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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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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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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1:07 |只看該作者
第 70 章

  李玄度的親吻起初極是溫柔,輕輕貼脣,猶如她的脣是朵需他呵護的嬌花。後來他含住了這朵嬌花,漸纏綿,脣舌和她完全地糾纏在了一起。
  
  伴著深吻,她一陣氣短,腦子也昏沉了起來,坐都坐不穩了,人就軟在他的臂彎裡,閉目仰面,任他恣意而為。
  
  終於他鬆開了她的嘴,但親吻卻未曾停止。他親她光潔的素額,若裁的雙眉,閉著的眼皮子,顫抖的長長睫毛,秀美的鼻……當吻最後又回到她的脣瓣,他的呼吸已經變得急促了,熱熱的氣息撲在菩珠的面頰之上,抱著她的一雙臂膀亦收得越來越緊。
  
  忽然,他托著她的身子,將她人往後仰去,壓在了枕上。
  
  他情動了。
  
  菩珠卻是如夢初醒。心中的小人又搖著旗幟跳出,將她從男色的誘惑旋渦中推著,掙扎著,令她終於爬了出來。
  
  她縮著脖,躲著他一路向下的親吻,氣喘吁吁:“殿下你餓嗎,我讓人替你留了膳食……”
  
  “不餓!”
  
  菩珠又死死抓住了他的手:“那你先去沐浴!”
  
  李玄度終於被她止住了。
  
  她的長髮清潔而芬芳,肌膚瑩潔而白皙,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香噴噴的。
  
  反觀自己,衣染泥塵,甚是邋遢。
  
  李玄度長長地呼了口氣,抑住心中那因她而起的陣陣情潮,低低地道了聲“等著”,起身便下了床。
  
  菩珠將他打發去沐浴了,自己翻了個身趴在枕上,心情極是矛盾。
  
  這該如何是好?片刻後他回來,必是要和她繼續方才那事的。
  
  她倒不是討厭和他做那事,畢竟他生得那般俊美。她忘不了風雨如晦的黃昏,紫雲觀裡,他敞衣赤足地在雲床上迎著風雨獨自飲酒的那驚艷一幕。
  
  現在美男子和她同床共枕、肌膚相親,光看著他的臉便是愉悅了,何況他本事也不差,她也滿意,溫柔時,叫她不自覺地沉溺其中,縱情之時,又令她神魂顛倒、甚至渾然忘我——只要不再像第一夜後來那般令她吃不消,晚上和他做這種事,也算是消磨睡前時光的一個好辦法。
  
  但如今的問題是……非她不願,是她不能。
  
  生兒子這事,本也可以慢慢來的,並非那麼急迫,畢竟她還年輕,剛和他成婚不久。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明年春是個關鍵節點。
  
  到時候如果自己肚子裡有了他的孩子,就能給他施加更大的壓力。
  
  他不為自己這個王妃考慮,也要為他的孩兒考慮,是不是?
  
  秘冊說,男女相媾,兩精相搏。精血合凝,始為成胎。所藏之處,名曰子宮。寢必安靜,宮內成胞。
  
  根據她的理解,便是那幾天過後,女子不好再和男子行那種事了。她想象著,他的精和她的血此刻應當正在她身體裡搏鬥,凝合成胎。
  
  如此重要的經過,萬一被他沒輕沒重魯莽地打攪了,如何順利凝血成胞?
  
  於她而言,懷胎生子才是目下最重要的事。失去了目的性的男女之事,不過是情慾層次的淺薄滿足而已,再消魂,她也統統提不起興致,哪怕李玄度他是個世所少見的美男子。
  
  這便是前兩個晚上她為何沒再去找他的緣故,心裡也巴不得他不要來找自己。沒想到今日出了這等意外。
  
  菩珠冥思苦想,怎麼不得罪他地把這事給推脫過去,只覺過得極快,仿佛嗖的一下,他就沐浴完畢回了,穿著駱保方趕來這邊送來的一件白色的寬鬆寢衣,衣帶未繫,衣襟略略鬆散,朝她走來之時,一顆未擦乾的晶瑩的水珠從脖頸上滾落,落到胸膛,緩緩濡濕了衣衫,而他眉目含笑,男色逼人。
  
  菩珠看得一清二楚,緊張不已,忙閉著眼睛假裝睡了。
  
  他走到近前,輕輕上床,落下床帳,帳內光線便暗了下去。
  
  菩珠感到他將自己抱進了他的懷裡,手掌貼到她的身上,片刻之後,他低頭,用他的下巴溫柔地蹭了蹭她的額。
  
  “姝姝睏了嗎……”
  
  他低低地再次喚她乳名,問她,聲音裡含了一縷壓抑著似的情緒。
  
  菩珠挺不過去了,睜開眼睛,咬著脣吞吞吐吐說自己下面痛。
  
  李玄度一怔,立刻收回手,改握住她的肩,問道:“怎麼回事?召太醫來看過了嗎?”
  
  他的神色有些緊張,菩珠知惹他誤會了,忙搖頭:“不用看太醫的……”
  
  他追問,她這才貼脣到他耳邊,聲若蚊蚋地道了幾句話。
  
  “……歇到了今日,還是有些不適……”
  
  第一夜後來的那種火辣辣之感,其實早就已經消失,恢復完好。
  
  她感到有點心虛,索性不去看他,將臉藏在他的懷裡。
  
  李玄度卻怎知她心中的彎彎繞繞,回想那兩夜,自己確實失了節制,沒輕沒重。她身嬌體軟,細皮嫩肉,又初經人事,怎經得住自己如此對待,不禁心疼,更是懊悔不已,立刻打消了方才生出來的那點念頭,將她愛憐地摟入懷裡,自責道:“都怪我不好。你好好休息,我不碰你。”
  
  菩珠暗暗地鬆了口氣,嗯了一聲,被他繼續摟在懷中睡著,覺他似也沉靜了下來,再未碰她。
  
  菩珠全身放鬆了下來之後,想起了白天之事,便開口問他。
  
  李玄度將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菩珠聽得是心驚肉跳,緊緊地抱著他,恨恨地道:“太子實是作大死,竟做出了這樣的事,最後還要你救他!往後你要加倍小心。我擔心他非但不會感激,反而變本加厲。再有這樣的事,寧可得罪,我也不會答應讓你再去了!”
  
  李玄度默默地望著她,片刻之後,忽道:“今日若非你請來于闐王子,我怕也沒那麼容易能夠脫身……”
  
  他頓了一下。
  
  “你為何如此著急,想方設法也要救我?”
  
  菩珠一怔,正想著如何回應,聽他又道:“我以為你對我應當是失望的。我不能助你達成心願。”
  
  菩珠從他的懷裡抬起頭,恰對上了他低頭凝視自己的兩道目光。
  
  帳內靜悄悄的,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之聲。
  
  她迎上了枕邊男子這一雙略帶了幾分沉鬱的眼眸,輕聲道:“不敢欺瞞殿下,嫁殿下之初,確實有些失望。但與殿下漸漸相熟,姝姝才知殿下是何等之人,真心愛了殿下。況且姝姝也想通了。在河西時,常聽鄰居婦人言,女子嫁雞隨雞,方為福氣。當時不懂,如今卻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前我是無依無靠,方滿腦子胡思亂想,這會兒自己想起來都覺可笑至極。我如今不一樣了,殿下便是我的依靠。往後我安心跟著殿下,殿下有飯吃,難道我會餓?”
  
  “殿下——”
  
  她輕輕呼他。
  
  “姝姝已是殿下的人了,遇今日之事,難道心向外人,坐看殿下涉險而不顧?”
  
  李玄度久久地凝視著她的一雙眼眸,忽再次低頭,深深地吻了她一下,隨即放開了她,叮囑她先睡,說自己先出去一下,等下便回。
  
  菩珠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看著他下床穿了衣裳,快步走了出去。
  
  約莫過去兩刻鐘,他回了。
  
  “殿下你去了哪裡?”
  
  她坐起來問他,有些不解。
  
  李玄度取出一只小瓷瓶。
  
  “你不是說那裡還不適嗎?我方才去了張太醫處,他給了這藥,說只消早晚兩次塗抹,很快便能消腫止痛。明日要上路,路上會很辛苦,你身子不適,若自己羞於去尋太醫,也當早些告訴我,不可自己忍著。”
  
  他的語氣帶著輕微的責備,去淨手,回來便要替她上藥。
  
  菩珠沒想到他方才竟是去尋太醫取藥了,現在還要親自替自己上藥,頓時害羞了。
  
  又一想,自己那裡早就恢復如初,若是被他瞧見,豈不是叫他知道她在哄他?
  
  菩珠一慌,急忙將藥瓶子搶了過來,拔出塞子聞了聞,皺眉嫌棄藥膏味道難聞,死活不肯上藥。
  
  “殿下放心,我真的無大礙,自己再休息幾日便就好了。”
  
  李玄度看著她緊緊併攏雙腿手死死攥住裙裾不讓自己看的一副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哄道:“你我是夫婦。聽話,莫再強了。”
  
  菩珠實是推脫不了。
  
  說不舒服的是她,他都替她把藥取來了,再不用,怕他會起疑心,便改口,堅持自己上藥,不許他看。
  
  李玄度無可奈何,笑著搖了搖頭,依了她的意思,背著身站在帳外。
  
  菩珠假裝上藥,過了一會兒說好了,飛快地鑽進被窩躺了下去。
  
  李玄度這才回到床上,摟著她讓她睡覺。
  
  小嬌妻就在懷中,還貼著自己而眠。
  
  李玄度強迫自己靜心,陪她早些睡,不知為何,閉上眼睛,眼前卻總浮現出方才她害羞,定要背著自己上藥,不許他看的一幕,氣血微涌,心浮氣躁,竟始終睡不著覺,正有些難受,忽覺一隻柔軟的手悄悄地伸了過來,輕輕撫慰著他。
  
  他一怔,睜眼看她,見她頭還埋在自己懷中,忍不住用壓抑的嗓音低低地喚她:“姝姝……”
  
  菩珠臉紅,不敢和他對望。
  
  她連哄帶騙順利過關,他卻好像有些不適。
  
  二人貼身而臥,身邊人的異樣,她豈會無知無覺?
  
  想到他今夜種種的體貼和退讓,被自己哄得團團轉,她心裡有點過意不去,不忍心就這樣丟下他自己去睡,想到還是有別的可以幫他的法子,便大膽地朝他伸去了手。
  
  她主動纏他,極盡所能,他很快就繃不住了,伴著一聲長長的釋然呼氣之聲,帳中終於再次靜了下來。
  
  收拾完後,李玄度愛憐地親了親她的額頭,沙啞著聲道:“你累了吧?睡吧。”
  
  菩珠雖然有些累,卻能感覺到他的心滿意足,自己也覺甜絲絲的,慵懶而臥,閉著眼睛想著明天動身回去,忽記起一件事,思忖了下,睜眼道:“殿下,我不喜那個駱保,往後不要他了,趕他走吧!代替的人,我都你想好了。我看那個阿六就很不錯,也很細心。”
  
  李玄度仰在枕上,本已閉上眼眸,聞言睜眸,不解地望了她一眼:“他怎得罪你了?”
  
  菩珠爬上了他的胸膛,玉臂撐著一張芙蓉面,撒嬌道:“還要得罪嗎?我就是不喜歡他!看他長的樣子,就不順眼!”
  
  李玄度不作聲。
  
  見他不說話,又閉目假寐,她伸臂抱住了他,不依地扭著身子:“殿下!我真的看見他就心煩!又不是什麼大事,你答應我吧!”
  
  李玄度只好睜眼,解釋道:“他跟了我多年,做事也一向盡心盡力。你必是有誤會。若他得罪了你,我叫他向你賠罪可好?”
  
  菩珠盯了他一眼,委屈地咬了咬脣,放開了兩隻摟著他的玉臂,道:“罷了,你既離不開他,那就留用好了。反正在殿下的心裡,我是連個下人也不如的。”說罷從他胸膛上爬了下來,也不靠著他了,自己趴在枕上,悶悶地閉目睡覺。
  
  李玄度見她悶悶不樂,耍起了脾氣,顯是在恃寵生驕,偏偏竟不忍責怪,僵持了片刻,見她始終不再理會自己,只好將她抱回來哄:“罷了,你若實在不想看到他,明日起不要他近身服侍了,給他另外換個差事……”
  
  見她似還要說話,他臉色微沉:“我叫他不許再出現在你面前就是。你莫再鬧!”
  
  菩珠一頓,立刻乖巧地道:“我知道了,我聽殿下的話。”
  
  李玄度睨了她一眼,唔了一聲。
  
  菩珠確定,他讓步了,也就見好就收,臉上露出笑顏,再次抱住了他,親了他一口,嘆息般歡喜地道:“殿下,你對我可真好啊!”
  
  她知道那個駱保跟了他很多年,從無憂宮一直到皇陵,自己這麼要求,實是強人所難。
  
  但,誰叫那個侍人勢利,還看到了自己最丟醜的一幕。
  
  以前是沒辦法,只能忍。現在這麼好的機會,她不試試枕邊風把人趕走,難道還留著讓他繼續礙自己的眼?
  
  並且,通過李玄度的這個反應,她也確定了,自己現在在他的心目之中,應是有了說話的餘地,這比起剛嫁他時,不知道好了多少。
  
  雖然他沒有完全照自己要求的那樣把人給趕走,但如此答應下來,想來已是很大的讓步了。
  
  她怎能不高興?
  
  看著她孩子般快活的樣子,李玄度的心中,既為自己屈服於她的「無理取鬧」感到有點沮喪,又覺得能讓她高興,便就值了。
  
  幾分無奈,也有幾分滿足。
  
  他伸手輕輕捏了下她的臉頰:“行了,滿意了就睡吧,明日還要早起上路。”
  
  菩珠柔柔地應了一聲,貼在他的身邊,乖巧閉目,靜靜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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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1:22 |只看該作者
第 71 章

  這一夜,當行宮內外和圍場的周圍,一切都歸於平靜,南司將軍沈暘在親自結束最後一遍的崗哨巡查之後,隱身在夜色裡,眺望著遠處的行宮,身影宛如和黑夜化為了一體。
  
  他的眼前,還在浮現著白天自己尾隨在後親眼目睹到的那些場景。
  
  太子會這麼早就對秦王悍然下手,這一點雖有點意外,但對他並沒造成過大的震驚。
  
  從太子的角度來說,如果他真的不能再容忍李玄度,這確實是個下手的時機。在秋獮中以猛獸傷人的名義除去眼中釘,這樣的機會,並不是經常能夠遇到。
  
  太子今日的安排,也可謂周到,甚至連事後如何更加好地去掩人耳目也考慮到了,附帶上了姚張兩個公子。
  
  可惜他的運氣不好,最後的關鍵時刻,于闐王子竟然憑空而降。
  
  尉遲王子怎的這麼巧,在未得到太子邀約的情況之下,就趕到了這個地方?
  
  沈暘從不相信運氣,尤其是這樣極端狀況下的運氣。倘若沒有人在背後推動,這個番國的王子,是絕對不可能自己一頭扎進這個陷阱並不自覺地充當破壞者,令太子投鼠忌器,陰謀被迫草草收場。
  
  那麼會是誰安排的?
  
  不是李玄度。
  
  沈暘想起了自己當時所見的那一幕,微微眯了眯眼。
  
  他和菩氏共乘一騎,舉止親密。顯然他方攜妻遊玩歸來,濃情蜜意,不可能提前有所準備。
  
  于闐王子是和他侍衛葉霄同來的。但僅憑這個侍衛長的臉面,是不可能請的動于闐王子的。而當時,這個侍衛是和秦王妃在一起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秦王之妻菩氏獲悉了太子陰謀,請出了于闐王子。
  
  就連沈暘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的急智,非一般人能比。即便換做自己,恐怕短時間內,也不能想出如此一個兩全的救夫之法,解危局於無形。
  
  只不過,她是如何知道太子陰謀的?
  
  太子的一方,誰的心又向著她?
  
  這姑且不論。
  
  令沈暘感到最不安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李玄度這些年漸漸淡出了京都人的視野,若非姜氏的千秋節,他如今恐怕人還在西海。
  
  囚禁、守陵,後又去了邊郡,八年的時間,他表面看著一蹶不振,終日問道,萬事也不去爭,但一手的弓馬功夫,竟還是如此驚人。
  
  要射中高速移動的目標,除了準星,更要預測靶的移動速度,放箭後箭簇抵達時它所處的方位。
  
  這非常困難,稍有失誤,絕不可能命中,尤其還在今日這般緊急的情況之下發箭,萬一誤中太子,罪名將會如何,他應當清楚。
  
  這一箭,除了箭法本身,發箭之人,更是需要何等強大的臨危不動的能力方能駕馭。
  
  他卻做到了,一箭射斷韁繩。
  
  難怪皇帝會忌憚他。
  
  沈暘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從前還是輕視了這個曾是先帝最寵愛的幼子的秦王。
  
  若他今日就這樣死於太子的陰謀,自己日後倒是少了個潛在的大敵。
  
  可惜,被于闐王子給攪亂。
  
  一道身影從暗處靠近,正是那夜那個在澄園的積翠院中曾出現過的他的隨從,低聲向他稟告今晚打聽來的消息,道白天的時候,有人確曾看到過秦王妃去拜訪于闐王子。
  
  沈暘沉默。
  
  那隨從見他不開口,也不知他在想什麼,遲疑了下,繼續稟告在自己看來更為重要的一件事,低聲道:“將軍,秦王妃對阿勢必小王子看管極嚴,無論去往哪裡,外出一步,身邊必有人跟隨,寸步不離。從前他剛來京都,還常與韓世子同遊,可惜當時尚未接到左大王的消息。後來秦王妃入京,他便與韓世子斷了往來。來到此處,卑職尋不到合適的下手機會。那日阿勢必王子在馬場單獨走失,本是個極好的機會,卑職聞訊,當即帶了個人,悄悄下去谷地尋找,也經過那一帶了,奈何運氣不好,沒想到他竟就掛在樹頭,錯失良機。這個秦王妃實在多事,若非她處處盯著阿勢必小王子,卑職也不至於無機可乘。以卑職之見,莫若先將她……”
  
  他停下,做了個除掉的動作。
  
  沈暘揮掌,扇了他一記耳光,扇得極重,掌過之處,嘴角登時破裂,掉下了一顆牙齒。
  
  這隨從為他效命多年,頭回吃了如此一記耳光,又驚又懼,也不知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竟惹他如此不悅,連嘴角的血也不敢擦,忙下跪告罪。
  
  沈暘壓低聲道:“廢物!連黃口小兒都應對不了,竟妄論別事?”
  
