11 00:17:56 |只看該作者
第 56 章

  三日之後,天公亦是作美,一個秋高氣爽的晴天,在皇宮正大門朱雀門前的廣場上,五更不到,便列滿了從北衙禁軍中抽調而出的虎賁龍驤二衛士兵共千餘人,衛兵衣甲鮮明,隊列星旗電戟。
  
  今日便是皇帝率眾秋獮的出發日子,待到巳時,皇帝大駕將從此門出,北上去往圍場。
  
  五更,京都之中那些隨扈的人馬也陸續抵達了,在典儀官的指揮下各自入列,等待著大駕的到來。
  
  這些選中的同行之人,有親王宗室、九卿大臣、衙部官員、各公侯伯爵府第的世家公子、豪門子弟、遊學或留居京都的波斯國、于闐國、寶勒國王子等人,另外還有京都裡的不少貴婦人,人員本就龐大,加上眾人還有各自的隨行伴駕,隊列浩浩蕩蕩布滿廣場,天亮後,廣場通出去的御街上更是旌旗飛揚,滿目皆玉驄駿馬、香車寶鞍,儀容之盛大,聲威之莊重,平日難得一見。
  
  天大亮,廣場附近的全部隨扈人員已悉數到位,當聽到皇宮的方向隱隱傳出一陣導迎的金鼓之聲,知皇帝大駕將要出宮,眾人無不肅容等待。
  
  巳時,一輛圓頂方軫的六駕金根大輅在前後儀仗和一百二十名羽林衛的引護下,從宮門內顯現,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陽光照在車頂周圍的鏤金垂雲承檐和車轅兩端的裝飾金龍首尾之上,閃爍著熠熠的金色光芒。
  
  這便是孝昌皇帝的御車。頓時,山呼萬歲之聲排山倒海響徹皇宮,也湧入了菩珠的耳中。
  
  因為姜氏的一句話,她終於如願,今日得以成行。
  
  皇帝此次出行,皇后留下坐鎮中宮,隨皇帝去離宮的是胡妃。胡妃的宮車在前,其次是太子妃,再下來,便是菩珠乘坐的這一輛朱輪車,車裡除了她,還有懷衛和李慧兒。
  
  本以為她不能去了,沒想到臨行之前,獲悉她又要去,懷衛和李慧兒都是歡喜不已,此刻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身邊,聽見外面傳來陣陣動靜,懷衛忍不住好奇,偷偷扒開一點車簾,往外窺探了一番,嘴裡嚷道:“好多人啊!全都是人!”
  
  李慧兒已多年未曾離開過蓬萊宮了,雖有姜氏庇護,但特殊的身份,令她變得謹小慎微,凡事縮手縮腳,從前更是不敢輕易流露內心的情緒。今日她卻十分開心,尤其在獲悉她的四嬸也會和她同行之後,仿佛有了主心骨,臉上帶著她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活潑的笑,見懷衛的頭越鑽越出,忙扯他,讓他坐回來,萬一讓別人瞧見了不好。
  
  懷衛終於被拽了回來,向二人描述了一番車外的盛景,忽想起李玄度,心裡對他還是有些不滿,埋怨道:“四兄他可太壞了,這麼好玩的事,大家都去,他居然不讓阿嫂你去!幸好外祖母好,要不然我和慧兒就沒人作伴了。等到了那邊,阿嫂你別理他,你就和我們一起住!”
  
  李慧兒心中也期盼能和四嬸一起住,但她年紀也不算小了,知曉些人事,忙又扯了扯懷衛,示意他不要胡說,免得四嬸為難。
  
  “我就要說!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阿嫂你必也不想和他住一起的。阿嫂你放心,到了那邊,他要是讓你和他一起住,我就幫你攔他!”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菩珠對自己的美貌一向頗為自信。但從嫁給李玄度後,她的自信便開始動搖了。倘若說第一次在放鷹台的經歷純屬意外的話,幾天前他臨走前的那個晚上,她都投懷送抱那般刻意誘惑了,他竟也坐懷不亂,最後還讓她自己睡覺去。
  
  老實說,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雖然過後還是拿他眼睛不好來安慰自己,但在心裡,菩珠已經開始暗暗分析過了,他之所以那樣,要麼是他那方面能力堪憂,要麼就是他真的對自己沒半點興趣——考慮到她當時分明感覺到他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那麼就剩另外一個可能:他對自己沒興趣,厭惡至深,對她的誘惑,雖也有了身體的反應,但顯然,那不過是男子對於女子如此近身之後的一種天然反應而已。
  
  以當時那樣的情況,換做是別的任何一個女子,他應當都會有那樣的反應。
  
  都那樣了,如箭在弦上,僅僅只是因為她停止了主動,他便不要她了。
  
  這才是一個男子對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對自己的信心備受打擊。
  
  好在她也根本沒做什麼和他日後相知白頭偕老的打算。
  
  罷了,隨他去吧。
  
  前世這次秋獮,李承煜自然也帶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圍場那邊的住宿情況。畢竟是隨駕駐蹕在外,到了之後,很多隨扈同行的夫婦未必同住。
  
  自己這次過來,本就違逆了他的心意,他又這麼厭惡她,想必也不會主動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幾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實在不行,也是無妨,畢竟她這次千方百計一定要來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懷衛。
  
  “好啊,我和你們一起住。”
  
  菩珠想妥了,笑眯眯地道。
  
  南司將軍沈暘負責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項,他騎著馬梭巡隊列,從這輛朱輪車旁經過,隱隱聽到有笑聲從車廂裡飄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這輛車中。
  
  他面無表情地盯了一眼閉垂的朱簾,策馬,從車旁行了過去。
  
  皇帝御駕,加上人員眾多,人馬浩蕩,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里路的樣子,晝行夜宿,駐蹕則由行經當地的官員負責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將近十天,這一日的傍晚,大隊人馬終於抵達了五寧原圍場。
  
  圍場只是一個籠統的叫法,事實上,這裡是一片地勢起伏廣袤無邊的丘野地帶,方圓將近千里,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條叫做紅柳河的水脈蜿蜒其中。如今這個季節,正氣候涼爽,水草豐盛,野獸成群結夥,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適合圍獵。
  
  這片圍場是在明宗朝定下來的。除了用作遊樂,也為訓練軍隊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舉行過十幾次的秋獮大典,為方便駐蹕,造有離宮。
  
  今日皇帝御駕到來,不計軍隊,僅隨扈和侍人僕從便將近萬人,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離宮終於恢復生氣,早早設好的大大小小許多帷帳也散布在離宮周圍,遠遠望去,猶如眾星拱月。
  
  隨扈人員眾多,不可能全部入住離宮。這些帷帳便是接下來的時日裡大多數人將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后沒來,隨扈的女眾,便以胡貴妃和長公主為首。
  
  路上胡貴妃對菩珠便十分照顧了,晚間歇下來後,常派人送來各種吃用之物,噓寒問暖。此刻到了離宮,更是親自領她去西苑,指著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只能住外頭了。你年紀小,也不爭,我擔心好地方被人佔了,去問內務的人,說此處好,便特意留給你。若還滿意,你便住這裡,叫秦王也來同住,懷衛與寧福正好住在你們邊上,可以作伴。”
  
  西苑裡朱扉迤邐,雕欄玉砌,倘若不走出去,只看這裡,簡直就和身處京都皇宮沒什麼兩樣了。
  
  菩珠帶著寧福向胡妃道謝,懷衛卻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這裡!我要出去住外頭!”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頭,哄道:“這裡才好,外頭多少人想住都住不進來呢。”
  
  懷衛嘟嘴,胡妃哄了他兩句,道今日大隊剛到,人睏馬乏,晚上也無事,以休整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說完帶著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來的眾老姆和婢女便忙著開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幫李慧兒收拾床鋪,安頓好她,御膳令也派人送來了晚膳,懷衛卻不見了,問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沒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回來,說小王子在外頭玩耍,不肯回。
  
  太陽快要落山,這裡不比京都,出了離宮,外頭就是老林和荒野。雖然菩珠來了這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個隨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萊宮宮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懷衛,但她還是不放心,便讓婢女帶自己去,從離宮的守衛身邊經過,來到了外頭。
  
  夕陽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遠處的山林和沃野。隨了大隊人馬的到來,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寧靜。不遠之外,那星羅棋布的帳幕之間,到處都是忙著安頓落腳的人,野風陣陣,隨風飄來此起彼伏的馬匹嘶鳴和獵犬嘯吠的聲音。
  
  菩珠跟著婢女去找懷衛。
  
  李玄度和與他提早一起到來的陳祖德等人第一時間迎駕,隨後至行宮拜見皇帝。
  
  一路勞頓,皇帝面帶倦色,簡單接見過後,結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從行宮出來,正要回自己住的帳幕,忽見韓榮昌牽著一匹毛色油亮的馬走了過來,看見了他,面露喜色,喚了一聲,帶著馬奔了過來。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馬。
  
  這是一匹大約兩歲的母馬,正當歲口,毛色棗紅,油光發亮,頸長肢勁,是匹難得的駿馬,但體型偏小,更適合女子騎坐,似韓榮昌這樣的大男人,騎這母馬,未免有些失調。
  
  但千金難買心頭好,他自己樂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說,只稱讚一句好馬。
  
  韓榮昌得意地道:“你也覺著不錯是吧?這是我花了大價為王妃買的一匹坐騎,特意送給她,以表謝意。勞煩你幫我轉她,來了這裡,當有好馬配她,否則有什麼意思?”
  
