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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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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菩珠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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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21:30 |只看該作者
第 20 章

  郭朗與菩珠的祖父菩猷之關係十分特殊,亦友亦敵。
  
  說友,是二人年輕求學時拜在同一宗師門下,同席讀書,同室而居,關係一度曾經密切,猶如手足之親。
  
  說敵,則是入朝為官後二人政見不同,於學術也是各自著書立說,三十年前,還曾在京都蘭台相約公開辯論,以證述自己的學派和觀點。
  
  當年的那一場蘭台辯學,吸引了數千太學子弟與京輔士人的圍觀。菩珠祖父就是在那一場辯學之後,聲明大作, 追隨者眾,後來成為一代學宗。郭朗落敗,當時表面拜服,但從此之後,同門關係疏遠,兩人也就此漸行漸遠,少有往來。
  
  因禍得福,正是因為如此,到了多年之後的宣寧三十九年,當菩猷之被捲入梁太子謀逆一案牽連眾多之時,郭朗得以毫發無損。
  
  非但如此,得益於那一場殘酷的清洗,他不但接替了太常卿的位置,一躍成為九卿之首,且在兩年後孝昌皇帝登基之後,以德名被選為太子太傅,自此,郭朗在朝廷中地位顯著,門生聚集,隱隱有了比肩他當年同門師兄菩猷之的態勢。
  
  然而他終究不是菩猷之。
  
  九卿之首固然尊貴,其上卻有三公,菩猷之當年便位列三公之一。
  
  這最後一步的跨越,他可以慢慢等。太子太傅的身份擺著,只要太子不犯下當年梁太子那樣誰也救不了的錯,日後他位列三公並非做夢。
  
  但菩猷之還有一樣,文宗之名。
  
  揚文名,立學說,叫天下的讀書人心服口服,拜為宗師,這一點,就算他做了皇帝的老師,恐怕也未必能夠輕易如願。尤其這些年,隨著名望日益提高,他對自己當年蘭台公開辯學落敗一事更是耿耿於懷,始終難以消解。
  
  可惜菩猷之已經死了,這輩子再不可能有第二場蘭台辯學來為自己正名了。
  
  以不朽而永垂青史,只要是入朝為官的士大夫,但凡有點追求,這必是他們畢生的終極夢想。
  
  何為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立德,創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拯厄除難,功濟於時。
  
  這兩項,須天時地利,外加不世出的才幹,或許才能掙得如此功勞。
  
  郭朗是有自知之明的,知自己這輩子或許都沒這樣的機會,也沒這樣的能力。
  
  他能追求的便是立言。
  
  做如同菩猷之,甚至超越菩猷之的大家文宗,士人領袖,這便是郭朗深埋心底多年的一個宏願。
  
  現在,因為這一個劈壞了明宗廟殿的天雷,郭朗敏銳地將這個「異像」和自己的宏願聯結在了一起。這或許就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
  
  倘若他能借機為自己年輕時的同門菩猷之正名翻案,那麼當年蘭台辯學的落敗便根本不足掛齒了,他頭頂的光芒不但超越菩猷之,當年那些因為菩猷之而受到牽連的士大夫也將會對自己感恩戴德,被推為公認的大家文宗、士人領袖,指日可待。
  
  菩猷之是何等人,當年真的是梁太子逼宮案的主謀,還是他運氣不好,撞上了皇帝和太子中間的劍鋒,這一點包括郭朗在內,人人心知肚明。但為他翻案,若在平時,幾無可能,因這意味著質疑先帝。
  
  而他之所以敢動這看似不可能的念頭,也絕非白日痴夢,而是他嗅到了一絲可能的氣味。
  
  今上與先帝不一樣,對太子極力栽培,助其立威,尤其這兩年,太子及弱冠,這種趨勢更是明顯。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秘密約見左將軍上官邕。
  
  上官邕是太子舅父,當朝權臣之一,也是死了的前任太子妃的父親。
  
  上官邕隨後進宮密奏皇帝,說先帝廟殿遭遇天雷起了大火,人心惶惶,與此同時,他又獲悉另個消息。先帝朝的罪臣菩猷之死後,其鄉黨為其立一墳塋,就在先帝廟殿雷擊著火的同日夜間,墳塋上竟有光大作,色曜如芒。當時附近鄉野多人親眼目睹,天亮方消,隨後流言四起,道菩猷之當年實是無辜而死,此為上天異像,為其鳴不平之意。
  
  上官邕請示皇帝,該當如何處置散播謠言之人。
  
  皇帝不見發怒,不置可否。
  
  上官邕了然,出宮三天之後,便有了太子太傅郭朗這一封為菩猷之請複查舊案的奏疏。
  
  奏疏一出,百官驚懼。起初噤若寒蟬,無一人敢發聲,等發現皇帝並未發怒降罪郭朗,第二天,陸續有官員開始附議,再過幾日,滿朝文武全都上了表,稱民間民情涌動,皇帝遂順應民意,下令,命太子督辦,總領複查此案。
  
  太子李承煜剛從河西撫邊回來還沒幾天,不顧辛勞,立刻展開調查,不久便查明了真相。當年上奏揭發菩猷之為梁太子案主謀的那個高姓光祿寺官員完全是出於私恨,偽造證據,誣陷菩公。太子將調查結果提呈上報,百官憤慨,怒斥高姓官員以公謀私,矇蔽君上,以至釀成冤案,令朝廷失一干臣,罪不容赦。
  
  皇帝下令將誣告者滿門抄斬,株連三族,以告慰忠魂,亦是以儆效尤。為菩猷之恢復名譽,追封公爵,追贈謚號。當年那些因受牽連而遭貶謫的官員紛紛起復,士人也恢復身份,准許入朝為官。
  
  這件事的影響極大,不但成為那段時間朝會上的焦點,民間也到處稱頌,今上的英明果決,太子的精明強幹,菩太傅的矢忠不二,郭太傅的忠果正直。
  
  結案後,郭朗被視為士大夫中的賢良,太子以查案之功,得百官與士人的交口稱讚。而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一道詔書也由京都發往河西,召菩猷之唯一的孫女菩珠入京,接受朝廷的撫恤和恩賞。
  
  這就是菩珠得以離開河西回往京都的全部過程。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一樣。
  
  詔書送達的那一天,整個都尉府隨了欽使的到來而沸騰。
  
  對於菩珠而言,全是預料中的事情,和上輩子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的心態了。
  
  上輩子的這個轉機到來的時候,她毫無準備,如同做夢。既為三天前才活活累死的阿姆的不幸而感到倍加的悲痛和遺憾,也對給予了自己新的一切的京都裡的那些陌生人充滿了感恩之情。
  
  倘若不是他們主持正義,祖父的罪名怎麼可能得到洗刷,自己又怎麼可能有機會再返京都?
  
  然而現在,她表面看起來對這道詔書也充滿感恩,但她的心情,其實卻很平靜。
  
  皇帝為自己祖父平反,不過是順勢而為。參與促成這件事的所有人,也都各取所需。
  
  祖父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年他蒙冤而去的時候,有人因他而獲益。在他身死多年之後,又有人因他而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只不過現在又換了一撥人而已。
  
  總之,在這件事裡,各方各有所得,皆大歡喜,自然了,這個“各方”也包括自己,挺好的。
  
  在她跪迎聖旨過後,欽使笑道:“月底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壽,到時大慶,京都不眠,會有一場徹夜花燈會,想必極是壯觀。小淑女此間若無事,可隨我盡快動身,說不定入京之時,還能趕上熱鬧。”
  
  菩珠本來就計劃盡快趕到。
  
  前世她這麼想,目的是像這位欽使所言的那樣,為趕上太皇太后的大壽之喜。
  
  而這輩子也這麼計劃,倒不是因為姜氏太皇太后對她有多麼的另眼相看,相反,菩珠知道,這位李氏皇朝的傳奇女性對自己並無任何的特殊之處,甚至可能不是很喜歡。前世即便後來她成為了太子妃,做了她的重孫媳婦,去蓬萊宮拜見,她會給些賞賜,噓寒問暖幾句,但也僅此而已,與姜氏對待她其餘孫輩或者重孫輩的普通公主和王子們的態度,沒有任何區別。
  
  她之所以還想盡快趕過去,是因為現在,京都裡的幾姓人家正在盯著李承煜太子妃的位子在相互較勁,前世是在下個月初,也就是她抵達京都不久,因為爭鬥不下,陰差陽錯,太子妃的頭銜最後反倒落到了她的頭上,有點像是撿漏。
  
  所以她不能錯過這個時機,必須適時地出現在那些人的視線之中。
  
  出發的日期就定在明早。
  
  她需要收拾帶去京都的東西不多,除了日用之物,就是幾套搬來都尉府後新做的換洗衣裳而已。至於以前的舊衣,讓阿菊拿去處置了,送給下人。
  
  章氏這晚過來,帶來了一匣金,道除了還的欠她的錢,還有部分是自己和楊洪的心意,讓她帶去京都。
  
  菩珠不取,讓她領著自己去見楊洪,朝他兩夫婦下拜,鄭重叩首。
  
  章氏忙過來將她扶起來,口中道:“小女君你這是在做什麼?莫折煞我夫婦二人了!”
  
  菩珠說:“楊阿叔,阿嬸,我八歲來此,身無長物,若不是得阿叔庇護,人恐怕早就已經沒了。如今要走,向你們拜別是應該。往後阿叔一定會是一個好官,保地方平安,我便是人在京都,也是與有榮焉。”
  
  楊洪意外於她對自己的敬重,十分欣慰,回想這段時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中更是諸多感慨,道:“承小女君吉言,阿叔往後定不敢懈怠。你家如今平反了,你能回京都,是件大好事,往後自己一定要多加保重!”
  
  菩珠點頭答應,出來後,章氏親親熱熱地送她,說她不但是自家福星,如今她自己也是時來運轉,往後大富大貴,不可限量,一路奉承。菩珠打斷了她的話:“阿叔是個好人,日後官一定會越做越大。阿嬸你既然說我是福星,我便大言不慚多說一句,希望阿嬸能記住上次的教訓,往後做個賢內助,遇事多和阿叔商議,切不可再像上次那樣自作主張,險些引火上門。”
  
  章氏面紅耳赤,訕訕點頭:“小女君你說的是,我記住了!”
  
  菩珠一笑,讓她不必再送。
  
  這個晚上,菊阿姆看著自己的小女君,先是笑,笑著笑著,忽然眼圈泛紅,眼淚流了下來,又慌忙擦拭,仿佛怕她誤會,著急地比著手勢,說自己是太高興了。
  
  菩珠抱住了她,附耳輕聲說:“阿姆,我也很高興。往後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讓你和我一起享福,過這世上最好的生活,你高不高興?”
  
  菊阿姆忍不住一邊笑一邊又落淚了。菩珠笑著替她擦去眼淚,心中忽然也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
  
  阿姆現在是如此的幸福。
  
  活了兩輩子,菩珠仿佛直到這一刻才發覺,原來,讓所愛的人感到幸福,於自己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啊!
  
  她一定要努力,讓她的阿姆就一直這樣幸福下去,幸福得要掉眼淚才好。
  
  這一夜,就在她帶著這種幸福之感恍惚就要入睡之前,腦海裡忽然跳出來一道人影,睡意一下全沒了。
  
  她想起了崔鉉,那個曾幫過自己大忙的少年。
  
  她知道他現在在楊洪手下做事,她已經好久沒有遇到他了,只在那日問楊洪的時候聽他提了一句,說崔鉉剛投軍沒幾日就已升了伍長,當時還為他感到很高興。
  
  明天她就要回京都,若就這樣一聲不吭走掉,似乎有些不厚道。
  
  菩珠猶豫了片刻,最後決定讓楊洪幫自己轉個口信,和他道聲別。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了都尉府的大門,預備登上那輛來接她的公車時,一愣。
  
  她看見了崔鉉。他一身卒衣,坐在馬車前方御者的位子上,看到她現身,轉頭朝她一笑,點了點頭。
  
  已經好久沒見他了,快有小半年的時間,和年初時相比,現在的他感覺一下子成熟許多,也顯得沉默了許多,從位子上翻身而下,朝她走了幾步過來,只道:“我聽說你家平反了,你要回京都,我求了楊都尉,允我駕車,送你一程。”
  
  菩珠心裡有點感動。
  
  沒有想到,他會用這樣的方式來送自己。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最後點了點頭,向他道謝。
  
  崔鉉轉身上去,坐回在了位子上,雙手握韁,雙目望著前方。
  
  馬車離開了都尉府,與從驛置出發的欽使一行人匯合之後,出城朝著京都而去,馳道兩旁的景象,很快從郭村變成荒野,遠處,長城的影子若隱若現,風裹著沙卷起車簾,發出拍打窗框的輕微響聲。
  
  菩珠沒有回頭看。
  
  重複了一遍前世曾經經歷的這一幕,離開這個她從八歲後一直生活的地方,說心裡沒有半點感慨,自然不可能。
  
  但她沒有留戀,這裡也沒什麼值得她留戀。
  
  她的目標在前方,在那個距此遙遠的京都之中。
  
  她這輩子的人生,才剛剛起了個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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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3:39 |只看該作者
第 21 章

  崔鉉為她駕車三日,於第三日到了靖關。
  
  出靖關便出河西,正式踏上通往京都的內郡之路。
  
  崔鉉身上衣裳陳舊,肘部還有磨損留下的毛痕,坐在前頭驅車,菩珠看在眼裡,這幾個晚上,趁著落腳在沿途驛置的功夫,和阿菊一道趕做了兩件衣裳,此刻離別,把包袱交給崔鉉道:“裡頭有兩件換洗衣裳,是我阿姆這幾個晚上特意為你趕制的。往後你保重,若有機會來京都,記得找我敘舊。”
  
  崔鉉望了包袱片刻,忽然咧嘴一笑,接了道:“你幫我向阿姆道謝!”
  
  菩珠笑著點頭。
  
  他拿了衣裳便朝馬匹走去,走了幾步,停下,身影頓了片刻,緩緩回頭,又望了她一眼。
  
  菩珠見他朝自己走了回來道:“我私下去尋楊都尉,求他准許我為你駕車送行,他起先不答應,說太子看重於你, 怕我魯莽,萬一惹事, 我求了許久,他才答應。”
  
  他一頓,凝視著她:“你也喜歡太子,是不是?”
  
  菩珠略一遲疑,頷首:“是。做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標。”
  
  崔鉉沉默了片刻,輕輕點頭:“我明白了。別忘了以前我對你說過的話,往後無論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話,記得找我,我會幫你做任何事,包括殺人,任何你想讓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語氣充滿了誠摯,卻又充滿陰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兩種感覺在這句話裡從他口中說出,顯得卻是那麼的自然。
  
  他說完,轉身便去,上了馬,將她給的包袱挎在背上,縱馬很快疾馳而去。
  
  菩珠目送他漸漸變小的身影,轉身登車,繼續上路。
  
  她乘坐的公車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馬所駕。河曲馬溫順穩靜,持久耐勞,非常適合長距離的輓車之用,在軍隊中也被用作載重的馬匹。每到一驛,視情況更換。
  
  她享受到了帝國公車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車也不過如此。
  
  皇朝立國至今,只有一次超越這種等級的例外,當時安排六駕,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長公主出塞和親的那一次。
  
  從靖關到京都,以日行三百里計,也要大半個月。欽使想早些到,好趕上太皇太后的大壽之慶,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標一致,一拍即合,遂曉行夜宿趕路,不但提早抵達,比起前世走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縮短了幾日。
  
  他們將從京都西的永樂門進,因為想要趕在今天入城,到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當車馬冒雨終於來到皇城的西門,卻發現城門已經關閉。
  
  平日城門戌時關閉,今日離戌時還有一刻,欽使差人去喚門,那人回來,哭喪著臉說,因太皇太后大壽將近,為保證大慶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門便提早半個時辰關閉。
  
  “你沒報上咱家的名字,說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這欽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宮中地位頗高。
  
  “小的說了公公您的名號,那些軍漢非但不聽,還說沈將軍下過嚴令,天黑後未經許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親自上去受檢呢!還說昨夜,長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樣攔在外頭!”
  
