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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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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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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5:3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三十章

  裴寂做了個噩夢。

  夢裡他又回到了曾經生活的家,那間貫穿他整個童年的地窖。

  地窖狹窄逼仄,不見陽光,娘親厭惡見到他,每當不高興的時候,都會將他關進那處小小的房間。當裴寂獨自待在那裡,濃郁的黑暗彷彿就是世界的全部。

  ——其實對於他來說,地窖反而是一種十分僥倖的解脫。那地方只有他一個人,不會受到娘親毫無緣由的打罵與責罰,只要蜷縮在角落閉上眼睛,就能在睡夢中度過一段寧靜祥和的時光。

  而此時此刻,他再一次來到了地窖裡。

  四周依舊伸手不見五指,瀰漫著刺骨的寒意。黑暗與涼氣如蛛絲結成天羅地網,悄無聲息地將他籠罩,伴隨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忽然地窖頂端的入口被人打開,裴寂見到他過世已久的娘親。

  女人保持著她死去時候的模樣,曾經風姿綽約的面龐已然面目全非。

  臉頰漲成了淺紅偏褐的怪異色澤,一雙瞳孔高高翻起,幾乎在眼眶中見不到蹤影,只能看見夾雜著紅血絲的眼白,如同滲了血跡。

  她的身體扭曲成一種極度不合理的姿勢,彷彿每個關節都被打斷重組,一步步向他靠近時,骨頭發出咯咯的碰撞聲。

  「你這個野種!妖魔!」

  女人的聲音一遍遍迴蕩在他心口,如同寒夜裡綿長的鐘聲,叫人聽得遍體生寒。她臉上的憎恨與嫌惡越來越濃,聲線也越來越尖利,像把長刀劃破耳膜:「你身邊從沒發生過任何好事,遲早把所有人都拖累掉。災星,你怎麼不去死?!」

  他猛地一驚。

  隨即喘息著睜開雙眼。

  身體的各個角落都遍佈著撕裂般的劇痛,之前被玄燁所傷的地方彷彿有熊熊烈焰在不停灼燒。他已經習慣了疼痛,卻還是不由得下意識皺起眉頭。

  腦袋嗡嗡發疼,體內的魔氣與劍氣終於恢復了平靜,但引起的疼痛依舊存在,如同千萬隻小蟲子撕咬著骨髓。

  在修仙界裡,越級殺人並不是多麼稀奇的事。然而金丹圓滿與元嬰大成之間的差距不容小覷,更何況玄燁曾經還是個化神期高手,要想打敗他,必須豁出性命。

  與寧寧等人不同,裴寂早就習慣了在生與死之間摸爬滾打,因而並不畏懼死鬥,只要能殺敵,寧願賭上包括性命在內的一切。

  ——更何況他這條命無牽無掛,並不值錢,就算當真死了,也不會有誰受到損失。

  少年的神色黯了些許,抬眼打量週遭景象。

  與玄燁一戰後他便失去了意識,此時應該已被送入醫館療傷。

  鼻尖縈繞著輕煙般的藥草氣息,因為平躺在床上,裴寂睜眼便看見深褐色的房樑。再微微偏過腦袋——

  有人坐在他床邊的木凳上。

  裴寂從沒想過,當自己醒來時能見到有誰陪在身邊。

  無論是小時候渾身是傷、又冷又餓地昏倒,還是後來在戰鬥中重傷昏迷,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咬著牙苦苦熬過,等甦醒後獨自找些藥草療傷。

  那人身上的樹木氣息與藥味融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充盈整個空間的苦。

  她穿著條淡紫色長裙,黑髮無比乖順地垂落在胸前,由於拿著本書遮掩起整張面龐,讓裴寂見不到她的模樣。

  他只能看見那本書上的幾個大字。

  《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

  裴寂忍了疼,有些遲疑地低聲道:「……小師姐?」

  寧寧似乎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醒來,一雙手無比倉促地晃來晃去,那本《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像雜耍似的上上下下,不斷來回於兩手之間,最終被她猛地一闔,丟到另一邊的木桌上。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臉一片緋紅,像做了某種虧心事,故作鎮定地與他四目相對;

  每次見到她都會大呼小叫的承影也莫名其妙閉了嘴,安靜如雞。

  裴寂不明所以,皺了皺眉。

  「你嚇死我們了!」

  寧寧在短暫的沉默後沉聲開口,但由於臉上的淺粉與略顯慌亂的語氣,讓整句話都顯得不那麼有威懾力:「居然把魔氣引進劍裡……要是掌控不當,別說對付玄燁,你連自己這條命都保不住知不知道!」

  裴寂眼底浮現一絲嘲弄的冷笑,敷衍地應了聲:「嗯。」

  寧寧是朵自小便被精心呵護的嬌花,因而裴寂不會,也不想浪費時間去告訴她,這種事情他早就習慣。

  沒有退路、沒有倚仗,如果不拼盡全力去賭,死的只會是他自己。

  「你這個『嗯』也太敷衍了吧。」

  寧寧說話不愛藏著掖著,發出一聲類似於低哼的氣音,別開視線不再看他,語氣有些僵硬:「之前在古木林海也是這樣,你總是一個人衝在最前面去扛……明明還有我們。」

  裴寂微微愣住。

  「我知道你以前習慣一個人,但現在跟那時候完全不一樣。」

  她似乎很不習慣說出這樣的話,神情彆扭得厲害,最後乾脆破罐子破摔,直勾勾看向裴寂眼睛:「總、總之,小師弟就要有小師弟的樣子,不要總想著逞英雄,偶爾也要給前輩們一點表現的機會啊!你師姐還沒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地步,我也是可以保護你的!」

  說到這裡,語氣又瞬間軟了下去:「……不過這次還是要謝謝你,就是那個,幫我阻止玄燁。謝謝了,回去請你吃大餐——以後還是要把信任分給我們一點嘛,別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裴寂從沒想過,寧寧會說出這樣的話。

  原來她並非想高高在上地訓斥他不懂得惜命,而是氣他刻意將自己排斥在集體之外,始終踽踽獨行。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不用拼了命地獨自往前衝,我也可以保護你。

  他獨自在泥潭裡野蠻生長多年,早就能面無表情地承受一切惡意與苦難,可乍一聽見這番話,卻還是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絲無措的情緒,不知應該如何回應。

  面色蒼白的少年終於露出了些許類似於迷茫的情緒,黑瞳中猶有迷霧,將不久前的陰翳與冷戾盡數遮蓋。

  寧寧見他神色有所緩和,帶了點得意地哼笑一聲:「我可不是肉麻啊!只是因為你這樣做出盡風頭,讓我這個當師姐的很沒面子。」

  承影終於說話了:「你發現沒有?寧寧每次關心你,都要胡謅一些傻傻的藉口,用來跟你撇清關係,其實她的意圖那麼明顯,誰都能看出來。」

  說罷又忍不住嘿嘿笑:「掩耳盜鈴也這麼可愛,不愧是她。你千萬不要戳穿啊裴小寂。」

  它這段話剛說完,房間裡便突然襲來一股濃郁藥草氣息。

  一名白衣醫女推門而入,手裡端了個盛滿湯藥的瓷碗,緊隨其後的是個儒雅青年男子,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氣。

  寧寧與他們對望一眼,耐心介紹:「這兩位是醫館裡的謝姑娘和陳郎中,多虧他們,你才勉強續了口命。」

  「小公子終於醒了。」

  聽裴寂道了聲謝,醫女淡聲笑笑,瞥向坐在他身旁的寧寧:「寧寧姑娘自從將你送來這醫館,便一直茶飯不思地守在床前,你要是再不睜眼,我都替她著急。」

  寧寧陡然睜大眼睛:「我只是、只是想要節食減肥!節食的事,能叫『茶飯不思』嗎?」

  她說罷停頓片刻,似乎想起什麼,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花花綠綠圓圓滾滾的小東西。裴寂凝神看去,發現是一堆糖果。

  「我今日和師姐他們上岸遊玩,買了點糖果帶回來。反正一個人也吃不完,乾脆分你一點好了——我聽說這藥很苦的。」

  不知怎麼,一旁的醫女與郎中同時發出一聲低笑。

  裴寂遲疑半晌,輕輕搖頭:「我不怕苦,不用這個。」

  「小公子,你便收下罷。」

  醫女笑得曖昧,用空出的左手掩住嘴唇:「這好歹是寧寧姑娘的一番好意,你要是拒絕,她該傷心了。」

  郎中亦是神神秘秘:「這藥的確很苦,你吃了糖,總不會吃虧。」

  寧寧似乎有些生氣,氣呼呼地望著他,只不過怒而不言,明面上仍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於是裴寂只好點點頭,當即被她強塞了一顆糖果在手心裡頭,聽見寧寧乾巴巴的聲音:「你先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其實他很少吃糖。

  小時候的裴寂怕苦也怕疼,後來對這些漸漸習慣,無論多麼苦的藥物,都可以屏著呼吸一口氣吞下。雖然嘴裡還是會殘留許多令人不適的味道,但他總歸可以咬著牙慢慢忍受。

  只要熬過了最苦最疼的時候就好。

  他有些笨拙地打開包在糖外的紙片,見到一顆奶白色小圓球。這是種令人舒心的顏色,彷彿濃郁的霧氣或香甜的牛乳,毫無雜質地融成一團。

  裴寂極快地看一眼寧寧,將它送入口中。

  清甜的牛奶香氣席捲舌尖,帶了點淡淡蜂蜜味道。他的喉頭本來還殘存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在這股香氣之下,竟悄無聲息消彌殆盡,餘下沁人心脾的奶香。

  他的瞳仁裡往往帶著幽暗戾氣,如今卻彷彿被香氣悄悄溶解,化作一汪安靜的水流,終於有了幾分尋常少年人的模樣,顯得溫和而無害。

  寧寧板著臉,目光和語氣都是淡淡:「怎麼樣?」

  「……很甜。」

  裴寂點頭:「多謝師姐。」

  她似乎本打算勾起嘴角,然而唇邊剛剛往上揚,就被強行壓了回去,變成薄薄一條平直的線:「那就好。算你有眼光。」

  「寧寧姑娘,我聽城裡的妖傳來消息,說玄虛劍派的幾位長老前來此地,正等著你前去。」

  醫女的笑自始至終沒停過,此時加重了語氣:「我倆會幫你照顧好小公子,不用擔心。」

  寧寧又胡亂塞給裴寂一把糖,聞言皺起眉頭:「姐姐,什麼叫『幫我照顧』,我一點都不擔心他。」

  她說完便匆匆道了別,臨走前不忘叮囑:「別忘了這些糖啊!我用私房錢買的,全是你師姐的血汗錢,一定要好好對它們!」

  裴寂只得點頭。

  「小公子可別信寧寧姑娘的那些話。」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醫女才低聲笑道:「近日少城主現身,長老們又被押進詢審堂公審,大大小小的事兒一大堆,我們哪有時間去岸上遊玩。那糖啊,是寧寧姑娘自己特意上岸為你買來的。」

  「聽說她還在岸上的城裡迷了路,好不容易轉悠出城,又在林子裡迷路了一回——你也別覺得她傻,寧寧姑娘回到迦蘭城的時候累得動彈不了,身上被包紮好的傷口也全裂開了。」

  一旁的郎中也笑:「她說我們的藥聞起來太苦,特意為你買了不少糖回來,坐在醫館前一個個試味道,被好幾種酸得牙疼——你如今吃的這顆是不是挺甜?全是寧寧姑娘一種接一種選出來的。」

  裴寂沒有回應,只低低「唔」了一聲,然後面無表情地接過瓷碗,低頭喝藥。

  耳根卻毫無徵兆地騰起一陣薄薄的紅,如同一筆清淺的水墨,溫溫柔柔點在少年人瑩白的皮膚上。

  真奇怪。

  曾經無比厭惡的藥味此時入了口,竟不再那樣叫他難受了。

  醫女抿唇微笑,一副「我都明白你也不用說話」的模樣,墊腳對著郎中悄聲耳語道:「小公子害羞了。咱們別再逗他。」

  後者瞭然點頭,悠然應聲:「年輕好啊,年輕好。」

  「哎喲喲。」

  承影拚命忍笑,用了非常誇張的播音腔,如同聲情並茂地朗誦小學生作文:「嘗到糖果的是舌頭,其實心裡才是最甜的,我說的對不對?」

  頓了頓,又爆發出更加肆無忌憚的笑:「你剛剛是不是偷偷摸摸笑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別不承認!哇!臉紅了!裴寂居然也會臉紅!我的天哪!」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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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5: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迦蘭古城 第三十一章

  城主府的迎客廳裡,氣氛多多少少有幾分尷尬。

  昨日鄭薇綺在咒令驅使下秒變霸道總裁,竟把真正霸總屬性的江肆逼得啞口無言,硬生生落了下風,淪為一朵倉皇無措的柔弱小白花。

  後來賀知洲領著大夫走到他們身邊,沒想到鄭薇綺咒令還沒過,一把拍開他伸過去的手,揚眉冷笑道:「我允許你碰他了,嗯?這隻手,是你自己剁還是我來?」

  大夫面色驚恐地沉默片刻,悄悄在他耳邊問:「她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

  總之鄭薇綺最終被五花大綁地抬走,一場鬧劇總算宣告結束。

  她清醒之後發誓再也不見江肆,奈何今日門派裡的掌門、天羨子與真霄劍尊一併前來,縱使百般不情願,也不得不去迎客廳會見他們。

  「此番多虧幾位少俠,才挽救迦蘭城於危難之中。」

  撇開私底下的降智言論,江肆在明面上還是很上得了檯面。

  一襲寬大玄衣勾勒出周身沉穩淡漠的氣場,輕裘緩帶,玉樹瓊枝,聲線亦是醇厚如酒,帶著世家子弟獨有的矜貴:「江某感激不盡。」

  仍然保持著孩童模樣的掌門人紀雲開淡聲笑笑,由於身高不夠,正趴在桌子上努力把手往前伸,試圖搆到一個茶壺:「少城主不必言謝。降妖除魔乃玄虛劍派弟子的本分,更何況魔君一事事關重大,必不能掉以輕心。」

  坐在他身旁的真霄淡淡一瞥,不動聲色地把茶壺往紀雲開身邊靠攏一些:「不錯。少城主有所不知,仙魔大戰之後,魔族雖損失慘重、銷聲匿跡,但仍有餘孽妄圖捲土重來,引得各界生靈塗炭。近日魔氣在各地時有現身,要是放走玄燁,恐怕又是一陣血雨腥風。」

  「迦蘭陷落三百年,城中妖族有如井底之蛙。」

  江肆喟嘆道:「想必仙魔大戰,正道亦是損失慘重。」

  鄭薇綺悄悄嘟囔:「你也知道自己是個老古董啊。」

  她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卻還是被江肆極淡地瞥了一眼。玄虛劍派大師姐從來不甘落於下風,於是把眼睛瞪得更圓,氣勢洶洶地瞪回去。

  「可不是麼。」

  天羨子少見地斂了笑,喝茶入腹:「曾經劍道三位大能,何掌門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溫鶴眠修為盡失,躲在幽谷裡不願意出來;至於萬劍宗那位……更是神形俱滅,連屍首都沒剩下。」

  「好了好了,今日小弟子們好不容易立了大功,我們這群老古董怎麼一個勁地傷春悲秋?」

  紀雲開笑意盈盈,聲線雖是孩童般的稚嫩,卻字字句句透出不容置喙的壓迫感:「我聽說裴寂重創魔君,不知那孩子情況如何?」

  寧寧輕聲應答:「已經醒過來了,正在醫館修養。」

  「此次能大獲全勝,孟卿長老功不可沒。」

  天羨子向一旁端坐的白髮老者敬了杯茶:「在玄燁身邊臥薪嘗膽蟄伏多年,苦心孤詣地挽救迦蘭城於危難之中,在下著實佩服。」

  孟卿搖頭道:「孟家世代忠於迦蘭城,我總不能讓列祖列宗蒙羞。多虧有少城主布下的局,才讓迦蘭城不至於毀於魔修之手。」

  他語氣謙遜,聽不出太大起伏,坐在孟卿身旁的孟佳期卻鼻尖一酸,輕輕吸了口氣。

  潛伏在玄燁身邊,不但意味著隨時都有可能被那個喜怒無常的魔君奪取性命,還不得不承受來自全城妖族的厭惡與謾罵。

  當初她以為爹爹背叛迦蘭,氣得破口大罵、直言斷絕父女關係,而今想來,只覺得恍然如夢。

  這場延續了三百多年的局,大家都付出良多。

  「我問心無愧,唯一對不住的,是家裡的這個女兒。」

  孟卿說著長嘆一聲:「佳期受苦頗多,我卻不能陪在近旁。」

  紀雲開笑道:「與玄燁一戰,令千金與這位秦公子亦是有功。女兒如此深明大義,孟長老理應高興才是。」

  被莫名其妙叫到的秦川滿臉茫然,怔怔抬起腦袋,橫肉遍佈的粗獷臉龐上儘是天真的困惑。

  他就這樣愣愣地發了會兒呆,不知想起什麼,似乎來了點興致:「你們都是玄虛劍派的長老嗎?不知真霄劍尊是否也在其中?」

  哦豁,難道這還是個小粉絲。

  天羨子嘿嘿笑笑,不著痕跡地瞥了瞥自家師兄。

  真霄性情冷淡,但每每遇見崇拜他的小輩,一頓天花亂墜的彩虹屁誇下來,往往能讓冷心冷情的堂堂劍尊臉頰泛紅,前所未有地感到不好意思。

  身為親親師弟,他當然要趁機捉弄一番。

  「真可惜,真霄劍尊事務繁忙,今日無法前來。」

  天羨子眼睛眯起,活像隻心懷不軌的狐狸:「怎麼,你很想見他嗎?」

  不遠處高大的中年壯漢微微一愣,隨即拚命點頭:「我想見一見真霄劍尊的長龍!」

  鄭薇綺剛喝下的一口水直接噴出來。

  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今天可能會沒有半條命。

  「長、長龍?」

  天羨子萬萬沒想到會聽見這種詞語,嘴角一抽:「你說的這『長龍』,它是個什麼東西?」

  偏偏秦川一本正經,襯托得天羨子才是心懷不軌的那一個。然而當前者繼續憨厚開口,連紀雲開也差點噴出一口茶水來。

  秦川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就是他經常用來捅女弟子的那條啊。」

  這是什麼虎狼之詞。

  當下滿廳駭然,孟佳期面無表情地以手遮面,寧寧與賀知洲對視一眼,生無可戀。

  罪魁禍首鄭薇綺艱澀一笑,滿目滄桑:「哈哈,秦川在說什麼呀?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川兒快別說了,咱們喝茶。」

  誰知真霄面色陰沉,步步緊逼:「不,繼續——真霄劍尊怎會無緣無故刺傷女弟子?」

  「這我就不知道了。」

  秦川哪裡懂得書裡的情情愛愛,有些苦惱地皺起眉頭:「不過真霄劍尊很厲害啊!我看話本子的時候,裡面寫他什麼『驅動長龍,九淺一深』,『冰火雙重,惹得女弟子氣喘連連』,一聽就是十分厲害的劍法!」

  頓了頓,又遲疑道:「只不過每次和他練劍的女弟子都好可憐,總要被長龍刺穿身體,還疼得渾身沒有力氣,一直求饒他也不聽。劍修練劍的時候,都這麼不留情面的嗎?」

  天羨子實在沒忍住,嘴角抽搐著勾起一個瘋狂上揚的弧度。

  真霄似乎明白了什麼,冷聲一笑:「哦?關於真霄劍尊,你還知道什麼?」

  「你也很崇拜他?」

  秦川樸實地咧了咧嘴,笑得天真無害:「我看過書,對他瞭解得一清二楚——我還知道真霄劍尊的口頭禪呢!」

  口、頭、禪。

  鄭薇綺表情管理失控,整張臉如同揉壞了的麵餅,亂糟糟又慘白白。

  不要啊——!秦——川——!

  直到多年以後,秦川也忘不了當日在城主府迎客廳裡的場面。

  玄虛劍派的長老們各個欲言又止,另一邊的小徒弟們紛紛摀住眼睛耳朵,不聽也不看,氣氛之凝重悲哀,宛如出喪。

  而處在風暴中心的中年男人輕啟嘴唇,模仿著話本子裡男主人公邪魅冷厲的模樣,用剁肉般的語氣,咆哮著說出那句在心底珍藏已久的台詞——

  「現在就讓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男人!呃,吼啊!」

  那聲莫名的低吼絕對堪稱精髓。

  他永遠都記得,每次劍法練完,都是以真霄劍尊的一聲低吼宣告終結。多麼霸道,多麼熱血,多麼有男人味。

  這是心的呼喚,愛的奉獻。

  滿廳寂然,不知是誰噗嗤笑出了聲。

  秦川絲毫沒察覺眾人越來越黑的臉色,說罷又道:「你要是想知道具體內容,可以找鄭姐姐借書來看,她很大方的。」

  危,鄭薇綺,危。

  真霄神色淡漠,指尖一動,鄭薇綺的儲物袋便徑直飛入他手中。不過輕輕一抖,就從中掉出幾本鵝黃色封皮的書。

  《嗜血危情:天羨長老的狂寵》、《萌寶來襲:掌門太難纏》、《負了如來還負卿:我娘與明空小師傅的二三事》。

  一個比一個辣眼睛,一個賽一個毀三觀。

  尤其是最後那本《我娘與明空小師傅的二三事》,單看書名就覺得喪心病狂,連佛祖看了都要掉眼淚。

  真霄面無表情,拿起掉落在地的最後一本書。

  只見封面上大大咧咧寫著一行字。

  《被真霄劍尊與天羨長老同時求婚後》。

  後面還跟了簡介:

  [他,嗜血無情,風華絕代,卻將她按在牆角:「女人,我不介意陪你玩一場禁忌遊戲。」

  他,縱情肆意,俊美無儔,卻紅著眼拉住她的手:「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當她遇上他與他,注定在愛情的漩渦裡無處可逃。

  紅塵倦,淚已殤,誰成了誰的劫,誰又是誰的緣。她淡聲笑道,小孩子才做選擇,我,要吃兄弟蓋飯!]