  自從那件事後,韓榮昌對秦王王妃的感激是無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時,便想上門親自拜謝,卻被李玄度給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為了這件事上門,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韓榮昌一想,覺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這回便特意送她這匹好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搖頭:“她沒來,人在京都,等回去了你再送吧。”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見了她,這才把馬牽了過來!”
  
  李玄度一怔,問他在哪裡看到。
  
  韓榮昌指著他身後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裡去了……”
  
  他突然嘖了一聲,停下來盯著他:“你竟連她來沒來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頭望了一眼,顧不得解釋,丟下韓榮昌找了過去。
  
  菩珠跟著婢女來到離宮近旁的一片水澤之畔,終於看見了懷衛的身影。
  
  他竟和韓赤蛟在一起,近旁還有另外七八個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于闐國的王子尉遲勝德,剩下幾個,一個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幾人亦皆為京都裡的豪門子弟。眾人聚在水邊,興致勃勃地看著鷹奴臨水試飛帶來的各色鷹隼,為明天的狩獵做著準備。
  
  沒想到一來這裡,懷衛竟就和喪門星的韓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這麼巧,水澤之畔!
  
  菩珠頓時緊張了起來,自己沒有立刻過去,叫婢女再去喚懷衛。
  
  婢女走了過去,叫懷衛回,懷衛看得正入迷,還是不肯回,婢女說王妃來了。他扭頭,果然看見菩珠來了,正朝自己自己行來,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讓我再看一會兒!我就看一會兒!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回。”
  
  菩珠停步,還沒開口,韓赤蛟已看見了她,眼睛一亮。
  
  李麗華之前將他關了好些天,等他出來,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姚家的一個侄女。他尋了機會去看了眼對方,發現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愛慕的菩家女郎已經變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這種身份地位,也沒有反抗的餘地,於是也就得過且過繼續混著日子,卻沒想到此刻竟會在這裡遇到了她。
  
  夕陽照著水面,泛著粼粼金波,美人立於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風陣陣,她一片裙裾輕輕舒展,遠遠望去,猶如足踏蓮花,出水而來。
  
  韓赤蛟看得發呆,待她微微皺眉盯了自己一眼,方回過神,非但不介意,想到這裡那麼多的貴胄公子,她獨獨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見自己在她眼裡獨一無二,頓時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過來。
  
  澤邊的另些人,方才都還在爭論著自家紫雕勝過別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紛紛扭頭望了過來,一時靜默。
  
  韓赤蛟跑到菩珠面前,討好地道:“小舅母,我帶了好幾隻獵鷹來,都是馴過的上好玩意兒,能聽哨令。你若喜歡,只管拿去玩,我把鷹奴也一併送給你。”說罷回頭,高聲呼喚鷹奴將自己的鷹隼召來。
  
  鷹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幾隻獵鷹奔來,跪在地上,好讓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韓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紹,還沒開口,懷衛惱了,大聲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隻,你就是不答應!怎的轉頭又全要送給我阿嫂了?”
  
  韓赤蛟辯道:“你小孩子,玩甚獵鷹!”
  
  這時,于闐國王子尉遲勝德也走了過來,命鷹奴奉上自己的一隻白雕,望著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歡,我這隻名叫山後雪,馴了多年,極是上手,我願獻給王妃。”
  
  他頓了一下,又解釋道:“聽聞王妃的父親便是當年的菩左中郎將。他當年出使之時,行經敝國,與小王有些淵源,小王視他如同師長,難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實為小王之幸,此為小王的一點小小心意。”
  
  菩珠聽到他說和自己父親有過往來,一怔,看了這個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懷衛已是喜不自勝。
  
  他方才其實看中的就是這隻白雕,但和這個于闐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開口要,沒想到王子竟主動要送,豈能不接,立刻搶著道:“好,好,我就幫我阿嫂接了……”說著要取,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懷衛!”
  
  他手一頓,轉頭,看見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後不遠的地方,雙目望著這邊。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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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懷衛對自己這位四兄的「不滿」和「怨恨」一向是來得快,去得亦快。出發那日在車中想到他竟然不讓菩珠跟來這裡時還是義憤填膺的,才十來天沒見到人,又覺著有些想念了,好歹也是救過自己一命的人,此刻見他現身,決定暫時不和他計較,忙忙地朝他招手:“四兄你來!他們要送獵鷹給阿嫂!”
  
  李玄度走了過去。
  
  波斯王子和上官七郎等人見他來了,紛紛過來行禮。
  
  李玄度微微點頭,對尉遲王子道:“王子的心意,我代王妃心領。此鷹王子既養了多年,不敢奪愛,請王子自己留用。”
  
  懷衛急了:“阿嫂要的!”
  
  李玄度盯了他一眼。
  
  懷衛對他的那一點好不容易才攢回來的想念之情,在他開口說話之後便蕩然無存了,心中頗多怨念。但在他眼神的逼迫之下,不敢再開口,只能衝菩珠擠眉弄眼。
  
  在不收禮這一點上,菩珠和李玄度倒是難得的達成了一致,對懷衛的暗示視而不見,轉向尉遲王子,亦微笑道:“多謝王子慷慨相贈,我心領了。”
  
  尉遲勝德從小學習漢文化,為人亦是豪爽,方才無意見水邊行來一位麗人,只覺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待聽到韓赤蛟喊她「小舅母」,方知她是秦王王妃。
  
  他來京都遊學雖不過數月,但這幾個月裡,已是聽聞許多關於秦王李玄度的事,也知他娶的王妃是為何人,沒想到此刻相遇,還是如此一位貌美麗人,一時衝動便上來贈鷹。
  
  王妃不受,但自己方才開口說送了,這西狄小王子又一副眼饞的樣,若就如此收回,怕被人小看。
  
  尉遲勝德便說轉贈小王子。
  
  懷衛大喜,正要接納,李玄度和菩珠異口同聲:“懷衛!”
  
  懷衛扭頭,見他二人一起盯著自己,心知今天這禮是收不成了,扁了扁嘴,怏怏地縮回了手。
  
  韓赤蛟喜鷹,這個尉遲勝德也是,二人方才正為誰的獵鷹更勝一籌爭得不可開交。他想送鷹獻殷勤,沒想到尉遲也學他,正擔心自己被比了下去,見菩珠不要他的那頭白雕,暗暗鬆了口氣,還想顯擺一番,插嘴道:“小舅舅,聽說你少年時,是咱們京都玩鷹的高手,你瞧瞧我的鷹,全是極品!”
  
  李玄度打量了眼立於他鷹奴臂上的幾隻獵鷹,點了點頭:“還行吧。”
  
  韓赤蛟不服:“小舅舅,你倒是把話說清楚,我的獵鷹怎的不行了?”
  
  李玄度道:“雕出海東,最貴者謂之海東青,以純白為上,白色雜他毛者次之,灰色又次之,若有純白且玉嘴玉爪,則為極品之相。”
  
  眾人紛紛圍上來聽他論鷹。
  
  尉遲勝德有些得意,指著自己的白雕對韓赤蛟道:“我的這隻山後雪便是海東青,白無雜毛,玉嘴玉爪,遠勝你的雜色!”
  