  欽使勃然大怒,但聽到「沈將軍」三字,卻又敢怒不敢言。
  
  這所謂的「沈將軍」名叫沈暘,不過二十七八歲,便做了南司十二軍的將軍,主皇城防衛之責,是如今京都裡屈指可數的當紅權勢人物。
  
  他也是內府令沈皋的侄兒。沈皋便是如今宮中宦官的頭目,也是這欽使的上司。
  
  欽使深知沈皋在宮中的地位,說是皇帝身邊最寵信的人也不為過。
  
  有那樣一位叔父,自己又年紀輕輕便官居高位,沈暘的氣焰一向壓人,何況現在又拿了這樣的令箭,欽使也不敢發怒,想了下,忍氣吞聲,讓菩珠在車裡等待片刻,自己下了車,親自去往城門□□涉。
  
  雨越下越大,落在馬車車廂的棚頂上,發出窸窸窣窣不絕於耳的敲擊之聲。
  
  每年的這個時節,京都的天氣總是陰沉多雨。記得前世到的那日,也是個雨水天,但因為是白天,順利入了城,倒是沒遇到這樣的阻攔。
  
  菩珠微微開窗,望向前方的城頭。
  
  暗沉的天空,淅瀝的雨水,城頭一排垛墻延伸出去,望不到邊,一切都是濕漉漉的。
  
  風大了,她收回目光,正要閉窗防止雨水斜飄入內,看見就在距離她不遠的路旁的一片空地上,還冒雨站了一撥看起來似乎剛到不久,也在等待入城的人。
  
  他們帶著十幾匹馬,菩珠一開始以為是隊馬販,但再看,就知道自己錯了。
  
  驅馬的是七八個裝束像是來自邊郡的雜卒,當中另有一男子,雖是一身尋常布衣,但卻身材高大,肩背格外挺直,雜在人中,隱然一種劍藏鞘中之感。
  
  這人側對菩珠,稍有些距離,天又快黑,加上下雨,光線昏暗,菩珠也沒看清他的臉,只覺是個中年人,但兩鬢卻已斑白。
  
  雨水很快將人淋濕,他近旁的人紛紛以手遮雨,焦急低聲抱怨,獨他依然面向城門,狂風斜雨,他的身影一動不動。
  
  方才看到這個中年人的側影之時,菩珠便覺眼熟。
  
  雨也隨風很快變大,這人似乎愛惜他身邊牽著的那兩匹額頭生有白色彎月紋的馬,脫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其中一匹馬的背上。
  
  近旁一個雜卒見狀,忙也跟著脫了衣服,仿他樣子披在了另匹馬上。
  
  衣服本就濕了,根本無法為馬擋雨,男子不顧自己髮間雨水滴落,抹去馬額上的一片雨水,抬頭再次看向城門,眉頭微皺。
  
  就在他抬頭的這一瞬間,菩珠心跳倏然加快,是砰砰砰的那種激動的跳。
  
  這輩子剛看到前世丈夫李承煜……不不,即便是李玄度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的心跳都沒這麼劇烈過。
  
  是姜毅!
  
  居然是他!
  
  雖然前世她也只在自己小的時候曾見過他,但他的臉容和身形,她至今沒有忘記。
  
  眼前的這個中年男子,比她幼時印象裡的那個威武戰神看起來要滄桑許多,連鬢髮都白了,但她依然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不知他怎會在這個時間也出現在這裡。
  
  她根本就不知道,原來他也曾在這個時候來過京都!
  
  但很快,她想起來了。
  
  為作太皇太后大壽之用,總管天下馬場的太廄,從年初起就命令各地獻駿入京。
  
  帝國那三個位於邊郡的馬場,在幾個月的時間裡,先後陸續獻了幾次的駿馬,除了路上因為水土不服或者照料不周或病或死的,最後大約到了將近千匹。其中的上郡馬場,還單獨送來了一雙白眉寶馬,據說是汗血寶馬的後代,極其神駿。
  
  本來也就只是一雙寶馬而已,前世之所以能被菩珠記住,是因為大壽那日,姜氏親自選定了這一雙馬,用作她從蓬萊宮起駕至長安宮接受百官朝賀的鳳車之駕。
  
  菩珠以前只聽人說,那雙寶馬來自上郡馬場,但從沒人提過,是誰護送寶馬入的京,她也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就是姜毅本人!
  
  菩珠起先感到很意外,但再一想,又明白了。
  
  據說姜毅對他的姑母姜氏十分尊敬,姜氏今年已經七十歲了,他為賀姜氏之壽,親自送寶馬入京,這並不難理解。哪怕根據前世來看,他似乎只將寶馬送到,隨後便回了上郡,並沒有參與賀壽。
  
  一個送馬之人而已。但這是心意,心意到了,想必他自己也就心安了。
  
  透過車窗,菩珠看著昔日大將軍平陽侯的側影。
  
  雨水還在不停地從他斑白的鬢髮間滲出,沿著那張堅毅的面容滾落下來。
  
  她迅速推開車門,命人將車中備著的用來防備路上大雨斜滲入窗的油布送去給他,為寶馬遮雨。
  
  隨行望了眼那一行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人馬,莫名其妙,但還是遵命,奔了過去,將油布遞上。
  
  菩珠見姜毅略一遲疑,回頭望了自己這邊一眼,隨即接過,覆在那兩匹寶馬的背上。
  
  她關上了窗,不再看了,很快,她聽到一道聲音從車窗外傳入。
  
  姜毅護好這兩匹他平時照顧極是周到的寶馬後,邁步踏著地上積水來到車畔,恭聲道:“多謝足下慷慨賜物,姜毅不勝感激。足下可否留個名,待我將馬匹交給太廄的人,便將東西送回,原物奉還。”
  
  菩珠壓下自己激動的心跳,隔著窗用平靜的聲音回答:“我姓菩,方上月被朝廷追封為昭文公的菩公便是我的祖父。我小的時候,曾有幸見過您的面,方才認了出來,想著您可能有所需,這才貿然叫人送了過去。我幼時曾聽家父談及大將軍的威名,家父說他出使西域之時,還曾得過大將軍的護送。侄女感恩,至今在心。今日在此遇到,如見父伯之面,是我之幸,不敢當您如此謝意。況且也非貴重之物,您用完,隨意處置了便是,不必特意送來還我了。”
  
  窗外靜默了下去。菩珠悄悄透過車窗縫隙看了出去,見姜毅立在雨中,視線望著自己這邊,神色顯得很詫異,仿佛還沒回過神來。
  
  她的心比方才還要激動。
  
  沒想到,來到京都的第一天,還沒進城,在城門之外,竟然就遇到了可以說是她這輩子最渴望得到的一個人!不但遇到,還讓她順利地和他搭上了話,給他留了一個至少不會是壞的印象!
  
  原本因這壞天氣,加上趕路疲乏,心情有些沉悶,而現在,她瞬間就又恢復了精神!
  
  這是否是一個吉兆,預示著她這輩子的人生將會心想事成,圓圓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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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3:52 |只看該作者
第 22 章

  前方傳來城門開啟的聲音。
  
  欽使終於回來了,隨從緊緊跟在他的後頭,幫他撐傘擋雨。他陰沉著臉,顯然交涉雖然成功,但過程應該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著路上的淤泥和水坑,終於回到車前,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罵了一句狗仗人勢,隨即命人跟著自己準備入城,一腳踩上擺地上的小馬扎,一邊要上他的車,忽然這時,看到了雨中還站在一旁的姜毅,腳步一定。
  
  姜毅離開京都被貶到邊郡馬場,已經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似這兩年,那些剛入南司的年輕士兵,包括這永樂門的一群守衛,提起前南司將軍姜毅,自然人人知曉,但人若真的站在他們面前,卻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這欽使卻不一樣。
  
  他在皇宮裡已經行走十幾年了,姜毅當年聲名何等顯赫,他怎麼可能沒見過?突然見他現身在了這裡,雖衣著與平民無二,面容沾染風霜,兩鬢更是早早白髮,但依然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大吃一驚,一時竟忘了腳,一個勾絆,後面的人也來不及扶,只聽他“哎呦”一聲,“啪嘰”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頓時滿身泥水,慘不忍睹。
  
  隨從慌忙來扶,欽使卻還坐在泥水地上,失聲道:“大將軍?你何時回的京!咱家宋長生!當年大將軍得勝歸來,先帝賜賞,還是咱家跟著一道送過去的!”
  
  姜毅對這個宦官略有印象,朝他點了點頭,正要開口糾正他對自己的稱呼,這時他的身後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聲問前方那幾個正在開城門的守衛:“都等了這許久!太廄的人到底還來不來,有無消息?”
  
  天子腳下守衛,怎瞧得上這幾個從邊郡遠道風塵僕僕趕馬而來的雜兵,譏笑道:“這也叫久?告訴你,前兩日膠東郡送貢禮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進去的!等不住就別等,怎麼來的怎麼回!”
  
  副手脾氣火爆,若不是怕給姜毅惹事,當場就要衝上去幹架了。對面幾個守衛卻不依不饒,見他怒目圓睜,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來!不來便是婦人!”說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聽命於姜毅時,上下紀律嚴明,怎可能出現如此的場景?
  
  欽使宋長生是親眼看著南司十二衛這兩年變得驕橫欺人,看了眼姜毅,嘆一口氣,又低低地罵了句狗仗人勢,自己也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狼狽地擦著滿身污泥。
  
  姜毅已經走了回去,壓住副手的肩,朝他搖了搖頭,回首望了眼城門,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著一時也停不了,人恐怕不會這麼快來。我在這裡再等等,你們先帶著馬回驛置,等我消息吧!”
  
  “還是我留下來等!”
  
  “我留下!”
  
  眾人雖個個淋成了落湯雞,但紛紛開口,爭著要在這裡等。
  
  姜毅道:“你們不識太廄的人,也不知他們的規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們先回去!”
  
  “牧監令不走,我們便也跟著等!”
  
  眾人異口同聲,大聲道。
  
  “什麼人吵吵鬧鬧?當這裡是鬧市?”
  
  突然這時,城門裡傳出一道呵斥之聲。
  
  這聲音……
  
  菩珠就算再死個十次活過來,也是不會忘記的。
  
  就是前世那個後來和上陽長公主狼狽為奸夥同謀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從馬背上摔下來折斷脖子送了命的狗東西!
  
  坐在車裡的菩珠目光充滿厭惡,透過車門的縫隙,看著前方出現的那道身影。
  
  沈暘高鼻深目,臉容消瘦,膚色帶了點病態般的蒼白,此刻面色陰沉,未披雨蓑,頭上只戴著一頂雨笠,手中握著馬鞭,停馬在了城門之下,盯著外頭的那撥人馬。
  
  太皇太后大壽將至,沈暘最近經常親自巡邏城門,西門衛令見他來了,忙上到馬前,稟道:“回將軍,是邊郡馬場來的,說是送貢馬,太廄的人沒來,他們就和我們吵吵嚷嚷,沒想到驚到了將軍,小的這就趕他們走!”
  
  衛令稟完,轉身就吆喝手下去趕人。
  
  沈暘望了眼外頭站在雨簾裡的那道身影,遲疑了下。
  
  “等等!是哪個馬場來的?”
  
  “說是上郡馬場。”
  
  沈暘又望了一眼對方,忽然從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著泥濘,朝對面快步走去,臉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來竟是姜大將軍!大將軍何時來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訴我一聲!莫非是和我見外了?”
  
  姜毅望著走來的沈暘,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將,微微一笑,道:“沈將軍勿客氣。姜毅早不是大將軍了,牧監令而已。這回逢太皇太后大壽,接到上命,送寶馬入京。這兩匹馬金貴,平時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遙遠,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過來,求個放心。”
  
  沈暘看了眼他身後的馬,轉過臉,面色再次轉為陰沉,朝著手下厲聲喝道:“你們怎麼做事的?竟連姜大將軍也敢攔?為何不讓入內?”
  
  那衛令和後頭的守衛早驚呆了。
  
  姜毅獲罪入獄的那一年,南司十二衛裡他原來的高層親信便全部都被剔除了。這群西門衛兵,恰也是這兩年才進的,只聽說過姜毅的名,卻不知道他的樣子,所以先前姜毅一行人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只道是個普通的邊郡牧監令。
  
  此刻見沈暘如此怒氣沖天,衛令慌忙辯解:“最近每日都有各地自稱是送壽禮和貢品的人馬到來,他們也沒提及大將軍的名,小的這裡人手有限,一時沒有照應到。且照規矩,馬匹是不能直接入城的……”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沈暘一鞭子重重抽在了衛令的臉上,頓時留下一道血痕。
  
  “還敢狡辯!”
  
  鞭子如雨般不斷夾頭夾腦地落下。
  
  衛令吃痛,不敢再說話,捂住臉急忙跪了下去,磕頭求饒。
  
  姜毅道:“立了規制,便當執行,我等等無妨。原本最好白天來的,這個時辰確實不便。可否勞煩他們再去問下太廄丞,何時可來接馬?若此刻不便,我明日再來。”
  
  沈暘這才作罷,命衛令立刻派人去催,再轉向姜毅,歉然道:“既如此,那就委屈牧監令了。當真不進城歇息?”
  
  姜毅微微一笑:“落腳在便橋驛便可,不必入了。”
  
  便橋是西來方向進入京都的一座必經之橋,附近有送別亭,也有一個驛置,距這裡五六十里路的樣子。
  
  “既如此,我便不勉強了。委屈牧監令再稍候片刻,我另有事,先行回了。難得來趟京都,多留些時日,若另外有事需要幫忙,儘管找我!”
  
  沈暘打著哈哈,和姜毅拱手道別,轉身進去了。
  
  欽使宋長生見他說完了話回來經過身邊,眼睛掃了眼自己的滿身泥水,若無其事地笑道:“這雨水天實在惹人厭煩。方才非得要我自己過去受檢,我手下都不行,我只得過去,回來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倒叫沈將軍笑話了。”
  
  他這話細聽,暗暗夾槍帶棒的,沈暘盯了他一眼,扭頭看了眼路上這輛門窗緊閉的馬車,淡淡道:“車裡可是接過來的菩公孫女?”
  