  隨從這才知自己錯在了哪裡,立刻告罪。
  
  沈暘冷冷道:“明日先回,聽我後令。”
  
  隨從恭敬應是。
  
  南司將軍一職,除本身的戍衛皇城之外,還兼掌昭獄的巡查緝捕之責。許多官員懼怕他,那些仇恨他的人,背後稱他為蝮蛇,罵他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是劊子手。
  
  而對於他而言,無人知道,對手越強,他才越是興奮。
  
  這對手不止是男子,也包括了婦人。
  
  他對那日自己試探要替那小婦人穿鞋,她卻倨傲地揚起下巴,不投來半道正視目光的一幕,記憶猶新。
  
  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今日李玄度擁她共乘一騎放馬而來的情景。想到日後,自己若有機會將這般絕色納為己有,令她垂下那驕傲的脖頸,徹底臣服於己,他的心底,便莫名地感到了一陣許久未曾有過的刺激。
  
  他眯了眯眼,再次眺望了眼遠處的行宮,轉身而去。
  
  ……
  
  次日一早,才卯時中,西苑裡的人便都起了身。懷衛再三地叮囑鷹奴,路上務必顧好自己的雕。李慧兒穿好了預備出行的衣裳。下人們則忙著將收拾好的箱籠和行裝抬出去裝車,準備出發上路。
  
  駱保天沒亮就回到了帷帳,再檢查一遍秦王的東西,免得萬一落下不便。檢查過後,無一遺漏,對自己的能力很是自得,掀帳而出,正要回去,抬頭看見秦王竟雙手負後地站在外頭,仿佛在等人,立刻笑著跑上去道:“殿下怎來了這裡?可是在等人?”
  
  昨晚拗不過她,鬆了口。
  
  這個駱保雖只是祖母從前派給自己的一個侍人,但卻陪伴多年,和他一道進出無憂宮與皇陵,現在忽然讓他走,李玄度心裡也是有點不是滋味。
  
  但昨夜一時心軟,又答應了她,也是不好反悔。
  
  李玄度決定還是自己親口說為好,這才特意找了過來,見他出來,想起她昨夜說不喜駱保的容貌,忍不住盯著看,見他長得喜眉喜眼,實在想不明白,她怎會和他過不去。
  
  “殿下為何如此看奴婢?”
  
  秦王好似還是第一次這麼盯著自己看,駱保被看得心裡一陣發毛,摸了摸臉,有些費解。
  
  李玄度正色道:“有個事與你道一聲。回去之後,你不必再同去闕國。天天服侍人,想必也是累,你先休息一段時間,過後升你做食邑地的田莊管事。”
  
  駱保大驚失色,第一個念頭就是秦王對他明升暗降,不要他了,撲通一下跪了下去道:“奴婢可是哪裡做錯了?懇請殿下明示,奴婢一定改。奴婢伺候慣了殿下,別的也不會做,哪裡都不想去!”說著眼睛就紅了。
  
  李玄度心裡有些不忍,卻板著臉道:“叫你去你就去!何來如此多的話?往後不必再做伺候人的事,哪裡不好了?給我起來!”
  
  他頓了一下。
  
  “當心王妃看見,你連這裡也去不成!”
  
  他說完,掉頭而去。
  
  主上便是要自己死,也就一句話的事,何況是派他做別的事。
  
  駱保不敢再多問,一路垂頭喪氣地跟了回去,也無心再去做別的事,尋到平日關係還不錯的葉霄,拉他到了一邊訴苦。
  
  葉霄驚訝,隨即恭喜他,笑道:“好事啊,殿下這是覺著你勞苦功高,安排你歷練一番,日後老了,做個田舍翁享福,豈非好事?”
  
  駱保哭喪著臉:“你也笑我!我被太皇太后派去服侍殿下,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如今去要我去管田莊,分明是不要我了,這叫好事?”
  
  葉霄想想也對,深表同情,但也無能為力。見他實在傷心的樣子,問道:“你是不是那裡得罪了殿下?”
  
  “沒有!”駱保矢口否認。
  
  “必定有,只是哪裡你自己不知曉罷了!你還是好好想想,想到了,說不定還有救。”
  
  葉霄事忙,拍了拍他肩,丟下他匆匆走了。
  
  駱保被提醒,絞盡腦汁想著自己哪裡得罪了秦王,忽然想起他方才走之前丟下的那句話,說當心,若被王妃看到,那個地方也去不成了。
  
  這分明是殿下在暗中提點自己。
  
  他得罪了王妃!
  
  駱保又想起平常王妃就對自己沒有好臉色,終於恍然大悟。
  
  雖然他也知道,最近秦王和王妃的關係突飛猛進,自己就被迫聽了好幾場的事。
  
  但他真的沒想到,那個大婚之夜還被迫跪在地上希冀秦王諒解的王妃,才這麼些時日,竟就翻身這麼快,現在連自己的去留都有話語權了!
  
  他更是沒有想到,那個平日修道看似無欲的高冷秦王,一夕之間,為了討好王妃,竟連留下自己都變得這麼為難了。
  
  駱保深深地懊悔自己平日還是小看了這個王妃,以為只要一心侍奉好秦王,就算王妃看自己不慣,也不能拿他如何。
  
  如今才知道,他大錯特錯了。
  
  看秦王這意思,莫非是在說,求他沒用,讓他自己去求王妃解決?
  
  駱保越想越覺得對,心慌意亂,急忙回了西苑,來到王妃住的地方,看見她在裡頭,正忙著叫人往外拿東西,一時不敢進,在庭院裡徘徊,終於等到裡頭人少了點,小心翼翼地進去,叫了聲王妃。
  
  菩珠早看見他來了,微微皺了皺眉。
  
  駱保也不管邊上還有別的人了,立刻跪在了地上求告道:“奴婢有話要說,求王妃給奴婢一個機會。”
  
  菩珠盯了他一眼,示意王姆出去,等人都走了,冷冷道:“何事?”
  
  駱保道:“奴婢錯了!罪該萬死,求王妃大人大量,給奴婢一個改過的機會,奴婢這輩子只想服侍王妃到老!”
  
  菩珠在鏡前對光,照了照自己的花顏,淡淡道:“你不是殿下的忠心人麼,你服侍好殿下便是,我怎敢要你服侍。”
  
  駱保眼圈一紅,跪在地上膝行到了菩珠面前。
  
  “奴婢一向就想服侍王妃!只是王妃從前不給奴婢機會!求王妃可憐可憐奴婢,莫嫌奴婢笨,給奴婢一個表忠心的機會!”
  
  菩珠依然不為所動:“你是殿下的人,我可不敢。你不想走,還是去求殿下吧。”
  
  “是殿下要奴婢走的!奴婢知道王妃心善,就來求王妃了。奴婢不想走,奴婢只想服侍王妃!”駱保涕淚交加,不停哀求。
  
  菩珠對鏡出神。
  
  這個駱保,以前必是以李玄度身邊的老人自居,根本不會拿自己真正當一回事,還這麼討人嫌,這麼一個人夾在自己和李玄度中間,不是個好事,所以昨晚趁機就拿他去試探李玄度。
  
  現在目的達成了。
  
  駱保不敢再輕視自己。
  
  這倒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此事證明李玄度如今也聽得進自己的耳邊風了。就算他心裡不是很願意,也不會完全不顧她的想法。
  
  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打發走一個下人而已。他今日卻一大早起身,沒叫人去找駱保交待事情,而是自己親自過去。她焉能不知?
  
  就猜到駱保這廝會來跟前求饒。
  
  既如此,自然要給李玄度一個面子。免得他覺得自己趕跑了對他忠心耿耿的人,心裡存有芥蒂。
  
  菩珠起先不說話,等駱保又磕了七八個頭,這才淡淡道:“行了,起來吧,給我拿著鏡子,舉到窗前亮的地方。”
  
  駱保一愣,忽然頓悟,王妃這是饒過自己了,如逢大赦,感激得就差拿刀子挖心以表忠心了,哽咽道:“多謝王妃。往後王妃有事儘管吩咐,奴婢對王妃一定死心塌地,忠誠不二!”說完擦了擦眼淚,急忙舉起鏡子,找了個有朝霞射入的地方,托著供她照容。
  
  菩珠走到鏡前,抬手整理著鬢髮,片刻後,隨口似地道:“回去了就要去闕國,那邊的事,你都知道些什麼,早些和我說一下,我也有個準備。免得什麼都不知道去了,丟了秦王的臉。”
  
  駱保低聲道:“王妃想知道什麼?儘管問便是。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菩珠道:“聽說殿下有個表妹?”
  
  駱保立刻道:“是。殿下表妹名叫李檀芳,比殿下小了兩歲。小時候常被接來在宮中居住,陸陸續續,幾乎每年太皇太后的壽日期間,都會隨闕國使團來住上一段時日……”
  
  他一頓,小心地看了眼菩珠,仿佛有點不敢說了。
  
  菩珠淡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說,有什麼,全部給我說出來,一個字也不要少。”
  
  “是。”
  
  駱保定了定神,又繼續道:“她和殿下可謂青梅竹馬,太皇太后也很喜歡她,曾稱讚她小小年紀便容止可觀,胸有丘壑。後來殿下出了事,被發往無憂宮,她原本也要跟去陪伴,被殿下拒絕了,她還跪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沒答應,她這才回了闕國,好似這麼多年都未嫁人。”
  
  菩珠盯著鏡中霞光裡的花顏美人,手停在鬢邊,一時沉默。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王姆喚了聲殿下,門隨即被人推開,李玄度走了進來,見駱保站在窗前替菩珠舉鏡,她似還在理妝,便停下腳步。
  
  菩珠盯了駱保一眼,道:“放下吧。”
  
  駱保忙將鏡放了回去,叫了聲殿下,隨即縮在一邊,不敢出聲。
  
  菩珠轉身對著李玄度笑道:“殿下,他方才過來求我,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胡話,大概就是說舍不得殿下,想繼續留下侍奉殿下。我看他挺可憐,又不忍心了,就想求殿下,要麼不必讓他去別處了,還是留下來?畢竟侍奉了殿下多年,乍換人,怕殿下用不慣。”
  
  駱保立刻跪了下去:“求殿下容奴婢留下來!”
  
  李玄度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王妃和奴僕,拂了拂手:“行了行了,照王妃說的辦吧。好走了,馬車在外頭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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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發表於 2021-1-11 00:21:37 |只看該作者
第 72 章

  菩珠先去接李慧兒出來。
  
  李玄度放緩腳步跟在後,等她去了,停在庭中,叫住駱保,問方才他是如何求的情。
  
  駱保垂著頭道:“奴婢就是認錯,認從前對王妃服侍不周的錯。王妃心善,見我知錯,便不與我計較了。”
  
  李玄度看著他,目光帶著疑色:“就這些?”
  
  駱保怎敢講方才那些他在王妃面前說過的話,腦袋垂得更低了:“就只這些。殿下方才也看見了,王妃要理妝,奴婢便上去替王妃執鏡。奴婢真的知錯了,從前對王妃存了諸多不敬之心。多謝殿下,若非殿下提點,奴婢今日何來的機會去改正。”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仿佛嘆了口氣,隨即低聲道:“委屈你了,王妃她有些……”
  
  他一頓。
  
  “她年紀小了些,有脾氣,也在所難免的,這回你知道了,往後當心就是。不過,你也確實不能一輩子都服侍我的。今早說的莊子便歸你了,往後你也能有個落腳的地方。”
  
  駱保聽到秦王安慰自己,還如此說話,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跪地哽咽道:“殿下千萬不要這麼想,奴婢有什麼可委屈的,為難的是殿下才對。能服侍殿下,是奴婢這輩子的福氣,奴婢不要賞賜,只盼殿下不要嫌棄奴婢笨,給殿下添亂,容許奴婢到老還能服侍殿下……”
  
  耳邊傳來輕聲說笑的聲音。菩珠帶著李慧兒從她住的地方走了出來。
  
  駱保一頓,“……和王妃!”
  
  李玄度也循聲扭頭,見菩珠停在走廊上,兩隻眼睛看向這邊,忙衝駱保胡亂點了下頭,叫他自便,轉身走了過去。
  
  李慧兒穿了件水紅紗繡的鑲毛披風,含笑叫了聲四叔,說披風是四嬸特意帶出來給她的,怕她冷。李玄度點了點頭。
  
  菩珠命王姆帶著她先出去上馬車,屏退其餘婢女,狐疑地問:“殿下方才和駱保說什麼呢?他哭得如此傷心?”
  
  李玄度心微微一跳,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就問了幾句他如何向你賠罪的話。他已知錯,往後你若哪裡不滿,直接說就是,莫悶在自己心裡,當心氣壞了身子。”
  
  菩珠察言觀色,料他還不知自己方才問過他表妹的事,想來駱保學聰明了,知道有些事不能和他說,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才不會悶在心裡頭氣自己呢!”
  
  李玄度心想你確實是如此之人。能叫別人難受,便不會叫自己難受。
  
  “走了,我送你出去。”他柔聲道,見她還站著,似有話要說,問她還有何事。
  
  “殿下,葉霄想必也告知過殿下,昨日乃是崔鉉送來的消息。我……”
  
  她不大肯定地看著他,“我能不能見他一面,親口向他道聲謝?”
  
  李玄度毫不猶豫點頭:“應該的!”
  
  他略一沉吟,“回去路上我看著辦,幫你安排個機會。”
  
  菩珠面露感激之色:“多謝殿下!”
  
  她出了行宮。
  
  外面路上已停滿大大小小各種馬車,但亂而有序。官員和命婦各自按照品序隊列,恭迎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時辰到,皇帝與貴妃現身,先行登上最前面的一輛大車。
  
  再是太子。
  
  今早菩珠遇到端王妃,曾聽她暗暗告訴自己,說太子這回受傷不輕,腿腳似也骨折,至少要休養數月才能下地行走了。但此刻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看起來卻是不錯。一身華服,端坐輦上,除了面上還帶著些許昨日受傷的擦痕,光看他今早這精神抖擻的樣子,完全不像端王妃說得那般嚴重。
  
  唯一能看出點端倪的,便是同行的太子妃姚含貞。
  
  她臉上掛著的微笑,顯得有點勉強,太子上車後,她跟著入內,隨後放下車簾,再未露面。
  
  迎完皇帝和太子,眾人便各自散去,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菩珠和來時一樣,與懷衛還有李慧兒同坐紫車,很快隨御駕上路,當夜隨同駐蹕,如此在路上行了三日。
  
  第三天的晚上,皇帝駐蹕在路途中的一座皇莊裡。天黑下來,李玄度帶著菩珠出去,騎馬來到附近數裡之外的一處林子前。
  
  她跟著李玄度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前頭不遠之外的野地裡,一道她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
  
  崔鉉已經來了,牽馬而立。
  
  他應當看見了她和李玄度,卻沒有過來,依然那樣立在原地,全身隱沒在夜色裡,只見一道夜色勾勒出的輪廓。
  
  菩珠停步,轉頭望向李玄度。
  
  李玄度朝她點了點頭。菩珠邁步獨自朝前走去,來到了崔鉉的面前。
  
  今夜月光大白,草頭上沾著的點點秋露泛出泠泠的寒光,便如崔鉉眼眸裡的光。
  
  他還是那樣立著,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奉詔出河西至今,其實還不到半年的時間,這一刻菩珠又見到他,忽生出一種光陰錯亂的感覺,仿佛已經過去了許久。
  
  菩珠臉上露出微笑,朝對面自己的昔日朋友點了點頭,輕聲道:“你還好吧?”
  
  “多謝王妃關心,崔鉉一切都好。”他聲音低沉,回應很是恭敬。
  
  菩珠頓了一頓:“約你見面,是想親口向你道謝。那日若非你及時傳信,秦王殿下恐怕危險。”
  
  崔鉉微微地抬了抬頭,他原本被夜影所籠罩的面容便明白地出現在了月光之中,眉目冷冽。
  
  “王妃不必介懷。”他說。
  
  “我一向不願欠下人情。當日我刺殺他,他未加以追究,放過了我。那日傳信,只為兩清。”
  
  崔鉉聲音低沉,語氣依然是那麼的恭敬。
  
  菩珠沉默了。
  
  崔鉉繼續立了片刻,臉上露出了今夜的第一縷微笑。
  
  “王妃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他朝她點了點頭,轉身邁步而去。
  
  菩珠看著他即將遠去的背影,忽然再也忍不住,追上去兩步叫住了他。
  
  他停步轉頭。
  
  菩珠快步再次走到了他的面前。
  
  “崔鉉,你一定要追隨太子,效力於他?”
  
  她略帶艱難地說,說完又解釋:“你莫誤會,我並非是在質問你的決定。我理解你。莫說是你,便是我,又何嘗不是為了將來在奮力拼爭,便是頭破血流,也絕不後退。只是太子……”
  
  她頓了一頓。
  
  “你真的看好太子,定要追隨於他?”
  
  這,才是她想要見面,親口問他的一句話。
  
  她暗暗地希望,他能像從前那樣說,只要她開口,他必為她做任何事,這樣她就可以告訴他,她不希望他為太子效忠,不希望日後的將來,他們會不得不以敵人的身份面對彼此。
  
  崔鉉的目光,卻投向了那道立在遠處的男子身影之上,凝定了片刻,忽收回目光,一笑,道:“太子為儲君,未來之天子。我不效命太子,效命誰?”
  
  “崔鉉另還有事,不便久留。王妃也請回吧。”
  
  他說完,朝菩珠行了一個辭禮,直起身,轉身再次而去,翻身上了馬背,縱馬離去。
  
  菩珠目送月光下那道漸漸消失的騎影,定定地立在原地,心中生出了一種朋友將失就此陌路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如此的令人壓抑和難過。
  
  她極是後悔,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當初她若是開口,讓崔鉉助自己成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應允。那時的崔鉉,他還是河西那個願意為了她去做一切事情的孔武少年。
  
  然而她沒有,錯過了,世事便就如此戲人,再見面,物是人非,他已變成了這個對她恭敬卻又疏離的崔將軍,前途可期,她卻還是當初那個繼續拼爭著,然而還是看不見明晰將來的自己。
  
  她已沒有資格再開口要他幫自己了。
  
  人怎可能永遠在原地踏步?總是要選定自己要走的路,然後走下去。
  
  她如此,崔鉉亦然。
  
  他們終是分道了。
  
  那一道騎影早已消失在視線之中,菩珠卻依然那般立著,一動不動。
  
  秋風吹過草叢,窸窸窣窣,菩珠感到寒意鑽骨,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身後漸漸傳來腳步之聲。一件帶著溫暖體溫的大氅,輕輕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菩珠定了定神,逼退眼眶中湧出的酸澀熱意,轉身面向李玄度。
  
  “你怎的了?”
  