  韓赤蛟的一張黑臉微微漲紅。
  
  李玄度以掌托起白雕,掂了掂,隨即鬆開束其腳爪的金色圓環上的一根紅軟皮,那白雕得釋,振翅衝天。
  
  李玄度端詳著空中的雕影。
  
  “方才只在論品相。最好的獵鷹,重約三斤五兩,過重不夠迅猛,過輕只合搏雁。既縱,可直上青冥,一息之間,幾不可見,而俯衝直下,雙翅張開可達三尺,能搏麋鹿。王子的這隻,以翔姿體態而言,也只能算是上品,尚不能稱為極品。”
  
  尉遲勝德也沉默了。
  
  眾公子看著自己的鷹隼,無人發聲。
  
  懷衛瞪大眼睛:“四兄你居然也懂這些?怎的平日都沒聽你提及?”
  
  李玄度未睬他,神色轉為嚴肅:“陛下一路勞頓,方至行宮歇下,爾等竟敢在此聚眾喧擾,膽子倒是不小。天將暮,還不散去,各歸營帳!”
  
  眾人急忙命各自的鷹奴收鷹,匆匆散去。
  
  等人都走光了,李玄度命那個阿六帶著懷衛回行宮,等懷衛也不甘不願地走了,水邊只剩下他和菩珠二人,他的臉色便冷了下去,開口道:“你怎來了?我不是叫你在家中等著?”
  
  菩珠道:“太皇太后叫我來的。”
  
  “皇祖母怎會平白無故叫你過來?”
  
  他看著她,一臉的懷疑:“莫非你去她那裡糾纏了?”
  
  他猜得倒也沒錯。若不是那天被積善宮那邊那麼攪了一下,她確實打算跑到蓬萊宮去看看的。
  
  但在他的面前,她自然不會承認她只想過沒有做過的事。
  
  菩珠一口否認:“沒有!不信你去問駱保,他也來了!”
  
  菩珠正想和他說他走後自己就被陳太后給叫過去刁難的經歷,好博取他的同情,耳邊已經聽到他說道:“罷了!今晚你過一夜,明日我叫葉霄送你回去。”
  
  菩珠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睜大眼睛:“你說什麼?”
  
  “明日我叫葉霄送你回去。”
  
  他望著水邊她那張映著瀲灩波光的面容,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菩珠惱了,反而笑了,說:“太皇太后叫我來的,我為何不能留?反正我是不會走的!”
  
  她頓了一下。
  
  “你若實在不想見我,我住我的西苑,不會去打擾你。你放心就是!”
  
  她丟下他,轉身就走,一路越想越氣,入了行宮,快到西苑之時,腳步微微一頓。
  
  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貞二人竟從對面走了過來,等她發現,已是照面,避也避不開了。
  
  李承煜神情鬱鬱地走在前面,忽然看到菩珠,腳步遲緩了下,停住,雙目望向她,脣微微翕動,似想和她招呼,但很快,又緊緊地閉了嘴,就只停在那裡,默默看著她。
  
  姚含貞也跟著停了下來,盯了眼李承煜,又看向菩珠,臉色也不大好看,頓了一頓,方勉強露出一絲笑意,叫了聲“皇嬸”。
  
  她年紀比菩珠還大一歲。
  
  菩珠還了禮,喚她太子妃,疑心方才這兩人剛起過爭執。
  
  姚含貞的神色很快恢復了過來,變得若無其事,望向西苑笑道:“這可真是巧了,沒想到和皇嬸住得如此近,皇叔呢?怎不見他來這裡住?”
  
  菩珠心裡尷尬,面上卻也笑道:“陛下命他和陳將軍總領事務,事情千頭萬緒,明日又是大典,容不得出半分岔子。找他的人多,他住外頭更方便些。”
  
  姚含貞哦了聲,點了點頭:“皇嬸,我早就聽聞你的大名,想與你親近,在京都時,我出宮不方便,如今正是個好機會。我若常去你這裡串門子,你不會嫌我叨擾吧?”
  
  菩珠道:“怎會?太子妃若無事,來便是了。”
  
  姚含貞似還想再說幾句,李承煜已面露不耐,道了句走了,邁步便匆匆而去。
  
  姚含貞恨他不給自己臉面,更恨面前這個令李承煜和自己離心的所謂「皇嬸」,暗暗咬了咬牙,朝菩珠勉強笑了笑,帶著人也跟了上去。
  
  菩珠看著他二人身影消失,脣邊的笑意也消失了。
  
  前世她之所以未能生育,就是被姚含貞所害,當時還差點丟了性命。直到數年後她拿到了證據,姚含貞才被李承煜打入了冷宮。
  
  雖然那時候,自己是最後的勝利者,但這並不表示,姚含貞不是個厲害的對手。
  
  相反,她的手段只比自己更激烈,心腸也比自己更狠——至少菩珠不會主動去害別人,她做不到。
  
  這輩子她本抱著重複一遍前世路的念頭,那樣的話,對付姚含貞也就駕輕就熟。沒想到現在自己成了她的「皇嬸」。而雖然身份變換,但她對自己的敵意,顯然並不比前世要少多少。
  
  這輩子她要防備要對付的人,除了前世的笑面虎長公主和姚含貞,還多了上官皇后、陳太后、李瓊瑤,對了,還有李玄度的前未婚妻蕭氏!
  
  簡直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這些人都恨不得她死。
  
  菩珠本就不好的心情,現在愈發敗壞。
  
  她入了西苑,又發現懷衛還在為得不得獵鷹而悶悶不樂。菩珠只能收起自己的情緒先去哄他,答應一定會送他一隻頂好的獵鷹,懷衛這才高興了起來。
  
  這一夜李玄度沒來西苑。
  
  第二天五更不到,分派下去具體負責管圍的大臣便率領大隊的士兵合圍,到天亮時分,圍出了一個直徑達到數十里的大包圍圈。圈內鹿兔等各種走獸沸騰,上躥下跳,皇帝則率領大臣侍衛和親隨入了圈,照地位的高低,分級射獵。
  
  那邊男人行圍獵之事,這邊的貴婦人們也不甘寂寞。
  
  本朝以武開國,數代皇帝皆重邊事,泱泱大國四方來朝,風氣使然,貴族女子若不能騎馬,反倒是個笑話。
  
  她們亦有自己的圍圈,只不過較小,只有數里,且圍內的走獸已被侍衛預先篩過一回,只剩些兔、獾等小獸供貴婦人射獵作樂。貴婦人們亦分成了兩撥,一撥以長公主李麗華和太子妃姚含貞為首,一撥則是鄭國夫人、蕭氏等人。
  
  圍場閉合之後,貴婦人們騎在馬背之上,在侍衛的協助之下,追逐著滿地驚慌奔走的野兔和小狐,箭矢頻發,笑聲不絕。
  
  菩珠對射獵本就不是很有興趣,加上她和兩撥人的關係都很尷尬,就沒隨眾入圍。
  
  不過她今天心情很好,昨日的惱火和鬱悶已是不復,因今早,她竟意外從韓榮昌那裡收到了一匹紅馬。
  
  韓榮昌是為感謝她前次的報信之恩,誠心誠意地送,菩珠也就卻之不恭了。
  
  她很喜歡這匹紅馬,不但漂亮而且聰明,餵牠食了幾把嫩麥,牠便就認主,和她很是親熱。
  
  離宮附近辟有馬場,菩珠帶著懷衛和李慧兒去了馬場。
  
  懷衛在侍衛的隨護之下騎著小馬來回奔馳,菩珠的騎術也很快就找回了感覺。小紅馬十分神駿,半天下來,就和她磨合得很好,行停自如,善解人意。李慧兒不會騎馬,菩珠便教她,這一天玩得很是盡興,在馬場消磨了一天的時間。
  
  那邊的圍場,傍晚時分,皇帝根據參與圍獵各人所獲獵物的豐薄分別予以賞賜並賜宴。
  
  太子李承煜和留王二人在今天的圍獵中收貨最豐,不但獵獲了兔、猞猁、麋鹿等物,太子和侍衛傍晚歸來之時,竟還遇到一頭花豹,合圍之下射倒了花豹,歸來後數點獵物,數他最出風頭。
  
  李玄度也參與了白天的圍獵,但運氣不好,只獵了幾隻兔雁,外加一頭狼而已,和眾人相比,實是失色,他在宴會中飲了幾杯酒,出來天已黑透,回到他住的帷帳,在帳外見到葉霄,停下腳步。
  
  葉霄到他近前,向他稟告說,王妃這一日帶著小王子和郡主都在馬場,此刻已經回了行宮。
  
  李玄度點頭:“她在此停留幾日,你便跟她幾日,務必保證她的安全。”
  
  “當心別讓她發現了你!”他又提醒了一句。
  
  葉霄應是。
  
  李玄度這回之所以不讓菩珠同行,一是前些時日反省自己,覺著以她探子的身份,外加那般嘴臉,自己對她實在是放縱了,慣她過甚。
  
  第二個顧慮,便是沈暘。
  
  他也有些擔心,萬一沈暘對那夜的澄園之事起了疑心,若要對她不利,似圍場這種地方,死個把人,極有可能最後連屍首都找不到,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地盯著她,所以將她留在王府,反而更是安全。
  
  他沒想到,她最後拿著皇祖母的令箭還是這樣過來了。
  
  來了也就罷了,一來又招蜂引蝶,如她一貫的愛出風頭。
  
  還對自己那般態度!
  