  欽使點頭:“正是,從河西至此,披星戴月,日夜行路,也沒聽她喊一聲累,就是為了能趕上太皇太后的大壽之慶,小淑女孝心難得。”
  
  沈暘並無多大興趣,再次瞟了眼門窗深閉的馬車,便徑直進入,騎馬揚長而去。
  
  菩珠的馬車跟著欽使也入了城門,往今夜落腳的驛置駛去。
  
  身後,城門在馬車進去之後,緩緩關閉。
  
  菩珠忍不住從車窗探頭出去,再次回望了一眼。
  
  那道高大的身影,依然還立在路邊等待著,遠遠望去,猶如一尊雨幕中的石像。
  
  方才在門口這一番折騰下來,待進到城中,天已經完全黑了,因為大雨,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但道路兩邊卻是萬家燈火,遠處,那座高聳而雄偉的蘭台,因了姜氏壽日的緣故,已經提早掛滿一只只紅色的燈籠。
  
  夜色幽深,雨水潮潤,燈籠的光暈浸化在了夜雨之中,燈火閃爍,一片迷離。
  
  菩珠住的地方位於崇業裡,靠近皇宮,是京都最大,條件也最好的一個驛置,接待的通常都是入京的地方大員或者外邦王子和使節。欽使宋長生方才在城門外沈暘那裡吃了個敢怒不敢言的虧,但到了這裡,自然不一樣,被奉為貴人,驛丞唯命是從。
  
  菩珠被安排住入後院的一間小院裡,有圍墻,地方雖不大,但打掃得還算乾淨,屋中所需的各種器物也一應俱全。阿菊和她同住,睡在她隔壁的一間廂房。
  
  安頓好菩家小淑女,欽使吩咐她好好歇息,道自己進宮復命去了,明日會有宮中女官過來教導她規矩,學好之後,安心等待皇帝陛下得空宣召入宮,她接受恩賞。
  
  他臨走前,阿菊送他,趁著周圍無旁人,遞上一只囊袋,以表對他一路照顧的謝意。欽使擺手,正色道:“菩公忠義可感天地。咱家能奉旨接小淑女入京,也是榮幸。”說完匆匆走了。
  
  菩珠沐浴出來後,整個人放鬆,加上路上也確實疲倦,躺下後想了一會兒今日的偶遇,很快就睡著了,一夜睡到天亮,第二日早早起身,等著女官來教自己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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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4:41 |只看該作者
第 23 章

  巳時,宮中尚儀局的司贊女官帶著隨從來到驛舍。
  
  菩珠淨手斂容,跪坐案前,接受對面女官的教導。她說什麼,自己便稱是, 與前世無二。
  
  小淑女如今雖失怙孤身,看似無依,但菩家既然得以平反,菩公正名,今上還特意召她入京,以菩公當年的名望和今日的人心,顯然,菩家這個唯一的血親後代恩澤在望,她又恰在適婚之齡,京都多王侯子弟,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一樁富貴姻緣落到她的頭上。
  
  女官心中了然,又見她態度恭敬,溫順文靜,更是滿意,將需要讓她知曉的禮節細細加以教導,又親自示範,無一遺漏。實在是繁文縟節,竟費了一天的功夫,傍晚才畢。女官吃了杯阿菊奉上的謝茶,笑著稱讚了小淑女幾句,回宮復命,臨行前,讓她耐心等待。
  
  前世是在菩珠抵達京都入住驛置三天之後,獲得了孝昌皇帝的召見。
  
  這是一個最合理的安排。菩家女兒長途而至,需要休息和預備,皇帝更非閒人,日理萬機。
  
  這輩子,菩珠估計應該也是這樣,所以並不焦慮,更無擔憂。
  
  她只需等著入宮去見皇帝,再接受皇帝給的賞賜,讓天下人都知道,菩家人對皇帝是如何的忠心不二,感恩戴德。
  
  這是一個必須有、也非常重要的儀式,有了這個儀式,這場吸引無數人目光的「為菩猷之複查冤情正名」案,才能算是完美的結束。
  
  她昨夜入城落腳下來的時候悄無聲息,但目下,她人既然已經到了,肯定會有人注意到她的。
  
  就像前世一樣,她準備接下來的兩天哪裡都不去,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驛舍裡等皇帝召見。
  
  沒想到次日一早,皇帝的召見令未到,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這位不速之客,便是阿勢必懷衛小王子。
  
  他比菩珠早動身,入京已快一個月了,吃遍皇宮美食,也把各處風景名勝遊玩得七七八八,剛開始的興奮和新鮮勁過去之後,這幾日漸漸無聊了起來,終於想起菩珠,正想著她怎麼還不來陪自己玩,昨夜便在蓬萊宮裡聽到女官安排過幾日太后宣見菩家女兒的事,頓時興奮萬分,要不是入夜宮禁,外祖母不許他出去,恨不得昨夜便立刻見到她的面。今日天亮醒過來剛睜開眼睛,就命人送自己出了宮,直奔她所在的驛置而來。
  
  小王子居然這麼快就找了過來,菩珠有點意外,但看到他也挺高興的。
  
  阿菊很喜歡這個熱愛吃食的卷髮藍眼小王子,笑眯眯地擺上吃食,小王子就坐在一旁,兩隻肉手左右開弓抓著食,一邊吃,一邊和菩珠說著自己到京都後的各種見聞和趣事。
  
  他說自己住在外祖母的蓬萊宮裡。外祖母非常非常喜歡他,第一天見面的時候,要不是他太重了,外祖母簡直都要抱著他不肯鬆手了。
  
  懷衛說起這個的時候,十分得意。又說皇帝對他也非常非常好,封他做了騏國王,把河東最富庶的那個郡的食邑都給了他。反正現在他非常非常有錢,可以躺在上頭睡大覺的那種有錢法,並且慷慨表示,如果她沒錢,自己可以考慮分一半給她。
  
  講完自己是如何受寵之後,小王子又向菩珠推薦他玩過的地方。
  
  城北的禁苑……沒意思!
  
  城東的安國寺牡丹……一般般。
  
  城西的太苑……湊合。
  
  小王子強烈推薦城南坊市,那裡可太好玩了,密密麻麻全都是販賣天下貨物的鋪子。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那裡都能買的到,你想不到的,那裡也能買的到。除了鋪子,還有熱鬧的鬥雞場、萬人追捧的擊鞠賽……
  
  小王子講得連吃也忘了,眉飛色舞,口水橫飛,力邀菩珠今天跟自己去南坊市玩。
  
  菩珠當然不會去。笑眯眯地聽他講完,婉拒,說自己剛到京都,有點累,隨後便打聽起了她關心的李玄度。
  
  她記得前世他似乎比自己晚到了幾日。似是朝廷此前一分為二派去鎮壓天水王的那一支由廣平侯韓榮昌統領的人馬,並不像河西那樣順利,出現點問題,天水王的叛軍竄入相鄰的他的西海郡,他緊急回去處理事情了。
  
  果然,小王子說:“他啊,他還沒來!我們快到的時候,收到消息,說西海郡出了事,他就跑回去了,我是跟著我的太子侄兒進的京。沒關係,他不來最好,我才不想他呢!我現在有了個好外甥……”
  
  好外甥仿佛和他心有靈犀,說到就到。小王子這頭剛提了一嘴,外頭就傳來一把男子親親熱熱的喚聲:“小舅舅!你可在裡頭?”
  
  懷衛眼睛一亮,轉向菩珠喜道:“這不,我的好外甥到了!”
  
  伴著一陣腳步聲,門檻裡踏進來一只黑面皂底靴,一個十八、九歲面黑體胖的青年男子一臂架了只青條子隼,一腳跨了進來,樂顛顛地道:“小舅舅,昨日我新得了這隻青條子,已經調|教好了的,能聽人話,昨日就想找你玩,一早聽說你來了這裡……”
  
  他的兩隻眼睛落到了對面菩珠的臉上,停了下來。
  
  懷衛指著這個一身華服的黑胖青年對菩珠得意地道:“他就是我的好外甥!你沒來的這段時日,虧的有他伴著我到處遊玩!他姓韓,叫韓赤蛟!”
  
  “她……她便是菩公孫女,菩家小淑女?”韓赤蛟終於收回目光,扭臉問懷衛。
  
  懷衛點頭:“可不是嘛!我聽說她昨日到,一大早就來這裡找她玩!”
  
  韓赤蛟又看了她一眼。
  
  最近這一兩個月,若說菩家那個如今唯一僅存的孫女成為了京都豪門權貴們最矚目的一個焦點,絕不為過。
  
  照這個態勢估計,等菩家小淑女入了京,皇帝必不吝賞賜。又傳言,菩家小淑女還待字閨中,顯而易見,誰若娶到她,必會沾光,皇帝提拔她的夫君以表恩寵,水到渠成。
  
  這位韓世子平日往來的都是鬥雞走馬之輩,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便是菩家孫女,還曾打賭,他們當中誰若最後娶到了她,剩下的人便甘拜他最大。
  
  韓赤蛟本也不大在意。
  
  他母親是長公主,當今皇帝就是他的親舅舅,不至於稀罕那點裙帶利益。但他是個愛湊熱鬧出風頭的人,今日去找小王子,一聽說他去看昨晚剛到的菩家孫女,便有點好奇,想先看看她模樣如何,此刻一見,心動不已,又想起那幫友人的賭約,轉身就把胳膊上的青條子轉給外頭的隨從,自己飛快跑了回來,站在門檻外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朝著菩珠拱手:“在下韓赤蛟。我母乃是上陽長公主,當今皇帝陛下的親姐姐,我父乃是廣平侯。早就聽聞菩小淑女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個韓赤蛟,菩珠是想忽略也是不可能的。
  
  上陽長公主和廣平侯韓榮昌的兒子,侯府世子。前世懷衛後來之所以會出事,就是在李玄度離開京都之後,懷衛被他帶出去玩的時候溺了水。
  
  菩珠沒搭腔。
  
  什麼早就聽聞美名。要不是這個天雷劈得巧,她在河西蹲到老死,大約也沒人會記起她。
  
  韓赤蛟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她的冷淡,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
  
  生的美不說,若是能娶到她,還能在眾人面前顯擺,莫說她態度冷淡,便是當面啐了他一口,他都不生氣。
  
  韓赤蛟拱手畢,笑嘻嘻道:“小淑女剛來京都,想必於風土人情還不熟悉。安國寺有一株百年齡的老牡丹,今年不但花開得久,且竟掛枝一千二百朵!我方前兩日剛去賞過花,心想怎的今年與往年不同,開得竟如此好?今日才知道了,原來就是因了小淑女的緣故!你若得閒,我今日便可作嚮導,引小淑女前去賞花。小淑女若是不喜人多,我叫老和尚閉了山門謝客,就只候你一人!”
  
  菩珠淡淡道:“我對賞花沒興趣。”
  
  韓赤蛟眼睛都沒眨一下:“對對對!我昨日後來又想,這花有什麼好看的,年年如此,怎的如此多的蠢男愚女非要湊堆跑去看?還不如去看擊鞠。小淑女你可知擊鞠為何?京都如今最時興了,連我的太子兄弟都是個中高手。我是不敢號稱第一,但第二第三,綽綽有餘。小淑女你若有興趣,我引你去擊鞠場,教你騎馬擊鞠,免得萬一日後你和女伴同玩,若是不會,恐怕要遭她們笑話……”
  
  小王子在旁越聽越不對勁,東西也不吃了,一把丟下,朝著門檻外正極力游說的乖外甥走去,示意他跟自己來。
  
  韓赤蛟忙朝菩珠點了點頭,讓她稍等,轉身跟著小王子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院子外,追上去問:“小舅舅你何事?別耽誤我和小淑女說話!”
  
  小王子和「好外甥」本來就是因為「好吃」而迅速地走到了一起,此刻翻臉,速度也是如同翻書,冷冷地道:“你想做什麼?她……”
  
  他差點說出“她可是我日後的王妃”,話到嘴邊,想起李玄度那日的威脅,急忙憋了回去。
  
  “……她可是我的好友!你敢勾她,我就和你絕交!我沒你這樣的外甥!”
  
  韓赤蛟一愣,先哄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勾她了,成不?”
  
  小王子狐疑地盯著他:“當真?”
  
  韓赤蛟指天發誓:“當真當真,我要是哄你,就讓我阿爹出師不利,吃個敗仗!”
  
  可憐廣平侯韓榮昌,在天水弄得灰頭土臉,此前靠著匆忙趕回去的李玄度才救了難,沒想到自己京都裡的兒子還這樣在背後詛咒自己。
  
  小王子轉怒為喜,但終究還是不放心,催他回去,說自己得空了就去找他玩,終於把人趕走,這才轉身進去。
  
  菩珠問了句韓府世子,小王子道:“他被我趕走了!”
  
  前世小王子出事,似在這一年的秋。
  
  還有好幾個月。
  
  菩珠心裡正想著這事,忽然外面又來了人。
  
  驛卒來傳話,說有人送來了一卷油布歸還給她。
  
  沒想到姜毅連這麼小的事都不忘,竟真的派人送回來了。
  
  菩珠急忙出去,來到驛舍門口。
  
  來送東西的,是菩珠昨晚看到過的一個雜卒。對方恭恭敬敬地說,牧監令吩咐他,代為轉達對小淑女熱腸相助的感激之情。
  
  菩珠問他們何時回去。
  
  雜卒道:“馬匹已經送至太廄。既入廄,便無事了。今日便就動身。”
  
  菩珠一怔,眼前浮現出昨日豪雨中的那道身影,心中不知為何,忽有點淡淡的難過,道:“你等一下,我去取些乾糧,你們帶著回去路上吃。”說完匆匆回到住的地方,對阿菊道:“阿姆,幫我去驛丞那裡買些好的乾糧。大將軍今日要走。”
  
  阿菊點頭,急忙出去了。
  
  菩珠將自己那些剩下的乾淨糕點也包了起來,預備一起拿出去,正忙著,聽到小王子問:“剛剛那些人是誰?大將軍是誰?”
  
  菩珠看了他一眼,他一臉好奇之色。便道:“姜毅姜大將軍。你還沒出生的時候,他的名聲就已天下皆知。”
  
  “我知道了!”
  
  沒想到懷衛竟跳了起來,滿臉都是興奮之情。
  
  “我的騎射師傅阿布林經常對我說起他,大將軍姜毅!師傅說他是戰神轉世,戰無不勝,從沒有人能打敗他!”
  
  懷衛的兩眼放光,口裡嚷著:“他現在也在這裡?我要去看他!很早以前我就想認識他了!”
  
  菩珠有點驚訝,遠在西域的懷衛小王子竟然也知道姜毅。
  
  但是顯然,對於懷衛的這個願望,她是無能為力的。
  
  姜毅就要走了。他是姜氏的親侄兒,倘若他自己都過而不入,必定是有他的考慮。她作為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怎麼可能就這樣貿然領著懷衛過去?
  
  菩珠哄他,說姜毅有事,不能見他,下次再說。
  
  懷衛來這裡有些時日了,漸漸明白了一些這裡和銀月城的不同規矩,腦瓜子又轉得快,立刻道:“我一定要見到他!我去求我外祖母!她只要說好,肯定就行!”說完撒腿跑了出去,命跟著他的隨衛立刻去蓬萊宮幫自己徵得外祖母的同意。
  
  蓬萊宮中,一個年老的陳姓女官輕手輕腳地走進一間並不大的宮室,對著臥在榻上的一位老嫗稟了情況。
  
  老嫗緩緩地睜眼,低低地道:“是姜毅回了?”
  
  “是。說他昨日到的,親自為太皇太后您送來了兩匹寶馬。”
  
  女官說完,見老嫗似想起身,上前將她攙扶起來。
  
  老嫗坐穩後,問道:“懷衛如何知道的?”
  
  “小王子今早去崇業裡驛看菩家的小淑女,據隨衛言,似是小淑女昨日入京,在西永樂門遇到了姜公子,方才應是從她口中聽到的消息。”
  
  女官一頓,望了眼老嫗,帶了點小心,又道:“說,姜公子昨夜落腳在西郊的便橋驛,今日便要回上郡了。”
  
  老嫗沉默著。
  
  室角,一隻獸爐口中吐著裊裊香煙,宮室裡無聲無息,聽不到半點聲音。
  
  “把姜毅叫回來吧。”
  
  老嫗忽地道了一句。
  
  說著這句話,她仿佛回想起了什麼往事,帶了點混濁的眼底涌出一片傷感似的愁緒,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讓他見見懷衛的面也好。見了再去吧!”
  