  神他○兄弟蓋飯。

  真霄:「呵。」

  這位向來是不大會笑的。

  此時此刻的這聲笑卻無比清晰,像是一陣突然響起的爆破音,用書裡的話來講,端的是六分冷酷三分戲謔,還有百分之十蠢蠢欲動的殺機。

  總而言之,笑出了殺人的感覺,還是五馬分屍的那種。

  鄭薇綺心知大事不妙,本想掙扎著來上一句:「師伯,您聽我解釋。」

  奈何一時心急,竟然把真心話脫口而出:「師伯,您聽我狡辯!」

  論作死,她一直可以的。

  此言一出,現場便陷入了一片頗為幽謐的寂靜,讓孩子本就岌岌可危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

  ——俗話說得好,壓死駱駝的往往是最後一根稻草。

  哪成想鄭薇綺不信這個邪,親手搬來一頭大象,直接砸在駱駝身上。

  這哪裡還有半分活路,立馬就沒了。

  賀知洲默了半晌,滿臉悲切地壓低聲音:「大師姐,記得保持微笑,這樣死的時候才不會有太大怨氣。」

  寧寧痛心疾首,雙手掩面:「師姐別怕,同門情深,我們自會幫你。」

  還是寧寧靠譜!

  鄭薇綺正想聽她的計策,不成想耳邊卻傳來小姑娘的幽幽低語:「你想要元寶還是紙錢?別客氣,反正也是最後一次送你點什麼東西。」

  ……豬隊友你們閉嘴啊!

  天羨子忍著笑長嘆一聲:「師兄啊。」

  鄭薇綺不愧是跟他最久的親傳徒弟,兩眼一黑,脫口而出下一句話:「別把孩子打死了,勉強留條命吧。」

  =====

  那邊的迎客廳雞飛狗跳,醫館中便顯得清淨許多。

  迦蘭城中有不少妖族剛剛甦醒,醫女和郎中馬不停蹄地在各家屋子裡來來回回趕,只留床上的裴寂一人在醫館之中。

  他平日裡要麼看書要麼練劍,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麼別的消遣方式。

  如今無所事事,將醫館粗略打量一番後,把目光落在了被寧寧落下的《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上。

  之前就聽他們提起過這本書,裴寂聽得雲裡霧裡,只覺得台詞古怪、人物性格與真霄劍尊渾然不符合,至於裡面提到的那些劍法——

  對了,他有空還得找師尊請教,再按照約定與師姐切磋。

  一想到寧寧,本來已沉寂下來的心臟又無端多了些許躁意,彷彿有股看不見摸不著的火苗,肆無忌憚地灼燒在心口上。

  裴寂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感受,無聲皺了皺眉。

  他閒來無事,加之對「雨打風吹劍法」十分好奇,便將一顆水果味道的糖銜在口中,忍著痛起身,打算從木桌上拿起書籍閱覽一二。

  「停停停!別過去!」

  不知出於何種緣由,原本安安靜靜的承影忽然尖叫出聲,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激烈,在輕咳一聲後尷尬笑了笑:「那個吧,你現在傷口還沒癒合,不能亂動的。那本書以後隨時都能看,何必急這麼一會兒——喂!裴寂你這臭小子!怎麼就不聽話呢!」

  裴寂沒理它,徑直走到木桌旁,拿了那本書再坐回床上。

  承影安靜如雞。

  末了又毫無徵兆地開口,彷彿瀕死的魚跳來跳去,進行最後的掙扎:「這就是本普通的女性向話本子,有什麼好看的?難道你還對長老的那些恩怨情仇感興趣啊?別看了別看了,看了也是浪費時間。」

  裴寂從小就有很強的逆反心,承影一個勁勸說不要看,他就偏要翻開這本書一探究竟。

  少年人修長白皙的指節落在冰涼紙頁上,輕輕打開第一頁。

  下垂的長睫抖落一片寂靜陰影,裴寂面無表情地看,目光不由得越來越黯。

  ——這本書裡的情節,怎麼看都不對勁。

  為什麼……在第一章節,男女主就脫了衣服?

  心頭彷彿有某個念頭在隱隱發芽,裴寂向來不懂得此中秘辛,硬著頭皮繼續看下去。

  結果後面的劇情就更加奇怪了。

  [幽谷輕開,潺潺流水芳香四溢,有如冰泉落花,嬌鶯鳴啼。

  真霄卻忽然停下,淡聲笑道:「求我,我就給你。」

  她兀地紅了眼眶:「師尊……你就算得到我的身子,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什麼叫「得到了我的身子,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承影語氣飄忽,呵呵一笑:「就是啊,咳,女主被真霄劍尊當成了練劍的工具人,強迫她在山谷中與他不停練劍。但她不甘心一輩子只是劍尊的陪練——人家志向高著呢。」

  裴寂沒說話,繼續往下面看。

  嘴裡的糖果被哢擦咬碎,甜香四溢,還夾雜了一點橘子味的酸。

  他涉世未深、一心練劍,雖然偶爾聽聞過男女之事,卻並不知曉其中門路。因此後來的情節,在裴寂眼裡就成了:

  [真霄低頭口住她的口口,口口長驅直入,激起一片口口。剎那間電流口口,兩人皆口口口口。]

  到後來便是[真霄口口口口口口,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這回承影是徹底胡謅不下去了。

  作者你寫這麼露骨幹什麼?帶壞小朋友知不知道!

  裴寂:……

  他哪怕再小學雞,再雞蛋殼,也該明白這是本什麼書了。

  所以當時承影聽完他切磋的那句話,破天荒地閉了嘴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說話,不久後突然爆笑出聲。

  所以當時寧寧看書時發現他醒來,才會突然間滿臉通紅。

  「哈,哈。」

  承影發出兩道無比淒涼的笑:「別看了,裴小寂,聽話。」

  裴寂卻全然聽不見它的聲音,腦子裡一片空白,懵得厲害。

  既然這本書裡的內容如此,那昨夜寧寧他們所說的「雨打風吹劍法」,想必也是信口胡謅,哄騙涉世未深的秦川而已。

  而他卻傻乎乎地一本正經告訴她,等以後學有所成,再一道切磋這劍法。

  ……他都說了些什麼啊。

  當時寧寧怎麼回答的來著。

  有緣切磋。

  潮紅自耳邊一直蔓延到臉頰,向來面色冷冽的少年失了言語,心臟砰砰直跳,呼吸亂成一團。

  包裹著繃帶的手指用力攥緊書頁,雪白繃帶上隱隱暈出幾分淺淡的血色,他聽見承影的聲音:「看開點,那個,這個,嗯……寧寧她都懂,你還小嘛。」

  他們倆分明差不多大。

  裴寂咬了咬牙,眼底的慌亂與羞赧被濃郁戾色掩蓋,沉聲問它:「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承影答非所問,語氣飄到了天上,牛頭不對馬嘴:「今天天氣不錯,風兒著實有些喧囂。你睏了嗎?我有些睏了。」

  然後便徹底死遁,一點聲音也不剩下。

  裴寂心裡又煩又亂,忽然聽見門外響起一道陌生男音:「寧寧姑娘,又來看你小師弟啦?」

  然後是寧寧一聲長長的「噓——」。

  大概是覺得他可能聽到,末了又補充一句:「我就是順道路過,來瞧他一眼。」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猶如催命符咒,少年薄唇緊抿,將《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迅速藏在被子裡。

  一抬頭,便看見寧寧的身影。

  裴寂傷勢很重,理應躺在床上凝神休息。見他醒著,寧寧有些意外:「你坐在床上做什麼?當心傷口又裂開。」

  頓了頓,又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個淡藍小瓷瓶:「師尊他們都來了,等和少城主商討一番妖界事宜,便來醫館看你——喏,這是掌門送你的凝仙玉露,對療傷和恢復靈力很有用。」

  裴寂垂著眼睛不去看她,等從寧寧手中接過瓷瓶,卻發現她並未鬆手。

  兩人同時握著瓶子,手指一上一下,相距毫釐之間,似乎能隱約感受到從少女身體裡流淌出的溫和熱氣,一點點觸碰在他冰冷的皮膚。

  他的耳根仍然紅著,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眸。

  隨即見到寧寧低頭俯著身子,靠得比之前更近一些,緊緊盯在他如同落了霞光的臉龐:「你的臉好紅,是不是發燒了?」

  寧寧的模樣很漂亮。

  與修真界裡的諸多女修不同,她身上並沒有太多超絕出塵的氣質,要說什麼「宛如謫仙」,自然也是遠遠沾不上邊。

  她的漂亮沾染了一些紅塵煙火裡的靈氣,一雙圓潤的杏眼裡是秋水盈盈,時時刻刻泛著瑩潤的光。微微笑起來,瓷白的臉上還會出現兩個小小梨窩。

  彷彿觸手可及,卻又像一朵軟綿綿的雲彩,輕飄飄懸在天邊。

  而此時此刻,她正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還不等裴寂開口說話,一隻裹挾著熱氣的小手便輕輕覆在他額頭。

  似乎被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寧寧微微睜大眼睛:「好燙。你怎麼會發燒?」

  裴寂被噎了一下。

  壓根不是這樣。

  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去幫你叫大夫,你是不是睡覺踢被子了?明明都這麼大了,還——」

  她說著忽然愣了一下,彷彿終於想起某個被遺忘的事物,僵硬地轉過腦袋。

  桌子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我和真霄劍尊的365天》的影子。

  寧寧呼吸一滯。

  不會吧不會吧。

  那本書……不會被裴寂拿了吧?

  「我落在醫館的書——」

  她的語氣弱了許多,帶著不確定的試探性語氣:「你知道去哪裡了嗎?」

  裴寂沒立即接話,面無表情地扭過頭,死死盯著身旁的牆壁。本想等臉上滾燙的熱潮漸漸褪去一些,想起那本書,卻不受控制地越來越燙。

  過了半晌,才啞聲應道:「醫館人來人往,或許是被誰拿走了。」

  雖然不可名狀的小話本被陌生人拿走,這種事情的確很社會性死亡,但寧寧還是悄悄鬆了口氣。

  太好了!老天爺萬歲萬歲萬萬歲!那本書只要沒有被裴寂拿走,就一切都好說!

  她實在無法想像,要是裴寂這雞蛋殼看了書,究竟會演變成怎樣的景象。她那夜的「有緣切磋」不過是為了緩解尷尬,但從他的角度聽來,總帶著點兒曖昧的意思。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望見原本靠坐在床上的少年忽然躺下,用被子牢牢裹住身體。

  裴寂的臉還是很紅,尤其是他的膚色冷白如寒玉,便更顯得那些緋色格外突兀,無法掩藏。

  察覺到寧寧的視線,耳根便又是一熱,只得一言不發地把被子往上一拉,直接蓋住腦袋。

  「不勞煩師姐費心。」

  裴寂的語氣硬邦邦,聲音在被子裡顯得悶悶的,竟然有了點兒稱得上可愛的味道:「這種小病我自會處理,你大可去別的地方,不用理會。」

  這小白眼狼。

  她盡心盡力給他買糖果,還不時前來醫館看他,他卻毫不猶豫下了逐客令。

  寧寧撇了撇嘴,望一眼床頭被擺放整齊的包裝紙,隨口發問:「你全吃完了?這些糖味道怎樣?喜歡嗎?」

  被子裡藏著的裴寂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

  然後用了有些彆扭的語氣,遲疑地輕聲應道:「……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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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發表於 2021-3-8 00:26: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二章

  時間過得飛快,距離在迦蘭城與玄燁一戰,已經過了半月有餘。

  迦蘭城上的湖水在諸位長老協助下盡數消退,城中妖族也逐漸醒來,想必適應一段時日,便能與當今的修仙界慢慢接軌。

  裴寂與師姐受傷最重,經過這段時間的修養,也終於能行動自如。

  寧寧昨日練了整整一天劍,早晨剛出院門,就在不遠處聽見一陣氣勢洶洶的聲音。

  聲線明明是輕靈動聽的女音,卻被念出了視死如歸的語氣,如同平地驚雷,猿聲啼不住。

  「去你妹的干支造化靈集中央!陰陽五行周天在握,日精月華吞入丹舍啊甘霖娘!探取天根,真息生春。玄黃渾合,遍體更新。筋骨皮肉,來復你媽的乾坤棒棒錘!啊——!給我死!」

  吐字鏗鏘,一詞一頓。

  活生生把背書背成了喊麥的效果,彷彿下一秒便可以收拾收拾原地出道,藝名就叫MC鏗鏘玫瑰。

  寧寧這才想起來,大師姐多年未能畢業的學宮即將迎來一年一度的期末考,她要是再不能通過,就得繼續受整整一年的折磨。

  ——但這種一句一罵娘的背書方式也太那什麼了吧!師姐冷靜啊!

  寧寧心下擔憂,尋著聲音走去,果然在崖邊見到鄭薇綺。

  她仍然穿著男裝,青絲高束,清雋的五官被朝陽映出幾分暉色,乍一看去的確是個翩翩麗人,只可惜五官猙獰得厲害,再加上不斷從嘴裡咆哮出聲,生生把背書背出了殺豬的效果。

  察覺到有人靠近,鄭薇綺停下動作微微抬頭。見到來人是寧寧,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小師妹!」

  「師姐。」

  她方才的那段晨讀依舊縈繞耳畔,寧寧有些困惑:「師尊不是下了禁咒,不讓你說粗話嗎?」

  「這你就不懂了。」

  鄭薇綺神秘一笑,從懸崖頂端的巨石上跳下,撩動清風一片:「還記得那禁咒的內容嗎?」

  這件事寧寧自然不會忘記。

  大師姐在迦蘭城與少城主的那番口舌之爭堪稱絕唱,如今仍然高居寧寧心裡的「修仙界經典場面排行榜」前三名。

  至於那禁咒的內容是,只要爆粗說髒話,就會做出自己此時最牴觸的事情。如今她在背書時催動咒令——

  原來如此!

  寧寧恍然大悟地睜大眼睛,望向鄭薇綺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崇拜的意味。

  大師姐不愧是大師姐,她此時此刻最不想幹的事情必定就是背書,一旦利用天羨子給她施加的禁咒——

  就可以強迫自己不停去背,永遠不停下了!

  人才啊!

  一邊罵一邊背,兩兩相生,相輔相成,簡直是一個背書永動機。

  恐怕連天羨子本人也想不到,咒令會被用在這種地方。

  「我近日一直唸書,嘴巴和耳朵都快生繭子了。那些混蛋長老,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麼東西。」

  鄭薇綺說著咧嘴笑笑,眼睛討好般地彎起來:「小師妹,我學得出神入化,已經乏了。想不想和師姐一起去賺點零用錢?」

  寧寧一愣:「零用錢?去擺攤嗎?」

  「當然不是!我臨近考評,壓根沒時間下山購置。你不知道麼?在咱們山門裡,也是有賺錢門路的。」

  見小姑娘疑惑地皺了皺眉,鄭薇綺耐心道:「浮屠塔呀!越是高的樓層,掉落高階寶物的可能性就越大,要是運氣好,一整年的伙食費都不用愁——你不是還拿到過價值連城的鬼珠麼?」

  好像是。

  不過她送給裴寂了。

  「雖然遇見隱藏劇情的幾率很小,但就算是普通關卡裡掉落的東西,價值也都不低。咱們再找一個人,直接去極難模式的幻境,一場打下來,絕對收穫頗豐。」

  鄭薇綺笑道:「俗話說得好,三人成虎嘛!我新學的詞兒,活學活用,厲害吧!」

  寧寧:……

  寧寧痛心疾首:「師姐,『三人成虎』不是這麼用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出神入化」嗎?這次的考評你真的能通過嗎師姐???

  =====

  雨色空濛,霧氣連天。

  幻象逐漸在眼前浮現,寧寧首先感到的,是一陣直入骨髓的涼。

  鄭薇綺特意挑選了浮屠塔中出了名困難的層數,與她們一同進來的,還有出了名貧窮的賀知洲,和出了名凶惡的裴寂。

  與上次進入浮屠塔後彼此分散的情形不同,這回四人出現在了同一個地方。

  這裡像極了梅雨時節的江南小鎮,濃煙暗雨,織就出一張從天而落的大網,自雲端徑直垂墜到野草淺綠的衣衫上。

  如今應該正值傍晚,暮色將傾未傾,天邊見不到太陽或月亮,唯有棉絮般的雲層堆積成團,遮掩陣陣天光。

  他們正立於一處長堤之上,不遠處是條靜謐的河流,被乳白煙霧染成迷迷濛濛的深灰色澤。楊柳剪風,輕惹春煙驟雨,涼風輕輕過,吹皺寒鏡般的玉色長河。

  一座石橋橫亙於河流之上,回頭望去,則是青瓦白牆的低矮房屋,盡數浸潤在雨霧之間,看不清行跡。

  倒像是宣紙上一片暈染開來的黑色筆墨,顯得遙遠又不清晰。

  寧寧輕輕吸了口空氣,涼絲絲的甜意混雜了青草與樹木的味道,如同夏日品嚐到的清新小甜點,叫人神清氣爽。

  這個幻境在原著裡未被提及,因而她並不知曉具體情節,只聽鄭薇綺說過,曾經難倒了不少金丹乃至元嬰期的弟子。

  她沉迷於下山擺攤,很少來浮屠塔中闖蕩,聽聞這關難度極大,便一直沒來嘗試過。

  一道哭聲猝不及防地傳來,哀怨得像是不小心弄丟中了五百萬獎金的彩票。

  寧寧用靈氣遮擋了密密麻麻的雨絲,循聲望去。

  岸堤兩旁人跡寥寥,距離他們最近的,是個穿著翠色長裙的年輕姑娘。

  那姑娘撐了把繡著丁香花的油紙傘,正垂著腦袋輕輕啜泣,雖然以手遮面、看不清模樣,但從露花般搖曳的身姿與隱隱露出的面部輪廓來看,應該稱得上漂亮。

  她似乎在極力壓抑著哭聲,每道啜泣都支離破碎,如同被風吹散的碎屑,胡亂敲打在旁人耳膜上。當之無愧的冷漠淒清又惆悵,妥妥能去客串一次《雨巷》。

  「她哭得好傷心。」

  賀知洲凝神思考:「據我所知,在幾乎所有話本子的劇情裡,這種一個人走在雨中掉眼淚的情節都起源於一場悲傷的感情——這就需要我這個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出場,給她一點點安慰了。」

  鄭薇綺不愧是個老油條,淡淡瞥他一眼,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據我所知,在幾乎所有浮屠塔的劇情裡,那姑娘都只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妖魔——你可別中了美人計,剛一進來就被送出去了。」

  「妖魔又怎麼樣。」賀知洲前世不愧是個精通各種美少女戀愛遊戲的宅男,嘿嘿一笑後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回去之後給你講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以我的人格魅力,就算那是個妖魔鬼怪,也能扭轉格局,變成唯美的愛情傳說。」

  「就你啊?」

  寧寧也習慣了懟他:「要論愛情傳說,我家小師弟這張臉更適合當男主角哦。」

  裴寂抿了抿唇,沒說話。

  寧寧話音剛落,便聽聞耳邊的啜泣聲突然停下,隨即而來的,是什麼東西跌落在地濺起的嘩啦水聲——

  原來雨天地滑,那位綠衣姑娘哭著哭著便摔倒在地,油紙傘被風吹得倏然遠去,只留她獨自淋著雨,掙扎著起身。

  翠衫惹水,猶如一朵綻開的浮萍。

  而她的模樣也終於在雨霧中漸漸清晰,眉如遠山,秋水剪瞳,真真是哀婉幽怨,我見猶憐。

  「這時候就要輪到我出場了!裴寂你好好學著啊,以後把妹絕對能用到。」

  賀知洲壓低聲音:「這劇情我見過的,無非是將她扶起來噓寒問暖,然後在談話裡引出劇情。你們就好好看著吧。」

  頓了頓,又道:「你們覺不覺得,她的裙子像現在這樣一下子攤開,好像個圓圓的大蔥花餅?把我看得有點餓了——幻境裡能吃東西不?」

  寧寧:……

  就你這思想覺悟,根本不像是可以發展出一段愛情故事的水平好嗎!請直接去攤子上煎蔥花餅謝謝!