  李玄度心中又起了一股子無名之火,入了帳,抬眼見駱保立在帳門口,立得仿似一根柱子,不禁一怔:“你怎回來了?”
  
  駱保低頭道:“稟殿下,是王妃打發奴婢回來的,說她那邊伺候的人夠了,奴婢留著也是多餘,叫我回來服侍殿下。”
  
  他說完,偷偷看了眼秦王,見他面上微帶酒意,忙上前替他脫衣。
  
  駱保本是蓬萊宮裡的宮監,李玄度被囚無憂宮時,姜氏派他去服侍,後來又跟著守陵,隨了李玄度多年,對他日常的各種喜惡最是清楚不過。
  
  李玄度這回離開京都,留他在王府,這邊少了他的服侍,換成別人之後,多少是有些不慣。此刻見他這般被打發回來了,微微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仰躺在帷帳中搭設的一張胡床之上,閉目了片刻,問道:“我走之後的那幾日,王府裡有無事情?”
  
  駱保正蹲在地上替他除靴,聞言抬頭,立刻將他走後當天王妃被太后召入宮中險些出事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道:“奴婢當時見事有些不妙,等王妃走後,照殿下您的吩咐立刻去蓬萊宮報信,總算有驚無險,王妃回了府,隨後太皇太后那邊也來了話,讓王妃來這裡,奴婢便跟著過來了。”
  
  李玄度依舊閉目,一動不動。
  
  駱保替他除了靴,見他仿佛醉睡了過去,去取了一幅薄蓋,正要替他蓋上,聽到他道:“不用,不冷。”
  
  秦王十六歲被囚無憂宮後,漸漸身患怪病,常火大畏熱,冬天亦不用火爐取暖。此刻聽他拒絕,駱保依舊替他蓋被,輕聲道:“此為薄被,殿下還是蓋上為好。帷帳裡更深露重,不比室內。”
  
  李玄度也未再拒絕這個跟隨了他多年的近身侍人的一番好意,任他替自己蓋了被。
  
  駱保輕手輕腳地正要出去,忽又聽胡床上的秦王開口:“西苑那邊有無異常?”
  
  駱保想了下,覷著床上秦王的臉色,小聲地道:“倒沒別的異常,就是太子住得很近,與西苑兩兩相對。”
  
  李玄度繼續閉目了片刻,忽道:“我這裡不用你服侍了,你回西苑去。”
  
  駱保一愣,臉哭喪了下去,支支吾吾不肯走。
  
  李玄度愈發惱了,睜開眼睛,翻身一下坐了起來,沉下臉:“怎麼,連你也不遵我的話了?”
  
  駱保慌忙跪了下去:“殿下,不是奴婢不遵殿下的意思,實在是王妃她不喜奴婢,見了奴婢就生氣,奴婢……不敢回了。”
  
  李玄度更氣惱了:“好好的她為何看見你就生氣?你得罪她了?”
  
  駱保心知肚明,自己確實是得罪王妃了。
  
  新婚之夜,秦王絲毫不避自己,在王妃下跪朝他認錯的時候就把自己給叫進來,令自己被迫目睹了那尷尬的一幕。
  
  王妃對自己的不喜,必定起源於那一夜。
  
  試想,天下有哪個王妃會樂意讓一個下人看見她這般狼狽的樣子?她沒故意刁難自己,已經是運氣了。
  
  根源全在於秦王。
  
  但駱保卻不敢說,只苦著臉道:“奴婢也不知道王妃為何不喜奴婢,大約是奴婢太過愚笨,服侍不妥。幸好殿下寬厚,不計較奴婢的蠢笨。奴婢方被王妃打發回來,若又回去,只怕王妃對奴婢更是不喜。”
  
  李玄度心中對這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侍人還是很有感情的,見他這麼為難,也就作罷,皺著眉拂了拂手。
  
  駱保鬆了一口氣,抬袖擦了擦汗,怕喜怒無常的秦王又改主意逼自己回西苑討王妃的嫌,忙起身退了出去。
  
  李玄度出神了片刻,卷被再次臥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謹慎,特意避開李承煜的出入時間,所以雖然住得近,但沒再遇到過碰到一處的尷尬了。
  
  那天在水邊不歡而散後,李玄度那邊也沒了後續,他就住在他的帷帳裡,菩珠猜測他大約真的生氣了,她也不想再去尋他惹來他更多的厭煩,接下來的幾日,她基本都在馬場裡混。
  
  長公主和蕭氏兩邊在射獵過後,則常舉行宴飲,也頻頻派人叫菩珠同去。推不過去的話,她也會去。大家面上說笑,相互奉承幾句,倒也相安無事。
  
  圍獵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這一日,圍場裡到了一撥新的人馬。
  
  東羅的康律王子一行人到來了。
  
  東羅是個位於東北的異族政權,這些年靠著它的地理位置,一直搖擺在東狄和李氏皇朝之間。打是一時打不下來,李氏為了安撫東羅,給了它不少好處,東狄也同樣想拉攏,將一個公主嫁給了康律王子。
  
  這次時隔多年之後,孝昌皇帝率眾來到五寧原舉行秋獮大典,東羅王獲悉消息,照明宗朝的慣例,也派人前來覲見並參與圍獵,使者便是康律王子,他帶著他那個東狄王妃寶赤同行。
  
  孝昌皇帝設宴接待康律王子一行人,賜下不少金銀錦緞。
  
  胡妃亦在行宮設宴,為康律王妃接風洗塵。
  
  菩珠出席了這個宴會。
  
  前世她在這裡見過這個寶赤,二十多歲,身材健碩,雖嫁到了東羅,卻時刻不忘其東狄公主的出身,對李氏皇朝十分敵視。
  
  果然,今晚的這個宴會也是如此。
  
  王妃態度高傲,對出席宴會的一干李氏貴婦人們愛理不理,中途竟就以喝不慣中原酒水為由,丟下了一群人起身離場。
  
  這下惹怒了當時正好叫人獻酒上來的長公主李麗華。
  
  第二天的圍獵,寶赤亦不屑與李氏貴婦人們同行,單獨設圍,帶著僕從入圍射獵。李麗華暗中吩咐侍衛放走圍內走獸。這一日寶赤王妃收穫可憐,只打了幾隻野兔,傍晚檢點獵物之時,很是丟臉。
  
  這個東狄女子聽不懂漢人之言,但看對面那些人的神色,也知她們是在譏嘲自己,心中暗恨,怎肯吃下這個暗虧?
  
  當晚胡妃再次設宴,待宴席進行過半,王妃命身邊的譯者發聲,道今日射獵不公,她要和中原的這些貴婦人們另外公平競賽,分個高低。
  
  胡妃心中也是瞧不起這個傲慢粗野的東狄公主,見她今日吃癟,筵席之上,表面看著如常,實則也是覺著出了口氣,此刻聽她如此發話,笑吟吟地道:“不知王妃想要如何競賽?”
  
  寶赤命譯者說道:“我聽聞貴國國人精通擊鞠,我雖不才,也願意接受指教。明日我便在球場等著,你們當中,有誰敢接我挑戰,和我進行一場公平競賽?”
  
  她的兩道目光冷冷地掃過對面那一干李氏皇朝的貴婦人們,又對身邊的譯者說了幾句話。
  
  菩珠聽得清清楚楚。
  
  她對譯者說,告訴這幫李氏的婦人,叫她們當中派一人出來,親自領隊與我對戰。我願簽下生死狀,便是摔下馬折了脖頸,也絕不會怪她們半分,叫她們也放膽,上馬與我一戰!
  