  李玄度端詳著她。
  
  菩珠已是微笑,搖頭道:“無事。方才向他道了謝,心裡也就安了。”
  
  她覷了沉默著的他一眼,解釋道:“殿下你莫誤會。他真的是我從前唯一的朋友,所以這回想親口向他道聲謝。”
  
  李玄度沒說什麼,只微微頷首,隨即伸手摟住了她的肩,低聲道:“走吧,回了。”
  
  這天晚上,李玄度見她躺在床上似帶懨懨,便問她是否身體不適。
  
  和崔鉉見面回來後,菩珠便感到人有點發冷,加上又已過去了幾天,不想同房,索性就順著他的詢問說疲累得很。
  
  李玄度自然也不會動她了。她睡了一夜,沒想到第二天醒來,竟真的頭重腳輕生了病。李玄度請了那個精通婦科的張太醫來給她看病。張太醫診脈,說是著涼,讓她吃幾服藥。
  
  菩珠想起前世,李承煜的后妃若是有孕生病,太醫開藥無不分外當心,需擇選對胎兒無害的溫性之藥。
  
  雖然自己現在肚子還是沒半點動靜,但也擔心,萬一已經凝胎,吃錯了藥如何是好,遂將李玄度支開,提醒太醫,給自己開溫和無害之藥。
  
  太醫聽秦王妃的意思,竟是她可能有孕了?不敢怠慢,急忙重新診脈,診來診去,也沒診出半點跡象,但王妃自己既如此要求了,他怎敢不從,遂按孕婦之方加以增減。
  
  菩珠就吃著這藥慢慢地養,一直等到回了京都,病才好了,人也恢復了精神。
  
  她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問阿姆的後續消息。
  
  離開京都之前,百辟的人曾傳消息,說查到可能在沈家老宅。現在過去了一個多月,她滿懷希望,但並無進展。
  
  沈家老宅已擴建,佔地廣闊,加上守備森嚴,外人很難入內,怕惹來懷疑,未能進行進一步的刺探。
  
  菩珠失望不已。
  
  之前她在衝動之下,曾希望李玄度幫自己找阿姆。當時他拒絕了,她還曾怨怪過他。但現在,她漸漸打消掉了念頭。
  
  皇帝就算知道自己查訪阿姆下落,也不算大事,最多懲戒她一番而已。
  
  但若得知李玄度在幫自己找,那就真正完了,知她已是投向李玄度,自己和阿姆也就不用活了。
  
  好不容易她終於能夠在李玄度面前說上幾句話了,她不能再冒任何的風險。
  
  她讓王姆傳自己的口信,再繼續耐心探查。
  
  回了京都,李玄度接下來的大事是去闕國。
  
  王府裡的上上下下之人,這幾天都在準備秦王夫婦上路的事。日子也定好了,是在兩天之後。
  
  王姆帶著口訊出去後,菩珠打起精神,指揮人收拾東西,忽見黃老姆走了進來,朝自己丟了個眼色。
  
  她皺了皺眉,打發婢女們出去,問道:“何事?”
  
  黃老姆道:“王妃過兩日就要隨殿下去往闕國了,是趟遠門,今日無事,何不去碧雲寺燒個香,好求個順順遂遂,平安來去?”
  
  菩珠便知這是沈皋的安排,怎敢違抗,叫王府管事備車,立刻以這個藉口出了王府,去往碧雲寺。
  
  碧雲寺距離安國寺不遠,是座小寺廟,名氣自遠不如安國寺,香客也少,但以保佑水陸平安而聞名,所以也常會有香客來此,為出遠門的家人燒香祈福。
  
  菩珠抵達碧雲寺,入內,在大殿裡燒過香,出來便被一個人引到了後面的禪院,進去,果然看見了沈皋,穿常服,臉上還黏了鬚,走在路上,就和普通之人完全沒有兩樣。
  
  誰能想得到,他竟是當今皇帝最為信任的內府之人。
  
  她進去後,沈皋讓她入座,她不坐,站著等待吩咐。
  
  沈皋打量了她一眼,問道:“你與秦王關係如何了?”
  
  菩珠道:“成婚後,我處處討好於他,總算不負皇恩,如今日常如尋常夫婦無二,也能和他說上一兩句了。”
  
  沈皋微微頷首:“秦王起居如何,可探得異常?”
  
  “他平日閒散,常在靜室打坐閱經,往來也是寥寥,除了韓駙馬之外,我見他別無私交,更無半點與旁人私下往來的跡象。”
  
  她頓了一頓:“或是他行事隱秘,我至今未能覺察。請內府令恕罪。”
  
  沈皋踱步至窗前。
  
  禪室內寂靜無聲,片刻之後,菩珠忽見他扭頭,朝著自己投來兩道目光,道:“秋獮歸途之上,聽聞你染了風寒,要太醫給你開溫和之藥?”
  
  菩珠便知是那個黃老姆暗中窺伺告的秘。
  
  不過這事,她本來就沒打算瞞,希望黃老姆能替自己傳遞消息。
  
  她想懷孕,以此向李玄度施壓,想生子,用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但這一切,必須徵得皇帝的許可,消除皇帝的顧慮。
  
  她點頭道:“是。我盼著早些有孕,如此他才能真正將我視為自己人,不加防備。”
  
  沈皋盯著她,不置可否的樣子。
  
  “請內府令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早日完成陛下的交待。陛下宛如日月行空,多少雄兵壯馬,在陛下天威之前不堪一擊。此前河西天水兩地叛亂便是前車之鑒,何況秦王?弩末之勢罷了,他即便心存陰謀,又拿什麼去和陛下爭?不過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覆沒是遲早之事。我再糊塗,這個道理,不會不知。識時務為俊傑,我只盼能早日完事,接回阿姆,得陛下封賞,則此生無憾。”
  
  沈皋道:“若是如此,你將來的孩兒,你便不覺可憐?”
  
  菩珠眼睛也未眨一下:“我從小發邊,在河西吃盡了苦頭,刻骨銘心,永不能忘。如今有這一切,全是陛下所賜。似我等女子,生而在世,父母不能易,人卻盡可夫。將來只要我為陛下立功,想要一兩個能送終養老的兒郎子,何愁不得?”
  
  沈皋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菩氏,陛下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放心,只要你做好分內之事,榮華富貴,養兒送終,不過是唾手可得之事。”
  
  菩珠恭敬道謝。
  
  沈皋終於道:“今日將你傳來,是特地叮囑你,闕國乃莫大之隱患,這趟闕國之行,你務必萬分上心,刺探清楚秦王在闕國的種種,尤其他與闕王等人的私下往來,說了何話,做過何事,你盡量查清,不能懈怠!”
  
  菩珠應是,遲疑了下,問道:“我阿姆如今到底在哪裡?她怎樣了?能否讓我見她一面?”
  
  沈皋看了她一眼,道:“她很好,等你這趟闕國之行歸來,若見功勞,自會考慮。不過,知你思念心切,這回也替你帶了樣東西。她在那邊為你做了件衣裳,叫她兒子送來,我便替你帶了過來。”
  
  他將一個包袱放在桌上,隨即出了禪房,在幾名隨從的伴護之下,迅速離開。
  
  菩珠解開包袱。
  
  裡面是件細料內衫,是她熟悉的針腳,正是阿姆所縫,一陣悲喜湧上心頭,垂淚片刻,將衣裳收了,也匆匆回城。
  
  晚上她坐在房中,對著阿姆給自己做的衣裳出神,忽聽門外傳來動靜,知李玄度回了。
  
  今日于闐王子離京歸國,李玄度和韓榮昌等人設宴為王子踐行,以賀那日共同經歷的虎口餘生之幸。
  
  她忙收起衣裳,起身迎他。
  
  李玄度入內,菩珠打發了駱保和婢女,自己親自替他更衣。
  
  他最近好似也更喜歡她幫他更衣了,常不用駱保,此刻站著,起先還很配合,老老實實,在她低頭替他解腰間的玉帶時,忽然伸手過來,攬住她的腰身,低下頭親她。
  
  菩珠在他的呼吸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氣。
  
  親熱了一陣,他含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含含糊糊地低著聲問:“晚上你身子爽利了些嗎?”
  
  秋獮回來的路上,她正好生了病,以此為由給推脫了過去,回來後的這幾天,也是拿乏力作藉口。李玄度見她和那幾夜在帷帳中的樣子判若兩人,上了床便病懨懨的,不是喊累,就是說乏,擔心她身體出了問題,甚至疑心是自己哪裡出了問題,那兩夜將她給傷到了,故這十來天,一直忍著,沒強迫她就自己。
  
  今晚卻是飲了些酒,回來見她在邊上服侍,螓首低垂,溫柔小意,燈火下鬢髮膩理,纖儂可人,一時情動,忍不住遂抱住了求歡,問完話見她不作聲,頭反而垂得更低,便抬起她下巴,這才見她眼皮粉融,竟似哭過的樣子,一愣,問道:“怎的了?”
  
  他一頓。
  
  “你若還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菩珠眼圈紅了,撲到他的懷裡。
  
  李玄度方才的那點綺念早飛得無影無影,不停安慰,又抱她躺在床上,自己也臥在一旁哄,哄了半晌,見她終於漸漸止泣,再問事由。
  
  菩珠用剛哭過的帶著鼻音的聲道:“沈皋今日將我傳去見了一面,向我施壓,說這趟闕國之行需盯緊殿下,探明殿下與闕王等人是否有暗中密謀之事。”
  
  李玄度沉默了,放開她,慢慢地坐了起來。
  
  菩珠靠在床頭道:“皇帝對殿下你,還有闕國,是必欲除之而後快,就算你們一心臣服,也不可能打消皇帝的殺心……”
  
  她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哽咽起來:“殿下……我將來如何,絕無怨言,可是殿下的骨肉該怎麼辦?殿下難道忍心讓他們也過著整日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
  
  李玄度面露緊張之色,盯著她那隻摸著小腹的手:“姝姝你有孕了?”
  
  菩珠搖頭:“……如今是還沒,但誰知道呢,說不定就快了……”
  
  李玄度頓了一頓。
  
  菩珠爬了起來,撲過去從後環抱住了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幽幽地道:“殿下,我真的越想越怕……”
  
  李玄度靜靜坐了片刻,反手將她抱了過來,抱在懷中,凝視她一張帶著淚痕的面,柔聲道:“姝姝你莫怕,我一定會保護你和我們的孩兒。”
  
  “殿下——”
  
  菩珠伸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這個晚上,李玄度似有心事,沐浴過後,讓菩珠早點睡覺,自己去了靜室。
  
  菩珠知他必是被自己那一番話給說得有所觸動了,倒是放了不少的心,人躺在床上,手摸著自己還平坦一片的小腹,盼著心想事成。正閉目想孩子的事,突然感到身下微微一熱,仿佛有什麼湧了出來。
  
  她定住,心跳加快,慢慢地將手伸進被下,摸了一摸,拿出來一看,指尖一抹紅痕。
  
  菩珠盯著自己的手指,胸口一悶,眼前發黑,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
  
  她來了月事!
  
  不但來了,居然還比平常的日子提早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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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章

  香爐裡青煙裊裊。李玄度打坐在靜室之中,向著沉沉夜色下的皇宮的方向,閉目,陷入了冥想。
  
  他想起了他那段作為囚徒和守陵人的過往。
  
  兄長曾給予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教導,後來卻將他變成了同謀的亂臣與逆子。
  
  父皇給予了他無上的榮耀和寵愛,後來也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現在回想這段過往,李玄度早已經能夠心平氣靜,坦然對之。
  
  他早已經不怪他的兄長,更不怪他的父皇。身處他們那樣特殊的位置,無論做什麼決定,必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評判——甚至,倘若時光能夠倒流,流回到他十八歲那年,他寧願自己繼續做一個無憂宮的囚徒,也不願以父皇死前那對幼子的舐犢之心來換取自由。
  
  他是真的愛自己的父親。
  
  然而他畢竟是凡人,肉胎凡骨,他也會痛苦。
  
  他的痛苦,不是從高處跌落塵泥。
  
  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守陵之時,他曾經獨自一人在傍晚時登上原頂。他看著烏金西沉,群鴉噪亂,臥在巨石之上,向天露宿了一夜。
  
  那一夜,他心中那種被拋棄、在天地間煢煢孑立、自己是個可有可無人的絕望,才是他心底最不能釋然的痛處。
  
  囚宮之中,高墻森嚴,年少的他曾經因為極度的痛苦而生出幻覺,幻想一切回到他十六歲前,他依然是那個踏馬天街的少年——之所以如此幻想,不是因為他貪戀榮華富貴的好,而是貪戀那個時候,他還是父皇的愛子,長兄的幼弟。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他是個可有可無之人,這種感覺,直到她的到來,終於發生了改變。
  
  李玄度想起了她今夜訴說委屈,含淚望著自己的模樣,心情有些沉重,卻也有些感動。
  
  他本是個被棄之人,死活於人無礙,如今卻忽然不一樣了。
  
  她和他結髮,許諾終身,說他是她的依靠。
  
  李玄度的眼前浮現出她將她的手輕輕放在她小腹上的一幕,她看起來是如此地渴望早日為他生下孩兒。
  
  這個世上,他不再是可有可無之人。
  
  他成了一個女子的郎君,將來孩兒的父親。
  
  她說的確實沒錯。從沒有像今夜這刻這般,他深切地感到,他的命確實不再只是他自己的了。她和將來的孩兒需要他。
  
  他倏然睜眸,開門喚來了葉霄,詢問她暗中委託百辟司查找阿姆的進展。
  
  葉霄道:“王妃回來次日便就過問了此事,那邊尚無新的消息。”
  
  李玄度沉吟片刻,吩咐道:“你選個可靠能幹的人去辦這件事,盡快找到她阿姆的下落。”
  
  葉霄領命而去,李玄度在靜室裡也待不住了,回了寢堂。
  
  已經很晚了,她居然還沒睡,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李玄度上床後問她緣由,她起先不說,後來經不住他催問,這才扁了扁嘴,說她來了月事。
  
  李玄度伸手為她輕輕揉著小腹:“來就來了,為何不樂?是身子不適嗎?”
  
  菩珠心中實是鬱悶,趴他懷裡哭喪著臉道:“我以為能懷孩子的。”
  
  李玄度一怔,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脣貼到她耳畔低語:“你才和我睡了幾次,哪裡那麼快就能有了?返程路上你病著。回來了你又不理我。”
  
  他一頓,又道:“不過,沒懷上也好。如今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時機,況且你年紀還小,等再大些,過個一兩年也是不遲。你莫胡思亂想,我不急著要孩兒。”
  
  菩珠埋臉在他懷裡沒吭聲,心裡卻是打定了主意。
  
  趁著明天還沒出發上路,把太醫叫過來問問,到底怎生一回事。
  
  第二天,動身前的最後一日,皇帝和姜氏那裡分來送來了為闕王準備的賀禮。
  
  李玄度領著菩珠入宮拜謝皇帝,再去蓬萊宮辭別姜氏。
  
  懷衛入京都快半年,該回了,日期也安排好了,就定在李玄度從闕國歸來之後,到時候由李玄度親自護送他回去。
  
  關於懷衛之事,菩珠還是不敢放鬆。除了叮囑李慧兒務必守好懷衛、少出宮,也讓李玄度再安排可靠之人作貼身護衛,等著他們歸來。
  
  他的理由便是懷衛頑皮,上次秋獮時差點出事,她不放心。
  
  李玄度覺她有些過於緊張,但為了她放心,也照辦了。出蓬萊宮後,他將菩珠送回王府,自己應大真人之約,去往好些時候沒去的紫雲觀,於松林煮茶,聽大真人講經論道,講到一半,小童子來傳話,道有供養人來。大真人遂先行離去。
  
  李玄度在松林下獨坐了片刻,放下經書,準備走了。
  
  他去尋大真人辭別,尋到道殿之前。
  
  來的供養人是位女子,滕國夫人蕭氏。
  
  蕭氏正笑吟吟地隨大真人從殿內出來,鬢髮和麗服上的顆顆金珠在夕陽之中閃爍著不定的光芒。她口中說著供養之事,忽見李玄度從對面行來,一怔,隨即停下腳步,笑道:“竟是秦王殿下!也是巧了。我今日來此,是因昨夜夢見清玄道君踏雲降落,遂來此尋大真人替我打個醮,沒想到竟遇到了殿下。”
  
  大真人也對李玄度笑道:“夫人是此處的供養人,功德無量。”
  
  李玄度微笑道:“天色不早,我當下山。不打擾夫人了,大真人不必送。”
  
  他向二人行了個道禮,轉身往山門去,快到之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之聲,蕭氏追了上來,喚他留步。
  
  李玄度停步:“夫人有事?”
  
  蕭氏凝視了他片刻,面上笑顏漸漸消失,輕聲道:“殿下如今可好?”
  
  一頓,立刻又道:“我知殿下如何看我,並非存心為自己辯白,只是身為女子,我真的身不由己。殿下當初被發往無憂宮,我一心想要隨殿下同去,奈何家人不許,將我反鎖在家,等我出來,我已不是殿下之人,殿下你也早已出京。我被家人安排嫁了沈暘,但這些年,我心中半刻也未曾忘記殿下……”
  
  她眼中漸有淚光。
  
  李玄度打斷了她:“多謝夫人。但過往之事,夫人不必再掛懷。孤如今很好。”
  
  他邁步,繼續往山門去。
  
  蕭氏望著他的背影,忽又道:“舊事不提也好。但有件事,我須得轉告殿下。”
  
  她再次追了上去。
  
  “是關於王妃之事!”
  
  “她與沈暘,必有私情。”
  
  蕭氏一字一字,低聲說道。
  
  李玄度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蕭氏恍若未見,繼續道:“殿下應當沒有忘記,那日在圍場鷹犬場外的野徑之上,殿下趕到之時的所見。實不相瞞,我當時也在附近。長公主厚顏無恥,糾纏沈暘已久,那日我獲悉她又約偷,便尾隨察看,意外發現沈暘與長公主見完面後,竟又與王妃見面。他一向狡詐,我怕被他覺察,不敢靠得太近,聽不到他與王妃的對話,但二人的動作神色,我在暗處卻瞧得一清二楚。”
  
  “你後來趕到,只看見沈暘手中拿了她鞋。他必會將事情解釋得一干二淨。殿下你卻不知,就在你趕到之前,他與你的王妃已是說了許久的話,他還蹲下要親手替她穿鞋,卑賤討好!她雖不許,卻分明是在與沈暘慪氣的模樣。二人曖昧之程度,叫人不堪入目!”
  
  蕭氏的臉上現出厭惡的表情,定了定神。
  
  “殿下!”
  
  她望著始終面無表情的李玄度,喚了一聲。
  
  “我當時看得清清楚楚,若有半句虛言,天雷劈我。我就罷了,認命便是。我見殿下對這女子百般照顧,她卻如此待你,實是心驚。也不知那日她在你面前如何解釋,我是實在不忿殿下遭受矇蔽,一直想要轉告,奈何沒有機會,今日恰好相遇於此,這才貿然相告,也好讓殿下心裡有個數,免得遭到矇蔽!”
  