  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忽然騰起了一陣不太好的預感,甚至已經隱隱開始為那個姑娘擔心了。

  賀知洲說幹就幹,絲毫沒有遲疑,當即邁開步子,還十分配合劇情地發出一聲誇張大叫:「姑娘,你怎麼了!」

  他沒撐傘,腳底在水窪裡蕩來蕩去,有時踩到了岸邊青苔,還會不由自主地向左右兩邊搖晃。

  不像個翩翩公子,倒像在走鴨子步。

  這注定是一齣鴨子和蔥花餅的愛情故事。

  綠衣女子見到他,淚眼朦朧地抬起眼睛,顫巍巍伸出右手,嬌滴滴喚了聲:「公子。」

  而寧寧已經隱約猜到了結局,心頭暗嘆一聲。

  ——賀知洲跑得很快,因此絕不會注意到,在綠衣姑娘滑倒的地方附近,有塊巨大無比的潮濕青苔。

  下一瞬間,他將親身詮釋什麼叫做「梅開二度」。

  青苔說,鞋子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賀知洲的動作堪比菲律賓國家跳水隊,在一個萬佛朝宗後,雙手向上、雙腿筆直地仰倒而下,和那個綠衣姑娘一模一樣,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跟頭。

  他原以為事情已經不會變得更糟。

  可命運的大錘,終於還是落在了這位美少年柔弱的雙肩上。

  ——他在摔倒之前,是朝著綠衣姑娘所在的方向跑的。

  牛頓的棺材板還在,根據力學定律,在慣性作用下,即使跌倒在地,也會繼續往她那邊滑。

  問:綠衣姑娘保持原地不動,賀知洲雙腳向下向她滑倒,會發生什麼?

  答:不忍作答。

  雙腿一直向前,腳底正好落在那姑娘肩膀上。

  然後一腳把她踹得老遠。

  還是轉來轉去、不停往遠處滑行的那種。

  今日霧雨朦朧,賀知洲逢著一個旋轉陀螺一樣的,旋轉著滑走的姑娘。

  她是有陀螺一樣的顏色,陀螺一樣的芬芳,陀螺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徬徨。

  她滑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像夢中滑過一個陀螺地,他身旁滑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岸旁。

  等等。

  岸旁。

  賀知洲猛然睜大眼睛,像雨地泥鰍一樣徒勞無功地伸出右手,發出一聲壯烈哀嚎:「不——!」

  他本以為在這個劇本裡,自己能成為萬花叢中過的瀟灑男主角。沒想到猜中了開頭,卻萬萬猜不透這結局。

  他不是許仙,而是一根陀螺繩。

  而那位被他踹走的青衣女子轉來轉去,徑直滑到了長堤盡頭。

  在徹底掉進河裡的剎那,賀知洲看見她的表情。

  如同終於找到了那個偷走她五百萬彩票的人,震驚、驚恐、憤怒,不一而足,比抽象畫更加抽象。

  遠處,不知是哪個路人驚聲尖叫,嗓門大得能把霧氣捅破,飛上天與烏雲肩並肩:「救——命——啊——!殺——人——啦——!」

  誰能想到。

  明明是個錯綜複雜的劇情向探險遊戲,玩家卻另闢蹊徑,直接在開場就親腳謀殺了重要NPC。

  鄭薇綺實在沒眼看,發出長長一聲喟嘆。

  寧寧以手捂面,無語凝噎。

  裴寂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困惑,似乎不太能理解,賀知洲口中的「好好學著」為什麼會是這樣。

  如果浮屠塔能說話,一定會怒不可遏地說出那句經典名言——

  有沒有搞錯,你們這群人簡直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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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6: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三章

  此時此刻的場面實在有些尷尬。

  泠泠煙雨,佳人獨行,本應是一齣相逢匆匆的浪漫戲碼,卻因為賀知洲摔了個屁股蹲,淪為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那道聲嘶力竭的「救命殺人啦」還留在風裡,猝不及防間,眾人耳邊便突然響起另一道男播音員般抑揚頓挫的聲音。

  那聲音聽起來渾厚清朗,像極了紀錄片裡的念白,毫無徵兆地響起時,堪比平地驚雷。

  [風絮絮雨濛濛,多少樓台煙雨中。

  長堤相逢,誰的眼淚撩動誰的心弦,是誰伸出的手,贈她一生溫柔守候。

  那隻修長的手近在咫尺,她赧然一笑,輕輕將它握——]

  說到一半,忽然停頓下來。

  然後是一道無比震驚、幾近崩潰的喊聲:[搞什麼,她人呢!!!]

  「這是浮屠塔裡特意設置的旁白。」

  鄭薇綺默了一瞬,低聲解釋道:「塔裡的某些關卡難度太大,會通過旁白的方式給予闖塔者一些提示。」

  結果賀知洲用行動展示了,什麼叫做「只要我騷得夠快,提示的思路就追不上我」。

  連浮屠塔裡的官方旁白都被他整懵了。

  眼看那姑娘自河堤旁旋轉著滑下,賀知洲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別、別著急,我還能補救!」

  既然連旁白都如此看重那青衣姑娘,想必她必然是劇情裡的一名重要人物,要是香消玉殞,他們的闖塔之行恐怕會就此毀於一旦。

  ——更何況他只是個天真無邪的美少年,才不要年紀輕輕就背負起一條人命啊!

  賀知洲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從岸邊躍下。好在蔥花餅自帶抓人眼球的濾鏡,他沒費多少力氣,就在水中見到了那一抹不斷撲騰著的綠衣。

  像是蔥花餅在沸騰的油鍋裡跳來跳去,讓他更餓了幾分。

  他雖然不怎麼靠譜,但此事畢竟人命關天,加之劍修大多體格優越,不僅游泳,連潛水都不在話下。

  因此等寧寧一行人趕到岸邊時,賀知洲已經把那姑娘救上了岸。

  姑娘面如死灰,不知道是被水嗆的,還是之前像陀螺那樣轉來轉去暈的。

  總而言之淒淒慘慘慼慼,哪裡還有初見時的半分我見猶憐,看見賀知洲的臉,一邊猛地噴出一口水,一邊神色慌張地往後面退,眼底隱約泛起淚光。

  旁白大概是個不折不扣的人工智障,由於當下的情景過於詭異,並沒有被事先設定好台詞,便選擇了台本裡最符合現狀的一段來念。

  [她的身子被雨水浸透,那樣柔弱無助、楚楚可憐。許是前世種下的緣,回報今生的果,在見到他的第一眼,淚水便打濕她的長睫。]

  然後是一串非常應景的悠悠琴音,十足浪漫。

  但寧寧覺得吧,現在最貼切的台詞應該是:

  [花季少女死裡逃生,卻仍逃不出殺人凶手的陰狠魔爪。兩相對望,她沉默著紅了眼眶——被他嚇的。]

  「抱歉,這位蔥花——姑娘。」

  鄭薇綺差點被賀知洲帶偏,努力把最後的「餅」字吞進喉嚨裡,神色稍凝:「我等乃修道門派弟子,我這位師弟行事冒失,多有得罪,還請姑娘原諒。」

  「原諒?」

  綠衣姑娘氣不打一齣來,仍然在哆哆嗦嗦發著抖,聲線裡仍帶了哽咽:「他都把我踹進河裡了!不行,你們得賠償!」

  一聽賠償,賀知洲的臉頓時就綠了。

  眾所周知他是個愛玩劍的劍痴,雖然修為不高,對待佩劍卻比對老婆還上心,成天妝妝點點精心打扮。再加上圖新鮮,買來一大堆沒什麼太大用處的劍譜,幾乎花光了所有私房錢。

  讓他賠償,要錢沒有,像《眉來眼去劍法》、《三天速成螳螂步》和《霜之哀傷火之高興》這種雜書倒有大大一堆。

  鄭薇綺有特殊的溝通技巧,當即接話:「姑娘可是想要錢財?我等下山匆忙,身上只帶了幾百靈石,恐怕難以讓姑娘滿意。」

  賀知洲聞言冷冷一笑。

  區區幾百靈石,對他而言根本不算錢。

  ——那是命啊!!!

  蒼天可鑑,他之所以答應寧寧來浮屠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賺點私房錢,沒想到法寶機緣還沒掉,自個兒就先折了全部家當。

  他心情忐忑,卻聽那綠衣姑娘啞聲道:「我不要錢。你們當真是修道之人?」

  鄭薇綺點頭:「正是。」

  玄虛劍派名聲極大,有時說明身份反而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因此她淡聲補充:「我們雖然來自小門小派,但若是姑娘有什麼難處,大可直言不諱。」

  「就算是小門派,弟子也理應降妖伏魔、救濟蒼生。如今我又成了諸位的債主,若是想請各位幫個小忙,你們自然沒有推脫的道理,是不是?」

  此言一出,四人皆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好在浮屠塔不算太小氣,雖然被賀知洲的一通騷操作擾了局,還是能不計前嫌地給出線索。

  既然綠衣姑娘是個重要角色,那麼她口中的「幫個小忙」,就一定與這層塔的主線劇情密切相關。

  見他們沒有拒絕,綠衣姑娘深深吸了口氣,胡亂抹了把濕漉漉的臉,等袖子放下去,已分不清臉上的水漬究竟是眼淚還是雨滴。

  她看上去涉世未深,應該是個出生於富裕之家的嬌小姐,眼睛裡儘是被嬌寵出的嬌縱與天真:「我叫陳露白,此番之所以想要各位出手相助,是因為府裡發生了一起怪事。」

  她沒用「家」,而是用了「府」。

  看來這位陳露白小姐出身的確不低。

  「我爹是這鵝城的縣令,家中有一兄長。」

  陳露白從柳樹下拾起雨傘,在瞥見賀知洲時,忍不住又是眼角一抽:「兄長與嫂嫂成婚半年,平日裡琴瑟和鳴、如膠似漆。可就在五日之前,府中突然生出一則傳聞,聲稱一名家僕夜半三更去井邊打水,竟看見——」

  寧寧凝神屏息,細細聽她敘述。

  「他竟看見我那嫂嫂獨自站在井邊,雙手放在脖頸之後,輕輕一拉,整具身體的皮肉便盡數剝離,像衣服一樣落了下來!」

  陳露白說著打了個哆嗦,露出無比嫌惡的表情:「而在那皮肉之下,只有一具沾了血的嶙峋骨架,一邊哢哢哢地活動著身體,一邊將皮肉放進水裡細細清洗——那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妖怪!」

  寧寧與賀知洲對視一眼,緩聲繼續問她:「但這只不過是流言而已,姑娘既出此言,有沒有決定性的證據?」

  「諸位有所不知,我兄長是純陰之體,算命先生說,這種體質最討妖魔喜歡。」

  陳露白似是有些惱,咬了咬牙:「自從流言傳開,我爹便在城中找來了最信得過的一位道長。道長開壇做法,雖然並未逼那妖物現出真身,卻讓她在那之後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昨日醒來後,亦是口不能言、虛弱非常,想必是被道法所傷。」

  她說罷眼底閃過一絲希冀,哭腔少了許多:「不知各位可曾聽聞過關於此種妖魔的傳說?」

  世間妖物千奇百怪,他們又是常年待在山上的年輕弟子,自然不會瞭解這種市井之間的玄奇小妖。

  在一陣面面相覷的沉默後,竟是裴寂開了口。

  「許是畫魅。」

  他語氣很輕,在感受到寧寧投來的驚異目光時薄唇輕抿,頓了頓,才繼續開口:「我也只是在童年時偶然聽過。傳說這種妖乃是慘死女子的執念所生,若是遇見鶼鰈情深的夫妻,便會心生妒忌、在薄皮之上描繪出妻子的模樣,並代替她陪伴在丈夫身邊。」

  寧寧很少聽他講這麼多話,笑著發問:「那原本的那位妻子呢?」

  「會被藏匿於陰寒之地,供畫魅日復一日地比照著完善畫皮。等畫皮與原身一模一樣,便到了她的死期。」

  裴寂道:「畫魅不但汲取男子陽元,還會為禍一方,致使家破人亡。只是——」

  他輕輕皺了眉,語氣裡沒有太多起伏:「畫魅修為不高,不過是市井小妖。」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口,寧寧卻心領神會地明白了其中深意。

  據鄭薇綺所說,這一層塔難度極高,令不少弟子焦頭爛額。如果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畫魅小妖,顯然過於簡單了些。

  如今的局勢越是明朗,就愈發顯得離奇詭異。彷彿一切都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幽深海底之下,掩藏著洶湧的滔天巨浪,不知在什麼時候會將他們一併吞噬。

  可當下線索寥寥,他們處於被劇情推著走的被動狀態,只能先答應陳露白的請求,跟她去陳府中看一看。

  小姑娘聞言終於咧嘴笑了起來,不再是之前那張被搶了五百萬彩票的臉:「一言為定!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看那妖物!」

  賀知洲見她神色緩和,為了挽回自己在NPC心裡的形象,上前一步故作高深道:「陳姑娘,我察覺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恐怕其餘人都未曾想過。」

  陳露白還是有點怵他,百般不願地回頭看他一眼,聽賀知洲沉聲補充:「家僕曾說,見到畫魅把畫皮放進井中清洗,那你們日常所用的水,豈不是——」

  陳露白的臉色陡然一崩。

  像癱倒的積木似的,迅速垮成一堆凌亂且疲頹的五官。

  「姐姐。」

  她頭皮發麻,強忍著噁心拉了拉鄭薇綺衣袖,努力不去看他:「你們之所以下山,是不是為了除妖賺錢,給那位公子治療腦疾?」

  賀知洲:?

  這劇情不對吧。

  她不應該誇他聰明又細心,然後說出那句經典台詞,「華生你發現了盲點」嗎?

  =====

  被陳府大少爺攔在房門外,是寧寧意料之中的事情。

  陳府不愧是書香門第,宅邸內採用了仿園林式設計,翠色濃濃,在雨霧中化成一團團破碎的碧玉,點綴於小橋流水、青瓦白牆之上。

  一行人跟著陳露白大搖大擺地進了府,一路上聽她絮絮叨叨:「兄長對嫂嫂用情極深,自從爹爹趁他離家做了法,被他知曉後,就一直守在嫂嫂身旁,不讓別人靠近。」

  小姑娘說著露出了憤憤然的神采:「他怎麼就不能聽一聽我們的話?要是真愛嫂嫂,就算覺得如今這個就是她本人,也應該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和我們一同查明真相。」

  穿過一座石製小橋與蔥蘢竹林,整座府邸最為幽靜的地方,便是大少爺陳搖光的居所。

  院子裡的竹葉被雨水打得劈啪響,與之一同響起的,還有陳露白大大咧咧的敲門聲。

  過了好一會兒,房門被人從裡面打開。

  寧寧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陳露白要堅定地認為自家兄長受到妖魔蠱惑了。

  眼前的青年大概二十上下,原本生了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臉色卻蒼白得過分。

  一雙眼睛裡滿含血絲,黑眼圈如同掛在眼底的墨團,還沒開口說話,就先重重咳了幾聲。

  聽聞來意,更是一邊劇烈咳嗽著,一邊厲聲斥道:「胡說!我夫人怎麼可能會是妖物!都是那些江湖騙子一派胡言,憑空污人清白!」

  賀知洲對著寧寧說悄悄話:「你覺不覺得,這人長得有點像那個,『我真的一滴都沒有了』的熊貓頭表情包。」

  他態度強硬,惹得陳露白咬牙跺了跺腳:「哥!」

  「若是念及兄妹情誼,便不要再提此事。」

  陳搖光站在門口,遮擋了屋子裡的所有景象,只能聞見一股藥香與檀香交織的味道。他說著狠狠瞪一眼站在最前面的賀知洲,語氣不善:「諸位請回吧。要想見我夫人,除非從我身上跨過去。」

  一陣沉默。

  播音腔般的男音再度響起。

  [眼看大少爺如此堅定,眾人不由得紛紛露出失望之色。看來今日注定無法一探究竟,只能另尋他法,先去城中搜尋一些信息,等來日——]

  它說到這裡,忽然愣了愣。

  然後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賀知洲突然上前一步,像隻氣勢洶洶的大白鴨,與陳搖光四目相對。

  然後在男人憤怒的目光下,悠悠舉起雙手。

  而陳搖光的眼睛,也睜得越來越大。

  修道之人是可以凌空躍起的。

  ——只見他跟前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雙手手指自然彎曲,拇指與食指相貼,做成極度妖嬈的蘭花指形狀。

  繼而手腕相靠,順時針開始旋轉,並且慢慢加速。

  這是個類似於挑釁的動作,彷彿是為了報復陳搖光惡劣的態度,滿臉都寫著「我很高貴」。

  而陳搖光不得不抬起頭,看著那人的手腕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手心手背前後翻轉之間,如同哆啦A夢的竹蜻蜓,帶領著身體也漸漸騰空而起。最終向上向前浮在空中,雙腿一蹬,徑直越過他的身體。

  居然還真就像陳搖光親口所說的那樣,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這人有病吧!!!

  [風起,一瞬驚心;蘭開,一舞傾城。]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要論智障程度,它一直很可以。不知道是無法識別當前劇情,還是被賀知洲辣了眼睛,一邊發出哢擦雜音,一邊深情朗誦:

  [多年以後,陳搖光站在老宅門前,準會想起見到賀知洲緩緩升天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白衣翩翩,他舞動的軌跡是那樣美,美得叫人心疼。]

  陳搖光漸漸放棄表情管理。

  神態如同世界名畫,哭泣的女人。

  寧寧目瞪口呆。

  救命啊!賀師兄他搖著花手飛走啦!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賀知洲穩穩落地,擺了個自認為帥氣的姿勢,朝他抱了抱拳:「多謝陳兄,那我就不客氣了。」

  旁白:……

  旁白:你快給我站住!!!這不是應該出現的劇情!!!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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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6:4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四章

  陳搖光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某一天,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以某種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大庭廣眾之下蒙受此等胯下之辱。

  他年紀輕輕,卻已經承受了太多太多。

  寧寧與屋子裡的賀知洲遙遙對望一眼,很有禮貌地詢問陳家大少爺:「陳公子,你還需要我們每個人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嗎?」

  陳搖光:……

  你們滾啊!需不需要再重複一遍,難道你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但他好歹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竭力強忍著哽在喉頭的痛罵,扯了扯嘴角:「不用。」

  然後主動往身側一偏,讓出一條進入房間的通道,目光飄忽之間,落在那一把把尚未出鞘的長劍上。

  很好,這群人腰間都別著劍。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劍修,果然不同凡響,名不虛傳。

  寧寧道了謝,緩步走進跟前瀰漫著藥草氣息的房屋。

  屋子裡沒有點燈,在霧雨朦朧的天氣裡,便難免顯得有幾分昏暗。破門而入的霧繚繞著香爐裡溢出的白煙,冷氣氤氳,寂靜無聲,暗色悄然蔓延,憑空生出恍如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雕花木床覆蓋下重重的漆黑影子,窗外竹影闌珊,從縫隙裡偶爾落進幾縷淺淡的微光,將床上的景象漸漸照亮。

  她看見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

  起初只是遙遙見到一張側臉,在暗不見光的房屋裡,那女子瑩白的皮膚恍如美玉。

  黑暗替她勾勒出雲煙般散開的長髮、筆挺小巧的鼻樑與單薄如紙的唇,饒是寧寧看了,也不由得心下一動,暗暗誇讚一聲美人。

  只可惜美人的臉色與她丈夫一樣糟糕,與後者不同的是,陳家少夫人的面上瀰漫著高燒般的紅暈,如同將傍晚的落霞悄悄偷來,染在她的額頭與臉龐。

  陳露白告訴過他們,少夫人叫做「趙雲落」,當真人如其名。

  察覺到有人進屋,趙雲落疲乏地睜開雙眼,從枕頭上微微側過腦袋。

  她的雙眼因痛苦與乏力混濁一片,見不到絲毫生機,像是隨意找了兩顆純黑色的玻璃珠拼裝在臉上。

  見到突然闖入的陌生人時,輕輕咳了一聲,聽不出什麼情緒:「諸位可是前來降妖?」

  趙雲落表現得溫和有禮,賀知洲便也收斂了之前吊兒郎當的模樣,有些侷促地笑了笑:「夫人想岔了。我們只是聽聞府裡常有怪事發生,便想著前來探查一番,看看有沒有什麼貓膩。」

  「陳府裡的貓膩,可不就是我麼?」

  她居然也不氣惱,帶了些許倦意地垂著長睫:「公子不必隱瞞,我心裡有數。」

  「此事尚無定論,我們並未認定少夫人便是妖物。」

  寧寧趕忙上前圓場:「只是如今流言四起,少夫人若是想洗清嫌疑,還請多加配合。」

  陳搖光聞言大步走到床邊,用身體將趙雲落擋住,口氣依舊不耐煩:「內人今日身體不適,恐怕無法為諸位提供線索。」

  「無礙,夫君。」

  沒想到竟是趙雲落本人接下他的話,勉強從床上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她又咳了聲,頰邊病態的嫣紅更加明顯:「早日解除誤會也好。各位若有什麼想知道的,便直言不諱問出來吧。」

  趙雲落如此配合,反倒出乎寧寧的意料。

  身旁的陳露白輕哼一聲,朝她講悄悄話:「這妖精又在裝無辜!她以為裝作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就不會有人懷疑了麼?」

  賀知洲沒聽見這番話,心裡已經對這位溫柔懂禮的年輕姑娘生出些許好感:「少夫人,你可曾半夜時分去過井邊?」

  「我自小便怕黑。」

  趙雲落捂著胸口輕輕蹙眉,語氣因乏力而顯得有些飄忽:「這件事夫君也知道。我連夜裡獨自入睡都不敢,又怎會如傳言裡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去往井邊?」