  老女官恭聲應是,朝著老嫗躬了躬身,待要退出去時,忽聽老嫗又開口問:“玉麟兒呢,有消息嗎?他何日到?”
  
  聽到這個名,老女官的眼角不自覺地溢出了一絲歡喜之色,輕聲道:“正想尋個機會叫太皇太后您知道呢。說天水那邊的事已經平定了,秦王殿下正在趕回來的路上,快的話,這幾日應就能到了。”
  
  老嫗道:“一年一年,再一年,也不知他如今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的聲音蕭瑟,緩緩地臥了回去,面朝裡。
  
  “這回回來了,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多住幾日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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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21-1-10 20:25:11 |只看該作者
第 24 章

  紅塵紫陌,日暮黃昏。遠山前的一片暮色裡,掠過了一群歸巢鴉鳥的影。
  
  姜毅和同行的七八名馬場雜卒已將京都拋在了身後。一行人縱馬在馳道之上,越去越遠。
  
  天快要黑,風也越吹越勁,迎面呼呼地來。
  
  姜毅縱馬於道,卻漸漸走神。
  
  昨夜後來回到便橋驛,那位認識他的驛丞私下給他送來酒,被他婉拒之後,閒談了幾句,他從驛丞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
  
  西狄使團來了,月前便到,當時隊伍龐大,驛丞還順口提了一句,說來的除了西狄使節之外,還有西狄國的小王子。
  
  因為是當年和親遠嫁的金熹長公主所出,這驛丞當時還特意留意了一下,告訴姜毅,小王子八、九歲的樣子,黑卷頭髮,大藍眼睛,生得甚是健壯可愛。
  
  驛丞隨口閒談,又感慨了幾句,便因有事匆匆去了,留下姜毅,這一夜再無法入睡。
  
  漆黑裡,他憑著驛丞寥寥幾句的描述,想象著她孩兒的模樣。有那麼一瞬間,他在心裡生出了一個衝動。
  
  他想要走進那座放逐又徹底遺忘了他的城,親眼看一看那孩子的模樣,他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樣,縱然卷髮藍眼,在他的臉上,也依然依稀能夠尋見她那張美麗容顏的影。
  
  自然,這念頭只是一掠而過。
  
  十六年前,從她出塞那日起,他便永遠地失去了青梅竹馬的她。
  
  十六年後,他怎還可能去做出如此孟浪的舉動。
  
  於她又有何益?
  
  天色越發陰黯,暮色迅速四合。
  
  離前頭的下一個驛點,還有幾十里路要趕。
  
  姜毅很快回過神來,驅散了腦海裡的雜念。
  
  因為太皇太后大壽的緣故,最近路上多奔走著各郡去往京都的送貢與朝賀隊伍,此外還有不少來自西域的如同西狄國的番邦使團,動輒數十上百人,所以沿途驛舍入夜往往爆滿,運氣不好的話,連大堂也擠滿了睡地鋪的人,似他職位低微又到的遲的,便無法入住。
  
  在野地露宿過夜,家常便飯。
  
  隨他出來的這七八人,不但跟著趕路,一路還照顧馬匹,都已十分疲倦,能早到,就盡量早。說不定運氣好,今夜還能輪到一張能枕頭的床。
  
  姜毅喝了一聲,叫眾人加快速度,自己也策馬前行,耳中灌滿了風聲,忽然這時,風聲裡夾雜了一陣隱隱的呼喚之聲,仿佛身後有人騎馬追了上來。
  
  他回頭望了一眼。有道影子沿著馳道,從京都的方向正疾馳而來。
  
  “姜牧監令留步——”
  
  聲音變得清晰了。
  
  此人騎的是匹極好的快馬,很快能看清人影,似是一名宮衛。
  
  姜毅略一遲疑,停了馬。
  
  宮衛迅速追到近前,翻身而下,奔到他的馬前,向他出示了代表身份的令牌,隨即見禮道:“姜牧監令,太皇太后知悉你今日到,命你入城,今夜入住崇業裡驛,明日再走也是不遲。”
  
  姜毅驚訝,想了下,問道:“太皇太后可還有別的懿旨?”
  
  宮衛搖頭道無。
  
  姜毅這次入京並無打算入城,更沒想過別的什麼,只是想用如此一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對姑母七十高壽的由衷祝賀而已。
  
  姑母會這麼快就知道他到來,令他有些意外。且下的這個命令,乍聽也是沒頭沒腦。
  
  但她既特意如此派人追上了自己,還這麼吩咐,應該有她的道理。
  
  姜毅想了下,對看著自己的手下道:“你們繼續前行,在前頭的驛置裡等我,我去看看,事畢便回來與你們匯合。”
  
  眾人應是。姜毅掉轉馬頭,隨宮衛一道原路返回,回到西永樂門時,天已黑透,城門自然再次關閉,這回卻未遇到任何盤問,城門衛似知道這宮衛的身份,一聽他叫門,迅速打開,予以放行。
  
  今夜晴夜,或是因為臨近太皇太后的大壽,城內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喜慶。天雖然黑了,道路兩旁的燈火卻輝煌如晝,行人往來不絕,街市熙熙攘攘,熱鬧如同白天。
  
  姜毅下了馬,沿著街道朝前走去,迎面不時有年輕夫婦抱著小兒女,說說笑笑地從他對面走了過來。
  
  沒人留意這個風塵僕僕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牽著馬,默默地穿過故都街巷,終於來到了崇業裡驛。
  
  驛丞不認得他,但應該是接到過命令,正在門外翹首等待,待聽到他自報姓名,眼睛一亮,忙躬身,恭敬地讓他跟隨自己入內。
  
  姜毅跟著驛丞穿過驛舍,最後來到後院一間看起來頗為清淨的獨立小舍之前。
  
  “您請入。”驛丞說道。
  
  姜毅壓下心中疑惑,抬手推開虛掩的門,邁步走了進去,還沒行幾步,就聽見對面的屋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道身影從門裡跑了出來,衝著自己飛奔而來。
  
  是個男童。
  
  “你就是姜毅姜大將軍?”
  
  男童停在了他的面前,用快活的語調高聲問他。
  
  院中有燈籠,藉著燈光,姜毅看得清清楚楚。
  
  八九歲大的男童,黑色的卷髮,大大的藍眼,胖乎乎的,健壯可愛,他仰起臉正睜大眼睛盯著自己,神色顯得好奇又興奮。
  
  姜毅低著頭,望著這個五官帶有明顯異族血統,卻又仿佛似曾相識的男童,定住了。
  
  男童問完話,見他不應自己,也沒任何反應,臉上剛開始的好奇興奮之色漸漸消失,遲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勢必,我娘親還給我起了另外一個名字,叫懷衛。我以前就聽我師傅常提你,說你是戰神轉世,大大的英雄。我聽說你來了,很想認識你,就去求了我住在蓬萊宮的外祖母。你是不是……”
  
  他偷眼看他。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他終於小聲地問,語氣顯得有點擔憂。
  
  菩珠站在門後,望著這一幕,忽地若有所悟。
  
  春秋衛昭伯之女許穆夫人,長大後遠嫁許國穆公,成為了許穆夫人。她心系故國,為故國奔走,不遺餘力。
  
  懷衛,懷衛。
  
  想來,在許穆夫人的夢裡,應當也時常會出現她故國的山水和故人。
  
  遠嫁了西狄,要和別的女子共同分享一個丈夫的金熹大長公主,應便是自比許穆夫人,這才會將她的幼子起名懷衛吧?
  
  菩珠從來沒有見過金熹大長公主,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一個人。
  
  但這一刻,望著院中那對俯視和仰望著對方的一大一小的兩隻人影,想起那個從未謀面的帝國大長公主,她的心中忽又惆悵無比。
  
  姜毅終於回過神。
  
  他凝視著這個名叫懷衛的男童,她的兒子,雙眸一眨不眨,高大的身軀緩緩地蹲了下來,蹲到這孩子的面前,和他平視著,隨後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他卷曲而柔軟的發。
  
  “不,我很喜歡你,懷衛。”
  
  他眼眶有點發熱,用溫柔的語調微笑著說道。
  
  “真的?”
  
  “是!”
  
  姜毅用肯定的語調應了他,重重點頭。
  
  小王子又興奮了,竟怪叫一聲,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仿佛為了和人分享他此刻的興奮之情,他轉頭,衝著菩珠嚷道:“你看!大將軍他真的來了!他說他喜歡我!”
  
  菩珠的心情頓時也好像被感染了,迎上姜毅投向自己的目光,笑著朝他點了點頭,請他入內。
  
  “大將軍,本來我是想自己去追你的,可是他們不讓,就讓我在這裡等!可把我給氣死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要是他們害的我見不成你,我就打算三天不吃飯!”
  
  懷衛是個自來熟,剛開始的那點拘束很快就沒了,伸手扯住姜毅的袖,張口抱怨個不停。
  
  姜毅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十六年來唯一一次的大笑,笑聲暢快,將這孩子單臂一下抱了起來,抱著他便朝屋裡走去。
  
  菩珠將地方讓給了他們,自己躲在屋裡沒再出來,但隱隱不時聽到有笑聲傳來,基本都是懷衛的動靜。
  
  時辰一刻一刻地走了過去。
  
  亥時末,外屋的動靜消失了,耳畔變得安靜無聲。
  
  阿菊叩門,示意說,姜毅要走了。
  
  菩珠出來,看見懷衛已經睡著了,趴在榻上,身上蓋著姜毅的外衣。
  
  菩珠送姜毅。
  
  他深深地最後凝視了一眼在睡夢中也咂著嘴仿佛夢見了吃食的小王子,走了出去,停在院中,朝著北面蓬萊宮的方向,下跪鄭重叩首,隨即起身,叫她留步。
  
  菩珠道:“一路平安。”
  
  他微微頷首,朝外繼續走去,走了幾步,忽停住,轉過身,低聲卻又一字一字地道:“多謝小淑女。”
  
  菩珠目送前方那道高大身影大步而去,直至消失在了夜色裡。
  
  熟睡的懷衛被宮衛抱上馬車,送回蓬萊宮去。在他的夢境裡,往後除了吃食,或許還會多出一個變得清晰的英雄的影。
  
  次日,郭朗妻嚴氏坐著馬車過來探望菩珠。
  
  不管內中如何,從事實說,正是因為太子太傅郭朗的一封上書,才引出了祖父的翻案和最後的平反正名。
  
  菩珠向郭朗妻下拜道謝,嚴氏笑吟吟地扶起她,說了一番自己丈夫與菩珠祖父有著半輩子交情,一切都是應當的場面話,敘完話後,望了眼四周,道:“此地驛館,人員雜亂,誰都可以進來,不宜久居。菩家故宅雖也歸還了,只是那日我特意去看了眼,一塌糊塗,便是修整,沒半年恐怕不能入住,況且你又孤身一人,便是修好了,一個人住也是不便。我視你如同親孫女,你若不嫌棄,待聖上召見過後,我便接你去我家,地方雖小,但空屋子還是有的,早就收拾好了,就等你來,好歹也是我與太傅的心意。你意下如何?”
  
  菩珠家的故居在東北歸仁裡那一帶,八年前菩家獲罪後,宅子被匠作局所占。前世菩珠入京後,就是被郭朗妻接去郭家居住的,直到她後來成了太子妃,嫁入東宮。
  
  在外人看來,她住在郭家,順理成章。
  
  菩珠不打算改變上輩子的這種事,答應了下來,再次道謝。
  
  嚴氏很高興,執住菩珠的手,親親熱熱地又說了些話。送走郭朗妻後,傍晚,宮使來了,傳話說皇帝明日召見菩珠,命她做好準備入宮。
  
  在菩珠抵達京都三天之後,這一日,她乘坐來接她的宮車,抵達皇宮。
  
  皇帝在側殿月桂殿接見了她。
  
  孝昌皇帝四十左右的年紀,臉容端方,頦下蓄須,天子威儀,自是令人不敢直視。他褒獎了菩珠祖父當年的功勛,勉勵她幾句,宮人隨後宣了皇帝對菩家孫女的封賞,封亭主,享一亭百戶的食邑,另賜五百帛,一萬錢。
  
  亭主通常是宗室嗣王之女的封號,以菩家這種大臣之家來說,也算是破格的恩賞了。
  
  菩珠叩拜謝恩,見完了皇帝,在之前接她入京的宋長生的引領下,又相繼去拜見上官皇后和貴妃胡妃。
  
  皇后和貴妃自然都是和顏悅色。菩珠應對無錯,又受了一堆賞賜,終於結束,回到驛舍。
  
  郭朗妻派人來,說明日接她到家中去。
  
  當晚,菩珠正和阿菊收拾東西,忽然外頭又來了一位宮使。只不過這回不是皇帝那邊的,而是來自蓬萊宮。
  
  姜氏太皇太后傳話,讓她明日入蓬萊宮。
  
  菩珠記得前世是在皇帝見完她三天之後,姜氏才召見了她。
  
  這輩子,比前世提早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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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7:05 |只看該作者
第 25 章

  對於菩珠來說,比起應對她熟悉的皇帝和上官皇后,來自姜氏太皇太后的這場即將到來的和前世顯然已經發生改變的召見,她是不敢存有半分的懈怠之心。
  
  姜氏召她入蓬萊宮的時辰是午後,這天她依然起了個早,在阿姆的服侍下慢慢沐浴,待長髮晾乾,便更衣,換上剛得的禮衣。內是一層素紗中單,外穿青質大袖連裳,衣領和袖口均飾有精細而美麗的卷草花紋,腰身繫著緋色腰帶。因還是閨中少女,沒有佩戴命婦用的以金銀琉璃裝飾的花釵,只將一頭青絲全部梳起,露出了她修長而白皙的脖頸。梳好髮式後,照時下京都通行的女子應時樣式,在素額上點了一朵菱花形的朱鈿,鬢上簪了一朵新剪下的緋色牡丹,牡丹正襯她腰間所繫的大帶顏色,膚光瑩潔,亭亭玉立。
  
  晌午後,來接她的宮車停在了驛館之前,阿姆送她到門外,穿過前堂,一路之上,男子皆是頻頻回望。
  
  她上了宮車,在阿姆關切又欣喜的目光注視之中,朝著蓬萊宮出發而去。
  
  菩珠記得前世姜氏是在她日常用作接見的嘉德殿裡見的她。但是這一次,雖然引她進去的還是從前那個陳姓的老女官,但地點卻和上次不同了。
  
  她被帶到了芳林苑。
  
  顧名思義,這裡是蓬萊宮的園林所在,芳草鮮美,泉水潺鳴。姜氏已午休畢,穿了件半新不舊的日常宮裝,坐在一間四面開闊的水閣的錦榻上,懷衛趴在她的膝上,身子扭啊扭的扭個不停,好像是在撒嬌求著什麼,對面是個和菩珠年紀仿佛的宮裝少女,肌膚白皙,下巴尖俏,容貌秀美,看著懷衛,用把團扇掩嘴而笑,站在周圍的十來個宮女也低聲地吃吃笑個不停。
  
  姜氏亦是笑呵呵的,氣氛看著極是融洽。
  
  陳女官叫菩珠稍候,自己走了上去,笑道:“菩家孫女到了。”
  
  懷衛扭頭,立即從姜氏懷裡鑽了出來,一溜煙地跑了過來,歡喜地嚷道:“你可來了!我央求外祖母讓你來這裡玩,外祖母就答應了!你快過來!”
  