  她最後冷笑:“若非親眼所見,我可真是想不到,她剛來京都多久,竟然就與沈暘也有了如此的關係。在她眼中,可還有殿下半分?”
  
  李玄度站在山門暮色下的一片暗影裡,望著蕭氏,忽露出微笑,道:“原來那日夫人也在。但夫人對內子,恐怕有些誤會,當時詳細經過,內子過後已是悉數告我,包括沈將軍蹲地欲為她穿鞋一事。”
  
  “殿下!你定是受了矇蔽……”
  
  “蕭氏!”李玄度再次打斷了她的話,語氣轉冷。
  
  “我夫婦之事,何勞你費心至此地步。至於沈暘如何,夫人若是不甘,還是回去自己問他更好。”
  
  “內子尚在家等著孤回,孤先行一步。”
  
  李玄度邁步出了山門門檻,大步而去。
  
  ……
  
  李玄度去了道觀,說晚上才回,菩珠回王府後,叫人去把那位張太醫給請來。
  
  這太醫在秋獮回來的路上替她看病,漸漸有些熟悉了,見王妃又叫自己,忙趕來王府,替她把了下脈,道寒怯已退,說她體質偏寒,往後注重保暖,多吃些暖身養體的食物。
  
  菩珠屏退了人,關上門,拿出小冊子遞了上去,道:“這是我先前從一名醫那裡得來的,勞煩太醫替我瞧瞧,內中記載,是否可行?”
  
  張太醫忙接過,見是婦人的求子之冊。
  
  王妃想早日生子,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於是從頭到尾仔細翻閱了一遍,看完笑道:“冊上所言,倒也並非全部妄言。教導的行房日期,我是贊同的,但將五行方位強行加入,未免有嘩眾取寵之嫌。且事無絕對。養精固本、節欲吝氣,固然有助養生健體,但王妃也莫忘記,陰陽調和方為根本。太過刻板,反倒不美,以適當節制,順其自然為好。”
  
  張太醫又翻了翻小冊子後頭附錄的幾張食譜,點頭道:“這幾篇食譜倒是好,配的不錯,有養陰健精之效,王妃平日可照著做了,與秦王同食,也不用日日吃,隔個幾日,進補一次便可。”說完將冊子還了回來。
  
  菩珠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叫太醫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問過此事,送走人後,盯著這小冊子,想起那夜自己躺在桌案上受的罪,還錯過了和李玄度一起的機會,越想越氣,拿了走到香爐前,掀開蓋子正要投進去,忽然想起太醫說上頭的食譜好。
  
  她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收了手,將冊子塞進收拾好的明天要帶出去的一口箱子裡,蓋上了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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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明日就要上路出發,臨行前,王府裡最後要忙的瑣碎事情還有一大堆。端王妃又打發人過來,送來了之前在秋獮時提過的兩支極好的人蔘,菩珠寫了致謝函讓人送回去。忙得是腳不著地,連口水都來不及喝,終於在天黑之前,將全部的事都處置好了。
  
  月事來的頭兩天,照例有些腰酸背痛,何況今日又這樣一通忙碌。
  
  她在寢堂裡給李玄度亮了燈,無事後,打發掉跟前的人,剩駱保在外頭等著李玄度。
  
  她上床躺下去,又睡不著覺,閉著眼睛,腦子裡還在不停地翻騰著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同房就不必說了。等小日子一結束,立刻開始。
  
  先前只是她推三阻四不願和他同房,反倒將他惹得愈發上心。他對自己毫無招架之力,只要她願意,他求之不得。這一點她很有信心。
  
  除了這件大事,等到了闕國,等著她的還有另外兩件大事。
  
  第一是探察李玄度和闕人的真正想法。這一點,她和皇帝其實不謀而合。
  
  李玄度雖然現在對她很好,幾乎是有求必應,但他到底在想什麼,往後打算如何,他從不和她說。她現在也不敢問,怕催逼太急惹他疑心。
  
  第二件事,就是他的表妹李檀芳。
  
  在從駱保口中得知姜氏對李檀芳的評價之後,菩珠心中就開始感到不安了。
  
  能讓姜氏都這般認可,說實話……她對自己的信心有點不足了。
  
  但她有另一個決定性的優勢,那就是她已經是李玄度的妻。而且現在,不管李玄度心裡有沒有他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反正他人已上了她的船,看起來也沒想下去的意思。
  
  所以,警惕是必要的,但也不必太過妄自菲薄。到時候看看她人,再定後策。
  
  李玄度如他所言那樣,天黑後不久,回了。入寢堂後,他讓菩珠不必從床上起來,問了幾句明日出發準備的事,隨即沐浴更衣,上床躺了下去。
  
  “殿下,道觀聽經如何?”
  
  其實菩珠不希望他去道觀。
  
  一天到晚和那些打坐煉丹追求長生的道士混,會有什麼前途?萬一最後也看破紅塵去當道士,那她怎麼辦?
  
  這次出門,她就特意吩咐駱保,不要給秦王帶道家的黃卷經書,隨便帶幾本兵書也比這個強。
  
  李玄度隨口道了聲尚可,便問她身體吃不吃得消,明天能不能上路。
  
  “能!不能耽誤了外祖的壽日。何況,不止殿下想見到他老人家,我也想,簡直恨不得明日就插翅飛過去!”
  
  她甜蜜蜜地回答他——莫說只是有點腰酸,就算斷了,躺著過去,也不能耽誤時間。
  
  “辛苦你了。早些睡吧,明日大早就要起身。”他抱了抱她,柔聲道,又繼續替她撫揉後腰。
  
  菩珠享著來自他的撫揉,漸漸地,酸脹之感減了不少。她舒服地閉上眼睛,腦子裡卻還想著昨天的事。
  
  昨天她藉著沈皋召自己見面的事由,用將來的孩子向他施壓。看他反應,絕對是起了作用。
  
  自己的策略是對的。
  
  她決定趁著氣氛好,再提醒他一下。
  
  “殿下,我若說錯,你莫怪我。道士那種東西,無事聽聽就好,玄之又玄。殿下何曾見過人原地飛升,長生不老?日後要是有了孩兒,難不成也教他學你打坐煉丹?”
  
  李玄度笑了笑,唔了一聲,繼續替她撫揉後腰。
  
  她仿佛有點犯睏了,眼睛半睜半閉。
  
  李玄度卻漸漸心浮氣躁,無法安神。他在想著今日在道觀裡遇到的事。
  
  他自然相信自己的女人。蕭氏的一番話,只是更加證明沈暘對她的覬覦之心而已。
  
  但自己人還活著,別的男人便就敢如此盯著她了。
  
  憑的是什麼?權力。他曾經天生擁有,所以從未入眼的權力。
  
  而今失了,如同獸入困籠,被拔去了爪牙。同父的兄長仍要取他性命也就罷了,連野心勃勃的下臣,也迫不及待地在一旁窺伺起了他的女人。
  
  李玄度一陣燥熱,下床來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飲了,放下茶盞,轉身要回之時,手不慎一帶,茶壺打翻,壺中剩下的水汩汩流出。
  
  “怎的了?”
  
  菩珠今日實在有些乏了,半夢半醒,模模糊糊聽到動靜,問了一句。
  
  “無事。茶水潑了而已。”
  
  他扶起茶壺,見水已漬濕一片衣袖,道:“衣裳都收起來了嗎?我換一件,這件濕了。”
  
  菩珠閉目嗯了聲:“地上那口箱子裡。明日要上路,剩下的衣裳和雜物都搬出去了,剩這一口,我記得裡頭有你的裡衣。要我替你找嗎?”
  
  “不用!”
  
  李玄度走過去。“我自己找,你腰酸,不用起來。”
  
  他打開箱子,俯身找自己的衣裳。
  
  菩珠忍著睏意等他回,等了片刻,不見他有動靜,打了個哈欠:“殿下你還沒找到?好似在我那件紅色衣裳的下頭,很好找的……”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咯咚一跳,登時睡意全無,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撩開帳子,看見他俯在那口箱前,背影一動不動,低頭仿佛在看著什麼東西。
  
  她連鞋子都來不及趿,光著腳就從床上跳了下去,飛奔到他的身後,探頭一看,他手裡果然拿著那本今日自己剛剛塞進去的小冊子。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奪,他已是站起身,避開她手,她奪了個空。他抬起眼看著她,指著手中的小冊子,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這是你的?”
  
  菩珠懊悔萬分,恨自己怎糊塗到了如此的地步。白天才藏起來的東西,忙昏了頭,轉個身,居然就大意了。且又是何等糟糕的運氣。連一夜都沒過去,竟就如此巧,落到了他的手裡。
  
  她臉色唰地變白,心虛不已,幾乎不敢看他那雙望著自己的眼睛,勉強補救:“殿下你聽我說……我是想……想早些為殿下生個兒子……”
  
  李玄度又翻了幾下小冊子,點頭:“明白了。是否等你這月的小日子過去了,接下來的幾日,你還是身子各種不適,要等到生子日才和我睡?”
  
  “對了,還必是要哄著我在東向和你做那等事。我如此好騙,言聽計從,你心中頗是得意是吧?”
  
  “我沒有……”
  
  他將手裡的小冊子擲在了她的腳前,以此打斷她的話,側目向她。
  
  “你把我李玄度當成什麼?我就這麼盼著你替我生子?”
  
  他沒有大發雷霆,最後這一句話,甚至仿佛是用笑的語氣說出來的,但他眼中的怒氣和失望卻是遮掩不住,她看了出來。
  
  他越是如此克制,反而越令菩珠感到心慌,甚至有幾分害怕。她鎮定心神想要努力補救,急忙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緊緊地抱住他,仰面望他。
  
  “殿下,我錯了,這事我不該騙殿下。我是聽說殿下在闕國有位從前也曾議婚的表妹,我擔心我比不上她,這才想盡快懷孕生子。我沒有考慮殿下的感受,固然錯了,但真的是為了留住殿下的心!”
  
  李玄度立著,一動不動,既沒有回應她的擁抱,也沒有推開她。
  
  他俯視著她仰著的臉。
  
  這般美貌的一張臉孔,這般動人的一張嘴巴。
  
  他還能信她嗎。
  
  她連這種事也騙他,將他玩弄於股掌。簡直沒法形容方才他無意間翻到這本冊子時的感覺。
  
  說震驚也不為過。
  
  他的這個王妃,在她呈現給他的表面之下,包藏了怎樣的一顆心。
  
  那夜曾深深打動了他的所謂她愛了他才救他的「真心」,到底又有幾分?
  
  懷疑的種子在心裡冒頭,迅速蔓延,那道信任的牆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瞬間倒塌。
  
  種種親密的情景,從他的腦海裡掠過。她在他身下緊緊地抱著他,嬌聲嬌氣地喊他殿下。此刻想來,這仿佛也成了一種諷刺。
  
  他更是色令智昏,竟因為一個滿口謊言算計自己的女人,險些將陪伴了他多年的忠僕也給遣走。
  
  李玄度的心中掠過一縷濃重的自慚和憤怒之感。
  
  當抽離出那遮人眼目的歡情,再回憶她在自己面前的種種作態,一切便都豁然明朗了。
  
  “駱保!”
  
  他突然大喝了一聲。
  
  寢堂之外,傳來一道應聲。
  
  “走開,離遠點!不許人靠近!”
  
  堂外再無任何動靜,堂內也靜悄悄的,不聞半點聲息。
  
  “恐怕未必吧。”
  
  他終於再次開口,看著她,慢慢地道。
  
  “昨夜你向我哭訴,說即便不為你考慮,也要為孩兒考慮。你處處拿一個還沒有影的孩兒來說話。你是想借孩兒向我施壓是不是?你從沒有變過。你只是換了一種手段來逼我起事,好等日後,能有機會送你坐上你夢寐以求的皇后之位,對不對?”
  
  菩珠心咚地一跳,整個人發軟,抱著他的手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他繼續道:“如此看來,我若說那日,你之所以想法設想救我,不過也只是你權衡之後的謀算,不算冤枉你吧?”
  
  他凝視著她,脣角勾了勾,浮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如此就想通了。我本就不解,在河西時,你為了俘獲太子之心,費盡心機,不擇手段,被迫嫁我之後,我何德何能,如此快便能叫你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做我的妻?”
  
  菩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全都是他自己在臆測。他看不見她的心,她完全可以否認,堅持她是愛了他,怕失去他。
  
  可是所有能夠遮羞的衣物,都被他一層一層,毫不留情地扒了,最後她猶如一絲不掛,渾身上下,再無寸縷遮羞。
  
  不止如此,他竟還用如此輕視的語氣再次重提她從前勾引李承煜的舊事。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被他打了狠狠一記耳光,心底湧出了一種深深的羞恥、不忿,卻偏偏無力反駁的絕望之情。
  
  前一刻還摟著自己柔情蜜意。她道歉了,他竟還不依不饒,翻臉無情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李承煜的事情,他是打算要記一輩子,時不時拿出來羞辱她一頓?
  
  若不是他得過且過不思抗爭,她一個女子,何至於如此費心費力?
  
  她的面龐漲紅了,再也忍不下心中的不滿和怒氣,鬆開了抱住他的手臂。
  
  “不錯,我千方百計想有孕生子,就是為了向你施壓。怎樣,這是錯嗎?我想當皇后,這又是錯嗎?你是我郎君,我不指望你指望誰?皇帝對你步步緊逼,就差架刀子到你脖子上了,難道這也是我騙你?我不信你看不透,但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還在等什麼?等刀子落下來嗎?我確實是對你用了心計,但不過是想催促你,好叫你早日奮起抗爭,奪回你原本天生就有資格獲得的一切。我在害你嗎?何至於生這麼大的氣!”
  
  “李玄度,你是個既沒用又小氣的男人!我對你很失望!”
  
  她還不解氣,又抬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李玄度大約沒料到她竟是如此的反應,看著她,一臉錯愕的表情,冷不防又被她推了一下,一時沒站穩腳,後退了幾步。
  
  待站住,他臉色大怒,緊緊抿著脣角,盯了她片刻,忽然朝她伸出一隻手:“拿來!”
  
  “什麼?”
  
  “結髮。”他冷冷地道。
  
  菩珠心一跳:“你要做什麼?”
  
  他一言不發,黑著臉大步走到妝奩前,“嘩啦”一下抽出鏡匣,用力過猛,整隻匣子被帶了出來撲落,那些明早還要用的香粉胭脂和簪釵首飾滾滿一地,幾只玉鐲當場碎裂成了幾段,案上的鏡亦是顫顫巍巍不停,若非靠著墻,只怕也要摔下來了。
  
  他撿起那只裝了二人束髮的小錦囊,踏著滿地狼藉,轉向香爐。
  
  菩珠嚷道:“不許你動它!”撲上去就從他手裡一把給奪了回來,雙手背在身後,不讓他拿。見他朝自己伸來手,轉身想逃,卻被他擋著,無路可去,二人一個要奪,一個不給,悶著聲誰也不說話,寢堂裡只聞彼此糾纏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之聲,連近旁的燭火也被帶得輕輕搖晃。
  
  正扭打掙扎之際,她腳底沒站穩,打了個踉蹌,一下就被他攥住手臂反扣在了身後,人也被面朝下地摁在了妝奩的檯面之上。
  
  那面銅鏡受了撞擊,終是失了平衡,朝著菩珠的頭砸了下來,被李玄度一把掃開,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反扣著她胳膊,力道很大。菩珠感到自己手腕幾乎都要扭斷了,手指卻還死死地攥著錦囊,咬著牙就是不撒開。
  
  她趴在案上,衣衫因方才的扭奪從一側肩膀上滑落,露出半邊雪背,那側的蝴蝶骨因扭曲的胳膊動作而凸起,顯得極是醒目。如此僵持片刻,她疼得快要受不住了,悶哼了一聲,忽然感到後背一輕,他撒手,鬆開了她。
  
  菩珠人趴在妝奩的案面上,一時起不來,等穩住神,捏著那只自己方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錦囊,站直,扭頭見他已經往外去了。
  
  她拉回衣衫,盯著他的背影,揉著自己發疼的手腕,心裡還是很氣,突然見他停住腳步,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你確實遠不如檀芳,連替她提鞋都不配。”說罷丟下她,出了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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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發表於 2021-1-11 00:22:17 |只看該作者
第 75 章

  李玄度去了,菩珠卻猶如被人打了狠狠一記悶棍。
  
  她軟坐在妝奩之前,對著腳下滿地的狼藉,感到自己胸口發悶,呼吸不順。
  
  她又氣憤,又是難過,以至於那只還攥著小錦囊的手都在微微地發抖。
  
  他方才說什麼?竟然說,她連替他表妹提鞋都不配?
  
  她愣怔了許久,冷笑起來。
  
  是啊,她如何能與他前世後來終於迎娶的這個心儀女子相比。
  
  幼時親人盡失,流落邊地,和阿姆相依為命,為每日的裹腹和禦寒而奔波,倘若不是後來遇到楊洪收留,早就已經成了邊地無數凍餓亡魂中的一隻了。
  
  她一個人冷笑了片刻,又覺眼睛一陣脹澀,忽瞥見通往此間內室入口的那道綃帳之後有隻人影來回地不安徘徊,想進又不敢進似的,知是那個駱保。
  
  李玄度今夜必宿在靜室不回來了。
  
  她道:“你去那邊吧,我這裡用不著你!”
  
  駱保低低地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菩珠拭了下眼睛,蹲了下去,自己將那些落了一地的釵環一件件地撿起來,收回到屜中。最後她盯著手中這只自己方才奮力才保住的裝了束髮的錦囊,又是一陣發呆。
  
  她亦是不知,方才為何拼命地要從他手中留下這東西。只是見他要燒,憑了本能便衝上去加以阻止。
  
  或許,她是為了日後關鍵時刻能將此物派上用場,好提醒他,記住那一夜的恩情。
  
  可是有一天,她真若不幸地淪落到了需要這種東西來輓回恩情,一束結髮發而已,能有什麼用。恐怕只會愈發提醒他那一夜,她是如何地欺哄他罷了。
  
  雞肋般的東西。她方才卻那般拼命護著,實是愚蠢,累胳膊險些被他殘忍拗斷。
  
  菩珠揉了揉自己還發疼的手腕,再不想見此物了,丟進奩屜,“啪”地合上屜門。
  
  第二天是出發的日子。
  
  別管昨夜發生何事,心中如何鬱懣,只要人還好,便是天下落下刀子,她也必須得和他一道上路出發。
  
  她戴上冪籬,遮住自己的臉。登上馬車時,見李玄度坐在馬背之上,雙目平視前方,面無表情,沒看自己一眼。
  
  她亦不想看他,上車便閉合門窗,路上除了停車進食和休息,未再開啟過半分。
  
  當晚,一行人入住沿途的一間驛舍,夫婦同床,相互卻未開口說過半句話,各自睡覺。
  
  菩珠怕自己睡著了不小心碰到他,熬著,等他看著終於似是睡著了,暗暗地往自己一側的被下加塞枕頭,以相互隔擋。正塞著,忽見他睜眼冷冷看過來,手一頓,隨即也冷笑:“看什麼?豈不知這是為了你好。似我這等給人提鞋都不配的人,萬一床上誤觸殿下,豈非玷污了殿下的高貴?”
  