  陳露白又是一聲冷哼:「怕黑的是我嫂嫂,可不是你。」

  賀知洲思忖片刻,又道:「那夫人又為何會在道長開壇做法後大病不起?」

  這個問題引出一陣短暫的沉默。

  趙雲落面露難色,再開口時帶了幾分猶豫:「這件事我也不知。當日做法後,本來一切安然無恙,不料我卻在夜裡咳血而醒,從此——咳!從此病情愈發嚴重,夫君亦患上了同樣的病症,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可是,」眼看床上的女人又咳出一口鮮血,賀知洲的語氣軟了許多,「少夫人,你近日有沒有察覺身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也許——」

  「夠了!」

  陳搖光輕輕為她拭去唇角血跡,瞪著賀知洲沉聲道:「夫人生了重病,本就受不得打擊,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凶我幹嘛。」

  賀知洲梗著脖子板著臉,用最理直氣壯的語氣說出最慫的話:「就算我當真害了你夫人,那你也應該去害我夫人,這樣才能兩清啊。冤有頭債有主,懂不懂?」

  神他○冤有頭債有主。

  這是哪個旮瘩來的邏輯鬼才。

  陳搖光氣急敗壞,實在不想再與此人有任何糾纏,當即下了逐客令:「內人身體欠佳,各位既然如願見了她,還是請回吧。」

  他說得斬釘截鐵,懷中的美人又實在嬌弱不堪,哪怕是厚臉皮如賀知洲,也找不到什麼藉口繼續留下。

  滿屋寂然之間,忽然自角落裡響起一道清澈的少女聲線。

  ——寧寧上前幾步,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淺笑,從儲物袋中拿出一個小瓶:「賀師兄問完了,我這兒可還有一門法寶。下山之前師傅特意交給我這瓶化妖水,聲稱將它塗抹於皮膚上,於人而言與涼水無異,但若是妖魔鬼怪觸及它,便會有如烈火焚身、痛苦不堪。」

  除了裴寂,一同進入浮屠塔的另外兩人都露出十足困惑的神色。

  這勞什子「化妖水」他們從未聽聞,若是真有此等寶物,恐怕世上的捉妖師們得集體去喝西北風。

  畢竟一遇到怪事便天女散花地灑上一瓶,不愁妖魔不現身。

  陳搖光亦是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妻子,耳邊傳來寧寧悠然的聲線:「化妖水十分珍稀,我滴上一滴在少夫人手背之上,看看她是各種反應,如何?」

  趙雲落與夫君對視一眼,似是下了某種決心,抿唇點頭。

  於是寧寧拿著瓶子走向前。

  她行得很快,鼻尖上的藥味越來越濃,一旁的白煙寥寥升起,遮掩住鴉黑色的長睫。

  坐在床邊的陳搖光忽然伸出右手,沉聲道:「內人不便與外人接觸,塗藥一事,還是由我來吧。」

  寧寧點點頭,把瓶子遞給他。

  就在兩手交接的一瞬間。

  許是被朦朧的煙氣遮擋了視線,兩人的動作竟出現了一段短暫的錯位。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寧寧鬆開手時,陳搖光竟然尚未把瓶子握緊。白色的小圓瓶順勢滾落,瓶口有灰白色的液體一股腦湧出,其中幾滴濺在陳搖光手背上。

  一聲清脆的巨響。

  盛有化妖水的圓瓶驟然碎裂。

  「陳公子!」

  寧寧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這水只對妖魔有效,於我而言自然無礙。」

  陳搖光神色淡淡地將水漬拭去,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抱歉,化妖水恐怕……」

  「沒關係,師傅說過,這是種於修道無益的捷徑,這會兒摔碎了,或許是上天有意讓我勤學苦練,不要總想著耍小聰明。」

  寧寧倒是不怎麼在意,俯身正要將碎裂的瓶身拾起,跟前忽然出現了另一隻修長的手臂。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走上前來,面無表情地幫她從化妖水中撿起圓瓶。

  化妖水的模樣極為古怪,本身是一汪淺灰近白的液體,卻好像開水般時刻沸騰著,鼓起一個又一個圓潤的泡泡。

  不愧是仙家秘寶,與凡間的尋常用水截然不同。

  正如寧寧所說的那樣,黑衣少年即便碰到了那些液體,也並沒有絲毫神情波動,彷彿觸碰的只不過是普通涼水,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化妖水沒了用處,看來只有從長計議。」

  寧寧抬眸看一眼裴寂:「那我們先行告退,還望二位多加保重。」

  =====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出了陳搖光的院落,剛來到迎客廳坐下,陳露白就開始不停嚷嚷:「真不愧是成了精怪的妖女,居然把我哥騙得團團轉!」

  停了會兒,又瞪大眼睛看向寧寧:「寧姑娘,依我看來,兄長他定是故意摔壞你的化妖水——說不定他早就知道那是個妖怪,卻一直護著她!」

  「這也並非沒有可能性啊!」

  賀知洲恍然大悟,猛地喝下一大口茶:「你們看啊,他就算知道夫人很可能是妖物,也一直排除萬難地護著她,不讓任何人靠近,更不允許道士做法。這這這、這不擺明了告訴所有人,『雖然我覺得她有問題,但我就是不會讓你們來攪局傷害她』嗎!」

  話本販子鄭薇綺與他一拍即合:「原來如此!這妥妥是個人妖相戀的愛情故事啊!說不定打從一開始,與大少爺墜入愛河的就並非趙小姐,而是披著她畫皮的畫魅。兩人人妖殊途,卻歷經艱難險阻終成眷屬,沒想到突然有天畫魅前去井邊清洗,不小心被家僕發現了藏匿已久的真相。」

  簡直是修真版肉絲與夾克,就差陳老爺冷冷遞給她一張錢莊的支票,面無表情地來上一句:「五百萬靈石,離開我兒子。」

  他們倆說得有來有回,陳露白聽罷變了臉色,很有嬌縱千金架勢地狠狠一拍桌子。

  「不成!就算他們真心相愛,那女人也不能留!你們不知道,除了我哥以外,爹爹和我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不但體虛還十分嗜睡,再這樣下去,整個陳家就全完了!」

  這倒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

  人妖殊途,注定不為世人所容,可憐可憐。

  鄭薇綺聽罷斂了神色,帶了些好奇地看向自家小師妹:「寧寧,你的化妖水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怎麼從未聽過?」

  寧寧正在儲物袋裡翻找著什麼,輕輕抬眸與她對視,雖然出聲應答,卻答非所問:「師姐,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陳搖光當真知道畫魅的真實身份,它又怎麼會偷偷摸摸地去井邊清洗畫皮?」

  簡簡單單一句話,便將他倆之前的長篇大論轟然推翻。

  美好的愛情故事似乎已經成了不靠譜的泡沫雲煙,鄭薇綺還想聽她繼續分析,卻見寧寧從儲物袋裡掏出一瓶傷藥,朝身旁的裴寂勾勾手指:「手伸出來。」

  裴寂抱著劍,聞言指尖微動,略有猶豫地僵直把手臂伸出來。

  看見他手心的模樣,鄭薇綺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裴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雖然遍佈了練劍形成的老繭,卻還是稱得上好看。

  只可惜如今的右手彷彿受了灼燒,泛起一片醒目的紅與微微鼓起的水泡,在少年人白玉般的手心之上,便顯出幾分猙獰來。

  「當時看見化妖水的時候,我就覺得似曾相識。」

  賀知洲似乎想到什麼,嘴巴圓圓地張開:「不會真是我想的那樣吧?」

  「就是你想的那樣。」

  寧寧一手拿著藥瓶,另一隻手的食指指尖塗了藥,輕輕落在裴寂手心上:「CaO+H2O=Ca(OH)2。石灰遇水形成氫氧化鈣,並持續放出劇烈的熱量。」

  她說罷頓了頓,指尖依次拂過裴寂的手心與指腹,聲音低了一些:「你也猜到了?」

  女孩的指尖柔軟得不可思議,像棉花般落在皮膚上,攜著清清涼涼的藥膏,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傷口灼熱的劇痛。裴寂低頭望著她白皙的手背,不知是癢還是疼,手指下意識動了動。

  然後他把視線挪開,看向另一邊的桌面:「嗯。」

  「如果只是石灰加水,不管是誰都會被燙到吧。」

  賀知洲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但陳搖光卻表現得輕輕鬆鬆,這豈不就證明他在刻意騙人?」

  「陳府裡的怪事,主要有三個疑點。」

  寧寧擦完了藥,習慣性地往裴寂手中吹了口冷氣,惹得後者耳根一熱,渾身僵硬地把手臂縮回。

  承影恨鐵不成鋼:「你還行不行了裴寂?就吹一口氣而已,至於這麼大反應嗎?」

  裴寂不想理它,面色不改地在心裡回了句:「至於。」

  「第一個疑點,之所以會傳出『少夫人是妖』的流言,是一名家僕深夜前往井邊,親眼目睹了她將畫皮放入井中清洗。」

  寧寧道:「但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先不說兩人為何會那樣碰巧地剛好遇到,畫魅作為一個深思熟慮想要取代原身的妖物,當真會犯下『大搖大擺去井邊褪下畫皮,還被旁人無意窺見』這麼低級的錯誤嗎?」

  「對哦。」

  鄭薇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如果我是畫魅,一定不會採用那麼危險的法子。清洗畫皮還不簡單?等陳搖光出門後打一盆水,自己在房中就能解決。」

  「不錯。如果我們換個思路,將之前的推測一併捨棄,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

  寧寧頓了頓,杏眼中漾起一抹亮色:「要是畫魅被那家僕發現並非偶然,而是有意為之呢?」

  這回輪到賀知洲坐不住了:「有意而為之?圖啥啊?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個妖怪?」

  哪知寧寧竟眯眼笑了笑:「如果你口中的這個『她』是指少夫人,那就的確如此。」

  ……想要讓別人知道,少夫人是個妖怪?

  「你是說,」他怔了怔,「有人想要嫁禍?」

  「假設家僕所言不虛,那宅子裡必然棲息著一名妖魔。至於那妖物究竟是誰,就要說到第二個疑點。」

  寧寧說著望一眼裴寂,沒想到對方也在淡淡看著她,於是勾唇笑笑,繼續說:「根據裴寂的說法,畫魅身披的畫皮是按照原身一筆一劃描繪而出。如果少夫人並未被替換,那畫魅究竟是以怎樣的身份與她接觸,才能對她的模樣爛熟於心,將她畫得那麼惟妙惟肖呢?」

  「不、不會吧。」

  賀知洲終於露出了震驚的神色:「你是說……枕邊人?」

  ——那豈不就是陳搖光了嗎?!

  「第三個疑點。」

  寧寧比了個「三」的手勢,言談間不緊不慢:「雖然我們與陳搖光本人接觸甚少,但從他妹妹陳露白的話裡,還是能找到許多不對勁的地方。」

  從寧寧開始出聲說話起,陳露白的臉就一直慘白一片。此時雙唇上下顫抖個不停,聽見自己的名字,更是下意識往後瑟縮了一步。

  「對啊!有件事我納悶了很久。陳姑娘說過,她兄長雖然極愛嫂嫂,出了這檔子事後,卻一直拒絕開壇做法,甚至杜絕了外人與趙雲落的全部接觸。」

  鄭薇綺沒做多想,脫口而出:「他難道就一點也不擔心,如今的趙雲落當真是妖物,而真正的夫人危在旦夕嗎?」

  「沒錯!」

  賀知洲附和著點頭:「如果喜歡一個人,就算無條件信任她,可一旦得知她很可能身處危險境地,還是會想方設法地把一切調查清楚。」

  兩個名副其實的單身狗,在談論愛與不愛的問題上,倒是思維敏捷、穩如老狗。

  「正因為他心裡有鬼,所以才帶著夫人閉門不出。為什麼謝絕家人探望,更不願意讓修道之人進屋調查?」

  寧寧抿唇笑笑:「表面上看起來,是不想讓夫人的靜養受到侵擾。可一旦掀開這層遮羞布,要是被誰不經意間發現,原來有問題的是他而非趙雲落,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說著頓了頓,喝了口桌上的龍井茶:「線索還不止這些。記得陳姑娘說過的一句話嗎?『爹爹趁兄長不在家時,特意請來道長開壇做法,卻並未發現府裡有妖魔的行跡』。」

  這絕對是最有份量的石錘,簡直是一句再明顯不過的提示。

  既然家中確有妖物,而道長卻並未察覺任何蛛絲馬跡——

  賀知洲心頭一驚:「正因為他不在……所以才沒能找到妖魔行蹤!」

  鄭薇綺面色微沉:「還有之前賀師兄向少夫人問話,問到『近日身邊可有蹊蹺之事』,陳搖光便火急火燎打斷了對話。或許……正是因為害怕少夫人提及他最近的異常,從而暴露身份。」

  「也就是說,被畫魅取代的並非趙雲落,而是陳府裡的大少爺陳搖光。」

  寧寧望一眼陳露白頹敗的臉色,口中繼續道:「畫魅為禍一方,往往害得原身家破人亡。他先是幻化成陳搖光的模樣,再繪製出一張與少夫人一模一樣的面皮,把嫌疑盡數嫁禍給她。到時候趙雲落百口莫辯,與陳老爺陳姑娘一同被它汲取陽氣、精疲力竭而死……」

  「到那時候陳家獨剩他一人,哪裡還有誰能分辨出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陳搖光?」

  話音緩緩落地,在場所有人皆是後背一涼。

  煞費苦心想要找尋的妖物竟一直都潛藏在身邊,眾人不久前還與它有過近距離的交談。

  而對於病榻上的趙雲落而言,恩愛有加的枕邊人居然心懷不軌,看似對她百般呵護,實則每一步棋,都是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一想到近在咫尺的單薄皮肉之下,竟然隱藏著那樣一副心機深沉、殺氣騰騰的骨架,就讓人難以抑制地頭皮發麻。

  「我本來只是懷疑,沒有確切證據。於是趁著賀知洲吸引了陳搖光注意力的時間,從儲物袋裡拿出石灰與水混合,並編造了所謂『化妖水』的謊言。」

  寧寧又喝了口水:「陳搖光身為畫魅,必然不可能讓我把化妖水用在趙雲落身上——畢竟一旦證明她並非妖物,矛頭就會轉向府裡的其他人,對於他來說大為不利。」

  「所以你猜中他會故意摔破瓶子!你他娘——」

  鄭薇綺把接下來的話吞回肚子裡,斟酌一番詞句:「你真是個人才啊,師妹!如果他心裡沒鬼,被灼燒後一定會立刻說出來,但要是有事瞞著我們,就會刻意表現得若無其事!」

  寧寧點頭:「他以為自己憑藉演技躲過一劫,其實是親自踏進了陷阱裡。為了讓陳搖光相信那些水的確不會對凡人造成損害,我本來打算把瓶子撿起來,沒想到裴寂他……」

  她說著頓了頓,有些哭笑不得:「謝謝啊。挺疼的吧?」

  「小師弟居然看懂了寧寧的意圖麼?」

  鄭薇綺「哇」了一聲:「這都能想到一起,你們還挺有緣的嘛。」

  承影嘚瑟得不行:「繼續誇繼續誇,我愛聽。」

  「不過畫魅的這一招也太損了吧!」

  賀知洲很是憤憤不平:「害得好端端的一家人相互猜忌、彼此憎惡,他卻一直假惺惺地扮演受害者角色。要是不被揭露,說不定哪天陳府被害得家破人亡,旁人還會覺得他是最可憐的那個。」

  「這種食人骨血的魑魅魍魎,鮮少有良知存在的時候。」

  鄭薇綺說著勾唇笑笑,揚高了聲調:「你說是不是啊?陳公子。在門外偷聽這麼久,是時候進來休息休息了吧?」

  陳露白臉上的震驚之色仍未褪去,聞言迅速抬頭,向門邊望去。

  木門被鄭薇綺催動靈力轟然推開,站在門外的陳搖光面色鐵青、雙目血紅,哪裡還有半分儒雅隨和的氣質。

  「看破又如何。」

  陳搖光冷聲笑笑,身體裡竟發出骨骼摩擦時的乾澀聲響。那張披著的面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紙張,開始出現一條條上下起伏的褶皺,褶皺越來越長、越來越多,最終居然整個脫落下來,露出被畫皮層層包裹的骨骼。

  而他的聲音亦是變得非男非女,雌雄莫辨,比起人聲,更像是金銀鐵器相互碰撞發出的刺耳雜音:「一群鼠輩!既然見了我的真身,那就別想離開!」

  [沒想到畫魅竟然直接亮出原型,眾人皆是大駭!

  那妖魔神態凶惡、殺氣盡露,狠戾如煉獄修羅。在場幾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劃過同一個念頭:若是不能戰勝他,今日必定死無葬身之——]

  最後那個「地」字還沒唸完,旁白就又又又一次陷入了尷尬的死機狀態。

  它真的好氣。

  你們這群人能不能讓它順順利利把台詞唸完一遍?!

  ——只見原本端坐在桌前的黑衣少年突然起身,拔劍抬手之際,冷冽寒光刺破濛濛雨色。

  裴寂速度很快,比起痴痴狂笑的畫魅,周身凜冽的侵略性要顯得更加濃郁。

  長劍出鞘,直指門外妖魔命門,帶起凌厲如刀刃的縷縷劍風。畫魅萬萬沒想到這人的殺意比自己還恐怖,一時間變了臉色,由於來不及躲閃,只能倉皇向側邊閃躲。

  而裴寂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動作,伸出另一隻手狠狠扼住骷髏咽喉,將其不由分說地按在走廊旁的長柱上。

  畫魅好懵。

  明明按照陳露白的說法,這群人不過是小門小派出身,看一眼就能知道沒什麼能耐,不過下山混口飯吃。

  可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怎麼辦。

  「說。」

  裴寂的眉宇之間浸了殺意與冷色,聲音同樣冰涼,宛如真正的反派大boss,只要稍有不順心,便會一劍取他首級:「真正的陳搖光在哪裡。」

  旁白沉默了很久。

  彷彿是為了挽回自己所剩不多的顏面,那道熟悉的男音再度響起。

  [沒想到裴寂竟然直接拔劍而起,畫魅心中大駭!

  眼看那劍修神態凶惡、殺氣盡露,狠戾如煉獄修羅。畫魅腦海中忍不住劃過一個念頭:若是不能讓他滿意,今日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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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6:5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五章

  畫魅看上去挺拽,但其實就是只外強中乾的紙老虎。用賀知洲的話來說,如果這玩意就是這一層浮屠塔的終極boss,那他就當場把整座浮屠塔一口吃下去。

  先排除賀知洲騙吃騙喝的可能性,從畫魅被裴寂一擊撂倒這件事兒來看,他估計的確是個小嘍囉。

  否則要是那麼多金丹元嬰的精英弟子都敗在這骷髏架子手上,比起修仙問道,玄虛劍派還是更適合當場倒閉,滾去山下靠賣藝維持生計。

  畫魅被裴寂扼住咽喉動彈不得,一半的畫皮落下來,露出內裡陰森的白骨;另一半還濕漉漉地粘在身體上,不停打著哆嗦。

  他不敢做什麼出格的動作,只有一雙眼睛咕嚕嚕轉來轉去,把屋子裡的陳露白嚇得兩眼一閉,差點昏死過去。

  「想要救他?」

  頂著半張陳搖光面皮的骷髏渾身一抖:「我死也不會告訴你們!」

  旁白已經半瘋半癲,不太對勁,嘆息著高聲開口,字字鏗鏘有力,讀出了視死如歸、義薄雲天的氣魄。

  [當落入魔頭之手時,看著眼前那幾張猙獰可怖的面孔,畫魅便知自己已沒了退路。

  可前方縱然是萬丈深淵,他依然要奮不顧身地闖!他是一個擁有忠誠信仰的妖,絕不會在嚴刑拷打之下透露半點情報!]

  鄭薇綺聞言冷冷勾唇:「死?我們自然不會殺你,只會讓你生不如死。我這裡還有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不知你比較中意哪一個。」

  打量了一番畫魅的臉色,又道:「別跟我說什麼自盡。閣下一具骷髏,是想咬舌還是絕食?等你與我們多多相處幾日,保證能體會到什麼叫『每天都有新驚喜』。」

  旁白瑟瑟發抖:[這妖女竟如此心狠手辣!非人哉!]

  它已經摸到門路了。

  要想不被打臉,只要把以前反派角色出場的台詞安在這群人身上,就保準沒問題了啊!