  擊鞠便是馬球,這些年在京都大受歡迎,不但男子酷愛,風氣使然,似長公主和蕭氏這樣的貴婦人們也是如此,哪個不會上馬打上一圈?倘若不會,反倒成人笑柄。
  
  但這種遊戲對抗激烈,場上馬匹交錯,情況瞬息萬變,真要對抗起來,風險很大。從前便有一個宗室王子醉酒上馬和人比賽,結果不慎跌了下來,被馬蹄當場踏破腦殼。
  
  似李麗華蕭氏這些貴婦人,平日雖說也玩馬球,蕭氏甚至以精通擊鞠之術而獲人追捧,但和她們上場玩的,不過都是些受訓的健婢,何曾遇到過如此的挑戰?竟要簽生死狀。
  
  言下之意很清楚,那便是上場之後便生死由命了,是否會意外受傷乃至不幸喪命,全看天意。
  
  菩珠不禁看了眾人一眼。
  
  果然,待那譯者將東狄女子的話翻譯出來,宴場裡方才還談笑風生的眾貴婦人們都靜默了下來。
  
  她們人人地位高貴,生活優渥,平時玩玩,出個風頭也就罷了,誰會願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和這個瘋子一樣的粗野的東狄女人去較勁?
  
  況且,即便不怕意外,這樣涉及兩國的比賽,雖說只是遊戲,若是輸了,恐怕臉面也會不好看。
  
  無人發聲,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胡妃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心卻咯咚跳了一下。
  
  這個東狄女人既提出比賽的要求,自己這邊若是不應,臉面何在,又如何向皇帝交待?
  
  立刻組一支馬球隊出來,這並不難。
  
  這次出來,為了娛樂的目的,宮中便帶了一群平日專門受過訓的健婢。
  
  但問題是,誰來領隊?
  
  她望向在場的幾個平日以精通擊鞠之術而聞名的貴婦人,見幾人皆避開自己的目光,心知不妙。
  
  長公主眯了眯眼,望向坐自己對面的蕭氏,開口道:“我聽說滕國夫人府中有專門的球婢,夫人的擊鞠之名,京都也是無人不知。她既邀賽,夫人莫若出來一試?免得我們這些沒用的上去,萬一輸了叫人恥笑。”
  
  蕭氏暗咬銀牙,心中詛咒李麗華不得好死。
  
  若不是李麗華今天開罪了這個東狄女人,又怎會有如此的尷尬場景?
  
  這樣的風頭,能出固然求之不得,但這個東狄女人如同瘋子,又身強力壯,誰知道上場後會發生怎樣的意外。
  
  她怎會接火中取慄風險這麼大的事?
  
  蕭氏見眾人都看向自己,轉向胡妃道:“貴妃,並非是我不願,而是我平日本就只是自己玩玩,球技實在難登大雅之堂,且昨日圍獵之時,我腿腳不慎被馬給踢了一下,行路也有些不便。”
  
  胡妃失望不已。
  
  連蕭氏也不肯應,這裡還有誰能上?
  
  那東狄女子寶赤將眾人的神色一一看入眼中,臉上露出譏嘲的冷笑,站了起來,命譯者道:“明日一早,我在球場等待!望諸位不要令我失望,叫我好好領教下你們漢人女子的膽色!”說罷帶著一眾侍婢,轉身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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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21-1-11 00:18:24 |只看該作者
第 58 章

  東狄王妃一走,這場夜宴再無人有心情繼續下去,草草而散。
  
  蕭氏和另幾位平日於此道有些名氣的貴婦人相繼以身體不適或是乏累為由告退,胡貴妃留下李麗華,問她有無現成的合適人選可以推薦。
  
  李麗華望著方才蕭氏等人離去的方向,冷聲道:“這幾人在京都裡皆道是個中高手,如今用得上她們,卻個個做了縮頭烏龜!我只恨自己平日於此道生疏,否則拼了也定要領隊上場。先毋論輸贏,我赫巍大國,若連這樣一個膽敢應事之人都尋不出來,豈不是要叫夷狄恥笑?何況我朝與東狄世仇,若傳了出去,叫其餘番邦之人如何做想?”
  
  李麗華的話,正是胡貴妃的憂慮。
  
  但這種大道理,不用李麗華說,人人都是知道。
  
  今天這個麻煩,雖起源於東狄公主寶赤的粗野和傲慢,但和李麗華因自己被辱遂暗中報復也是脫不了干係。
  
  胡貴妃忍住心中厭惡:“我亦知這道理。故想聽聽長公主的意思。你可知隨扈而來的命婦裡誰能擔事,還望替我薦舉一二。若明日無人上場應賽,這臉便真的丟大了,叫我如何向陛下交待?”
  
  李麗華皺眉,一時無話。
  
  胡貴妃示意左右退下,這才道:“我們這邊既無合適之人,不如另做考慮。依我之見,這婦人想必因了白天圍獵不順,一時不忿,方下了如此約書,圖一口氣而已。這婦人雖來自東狄,但如今是東羅王妃,所謂出嫁隨夫,也不算全然敵對。我的意思,此事既因今日圍獵而起,可否勞煩長公主再設個宴,我連夜尋個穩妥的人過去遞個話,若能消除誤會,那便皆大歡喜。”
  
  李麗華聽到胡貴妃竟是要自己去向那東狄女人賠罪,慍道:“貴妃這是要將罪責全推到我的頭上了?此事怎就變成我之過錯?昨夜那東狄婦人目中無人,辱我大夏,貴妃當時也是在場,難道沒有見到?我今日對她略施懲罰,有何過錯?何況今日圍場之事,在場的其餘人難道都不知道?既知,怎就單單變成我之罪責?”
  
  李麗華說罷,怫然而去,留下胡貴妃心中煩惱無比。
  
  這次秋獮,由她掌管隨扈女眷的一幹事務,遇到這種事,自然要她做主。
  
  而這種涉及番邦的事,處理起來非常難以拿捏,尤其是像東羅這樣還需要適度籠絡的番國。
  
  她原本的想法,自己這邊既沒有合適的應對之人,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忍下羞辱,以和為貴,希望李麗華放下身段和那個東狄女人修好。如此當做私人恩怨把事情抹平,最好不過。
  
  李麗華卻一口否決了。
  
  她若不低頭,自己還是堅持派人調停,那便不是李麗華和那東狄婦人之間的私事,而變成兩國之事。
  
  先不說這樣是否有自辱之嫌,看結果,對方接受還好,不接受,那更丟醜,事件將進一步擴大化。
  
  事關朝廷顏面,兩國邦交,胡貴妃怎敢擅自做主。萬一有個差池,上官皇后豈會放過打壓她的這個機會?
  
  胡貴妃此刻也不敢立刻將事情貿然立刻告訴皇帝,抑下心中煩亂,想先派人去刺探下東狄公主回去之後的情況,看看有無轉圜的餘地。
  
  那人久久未歸,正當貴妃等得不耐煩,終於回來了,卻也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那東狄婦竟組織了她的人馬,連夜在她駐地附近的一片野地上訓練了起來。不但如此,明日她將率隊與朝廷命婦所領的隊伍進行比賽的消息也傳開了,東羅使團裡的東狄人全都得意洋洋,此刻聚在場地周圍,為公主打著火杖,助威照明。
  
  胡貴妃聞訊大驚,心中恨極,也立刻明白了過來,這東狄公主的挑釁,恐怕未必只是她一個人的主意,極有可能得到了她丈夫東羅王子的支持。
  
  東羅向來首鼠兩端,不斷向朝廷索要好處,轉個身卻又以被迫為由和東狄勾搭,現在還接納了東狄公主做王子妃,這令孝昌皇帝不滿。今年的元旦大朝,東羅像往年那樣遣使入京。按照慣例,朝廷必會給予豐厚賞賜,但此次,賞賜減半,且限制邊境的鹽鐵交易。
  
  這是皇帝對東羅王的警告。果然不久,東羅王派人攜帶貢品再次入朝請罪,這次秋獮,也派王子趕來朝拜。
  
  但這種臣服的表象之下,焉知東羅王子不是心存不滿,趁機利用這個機會,想殺一下中原李氏皇朝的威風?
  