  李玄度恍若未聞,閉上眼眸。
  
  菩珠也不用遮掩了,一把塞完隔開兩個人的枕,自己也就背過身去,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爬起來趕路。如此在路上行了五六日,這日越過黃河,進入了太原郡。
  
  闕國位於中原之北,東狄之南,夾在兩國的緩衝地帶上。具體之路徑,過太原郡,出雁門,再往北數百里。如此一段不短的路程,即便緊趕,至少也需半個月的時間。
  
  又行了五六天,這一日,雁門關終於遙遙在即,等出關,再行個三兩日,到達一兩山相夾之處,繞過去,有一片平原,那裡河流豐沛,土壤肥沃,便就是闕國的國土所在之地。
  
  明日出了雁門,就快抵達目的地,隨行的葉霄等人皆面露輕鬆之色。當晚,和平常一樣落腳驛舍。
  
  時令將要入冬,越往北,天氣越是見寒。
  
  這幾天入住驛舍之後,驛丞為討好秦王夫婦,無不將內室用炭火燒得熱烘烘的。
  
  此間驛舍亦是如此,人在室內,穿衣若是厚重些,沒片刻必定出汗。
  
  菩珠還沒睡覺,見他從外頭進來,和前幾夜一樣,沐浴更衣完畢,叫駱保在外間給他另外鋪個臥鋪,他單獨過夜。
  
  菩珠心中忍不住再次發笑。
  
  越近闕國,李玄度怕是越覺他那位表妹的好。這一路上,不但沒再動她半根手指頭,這幾夜,還寧可單獨去睡外間那臨時支床的冷屋,也不願和自己同床了。
  
  他這是做什麼,在為他的表妹守身嗎?
  
  她見那個駱保立在一旁看自己,神色似有猶疑,忍不住冷笑:“你瞧我做什麼?殿下的吩咐,你沒聽到?還不趕緊去替他鋪個床去?”
  
  “鋪厚些,被子不夠的話,箱子裡還有,我讓人給你拿。當心別凍壞他,萬一凍著了,到了闕國,遇到了人,若問起來,我不好交待。”
  
  她又添了一句。
  
  駱保這些天出現在他二人面前之時,小心謹慎,連大氣也不敢多透一口。知王妃對秦王單獨另睡外間一事很是不快,這話夾槍帶棒,顯然有所誤會,偏偏秦王高傲,不容自己向王妃透露他早年因囚禁而落了隱疾的事。
  
  他偷偷看了眼秦王,見他神色漠然,似沒聽到王妃的諷刺之言,無可奈何,低頭出去在外間鋪蓋。
  
  整整一夜,獨自躺在裡間的菩珠就沒怎麼睡覺,輾轉反側。
  
  李玄度貶她,說她連替李檀芳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他若以為,她會因他的這句話而一直傷心自棄下去,那就錯了。
  
  那位李檀芳,究竟是何等人物,隨著闕國愈近,她感到越來越好奇,想親眼見識的慾望,也變得愈發濃烈。
  
  至於李玄度,現在他愛怎樣就怎樣好了。該說的話,那天吵架之時,她都已說盡。
  
  她逼他早做計劃,固然是有為自己考慮的成分,但對他而言,難道是在害他?至少,他若肯聽,早早未雨綢繆,便不至於最後關頭像前世那樣倉促應對,令他和闕國都遭受磨難。罷了,反正現在她是沒心情再去管他了。愛怎樣就怎樣。大不了她就坐等明年那個關鍵節點逼近,待局面突變,姜氏這座天塌落,到時候,他若還是不拿自己的勸告當一回事,老老實實坐等皇帝開刀,她就真的佩服他了。
  
  菩珠這夜想東想西,想得腦殼發疼,第二天頂著一張兩個淡淡黑眼圈的睡眠不足的臉上了馬車,隨李玄度繼續北上,順利出了雁門關。
  
  出關後,道旁景物漸漸蕭瑟。蘆荻殘,北雁歸,一側是一望無際的漫漫丘陵,一條河流穿川而過,另側是座貧瘠的陡峭山峰,道路崎嶇。
  
  關外無驛點,但有商旅自發形成的過夜之處。
  
  李玄度還是少年之時,曾數次往來於這條道上,知走完這段山道,過去便是平原,有一避風之處,是長年往來在李朝、闕國和東狄邊境之間的商旅的紮口帳宿營之地,命眾人小心,加快速度,盡快在天黑前過山,早些落腳休息。
  
  葉霄喝令同行的護衛打起精神,自己在前開道,行至一段狹窄的拐角處前,聽見山後傳來一陣放歌之聲,唱的是塞外之秋,牛馬遍地,伴著豪邁的歌聲,從拐角處現身了一隊商旅,十幾人,驅著裝了各種皮貨的車,慢慢行來。
  
  山道狹窄,雙方當頭而遇,各自停了下來。
  
  那隊商旅之中,有漢人,有狄人,也有生的混血模樣的人,見對面行來李朝的一隊官軍,十分惶恐,忙避讓到一邊。領頭的是個老漢,對葉霄說,自己這一行人是長年往來於三國邊境之間的生意人,這趟剛從東狄人那裡收來幾車皮毛,趕著販往雁門關內出手,沒想到擋了官軍的道,連聲告罪。
  
  葉霄知雁門關外生活著一些從東狄逃出的窮苦牧民和受不了欺凌的奴隸,時間久了,與漢人雜居通婚,學會中原語言,在三國間販物為生,道上相遇,也不奇怪。
  
  這些人皮膚黝黑,顯然是長年往來道上風吹日曬所致,身上攜著商旅常用來防身的馬刀,倒也符合身份。但出於謹慎,還是叫手下檢查了貨物,又隨意指了當中的幾名狄人,問名字年齡,隨意交談,對方果然能說中原語言,稱都是從前逃來的奴隸和活不下去的牧民。
  
  葉霄便結束了盤問,命這一行人暫時將所有的車馬退在路邊,等自己這邊先行過去。那老漢唯唯諾諾,立刻命令眾人照辦。
  
  路讓了出來。
  
  葉霄騎馬在前,繼續引著隊伍前行,出於習慣,仍然打量著靜靜退縮在路邊的這十幾名商人,不知為何,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仿佛還是不對,一時卻又想不出來,眉頭不禁微皺。
  
  他已領著行在前的幾名護衛經過了這十幾個人,回頭望了眼馬上的秦王,又往前行了一小段路,突然,腦海里閃現過了一道靈光。
  
  這些商人是假的!
  
  他們的小腿幾乎全部都是外八字的形狀。
  
  狄人裡的貧民和奴隸,成人不可能長出這樣的腿。
  
  只有那些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狄國武士,才能長出這樣的羅圈腿!
  
  葉霄猛地回頭,回過頭的時候,看見一個距離秦王最近的中年男子忽然動了下胳膊,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一把握住。
  
  葉霄大驚,高呼一聲“刺客”。道路狹窄,他來不及調轉馬頭,從馬背上飛身而下,朝秦王疾步奔去。
  
  然而還是遲了,刺客身影如同閃電,已是撲向秦王。
  
  匕首距離秦王,不過三尺而已!
  
  眼看秦王就要喋血,而自己無法趕到他的身邊。事發又實在突然,他近旁的幾名護衛還沒來得及反應。
  
  正當葉霄絕望無比,心膽俱裂之際,一直穩坐在馬背上的李玄度仿佛早有防備,已是無聲無息地拔出了隨身的佩劍,一劍斬落。
  
  劍芒動處,那個握著匕首正撲向他的刺客的人頭和身體忽地分開,頭從肩膀掉落下去,一股血柱自斷頸噴薄而出,噴出數尺之高,如紅雨淋落,而那具握著匕首的身體卻還能動,憑著余勢繼續朝著秦王衝來,被反應了過來的幾名侍衛亂刀砍開,這才砰地一聲倒在地上。
  
  老漢見刺殺未成,臉色大變。
  
  方才的那名刺客,是自己手下的第一勇士,身手極是了得。
  
  這個計劃也堪稱周密,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想不明白,這計劃到底是哪裡出了紕漏,竟會被對方識破。
  
  致命的第一擊失手,想再取秦王性命,難如登天。
  
  好在還有後手,成與不成,端看天意了。
  
  他打了個口哨,埋伏在山頂的手下得令,立刻將預先準備好的火石推落。
  
  一時之間,大大小小的火石從天紛紛而落,狹窄的山道上火光大作,馬匹受驚,失控奔走。
  
  菩珠昨夜沒怎麼睡覺,方才坐在車廂裡,人半睡半醒,正昏昏沉沉,突然被外面的廝殺之聲驚醒,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又感到車廂的頂上一震,似是砸落了石塊似的巨物。
  
  她大吃一驚,正要察看是怎麼回事,車廂的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侍衛張霆現身,用焦急的語氣叫她下來。
  
  菩珠知情況危急,急忙下車,見頭頂火石如雨,不斷砸落。
  
  她跟著侍衛躲閃,往道路一側石頭砸不到的山樑凹處奔去。快要到的時候,突然,上方又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塊大如磨盤的火石。
  
  前頭正好衝來了一匹受驚的馬,將去路擋住,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砸中,一道人影從後突然疾奔而上,將侍衛一把推開,卷著菩珠撲到了地上,抱著她迅速打了幾個滾。
  
  轟的一聲,巨大的火石砸落,將那匹馬當場砸倒,折骨隕筋,火星子四下飛濺,聲勢驚人。
  
  菩珠這才認了出來,抱著自己躲開了這一劫的人,竟是李玄度。
  
  他還將她壓在他的身下,緊緊地護住。看他滿臉的血,也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她一時呆住。
  
  火石一落地,李玄度便迅速地起了身,將菩珠從地上抱起來,送到安全的地方,命人過來守著,自己匆匆離開。
  
  頭頂的火石攻擊很快也告終,扮作商旅的刺客無一逃脫,除了被殺,還有那名首領,在被葉霄帶人圍住之後,以刀刺胸,自殺而死,毫無懼色。
  
  過後檢查,每具屍體的胸前,都帶著一個狼頭刺青。
  
  很顯然,這是一群來自東狄的殺手。
  
  但他們為何要對並非是李朝實權人物的秦王下手?殺了他,有什麼好處?
  
  葉霄百思不解,問秦王。
  
  李玄度眺望著前方闕國的方向,沉默了片刻,並未應答,只下令休整,讓受傷的人裹好傷便上路,盡快抵達前方安全的宿營之地。
  
  天黑之後,一行人終於紮營落腳。
  
  菩珠坐在帳篷裡,打發了服侍自己的婢女,身上緊緊地裹著一張禦寒的厚毛毯,想著傍晚在山道上的一幕,那塊火石轟然砸落,她被李玄度卷走,方僥倖逃脫。此刻想起,依然是驚魂未定。
  
  許久過去,夜已深,遲遲未見李玄度歸,終於忍不住,起身出了帳篷,朝外張望。
  
  駱保在躲避的時候被石頭砸中,胳膊受了點輕傷,纏好了,正蹲在帳外的一簇篝火前取暖,轉頭見菩珠出來,急忙跑過去道:“王妃今日受驚,早些休息吧。”
  
  菩珠已經看見了李玄度。
  
  他獨自坐在前方的一個火塘前,手裡握著一支酒葫蘆,有一下沒一下地飲著酒,看起來已經坐了許久了。
  
  她朝他走了過去,停在他的近前,猶豫了下,低聲道:“今日多謝你,救了我一命。”
  
  李玄度眼睛望著跳躍著火苗,又喝了口酒,沒有說話。
  
  菩珠等了片刻,自覺無趣,又道:“過來就是向你道個謝,並非有意打擾。畢竟是救命之恩,不道聲謝,我於心不安。我回帳了。”
  
  她轉身要走,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等一下。”
  
  菩珠心微微一跳,停下腳步。
  
  李玄度還是沒有看她,目光依舊望著他面前那跳躍著的篝火,慢慢地道:“我那日不該說你為我表妹提鞋也不配。你莫見怪。”
  
  菩珠極是意外,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為這個向自己賠禮。心裡頓時湧出一陣委屈之感,咬了咬脣,沒吭聲。
  
  他仿佛也沒打算等她開口,自顧繼續道:“我當日既娶了你,你便是我的責任,我當盡量滿足你才是。可惜我確實是個無能之人,這一輩子,或許也無法保證能助你實現心願。我唯一能向你許諾的,便是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
  
  他頓了一下。
  
  “日後,你若是有了另外合適的人,想走,自便就是,我絕不會阻攔。”
  
  “我的話說完了。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今日不少人受了傷,今晚我親自值夜。”
  
  他一口喝完了所有的酒,將手中那支空了的葫蘆扔進了篝火裡,起身走了。
  
  從他開口留她說話,到最後他丟下她走,從頭到尾,就沒有看過她一眼。
  
  菩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帳中的,一個人裹著毯子,呆呆地坐了許久,覺得臉頰發冷,抬手摸了摸,才發現一片淚痕,自己竟然在哭。
  
  吵架的那個晚上,吵得那麼凶,他說話那麼難聽,那樣地待她,她後來都沒有哭。
  
  今夜卻不知為何,想著他最後和自己說的那幾句語氣平靜的話,她竟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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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2:29 |只看該作者
第 76 章

  他值夜到了下半夜才回到帳中,躺了下去,大約是疲倦的緣故,很快便入睡了。
  
  菩珠臥在他身邊,聽著他發出的深沉的呼吸之聲,想著他今夜對自己說的那幾句話,睡睡醒醒,未得安眠,天亮就隨他起身出發上路。
  
  接下來的這個白天,再沒出什麼驚險意外了,過了一夜,第二日在路上,遇到了出來迎接的李嗣道一行人。
  
  李嗣道是老闕王的次子,李玄度的小舅父。和李玄度看起來如同文士的那位大舅李嗣業不同,李嗣道身材魁梧,是個武人,順利接到了外甥,他十分欣喜,一見面,上下打量了李玄度一眼,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少年沒見面了,我怕我認不出四殿下,沒想到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怎樣,你看舅舅可曾老了?”
  
  李玄度笑道:“小舅還如當年壯勇,乃闕國第一猛士。”
  
  李嗣道哈哈大笑,望向站在李玄度身後的菩珠。
  
  菩珠早看出來了,這對舅甥關係親近,見面並不講究虛禮。
  
  她也笑著上前見禮,呼他小舅。
  
  李嗣道點了點頭,讚道:“好容貌,與我外甥正好相配。走吧,這就上路去,外祖知你們要到,日日在盼。”
  
  兩邊人馬匯合向著闕城而去,傍晚時分,到了闕城的城門之前。
  
  這地方與其說是城門,不如說是一道憑著兩側相峙的聳峰修築而成的雄關,地勢險要,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有著如此天然的屏障,難怪闕國能夠在狄人和李朝的夾縫之間自保,屹立不倒。
  
  闕國的王宮仿照李朝京都,建在城池的正北方向。老闕王和姜氏差不多的年紀,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卻瘦骨嶙峋。菩珠一見到他,便覺老人家的氣色不大好,似是病入膏肓的樣子。
  
  她不敢多看,跟著李玄度向闕王恭敬地行禮。
  
  老闕王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玄度,叫她也起身。他兩隻枯瘦的手用力地握著外孫的雙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嘴裡念著好,好,不斷地點頭,又高聲命人開宴,為外孫接風,話音未落,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
  
  “外祖!孫兒送你先去休息!”
  
  李玄度面帶憂色,反手一把扶住了老闕王。
  
  來的路上,他就聽李嗣道說了,他的外祖父從前征戰落下的胸部舊傷復發,從去年開始,身體便每況愈下。
  
  “父王!”
  
  一邊的李嗣業和李嗣道兄弟也齊齊叫了一聲,上前要扶。
  
  老闕王擺了擺手,站直身體,對著李玄度笑道:“沒事,就幾聲咳而已,外祖父的身體自己知道,你別被舅舅們給嚇唬住了,難道咳嗽幾聲,飯都不用吃了?再說只是家宴而已,也無外人,外祖父想和玉麟兒說說話。”
  
  李玄度無奈,只好隨老闕王入宴。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業幾年前喪妻,未再續娶,接待菩珠的是小舅李嗣道之妻吳氏。
  
  吳氏笑容滿面,將她引至一張專為她設的接風案前。菩珠看見那裡一排婢女之前,靜靜地站了一位綠衣麗人,似已等了有些時候了。觀她二十多歲的年紀,靡顏膩理,容貌美麗,眉目溫柔,纖穠中度。心裡立刻便猜到,應當是李玄度的表妹檀芳。
  
  果然,那女子看見吳氏領著菩珠進來,立刻快步迎了上來,喚了聲吳氏阿嬸,隨即望向菩珠,行禮笑道:“可是王妃?我名叫檀芳,闕王之孫女。知王妃今日到,與我阿嬸一道,為王妃備了這桌家宴替王妃接風。王妃快請入座。”
  
  她的態度恭敬,又不失親切,一開口,舉手投足,菩珠便感覺到了一種端莊的大氣。
  
  這是自己兩輩子也無法獲得的一種風度。因為八歲之後的遭遇,她長歪了。
  
  在需要的時候,她也可以裝出這樣的風範,但都是假的,不像眼前的李檀芳,在她的眉目和舉手投足之間,不經意便流露出了這樣的氣質。
  
  老實說,今天來的路上,菩珠還暗暗地懷了一種僥倖,想著自己聽來的那些關於李玄度表妹的讚美之詞,或是駱保誇大其詞,或是姜氏隨口一說罷了。
  
  但現在,和李檀芳才打了一個照面,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之感。
  
  這個晚上接下來的時間,菩珠的這種感覺變得愈發強烈,這頓飯於她而言,也如同一場折磨。
  
  她暗暗地觀察李檀芳,努力地想要尋出她的不是之處。
  
  然而沒有,半點也沒有。
  
  李檀芳的話其實並不多,大多時候,都是順著吳氏的談話接下去的,但卻談吐不俗,林下之風。
  
  這頓見面飯還沒結束,菩珠整個人便被濃重的沮喪之感給籠罩住了,甚至有一種李檀芳和李玄度原本天生一對,而自己鳩佔鵲巢的感覺。
  
  難怪李玄度那天在盛怒之下,會罵出自己給她提鞋也不配的話。
  
  一個人情緒失控之時的話語,往往才是真實的內心表露。就譬如她,當時罵他小氣又無用。
  
  她確實是這麼覺著的。
  
  李玄度自然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心裡話。
  
  哪怕後來他為這句話向她賠了罪,菩珠心中的陰影還是沒法徹底消除,而此刻,在見到李檀芳真人之後,她心中的那抹陰影,變得更大了。
  
  她面上若無其事,心緒卻是越來越低落。宴席結束,便向二人道謝,推說疲倦想去休息。
  
  李檀芳親自送她到了住的地方,沒有入內,停在庭院之外,笑道:“闕國地方雖小,不過一座城,但有幾處的風景還是能入眼的。明日祖父壽日,王妃自是沒空,過後王妃若無事,可喚我作引領,我願伴王妃四處遊玩。”
  
  菩珠向她道謝,請她入內坐著敘話。
  
  李檀芳含笑婉拒:“今日不早了,何況王妃行路疲乏,不敢再打擾……”
  
  她略一遲疑,又道:“最後有件事,想問下王妃,我阿兄的熱症,這兩年可有好轉?”
  