  「我、我還可以,」畫魅的聲音裡已經帶了點委屈巴巴的哭腔,「我還可以縮陽入腹,化膚為刃,殺死我自己!」

  縮陽入腹,即使放在邪道裡也稱得上當之無愧的旁門左道,正派聽後往往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多加詢問。

  誰料鄭薇綺神色憐憫,欲言又止,半晌才猶豫道:「恕我直言,被針戳那麼一下,也不會死人吧?」

  畫魅面如死灰,眼珠子向下,努力瞥一眼自己小腹的位置。

  她怎麼可以這麼懂。

  簡直比他這個妖還明白得通透。

  這句話徹底擊潰了骷髏架子的最後一絲心理防線,以及身為雄性的自尊心。求生無路不是最可怕,求死無門才是真正的絕望。

  在象徵性沉默片刻後,畫魅終於有氣無力地開口:「陳搖光被我藏在後山的一個山洞裡。」

  =====

  陳家大少爺最終被有驚無險地接回了家。被眾人在山洞裡找到時,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來被吸取了不少陽氣。

  要是再稍微晚一些趕到,說不定見到的就不是陳搖光,而是一具醫學系解剖素材。

  病怏怏的趙雲落著急見到丈夫,也跟著去了後山。

  陳搖光見到她猶如迴光返照,從衣袖裡掏出一顆心型的淺灰色石塊:「夫人你看,這是我在山洞裡所尋之物。一顆天然的石頭心,經歷了多少風沙和碰撞,才得以變成這個模樣。但願我與夫人的感情像這顆石頭一樣,堅固而經得起一切考驗。」

  趙雲落感動得淚眼汪汪,與他兩兩相擁,直接把《午夜凶鈴》劇場變成一出轟轟烈烈的《藍色生死戀》。看來愛情不僅能使男女雙方盲目,還能讓圍觀的吃瓜群眾眼瞎。

  真是有夠肉麻。

  畫魅存了害人之心,被鄭薇綺毫不猶豫地一劍除去。這起陳府裡的怪事就此告一段落,陳老爺頗為感激,特意留四人在府裡歇息幾日,順便吃頓慶功宴。

  「諸位少俠有所不知,前幾日連降大雨,通往縣城以外的山道與棧橋皆被泥沙阻塞,一時半會兒沒辦法離開鵝城。」

  陳老爺是個長相富貴圓潤的中年男人,生了副與生俱來的好脾氣,說話時從來都笑眯眯:「不如先在我府中逗留幾日,等山洪過去,再計畫出城事宜。」

  寧寧本來想說,其實他們可以御劍飛行。只要飛得夠高,就算每一粒泥沙都在勇闖天涯,也奈何不了她。

  但為了不脫離劇情,還是在與鄭薇綺互相對視一眼後點點頭,低聲應道:「那就多謝陳老爺了。」

  綿延數日的陰雨天氣悄無聲息落了幕,穹頂上久違地現出幾縷明豔溫暖的陽光。

  陳府乃書香門第之家,一頓慶功宴做得精緻卻不奢華,色香味俱全,頗有幾分百香薈萃的意思。

  寧寧吃得樂不思蜀,聽席上的陳老爺笑道:「這次多虧四位少俠鼎力相助,才助我陳家逃過一劫。」

  言罷笑得更歡,視線掃過賀知洲與裴寂:「我看諸位皆是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坐在他身旁的陳露白不樂意了:「爹!您怎麼總愛亂畫鴛鴦譜啊!」

  陳搖光給夫人碗裡添了菜,與畫魅凶巴巴惡狠狠的模樣不同,端的是一派翩翩少年郎模樣。這會兒壓低聲音道:「對不住,若是冒犯各位,我代替爹向幾位道個歉——他平日裡最是操心妹妹的婚事,如今大概是說順了嘴。」

  「怎麼,還不樂意?」

  陳老爺望著自家女兒,一本正經:「別看你如今不缺錢花。再有錢又有什麼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尋個夫郎,再生個孩子。」

  陳露白不服氣地嘟囔:「怎麼,難道等我死了,還能把丈夫跟孩子帶走啊?」

  這一番邏輯無可辯駁,聽得陳老爺那叫一個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小聲道:「你看你妹妹才多大,就已經能整天與同齡男子寸步不離,你不著急,爹爹和兄長都替你著急。」

  陳露白徹底急了:「爹!月明她才六歲,天天跟一群小破孩在街上玩泥巴!您也要我去泥巴水裡打滾嗎?」

  陳家的二小姐陳月明是個小豆丁,聞言不樂意了,木著小臉反駁:「我們不是在玩泥巴,是爹爹娘親給孩子們做飯吃!」

  陳老爺一樂:「你看,連月明都知道爹爹娘親了!月明,你是爹爹還是娘親啊?」

  陳月明:「都不是。我是家裡專門吃飯的旺財!」

  ——那不就是狗嗎!

  陳露白眼角一抽,終於停下一個勁低頭扒飯的動作:「不行!我妹妹必須是老祖宗!誰讓你當旺財,我明天就去揍他!」

  她妹妹眼眶一紅:「老祖宗早死了,姐姐,我還不想死,我想活著。」

  「我看露白如今這樣也挺好。」

  趙雲落離了食人陽氣的畫魅,終於不再像往日那般蒼白如死灰。她生得美,這會兒淡淡勾起嘴角,笑靨掩映著薄薄霞光,有如神妃仙子。

  趙雲落道:「女子不一定非要倚仗夫家。露白與我們住在同一屋簷下,瀟瀟灑灑無拘無束,還有親人在旁多加照料,若是真許了出去,還要擔心她會不會受委屈。」

  陳露白歡呼雀躍:「嫂嫂真好!」

  陳搖光看一眼妻子,無奈笑笑:「你啊,就慣著她。」

  這本是一派其樂融融,寧寧吃著飯,卻總覺得心裡像堵了塊石頭,連呼吸都不怎麼通暢。

  畫魅死後幻境並未結束,就說明劇情仍在繼續。

  但此時此刻陳府裡和諧美滿的景象完全與她想像中危機四伏的場面搭不著邊,就像落在髒污下水道裡的一朵水仙花,無論多麼清雅出塵,都只會讓人覺得詭異不堪。

  吃完慶功宴後已至傍晚,性情外向的陳露白主動請纓,要帶眾人去鵝城裡轉轉。

  鵝城是座小縣,地界算不上太大。這名字雖然稱不上風雅,城中景緻卻美不勝收,頗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風姿,小橋流水,岸邊綠柳搔首弄姿。

  「奇怪,鵝城……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鄭薇綺細細想了好一陣子,到頭來也不過皺著眉:「究竟是在哪兒呢?」

  賀知洲剛買了串糖葫蘆,吃得搖頭晃腦:「或許鄭師姐是吃鵝心切,腦子裡記混了。」

  陳露白顯然與鵝城裡的商販混得挺熟,走在大街上,陸續有人扯開了嗓子招呼她。

  這位陳家小姐居然也不擺架子,從詩詞歌賦說到人生哲學,從鐵匠家的老婆生了孩子到李家兒子考上了秀才,聊得比誰都帶勁,說的話能彙集成半本《鵝城人物誌》。

  寧寧聽得嘖嘖稱奇,頗有興致地四下張望,在一處被建築陰影遮掩的巷道口,居然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陳家的二小姐陳月明正和一幫小孩聚在一起,把泥巴野草裝進碗裡來回攪拌。

  他們叫嚷得大聲,引得在場其他人也一併轉過頭去。陳露白雖然生性好動,但好歹存了幾分身為千金小姐的矜持,總歸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玩泥巴,當即撫了額頭:「月明!」

  與她長相有六分相似的陳月明抬起巴掌大的小臉,咧嘴笑笑:「姐姐!」

  瞥見她身後的四人,又無比嘚瑟地看向身旁幾位小夥伴:「快看!那就是來我家降妖除魔的仙人!」

  然後毫無懸念地引出哇聲一片,一群小孩嘰嘰喳喳地叫嚷開。

  「哥哥姐姐會飛嗎?」

  「我想看舞劍!」

  「仙人也喜歡吃糖葫蘆嗎?」

  鄭薇綺三番四次下山,早就深諳與小孩的相處之道,聞言淡笑一聲,頗有世外高人寵辱不驚的氣質:「既然你們想看,那我就在此表演一番舞劍,如何?」

  小豆芽們不約而同發出一陣驚呼。

  以鄭薇綺元嬰期的實力,自然不可能像平日裡練劍那般拼盡全力。舞劍舞劍,有了這個「舞」字,就自然而然帶了幾分觀賞性十足的表演性質。

  只見長劍出鞘,斬斷一縷綿延不絕的日光。劍式起,疾風現,白衫翻飛之間,劍影以行雲流水的勢態在半空中勾勒出遊龍般俊逸的白光。

  鄭薇綺刻意收斂了大半力氣,劍式比起應有的凌厲,更多出些許肆意的隨性與豪放,加之她身法極輕極快,尋常人只能瞧見上下不斷閃回的劍光,看不清一招一式的身形。

  街道上有幾團柳絮悠悠浮過,淡色的影子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飄忽不定之間,竟被劍刃精確無誤地筆直斬斷,靈氣轟然,碎裂成一絲絲蒲公英般的微小白絮。

  鄭薇綺一劍舞罷,收劍入鞘,頗有自信地揚唇笑笑:「如何?」

  「我知道!」

  有小孩滿眼小星星地舉手:「姐姐在模仿瓜田月下刺猹!上上下下一戳一戳,好像啊!」

  他身旁的小姑娘立馬反駁:「才不是!明明是猴子翻山!」

  鄭薇綺:……

  鄭薇綺默默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只想在豆腐上一頭撞死。

  鄭薇綺的舞劍結束得並不十分安詳,等她表演完畢,一群小孩的目光便一起凝聚在寧寧身上。

  無論男女老少,都熱衷於漂亮美好的人和事,寧寧的模樣在鵝城中格外出挑,第一時間就吸引了小朋友們的注意力。

  她被看得有些惶恐,心說鋼琴小提琴這兒也沒有,唱歌跳舞又實在羞恥,像個正常劍修那樣舞劍吧,估計也逃不開與鄭薇綺相同的命運。

  他們看完後的台詞她都想好了:「哇!為什麼有一條蛇在抽搐著痙攣!」

  或是:「哇!一張在風裡飄來飄去的床單!」

  饒了她吧。

  那群小孩看她的眼神裡滿是羨慕,寧寧不好意思推脫拒絕,思索片刻,終於靈機一閃,露出一個微笑:「姐姐來給你們表演個絕活吧!」

  以陳月明為首的豆芽菜們個個期待地瞪圓了眼睛。

  然後看見那個十分漂亮的姐姐從腰間拔出長劍,把劍尖對準自己。

  寧寧面色如常,甚至朝他們笑了一聲:「你們看好啦!」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她就這樣出現在熊孩子們的世界裡,帶來驚喜,情不自已。

  他們還只是孩子,卻承受了與這個年齡段格格不入的視覺衝擊。

  但見那仙女姐姐神色一凝,面帶微笑地一點點把長劍往自己嘴裡推。

  寧寧朝上咧了咧嘴角。

  這,就是她的絕活。

  好清純不做作,承載了中華五千年歷史文明,在源遠流長的歷史裡屹立不倒,既接地氣,又能代表劍修一脈獨有的技巧。只要它還在江湖,江湖就處處有它的傳說。

  ——吞劍就是最厲害的!

  她對自己的表演頗為滿意,然而近在咫尺、從出生起連長劍都沒怎麼見過的小朋友們卻並不這麼想。

  她的眼睛睜得那樣圓,嘴張得那樣大,宛如怪談故事裡索命的吊死鬼,目光還直勾勾盯著他們看。

  那樣的表情,好像在明晃晃地宣告全世界:「老娘剛才吞的是劍,等會兒就要開始生吃小孩。」

  一旁的三位同門亦是神色各異。

  長劍露在外面的部分越來越短,由於與寧寧面對著面,孩子們看不見她後腦勺的景象。但毫無疑問,一定是被捅得頭破血流,腦瓜變成血紅血紅的豆腐花。

  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才要被命運的大錘錘得如此七零八落。

  巷子裡的場景停頓了一瞬,有如電影卡頓。

  隨即響起「哇」的一片哭聲。

  賀知洲眼看局面不對,趕緊制住寧寧,往臉上堆了快要溢出來的笑,油膩程度能炒出一桌滿漢全席。

  「我可是當過花魁的男人。」

  他壓低聲音,勢在必得:「一定能把這群熊孩子哄好,別擔心。」

  這位出場總沒好事,鄭薇綺只覺得後背發涼。

  小孩們哇哇大哭,猶如好幾個聚在一起的抽水馬桶嗡嗡直叫。

  賀知洲笑容不改:「寶寶們不哭不哭,讓大葛格來給你們唱歌歌。」

  他沒得到任何回應,卻也並不惱怒,而是擺好架勢輕張嘴唇,從嗓子裡發出一段熟悉的旋律。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

  賀知洲賣藝不賣身,這是他的拿手曲目,每回表演完,台下無一不是滿堂喝彩、尖叫連連。

  他唱得溫情而投入,為了起到安慰熊孩子的作用,還動用靈力幻化出一片片鵝毛般大小的光暈。

  光暈潔白如雪,從他手中飄落而下,頗有幾分艾莎建城堡的架勢。墜落在地時,碎裂成宛如火星的耀眼白光。

  結果孩子們哭得更厲害了。

  有的被嚇到滿地吐口水。

  有的手腳並用在地面上爬行。

  有的把臉埋進土堆裡,只剩下身體不停在瑟瑟發抖地扭動。

  有街坊鄰居聽不下去,大著嗓門喊:「巷子裡的,在幹嘛呢?!」

  陳月明上氣不接下氣,在一堆爬來爬去的孩子群裡,差點哭死過去:「姐姐殺死了自己,哥哥在給她燒紙錢、唱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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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7:0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六章

  作為一個很有偶像包袱的前任花魁,賀知洲很生氣。

  他不說男團C位出道,直接組建個乘風破浪的AKB84,也總該有酒吧駐場的水平。此時此刻卻被一群熊孩子稱作「唱喪歌」,艾莎女王模仿秀更是慘遭滑鐵盧,成了勞什子「燒紙錢」。

  賀知洲覺得自己的職業能力受到了侮辱,比別人嘲笑他劍術濫竽充數更加難以接受。

  當然,這句話只能在背後悄悄說,要是被師門裡的人知道,估計又得接受一頓愛的教育。

  小破孩們哭哭啼啼,巷子裡的哥哥姐姐知道殺害他們的三百六十五種方法,對於如何止哭,卻顯得格外一籌莫展無能為力。

  兩相僵持之間,竟是裴寂往前走了幾步。

  他雖然模樣生得極為漂亮,平日裡卻總是陰沉著臉。這會兒微微蹙著眉,薄唇抿成小刀般平直鋒利的直線,再搭配上腰間的長劍,潛台詞昭然若揭。

  ——天涼了,這群吵鬧的熊孩子是時候沒命了。

  陳月明離他最近,被嚇得雙腿發軟不敢動彈。本以為會有把明晃晃的長劍倏地捅破自己腦袋瓜,沒想到對方卻並無動作,而是壓低音量,很輕地說了聲:「別哭了。」

  是清朗悅耳的少年音。

  她的眼淚還在嘩啦啦流,淚眼朦朧之間,居然看見跟前凶神惡煞的黑衣哥哥彎下腰來,遞給她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小東西。

  透過迷濛的淚光,陳月明勉強看清那玩意兒的模樣。

  居然是一隻用草編成的小蝴蝶,隨著裴寂指尖微動,翅膀還能悠悠地上下搧動。

  裴寂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似乎並不擅長安慰人,語氣乾澀得像顆石頭:「送給你。」

  陳月明咬了咬牙,沒動。

  她她她、她才不會被這種便宜的小玩意收買呢!她可是鵝城縣令家的二小姐,是這麼輕而易舉就會服軟的人嗎?

  ——雖然綠色的小蝴蝶的確挺可愛啦。

  裴寂看她撇著嘴,也沒開口說話,而是又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個同樣碧綠的小小物件,遞到陳月明眼前。

  那是隻長相圓滾滾的草編青蛙,被他輕輕一摁,就蹭地一下朝半空中跳去,俄而倏然下墜,又被少年人纖長的五指握在手中。這下哪怕陳月明要面子,她周圍的小孩們也閒不住了,一窩蜂地湊上前來看熱鬧。

  熊孩子的喜怒哀樂來得快去得更快,當即被裴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任由鼻涕眼淚像一鍋菜似的掛在臉上。

  「方才那兩個哥哥姐姐是變戲法逗你們的。」

  他耐著性子,把蝴蝶和青蛙分別放在兩個小孩手上:「這是向你們賠罪的禮物,抱歉。」

  其實裴寂的表情一直算不上多麼溫柔,但比起之前好似閏土刺猹的鄭薇綺、分分鐘生吃小孩的寧寧和人間油物賀知洲,勉強算是個正常的人型生物。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多虧同行襯托得好。

  熊孩子們的心被嚇得稀巴爛,急需一個心理寄託。裴寂表現得越是冷淡生硬,他們就越覺得這位大哥哥好可靠好沉著,好清純不做作。

  簡直出淤泥而不染,更何況他還送來了新奇可愛的小禮物。

  一群小孩終於止了哭,巷子口哥哥姐姐的表情卻比哭更難看。

  賀知洲滿臉不可置信,指向自己的手微微顫抖:「我這張帥臉能比裴寂還嚇人?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的《一剪梅》站得還不夠高嗎?」

  鄭薇綺滿目挫敗,神情恍惚:「我居然輸了?在逗小孩上輸給了裴寂?我的劍法還不如那隻青蛙?難道我真是隻猴?」

  這兩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只有寧寧覺得新奇,上前走到裴寂身邊:「這是在街頭買的,還是你自己做的?」

  她的聲音清泠柔軟,像一團棉花蹭在耳膜。裴寂薄唇抿得更緊,像是有點躁,不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哦——」

  寧寧拖長了餘音,把聲音壓得很低,忍不住噙了幾分笑意:「那就是自己做的囉。」

  哇,男主到底有多少驚喜是她不知道的。

  不但是個純情至極的小學雞蛋殼,還打架做飯手工樣樣精通,看那隻小蝴蝶上下撲騰的翅膀——

  說不定裴寂也有少女心啊!

  裴寂把腦袋轉到另一邊,喉結上下滾落:「幼時閒來無事,便學了這個。」

  「笨啊裴小寂!」

  承影又開始喋喋不休地進行戀愛教學:「怎麼能承認是自己編的!你見過哪個劍道大能編草蝴蝶玩嗎!」

  裴寂有些不耐煩,骨子裡還是帶著少年人的傲:「前人不會,我怎麼就不能當第一個?」

  承影被他噎了一下,又加快語速道:「這你就不懂了。要討小姑娘歡心,你得學會編故事——比如你某天走在大街上,見到一個賣草編玩具的女孩被搶匪欺負,說時遲那時快,你健步如飛上前一劍取賊人首級,女孩為了感謝你,送來那兩個小玩意當作禮物。」

  它被自己的腦回路折服得嘖嘖讚歎:「英雄救美懲惡揚善,多有紀念意義!」

  「既然這麼有紀念意義,還把別人的禮物轉手相讓?」

  裴寂暗暗嗤笑,末了想到什麼,眉間隱隱浮起一絲薄戾:「更何況我不想討誰歡心。」

  承影呵呵:「當初在迦蘭城吃了寧寧買的糖,回到門派之後,也不知道是哪個腦袋進了水的劍修半夜偷偷摸摸起床,迎著月亮親手做些小玩意,手上還被紮了幾條口子。唉,我記得當時他在迦蘭城受的傷還沒好,那叫一個身殘志堅。」

  它說著喟嘆一聲,那叫一個淒淒慘慘慼慼:「只可惜第二天沒送出去——不就是看見賀師兄送了她一本失傳已久的劍譜,至於嗎?」

  裴寂斂了怒氣,輕輕按揉眉心:「不過是覺得那些玩具不值一提,送了師姐也不會喜歡,與賀師兄無關。」

  腦子裡中年男人的大叔音瞬間樂了:「那你還說不想討她歡心!露餡了吧裴小寂!」

  裴寂懶得再向它解釋「討好」與「答謝」之間的區別。

  他向來不願意虧欠別人,當初寧寧費盡心思送來糖果,他便也存了送禮答謝的心思。

  裴寂自打記事以來,似乎從沒特意給旁人送過禮物。思來想去,總覺得胭脂水粉太俗,傳世劍譜和神兵利器自己又沒有,乾脆親手做些小玩意送給她。

  那天晚上承影苦口婆心勸了一夜,說「禮輕情意重」這句話早就行不通,你這樣遲早打一輩子光棍。

  裴寂對這番話嗤之以鼻,和它打了一整晚的辯論賽,誰也沒說服誰。

  結果第二天,就碰巧見到賀知洲塞給寧寧一本劍法孤本,用賀師兄的原話來說,是「為了買它,差點就被迫去賣身,清白不保」。

  裴寂看看不遠處兩道談笑風生的影子。

  又垂頭望一眼自己的蝴蝶青蛙小鴨子,什麼也沒說,拖著滿身的傷,一言不發回了房間。

  承影那天憋了很久也沒說出一句話,最後半帶猶豫地來了聲:「其實吧,我覺得你的蝴蝶青蛙小鴨子也挺可愛的。我就很喜歡。」

  於是這件事從此不了了之。

  裴寂從來不說,寧寧也就自始至終不會知道,他曾經忍著在迦蘭城一戰中受到的傷,在某個靜謐的月夜滿臉認真地為她準備過小禮物。

  他的心思單純得不可思議,甚至帶了點傻氣,不過執拗又固執這一點倒是沒變,像根石頭做的柱子——

  那些小玩意裴寂連看一眼都不想,放在儲物袋裡一直沒拿出來過,回房之後更是沉著臉,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劍譜。

  雖然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就是了。

  「想什麼呢?」

  寧寧見自家小師弟不知為何出了神,踮起腳尖朝他打了個響指,一雙圓圓的杏眼裹挾著笑,一下子就撞進裴寂眼底:「青蛙和蝴蝶都很可愛啊!我以前怎麼沒聽說你會做這個?怎麼,怕我知道後把它們全搶走?」