  他的語氣十分親熱。
  
  宮女們全都止住笑,看了過來。
  
  那宮裝少女扭頭,神色中也帶了點驚訝。
  
  菩珠不敢託大,朝懷衛微笑點了點頭,為避免他再嚷出什麼別的不大適合這場合的話,立刻朝著錦榻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叩首。
  
  姜氏面上倒是不見什麼驚訝之類的表情,只看了眼菩珠,點頭便命她起身過來,叫人賜座。宮女立刻捧坐,菩珠恭聲道謝。
  
  懷衛也跟著回來說:“外祖母,那你讓她吃吧!我就看看,我不吃,行不行?”
  
  天氣漸漸轉暖,晌午已有體熱之感,方才懷衛吃了一點冰鼎裡鎮過的瓜果,以前沒吃過涼的,嘴巴還饞,姜氏不讓他再吃,他就使勁撒嬌,方才正好被菩珠到來打斷,此刻想了起來又開始磨。
  
  姜氏無奈,笑著搖頭,只好命人再去取些過來,道:“這個吃了真就沒了,再耍賴,外祖母可就生氣了。”
  
  “知道知道!”
  
  懷衛用力點頭。
  
  宮女很快取了瓜果來。鮮靈靈的櫻桃,黃澄澄的枇杷,紅艷艷的荔枝,殼上沾著清露,十分誘人。
  
  “吃吧!”姜氏道。
  
  懷衛嗯嗯點頭,手伸了出去,忽然想了起來,對菩珠道:“你也吃!”
  
  菩珠低聲道:“多謝小王子。小王子你慢慢吃。”
  
  姜氏望著她目光慈和,微笑道:“你便是菩猷之的孫女?今年多大了?”
  
  “稟太皇太后,上月恰滿十六。”
  
  姜氏道:“好年紀啊,正當花兒一樣。這些年在河西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菩珠將自己逢大赦後得楊洪收留的事略略提了幾句,垂首道:“並未吃什麼苦,多謝太皇太后關心。”
  
  姜氏看了她一眼,便問楊洪,聽得他和菩珠父親的淵源之後,嘆道:“原來如此!是個重情義的人,難得。”又問他如今在做什麼。菩珠將他升官的經過提了下,道:“我入京離開前,他是河西知宣威都尉。”
  
  姜氏道:“忠肝義膽是第一位的,何況還有本事。這樣的人,必能為朝廷效大力。讓他再歷練個兩年,我看便是河西都護也能做了。”
  
  菩珠拜謝:“我代楊阿叔謝過太皇太后的看重。”
  
  姜氏又問她家中如今還有什麼人。菩珠提了下阿菊。姜氏得知她天啞,從菩珠八歲發邊起便一直伴在左右,不離不棄,顯得微微動容,問是哪裡人,被告知是京兆下的萬年縣後,轉頭對老女官道:“賜衣,賜金帛,你再叫萬年縣為她立記,以忠義之名,載入鄉志。”
  
  老女官應是。菩珠忙從座上起身,再次下跪叩首謝恩。
  
  姜氏擺了擺手:“如此忠僕,實屬少見,如何褒揚都不為過。”
  
  懷衛在一旁,兩隻眼睛一邊瞅著二人說話,一邊吃果子,嘴裡塞得滿滿,含含糊糊地道:“外祖母,我們地方這麼大,我想讓她住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姜氏笑了,問菩珠:“你意下如何?”
  
  菩珠心知肚明。
  
  姜氏若是真的想留她住在蓬萊宮裡,直接開口就是,何必問自己。
  
  她立刻道:“多謝太皇太后和小王子的美意,我是求之不得的。只是郭太傅與我祖父交往多年,他夫婦二人視我如同己出,已經說好,接我住到他家去。”
  
  姜氏點頭:“這樣也好。”轉頭對懷衛道:“你想見她,可以常常接她來這裡玩。”
  
  懷衛有些不樂意,但畢竟八九歲了,也有些懂事,且這次出發前,母親再三叮囑,命他一定要聽外祖母的話,不可胡鬧,嘟了嘟嘴:“好吧。娘親叫我聽外祖母的話。”
  
  姜氏笑著摸了摸他圓圓的腦袋。
  
  懷衛趁機道:“那讓她今天就留下來玩!”
  
  姜氏望向菩珠。
  
  菩珠忙道:“不敢叨擾太皇太后和小王子。”
  
  姜氏這回道:“不必如此拘束。老身是聽懷衛說與你相熟,才將你接進來隨意說說話的。我這裡確實太空了,平日人也少,跟前就只一個寧福。你們年紀相仿,往後你可常來,我這裡也熱鬧些。”
  
  寧福便是坐在一旁的宮裝少女。
  
  菩珠自然知道她是誰,便是前梁太子留下的女兒,名叫李慧兒,寧福是她的郡主號。前梁太子當年獲罪自殺,東宮隨之覆巢,當時她才六七歲,被姜氏收養,這些年一直跟著姜氏住在蓬萊宮裡。
  
  前世菩珠對她印象不深,只覺她性格沉默,仿佛很是膽小,平時深居簡出,哪裡也不去。明年姜氏去世後,第二年孝滿,就被上官皇后做主嫁了出去,夫家是門落魄的老世家——以她的特殊身份,在失了姜氏的庇護後,京都那些正當興盛的世家大族誰會願意娶?似乎駙馬對她也不好,嫁過去沒兩年就生病死了。
  
  可以這麼說,前世在這座皇宮裡,這個前梁太子的女兒,算是菩珠唯一一個印象尚可且覺著有些同情的女眷了。只也僅此而已。畢竟和她沒交情,且自己當時不過一個區區太子妃,也要看人臉色步步小心,能走好就不錯了,哪來那麼多的精力和能力去管別人的閒事?
  
  寧福聽到姜氏提及自己,悄悄看一眼菩珠,垂下了眼眸。
  
  懷衛終於吃完了,打了個飽嗝,用宮女遞來的濕帕子擦了擦手,坐不住了,喊菩珠和他出去玩兒,又叫寧福:“你也來。”
  
  姜氏含笑點頭:“去吧,當心些,剛吃飽,別亂跑。”
  
  姜氏既發話了,菩珠只得遵命,李寧福也跟著起身走了出來,後面的宮女紛紛跟隨,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近旁一座立在水邊的亭前,亭子裡擺著一副棋,懷衛看見了,便嚷要玩下棋的遊戲。
  
  菩珠陪懷衛下了兩局棋,皆輸,懷衛得意洋洋,覺得天下第一,菩珠看了眼默默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李寧福,笑道:“我不會玩,還是請郡主陪你下吧。”
  
  懷衛正在興頭上,忙叫李寧福來,菩珠就把位子讓了出來。
  
  懷衛趴在案上,和李寧福專心致志地走著旗,菩珠看了眼對面不遠之外的那座水閣,透過窗,看見姜氏沒有走,依然靠坐著,仿佛閉目養神,邊上就靜靜地陪著那個老女官。忽然走進去一個宮女,似乎傳了句什麼話,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華美頭戴花釵的美艷婦人帶著個人進去了,朝著姜氏行禮。
  
  這婦人是上陽長公主,名叫李麗華,當今陳太后的女兒,孝昌皇帝的親姐姐,領著兒子來看望姜氏,叫了聲皇祖母后,指著兒子笑吟吟地道:“蛟兒也好久沒來看望您老人家了,甚是想念,今日嚷著想看您,我便把他帶來,好讓他也盡些孝心。”
  
  韓赤蛟躬身行禮,口裡喊了聲皇曾外祖母安。
  
  當年生了明宗的已去世的陳嬪才是這一脈的血親長輩,姜氏是宗法上的嫡母長輩。當然,宗法高於血親。從前便是陳嬪還在時,上陽長公主也常帶著兒子來蓬萊宮盡孝。
  
  姜氏讓韓赤蛟免禮,問了他幾句近況,得知他最近都在讀書上進,含笑稱讚。
  
  長公主笑道:“可不敢當曾外祖母如此之誇,我就怕他得意,回去又鬆懈了,還得您老人家管教才好。上次就是聽了您老人家的話,回去了才收心用功讀書。”
  
  姜氏道:“蛟兒,你若真的聽曾外祖母的話,曾外祖母便和國子監祭酒說一聲,收你做個弟子,有他親自教導,你學業必能長進。”
  
  韓赤蛟何來心思讀書,今日不過是被自己母親揪著耳朵給扯來的,一聽,心裡發慌,忙道:“我家中的書還沒讀完,且等我先讀完,曾外祖母再為我拜師可好?”
  
  長公主怕兒子再丟醜,忙打發他一邊等著,自己上前,將帶過來的一只匣子呈上去,道是前兩日得的兩支百年老蔘,今日特意送來,略表孝心。
  
  韓赤蛟方才進來的路上,就瞥見了石亭裡的那一撥人,眼睛尖,一眼發現了菩珠,這才知道她今日也來蓬萊宮了,心裡直叫運氣好,趁著母親和姜氏說話,悄悄地退了出來,一出來,拔腿就往石亭奔去,到了近前正要現身,看見懷衛,又躊躇了下,停下腳步,藏身在水邊的一簇枝葉後,偷偷看著亭子裡的人。
  
  菩家的小淑女青衣緋帶,額點朱鈿,髮簪牡丹,和前日的模樣很不一樣,另有一種盛妝之美,只見她從亭子裡下來,坐在了水邊的一張石凳上,近旁水光瀲灩,襯得她愈發膚光明潔,整個人光曜灼灼,韓赤蛟一時看得目不轉睛,捨不得把眼睛挪開片刻。
  
  前世李承煜立太子妃一事,菩珠後來才慢慢知道,這個身為太子姑母的上陽長公主曾在暗中插過手。所以方才見她來了,便留意起了那邊的動靜,坐到亭子邊上的下風口,側耳傾聽水閣那邊的說話聲。一開始,話聲模模糊糊,仿佛都是些閒聊,片刻之後,長公主忽然拔高的聲音飄了過來。
  
  “……我聽說他夫婦竟打主意,想把侄女再嫁給煜兒!他家侄女要是合適也就罷了,也不看看長得什麼樣子,更是毫無品行可言!我聽說,皇后前兩日還把人接進了宮,讓太子也去,安排見面。皇祖母,您說說,這叫什麼事?煜兒前頭立的是他上官邕的女兒沒錯,只也沒這個道理,太子妃就一定要再從他上官家出,您說對不對?上官邕這是想幹什麼,當這是他們上官家的天下嗎?”
  
  果然,長公主今日來蓬萊宮,說的事是和李承煜的婚事有關。
  
  菩珠隨即聽見姜氏的聲音也隱隱傳來,問道:“上官邕的侄女若是不好,你覺著誰家合適?”
  
  長公主頓了一頓,道:“這本也不是我的事,我不過是疼愛煜兒,出於關心,這才掛心多嘴了兩句。若說合適的人選,我覺著姚家的女兒不錯。”
  
  長公主李麗華和李承煜的母親上官皇后兩人不和,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人盡皆知。她推薦的姚家女兒名叫姚含貞,前世菩珠被立為太子妃後,姚含貞不久之後,也入了東宮做了側妃。
  
  姜氏沉默了片刻,道:“煜兒的婚事,你還是去問問積善宮的意思吧。”
  
  積善宮是陳太后的居所,位於長安宮中。
  
  長公主道:“母后身體一向不好,何況長者在,她向來對您十分敬重,您說什麼便是什麼。”
  
  姜氏道:“我老了,整日在這裡只知道昏睡,如今外頭人家裡的事不大清楚。若你母后也沒話,煜兒的婚事,還是皇帝自己定吧。”
  
  水閣裡靜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菩珠聽到長公主又開口了,只是這一回說的不再是李承煜,竟變成了李玄度。
  
  菩珠聽到這個名字,心微微一跳,更是屏住呼吸,凝神捕捉那邊飄來的說話聲。
  
  “……四弟這幾日應快回了吧?先前我收到駙馬家書,對四弟是讚譽有加。不過說真的,不是我為駙馬開脫,這迴天水那邊出的亂子實在太大,比河西更甚。駙馬指揮人馬,本來眼看就要捉住逆王了,誰知逆王狡詐,叫他借地勢竟逃脫了。四弟去了後,和駙馬一道合力,這才將人給捉住,亂子也就平了。這回回來,我必會叫駙馬上書請罪,無能險些壞了大事,辜負了皇弟對他的信任。不過,四弟此次功勞極大,一定要好好封賞!”
  
  姜氏聲音低沉,聽不大清楚她說了什麼,但很快,長公主嘹亮的聲音便又傳了過來:“……四弟年紀也不小了,說真的,之前蹉跎,我是看在眼裡,有心無力,想起來就難過,眼淚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幸好如今全都好了!這回趁著皇祖母您的大壽之喜,一定要給他安排一門好親事。再蹉跎下去,實在不像話……”
  
  長公主正說著李玄度的婚事,忽然這時,一個宮人從外疾奔而入,徑直朝著水閣跑去,神情激動,竟然不顧宮中規矩,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秦王殿下回來了!秦王殿下回來了!”連著喊了兩聲,迎面看見陳老女官匆匆奔出來,噗通跪在地上,歡天喜地叩首:“稟陳阿姆!秦王殿下回來了,來看太皇太后了,人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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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7:21 |只看該作者
第 26 章

  京都西那座高大而雄偉的永樂門,見證過李氏皇朝將軍遠征英雄凱旋的無上榮耀,也見證過公主出塞西風孤雁的秋雨瀟瀟。
  
  今日,六月初夏,京都正當花木如茵之時,這座城門之前,又來了一隊有些不同尋常的人馬。
  
  領馬在前的是位年輕男子,勁腰直背,尋常的一身青衣,全身唯一能夠暗顯他身份的,便是腰上束的那條以犀玉為玦的腰帶,非普通之人能用。
  
  他的後頭跟著十幾名身材孔武的騎馬昂藏漢子,一行人到了城門之下,停了下來。
  
  最近天天有大隊人馬要入城。城門衛看了一眼,正要過來例行盤問檢查,忽然被身後的衛士令叫住。
  
  這個衛士令吃了那日不認得姜毅的虧,知皇城水深,最近必還有各種人物出沒。雖說沈暘下令,說什麼誰都一視同仁,但那就是放屁的話,若真的遇到不能明裡得罪的人物,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所以這幾日變得分外謹慎,怕自己不認得人,特意將個老卒調來跟在身邊。方才這一行人剛靠近,老卒便附耳告訴他那個年輕男子的身份,道是今上的四弟秦王殿下,哪裡還敢阻攔,忙上前見禮,隨後予以通行。
  
  李玄度叫葉霄帶人先入驛館落腳,自己第一時間去了蓬萊宮。
  
  闕妃早早去後,他幾歲起便居於蓬萊宮,直到十四歲那年出宮另外開府。蓬萊宮裡的宮衛,幾乎全是老人,這些年就沒怎麼變過,他一張臉就是通行證,在宮門外一站,立刻被迎了進去。他得知太皇太后人在芳林苑的水閣裡,直奔而入,通行無阻,快要到時,聽見側面遠處水邊的石亭裡傳來人語之聲,一聽便是懷衛的聲音,正在嚷著通吃通吃,於是瞥了一眼。
  
  果然是懷衛,正和一個像是他侄女寧福的少女在亭子裡下棋,但石亭旁不遠外的一簇花木之後,卻還躲著一個男子,背影壯碩,鬼鬼祟祟偷看什麼似的,順著那人看的方向再瞥一眼,李玄度的腳步微微一頓。
  
  水邊坐了個青衣緋帶發簪牡丹的少女,仿佛正在臨水照影,顧影自憐。雖距離有點遠,只驚鴻一瞥,這少女的穿著打扮也和從前截然不同,但李玄度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竟是菩家孫女。
  
  她如何現身蓬萊宮,不難猜測。
  
  李玄度人雖在外,但京都裡的一些大事,已是了然於心。
  
  就在他前段匆忙趕回西海郡的時間裡,菩猷之翻案正名,他的孫女也被召入京。
  
  既入了京,以她哄懷衛的手段,趁機到太皇太后面前露臉,再正常不過,不來反而奇怪了。
  
  只是這偷窺的男子會是何人。
  
  可以來蓬萊宮,應是皇室中人。
  
  李玄度從十六歲後到現在,在父皇駕崩的那一年,從禁閉了他整整兩年的無憂宮匆匆回來,未幾去皇陵守陵。
  
  三年後第二次回,沒幾天又遠赴邊郡。
  
  差不多八年的時間,他只回過兩次京都,皆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小輩長大,認不出來也是正常。
  
  體型壯碩……
  
  李玄度忽然想了起來,有點像是他的外甥韓赤蛟。
  
  這到底是在做甚?
  