  最可恨的是,偏偏藉著那個東狄婦來發難,這也正是其狡詐之處。倘若比的是男子擊鞠,閉著眼睛在禁軍羽林軍裡隨便叫幾個出來也能上陣。
  
  胡貴妃越想越是緊張,心知這事自己是兜不住了,正要立刻趕去見皇帝請罪,皇帝那邊的宋長生已經來了,代皇帝問今晚的筵席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貴妃知那東狄婦的動靜弄得過大,這麼快,連皇帝也知道了。
  
  宋長生是皇帝身邊內侍中的二把手,除沈皋外,便是他了。
  
  胡貴妃不敢隱瞞,將起因和今日晚宴上的意外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宋長生詫異道:“竟是如此起的頭!但不知貴妃這邊將要如何應對?派何人領隊比賽?叫我知道了,我也好回去稟告陛下。”
  
  胡貴妃道:“我正想去陛下那裡請罪。一時尋不到適合的人。”
  
  “聽聞滕國夫人是個中高手,貴妃未考慮她?”
  
  胡貴妃冷聲道:“我倒是盼著她能上。可惜她早早就摘清了,說腿腳受傷,不能上馬!另幾個也是一樣!沒一個肯站出來的!”
  
  宋長生眉頭皺了起來,嘆氣道:“這就不好辦了,總不能強行逼人上馬……”
  
  他猶豫了下,正要告辭先回去稟事,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我想到了人!”
  
  宋長生扭頭,長公主李麗華來了,便轉身見禮。
  
  李麗華快步走到冷眼看著自己的胡貴妃面前,口中道:“我想到了一位,端王王妃!”
  
  端王王妃已年過四十了,但將門出身,年輕時是騎馬射箭的好手,更打得一手好球。她和當年的梁皇后關係不錯,梁后曾請她入宮指導毬婢,後來朝廷變局,梁后自盡,她也人到中年,便不再碰這些了。端王是明宗的旁支兄弟,一向閒散,不問朝政,這幾年,王妃因兒女雙全,父母俱在,加上輩分和地位高,倒是常常被辦兒女喜事的宗親貴族之家請去做全福長輩。
  
  秦王和秦王妃的婚禮,當時請的全福長輩正是這位端王王妃,論輩分,王妃是他二人的皇嬸。
  
  這次的秋獮大典,端王夫婦也隨扈同來。端王在白天圍獵時傷了腳,今晚的筵席,王妃便未出席。
  
  胡貴妃沉吟著,李麗華又道:“我見過皇嬸的球技,年輕時便是與男子也能同場較技。雖說如今上了點歲數,但請她為領隊,不必衝擊在前,由她坐鎮毬門,必無大礙!”
  
  胡貴妃也覺有理,但想起蕭氏等人的推脫,遲疑道:“就是不知道皇嬸是否願意……”
  
  宋長生道:“咱家便隨你二位一道過去問問!”
  
  端王今日射獵不慎跌下了馬,事發突然,近旁群馬奔走,亂蹄紛紛,幸好當時和李玄度靠得近,李玄度眼疾手快飛身下馬,將他從馬蹄下給拖了出來。饒是如此,腳也被馬給踏了一下,當場骨裂。
  
  菩珠從筵席退出來後,直接回了自己住的西苑,想著晚宴中那東狄婦人的傲慢,就差直接指著鼻子羞辱了,心中有些不忿。想著胡貴妃到底將如何應對,是再找人應戰還是用別的法子解決,漸漸出神,忽見懷衛奔了進來。
  
  懷衛被她勒令入夜後不許外出,晚上便在行宮裡遊走,這家走走,那家逛逛。方才去了端王夫婦的居所,發現端王腿腳受傷,跑回來告訴菩珠。
  
  菩珠對這對宗室長輩夫婦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記得前世李承煜被害後,沈暘和李麗華為了堵住朝臣之口,想請與明宗同輩的端王出來,支持他們扶的傀儡幼帝,端王拒絕,夫婦二人被軟禁,後來如何,她也不知道了。
  
  這輩子,王妃還是她和李玄度大婚的全福長輩。既得知端王腿腳受傷,想起自己這裡帶出來了金瘡藥,她便按捺下心事,拿了,先去他夫婦那裡探望。
  
  太醫方來替端王檢查過腿腳,剛走,因傷處腫脹疼痛,端王不斷呻|吟,被王妃訓斥:“區區小傷而已,嚷得這麼大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斷了腿!我就知道你無用,平日連騎個馬都不成,叫你不要去湊熱鬧,你非要湊!看看!要不是運氣好,今日秦王正好在邊上,我看你如何收場!”
  
  端王頓時收聲。
  
  王妃見丈夫不出聲了,忍得仿佛很辛苦,又心軟,正要安慰幾句,婢女來報,說秦王王妃來了,忙接她入內。
  
  菩珠向端王見禮,喚他皇叔,再問傷情,敘了幾句話,王妃向菩珠道謝,說今日多虧了李玄度,否則端王只怕要出大事。又說自己當時急著接端王回來看腿腳,也沒來得及向李玄度道謝,讓她見到了人,先代自己夫婦言謝,等方便了,她再親自前去道謝。
  
  事實上,從來到這裡之後,五六天過去了,除了當天傍晚在水邊見了他一面不歡而散之後,菩珠就再沒看到過他了。但端王妃這麼說了,她也只能嗯嗯地點頭答應。再稍坐片刻,見也不早了,正要告辭回去,忽見胡貴妃長公主和宋長生來了,開口竟是想請端王妃明日帶領毬隊上場,和那個東狄公主寶赤對陣比賽。
  
  端王妃起先搖頭,連連推脫,說自己老了,早就不問擊鞠事了,讓他們請年輕些的貴婦人們領隊,待聽得無人應承,而那個東狄公主那邊竟已開始造勢,隱隱有羞辱大夏之勢,武將之女的風範便立刻顯露,勃然大怒,當場答應:“只要用得上我,莫說區區毬場,便是上沙場去,我亦絕無二話!我雖一把老骨頭了,比不了當年,但騎馬去打幾個球,還是沒問題的!”
  
  貴妃鬆了口氣,端王卻是擔心不已。
  
  幾代帝王的邊戰,令幾十年前還年輕的明宗便認識到了戰爭的殘酷和騎兵的重要,擊鞠這項源自域外的體戲被引入軍中,以協助訓練士兵的騎術和砍殺人頭的技能,軍中時常舉行大規模的比賽。後來國力漸盛,上行下效,風靡一時,上從皇室,下到街頭,策馬揮桿這種原本屬於貴族的軍事遊戲變的人人崇拜。
  
  端王知王妃年輕時是個中好手,但現在人到中年,平日最多偶爾在家隨意玩玩而已,就算依然還能打得動,這種局面,別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她卻張口就應承了下來,既擔心她技不如當年受傷,又擔心萬一不利,這責任該如何擔當?於是咳嗽一聲,不住向王妃丟眼色,示意她不要接。
  
  王妃怒道:“你咳甚?我只恨自己是女子,不能領兵上陣!這個東狄婦如此狂妄,目中無人,羞辱我大夏!便是輸,輸在毬場,也非恥辱,下回贏回便是!如今倒好,你不去,我不去,難道明日不戰而敗,直接認輸,派爺們上場,叫夷狄譏笑我漢人女子縮頭烏龜,連應戰之膽都無不成?”
  
  端王被王妃罵得不敢透氣,苦笑著,無奈低頭下去。
  
  那邊端王妃已和胡貴妃在商議抓緊時間連夜召集毬婢組隊之事。
  
  貴妃命人將帶出來的熟練毬婢喚來,連同訓官,原本共十人,正好組成一隊,不料點人,卻少了一個,被告知其中一名毬婢這兩日恰好生了病,上吐下瀉,爬不起來。
  
  貴妃忙命人再喚來替補的幾名毬婢。
  
  端王妃領人來到行宮外的一片空地,命人架設臨時球門,上馬揮桿擊球,看了片刻,眉頭緊皺,不斷地搖頭。
  
  菩珠望著,漸漸熱血沸騰,當聽到端王妃問還有沒人可供選擇時,忍不住站了出來:“皇嬸,我可以試一試。”
  
  端王妃和胡貴妃等人聞聲回頭,見是菩珠,面露訝色。
  
  端王妃神色遲疑,欲言又止。
  
  菩珠知她在想什麼。自己在河西長大,來京都才這麼幾個月的時間,怎會擊鞠這種對馬術和技藝都需訓練才能上場的遊戲?
  
  她說:“河西地方雖偏,但民眾亦喜好擊鞠,沒有馬,卻有驢打球,還有步打球。我從小也喜歡,應當能夠一試。”
  
  端王妃看了她一眼,點頭:“既如此,你上馬奔一圈,再接幾球,我瞧瞧!”
  