  她頓了頓,又道:「會做兔子麼?」

  裴寂身形一僵,從喉嚨裡低低應了聲:「嗯。」

  小姑娘雙目渾圓地「哇」了一聲,他冷著臉,像變戲法似的,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隻圓滾滾的胖兔子。

  寧寧如獲至寶,道了謝後將它接過,一邊捏兔子耳朵,一邊抬頭看他:「小師弟,你這個手藝外不外傳?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吧?」

  承影老母雞般瘋狂地啊啊啊:「她喜歡!裴寂你看見了嗎,她喜歡!寧寧收到賀知洲那本劍譜的時候有笑得這麼開心嗎?裴寂你就是最棒的!」

  承影把賀知洲當作頭號敵手,奈何他沒出息的程度遠超常人想像,這會兒觍著臉笑個不停:「小師弟,你有鳥麼?我想玩玩鳥。」

  旁白不愧是人工智障,聞言立馬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雜音。

  旁白:[檢測到闖塔者有不良言行,將在嗶聲後發出嚴厲警告。請諸位端正態度,浮屠塔並非法外之地。]

  鄭薇綺滿臉震驚地望著他。

  然後眼睜睜看著賀知洲從裴寂手裡接過小鳥,俯身把玩具遞給孩子們——

  當然,遞過去的並非是那隻鳥。

  而是他不久前硬生生從熊孩子手裡搶來的小蝴蝶。

  一群孩子怒目圓瞪,敢怒不敢言。

  陳露白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竟和小孩爭搶玩具之人,沉默許久,勉強出了聲:「諸位不愧是修道之人,果然不同凡響。」

  她話音剛落,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踏踏腳步,回頭一望,竟是陳府家丁。

  男人氣喘吁吁,想必已奔波多時,見到眾人後如釋重負,一邊喘息一邊喊:「大小姐,不、不好了!府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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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7:2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七章

  陳府的確出了大事。

  少夫人趙雲落一睡不醒,無論旁人怎樣出聲或拍打,都再沒有睜開眼睛。

  聽說她本來只是與陳搖光午間小憩,沒想到等陳大少爺醒來,居然發現自家夫人面色蒼白、眉頭緊鎖,渾身冰涼僵硬如鐵塊。嘗試著叫她名姓或觸碰肩膀,都得不到絲毫回應。

  陳搖光大駭,趕忙遣了家僕找尋寧寧等人回府。等眾人走進房中,第一眼便見到他通紅的眼眶。

  「諸位少俠,救救我夫人吧!」

  陳搖光長了副溫文爾雅、俊秀高挑的模樣,本該是個光風霽月的翩翩少年郎,可惜在被畫魅囚禁後消瘦許多。如今更是憂心忡忡地急紅了雙眼,乍一看去總帶了那麼點落魄又可憐兮兮的意思,實在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

  看來這對夫妻的關係當真挺好。

  只是運氣不太好,別人是你挑水來我種田,這兩位則是你受苦來我中邪,倒霉他媽給倒霉開門,倒霉到家了。

  鄭薇綺對妖魔種類瞭解得最多,在來的路上聽罷家僕敘述,心中便已經有了數。

  她收斂神色上前幾步,只不過輕輕望一眼床上躺著的趙雲落,就露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是夜魘。」

  鄭薇綺正色道:「這種妖以夢境和神識為食,一旦被夜魘附身,便會受到無窮盡的噩夢之苦,在不斷的死亡與輪迴中迷失意識,最終被吸乾最後一絲精元,於睡夢死去。」

  玄虛劍派大師姐當然不可能是個幹啥啥不行,偷懶第一名的草包,通常情況下都極為靠譜,此時也不例外。

  她說著揚唇笑笑,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風範:「這種妖不難解決。只要我將神識探入少夫人意識之中,並對它加以驅逐,夜魘便會自行離開。」

  陳搖光聽得連連點頭,也不敢多說什麼,乖乖讓出身子後退幾步:「那就多謝姑娘。」

  今日陽光晴朗,室內景象不似上回所見的那般陰鬱昏沉。

  日光下瀉,穿過大開著的木窗悠悠前行,行至趙雲落精緻的臉頰,便停了腳步,為她暈染出一分溫柔的亮色。

  只可惜,少夫人如今的情形與這番景緻實在格格不入。

  她一直都在做噩夢,不過短短一段時間,就被折磨得面色發青、呼吸急促,眼底還有乾涸的淚痕。鄭薇綺不忍心看她這副模樣,垂眸默念口訣,調動神識。

  識海中源源不絕的氣息滾動如潮,每一處角落都蘊藏著無比深厚且濃郁的靈力。一縷神識飄忽而起,無形亦無蹤,卻被她的腦海牢牢掌控,逐漸靠近床上的趙雲落。

  不知怎地,鄭薇綺的表情陡然一怔。

  「奇怪。」

  她沒有多餘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怔愣著睜開雙眼,頗為困惑地出聲:「我的神識……無法感知到少夫人。」

  要知道,不僅是人,連妖魔鬼怪都能與修道之人的神識產生共鳴。要說世上有什麼無法被感知,唯有那些不具備意識的死物,例如桌椅茶碗、日光雨露。

  趙雲落顯然不屬於其中之一。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皆是心生疑惑,賀知洲撓撓頭,用傳音入密講悄悄話:「你們說,會不會是因為浮屠塔裡的一切都是幻境,他們作為幻境裡虛構出來的人,所以才沒有魂魄?」

  這就比較尷尬了。

  鄭薇綺不久前還信誓旦旦地聲稱「不難解決」,結果自己卻連夜魘的邊都碰不到,更不用說讓趙雲落醒來,給陳搖光一個交代。

  這個理由聽上去確有幾分道理,寧寧思忖片刻,卻皺了眉:「但如果真是如此,浮屠塔安排趙雲落被魘住的目的是什麼?這一層難度極大,每一段劇情點裡應該都藏著線索吧?」

  「無法感知?」

  陳搖光面色煞白:「怎會如此?」

  鄭薇綺自然不可能脫口而出「因為你們都是幻境裡的紙片人」,為了保全顏面,讓場面不至於太過尷尬,只得先嘗試轉移話題:「我也不清楚此中緣由——不知陳公子對於夫人被魘住一事,可有什麼線索?」

  陳搖光的眉宇間蔓延出一抹恐懼之色,語氣飄忽:「要說有所相關的事兒……不久前一名道長雲遊路過此地,斷言鵝城風水有異,今年六月初五必定妖門大開,為禍一方。他無憑無據,加之衣衫襤褸,我們只當是胡言亂語,沒想到近日來城中怪事一件接著一件,恐怕那老道所言不假。」

  他說著想到什麼,眼睛裡的血絲愈發濃郁:「六月初五,那不就是明日嗎!」

  寧寧沒說話,細細聽他繼續講。

  「我聽聞諸位隨時會走,但如今鵝城遭此劫難,若是沒有你們——」

  這話裡的挽留之意再明顯不過,該配合他演出的鄭薇綺沒有視而不見,而是故作正色地應道:「陳公子莫言擔心,我等必竭盡全力擊退妖魔,護鵝城百姓安全。」

  陳搖光趕緊點頭:「搖光先行謝過各位,大恩大德,此生難忘。」

  頓了頓,又道:「在下夫人……」

  還真是三句話不離老婆。

  鄭薇綺識趣接話:「我們定會想辦法。」

  陳搖光的表情這才總算有所緩和。

  雖說「會想辦法」,但眾人都無法與幻境中的假人溝通神識,後來試了試一旁的陳搖光,同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看來幻境與現實的確有壁,往後究竟能不能讓趙雲落醒來,還得看劇情發展。

  陳露白留在房中照看嫂嫂,其餘人則各懷心思地從屋裡出來。眼看寧寧還是板著臉皺著眉,賀知洲拿傳音悄悄戳她:「怎麼,我們的少年寧青天有話想說?」

  「我就是覺得,多少有些奇怪。」

  寧寧踢飛路上的一顆石子,沒用傳音:「從最開始陳露白在街邊刻意引起我們注意,到後來的山洪、畫魅和夜魘,好像每當我們要從這個地方離開,都會被新的事情強迫著留下來。」

  她想了想,聲調很輕:「還有那什麼『六月初五,妖門大開』,如果真有這一回事,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而是拖到這個時候?跟臨時編造似的。更何況——」

  「更何況,你還是覺得無法動用神識這件事說不通。」

  鄭薇綺眉眼彎彎地垂眸睨她,眼尾是漫不經心的笑:「就算一切都是他們的計,整個陳府的人都心懷鬼胎那又如何?什麼『六月初五妖門大開』,那些妖魔鬼怪出來一個,只要劍在手上,我們就能打回去一個。」

  如今疑雲叢生,他們卻完全處於被動的狀態,沒有任何可以主動出擊的機會,於是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不得不到此為止。

  按照鄭薇綺的話來說,是「等到午夜,出事就打,就算打不過,大不了被踢出浮屠塔再來一遭」。

  真是非常有大師姐的作風。

  一行人決定養精蓄銳,靜候第二日到來。寧寧閒來無事,一顆心總是懸在胸口,便獨自離了房,在陳府中散步。

  不久前的大雨散盡,卻還殘留著涼絲絲的水汽,氤氳在園林裡的翠竹與青草之間。放眼望去是能掐出水的碧色,偶有鳥鳴應和著潺潺水聲,一派寧靜好風光。

  她漫無目的走了半晌,在池塘旁邊的涼亭裡見到一個熟悉的小姑娘的背影。

  陳露白正懶洋洋地坐在環形長凳上,倚靠欄杆側著身子,一動不動盯著水面看。大概是察覺到有人靠近,倏地轉過腦袋時,嘴角仍保持著向下撇的狀態。

  「陳姑娘。」

  寧寧笑笑:「心情不好?」

  「也不算吧。」

  陳露白總歸是個小姑娘,臉上藏不住心思,聽見寧寧的話,神色更是陰沉幾分,頗有些氣惱的意思:「只是我爹又在給我物色婆家——他就這麼著急把我嫁出去嗎?」

  寧寧跟著她一同坐在長凳上,趴在欄杆前端詳一池碧綠水色:「陳姑娘不想出嫁嗎?」

  「我才不想嫁人呢。」

  陳露白往池塘裡扔了顆石子,左手撐著腮幫子,托起軟軟的一團肉來:「嫁人有什麼好的?」

  小石塊落在波瀾不起的水面上,漣漪便一圈圈蕩漾開來。女孩白淨的倒影倏然破碎,在池塘裡聚攏又散開,光影交疊間,有只紅色的金魚晃著尾巴游過,倏然又遠遠逝去。

  「陳府裡可要快活多了。」

  陳露白的語氣我行我素,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天真任性的千金大小姐:「爹爹雖然總想催我成親,但我的所有要求他都不會拒絕,還說明年生辰的時候,要送我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大禮。」

  「兄長嫂嫂總是黏在一起真的很肉麻,但他們都對我特別特別好,嫂嫂不久前還送了我一幅小像。我以後也要跟著她學畫畫,如果老了還是嫁不出去,就賣些字畫賺錢。」

  她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繼續說:「月明看上去像個假小子,其實特別聽我的話,畢竟是被我看著長大的嘛。還有府裡的春媚夏清秋香冬瑞姐姐,大家都可好啦!我一個也捨不得離開。」

  寧寧只是笑道:「那的確叫人不願離開。」

  「對吧!我——」

  陳露白好不容易找到了贊同自己的人,眼睛一下子就明晃晃地亮起來。然而她還沒說完一句話,就被不遠處的一道驚呼打斷。

  呼救的家僕寧寧從未見過,聽聲音亦是極為陌生,只聽見那嗓音帶了哭腔,飆得老高:「救命啊!馬、馬廄裡的馬全瘋啦!」

  =====

  萬物有靈,正如同許多動物能提前感應到地震一樣,如果妖魔氣息過於濃郁,也會致使家禽受驚。

  浮屠塔坑人很有一手,塔層越高,妖魔的氣息就越是難以察覺。美名其曰「精通隱匿行蹤與藏匿氣息的邪修越來越多,弟子們理應學會與時俱進,用心感受,用愛發現」。

  簡而言之,人不如馬。

  等寧寧與陳露白趕到馬廄前,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居然就有她的師兄師姐,賀知洲和鄭薇綺。

  一匹匹馬狀若癲狂,不停從嗓子裡擠出刺耳的嘶吼,像是找不到方向的陀螺橫衝直撞,場面一片混亂;

  鄭薇綺抬手拔劍,氣勢洶洶地往前走,劍光所及之處,馬匹皆傷痕處處地頹然倒下。

  正要處理最後一匹,卻被一眾家僕拚命攔下,撕心裂肺地叫嚷:「姑娘使不得,那是價值千金的名馬啊!」

  「寧寧!」

  吃瓜群眾賀知洲見到她,大大咧咧地笑笑,繼而斂了神色沉聲道:「這些馬應該是被妖氣侵染,迷了神志。不過你說,要想讓它們瘋成這樣,得是多麼恐怖的妖氣啊——那妖門不是還沒開嗎?」

  他話音剛落,耳旁就響起鄭薇綺的聲音:「有誰會騎馬?」

  再抬眼看去,才發現大師姐罵罵咧咧地收回了劍,竟縱身一躍跳到馬背之上,費力勒緊韁繩。

  她自幼修仙問道,出行皆是御劍飛行,不知多少年沒碰過馬匹,已經把騎馬馴馬的方式忘了個一乾二淨。

  周圍儘是家僕丫鬟,哪裡有人敢上前幫忙,千金小姐陳白露親眼目睹馬兒們血流成河的景象,更是白眼一翻,險些昏倒。

  一番僵持之下,突然有道熟悉的中年男音同時在三人耳邊響起。

  [賀知洲與寧寧看著眼前景象,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自己曾經騎在馬背上,肆意馳騁的場景。]

  旁白頗具智能性,能夠抓取當事人心理活動,並進行實時播報。被指名道姓的兩人皆是一愣,旁白所言不假,他們的確在回想自己騎馬的經歷,不過——

  「我只騎過一次,而且……」

  「我只騎過一次,但是……」

  兩兩尷尬相望之間,話沒說完,就遭鄭薇綺橫插一腳:「賀知洲,是男人就給我上馬!」

  賀知洲無語凝噎。

  當年他在《是男人就下一百層》的小遊戲裡,第五層就沒了命,早就不是個男人了。

  但如今形勢危急,那匹比他還貴的馬瘋得厲害,三番四次要將鄭薇綺甩開。要是他不上前幫一幫,大師姐可能連半夜都還沒熬到,就先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至於騎馬,他沒見過豬跑,好歹也吃過豬肉。古裝電視劇看了那麼多,騎馬的姿勢還學不會嗎?

  什麼叫天降使命,什麼叫最後的救星。

  賀知洲丹田用力,大喊一聲:「師姐別急,我來了!」

  他說罷縱身躍起,用當初騎小電驢的姿勢,先把左腳放在馬鞍之上,然後右腿凌空抬起,掄一個大圈,從後面往前一跨。

  那動作,簡直行雲流水、虎虎生風,任誰看了都要尊稱一聲「電驢王子」。

  可不知為何,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悶哼,緊接著是什麼東西重重落地的聲音。

  以及,他的右腿往後掄時,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

  賀知洲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聽見寧寧驚慌失措地叫了聲:「師姐——!」

  他單身慣了,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原來做這套動作時,身後是不能坐人的。

  因為右腿但凡往後一抬,首先碰到的絕不是馬鞍。

  而是後面那人的身體,一個掃堂腿過去的那種。

  ——救命啊!大師姐沒被馬摔下去,被他給一腳直接掄下去啦!

  旁白那廝絕對在憋笑,用一本正經的語氣深情朗誦:

  [她跳了,她跳了!來自玄虛劍派的鄭薇綺在師弟協助下後空翻直接跳離了馬背!

  一段短暫平移後,但見一個高難度空中轉體全旋,再接一個分腿側空翻——

  漂亮!攤大餅狀完美落地!這簡直不是人可以達成的操作,讓我們恭喜鄭薇綺和她的師弟賀知洲!他們真的做到了!同門情誼,感人至深!]

  [她翩翩墜落,如落花,似落蝶。鄭薇綺的離去,是大地的追求,還是賀知洲的不挽留。情已殤,愛已忘,這場禁忌遊戲,他們都是輸家。]

  賀知洲:滾啊!你有病吧!!!

  他真想回頭看一眼鄭薇綺,順便破口大罵無良旁白。偏偏身下的千金寶馬不給機會,本來就瘋瘋癲癲,如今受了鄭薇綺墜馬的驚擾,就更像隻脫了韁的野狗,嘶吼著跳來跳去。

  原來這馬還能變異成青蛙,有錢人的世界,他真的想像不到。

  賀知洲以前雖然窮了點,但至少過得開開心心。

  現在是不僅窮,還不開心。

  那馬蹦蹦跳跳的模樣都能去當《小跳蛙》MV,有家僕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地大喊:「公子,你快勒馬!」

  賀知洲被顛來顛去,幾乎變成了一堆靠在馬背上不斷扭動的橡皮泥,聲音亦是抖成打樁機,一字一顫宛如報喪,慘得不行:「我……呃呃呃——我——不——快——樂——鵝欸鵝——」

  旁白徹底放飛自我,循環播放起之前賀知洲在小巷裡唱的那首「雪花飄飄北風蕭蕭」,悠揚婉轉,好不應景:

  [少年俠士,白衣駿馬,端的是俊逸非凡,引無數閨中小姐競折腰。]

  鄭薇綺哭得好大聲:「哈哈哈,師弟,你好慘啊哈哈哈!」

  最後還是陳露白看不下去,一邊哭一邊叫:「把那馬殺了吧,快殺了吧!賀公子都快不像是個人了!」

  這真是個大慈大悲的女菩薩,為了一坨只值一千靈石不到的肉,放棄了另一坨價值千金的肉。

  千金寶馬最終被寧寧一劍斬殺,鄭薇綺好歹是個元嬰修士,雖然被同門師弟一腳從馬背上踹下去,也不過受了點輕傷。

  等罪馬得誅,便和寧寧一同走上前,冷眼看著神色恍惚的賀知洲。

  「寧寧啊。」

  他躺在馬屍上,彷彿進入了無慾無求的賢者時間,極其乾澀地勾起嘴角:「騎馬真有意思,你騎的那次,一定也是印象深刻吧。」

  「我那天和朋友騎著馬你追我趕,等下了馬,她跟我說。」

  寧寧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知洲之多艱:「她說,旋轉木馬真好玩啊。」

  她不忍直視他滿面滄桑的模樣,垂眸別開視線:「你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不不不,不是旋轉木馬。你一定想像不到,我也有過肆意馳騁的時候。」

  賀知洲神情愈發迷離,喉嚨像被什麼人掐著似的,飄飄忽忽抖個不停,「那是大三上學期,我剛一上馬,那馬就開始不停地叫。它對我說——」

  一旁的鄭薇綺皺起眉頭,很是不解。

  馬怎麼能說話呢。

  賀師弟難道摔壞了腦子?

  寧寧放輕呼吸,看他雙眼圓瞪,好像隨時都會鼓脹著跳出眼眶。

  賀知洲整個人宛如彌留之際,顫抖著說出最後一句話,氣若游絲:「它說,爸爸的爸爸叫爺爺,爸爸的媽媽叫奶奶……」

  寧寧:……

  哦,原來是超市門口擺著的電動玩具馬。

  ——那你一個成年大男人在上面還真是肆意馳騁啊!!!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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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7:4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八章

  陳露白她馬沒了,跟黛玉葬花似的哀哀怨怨哭個不停,就差大庭廣眾之下脫口而出一首《葬馬吟》。

  賀知洲與鄭薇綺都是修道之人,不說達到了鋼筋鐵骨的程度,抗壓抗揍的能力總歸要比普通人優越許多。

  這回一前一後從馬背上摔下來,除了賀知洲脆弱的小心臟受到嚴重傷害,其餘並無大礙。

  聞訊趕來的陳老爺痛心疾首直晃腦袋,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角落下來:「今晚咱們就吃馬肉大宴吧!」

  寧寧帶著兩個神情如奔喪的傷患回到客房,還沒進屋,就望見裴寂的影子。

  「小師姐。」

  他神色淡淡地將三人打量一番,最終將目光定格在寧寧身上:「打聽到線索了。」

  鄭薇綺被旁白的那段墜馬點評害得羞憤欲死,聞言好不容易又有了一些活力,兩眼發亮地抬起腦袋:「還是小師弟靠譜!求某位賀姓野人學學吧!」

  賀知洲臉皮比城牆厚,沒有理會她的拉踩,也順勢接話:「什麼線索?」

  問完了,又火急火燎地補充:「裴師弟你不知道,方才馬廄裡的馬全瘋了,我和大師姐拼了命才把混亂平息。據我推斷,陳府裡應該藏著實力非常強橫的妖物,否則它們不會有那麼大反應。」

  寧寧笑了笑:「我們去房裡慢慢說吧。」

  雖然當初在陳搖光的房門前,他們經過一番討論,最終是打算守株待兔,靜候子時妖門大開,屆時再拔劍迎戰——

  但那只不過是明面上說說而已。

  劍修雖然莽,但絕大多數也是長了腦子的。

  既然早就知道這層塔難度極高,要是還像青蛙一樣戳一次動一下,那他們今晚除了吃馬肉,或許還能把自己的腦袋摘下來炒一炒。

  反正留著也沒太大用處,不如用來填飽肚子。

  那時賀知洲用傳音入密調侃了寧寧「寧青天」,等她回答時,卻直接發出了聲音。

  原因無他,正是為了讓很可能在暗中監視的幕後黑手聞言放鬆警惕,減少對他們的防備。

  ——與此同時,也在利用傳音告訴其餘人自己真正的思路。

  「什麼?幕後黑手暗中監視?」

  賀知洲聽罷一頭霧水:「誰是幕後黑手?」鄭薇綺伸了個懶腰,加入傳音群聊:「大概率是陳露白。」

  裴寂點點頭。

  賀知洲:?