  菩珠一愣。
  
  她口中的「阿兄」,自然是李玄度了。因她自己沒有兄長,叔父李嗣道的兒子才十幾歲,比她要小。
  
  但熱症是何意?李玄度有熱症?
  
  見菩珠沒說話,李檀芳立刻解釋:“王妃莫誤會。阿兄被囚時,患了熱症,需雪蟾入藥。我闕國正出產上好的雪蟾,故我知曉此事。不知阿兄如今熱症是否痊癒?我自是盼他無事,但若仍需雪蟾,王妃儘管開口,我這裡備了不少。”
  
  菩珠不願被她知道自己對此分毫不知,含含糊糊地應對了一句,說無大礙。
  
  “那就好。”李檀芳含笑點頭,“我便不打擾王妃了,王妃早些休息。”
  
  李玄度還沒回來。
  
  菩珠一進去,人就沒了精神,坐在屋裡發愣,半晌才懶洋洋地卸妝沐浴。終於等到李玄度也回了,急忙迎了上去。
  
  他看著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被駱保扶著,腳步踉蹌地進來,一頭就倒了下去,閉上眼睛。
  
  駱保向菩珠解釋,他被小舅舅給灌了不少的酒。
  
  菩珠等他幫李玄度脫鞋蓋被完畢,立刻將他喚到外間,問道:“殿下以前患過熱症?如今好了沒有?”
  
  駱保一頓,沒吭聲。
  
  “快說!到底怎麼回事?”菩珠催促。
  
  駱保挨不過,終於道:“王妃記得上回秋獮之時,王妃叫奴婢送炭爐,奴婢沒立刻照辦之事嗎?非奴婢故意對王妃不敬,而是殿下體有暗疾,內火鬱躁,便是寒冬,屋內也從不起火生爐,只蓋被衾而已。”
  
  “前些日出發上路,驛舍屋內生火過熱,殿下想必不適,這才睡到外屋去的。”他又小聲道了一句。
  
  菩珠詫異萬分:“竟有這樣的事?從前你怎不告訴我?”
  
  駱保縮了縮脖:“王妃從沒問過半句……何況,殿下也不許奴婢在王妃面前提及此事……”
  
  菩珠呼了一口氣:“為何?他是何時得的這暗疾?”
  
  話既開了頭,也就打不住了。說一句是說,說十句也是說。駱保一咬牙,索性又道:“便是秦王被囚無憂宮的那兩年。奴婢雖非醫,卻也知秦王這怪病,必和被囚有關。當時四面高墻,日日夜夜,他心中幽憤無處可發。想殿下從前是何等自由熱烈之人,生生要他吞下這非人能夠忍受的煎熬,心火自然便就發作,心火一發,外邪侵體。這兩年他還好,只偶見不適,從前才叫折磨,每每發作起來,全身如有針刺,苦痛難當,還曾雪地赤腳奔走,以此減輕痛苦……”
  
  駱保說著,聲音略略哽咽。
  
  菩珠驚呆了。
  
  她實是做夢也沒想到,在自己面前總是姿態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隱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問:“他既是被冤的,當日,梁太子是如何將他卷進去的?”
  
  駱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說,忽聽身後傳來一道帶著怒氣的聲音:“大膽奴!在背後說甚?”
  
  駱保扭頭,見秦王竟醒了,手扶著門框站在門口望著自己,滿面怒色,一凜,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時多嘴,往後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憤怒,竟能聽到他大口呼吸的聲音,忽閉了閉目,人似有些難受,彎下腰,一下嘔了出來。
  
  駱保忙從地上爬起來服侍。等他嘔完,給他遞帕子,又伸手去扶,見他擦了擦嘴,沉著臉,將帕子隨手一擲,也不用自己扶,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走了進去,心知自己方才敵不過王妃說了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氣了,心中又驚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穩了穩神,叫他使人來收拾地上狼藉,再送來熱水,將人都打發走後,自己回到內室,見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對著自己,身影一動不動。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聽,她覺震驚,覺他可憐,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從一開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這種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覺的事,竟也要來到這裡,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實是太無心了。
  
  也難怪在他的眼裡,自己連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嗎?”
  
  她穩了穩神,輕聲問他。見他沒反應,絞了一把熱巾,走到他的身後,柔聲道:“我替你擦下臉——”
  
  她探手要幫他擦面,忽見他抬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來,睜著一雙眼底泛著紅絲的眸,盯著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後你給我記住,我的事,你少打聽!”說完套上屐子,下床,踩著還虛浮的腳步,自顧踉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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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2:42 |只看該作者
第 77 章

  菩珠見他這般怒衝衝去了,不放心,悄悄跟出去,躲在門後偷看他。
  
  他倒沒繼續跑去外面,就待在庭院裡來回不停地打著轉,看起來燥熱難安的樣子。
  
  問幾句和他有關的舊事,純粹出於關心而已,他竟又翻臉,劈頭就是冷言冷語,說話還這般誅心。
  
  實是莫名其妙!
  
  菩珠本也著惱。但見他這副樣子,卻又想起駱保方才向自己講的話。
  
  也是奇怪,自己八歲之後的那段經歷,按理說和他有些類似,各有各的苦痛,但自己如今想起來,心中印象最鮮明的,還是菊阿姆和她相依為命處處保護她的點點滴滴,求生之苦和這種暖心相比,倒淡薄了不少。而想到他十六歲那年的遭遇,或是駱保描述得太過煽情,不知為何,總覺他頗是可憐,比自己好像還要可憐。
  
  又想到他有如此暗疾,先前自己因為怕冷,早早就在屋中用了火盆,他也一直忍著沒反對,算不算是委屈他自己?後來吵了架,他也就丟下她,自己跑去外間睡了。
  
  而且,當她想到遇刺那夜他向著篝火對自己說的那幾句,雖心中五味雜陳,過後細想,也不大相信他日後真的能做到,極有可能是句空話,但終歸,那些應當是他那個時刻的心裡話。
  
  不管他當時是出於何等的考慮,他畢竟也許諾過會盡量保護她一輩子,儘管也知道,之前被自己給騙得不輕。
  
  如此一想,再大的氣也就平了。
  
  罷了罷了,被他斥了一句而已,又不是第一回。不和他一般見識,誰叫人家天生高貴。
  
  落了毛的鳳凰,它還是鳳凰,說它不如雞的,都是地上走的那些真正的雞而已。
  
  話雖如此,她也不敢再去惹他了,一個醉漢。
  
  她躲在門後偷窺。
  
  他在庭院裡轉悠了片刻,扶了扶額,終於晃了回來。她忙溜回內室,豎著耳朵繼續聽動靜。
  
  駱保好似扶他入內,幫他在外頭鋪了鋪蓋,他就直接醉睡在了外間。
  
  這一夜菩珠沒再接近他。次日很早,天還沒亮,她聽到外間有了動靜,他好似醒了。
  
  他要起身,就得進來更衣。
  
  菩珠起先裝睡,等了好一會兒,沒再聽到有動靜,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從床上下來,趴在隔開了內外間的一扇落地屏風前,輕輕勾開帳簾,看了出去。
  
  他盤膝而坐,面向著漸漸泛白的東窗,背影一動不動,看著有些沮喪似的,在發呆。再過片刻,外面的走廊上傳來婢女們起身後來回走動的腳步之聲,他晃了一下,起身。
  
  菩珠急忙飛奔回到床上躺平,等他走了進來,方裝作剛睡醒,坐起來伸了個懶腰,下床披上自己的衣裳,主動道:“殿下睡醒了?我幫你更衣。”
  
  李玄度抿著脣,臉色微微蒼白,面容帶了宿醉過後的頹態,望她一眼,頓了一頓,低低地道:“叫駱保吧。”
  
  果然,還是不讓自己近身。
  
  菩珠暗暗撇了撇嘴,便收回手,照他的話,出去先將駱保喚入,看向那床鋪蓋。
  
  駱保立刻麻利地將鋪蓋收了起來。菩珠這才開門,喚婢女送水洗漱。
  
  今日便是闕王的壽日。待秦王夫婦一道現身在眾人面前,李玄度看起來已是精神奕奕,和眾人談笑風生,心情顯得十分愉悅。
  
  今年不是闕王整壽,加上他舊傷復發,國中日常事大多已交給長子李嗣業,除難決事外,基本不再見外人了,故壽慶並未大辦,只於王宮設宴,招待親朋以及闕國一干貴族官員,男子在宴堂吃酒,這邊的王室貴族女眷,也於近旁的慶春閣內圍宴,進行中時,忽聽那邊隱隱傳來一陣喝彩之聲,吳氏打發一名老媼去瞧瞧是何等熱鬧,老媼回來學了一番,吳氏笑道:“說男人那邊以投壺取樂。四殿下十發十中,竟連中全壺,累全場自罰三杯!”
  
  眾人撫掌大笑,對李玄度的高超投壺技藝讚嘆不已。
  
  一名年紀大些的族親婦人又笑道:“我還記得十年之前,四殿下也曾來此為王賀壽,此情此景,猶如昨日。那會兒四殿下才十四歲,髮束金冠,身著緋衣,記得坐騎是匹玉花驄,少年儀容之美,實是我生平第一回見。不但如此,無論張侯置鵠、投壺射箭,四殿下年紀雖小,無不拔得頭籌。當時我便想,哪家女子能有如此福氣,日後能得殿下之心,今日得見王妃之面,方解疑竇。果然,與秦王是天造地設,璧人一雙!”
  
  其餘人也看向菩珠,跟著紛紛稱讚。
  
  自己是客,又來自李朝,菩珠知這些闕國的貴族婦人不過是在應景客套罷了。提及李玄度時,在場的婦人幾乎都下意識地望了眼李檀芳。這種細小的表情,她早就收入眼中。
  
  想必在闕國人的眼中,多年以來一直認定李檀芳當嫁給李玄度的。
  
  她面帶微笑,辭謝眾人對自己的溢美之詞。
  
  吳氏也將她誇得天上地下少有,隨後望一眼坐她自己身邊的李檀芳,笑道:“不能就聽男人他們玩,我們這邊也來投壺,以樂嘉賓。投空了幾支,便自罰幾杯。誰若能似秦王那般全中,全場陪飲!”
  
  眾人紛紛讚好。
  
  闕國男子多驍勇,女子雖不至於提刀上馬,但對投壺這種宴席遊戲,自不會陌生。侍人們很快在場地中間擺上箭壺,眾人按照座次,一個一個輪著去投。
  
  京都長安宮裡的筵席,自也少不了投壺作樂。於吃喝玩樂,菩珠可謂無一不通。但今日,或是一開始推不過眾人敬酒,先飲了幾杯,人已帶醉,又或許是心情所致,半點好勝之心也無,手感更是一般,十箭八中。原本可以九中的,但其中一支投入之後,又跳了出來。
  
  八中雖稱不上極好,也算不錯了。全場紛紛為她喝彩,她當自罰兩杯。
  
  吳氏忙起來,阻止她自罰,說她是今日貴客,照規矩,可免。
  
  菩珠笑著命人斟酒,痛快地自己喝了滿滿兩杯,方在眾人的再次喝彩聲中歸了座。
  
  又幾名貴婦投壺後,輪到李檀芳。
  
  全場屏息。她在注目之下開始投壺,十箭七中。投完抬眼,發現眾人都望著自己,表情似是錯愕,笑著搖了搖頭,自嘲道:“許久未玩,有些手生,能中七支已是極好。”說著自罰了三杯。
  
  眾人聽她如此解釋,也就釋然,繼續投壺。
  
  菩珠覷見她坐回去後,她身邊的吳氏附脣到她耳畔,低低地問了句什麼話,面帶疑惑。她笑著輕輕甩了下方才投壺的右手,應了一句。因周圍笑聲不斷,沒聽見,但辨她神色,似是在重複方才的解釋。
  
  菩珠一目了然。
  
  李檀芳平日必精通投壺,吳氏愛惜侄女,為了讓她出個風頭,故意安排投壺。她卻只中七箭,引吳氏不解。
  
  她說是手生所致。但直覺告訴菩珠,她是故意輸給自己的,要比自己少投一箭,免得令自己在闕國貴婦面前失顏。
  
  如此一個大度又細心的李檀芳,令菩珠不由地再次想起了李玄度那句自己給她提鞋也不配的話,心中的自卑之感,愈發濃烈。
  
  耳邊全是歡笑之聲,不停有婦人上來向她敬酒,她笑著,來者不拒。酒量本就淺,又酒入愁腸,怎經得住,宴席尚未結束,人便發暈,怕失禮,勉強撐著,硬是撐到宴畢,周圍不知醉倒了多少的人,這才起身向吳氏辭別,叫王姆和婢女扶自己回。
  
  她進了屋,覺胸口發悶,衝到盂前彎腰嘔吐,將今夜吃下去的,喝下去的,全都吐了出來,最後連膽水和眼淚都出來了。
  
  吐光後,她覺得頭嗡嗡作響,太陽穴似在抽筋,人暈乎乎難受極了,接過婢女遞來的溫水漱了口,擦了把臉和手,連醒酒湯都沒等到,一頭倒下,就醉睡過去。
  
  王宮盛宴,闕王收到李玄度轉呈的來自姜氏太皇太后的賀禮,十分欣喜,回憶當年闕國與李朝結盟並肩作戰並得賜李朝國姓的往事,一時豪情勃發,飲了不少的酒,待宴席結束,便就醉了,被李玄度和李嗣業送去歇息。
  
  安頓好闕王,李嗣業叫李玄度隨自己來,領他入了王宮的一間內室,屏退左右,命心腹在門外守著,這才笑著問道:“如何,今夜可是盡興?”
  
  李玄度知他有事要說,且自己也隱隱猜到是為何事。想到昨日終於見到了暌違八年之久的外祖父,記憶中那笑如洪鐘的老人家,再見已是傷病纏身,垂垂暮老,又想到蓬萊宮中的祖母,亦是華髮蒼蒼,難抑心中酸楚,道:“外祖與舅父可商議停當了?我願皇祖母壽與天齊,甘願以我之命,為祖母延壽,然人世間生老病死,如之奈何。皇帝步步相逼,怕是刻不容緩。”
  
  當年梁太子案後,李玄度被囚,繼而牽連闕國。闕國被認作同黨,受到攻訐,若非姜氏發聲,後來如何局面也是難講。
  
  兩年後,李玄度雖獲赦免,但對於闕國而言,隨著與闕國有密切關係的明宗的駕崩,懸於頭頂的那把利劍陰影,再沒有被摘除過了。
  
  尤其這兩年,密探送來的消息,令闕王倍感憂慮。李玄度知道,外祖漸漸有了遷國的想法,擬將族人分批,暗中西遷,回到從前的祖居之地,以避將來可能的滅國之禍。
  
  倘若計劃能夠實現,皇帝即便想要發兵徹底鏟除後患,也需有支撐大軍深入西域長久作戰的糧草支援,還要應對來自北方的壓力。
  
  就目前而言,李朝雖強大,卻未強大到能支撐在西域和北面同時進行雙線大戰的程度。
  
  所以,這是一個避禍的可選擇的方向。但舉國西遷,人口涉及數十萬,除了戰士,國中還有許多婦孺和老弱,於他們而言,這必是一場極其艱難的長途跋涉,中途還不知會遇到何等的磨難和考驗。
  
  更何況,闕人的先祖當年因仰慕中原文化才東歸來此,如今卻要放棄早已融入血肉的這片土地家園,無論從情感還是實際而言,都是一個極其重大的事件,不可能說定就定。
  
  所以這兩年,闕王只派人去探查西遷路線,尋訪舊日家址,這個計劃始終尚未得以最後確定,也一直處於嚴格保密之中。除了闕國最核心的數人之外,別人並不知曉。
  
  李玄度是知曉這個西遷計劃的人員之一。今夜見舅父將自己帶到這裡,便猜到他是想和自己說這件事。
  
  果然,李嗣業走到一面牆前,拉開遮擋住牆面的一道帷幕,露出其後懸於牆上的一幅輿圖,指著上面作出標示的路線,讓李玄度來看。
  
  “線路不久前已經擇定,這是最安全,也最便捷的路。倘若萬般無奈,真的到了舉國西遷的一日,便就走這條道……”
  
  李嗣業一頓,神色沉痛。
  
  “想我闕人先祖當年東歸,一路披荊斬棘,來到這裡,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方有了一片家園樂土,沒想到如今竟又……”
  
  李嗣業眼眶泛紅,聲音變得微微顫抖,停了下來。
  
  李玄度眼角亦是微紅:“全是我的罪責,累外祖、舅父還有千萬的闕人不得安寧,危險至此地步,甚至還要被迫放棄家園——”
  
  李嗣業立刻搖頭:“與你何干?當年若非與李朝結盟,我闕人便要受北面狄人的壓迫,存亡勝敗,誰能料定。實在不行的話,西遷也好,只要人在,何處不是樂土。真要究禍患之源,不過是小國周旋於大國之間,向來生存艱難罷了,今日之局面,也是天意使然。帝王寡恩,你出生於天家,才是深受其害,從前你蒙冤時,無論是外祖或是舅父,只恨自己無能,不能替你解半分難!”
  
  他定了定神,臉上露出微笑。
  
  “舅父叫你來,是知你擅謀,能運籌帷幄。倘有一日真要西遷,遷移數十萬人,不啻一場大戰,如何安排人員分批、路途補給、安全護衛,以及如何經過沿途各國,都需細細勘定。舅父望你能助一臂之力……”
  
  李嗣業正說著,聽到密室外傳來一陣爭執聲,辨出是弟弟李嗣道,他被守衛攔在門外,正大聲呼喝。
  
  李嗣業皺了皺眉,拉上簾幕,過去開門。
  
  李嗣道今夜喝了不少的酒,臉膛通紅,闖了進來,看見李玄度,立刻上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聲道:“四殿下,小舅有句話,早就想和你說,趁著這個機會就直說了!李朝皇帝已經不是從前的皇帝,逼迫太甚,不給人留活路。他既認定你要造反,你為何不反?只要你發個聲,小舅舅唯命是從,帶人全力支持你殺過去,把那個狗皇帝的腦袋給砍下來,你自做皇帝就是!”
  