  李玄度心中忽然隱隱不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忽見前方陳女官滿臉喜色地從水閣裡出來,便斂了心神,收回目光,快步走了過去。
  
  “四殿下!”
  
  老女官欣喜地喚了一聲,眼淚便落了下來。
  
  她是闕人,聰敏有見識,多年前以女官身份隨闕妃入宮,從小起照顧李玄度,李玄度對她也十分敬重。見她落淚,靠過去低聲道:“阿姆,這些年你半分也未曾老!依然蓬萊宮中第一美,我皇祖母也勝不過你。”
  
  老女官噗嗤一下輕笑出來,拭著淚,嗔道:“都多大了,怎還是小時候的樣,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討人喜歡!快進去吧,太皇太后面上不說,心裡怕不知道有多想你了。”
 
  李玄度望了眼水閣的入口。
  
  午後微風習習,一片擋光用的青幔飄拂著,青幔之後,細細一縷香煙飄了出來,裊裊散開,安靜得像是他小時候午睏醒來的那個世界。
  
  他立刻大步登上那條木質的廊道,進到水閣裡,走到坐在當中錦榻上的一個白髮老嫗面前,一把撩開袍角,雙膝落地,人跪在了她的膝前。
  
  李玄度仰著他那張從小就惹人愛憐的俊臉,笑嘻嘻地道:“皇祖母,玉麟兒回來了,讓皇祖母記掛了我這麼多年,死罪!”
  
  姜氏低頭,望著膝前這一張臉,半晌沒有動,只是眼角慢慢地濕潤了,忽然抬起手,扇了一下他的腦袋,低聲叱道:“越大越不成樣,張嘴說的這是什麼話?”
  
  李玄度仿佛吃痛,嘴裡“嘶”了一聲,摸了摸頭,復笑道:“皇祖母老當益壯。打的這一巴掌,堪比我小時爬長生殿頂溜下瓦來吃的教訓還要疼。”
  
  他幼時頑皮,又得父皇寵愛,膽大包天,七八歲時爬上所居的長生殿殿頂,騎在正脊上看外頭的風景,不理下面跪了一地求他下來的宮人,結果不小心從上頭滑了下來,幸好一個名叫駱保的少年宮人奮勇衝上來接住了皇子,他是沒事了,那個駱保倒是折了胳膊。過後明宗後怕,雖也責備幼子,但重罰卻施在了那些「失職」宮人的身上,被姜氏知道了,親自笞了他一頓,自此他才老實了些,不敢再去爬殿頂。
  
  多年前的幼時往事,忽從他自己嘴裡這樣說出來,姜氏也是忍俊不禁,端詳這個從小養在自己身邊的孫兒的樣子。見他眉沾風塵,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樣清瘦了不少,忍不住有些傷感,抬手愛憐地撫摸他方才被自己打過的頭,眼角又紅了。
  
  李玄度這回沒再賣乖,老老實實地跪著任姜氏撫自己的頭,低聲道:“孫兒一切都好,皇祖母放心。皇祖母這些年身體可好?”
  
  姜氏點頭,這時長公主上來,笑著勸道:“四弟也回了,我瞧著他比從前看著更精神了,皇祖母你的大壽圓滿了!快莫傷心,應當高興才是……”
  
  她嘴裡說著,自己倒拿手帕按了按眼角,也不知是欣喜還是傷感,作拭淚狀。
  
  姜氏很快從初見孫兒的情緒中平定了下來,放開了李玄度。李玄度這才從地上起來,朝長公主見禮,笑著叫了聲皇阿姊。
  
  長公主放下帕子,正要說話,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人高喊救命,聽聲音似乎是自己的兒子,一驚,奔到窗邊看了出去。
  
  對面那座石亭之畔的水邊有人掉了下去,正在水中使勁撲騰,水花四濺,呼救聲聲。
  
  長公主“呀”了一聲,慌忙奔了出去,一邊奔一邊喊人。
  
  等她奔到水邊,亭子裡跑出來的宮女們已經七手八腳地把韓赤蛟拽上了岸。
  
  他坐在地上,跟隻落湯雞似的。
  
  長公主就只這一個兒子,平時溺愛,見狀嚇得不輕,撲了上去,問他人怎麼樣。
  
  韓赤蛟還有點驚魂未定,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方才他躲在樹枝後看菩家孫女的美態,看得入了神,連身後的動靜也沒覺察。當時菩珠已聽到宮人喊著李玄度來了的話,有點緊張,想趕緊回到石亭裡去,就起了身。
  
  韓赤蛟見她要走了,忍不住現身湊了上去,不料身後還有個懷衛,一頭衝了過來,質問他想幹什麼。
  
  韓赤蛟當時滿眼滿心都是菩家淑女,沒提防懷衛突然衝了過來,嚇了一跳,後退幾步,想尋個藉口解釋一下,沒想到一腳踩空,就跟菩珠之前一樣,整個人掉進了水裡,這才有了方才的這一場亂。
  
  姜氏和李玄度也已趕到。
  
  姜氏擔心,急忙命人去喚太醫。
  
  “你怎麼回事?好端端怎麼掉下水了?”長公主一邊替兒子擦臉上的水,一邊問。
  
  “我就問了一句我大外甥,他想幹什麼,他就自己跳了下去!”
  
  懷衛立刻跳了出來嚷道,滿臉惑色。
  
  韓赤蛟看著菩家小淑女,嘴巴張了張。
  
  他要是辯解,說自己是被懷衛嚇的,懷衛說不定就要說他勾引菩家小淑女。
  
  萬一母親因此不喜小淑女,自己往後還怎麼娶她?
  
  念頭在心裡轉得飛快,韓赤蛟乾脆承認了,點頭道:“天氣太熱了,我就想下水,忘了不會游水。”
  
  長公主又生氣又心疼。
  
  周圍十幾個宮女圍著看,還有一個自己之前沒見過的穿著禮衣的美貌少女,看禮衣的花色品級是亭主,立刻便想到了最近京都命婦口中時常提及的菩家孫女,想必就是她了,更覺丟臉,扶著兒子站起來,先去換衣。
  
  菩珠也是有點糊塗,剛才根本就沒看見韓赤蛟是怎麼掉下水的,當時就聽懷衛喊了一聲你想幹什麼,接著身後“噗通”一聲,轉頭就見他人在水裡了。
  
  雖然這個理由有點不合常理,但他自己都認了,應該就是那樣的情況?
  
  李玄度也來了,就站在對面。
  
  她沒想到今天到蓬萊宮,竟會碰到剛回京的他。不想引他注意,趁著韓赤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退到宮女們的身後,低頭不動,等長公主扶起兒子走了,這才抬眼,卻撞到了兩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李玄度盯了眼藏在宮女後頭的菩家孫女,攙著姜氏也回了。
  
  菩珠心微微一跳,望著前頭那道離去的背影,心裡忽然有點著惱,還有點委屈。
  
  之前說她勾引他侄兒李承煜,她痛快承認,確實那是事實。
  
  但這個他的外甥,她是根本就沒半點兒興趣,恨不得沒碰見過才好。
  
  這個人前世害得懷衛出了意外,這輩子肯定也是個喪門星,遇見了就沒好事。
  
  李玄度卻那麼看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菩珠心中不快,更有一種莫名的不祥之感。
  
  她壓下心中這令她感到不安的感覺,再留片刻,等太醫趕來看過了韓赤蛟,說他無事,長公主帶著兒子匆匆離去了,她便隨懷衛回到姜氏面前,說不好再打擾,自己該出宮回去了。
  
  李玄度就在姜氏一旁,方才正陪著在說話,不知說了什麼,姜氏正在笑,見她入內告辭,點頭道:“也好,今日我這裡有事,就不留你了,改日你再入宮來坐。”
  
  菩珠垂眸沒看李玄度,恭敬應是,下跪拜別,起身後,垂首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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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8:39 |只看該作者
第 27 章

  今日這趟蓬萊宮之行,經歷之糟糕,感受之惡劣,完全出乎菩珠的意料之外。
  
  回來的路上,她的情緒控制不住地低落,心思重重,回到驛館,遇到了郭朗妻嚴氏派來在等她的管事,說接她去郭家了。
  
  阿菊早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也搬上了馬車,就等她回來了。
  
  菩珠不想讓阿菊覺察自己情緒低落,免得她無謂擔心,就笑吟吟地把姜氏太皇太后給她的恩賞轉告了她,說應該很快就會送到。
  
  阿菊既歡喜,又感動,感動於小女君竟然時刻不忘自己的那點所謂「忠義」。
  
  其實在她看來,她根本就沒有為小女君做過什麼。
  
  菩珠抱了抱她,心情忽然就好了些,方才那些從自己身體裡流逝走了的力氣,仿佛突然也回來了。
  
  在阿菊面前,她都報喜不報憂,更何況別人,怎會讓人知道她真正的喜怒哀樂。
  
  等馬車抵達郭家,她下了車,面上早掛上了應當有的欣喜感激的笑容。
  
  嚴氏親自引著菩珠到她住的地方,是一處位於後西廂的小巧院落,屋子布置得整齊而潔雅,院中還種了石榴和芭蕉,這時節,正石榴吐紅,芭蕉肥綠,看著甚是喜人。
  
  嚴氏說這是她出嫁了的女兒從前的閨房,屋中的用具等物都是新換的,隔壁則是她孫女雲娘住的屋,說雲娘剛訂親不久,明年出嫁,往後她二人正好可以作個伴。說著就把孫女喚了過來和菩珠見面。
  
  郭家的孫女雲娘,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溫柔可親,據菩珠所知,她嫁的那位夫君也是門當戶對,琴瑟調和,夫婦舉案齊眉。
  
  前世有的時候,當在東宮背著人將委屈和苦楚往心裡咽的時候,想起郭太傅家的孫女,菩珠就會有點自憐和羨慕。
  
  倘若自己不是小時遭逢家變,倘若菩家一直那麼保持下去,想必後來的自己,想必也會是郭雲娘的樣子。
  
  當然,這一輩,菩珠不再羨慕了。
  
  她早就想清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走的路也註定各不相同。何況,品嘗過了權力滋味的人,誰會輕言蔑視和放棄?會這麼做的,只有兩種人,第一種是聖人,第二種被權力反噬,痛徹入骨。她既非聖人,上輩子也根本就沒嘗夠權力的滋味,何來的反噬?
  
  真要說痛苦,那就是沒有抓穩權力帶來的痛苦。所以這輩子她才要盡力去彌補遺憾。
  
  安頓好後,菩珠請嚴氏帶自己去拜見郭朗,以表對他的感恩之情,卻得知了一個消息,說是太子來了,正在書房與太傅談經論道。
  
  菩珠便心知肚明,太子這趟過來,必和自己有關。
  
  果然被她料中。
  
  天黑後,嚴氏說太傅已無事,可以帶她去了。菩珠到了郭朗面前,向他拜謝。
  
  郭朗滿滿的長者之風,安慰了她幾句,讓她往後安心住在這裡。拜謝完,菩珠出來,回到住的地方,一進去,阿菊遞給了她一封信。
  
  是太子離開前,讓隨行的心腹宮人偷偷送來的,約她晚上出來見面,說他有重要的話要和她說。
  
  臨近太皇太后大壽,這幾天,京都的家家戶戶開始在門口陸續掛出各種燈籠。
  
  姜氏在民間極受愛戴,她過七十大壽,民眾為她用這種方式賀壽,無不心甘情願。壽日還沒來臨,入夜後,幾條主街上的華燈便一夜比一夜璀璨,已經開始有人按捺不住晚上夜遊街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分熱鬧。小家出來的女子直接出門。大戶則講究得多了,除了奴僕跟隨,一般還會戴張冪籬,免得萬一被登徒子給衝撞到了。
  
  菩珠和嚴氏說了一聲,道自己想出去看燈。嚴氏只當她小孩子心性,一口答應,派了兩個家丁跟隨。菩珠便在阿菊的陪伴下,戴上冪籬出了門,來到信上約好的不遠之外的隔街橋頭,果然看見了李承煜,一身尋常人的衣裳,看起來像個富家公子。
  
  菩珠讓家丁和阿菊在原地等著,說自己過去見個故人,走了過去,停在他的面前,掀開遮面的冪籬。
  
  李承煜雙眸閃閃,用抑著激動的聲音低低地道:“總算見著你的面了!我沒想到你竟能如此順利歸京!這不是天意是什麼?可見連上天也在成全你我了。你進京的第一日,我便想來找你的,只一直尋不著機會。今日聽說你被接到太傅家,總算讓我有了個機會出來。我是告訴你一件事,母后想立他們上官家的侄女做我的太子妃,還有陳家的女兒,不止如此,我還聽說我姑母推薦姚侯之女。我怎可能答應?這兩天我想來想去,不如先下手,我打算明日就去面見父皇,向父皇提出立你為妃的請求!”
  
  菩珠道:“不可!我們河西分開之前我對你的叮囑,你都忘了嗎?你什麼都不用做,更不要主動到陛下面前提及我半句!”
  
  李承煜略一遲疑:“我沒忘。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我如此?什麼都不做,萬一定了別人,到時你怎麼辦?我不想委屈你做側妃。我是想著,趁目下你菩家聲譽空前,父皇也擬施恩於菩家的的機會,提出立你為妃,父皇應當會考慮的。”
  
  菩珠之所以這麼勸阻他,是因為前世,她之所以能做太子妃,根本就沒李承煜什麼事,靠的是他周圍的那些人。
  
  那些人分兩撥主心骨,一撥是上官和陳家,一撥是上陽長公主。
  
  上官家原本力推自己的侄女,後來發現皇帝似乎沒什麼興趣,應當是不想外戚過於坐大,便果斷地放棄了自己家的侄女,改而支持與自家交好的陳家陳祖德的一個適齡女兒陳惠媛。
  
  眼看事情就要成了,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太皇太后大壽的那個晚上,竟然爆出陳惠媛和府中一個侍衛有私情的醜聞,還鬧得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這下徹底絕了希望。
  
  後來菩珠根據消息推測,這事極有可能是長公主從中插了一腳。甚至很有可能,那個侍衛是之前就被買通的。須知駙馬韓榮昌和陳祖德本就一直暗中較勁,這回兩人一同平叛,陳祖德在河西順順利利,韓榮昌卻險些鎩羽而歸。最不希望陳祖德女兒做太子妃的人,非長公主莫屬。
  
  上官家這邊的兩個人都沒了希望,剩下的合適人選,就只剩與長公主交好的姚侯姚家女兒了。
  
  上官又怎可能輕易拱手相讓,便指使自己人上折,詆毀姚家。
  
  兩方爭鬥不下,最後據說是一個大臣上折,推舉菩猷之的孫女,認為無論是家世亦或德才,皆為不二人選。
  
  菩珠便如此進入了眾人的視野,兩家權衡之下,沒有理由反對,皇帝也予以首肯,最後一致認可,菩珠就是這樣,在前世,做了李承煜的太子妃。
  
  所以這輩子,也用不著他去使什麼勁。萬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菩珠搖頭:“正是因為他們相互較勁,所以才有可能都不成事,這就是機會。你什麼都不要做,更不要開口主動提我,你就當不認識我。”她一頓,“我不想你萬一因我而落下一個好色之名。能不能做你的太子妃,我隨命就是了。若是做不了,日後能做你的側妃,我亦無妨。”
  
  李承煜目光凝定在她的面容之上,片刻後,道:“能識得你,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我聽你的。”他咬牙,“你放心,就算你現在做不成太子妃,日後我也一定會讓你心想事成。”
  
  菩珠含笑點頭:“多謝太子殿下。”她扭頭看了眼周圍,“殿下若無事,我先回了。殿下你也早些回。”
  
  她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匆匆要走。
  
  “你等一下!”
  