  等等你們這群人真的沒有暗中私聊嗎?為什麼現在的情形就跟他當年上數學課一樣,本來大家都是相同的起跑線,等他把眼睛一閉一睜,就什麼也聽不懂了?

  「我一直很在意,如果浮屠塔內無法探究神識,那為什麼要安排一個趙雲落被魘住的劇情?豈不是讓我們眼睜睜看著她死掉卻無能為力?」

  寧寧道:「這完全是無意義情節,完全可以摒棄不談。換個角度想,如果問題並非出在浮屠塔,而是趙雲落自己身上呢?」

  三人都沒有出聲,安靜聽她繼續說:「試想,有個東西與人長得一模一樣,能動能笑能說話,就是沒有神識。她當然不是桌椅一類的死物,除此之外,只有唯一一種可能性。」

  裴寂破天荒地接了話:「幻覺。」

  這兩個字一出來,就惹得賀知洲一陣苦笑:「可寧寧之前不是才分析過,問題不是出在浮屠塔——」

  話說到這裡,便整個人陡然愣住。

  如果說……陳府裡的幻覺並非來自於浮屠塔,而是身處幻境之內的另一場幻境呢?

  「浮屠塔滋養天地靈氣、實力雄厚至極,所謂做戲做全套,哪怕是造出的幻境,其中角色應該也會被賦予虛幻的神識——但尋常妖物可就遠遠達不到這種水平。」

  寧寧想了會兒,又正色道:「你們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們和陳露白一起回來,剛到大門口,她就被陳老爺叫走了。兒媳危在旦夕,父親卻把小女兒叫到一旁嘮叨別的事情,怎麼想都不正常。」

  「而且我們剛一告辭,陳露白就來房裡看望她嫂嫂,未免太過巧合。」

  鄭薇綺聽罷點點頭:「或許她早就知道幻境裡的假人不存在神識,也猜出我們一旦感知不到趙雲落,就會在其他人身上繼續嘗試感應。如果她是整場幻境的製造者,神識應該能為我們所察覺,那樣一來,所有謊言就不攻自破。」

  賀知洲重重地「哦」了一聲:「所以她才會在那時候故意離開,等我們出了房間,再來探查情況!」

  他向來不愛動腦子,這會兒不可避免地化身為好奇寶寶:「但我有個地方不明白。如果幻境是由陳露白所造,那她大可不必用上夜魘,這玩意兒太容易讓她暴露,換成個別的妖物不是更好?」

  這句話把鄭薇綺也難住了。

  對啊,設定一齣夜魘附身的戲碼,故意讓趙雲落沒有神識的事情暴露——

  陳露白圖什麼?

  「應該和幻境的製造難度有關。」

  一片沉默間,竟是裴寂出了聲:「我看過一些與此相關的書,書裡聲稱佈置幻境需要耗費極大靈力,尋常妖物無法承受,更何況鵝城面積不小,要想面面俱到,難度很高。」

  這位在學宮裡一直名列前茅,此時淡聲開口,輕而易舉就秒殺了鄭薇綺與賀知洲兩個學渣。

  寧寧還是頭一回聽見這種事情,帶了幾分新奇地抬眸看他,又聽裴寂道:「這種情況下,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動用記憶,將幻術與回憶融合在一起,大幅減輕場景構建的難度。所以我們如今見到的景象,應該都是被陳露白記在腦子裡,曾在鵝城中真切發生過的往事。」

  所以陳府乃至鵝城裡的所有人,陳搖光被畫魅襲擊、趙雲落遭夜魘附體、甚至陳月明街邊玩泥巴,都真實存在過。

  「等等等等,要是我們身邊的一切都是回憶,那如今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頓了頓,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們還記得妖門大開那件事嗎?說不定鵝城當真遭了劫難,陳露白思家心切,便造出這場幻境,睹物思人。」

  這似乎是如今最有說服力的解釋。

  可寧寧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比如——

  「但若是這樣,陳露白將我們留在此地用意何在?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又為何能有製造幻境的力量?」

  裴寂冷聲開口,聽不出語氣起伏:「最重要的是,如果幕後黑手當真只有她,這層浮屠塔又為何會被稱作『極為困難』?只需要將她斬殺就能解決的事情,能讓那樣多前輩為難麼?」

  賀知洲愣愣看著他。

  然後十分感動地對寧寧說:「裴寂不會也是個假人吧?他真能一口氣講這麼多話?」

  「不管怎樣,這層塔裡仍然有許多疑點。」

  鄭薇綺按揉著眉心:「不如這樣。我們先讓一個人暗中調查鵝城裡的貓膩,其餘人留在陳府中降低陳露白戒心。那人應該要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就算沒和我們待在一起,也不會讓她起疑,你們推薦誰去?」

  賀知洲默了片刻。

  賀知洲:「師姐,想支使裴寂就直說,真的不用按照他的模板找形容詞。」

  =====

  於是時間回到現在。

  馬廄風波有驚無險地過去,四人坐在裴寂房中,聽他今日的收穫。

  「我總共發現三件事。」

  裴寂說:「其一,鵝城四周如有結界,御劍飛行一段距離,便無法繼續往前。」

  寧寧坐在椅子上,撐著腮幫子看他。

  「……其二。」

  黑衣少年不動聲色地垂下長睫,喉結微微一動:「城中百姓說,陳露白有些不對勁。」

  承影詭異地嘿嘿笑了兩聲:「說正經事呢,怎麼還害羞上了嘻嘻嘻。她看你,你也就回看她唄。」

  裴寂眉間閃過一絲慍色,語氣仍舊波瀾不起:「傳言有家僕曾在夜裡見到她獨自前往陳府後院,對著一株老槐樹自言自語。十分怪異的是,她當時分明背對著家僕,卻不知怎地忽然轉身,直直望向那人所在的方向。」

  三更半夜,月黑風高。

  你見到一個小女孩晃晃悠悠去了人跡罕至的後院,還對著棵老樹講話,這本來就已經夠嚇人了,結果她還冷不丁地轉過頭,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你看。

  賀知洲聽得頭皮發麻,聽身旁的鄭薇綺道:「槐樹被稱作樹中之鬼,極易長成精怪,並奪取他人軀殼,為自身所用。」

  她遲疑片刻,又低聲補充:「莫非如今在我們眼前的陳露白亦非本人,而是由槐鬼幻化所成?這樣一來,就能解釋她一介凡人,為何會創造出這般幻境。」

  「這陳府怎麼回事啊?」

  賀知洲打了個冷戰,頗有些嫌棄地四下打量一番:「畫魅夜魘槐樹精一鍋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妖界老巢呢。還有那什麼『妖門大開』,妖魔浩浩蕩蕩這麼一來,這座城還能保住嗎?」

  這只不過是句心血來潮的話,沒想到鄭薇綺聽罷忽然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你們還記不記得!我之前說過,好像曾經在哪兒聽過鵝城的名字?」

  賀知洲被嚇了一跳,差點縮進裴寂懷裡,引得承影叫苦連天,如同受了侮辱的花姑娘。

  「我想起來了!鵝城啊!」

  鄭薇綺語氣激動,就差從椅子上站起來:「仙魔大戰之際,妖魔兩界肆無忌憚,其中有群邪道妖修為汲取血魄,竟聯手攻入一座小縣,引得生靈塗炭,無一倖存——那縣城的名字,就叫『鵝城』!」

  此言一出,裴寂與寧寧皆是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瞭然神色。

  「所以說,」只有賀知洲臉色煞白,「所謂的『六月初五妖門大開』,很可能不是隨口編造的傳說,而是……」

  他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在六月初五,鵝城被妖修完全攻佔。那城裡的人……」

  他沒再說下去了。

  既然是汲取血魄,就必定無人能倖存。

  煙雨朦朧的河堤,白牆青瓦的樓閣,園林一樣的陳府,還有那群在巷子裡玩泥巴水的小孩。

  曾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肆無忌憚橫行的妖魔與一具具死不瞑目的遺體,暗無天日,血流成河。

  這番幻境雖是由當年記憶所構,卻由於他們的介入,與真實情景大不相同。

  從來沒有誰在妖魔手中僥倖逃生,那些看似有驚無險的片段,其實再直白不過地預示了每個人的死亡。

  陳搖光自始至終都沒能獲救,被畫魅束縛於漆黑冰冷的山洞裡,一點點吸去血魄與精元,在無盡恐懼與絕望中漸漸閉上眼睛。

  趙雲落沒能逃出夜魘的掌控,在夢境中經歷了一遍又一遍死去活來的折磨,最終完全崩潰,再也沒能醒過來。

  陳露白被後院裡的槐鬼引誘,逐漸神志模糊、只留下一具空殼,無論過程如何,都被奪去了性命,取而代之。

  至於鵝城中的其他人,亦是葬身於血海之中,淪為妖魔增進修為的工具。

  一切謎團似乎都在漸漸消散,如今還剩下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

  ——不管那人究竟是陳露白或槐鬼,她將他們困在此地,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

  =====

  他們的計畫已經完成了大半。

  陳露白在宣紙上重重落筆,毛筆上的墨團濃濃暈開,恍如漆黑夜色。

  她從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笑,把紙裝進信封,起身向外走去。

  幻境裡的風和外面截然不同,雖則清新涼爽,卻讓她打從心底地感到厭惡。不過這場戲注定演不了多久,等子時一到——

  念及此處,少女白淨的皮囊之上閃過一絲陰狠之色。

  她行色匆匆,借由沉沉暮色隱秘了蹤跡,徑直來到後院。

  後院裡花草叢生,綠樹林立,最中央的位置立著棵年歲已久的古槐。

  槐樹屬陰,如今分明入了夏,靠近時還是能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涼氣。

  細密枝葉吞噬了大半天光,為陳露白的臉龐籠上一層幽暗陰翳,這回她沒像傳聞裡那樣對著槐樹說話,而是把手掌放在樹幹之上,默念口訣。

  樹皮彷彿得了口令,竟從中間裂開一道筆直的縫隙。隨即裂口越來越大,從她的角度看去,裂口後並非樹幹,而是與後院相差無幾的另外一處地方。

  陳露白沒發出任何聲音,抬手將信封向縫隙中投遞。萬萬沒想到,身後忽然襲來一道凜冽疾風。

  ——有人!

  她毫無防備,躲閃不及,當即被那人奪了手中信件。

  「陳姑娘好雅興,給槐樹寫信這件事兒,恐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有你一人幹過。」

  寧寧身法極快,奪過信封後迅速後退幾步,靈巧地將封頁撕開:「不如讓我們也來一起看看,這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陳露白怒目而視,咬著牙沒說話。

  「四人未覺有異,只等子時煉魂陣起,以其血祭。」

  寧寧唸得大聲,末了望一眼後院入口:「師姐,煉魂陣是什麼?」

  「將萬千血魄煉製整整一年,再由生人為引,進行血祭,能使修道者修為大增,一步登天。」

  鄭薇綺從竹林的陰影中緩緩走出,一襲白衣劃破夜色:「以他人魂魄渡自身造化,是窮凶極惡之徒才會用到的法子,被列為十大禁術之一。」

  陳露白自知實力不敵劍修,冷笑著後退一步。她明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卻並未表現出多麼慌張的神色,不過淡聲開口:「我哪裡漏了餡?」

  這居然還是個非常有職業操守的反派角色。

  「我小師弟打聽來了一件趣事,不知陳姑娘有沒有興趣聽?」

  寧寧很有禮貌地回應她:「鵝城中人皆道陳家大小姐嬌縱跋扈,一個勁地想要遠行他方,從而擺脫陳府裡爹爹兄長的束縛,自由自在地過活——可我分明記得,你當時並不是這樣告訴我的。」

  「你只知陳露白脾性,卻對她的平生經歷一無所知。之所以對我說出『不願離開陳府』的那番話,恐怕是她決意浪跡天涯,卻又對家裡人存了些許不捨,夜間偷偷摸摸找你傾訴——可你猜不透她的心思,把臨別前的留戀誤以為是永遠不願離開陳府。」

  她下意識握住腰間劍柄,為警惕對方突然暴起,做出了防備姿勢:「我們應該叫你什麼?陳姑娘?還是……槐鬼?」

  一陣寂靜。

  槐樹被冷風拂過,掀起一片嘩啦響聲,如同萬千鬼魅潛藏在暗處的嗤笑,古怪至極。

  佔據了陳露白軀殼的槐妖似是終於放棄偽裝,聞言仰天大笑:「所以呢?你們當真以為破了我這幻境,就能平安離開鵝城?煉魂陣今夜子時便能起效,城中妖魔個個能要你們的命,看你們能往哪兒逃!」

  她笑得累了,忽而露出一絲遺憾與惋惜的神情:「城裡的那群邪修本想直接把各位骨頭折斷,關在陣法旁邊等死。只有我好心好意,創造了這場幻境,讓你們就算死掉也不至於太過痛苦。諸位怎麼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這段話倒是真的。

  鵝城一事傳遍整個修真界,仙門大宗在大戰中自顧不暇,無法將城中妖魔一一消滅。但為了防止妖魔入世,還是集齊各大門派的諸位長老一同布下天羅地網陣,將其禁錮在鵝城無法逃脫。

  要想掙脫此陣,唯有利用煉魂陣提升修為,再協力將陣法攻破。奈何煉魂陣必須以活人作為引子,自從鵝城陷落,便再也沒有生人願意進來。

  時隔將近一年,終於有四個不長眼的小輩闖入其中。

  這是它們最好的機會。

  若是用強,一旦遇見性情貞烈之人自盡身亡,便難免功虧一簣。是槐鬼提出設下幻境,只要將幾人困於幻象之中,自然無心逃離,一味沉迷於幻象。

  「多說無益。」

  鄭薇綺一想到自己被這群妖物騙得團團轉,當即火冒三丈、拔劍出鞘,直指身側陰詭森然的老槐樹。

  這棵樹不僅是槐鬼真身,還是她與外界傳信的通道,十有八九就是整個幻境的陣眼所在。

  劍光分化成數道白影,冷冽如風。

  鄭薇綺本以為槐鬼會不自量力地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沒想到後者不過勾起半邊唇角,冷嗤一聲。

  如同變戲法般,槐鬼的身形很快消散於夜色之中,只有陰慘慘的聲線留在風裡:「你們可要做好準備——在幻境之外想要你們性命的,可不止我一個。」

  =====

  鄭薇綺的劍光璀璨如星月,寧寧從昏睡中猛然睜開眼,首先聞到一股惡臭撲鼻的血腥味。

  那腥臭像是血液與骨肉融合在一起,長年累月漸漸腐爛,讓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把注意力轉移到眼前。

  她居然還是在陳府的後院裡,只不過境況與幻境中天差地別。

  後院裡那棵成了精怪的老槐樹大得不可思議,根鬚與枝幹幾乎將整個空間渾然填滿,一道道粗壯的長鬚匍匐在地,一直蔓延到後院門口,且仍有不斷滋生之勢。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鬚彷彿成了某種能夠呼吸的動物,深褐色外皮不停上下起伏,在渾濁的夜色裡,像極了一條條蠕動的巨蟒,讓她不由感到陣陣噁心。

  根鬚盤旋,如同繩索般將她的大半個身體捆綁在樹幹之上,只露出面頰、脖頸和胸前的一點位置,整個人動彈不得。

  而當她抬起雙眼,便看見真正的陳府。

  血光撕裂天幕,夜色無盡無窮。一朵棉絮般的雲朵遮掩大半月色,有月光從雲層之間傾瀉而出,竟是與腥血無異的暗紅色澤,猶如自眉眼下淌出的血淚,自穹頂俯仰向下,殺意叢生。

  血月凌空,天邊隱有鬼火。其餘樹木皆被老槐吸去精魄,早已沒了生息,只餘下幾副猙獰如鬼爪的殘軀。

  忽而妖風大作,拂過她漆黑的長髮,髮絲起落之間,在模糊的視野裡,寧寧望見一具癱倒在角落裡的骨骸。

  荒煙蔓草,牆瓦斑駁。沉默的樓閣遍佈血跡,為森冷白骨遮下一層濃郁陰翳,有細密青苔自骨節攀爬而上,將骨架染成淡淡青灰。

  骨架很小,看上去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孩,蜷縮著皺成一團,用雙手摀住腦袋。

  一道道深入骨髓的裂痕在夜色中清晰可見,可想而知曾經遭受過多麼難以忍耐的劇痛。

  寧寧心頭一沉,猜出了她的名字。

  籠罩在殘血上的雲層緩緩西移,將最後一絲光亮悄然吞噬。寧寧淺淺吸了口氣,指尖暗中聚力。

  凌厲劍光迅捷如電,須臾之間便刺穿纏繞在她身上的巨蔓,血流如注,毫無徵兆地從藤蔓裡迸裂出來。

  遠處響起一道張揚恣睢的狂笑,伴隨著連天火光。

  近處是腥氣瀰漫,白骨森然。

  子時將至。

  「這一環套著一環,腦子快廢了,手上居然也不得閒。」

  鄭薇綺緊隨其後,從藤蔓之間縱身躍下,難得露出了一絲苦笑:「這一層塔……不會是要我們屠盡整座城的妖魔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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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8 00:28:0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浮屠塔 第三十九章

  「這就是真正的鵝城?」

  賀知洲抬頭將四下端詳一番,被陰冷至極的氣氛嚇得脊背發涼:「這也太——太那什麼了吧。」

  陳府裡沒有亮起燈光,只有遠處更高一些的樓宇之上點了燈火,輕輕淺淺地渡來幾抹光暈。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與夜色極為相襯,幾乎融進黑暗之中,只露出白皙精緻的面龐:「城中妖邪連諸位長老都難以誅殺,我們應該並無能耐。」

  「更何況還有兩個時辰就到了子時,我們繼續留在鵝城,很可能成為妖修佈陣的祭品。到那時小命不保,還會陰差陽錯地協助他們達成目的,為禍人間。」

  鄭薇綺正色接下話茬:「這城中的天羅地網陣雖能困住妖魔,卻奈何不了人修。或許浮屠塔的意思,是要我們破開層層追殺,在子時之前逃離鵝城。這樣一來,就算那群邪修煉成了魂魄,一旦沒有生人作為引子,煉魂陣同樣不能啟動。」

  這番話有理有據,賀知洲聽罷輕輕點頭。只有裴寂佯裝不經意地垂眸,淡淡看一眼寧寧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裡思緒最是活絡,醒來後卻始終一言不發。

  他心裡覺得奇怪,卻又不好意思刻意問她,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動了動喉頭,做出漫不經心的口吻低聲道:「小師姐,怎麼了?」

  寧寧在夜色裡抬頭,杏眼裡映了遠處的悠悠火光,彷彿是沒料到裴寂居然會出聲問她,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沉默著將視線移開。

  「也沒什麼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會覺得我想太多……我總覺得,事情好像有點怪怪的。」

  賀知洲瞪大眼睛看過來:「不是吧,還怪?難道這層塔裡還有貓膩,真是千層餅啊?」

  「應該只是我想多了。」

  寧寧的話裡帶了幾分遲疑:「但整個過程實在太順利了一些,從尋找線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氣呵成,沒遇到任何阻礙——怎麼說呢,槐鬼犯下的紕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識破。像槐樹的存在還有那封信,輕而易舉就被我們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裡的劇情本來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賀知洲對此不以為意,用傳音悄悄對她說:「這座塔不就像是網絡遊戲裡的組團副本嗎?大體劇情早被設定好了,玩家必須跟著劇情走,一路幹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關。它要是把情節弄得花裡胡哨,不給一丁點兒線索,有幾個人能過?」

  的確是這個理。

  寧寧點點頭,沒再說話。

  四人交談之間,忽然聽見近旁傳來幾聲冷笑。應聲望去,竟見後院門前樹影婆娑,邪風一晃,走出十多個形態各異的妖魔。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與陳露白相貌無異的槐鬼。

  「我早就說過了。」

  她不復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樣,長袖輕掩唇邊,眉目之間儘是嬌柔嫵媚:「出了幻境,你們的對手可就不止我一個。」

  她身後一名生有虎頭的妖修朗聲笑笑,打趣道:「怎麼,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癮了?實在不如原本模樣好看。」

  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過轉瞬之間,皮膚便騰起一片青灰。

  只見她左臂與右側臉頰上的皮膚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褐枝條。枝藤裡含了幾分碧綠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葉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顯得怪異非常。

  「那就拜託各位了。誰把他們抓回靈泉寺,誰就能被記上最大的一份功勞。」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陣前喝慶功酒了。我們靈泉寺見。」

  她是鵝城裡土生土長的妖,因乃古樹成精,實力雖然不在頂尖,卻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將四人困了這麼多時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被幾名大妖請了去喝慶功酒。

  槐鬼說罷便凌空躍起,足尖一點,落在後院裡的圍牆之上。鄭薇綺拔劍要追,卻被另外幾名邪修擋住去路。

  旁白總算正常了一些,沉聲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幾人顯然來者不善,但見其中一名男子負手騰空而起,形如蛟龍出海,氣若——]

  不對。

  那妖修騰空上天之後……為什麼整個身體都像被折斷一樣,好似扭曲的床單蕩來蕩去,往後面一直倒退?