  他一雙通紅的眼,盯著李玄度:“你給舅舅一個表態,怎樣,你到底反不反?”
  
  李嗣業大驚,隨即怒道:“二弟你醉了!你在胡說什麼?還不住口!”
  
  李嗣道環顧一周,大步走到那幅簾幕之前,一把扯開,指著上頭的輿圖,輕蔑冷笑:“王兄,我知你的想法,怕東怕西,一心只想帶著族人西歸。憑什麼就這麼把我們已經住了幾百年的地方給讓出來?我今日話就放在這裡了,叫我西遷,不可能!四殿下若不願意反,我便自己反。你怕,我不怕,我手下的勇士更不會怕!”
  
  李嗣業道:“你以為造反如此簡單?憑區區一個彈丸小國,如何與李朝對抗?倘若不成,結果將是如何?國滅,族亦不存!你們這些武士可以死,那些百姓將要如何?”
  
  李嗣道說:“放棄土地與死何異?我料闕人不會全都是軟骨頭!到時候,要逃的,儘管逃去,不走的留下,一戰便是!”
  
  他一頓,又冷笑道:“東狄不是在拉攏我闕國嗎?四殿下若真不反,到時候,等你們走了,我便與東狄聯合。就算與虎謀皮,也是在所不惜。於我闕人而言,狄人與李朝人有何區別?這個所謂的賜姓,我也不要了!李朝皇帝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大不了魚死網破,我也不會便宜那狗皇帝!”
  
  李嗣業大怒:“好,好,我就知道你早生異心,說不定暗中與東狄人已經有所往來,果然,今日你說出了與東狄人的聯合之言!”
  
  盛怒之下,他猛地拔劍。
  
  李玄度一步上前,飛快地拿住了李嗣業拔出劍的那隻手,消了劍勢,以身擋在兩個舅父中間道:“兩位舅父暫且息怒。都是我的尊長,如此劍拔弩張,叫我如何自處?“
  
  李嗣業這才撒開劍,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四殿下來的路上,遭遇東狄人刺殺,險些出事?”
  
  李嗣道一愣,一下轉向李玄度:“他說的是真的?東狄人真的刺殺你?”
  
  李玄度頷首。
  
  李嗣道臉色鐵青,愣了片刻,一言不發,轉身大步而去。
  
  隨著李嗣道的離開,室內終於恢復了安靜。
  
  李嗣道驍勇善戰,在闕人武士裡頗得威望,若無父王彈壓,他出面反對西遷,自己也是奈何不了這個弟弟。
  
  李嗣業頭疼萬分,定了定神,對李玄度苦笑道:“罷了,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西遷之事,父王雖尚未最後敲定,但想來大致不會變的,就看何時開始。好在情況雖是不妙,但這一兩年內,皇帝應當不至於發難,不是很急。剩下的,明日再慢慢議吧。”
  
  李玄度恭聲答應,讓李嗣業也去休息,待要離去,忽又聽見李嗣業叫住了自己,便問:“舅父還有何事?”
  
  李嗣業出神了片刻,道:“這事,上次我去京都為太皇太后賀壽見到你,便想提的。但當時時機不對,沒說。此刻正好方便,舅父便就說了。是關於你與檀芳的婚事。不知你如今如何做想?”
  
  李玄度一下沉默了。
  
  他若十六歲的時候沒有發生那場意外,早已依照父皇的安排納了表妹為側妃。後來卻出事,先入昭獄,再被囚,再守陵,又去西海,從來未得自由,更未擺脫監視,與舅父那寥寥可數的偶爾幾次聯絡裡,自然從未提及表妹。
  
  此番來到闕國,檀芳至今未嫁,他心中便明白了,她還在等著自己。
  
  李嗣業又道:“她是個死心眼的孩子,雖從未在我面前提過半句,但我豈不知她?你們從前雖尚未立下婚約,但感情深厚,當年若不是你不忍,她早就隨你同去無憂宮陪伴。如今等你多年,更不會在意身份那些虛名的東西。舅父此刻和你說這個,不是要你目下就娶,目下也非合適時機。舅父是希望,你能給她一個許諾,無論多久,多少年都可,等方便的時候,你再娶了她,叫她侍奉你與外甥媳婦。她必安安分分,不會惹是生非。”
  
  李嗣業嘆息了一聲,面露憂色。
  
  “殿下,如今正當我闕國的憂患之時。你外祖年紀老邁,時日恐怕無多,舅父我無王者之能,你小舅父更不能統領闕人。舅父無可奈何,只能寄希望於你。盼你娶檀芳,不止是為檀芳的後半輩子考慮,也是為了日後萬一若真有變,有助穩定人心。你莫怪舅父,將如此千鈞之重擔壓在你的肩上,舅父實是無可奈何,想你身體裡,亦流著我闕人一半的血,舅父懇求殿下,擔負這個責任!”
  
  李嗣業說完,竟從座上起身,朝著李玄度行跪拜之禮。
  
  李玄度動容,箭步上前,將李嗣業的雙臂托住,遲疑了下,道:“畢竟事關表妹終身,請舅父容我考慮,過兩日,我再予以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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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3:34 |只看該作者
第 78 章
  
      菩珠做起了夢,她夢見了她的前世。  

  這輩子,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在夢中回到前世,從前夢到的,或者是她幼年家敗之前曾有過的叫人留戀的掌上明珠的日子,或者是後來,她在河西和菊阿姆為求生存相濡以沫的點點滴滴。

  但這個晚上,第一次,在她的夢境之中,她夢見了前世的李玄度。

  他白衣似雪,跪在姜氏的靈前,身影僵硬,目若染血。

  靈宮中那麼多的人,她卻在人群裡悄悄地望著他,不知為何,對他的悲痛,竟猶如感同身受,而那個時候,她對逝去的姜氏,分明並無多少深厚的感情。

  

  轉個眼,她遇到了那個受傷隱匿在草叢深處昏迷不醒的他,鬼使神差般地,她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那樣悄悄地走了。

  

  再轉個眼,已是多年之後,她又夢見自己身處皇陵的萬壽宮,在那裡,她最後失去了生命。

  

  最後她夢到了自己死去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她獨自登上原頂,靠在原頂的一塊巨石之前,哭個不停。

  

  萬壽宮亦是他曾居了三年的地方,這或許便是她在那些幽居日子裡想起來唯一能感到有幾分慰藉的地方。當她在這裡,一次次抗拒那覬覦自己的權臣之時,在她心底的某個深處,何嘗不是暗暗懷了某種希望。

  

  但這一夜,她知道了,那個曾悄悄吸引她的目光、令她心軟,她始終無法真正忘記掉的人,他是不可能來這裡救她了。

  

  她不停地落淚,正當陷入深深的悲傷和絕望,無法自拔,竟然看到了他。

  

  他騎著駿馬,披著戰衣,手執長戈,宛如天神,朝她縱馬奔馳而來。

  

  他來救她了!正如她曾希望過的無數次的情景那般,終於來了。

  

  她狂喜,朝他奔了過去,奔到近前,正要撲進他的懷裡,忽然,眼前的人變了。

  

  不是他,是他的表妹檀芳,含笑,朝她伸來了一隻拯救的手。

  

  就在夢見這一幕的那個時刻,菩珠醒了過來。

  

  她的心跳得很快,人卻軟綿綿的,連手指都沒有半分氣力去動彈一下的感覺。

  

  她便如此閉著眼睛,良久,直到感到喉嚨又乾又渴,如同冒火,這才睜開了眼眸。

  

  她想喝水。

  

  寢屋裡光線昏暗,沒有亮燈,不知此刻是何時了,她又已經醉睡多久。

  

  頭還有些暈,她卻懶得開口叫人進來服侍,自己慢慢地坐了起來,摸索著找到了鞋,趿著下地,正要邁步去倒水,腳一軟,站立不穩,身子晃了一下,忽然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握住她的臂,一下扶住了她。

  

  菩珠扭過頭,看到了李玄度。他不知何時回來的,就立在床前的一片暗影裡,也不知這般立了多久了,若非方才他扶了自己一把,她還糊裡糊塗沒有察覺。

  

  她默默地立著,不動了,他也沒立刻放開她,就這樣在夜色裡繼續扶著她。

  

  半晌,她動了一下,搭訕似的低低地道:“晚上太高興,和大傢伙一道玩投壺,我多喝了幾杯,竟就醉了,叫殿下看笑話了……殿下何時回的?”

  

  她的嗓音又乾又澀,入耳嘶啞。

  

  他沒應她,只帶著她,讓她坐在床邊,自己到案前倒了一杯在她睡前婢女送入的茶水,用指腹貼著杯壁,試了試溫,感到茶水尚帶餘溫,便走了回來,遞給她。

  

  菩珠感激地接過,大口大口地喝。

  

  茶水滋潤了她乾燥的脣舌和肺腑,她感到自己好似從沒喝過像今夜此刻這般甘甜的水,一口氣就喝完了,一滴都沒剩。

  

  “還要嗎?”

  

  他問她,語氣聽起來很是輕柔,和昨夜訓斥她探聽他過往秘事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要。”她說。

  

  他又給她倒了一杯。她再次喝完,終於心滿意足,看著他將茶杯放了回去,卻沒回來。

  

  他在案前靜靜立了片刻,似有心事,忽然開口,讓她繼續睡覺,說完邁步往外走去。

  

  菩珠望著他就要走出內室的背影,心中不知為何,一急,讓他站住。

  

  李玄度站住了,看著她踩著晃晃悠悠的腳步走到桌前,端起了茶壺,又晃著來到屋中正燃著的用來取暖的爐前,掀蓋,將整壺水一股腦兒地潑了下去。

  

  伴著突然而起的嗤嗤的聲音,爐火熄滅了。

  

  “以前我不知道,是我不好。以後我也不用暖爐了,你不用特意出去睡。我多蓋層被子就好,不會冷的。”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竟輕笑出聲。

  

  他笑道:“你在可憐我嗎?”頓了一頓,“你顧好自己要緊,莫凍壞了,大可不必為我如此委屈。我怎樣都無大礙。”

  

  “我還不想睡,出去透口氣。”

  

  他再次邁步要往外去。

  

  夢中的情景,浮現在了她的腦海裡。

  

  就連夢中,他也沒有親自來救她。知道那怨不得他,可是臨死前的怨艾,卻是久久不散。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大度的人啊,無法李檀芳相比。

  

  一定是今夜酒喝得太多了,她才會如此控制不住自己,一時之間,夢和現實仿佛交匯在了一起。

  

  她心口酸熱,衝動之下,等反應了過來,發現自己已是奔向了他,從後緊緊地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之上,含含糊糊地道:“殿下,你不要走……”

  

  李玄度在原地定了片刻,解開了她纏在自己腰上的雙手,轉身將她一把抱了起來,抱著送回到床邊,放她躺了回去。

  

  “你酒還沒醒,再睡吧……”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壓抑似的某種情緒,話音未落,手卻被菩珠給拉住了。

  

  她咬著牙,狠狠地拽了他一下,他一時立不穩,撲到了她的身上。她緊緊地抱住了他,不撒手,不讓他起來,最後還將他弄得仰翻在了枕上,自己跟著爬過去,坐在他的身上,牢牢地壓住他,不容他起身,用手捧著他的臉,胡亂地親吻、啃咬,口中發出細細的呻吟聲:“……殿下,我若將死,你知道了,真的不肯來救我嗎?”

  

  李玄度想起身,好令自己抽離這混亂又突然的親昵,人卻有些手腳無力,竟被她壓住了,一時無法脫離,當聽到她發出如此的胡亂醉語,喘息著胡亂哄道:“你先撒手好不好……何時不肯救你了?上回落石,我不是救了嗎?”

  

  “是以前,以前,不是現在……”她的話語凌亂。

  

  李玄度感到她醉得厲害,言語沒頭沒腦,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殿下,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真的不管姝姝了嗎,有人欺負我……”

  

  她的嗓音裡帶著委屈和祈求似的,繼續胡亂地說著她的醉言,還要親他的嘴。

  

  “你醉了……”

  

  李玄度閉了閉目,只能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好躲開她索吻的脣。黑暗中,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

  

  她卻不管不顧,追著,將他的臉扳向了她,一定要親他。

  

  “昨日你對我那般凶惡,我很是傷心……”她親了一會兒,終於放開了他的脣,把臉壓在他的脖頸上,自顧又難過地說道。

  

  無憂宮的那段經歷,是李玄度這一輩子迄今最為黑暗,亦最為不堪的過往。

  

  他誰都不願說,半個字也不願,包括姜氏太皇太后。連後來對著給他看病的太醫,他都命駱保不許透露半分的緣由。

  

  太醫便是開出仙丹靈藥,也治不好他的病,他心裡非常清楚。

  

  那段往事,連他自己都不願再回想半分了。

  

  昨夜醉酒醒來,他竟然聽到她逼問駱保。

  

  她是他的何人?一個從一開始就處處算計他,企圖操控他的女子。

  

  他痛恨被算計被操控的感覺,更是無法容忍,讓如此一個女子知道了自己的不堪過往。

  

  那一刻,除了懷疑她的動機,他更是感到了深深的羞恥和狼狽。

  

  李玄度沉默了。

  

  或許這一次,她真的只是關心他而已。儘管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所謂關心。

  

  聽著她悶悶的聲音,他的心忽然軟了下去,慢慢地放下了舉起的手,不再試圖將她推離自己,任她趴在胸膛上,仿佛他的胸膛便是她的眠床。

  

  菩珠閉目等待,尚未等到他給自己一個解釋,便又想起李檀芳對他的稱呼。

  

  她喚他阿兄,那是一種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人才能擁有的親近之感。

  

  一想到這一點,一種深深的,絞著她五臟六腑,令她極不舒服的感覺,朝她襲了過來。

  

  她想也沒想,閉著眼睛懇求:“殿下,我能叫你玉麟兒嗎?”

  

  她喃喃地重複念了兩聲他的名。

  

  “真好聽啊!殿下,我能這樣叫你嗎……”

  

  當聽到自己只有最親近的寥寥數位親長才會稱呼的名,竟被她用這樣的語氣從口中念出,李玄度的臉微微一熱,接著,仿佛有什麼包藏了蝕骨溫液的東西,在李玄度的身體裡綻裂開來。

  

  他心裡十分清楚,不能再任她這般糾纏自己了。

  

  但是渾身的力氣卻不知道流失去了哪裡。

  

  明明可以輕易地將她從自己的身上弄走,卻就是解不開她纏繞在自己身體上的兩隻手臂,最後他只能仰著不動,強忍著她開始伸進自己衣裳慢慢撫摸的一隻手,那隻手越來越往下,最後當它快要下到不能再下去的所在之時,他猝然抬手,一下按住了它,啞著聲低低地道:“你我本非同路人,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你醉了!”

  

  那隻被他壓著的手停住了。

  

  夜的暗影之下,他看見她慢慢地抬起臉,望向自己,不禁再次扭臉,避開她的凝望,儘管周圍夜色昏暗,她或許根本就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向你許諾過的事,我會做到。但也僅此而已。你我不該有的事,還是罷了。”

  

  他的聲音低沉,但卻一字一字,清楚地傳入了菩珠的耳中。

  

  他用生疏的語氣提醒了她,她又廝纏起他了。

  

  從前廝纏,是她懷著目的,想生兒子,想穩固地位,她從不覺得卑微。

  

  今夜,在這一刻,當聽到他說出了這樣的話,她忽然卻覺到了深深的卑微,覺得自己低得入了泥塵。

  

  她是怎的了?

  

  她定定地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愣怔了片刻,又想起了他對自己的許諾,那夜在篝火前說過的話。

  

  他說他會盡他所能保護她,日後,她也隨時可以離開他。

  

  她忽然好似徹底地醒了酒,方才那因了醉意而放縱出去的心,也如被什麼給刺了一下,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收了回來。

  

  他提醒的對,她和他本來就不是同路之人。表妹檀芳才是他心中的慕愛。而自己,最應當做的,不是自憐,不是自卑。

  

  收起那些無用的可笑的軟弱,她應當歸位,回到自己早早就為自己劃好的道路之上,認定目標,再難,也要走下去。

  

  他可以瞧不起她,覺得她連給李檀芳提鞋也不配,哪怕事實即使如此,她也不能瞧不起自己。

  

  她的手從他壓著自己的掌心下慢慢地抽了回來,從他身上爬了下來。

  

  他沒動,起先依然那樣仰臥著,片刻之後,轉過臉望向她在夜色裡的輪廓。

  

  “姝姝……”

  他似乎有些不放心,遲疑了下,輕聲喚她。  

  菩珠在夜色裡衝他輕飄飄地笑了起來,說:“殿下,今夜我怕是真的喝多了,方才都不過是在與你玩笑罷了,你莫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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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1 00:23:52 |只看該作者
第 79 章

  李玄度這一夜後來如何,菩珠不大知道。她睡了一覺,是自出發上路以來這些時日睡得最深沉的一覺,第二日醒來已是很晚,帶著宿醉過後的微微頭痛。
  
  李玄度已是不見,駱保告訴她,秦王大早就被闕國的一干貴族邀去遊獵。
  
  稍晚,吳氏那邊也派人來請她過去,傍晚二人歸來,更衣過後,一道去看闕王,到的時候,遇到了李檀芳,她剛送來藥,正在服侍闕王吃藥,見李玄度和菩珠一起來了,稍稍陪坐片刻,便退了出去。
  
  闕王對自己很好,但菩珠心知肚明,自己是個外人,不便久留,陪著老人家敘了幾句話,略盡孝心,先回來了,留他祖孫二人獨處。
  
  李玄度深夜而歸,菩珠早就上了床裝作睡得香甜,未起身。
  
  他似也怕驚醒她,入內之時,輕手輕腳。
  
  他懷有心事。這夜菩珠中途幾次醒來,感覺他都醒著,只不過未曾輾轉反側而已。
  
  她猜測,他的心事,必與闕國有關。
  
  就像皇帝不可能信任闕人一樣,闕人也不可能對來自皇帝的威脅視若無睹坐以待斃。或反,或避,就這兩條路而已。
  
  顯然他們選擇了避,前世在姜氏突然去世遭遇發難,舉族西遷。
  
  這不是一件小事,菩珠相信闕王他們應該早就有所準備,提前謀劃。
  
  但叫她疑慮的是,既早有準備,為何前世西遷之初,闕人局面混亂。
  
  就算姜氏去得突然,如果早有預案,也不至於那般倉促。
  
  而談及闕國和李玄度,自然也就不得不想到李檀芳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如此年紀,依然未嫁,在等什麼,一目了然。
  
  從前李玄度與闕國這邊往來不便,即便有通信,想必也是極少,應當沒多少機會去談這種事。如今人都來了,就算不能挑明,但私下,不可能不提。
  
  他這兩天這麼忙,早出晚歸,不可能一直都在遊樂,私底下必與他的母族之人在籌劃西遷之事。
  
  如此重大事件,關乎千萬闕人,詳情計劃,他不可能會對自己透露半句。
  
  但表妹之事,就不一樣了。菩珠坐等他向自己開口提表妹,到時候,她再和他談條件。
  
  這趟闕國之行,他們能停留的時日不多。
  
  倒不是皇帝不讓留。皇帝本予以格外恩賜,道秦王多年未與母國親人聚首了,為天倫之故,許秦王夫婦多停留些時日。
  
  但就在出發之前,姜氏卻隨口似的發了句話,道她之前收到了大長公主的來信,她思念懷衛,盼懷衛能早些回,因此,讓李玄度無事便可歸來,以盡早護送懷衛回到西狄。
  
  菩珠品過皇帝和姜氏對此事的截然不同的態度。
  
  皇帝的所想,別人不知,她自然清楚,顯然是想讓她多停留些時日,以刺探闕人和李玄度的動嚮往來。
  
  而姜氏的態度,就更微妙。她突然如此發話,到底真的是一句無心的隨口之言,還是已經知道了什麼?畢竟,李玄度在闕國停留時日越久,在有心人的眼裡,能抓的「小辮子」也就越多。所以她才用懷衛做藉口,讓李玄度「無事」便盡快歸來?
  