  李承煜忽然叫住了她。
  
  菩珠轉頭,他手裡多了一只玉鐲,燈火之下,碧綠通透。
  
  菩珠一頓,下意識地想縮手,卻來不及了,她的一隻手已被他握住,鐲子也套在了她的腕上。
  
  玉腕碧鐲,交相輝映,燈火下煞是動人。
  
  菩珠卻有點尷尬。
  
  脫自然不對,不脫,好似感覺有點怪。
  
  李承煜柔聲道:“這鐲有一雙的,另一只暫時放我這裡保管,待日後你我大婚之時,我再將另一只也幫你戴上,可否?”
  
  菩珠硬著頭皮:“好。”說完見他還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似乎不捨得放開,扭頭看了眼身後,正好來了幾個結伴賞燈說說笑笑的坊間少女,急忙趁機抽回了手,和他道了聲別,放下冪籬,隨即轉身匆匆而去。
  
  她回到郭府,進了屋,阿菊看見了她袖子下滑出來的遮不住的鐲子,顯得有點詫異,抬頭看她。
  
  菩珠本來不想讓她發現的,臉有點熱,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阿姆你莫擔心,沒事的。我自己知道。”
  
  阿菊的目光擔憂,最後終於還是被她哄去休息了。
  
  菩珠脫下那只玉鐲,對著燭火照了半晌,忽然想通了。
  
  這輩子本來就是衝著太子妃的位子去的。現在李承煜給了自己這樣的承諾,多好。最起碼說明目前為止,她步步都是成功的。
  
  所以她到底在尷尬什麼,又有什麼可尷尬的?
  
  菩珠終於心安理得了,愉快地把定情信物用羅帕包起來,藏進梳妝用的漆奩的最下層,呼出了一口氣。
  
  睡覺去!
  
  ……
  
  蓬萊宮空置多年的長生殿,今夜終於燈火復明,點點如星。
  
  李玄度歇在他少年時住的舊寢堂中。
  
  被選中派去服侍他的那個侍婢,是蓬萊宮中最美的一個女孩兒,今夜更是成了其餘年輕宮女們艷羨的對象。
  
  小侍婢懷著忐忑而歡喜的心情,輕抬她套著白羅襪和絲面鞋的纖巧雙足,在燈影裡慢慢地走進了秦王的寢堂裡。
  
  六月初的夜,蓬萊宮整夜涼風過廊,殿內幽涼。似她們的臥榻都還鋪有夾絮的鋪蓋,否則會有體涼之感。
  
  秦王看起來卻很怕熱。
  
  他的身上竟只披著一件薄羅月白直領長袍,正倚在榻上,腰後枕了一只靠,床頭金涂銀的燈樹上燃著七八支大燭,燭火耀耀如銀。
  
  他的一隻手搭在他支起的膝上,掌心輕握書卷,面頜微微後仰,姿態閒適而瀟灑。
  
  她本以為他在讀書,但很快很就發現,殿下雙睫微垂,目光凝定,似正陷入某種凝思之中。
  
  這般玉樹瓊枝的人,他的心裡,會是在想什麼人呢?
  
  能在他的心波之上投下影,想來,是這世上最能叫人艷羨的人了。
  
  侍婢暗暗地想。
  
  她方已經仔細地沐浴過,潔淨了自己身子上的每一寸肌膚,碧羅襦,長錦裙,含羞帶怯,輕輕停在秦王的榻前,見他眼睫微微一動,抬起眼,視線轉向了自己。
  
  因為過度的緊張和激動,她仔細撲過粉的一雙香肩甚至輕輕地打起了寒戰,輕聲道:“殿下,奴名彤珠,殿下可要休息了?”
  
  李玄度道:“是陳阿姆選你來的?”他聲音聽起來也是如此的悅耳,語調平和,甚至帶了幾分溫柔的意味。
  
  彤珠頓時羞紅了臉,垂下螓首,連耳垂也染上一層只有少女才能有的動人紅暈,應了聲是,聲若蚊蚋。
  
  李玄度道:“服侍了我,你就不怕日後,我再被發去無憂宮,發去守陵?一輩子或許都回不來了?”
  
  彤珠道:“我心甘情願。”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全部的勇氣在這一刻仿佛都凝聚到了她的身上,她禁不住心潮澎湃,抬頭望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男子,再次重複:“我心甘情願!殿下!”
  
  她真的如此,心甘情願地服侍他一輩子。
  
  李玄度斜睇她一眼,忽笑了。
  
  “不,你不會願意的。之所以你會如此說,是因為你沒有經歷過那般的日子,你不知那樣的日子到底如何。一天一天,你的周圍只有四面高墻,哪一個方向也不通,你一步路也出不去。你每天能做的就是看著自己的影被日頭從長變短,再從短變長,周而復始,無窮無盡。白天過去,黑夜漫長,沒有人和你說話。你會羨慕天上偶爾經過的孤雁,雖然落了單,但至少還能自由飛翔,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而你的青春,就將消磨在這個籠子裡,你一寸寸地看著它死去,卻沒有半點救活它的法子……”
  
  他的語氣平淡,不疾不徐,卻透著最幽深的寒冷和最無情的黑暗。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結束這樣的折磨,看不見希望,一生或許永遠只能就此渡過,最後死的時候,白髮齒搖,也依然走不出去那困著你的四面墻。”
  
  李玄度微笑:“這樣的日子,你也心甘情願地侍奉我一輩子嗎?”
  
  侍婢那用掌心輕抹過胭脂的嬌艷面頰漸漸地失了顏色,臉色變得蒼白。也不知是她雙腿嬌軟站得乏力了,亦或別的什麼原因,忽然腿一軟,跪了下去,低頭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陳女官親自送了一盞宵夜來,擱在案上道:“殿下把人打發了?是嫌她笨嗎?”
  
  李玄度眼睛也沒抬,只翻了一頁書,微微一笑:“不合口味。”
  
  陳女官望他一眼,搖了搖頭:“罷了,隨你自己吧。早些休息,明日還要見陛下。”
  
  孝昌皇帝已收到了來自四皇弟的抵京折,十分欣喜,當即便傳來口諭,讓他今夜休息,明日召見。
  
  李玄度唔了一聲。
  
  老女官看了眼他身上的單衣,關切地問:“你的身體這兩年如何了?”
  
  “無大礙。”李玄度一笑,“已經好多了,阿姆不必掛心。”
  
  老女官還是怕他著涼,替他閉上大開的窗,這才離去。
  
  寢堂恢復了寧靜。
  
  李玄度再讀書片刻,便熄燭,仰面臥了下去。他在夜色中閉目,悶悶地想著白天的事,眼前便浮現了白日所見的那一幕,青衣緋帶髮簪牡丹的影,又想起傍晚懷衛對他告狀,道他的外甥想要勾搭她。當時自己雖令懷衛閉口,不許出去胡說八道,在皇祖母面前也不能說半個字,但聯想起她勾搭太子的手段,自己禁不住就要冷笑。
  
  也就懷衛這種小孩子,才會被她矇蔽了。
  
  李玄度便如此悶悶地想了片刻,忽又想起方才的美貌侍婢,名字竟也帶了個和她一樣的字,一時厭惡。
  
  或許是窗戶被關閉了的緣故,李玄度只覺心火又起了一陣燒,扯散了衣襟也是無濟於事,悶燥不已,遂翻身下榻,將方才被關閉的窗戶全部再次推開了,呼出了一口氣,這才終於覺著稍稍舒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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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8:53 |只看該作者
第 28 章

  翌日,孝昌皇帝來到紫宸殿,第一件事,便是接見昨日剛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內朝議事和日常起居的宮殿,平日,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議事,被視為一種莫大的榮耀。
  
  李玄度身著親王朝服,行禮於殿前,口稱臣弟拜見皇帝陛下。
  
  親切笑聲裡,皇帝從座上來到他的面前,親手扶他起身,命他入座,說今日此處沒有君臣,只有兄弟,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這些年四弟你遠在邊郡,雖說是人盡其才,為朝廷治邊撫民,功績斐然,只是在朕眼裡,四弟你還是從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氣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正好這次趁著皇祖母大壽,總算等到你應召入京了。你從前的王府故宅,這些年朕一直為你留著,為的,便是等你歸京。這回知你回來,王府所需的奴婢閹人,朕命內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當,直接命沈皋置換,那裡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這回務必多留些時日,代朕多為皇祖母盡孝。”
  
  李玄度恭聲應是,再次行禮,謝恩。
  
  皇帝面噙微笑點了點頭,再敘了幾句離情,便談及此次河西天水兩地的亂局,提到廣平侯韓榮昌,面露怫色:“韓榮昌實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長姐的面上,這回定不輕饒。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濟危之功,更不用說一開始若非四弟你及時獲知消息示警中樞,朕只怕河西天水兩地,如今已釀出大變。朕定要好好封賞,如何都不為過!”
  
  李玄度說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見外,這時忽然想了起來,又道:“鴻臚寺報,前來朝賀皇祖母大壽的番邦使團裡,有闕國來使,使官不是別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頭等貴賓之禮待之,下榻驛館。你應也多年未曾與母族血親相會了,必定想念,何時空了,儘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顧忌。”
  
  朝廷有規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與番邦使節私下交通,若有所犯,嚴重者以罪論處。
  
  皇帝卻對李玄度開口如此吩咐,恩寵之盛,可見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謝,道:“臣弟多謝陛下隆恩,臣弟感激萬分,擇日便去驛館探望舅父。”
  
  這一場兄弟君臣的會面進行得順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動容。
  
  他從紫宸殿裡走出來,殿外的一株虯枝老松樹下,正立著今日那十幾名等待入閣面見皇帝的文武官員,公服非紫則緋,皆為京都五品以上的職事重要官長。
  
  眾人一早來,在樹下已等待良久,終於看見闊別了多年的秦王玄度從殿內邁步而出,知皇帝接見他畢了,紛紛上前笑著寒暄。有人稱讚他英姿更勝當年,有人恭賀他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帶笑意和眾人點頭作為致意,看了眼獨自還站在松樹根旁的廣平侯韓榮昌,他那個出身世家,然而顯然逐年運氣衰霉的姐夫。
  
  見自己望過去,韓榮昌面露一絲苦笑,這時宦官出殿,喚大臣入閣議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跟著前頭的人,列隊走了進去。
  
  李玄度在老松下負手立了片刻,轉身出宮而去,第二天到了驛館,見到了自己那位已經八年沒有見面的舅父李嗣業。
  
  多年前被賜姓後,闕國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業四十多歲,衣著打扮與京都之人毫無不同之處,論氣質更不像是以勇武而聞名的闕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鬚,看著倒更像是讀書之人,而非闕國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親舅,舅甥感情頗深。李玄度十六歲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闕國去探親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傳過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見了面,李嗣業依然極是欣喜,親自在驛館外將人接了進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館舍之中,端詳了他片刻,不住地點頭,眼角微微濕潤,隨後屏退外人,舅甥敘話,李玄度開口問外祖父老闕王。
  
  李嗣業笑道:“父王身體極好,就是掛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的外祖父,闕妃之父,便是當年毅然決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憶往事,動容道:“外祖如今應當也快七十高壽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盡半點孝心,反而累外祖牽掛於我!”
  
  李嗣業笑道:“你外祖再過幾個月便也七十壽了,你既歸京,那時若還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話,見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
  
  他自己話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笑容消失,站起來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見無異,門外也守著自己人,方走回來,搖了搖頭,嘆息道:“罷了,方才不過是舅父的隨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來無謂的猜疑。”
  
  當年梁太子事發,李玄度獲罪後,這邊便有人詆毀闕國,道闕人亦是梁太子的幕後支持力量。明宗當時盛怒之下,也曾派使者欲前去申斥,姜氏阻止。
  
  這也是當年梁太子一案中,所有被捲入的人裡,姜氏唯一一次出面維護的經歷。
  
  她親自開口阻止,道當年若非得到老闕王的支持,那場傾舉國之力的對狄大戰也不可能順利獲勝。老闕王深明大義,絕不可能對朝廷生出異心,對他的懷疑,便如同是對自己的懷疑。
  
  姜氏如此發話,明宗豈敢再施加動作,事情這才罷了。
  
  如今事情雖已過去多年,但以李玄度今日依然敏感的身份來看,自然不宜再與闕國有過多的往來。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微笑:“到時我看情況吧。”
  
  李嗣業點了點頭:“不便的話,千萬不必勉強。”
  
  氣氛隨了方才這話題,變得凝重了起來。李玄度便笑著轉了話題,問道:“方才只顧說話,忘了問候表兄妹。多年未見,他們都好吧?”
  
  李嗣業也面露笑容,道:“都好。我這趟出來前,他們還問及你。”
  
  他看了眼外甥,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想起了一件牽絆著自己的兒女之事,遲疑了下,知時機不對,終究還是沒提,只笑道:“你若一切安好,大家便都放心了!”
  
  ……
  
  菩珠那日出宮後,便深居簡出,哪裡都不去。過了兩天,懷衛自己上門找她玩了。嚴氏熱情接待,待跟前沒了別人,懷衛告訴了菩珠一個消息。
  
  他的四兄李玄度好好的王府不住,出城去紫陽觀當道士,煉丹修仙去了!
  
  紫陽觀是城外一座有名的道觀,觀主李清虛是個世外高人,據說道行高深,城中很多權貴對他趨之若鶩,以能夠與他交往為榮。
  
  李玄度多年前守皇陵,在陪陵的那座萬壽觀居了三年,沾染了一身「仙」氣,回來寄居道觀,和道士往來,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
  
  菩珠記得前世也是這樣的,他在京都停留的時間,大部分居於道觀。可笑以前她還被他給騙了,以為他真的一心修道,與世無爭。誰知道全是他用以偽裝的面具。
  
  這輩子……
  
  她在心裡冷哼了一聲。
  
  等著吧,這輩子她要是還心軟,那她就真的白活一場,是豬了!
  
  “當道士有什麼好玩,四兄他是想成仙嗎?你在想什麼?怎麼都不理我?”
  
  懷衛咬了口阿菊端上來的吃食,嘴裡塞得滿滿,看了眼魂遊太虛的菩珠,含含糊糊地問。
  
  菩珠這才回神,忙說無事。想起那個韓赤蛟,趁著跟前沒有別人,道:“小王子,我覺著他有些不靠譜。不是我離間你們的關係,往後你別和他玩了,他叫你去哪裡,你也別去!”
  