  哦,它總算看清了。

  原來他不是自己想要騰空起,而是被鄭薇綺怒不可遏的劍氣給震飛了。——結果那群劍修才是真正的「來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滿心屈辱地繼續道:[形如蛟龍出海,氣若泥鰍翻地,伴隨著一聲慘叫,重重撞在後院圍牆之上!鄭薇綺那賊人出其不意,用力極強,尋常妖物必然無法招架,今日他雖敗,卻仍是妖中霸王!]

  這層塔是專為金丹與元嬰期的弟子開設,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為主,尤其是這種算不上重要的小嘍囉,就更不是鄭薇綺的對手。

  四人都隱匿了氣息,不易被察覺修為。

  鵝城中的妖族雖然沒與寧寧等人有過正面接觸,但幻境裡的景像在靈泉寺中實時放映,他們也就很容易能知道,這群人不過是小門派的弟子,下山掙點零用錢花。

  ——那如今這凶殘至極的劍氣又是怎麼回事?!

  「想抓我?」

  鄭薇綺瀕臨暴怒邊緣,拔劍出鞘,冷聲一笑:「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霎時劍氣衝天,驚得後院槐樹嘩啦作響,葉落如雨。

  [女人眼底殺意湧動,周身散發出駭人至極的威壓,彷彿這滿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懾——而在她身後,同樣拔劍的還有大魔頭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努力不暴露其實它直接把反派劇本安在了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樣拔劍的,還有師弟裴寂!]

  幾名妖修看出他們實力不俗,當即收斂了勢在必得的獰笑,將四人細細打量一通後,不約而同一擁而上。

  寧寧按住星痕劍劍柄,劍身出鞘時,聽見鋥然一聲清響。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裡靜靜等待最佳的出擊時刻。

  他殺人、放火、擄掠百姓無惡不作,可他知道,他是個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讓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麼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少年窮』!]

  劍光紛然間,只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繼續說:[可惡!寧寧那毒婦竟毫不留情,一劍直入他心臟!他怎麼能就此倒下?]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淚如雨下,跟主角團全員陣亡似的:[那群殺妖不眨眼的劍修貌若惡鬼,在閉上雙眼的瞬間,他看見身邊的兄弟們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們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們底細,因此派來的都是些修為不高的小嘍囉。一旦嘍囉沒能及時覆命,緊隨其後的必然是更為強勁的敵手。

  鄭薇綺收了劍:「事不宜遲,我們快快離開此地。」

  寧寧雖然下意識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裡,她與陳月明也只見過寥寥數面,要論現實中的陳二小姐本人,更是從未與寧寧有過接觸。

  可如今陰風瑟瑟,蜷縮著的骸骨躺在無人問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見蹤影,空洞無神的黝黑眼眶孤獨又無助。

  寧寧沉默著上前,從儲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輕輕蓋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時,正好看見地面上遺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

  她沒做多想,伸手將小冊撿起,小心翼翼地翻開,才發現是陳月明的日記。

  被翻開的正好是最後一篇,用稚嫩的筆記張牙舞爪寫著:

  [姐姐說,她自幼時起就在後院結識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樹。

  她還說,那樹雖然成了妖,卻是個善良的好妖。從幾年前起,每到夜裡,姐姐便會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裡會有好妖呢?可姐姐向來不會騙我,她這樣說,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裡,她便會帶我去見一見那位朋友。]

  記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

  在第二天夜裡,陳月明便死在了後院之中。

  「陳露白跟那槐樹精認識了好幾年?」

  賀知洲湊到她身後,看罷嘖嘖嘆氣:「那它還真是藏得夠深,跟《潛伏》似的,想必忍了很久——它和陳露白這麼多年的友誼,殺她時心裡不會痛嗎?」

  鄭薇綺搖頭:「妖邪之事,常人通常難以揣測。」

  頓了頓,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些離開吧。」

  =====

  他們猜得不錯,察覺無人覆命後,城中掌權的大妖總算明白這群小輩實力不凡,接連派出數名妖修滿城搜捕,且個個修為有成。

  御劍飛行太過招搖,寧寧等人只得腳步不停地往城門方向跑,眼看追上來的敵手越來越多,饒是實力最強的鄭薇綺也有了幾分力不從心。

  旁白唉聲嘆氣:[就這就這?你們這就不行了?如果只有這點能耐,乾脆別逃了,直接回那什麼靈泉寺當祭品吧。]

  鄭薇綺:「閉嘴!」

  又是一名金丹大成的妖修死於劍下,鄭薇綺抹去臉頰血跡,頗為嫌惡地看他一眼:「這妖真是走火入魔,居然將煉魂陣陣法紋在了臉上。」

  寧寧沒見過煉魂陣的模樣,聞言好奇低下腦袋。

  男人生得魁梧健碩,皮膚上皆是以青色筆觸勾勒的細密紋路。她看得挑起眉頭,似乎想到什麼:「這煉魂陣……看上去為何如此眼熟?」

  「小師妹可是想到了佛家的渡魂陣法?」

  鄭薇綺低聲回應:「煉魂陣與渡魂陣同出一法,在陣法繪製上十分相似。但前者乃攝魂取魄的禁術,後者則是佛家普度亡靈、屠滅邪祟的大陣,雖然長相相近,且都要煉製整整一年的魂魄,用處卻大相逕庭。」

  「還有這事?」

  賀知洲聽得茅塞頓開,激動得一把握了拳:「這就是顯而易見的線索啊!要是咱們能把陣法改一改,將煉魂陣變成渡魂陣,這關不就輕而易舉過了嗎!」

  鄭薇綺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要啟動渡魂陣,同樣需要生人為引子,多為僧人與妖邪同歸於盡的辦法。」

  裴寂與鄭薇綺殺得最狠,眼底浮起黯淡血絲,聲線亦是瘖啞許多:「城中只有我們四人,總不能為了一層浮屠塔,白白丟了性命。」

  浮屠塔內雖乃幻境,受到的損傷卻是真真切切。一旦以命祭陣,未免得不償失。

  鄭薇綺看得倒挺開:「這次過不了就過不了吧,反正浮屠塔裡的試煉沒有次數限制,咱們這次失敗了,下回繼續便是。」

  賀知洲嘆了口氣:「想不到時隔多年,我又要見一次『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我覺得咱們推得挺好啊,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渡魂陣,攝魂陣。

  以活人為引子。

  陳露白,槐鬼。

  寧寧握緊劍柄,眉心一跳。

  鄭薇綺見她神色有異,緩聲問道:「小師妹,怎麼了?」

  她的聲音極清晰地落在耳畔,寧寧腦海中卻是一團亂麻,連帶著這道嗓音也模模糊糊,分辨不出究竟在說些什麼。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關於某個他們都沒能參透的秘密。

  之前的幻境有那麼多紕漏,那麼多不合理,可如今想來,一切漏洞都變得有跡可循。

  沒有神識卻用了夜魘的設定,只要稍作打聽就能知道的槐樹成精,以及幻境中陳月明與原身截然不同的性情。

  這都是極易能想到的事情,槐鬼既然是幻境製造者,必定也明白幻象中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疑點。可她卻遲遲未能矯正,而是靜候在一旁,彷彿是……

  彷彿是專門為了讓他們發現一樣。

  正因為所有漏洞都太明顯,所以才愈發讓人生疑。

  ——如果早在一開始,這就是槐鬼設下的局,特意想要他們走出幻境呢?

  她受了監視,沒辦法明目張膽地將眾人放出幻境,於是採取這種拐彎抹角的方法,告訴他們一切皆是假象。

  最後那封書信,很可能也是知曉受到寧寧等人跟蹤,才大搖大擺毫無防備地親自將其拿在手上,擺明了是要讓他們明白真相,得知煉魂陣法一事。

  至於為什麼要幫助他們逃走,一來也許是良心未泯,不忍殘害無辜,二來……

  一旦祭品逃走,城中妖修自然會傾力抓捕,屆時陣法旁少有看守,若是想要篡改煉魂陣,難度便降低許多。

  她一介妖物,找不到活人為引,即便修改了陣法也毫無用處。可如果……

  她不是妖呢?

  「除了我們,城中或許還有一個人。」

  心臟狂跳不止,寧寧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你們清不清楚,若是妖靈附在人身上,那人是不是也就有了妖力?」

  裴寂雖然話最少,但出乎意料地,每回都能最先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少年聞言微微蹙眉,沉聲應道:「的確如此。你猜測我們見到的並非槐鬼,而是被它附身的陳露白本人?」

  鄭薇綺搖頭:「但妖靈附身,人的形體並不會有所變化。大家也都看到了,陳露白軀體上的手臂和臉頰分明已成了樹木的模樣。」

  「或許是——」

  寧寧的音量小了許多:「那兩個部分本就不復存在,她得了槐鬼協助,再將槐樹的軀幹……移植在自己身上。」

  「但這也不對勁啊!我們當時在幻境裡見到的陳露白,分明是四肢健全。」

  賀知洲說罷一頓,滿目的不敢置信:「不會吧!難道——」

  裴寂與寧寧對視一眼,波瀾不驚的瞳孔裡極罕見地浮起一絲異色:「她被妖修所害,受了重傷;或是目睹鵝城被毀,親自斬去手臂,佯裝成妖物的模樣。」

  鄭薇綺與賀知洲皆是一驚。

  「那她如今——」

  之前陳露白離去之時刻意說了什麼?

  陣法和宴席都在靈泉寺內,「靈泉寺見」。

  方才旁白又看似陰陽怪氣地說了什麼?

  別逃了,乾脆回去靈泉寺充當祭品。

  師姐說過,之所以加設旁白,是為了在必要時給予提示。這旁白從頭到尾都在講垃圾話,但會不會那句看似調侃的話,其實正是一種隱晦的暗示?

  還有陳露白。她連續兩遍提起靈泉寺,究竟是無心之舉,還是說……

  想要不露痕跡地告訴他們什麼?

  =====

  陳露白看著宴席之上不省人事的數名妖修,神色淡淡地放下酒杯。

  妖邪傾巢而出,滿城搜捕那幾名修士身影,本該熱熱鬧鬧的靈泉寺內也就只剩下她,還有幾個舉杯相慶的大妖。

  寺廟外或許還有些小嘍囉,但哪敢進來搗亂,這幾位殺伐無度的掌權者最是喜怒無常,若是驚擾酒席,恐怕小命不保。

  他們曾經多麼不可一世啊,如今卻被簡簡單單一杯毒酒迷了神志。誰能想到平日裡最為忠心耿耿的「槐鬼」,會在這種關鍵時候往酒裡下藥。

  妖修體格強健,這些藥對常人來說足夠致命,雖然殺不了他們,但迷暈一段時間總是夠的。

  她等這一刻,等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的六月初五,妖邪於深夜自城外大舉進犯,鵝城百姓皆遭屠戮,只有她藏在槐樹之後倖存下來。

  那時的陳露白拚命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聽見兩名妖修從後院裡走過,談話聲無比清晰。

  「只要將這座城裡的魂魄煉製一年,便能引出煉魂陣法,屆時我們一步登天,就再不用忌憚所謂名門正派。」

  另一個朗聲笑道:「繪製陣法可得當心。誰不曉得煉魂渡魂極其相近,若是畫錯了,咱們誰都別想活。」

  「哈哈哈!怎麼可能畫錯?那些實力強橫的元嬰大妖不都在一旁守著麼?」

  煉魂陣,渡魂陣,一年。

  人,妖。

  作為她僅存的故交,槐鬼勸她趁亂趕緊出城。

  可有個天馬行空的計畫悄然浮上心頭,向來膽小怕事、嬌縱愛胡鬧的陳露白抹去眼淚,第一次篤定地用力搖了搖頭。

  她要復仇。

  「為何如此執拗呢?」

  槐鬼這樣勸說她:「你的力量太小太小,要想擊垮他們,無異於蚍蜉撼樹。」

  陳露白只是紅著眼睛搖頭。

  為偽裝成妖物,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咬著牙卸去自己一隻手臂,臉頰亦被損毀得面目全非。槐鬼棲息於她神識之上,用樹葉枝條填充肢體上殘缺的空隙,她疼得死去活來,所有淚水只能悄悄一個人咽。

  然後順理成章地融入妖修之中。

  然後日復一日地等,套來了渡魂陣的畫法,也等到四個闖入城中的人修。

  陳露白想救他們,更需要他們吸引絕大多數妖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說服大妖用幻境將其困住,便想方設法埋下線索,吸引那四人走出幻境,來到真正的鵝城。

  子時將至。

  大殿裡的佛像被損毀殆盡,昏黃燭光映出幾分破敗蕭條的味道。她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宴席,來到正殿的陣法之前。

  陣法由血液所繪,陣眼處祭壇上燃著熊熊烈火,正是生人獻祭所用。

  煉魂渡魂相差無幾,她早已將繪製手法銘記於心,想必不出多時——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聞身後傳來一聲哼笑。

  彷彿有一道電流猛然竄入身體,陳露白四肢發麻,僵在原地。

  「我一直納悶,那幾個人修為何會大搖大擺從幻境裡出去,歸根結底,還是你做了手腳。」

  說話的是個男人,語氣裡帶了幾分嘲諷的嗤笑,完完全全是居高臨下的上位者姿態:「還有最開始,說什麼幻境絕對萬無一失——你就是不想讓我們把那群人的手腳打斷,方便他們後來出逃吧。」

  陳露白手心皆是冷汗,心臟狂跳著轉過身。

  一名樣貌俊朗的紅衣男子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來自高階修士的威壓越來越沉。

  陳露白聽見他繼續說:「我想看看你究竟在搞什麼花樣,所以特意沒喝這杯酒——其他幾個一口下肚的真是蠢貨,居然還叫嚷什麼再來一杯。我怎麼會和這群人平起平坐,一群垃圾!」

  「喂。」

  見她沒有應答,男人不耐煩地靠近幾步:「你倒是說話啊!」

  她早就沒了說話的力氣。

  在座妖修儘是元嬰高手,實力個個不容小覷。如今醒來的這位名為明鎏,雖不是最強,性情卻是最喜怒無常。

  「沒意思。你不想說就不說吧,反正我的目的只有煉魂陣而已。」

  明鎏晃了晃脖子,發出哢擦一聲細響:「至於你,還是直接說永別好了。」

  話音落地的瞬間,殺氣驟起。

  濃郁邪氣混雜著強烈威壓撲面而來,逼得她即刻吐出一口鮮血。

  陳露白不甘心。

  明明等了整整一年,每日每夜都在無盡的仇恨中慢慢熬過,只差那麼一點。

  只差一點,她就能為城裡的大家報仇。

  難道真如槐鬼所說,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蚍蜉撼樹?

  壓迫感越來越濃,幾乎要震碎她的五臟六腑。劇痛一點點吞噬神志,恍惚之間,陳露白忽然見到一束劍光。

  ……怎會有劍光?

  剎那之間,電光石火。

  一道熟悉的影子提著劍從門外闖入,長劍如瞬息萬變的遙遙星河,徑直刺向男人咽喉。

  明鎏覺察劍風,轉身迅速躲閃,一瞥眼,居然見到那名不知所蹤的劍修。

  「自投羅網。」

  他啞聲笑笑:「我喜歡。」

  寧寧迅速與陳露白對視一眼,握緊手中的星痕劍,抬眸沉聲道:「別想動她。」

  靈泉寺中恐怕有異,她與另外三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由鄭薇綺、賀知洲與裴寂繼續吸引火力,而寧寧身法最快、擅長隱匿行跡,最適合潛入靈泉寺裡探查情況。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們都是為了破壞煉魂陣法而來,半路殺出的劍修並不重要,必須先解決陳露白。

  他存了殺心,然而還沒來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劍光刺來。

  ……該死!

  這女孩意想不到地難纏,劍影分化成幾道勢如破竹的疾電,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開,眼底血光乍現,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湧的鮮血匯成一把長刀。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鋥然巨響,寧寧的力道不及於他,靈巧地翻身後躍,躲過撲面而來的血霧。

  她雖然處於劣勢,卻也能自始至終與明鎏纏鬥在一起,劍法千變萬化、迅捷無影,常常用了巧勁,並不刻意與對方爭個你死我活,而是將他牢牢困在身邊。

  可憐明鎏雖有心制止篡改陣法,卻已無暇顧及陳露白絲毫,只能全身心投入戰鬥之中,盡快解決這不要命的劍修。

  陳白露則趁機以木枝劃破另一隻手腕,借由自己的鮮血,塗改這座以鵝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陣。

  煉魂攝魂,善惡一念之間,亦是幾筆之間。

  明鎏破口大罵,奈何城中絕大多數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幾個嘍囉早被寧寧解決,至於另外幾個身中劇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罵到最後,竟帶了幾分慌亂與狼狽的語氣,慌不擇路地喊:「求、求求你們,不要發動陣法!我的黃金萬兩全都給你們!這身修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併拿去!」

  消停了一會兒,又道:「你這是何必,發動渡魂陣,你自己同樣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間享福——你別跳!」

  寧寧深吸一口氣,在迎戰之餘迅速回頭,正巧對上陳露白的視線。

  她已經改好了陣法,正站在熊熊燃燒著的祭壇前,臉龐被火光映照成濃郁緋色,瞳孔裡亦是閃爍著瑩瑩星火,好似天邊繁星墜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陳露白後背在輕輕發著抖,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然與篤定。她直直望著寧寧,最終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寧寧姑娘,其實當初在陳府裡的那番話,我並未騙你。」

  她說:「我那時當真不想離開府裡……多謝諸位,我在幻境裡很開心。」

  只有在那場由她編織的夢中,再度回到曾經煙雨濛濛的鵝城時,陳露白才能對寧寧說出那句藏在心裡很久的話。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陳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後來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經的她總想著浪跡天涯,做個無拘無束的女俠,可到了如今,陳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歡鵝城,很喜歡陳府,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爹爹總想催她成親,從來不會拒絕來自女兒的任何要求。

  陳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個來年生辰時「意想不到的大禮」究竟是什麼東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終沒能等到答案。總黏在一起的兄長嫂嫂肉麻死了,但誰讓那對小夫妻對她特別好,陳露白寬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諒。

  嫂嫂總愛問她心裡有沒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時都會一個勁地拚命搖頭。她不想成親嫁人,而且說老實話,等老了一個人坐在街邊賣字畫,那種感覺她其實挺喜歡。

  可她再也沒有老去的那天。

  還有總愛玩泥巴,跟假小子沒什麼兩樣的月明。

  因為被姐姐看著一點點長大,月明從來都會乖乖聽她的話。就算有時從外面帶了過家家的泥巴水回來,也會第一個跑到她面前,兩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陳露白面前,傻乎乎問她想不想吃飯。

  那日邪修入城之時,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後院與槐鬼談天,聽聞陣陣慘叫後心知不妙,便抱著小妹藏在那棵槐樹之後。

  陳府哭聲四起,陳露白從未聽聞過那樣淒厲的哭嚎與求饒,可她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只能流著淚摀住月明嘴巴。

  她們的啜泣在夜色裡隱隱可聞,眼看有兩個渾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會繞過槐木,來到她們跟前。

  月明頭一回沒聽她的話一動不動,而是猛地從陳露白懷裡掙脫,撒腿往另一處方向跑去。

  她向來乖巧聽話的妹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直到死去,也沒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後血光四溢,腥氣連天,月明身死,那兩名妖修便沒再繼續往裡搜查。

  那是陳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張,也是最後一回。

  陳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膽小,嬌縱,肆意妄為。

  可哪怕是這樣的她,也想為自己深深喜歡著的鵝城做些事。

  他們的計畫已經完成了大半。

  只要再努力一點、再勇敢一點。

  她和槐鬼就能為城裡的所有人報仇。

  少女靜默無言地抬起頭,最後深深地望一眼這片自己無比深愛的土地——或許她最愛的並非鵝城,而是城裡那些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爹爹,兄長,嫂嫂,月明,被馬兒嚇得到處跑的家僕,總會笑著招待她的小販,還有蹲在街頭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們都那樣好,她一個也捨不得離開。

  子時已至,鐘鳴聲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飛,烈焰驟濃。

  火光洶湧,自下往上高高竄起。

  浸在地面上的血陣彷彿得了感應,本應是深紅近黑的黯淡色澤,如今卻浮起陣陣金光,剎那間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損毀大半的面龐。

  金光徐徐升空,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最終匯成滔天之勢,化作一道勢如長龍的光束直衝雲霄。

  薄霧濃雲被衝撞得蕩然無存,奪目金光迅速將穹頂照亮,露出一輪鵝黃的靜謐明月。

  繼而聽得一聲轟然嗡響,光束竟毫無預兆地陡然朝四周爆開,化作無數亮金長線,如雨滴般傾灑在這座廢棄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臨世,妖邪無所遁形,皆作煙塵散。

  六月初五,渡魂陣起。

  鵝城中數百妖邪,盡數死於自己苦心孤詣製造的陣法之下。

  以及一個年輕女孩的局中。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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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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