  菩珠操起擊球的月桿,翻身上了一匹馬,縱馬奔了一圈,打了幾只球,找著些感覺後,示意端王妃可發球了,迎著朝自己猛然投來的一隻拳頭大小的紅漆馬球,側身轉臂,揮起月桿。
  
  “咚”的一聲,小球朝著她對面數丈之外的那只球門直飛而去,不偏不倚,從球門的中間洞穿而過。
  
  端王妃大喜,撫掌道:“妙啊!就是你了!明日你隨我上場,叫那個東狄婦好好看看,我漢人女子是否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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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18:39 |只看該作者
第 59 章

  胡貴妃派去刺探的人又回報,說那個東狄公主還在馬上練習擊鞠,看著和毬婢們配合熟練,平日應當沒少打。
  
  其實不用刺探也知道,對方既敢提出如此的競賽要求,實力必定不能小覷。
  
  相較之下,這邊卻是臨時七拼八湊而成的一支毬隊。秦王妃是剛加入的,端王妃的年紀也大了些,雖有技巧和經驗,但在馬上,無論是肢體的靈活度還是體力,必是沒法和年輕女子相提並論的。
  
  眾人皆不敢放鬆,端王妃更是深,毬場固然是造孤膽英雄的地方,但想要獲勝,整個毬隊的配合亦是必不可少。考慮到自己畢竟多年未曾真正上場打過了,為穩妥起見,想臨時請個精通此道的男子再來全面指導一番。
  
  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今日剛從馬蹄下救了自己丈夫的秦王李玄度。
  
  少年時的秦王除了射獵,亦酷愛擊鞠。
  
  他曾擁有全京都最為昂貴的一塊毬場:在皇宮校場中精篩泥土,以油脂澆築出千步的周長,反覆滾壓過後,所得的場地不但平整耐磨,且即便是曝晴, 群馬奔走其上,亦是纖塵不揚。他還曾嫌宮中衛士不敢和他真正對陣,常喬裝出宮去到南市毬場與人打野球。有一回沉迷其中,天黑竟也忘記回宮,待侍衛尋到他時,見滿場沸騰,他衣衫不整,馳球場中,正與人並驅分鑣,爭奪皮毬。
  
  他十四歲時,便曾率少年子弟大勝意圖在京都揚威的番國毬隊,當時他策馬揮桿、志氣超神的一幕,王妃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她立刻將菩珠叫到一邊,說了自己的意思,叫她打發人去將秦王請來。
  
  菩珠其實連他現在人在哪裡都不知道,裝作若無其事地答應,正要叫人去他的帷帳碰碰運氣,興奮地跟在她身後看熱鬧的懷衛便嚷了起來:“阿嫂好些天沒看見我四兄了!他也沒來找她!”
  
  菩珠恨沒有早把懷衛的腦袋給捺進地洞裡用泥巴堵住他的嘴,尷尬地看著端王妃解釋道:“他這幾日事忙,為方便人找,一直住在外頭……”
  
  端王妃便知他夫婦或暗有齟齬,也不說破,只含笑點了點頭。菩珠忙派王姆去尋李玄度來,暗暗叮囑說是端王妃的意思。王姆答應,很快回來,道沒見到人,被告知說,秦王與韓駙馬、于闐王子幾人傍晚追逐獵物出圍,此刻尚未歸營,一時尋不到人。
  
  端王妃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將禁軍裡一個有名的教頭請來指導,利用這比賽前的倉促一夜排定個人位置,練習配合和戰術,到深夜,約定好上場進攻或者後退的暗語之後,便叫人散了去休息,養足精神,準備明日應戰。
  
  這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行宮。
  
  蕭氏從筵席回來後,還暗中關注此事,派了個婢女留意胡貴妃那裡的動靜。當得知是端王妃領隊應戰,便認定明日必輸,同情之餘,也覺著她不夠聰明。
  
  年紀都那麼大了,竟還看不清形勢,這般貿然應承,只怕名聲要毀於一旦。正慶幸自己避開了這麻煩事,又被婢女告知,不止端王妃,秦王妃也加入了毬隊,且還是她毛遂自薦提出要上場的,不禁詫異萬分。
  
  一個從小在河西邊陲那種地方長大的罪官之女,她會打什麼馬球?
  
  蕭氏追問,婢女道秦王妃自稱在河西打過驢打球和步打球。
  
  蕭氏一怔,反應了過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要出來了,恰這時鄭國夫人也聽聞了消息來尋她,二人就此議論了一番,鄭國夫人嘆道:“我看貴妃這回是病急亂投醫,未免失策。似你這般現成高手不好好來請,竟派了如此幾個人應付。端王妃也就罷了,也算寶刀未老,但這位秦王妃算怎麼回事?驢打球步打球是個什麼東西?這都竟能拉上去湊數!可惜啊,明日若是輸了,夷狄必定譏笑,我們這些人的臉面怕也要跟著丟光了!”
  
  蕭氏擺手:“罷了罷了,若不是我今日恰好傷了腿腳,又怎會坐看夷狄婦人猖狂至此地步?但願明日不要輸得太過難看就好……”
  
  她正說著,見鄭國夫人朝著自己身後的方向點了點頭,笑著站了起來,扭頭,才發現是丈夫沈暘來了,站在門口,臉上不見什麼表情,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自己和鄭國夫人的話。
  
  他總領此次大典的護衛之事,這幾日都住在行宮之外,並未與她同居。此刻見他忽然這般來了,蕭氏想了下,依舊懶洋洋地坐著不動。
  
  鄭國夫人掩嘴笑道:“沈將軍既回了,我也該走,免得打擾你夫婦。”說罷朝著蕭氏曖昧似地擠了擠眼,邁步便要走,不料沈暘對自己道:“我那邊事忙,回來取些衣物,取了便回,夫人自便。”說罷邁步去了。
  
  鄭國夫人回頭,見蕭氏依然那樣坐著,唯神色隱隱發僵,忙裝作不見,藉故告退。
  
  這一晚,西苑對面的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貞也獲悉了這個消息,二人心情各異不提,西苑之中,李慧兒和懷衛則是激動無比,爭相給回來的菩珠打氣,說明天要早早地去毬場看她打球。
  
  菩珠沐浴過後便躺下睡覺休息,準備迎接明天的比賽。
  
  這場比賽她沒有半點心理準備,因前世並沒有這一出。
  
  前世的這個時候,李麗華因為韓榮昌前妻之事恥於見人,並未參與秋獮。而這輩子,隨著她的到來,才發生了如此一件意外的事。
  
  說實話,即便是到了此刻,菩珠還是有點驚訝於自己當時那一刻的熱血沸騰和情不自禁。
  
  她暗暗有些羞恥,為自己的毛遂自薦,爭出風頭。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知道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並且原本也決定如此踐行的。
  
  現在她只需安安靜靜地等待明年姜氏去世,局勢變亂,她再伺機行動便就夠了。今晚的這個臨時決定,和她的初衷是相違背的。
  
  但她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東狄婦人如此挑戰,端王妃都人到中年了,尚能為捍衛尊嚴而熱血一拼,自己明明也可以上去盡一份力的,倘若僅僅只是為了保全自己避免丟臉便視而不見,坐看那東狄婦人施加羞辱,她過不了己心這一關。
  
  畢竟,她前世也曾做過這個皇朝的皇后。
  
  這是她應當承擔的責任。
  
  最後她如此告訴自己。
  
  菩珠很快便排除了腦海中的雜念,準備入睡,養好精神迎接明日的毬賽。
  
  臨睡前的一刻,恍恍惚惚間,她腦海裡忽又浮現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現在不知道回來了沒?
  
  他若是知道自己明天要上毬場,又會是如何的想法?
  