  懷衛點頭:“知道知道!”
  
  現在就算不用她說,懷衛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外甥」玩了。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你也不要和別人說,是我不讓你和他玩的。這是我跟你的秘密。”
  
  懷衛又點頭:“知道知道!”
  
  他在郭家玩了半天,用了午飯,睏了一覺,醒來回了蓬萊宮。他走了沒一會兒,郭朗妻又收到了一封拜帖,是長公主投來的,道知曉菩珠住在了郭家,特意過來看她。
  
  這兩日,自從接菩珠回來後,嚴氏接待的貴客是絡繹不絕,幾乎都是來郭家探望和慰問菩家孫女的京都各家命婦以及女眷。
  
  長公主很受陳太后的寵,孝昌皇帝和這個姐姐的感情也是不錯,在京都一向是個人人都要巴結的對象。郭家和她從前往來不多,嚴氏見她竟也親自要來探望菩珠,忙派人告知菩珠,讓她準備一下。
  
  菩珠記得前世沒有這一齣的,一時吃不準她的目的,只能換上見客衣裳,跟著嚴氏去接待長公主。
  
  長公主乘坐一輛華車,在一眾家奴和僕從的前呼後擁之下來到了郭府,見到菩珠,對她噓寒問暖,說自己從前就十分敬重她的祖父和父親,便是和她的母親,也有過應答往來。可惜上天不開眼,菩家竟然遭遇如此變故,叫她想起來便覺難過。那日在蓬萊宮裡和她偶遇,原本想和她說說話的,沒想到出了點意外,故今日特意過來看她。
  
  她的話說得漂亮,口口聲聲又滿是長輩的關心和愛護,菩珠自然作出惶恐感激的模樣,恭敬地陪著演戲。
  
  郭朗妻留長公主用飯,她推脫了一番,竟也真的留了下來。菩珠陪坐。用完飯後,她稍歇了片刻,這才又前呼後擁地去了。
  
  長公主去後,菩珠看著她賞給自己的華麗衣裳和精美首飾,沒頭沒腦的感覺,冥思苦想了半晌,回憶著她的言行舉止,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冷汗頓時浮出額頭。
  
  她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懷疑長公主突然上門看自己,會不會是和她的兒子韓赤蛟有關。
  
  菩珠的這個猜疑,其實非常正確。
  
  長公主李麗華今天之所以過來看菩珠,原因就是韓赤蛟昨日在她面前提出要娶菩家孫女的要求,李麗華這才知道兒子的心思,盤算了一番。
  
  如果滿足兒子的心願,結下這門婚事,壞處有一個,菩家孫女是個孤女,沒有本家勢力可以倚仗,對自己,自然沒有這方面的利益。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第一,菩家孫女是天恩浩蕩的活象徵和真人標誌。倘若求皇帝賜了這門婚事,必定有助於提高自家的名望和聲譽,顯示皇帝對自家聖恩如故。這對於近期灰頭土臉的丈夫而言,是一件有助於迅速輓回臉面的好事。
  
  第二,顯而易見,郭朗和菩家是緊緊地綁在一起了。他向世人證明了他和菩猷之的非同尋常的關係,也完全地繼承了菩猷之生前的所有人脈和威望,往後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割裂的。這一點,從郭家把菩猷之孫女接來住在家中就能看出來了。從某種程度來說,郭家就是菩猷之孫女的娘家,所以也不能說菩家孫女現在毫無倚仗。若聯姻成功,有助於和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的郭家打好關係,就算不能令太子和上官家離心,但至少,可以噁心下上官皇后。
  
  所以昨天得知兒子的心思,李麗華沒有當場答應,也沒一口拒絕,只說考慮下,今天就先來郭家看菩家孫女。
  
  近距離觀察之後,李麗華相當滿意,心裡的那個念頭就漸漸抬頭。
  
  菩珠一開始還不敢確定自己的猜疑,但當夜,嚴氏過來看她,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的,提了一嘴,說長公主私下向自己問她的生辰八字。
  
  這下再沒有半點可懷疑的了!
  
  菩珠大驚失色,這一夜,徹底失眠。
  
  她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計劃路上,竟憑空這樣跳出來一個前世和自己根本就沒有過多餘牽扯的韓赤蛟。
  
  嫁給韓赤蛟?
  
  這是絕對沒法接受的事!
  
  可萬一長公主真的生出了這個心思,跑去皇帝那裡開口的話,菩珠想不出來皇帝有什麼理由會拒絕親姐姐的這個看起來並不算過分的要求。
  
  怎麼辦?
  
  找李承煜?
  
  菩珠根本就沒想過。讓他插一腳,只怕更會壞事,最後兩邊都落個空。
  
  和郭朗妻挑明自己的態度,讓她幫忙拒婚?
  
  可問題是,以菩珠的判斷,長公主就算有心,也不會在太子議婚的這個當口先替自己兒子求親。最大的可能,她會在太子議婚結束後再著手行事。真要那樣就晚了,現在又如何讓自己開口讓嚴氏幫自己拒婚?
  
  菩珠心亂如麻,心裡把那個黑胖子罵得千瘡百孔,正無計可施,突然靈光閃現,眼前浮現出了一個人。
  
  李玄度!
  
  真的是太合適了,就讓他幫自己去解決這個麻煩。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對李承煜的那點心思,不怕開不了口。
  
  至於為什麼心安理得地去找他……
  
  菩珠很快就替自己想到了一個理由。
  
  很簡單,他上輩子欠她一條命。利滾利,這輩子先要他幫這麼點忙,不過是向他索要小小一點利息而已,沒什麼開不了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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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0 20:29:07 |只看該作者
第 29 章

  能用來替自己解決問題的人想到了。只要他肯,必能解決,而且解決得漂漂亮亮,不會給自己留任何隱患,這一點她相信他,也是她最看重的。
  
  但問題也隨之而來,接下來她該如何說服他,他才能像前次在河西都尉府裡那樣答應繼續成全她的夢想,這個必須得好好考慮一下。
  
  就李玄度現在對自己仿佛比一開始厭惡更甚的糟糕境況而言,她想再故技重施,單靠訴說幼年悲慘往事流幾滴眼淚再送扇花糕來博取他的同情心,恐怕是行不通了。一回兩回都這樣,眼淚流得再漂亮也是沒用。
  
  但菩珠並不打算放棄。
  
  現在這個情況,和爭寵是同一個道理。想要從一個人的身上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那就必須把一個人的弱點吃透,所謂的打蛇七寸。
  
  世上的人各種各樣,各有缺點。有人愛財,有人好色,有人圖的是虛名。
  
  李玄度不是神仙,怎麼可能沒有弱點。
  
  他的弱點,就是自己可以利用的突破口子。
  
  菩珠想前世的李玄度,想今生河西初遇的李玄度……想了大半夜,終於在心裡慢慢地有了一個想法。
  
  老實說,如果不是這次情況太特殊,搞不好極有可能壞了自己的前途,在沒有能力實現之前,她是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提及這件事。
  
  這本是她心底裡深藏的誰也不能碰觸的地方。
  
  但現在她能想得出的或許可以打動他的法子,就只有這麼一個了。她只能試一試。
  
  就算最後不成功,最壞的結果,不過也就是他不肯幫自己,沒什麼實際損失,頂多更厭惡自己罷了。
  
  事不宜遲,她在心裡計劃好,第二天便尋郭朗妻,說聽說安國寺的那株老牡丹,今年花開得格外盛,想趁最後的花期去賞花。
  
  安國寺的牡丹今年開花遲,敗花也遲,到現在花朵還掛枝,但估計也就只剩下這最後幾天的花期了,京都裡的男男女女趁著天氣晴好,這幾日紛紛去賞花,安國寺儼然又迎來一撥新的賞花潮。
  
  嚴氏自己忙,脫不開身,安排管事用馬車送她去。菊阿姆因為常年勞作落下腰疾,這兩日正好有點痛,菩珠勸她不必隨自己同行,在家中休息,只叫婢女帶上吃食籃、傘具、衣物等等出遊必備的物件,一道出了門。
  
  順利到了安國寺,差不多晌午,在寺裡得了一間用作歇腳的禪房,吃過素齋,胡亂看了一圈牡丹,菩珠就對管事和婢女說自己乏,要休息,讓他們自管賞花遊樂去,傍晚一道回去就是了。
  
  打發走跟前的人,她換上包袱裡預先準備好的一套男子衣裳,將長髮梳作小髻,束於頂,戴上小帽,套上屐子,趁人不備,從山寺的後門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今日出來的真正目的地,自然是紫陽觀。
  
  道觀距安國寺不遠,早晚相互能聽對面山門之後傳來的晨鐘暮鼓之聲。很快就到了。
  
  道觀的香火本來就沒寺廟興盛,何況這裡今日也沒牡丹可賞,香客全都去了那邊,這邊門前冷冷清清,只有一個道童坐在台階上打著瞌睡。菩珠入三清殿跪拜上香,獻上香火錢後,向道童打聽秦王,得知果然來了這裡,已經幾日了。
  
  菩珠道:“勞煩童子,可否領我去秦王殿下的觀舍?”說著往道童手裡放了幾個錢,笑道:“去買果子吃。”
  
  道童歡天喜領她去,穿過幾座大殿,經過一道墻,到了道觀西側,指著前頭台階道:“大王就在那裡修道。”
  
  菩珠望見一片鬱郁蒼蒼的千年松柏,盡頭一座觀舍,門楣之上,橫著「玉清殿」三字匾額,耳畔只有幾聲不知哪裡發出的清脆鳥鳴之聲,愈顯四周寂靜。她沿落滿松針的石階上去,來到門前,看見兩個守衛攔著,便報上名字,說秦王認得她,她有事求見。
  
  她雖青衣小帽,但身形臉容聲音全是女子樣子,守衛對望一眼,一人進去,很快出來,道秦王閉關,不見外人。
  
  菩珠怎輕易掉頭,問何時閉關出來,守衛閉嘴不語。菩珠猜李玄度不見自己,只好道:“我還認得葉衛士令,他在嗎。”
  
  守衛不耐煩了,上前驅趕,菩珠被驅下了台階,卻不走,一直在台階下徘徊,良久,葉霄匆匆出來了,看了眼她的模樣,皺眉道:“小淑女,殿下這幾日清修,外人一概不見,你快走!”
  
  菩珠懇切地道:“我真的有重要事要見秦王,就占他片刻功夫而已,懇請衛士令再替我通報一聲。”
  
  葉霄道:“小淑女,說了殿下清修,你怎不聽?罷了,你要等,自己等便是。”丟下她轉身上去了。
  
  既打定主意到了這裡,沒見到人,菩珠怎肯走,繞著觀舍圍墻走了一圈,實在找不到可鑽的空子,圍墻也是高聳,自己不可能爬進去,只好又回到門前,準備看機會行事。
  
  她一等便是大半個下午,李玄度始終沒有露面,她也沒什麼機會可乘,倒是天色慢慢轉陰,頭頂烏雲密布,忽然一陣大風刮過,松林裡風聲簌簌。
  
  要下雨了!
  
  轉眼之間,豆大雨點落下,肩上衣裳便被打濕。
  
  菩珠心中焦急,急忙再次來到門前,請求見葉霄。
  
  葉霄轉到後殿,望著前方那道青幔後的若隱若現的身影,遲疑道:“殿下,外頭要下雨了,小淑女還不走,應當是真有事……”
  
  “說了不見。她要淋雨,淋便是了。”一道聲音從青幔後傳了出來,語調冷漠。
  
  葉霄無奈,只得再次出來,站在門口,對著菩珠道:“小淑女,殿下今日真的閉關,天要下雨,你還是速速回去……”
  
  “殿下!”
  
  菩珠望著他的身後,忽然眼睛一亮,面露喜色,高聲喊了一句。
  
  葉霄下意識地扭頭,身後空盪蕩並不見人,意識到是被她騙了,但還沒來得及轉回頭,菩珠已將他一把推開,從他身邊飛奔而入,朝他方出來的後殿方向奔去,徑直衝到那張正隨風舞動的青幔前,一把掀開,口中道:“殿下——”
  
  她的聲音驀然凝固,腳步也硬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殿內幽森森涼汪汪的,一尊半人高的紫金大香爐後,李玄度肩上只披一件寬大的白色直領鶴氅道袍,腰鬆鬆繫帶,鎖骨下的胸膛,露出了半片。
  
  他赤著雙足,一膝弓起坐在一張紫竹雲床之上,面向著大開的西窗,手握一壺酒,正微微仰脖,直接對著壺嘴在飲酒。
  
  風大作,從西窗涌入,殿內青幔狂卷,他垂在雲床下的袍角和大袖也隨風狂舞,聽到動靜,偏過臉來,只見眼角瀲灩,眼底赤紅,一道艷紅色的葡萄酒液正沿他脖頸那凸出的喉結流下,如一道血,慢慢地流到胸膛,最後滲進那片散亂衣襟之中。
  
  菩珠萬萬沒想到,這人竟如此「閉關」。
  
  她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吃驚不已。
  
  李玄度咽下了方喝的那一口酒,喉結隨他吞咽動作,上下微微滾動了一下。
  
  “小淑女!你怎如此行事!”
  
  葉霄有點氣急敗壞,這時追了上來,見狀,慌忙向李玄度請罪,道是自己失職。
  
  李玄度恍若未聞,手依然握著酒壺,冷冷地瞥她一眼:“見我何事?”
  
  葉霄一頓,知主上是要留她了,便也不再強行趕人,只惱火地看了一眼菩珠,退了出去。
  
  菩珠這才回神,忙道:“殿下,我知我冒昧至極,但我遇到了一件難事,我所知的人裡,除了殿下,無人能夠幫我,故不得不來此求見,懇請殿下助我。”
  
  李玄度淡淡道:“太子也不能助你?”
  
  “不能!”菩珠語氣乾脆。
  
  “除了殿下你,誰都不能助我!”
  
  李玄度嗤笑了一聲,隨手將酒壺放在腳邊,歪過身體,靠在雲床頭上,臉偏向她。
  
  “哦,說來聽聽。”他的語氣是漫不經心的。
  
  菩珠的眼睛頓時有點沒地方放的感覺,最後只好盯著他身前的那只大香爐道:“長公主昨日來郭家探望我,還向郭太傅妻問我的生辰八字,她極有可能是想替她兒子娶我。我不能嫁他。”
  
  他沒有反應,一動不動,看著她。
  
  或許是微醉的緣故,一雙眼珠色澤暗沉,泛著琥珀的深色。
  
  菩珠盡量忽略來自於對面的一種無形的但卻幽幽的壓力之感,解釋道:“我真的沒有勾引你外甥。是他那日自己跟著小王子來驛館的,不信你可以問小王子,我絕對沒有騙你。我承認,我確實對太子用了點手段,但除了太子,別的人,我絕無半點想法……”
  
  李玄度忽然仿佛變得不耐煩起來,或者是他喝醉了,從雲床上坐了起來,伸足下床,下去的時候,衣袖勾了酒壺,壺傾覆在雲床上,艷紅的酒水流了出來,漫在紫竹榻上,迅速地染紅他道袍的一角。
  
  他看都沒看,赤足踏地。
  
  “我為何幫你?”
  
  他冷冷地道,從她身邊經過,隨即朝外大步而去。
  
  菩珠轉過身,盯著前頭那個離開的在狂風裡道袍涌動的背影,用清晰的聲音說道:“為了將我父親的亡骨從異族敵人的荒原裡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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