  姜氏既開口,皇帝自是遵從。
  
  闕王壽日已過。也就是說,李玄度三天后就要動身回去。
  
  現在兩天眨眼已過,菩珠冷眼就見他早出晚歸,還不開口提檀芳之事。
  
  莫非他直接繞過自己,已經和母家之人私下議好了將來?
  
  這個念頭很快就被菩珠否定了。
  
  以兩人目下的關係而言,這種事,他完全沒必要繞過自己。
  
  無論如何,在外人看來,她是秦王妃。他若瞞著王妃,私下許諾別的女子將來,將那個女子視為何物?
  
  不尊重自己倒罷了,他不可能不尊重他母家之人。
  
  只剩最後一天了,菩珠感到不解,他為何還遲遲不提。但還是耐著性子等待,料他最遲今夜必會尋自己開口提日後納表妹之事。
  
  今日是在此停留的最後一天,明天就要走了,有個安排,李玄度會帶她去拜祭闕妃在故國的衣冠塚。
  
  他早早就起了身,在外頭等著,菩珠梳洗穿衣畢,走了出去。
  
  李玄度立在庭院中央的甬道上,旁邊站著駱保。駱保見她出來,低聲提醒:“殿下,王妃好了。”
  
  李玄度應他的提醒,稍稍偏過臉。
  
  來前知道闕妃在故國有衣冠塚,菩珠便做了準備。今日穿了身品月色的素緞襦裙,為保暖,繫了件湖色邊鑲白裘的披風,面龐未施半點脂粉,人立於階上,容色瑩潔,嫻靜素雅,和她平常的樣子,看起來有些不同。
  
  “勞殿下久等。”
  
  菩珠見他望自己,開口道了一句,語氣尋常。
  
  他點了點頭,從她身上收回目光,隨即扭臉朝外走去。
  
  今日除他二人,吳氏和李檀芳也將同去陪祭,聽到婢女來報,說秦王夫婦已經出來了,吳氏便也攜著李檀芳出來,遇在了王宮之外的門前。
  
  菩珠和她二人招呼過後,指著自己的馬車,邀李檀芳同坐,笑道:“殿下以馬代車,我一人坐,表妹若不嫌棄,可與我同車。”
  
  李玄度還立在她的身邊,迅速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李檀芳婉拒了,笑道:“我是求之不得,只是路不算近,阿兄萬一不便,半路需坐車。多謝王妃,我還是與嬸母同車吧。”
  
  菩珠笑道:“也好。那我便上了。”
  
  她也不用人扶,轉身自己踩著放好的腳凳,登上馬車,彎腰坐了進去。
  
  李檀芳和吳氏也上了車,李玄度騎馬在前,帶著隨扈出發上路。
  
  今日冬陽煦麗,城邑間,民眾往來不絕,到處一派祥和氣氛,與平常無異,看不出半點的異樣。
  
  車馬出城之後,來到了位於城北山間的王陵。
  
  入內,幾人步行到了陪葬在王陵的闕妃衣冠塚,菩珠跟著李玄度,二人一道獻香拜祭。
  
  吳氏帶著李檀芳也拜祭了一番。她二人禮節比秦王夫婦簡單,先行祭畢,退了出來。
  
  她領著李檀芳等在塚外的一處陪亭裡,望著前方那兩道並肩祭祀的背影,再看一眼侄女,見她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臉色有點蒼白,顯然昨夜沒有睡好,有點心疼,低聲道:“你平日幫我許多忙,將王宮內外之事打理得妥妥帖帖,本就累,如今祖父舊傷復發,我聽說你還日日親自煎藥,侍奉祖父。這本是嬸母應當盡的孝,卻又叫你做了,嬸母甚是羞慚。你也不是鐵打的,這事往後還是我來吧,你好生休息,當心別累壞了。”
  
  李檀芳道:“嬸母不必自責,我母親不在了,王宮內外之事,全靠嬸母一肩挑起,我能幫的也是有限,侍奉祖父,更是我的分內之事。我唯一的擔心便是祖父身體,但願他老人家早日康復,如此,不但是我的福分,也是我闕國之福。”
  
  老闕王的身體,確實一日不如一日。萬一走了,這對於闕國意味著什麼,吳氏雖只是一個婦人家,心中也是知曉。
  
  她眉頭緊鎖,又看了眼前方秦王夫婦的背影,心中顧慮更甚,想了下,附到李檀芳的耳邊道:“要不要嬸母尋王妃談一談?”
  
  她關心侄女。之前問過李嗣業,得知他已對李玄度說了婚事,李玄度答應他過兩日回話,理由是事關表妹終身,非小事,他需要考慮,吳氏便覺不安。
  
  這兩日,她一直暗中觀察李玄度,眼看明天他就要走了,竟還沒予以回覆,心中更是疑慮。
  
  顯然,關於此事,李玄度還在猶豫當中。
  
  在吳氏看來,就他自己而言,完全沒猶豫的理由。
  
  想來想去,問題或就出在秦王妃的身上。
  
  李朝皇帝雖忌憚闕國,但迄今為止,尚未中斷兩國之間的正常往來。一年到頭,不斷有商旅往來於闕都和京都之間,他們就是闕人獲得京都各種最新消息的最好來源。
  
  吳氏早就聽說了,秦王李玄度甚是寵愛王妃,竟曾當眾抱王妃行路,送她上馬車。據說當時,這消息傳遍了京都,眾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
  
  吳氏不敢將自己聽來的這個消息告訴侄女,一直壓在心底。這回親眼見到了秦王妃的面,見她果然美貌,憂慮更甚。
  
  吳氏又看了眼前方那道身影,繼續耳語:“嬸母有些擔心,想趁今天這個機會,探聽下王妃的口風。你放心,四殿下來的第一日,你父親便就私下問過殿下,是否需對王妃另作防備。四殿下道她是自己人。話可以說。”
  
  李檀芳望向衣冠塚的方向,凝神了片刻,道:“多謝嬸母關心,此事嬸母還是不要插手為好。我先前曾約王妃出遊,等下我便邀王妃四處走走。嬸母可先行回城,不必等我們,待逛完了,我再與王妃一道回去。”
  
  吳氏輩分雖比李檀芳高,但日常遇到的許多事都要尋這個侄女商量,她不點頭,吳氏也是無奈,嘆了口氣,答應了下來。
  
  菩珠跟著李玄度恭敬拜祭,拜完,見他還跪在其母的字碑面前,久久沒有起身,不欲打擾,便靜靜地先行退了出來,被吳氏笑著迎入近旁的石亭,聽到李檀芳有意邀自己遊玩,一口答應。
  
  她在亭中等了片刻,聽著吳氏給自己介紹周邊風景,終於看到李玄度走了過來。
  
  李檀芳笑道:“阿兄,前幾日我便想帶王妃四處逛逛,奈何王妃一直不得空。今日天氣不錯,附近風光恰也好,我方才便開口,邀王妃同遊。阿兄意下如何?”
  
  李玄度仿佛一怔,迅速看向菩珠。
  
  菩珠道:“我求之不得。”
  
  李玄度仿佛有些不願,但最後,終於還是說道:“也好。遊完了,記得早些回。”
  
  他這話也無稱呼,不知是對菩珠講,還是對李檀芳講。或是同時吩咐二人。
  
  菩珠沒應。
  
  李檀芳道:“阿兄放心,就在附近逛逛,不會走遠。”
  
  李玄度頷首,喚來葉霄命他留下,吩咐完,看向菩珠。
  
  她正和身邊的李檀芳說說笑笑,神情親熱,未再看他一眼。
  
  他頓了一頓,轉身邁步去了。
  
  吳氏和他一道先行回城,下山往停車馬的地方走去。吳氏留意他,見他一路沉默,快到山腳,實在按捺不住,閒話似地提了幾句他小時候來闕國的趣事。
  
  李玄度舒出笑容:“我小時候不懂事,只顧淘氣,叫舅母笑話了。”
  
  吳氏擺手:“四殿下怎說如此見外之話,世上之人,若論起親疏,除了父族,誰還比得上母家之人?這裡便是殿下的另個家。這麼多年過去了,好不容易才將你盼來,以為這回你能多住些時日,不想明日你便又要走了。你外祖的身體大不如前,你也知道的,這一走,等下回再見,也不知是何時了……”
  
  吳氏一時感傷,抽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前頭的一道山階破損,李玄度伸手攙了下吳氏:“舅母當心。”
  
  吳氏停步:“四殿下,既都是自己人,舅母有句話想說,若是說錯,殿下莫怪。”
  
  “舅母請講。”
  
  “檀芳和四殿下從小認識,她是如何一個人,四殿下應當知道。她這些年很不容易,一直等著殿下,殿下不可辜負。”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扶著吳氏過了那道山階,道:“是我的罪,令表妹為我蹉跎至今。我確實欠一個交待。”
  
  吳氏聽他說要給個交待,終於稍稍放下了心,忙又道:“四殿下也不必過於自責,這也不是你的錯。”
  
  李玄度微微一笑,扶她上了馬車,自己也上馬,護送一道回城,行至半路,對面縱馬來了一名李嗣道手下的裨將,那裨將看見李玄度,疾馳到了近前,高聲呼道:“殿下!出事了!狄國騎兵前來突襲!”
  
  李玄度神色立刻轉為凝重,翻身下馬,問詳細情況。
  
  裨將稟告,就在片刻之前,探子探得的動靜,有大批的狄國騎兵正往這邊而來,似是東狄左大將的兵馬。人馬眾多,估計至少上萬,距離闕國的地界只剩百餘里路。以騎兵的速度,最快一兩個時辰之內就能抵達。李嗣道已組織人馬出城應戰,命他立刻前來通知李玄度,及早回城。
  
  這幾十年來,隨著狄國和李朝停戰,狄人雖還會時不時地會派上騎兵前來襲擾闕國邊境,但多是零散行動,最多不過千騎,打得過就奪,打不過就走。
  
  似這趟,騎兵竟達萬人,聲勢不可謂不大,絕非往日那般的普通掠襲,看著竟是要有一場惡戰。
  
  吳氏從馬車裡探出頭,焦急呼道:“這如何是好?殺千刀的狄人!不行,我得趕緊去叫檀芳她們回城!”
  
  李玄度阻止:“舅母不必回,我去接王妃和表妹。”
  
  他親自去接,吳氏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命人立刻送吳氏回城,自己調轉馬頭,循原路疾馳而去。
  
  山上,李檀芳引著菩珠在附近遊覽,為她講述闕國風土人情。日頭漸漸偏西,傍晚,兩人最後轉回到了闕妃衣冠塚旁的那間石亭裡。
  
  李檀芳請菩珠入亭小歇,自己再次來到姨母的衣冠塚前,跪了下去,再次叩拜。
  
  菩珠坐在石亭裡,靜靜望著李檀芳再祭闕妃。見她祭完,起身出來,將跟隨的幾名婢婦連同葉霄等人全部打發掉了,回到石亭,立在自己面前行了一禮,神色恭敬。
  
  菩珠起身阻止:“表妹這是何意?你比我年長,若非秦王的關係,我應當叫你姐姐才是。咱麼更不是第一天見面,怎又見外至此地步?方才走了不少路,你也快坐下來,歇歇腳。”
  
  李檀芳道:“王妃在上,檀芳不敢。留王妃在此,是有一事想向王妃解釋。”
  
  菩珠慢慢地坐了回去:“何事?”
  
  李檀芳道:“此事與秦王有關。”
  
  菩珠道:“願聞其詳。”
  
  李檀芳起先微微垂眸,沒立刻開口,半晌終於抬起眼,望向菩珠緩緩道:“此事原本難以啟齒,更不該由我來和王妃詳談。但如今是非常之時,我無可奈何,只能行非常之事。若有冒犯,請王妃見諒。實不相瞞,家父前兩日曾在阿兄面前談及阿兄與我從前的事。我料王妃應也有所耳聞,今日不敢再贅述了。王妃是個冰雪聰明之人,在王妃面前,我便不遮瞞了,我這些年始終未曾出閣,確實是為阿兄的緣故……”
  
  菩珠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承認,我傾心於阿兄,此生盼能隨他左右。但想請王妃明鑒,此絕非我今日厚顏膽敢向王妃開口說這些話的緣由。家父對阿兄提如此之言,亦是另有考慮。”
  
  她一頓,改口稱李玄度為秦王,正色道:“秦王殿下今日之處境,無需我多言,王妃想必比我更是清楚。殿下是先帝的孝子,李朝的忠臣,奈何有人不允他做忠臣孝子。我闕國也是如此。當初祖父有幸助姜氏太皇太后一臂之力,得賜李姓,姑姑為妃,於我闕國而言,是莫大榮耀,絕無半分不軌之心。眼見變成如今這般局面,實是無奈,諸事為求自保而已。說殿下與我闕國已成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妃應當認同。”
  
  菩珠依然沉默著。
  
  李檀芳繼續道:“王妃,不瞞你說,我闕國內部,並非沒有破綻。關於日後何去何從,叔父與父親意見相左,祖父如今身體又日漸衰弱,我最大的擔心,萬一祖父去了,叔父不服父親,闕國若因此分裂,內部削弱,這便是最可怕的局面。到時候,不必別人來打,自己先就打起來了。但我若和殿下聯姻,叔父必將聽命殿下。”
  
  “殿下也無退路了。與我聯姻,不但是為闕國的未來考慮,於殿下自己,也是大有好處。聯姻能令我闕國的貴族世家信任他,知他日後定會站在我闕國的一方。不但如此,殿下也可完全獲得我闕人從上到下的全力支持,甘心受他驅策。日後他即便想要謀定大事,也不是沒有希望!”
  
  “這便是我想與王妃詳談的話,不知王妃以為如何?”
  
  她說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凝視著菩珠。
  
  菩珠終於明白了,前世皇帝發兵攻打闕國時,闕人起初為何應對失措,西遷不順。
  
  想必應當真的如李檀芳顧慮的那樣,闕國內部當時出了問題,而當時,李玄度恰又受了重傷。應該是後來,李玄度重新整合了闕人,領著剩下的人順利西遷,從而避過了滅族之禍。
  
  這樣一想,一切就都說通了。
  
  她的理智也告訴她,李檀芳說的,全都是對的。
  
  這世上的男子,除了自己父親那樣的,其餘但凡有點地位,哪個一輩子只娶一個正妻?
  
  何況李玄度慕愛他這個表妹。
  
  除去感情的因素,光從前世後來李玄度的發展來看,在帶著闕人離開後,借闕人的力量,回來平定亂局,最後做了皇帝,順理成章娶李檀芳,這就是他走的路子。
  
  現如今他確實無心皇位,但一旦風雲起,身處旋渦,被逼到了那樣的一步,自然也就會去做了。
  
  說實話,這一刻,菩珠忽然有些欣賞起面前的這個李檀芳了。
  
  難怪姜氏稱讚她胸有丘壑。
  
  倘若不是顧忌她日後可能會對自己造成的地位威脅,菩珠甚至覺得她是自己的知音。
  
  讓李玄度答應日後娶這個表妹,威脅顯而易見。
  
  表妹不但有見識,有品德,有家族的勢力,更重要的,還有李玄度對她的感情。
  
  和她相比,自己真是處處居劣。
  
  菩珠迅速地壓下心中突然湧出的一陣猶如五臟六腑被一隻巨手緊緊捏在一起的難受之感,暗暗呼吸了一口氣,定住神。
  
  再大的威脅,那些也是後來的事,她可以到時候應對。一切的前提,還是那個男人能做皇帝。
  
  倘若連現在的關都不過去,還談什麼日後的的可能?
  
  何況,雖然自己目下確實還是太弱,除了對未來的一點先知,兩手空空,依然什麼都沒有,但若因此而懼怕李檀芳,她也就不是她了,當初在河西時,何不早早嫁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安穩度日,終老此生。
  
  菩珠亦凝視著李檀芳,終於開口道:“你的所言,我皆認同。也是巧,我有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我落難,竟也是蒙你所救。”
  
  李檀芳似乎很快就明白了過來,立刻朝她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首,說道:“姑母就在近旁,我願對著姑母的在天之靈發誓,王妃是我阿兄的結髮之妻,我甘事王妃,如事阿兄。如有違背,天可降災於我闕族之人。”
  
  菩珠臉上露出微笑,從座上起身,上前將她扶了起來,道:“往後你我便是自己人了,與我不必如此客氣。”
  
  ……
  
  李玄度立在距離石亭不遠的山道拐角之處,將她和李檀芳的對話,一字一句,悉數聽入了耳中。
  
  葉霄等了片刻,靠近,見他微微仰面,閉目向天,人立在山道之上,一片濃重的斜夕暗影籠罩下來,他的身影猶如站成一尊石像,一動不動。
  
  葉霄心中有些焦急,忍不住出聲提醒:“殿下,再不回城,怕有危險。”
  
  李玄度驀然睜眸,低低地道:“你帶人,將她二人速送回城中,不得耽擱。我另有事,先去了。”
  
  他轉過身,沿著山階,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沒入山道盡頭的一片暮色裡,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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