  ……
  
  清冷的月光之下,低空翔著一隻金眼的玉雕,緊緊跟隨地面上的主人。
  
  玉雕之下,李玄度縱馬,追蹤著前方的獵物。
  
  那是一隻非常狡猾而強健的公鹿。公鹿仿佛預感到了死期的降臨,奪路狂奔,他幾次跟丟,又追蹤而至,鍥而不捨,始終未曾放棄。
  
  獵物在前,耳邊風嘯,他渾身的毛孔全部舒張,衣衫下熱汗滾滾,鼻息裡更是充盈著血腥的刺激味道。
  
  李玄度猶如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體膚之下,感到久違了的熱血沸騰。他縱馬,追著獵物一路狂奔,當最後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樹木茂密的山岥之側,面前似乎見不到路了,方驚覺他已甩開了身後的同行之人,或許已是深入老林,迷失方向。
  
  但他並無絲毫停頓,只是停了馬,高高坐在馬背之上,藉著月光,雙目敏銳地搜索著四周,不放過被樹木陰翳和暗影所覆蓋的任何一個角落。
  
  鹿被追逐了半夜,始終無法擺脫身後的獵者,它筋疲力盡,躲藏在距離對方十數丈外左側前方的一片樹叢之後,當再次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恐懼萬分,發出一道絕望似的哀鳴之聲,四隻靈敏而強健的長腿也猝然彈跳而起,再次奔逃。
  
  但卻遲了。
  
  這一次,獵人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它仿佛再也不能逃脫它天生作為獵物的命運了。
  
  李玄度那隻受過傷的手纏著一圈用作保護的繃帶,緊緊地握著一支帶著堅硬的尖銳簇頭的長矛,在公鹿跳起現身的那一刻,他從馬背上騰空躍起,身影如鷂,落地之後,正要朝著奔逃的公鹿撲去,以結束這場持續了半夜的追逐,突然這時,他感到身邊仿佛刮過一股帶著腥臭的風。
  
  他身影一頓,慢慢地回頭。
  
  月光之下,就在距離他不遠的數步之外,不知哪裡竟鑽出一隻棕熊。
  
  熊赫然而立,至少有一人半的高度,身體碩大,猶如小山,渾身更是毛髮豎立,形狀恐怖,雙掌高舉,作撲狀,未等他回頭,便朝他猛地撲來。
  
  李玄度朝著側旁滾地,避開了這一撲。
  
  棕熊的胸膛裡發出一道充滿了威嚴和恐嚇的低吼,繼續追來。
  
  李玄度從地上一躍而起,奔到近旁一株樹下,迅速地上了樹。
  
  大風陣陣,灌木後的公鹿早已趁機逃走,馬驚慌地在附近徘徊,玉雕在樹頂之上,振翅迴旋,發出尖銳的唳聲。
  
  棕熊咆哮著追到樹下,搖撼著樹幹,簌簌聲中,枯枝折斷,落葉紛紛,附近棲息著的夜鳥被驚動,紛紛逃離。
  
  這畜生力大無比,片刻之後,幾有半人粗的樹木竟開始連根搖晃。
  
  李玄度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看準了,從樹頂縱身一躍而下,落地之後,未等棕熊回身,揮匕從後刺入了熊的脖頸,未料這畜生的皮毛竟堅硬如鐵,一刺並未到底,匕尖滑了一下,力道便被消去,匕身只入一半,卡住了,進不去,一時也拔不出來。
  
  棕熊受傷狂怒,嗷聲中狠狠一掌拍來。李玄度被迫撒手,繞樹遊走。
  
  這時那隻名叫金眼奴的玉雕從樹頂上猛地俯衝而下,撲向棕熊,銳利的尖喙啄入熊的一隻眼睛,一下便將熊目摘了出來。
  
  棕熊愈發狂怒,再次拍掌,玉雕躲避不及,一側翅膀被扇到,撲落在地。它振翅想要高飛,奈何羽翅受傷,飛了幾步,又搖搖晃晃,栽了下來。
  
  瞎了一目的棕熊將怒氣轉而發向金眼奴,追上去要撕扯它。
  
  金眼奴是李玄度少年時最喜歡的一隻獵鷹,這些年被他早年的一個鷹奴養著。
  
  他的匕首還插在棕熊的脖頸之上,身邊再無可用之兵。
  
  他掉頭奔回去數丈,抓起了方才掉落在地的長矛,用盡全力,暴喝一聲,揮臂將手中的矛奮力地射了出去。
  
  月光之下,那矛帶著破堅摧剛的巨大力道,猶如一道閃電,朝著那隻正攻擊金眼奴的棕熊的後心直奔而去,飛到近前。
  
  伴著一道“噗”的沉悶的銳物入肉之聲,棕熊厲聲嗥叫,小山般的身影遲緩了下來。
  
  那支銳矛,竟刺透了棕熊,從後心直透前胸,深深插入。
  
  長長的矛桿,此刻還在微微震顫。
  
  片刻之後,這畜生終於倒了下去,龐大的身軀壓倒了近旁的大片灌木。
  
  四周終於安靜了下來,李玄度立在原地,渾身熱汗滾滾。
  
  金眼奴受傷,還在那畜生身邊的地上撲騰著翅膀。
  
  李玄度心疼,抹了把汗水,急忙快步走去,正要抱起它檢查傷勢,突然感到不對,猛地轉頭,看見地上那隻方已被插透了心臟的畜生竟還沒死透,又從地上爬了起來,惡狠狠地朝他撲來。
  
  月光之下,這畜生雙目睜得猶如銅鈴,大張巨口,利齒間的涎水滴滴答答,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李玄度抱著金眼奴,雖也滾地躲避,但還是遲了一步。
  
  他感到左臂一麻,低頭,見臂側已被鋒利的熊爪抓到了,衣袖碎裂成片,血從衣下汩汩而出。
  
  金眼奴方才也是受傷不輕。
  
  李玄度瞬間暴怒,將金眼奴放下,繞到那還搖搖晃晃地朝著自己追來的畜生的身後,從它已經瞎了的一側無聲無息地縱身一躍,攀上這畜生的後背,一把拔出那柄插在它頸側的匕首,手腕翻轉,再次揮匕。
  
  匕首捅進了棕熊的另隻眼眶裡,沒根而入。
  
  他咬著牙,面容猙獰,發力一攪,伴著一股污血,這畜生慘叫一聲,往後仰去,再次倒地,痙攣了片刻,這次終於死透了。
  
  李玄度已是追逐了半夜的鹿,早就又餓又渴,再這一番惡鬥,也是筋疲力盡,被壓在了它的身下,等終於聚了些力氣回來,奮力將這惡臭的畜生給推開,自己依然仰躺在地,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良久,待那激烈跳動的心臟緩緩平復,他也感到左側的手臂依然在流血,便翻身坐起,撕下一片內袍的衣襟,用牙齒咬著一頭,裹扎住傷口,止血後,拔出匕首,剖開那畜生的胸膛,挖出尚帶餘溫的熊心,將這一團血肉丟給金眼奴,待它吃飽之後,抱起來,小心地替它撫平亂羽,打了個口哨。
  
  他的坐騎終於跑了回來。他帶著金眼奴,翻身上了馬背,憑著記憶沿著來時的路,縱馬而歸。
  
  天快亮的時候,他看到頭上飛著幾隻獵鷹,知道是韓榮昌他們,應該就在附近,便摸出鹿哨吹了幾下,靜靜等在原地。
  
  片刻之後,韓榮昌和于闐王子以及侍衛們的身影從前方的一處山坡後現身,朝著這邊疾馳而來。
  
  林中後半夜起霧,韓榮昌他們後來也迷了路,在附近胡亂過了一夜,擔心他的下落,此刻終於遇見,十分興奮。到了近前,看清他滿身血污的模樣,吃驚發問。當獲悉他是為追麋鹿遇到了棕熊,死裡逃生,又是後怕,又是佩服。
  
  韓榮昌將一隻水囊遞給他,說裡頭是昨夜割開鹿頸得到的鹿血,還正新鮮。
  
  李玄度正口渴難耐,接過,仰脖飲血。
  
  帶著腥味的鹿血沿喉而下,瞬間衝入了五臟六腑。他終於飲飽,抹了把沾著汗和殘血的臉,和眾人循著來路回往圍場。
  
  快到行宮的時候,日頭已至頂上。
  
  李玄度感到周圍和前幾日有些不同,沿途除了必要的守衛,不知何故,竟不大見得到人。
  
  昨夜一夜未眠,又失了血,他感到有些乏了,臂傷也是隱隱作痛,正想和韓榮昌尉遲勝德等人道別,先回住的地方休整一番,卻見駱保迎面匆匆跑了過來,口中大聲喊道:“殿下!殿下!可找著你了!王妃在毬場擊鞠!”
  
  李玄度一怔,催馬上前,問詳情。
  
  駱保將情況說了一遍,又道:“奴婢一直在找殿下,殿下你去了哪裡……”
  
  李玄度眉頭微皺,望了眼毬場的方向,一言不發,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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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14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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