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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鸞城 第八十二章
「所以說,當年宋小姐與鸞娘女扮男裝夜間同行,被人撞破之後,誤以為她與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潯很是認真,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瑩白龍角被燈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顧及顏面,將她匆匆嫁給駱元明,後來也許出於機緣巧合,她撞破了駱元明煉魂的醜事。」
賀知洲餓得前胸貼後背,吃包子跟削鉛筆似的,剛進嘴裡就是一通風捲殘雲,一邊吃一邊接話:「於是駱元明給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別人透露與此相關的任何信息——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宋纖凝?」
寧寧應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駱元明或許是想用這種法子暫且穩住宋纖凝,沒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還搬進了別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萬萬猜想不到當初宋纖凝的憤怒與無助。
與唯一的好友遙遙相隔、被家人當作聯姻工具無情推開、毫無感情的丈夫滿手血污,她卻一個字都沒辦法向外人訴說。
所以當她與裴寂去往宋纖凝臥房時,才會發現那本《紫薇術法錄》格外嶄新。
宋纖凝學過符法,但因出身名門正派,對邪術並不感興趣。那是她在察覺丈夫不對勁後才買下的書籍,目的只是為了探明何為「煉魂」。
寧寧把一縷髮絲在指尖纏了一圈又一圈,凝視著窗邊跳動的燭火,微微皺眉:
「奇怪,鸞城裡的少女失蹤案應該發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纖凝幾年前就與駱元明成了婚……莫非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煉魂,卻從未被發現麼?」
「他會不會一直在挑選無依無靠的孤女下手?」
賀知洲嘆了口氣:「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來,是因為某個郊外的農家女莫名不見了。我去拜訪過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個重病在床的娘親——聽說她娘親察覺女兒失蹤,硬是拖著滿身的病,用整整兩個時辰一步步走到鸞城,這才向刑司使報了案。」
寧寧點頭。
據她所知,被察覺失蹤的女孩有五六個,多為父母雙亡的風塵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會有人願意追究。
駱元明從識海貧瘠到後來的修為一日千里,由金丹一重到元嬰,其間經過了漫漫數年光陰。如果他當真一直在用煉魂提升修為……
那這麼多年過去,究竟有多少女子喪命於此?
「我之前還在納悶,城主府上的鸞鳥像為什麼非得轉來轉去,原來是他監守自盜,刻意製造視覺死角。」
賀知洲有些義憤填膺:「那時失蹤案還沒被爆出來,恰好宋纖凝又自幼體弱,駱元明見她不從,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場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與鸞娘時常通信,雖然不能親口告知城主府內的秘辛,但從她字裡行間的語氣來看,鸞娘一定察覺到了不對勁。」
林潯搖了搖筆桿:「後來她從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術商舖,聯想起駱元明修為大增一事,才會問出『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時,鸞娘頭一回知道了煉魂術,並大致猜出城主問題不淺。」
之後便是宋纖凝離奇病故,鸞娘性情陡變,展開計畫一步步接近駱元明。只不過——
「對了!」
寧寧戳一戳裴寂手臂,側了臉無聲笑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潛入城主府、見到鸞娘深夜獨自走出房間時,她的模樣比之前所見更美了?」
他之前獨自靠在角落的牆上,結果被寧寧強拉著坐在桌前參與討論,聞言略一回想,抿唇點了頭:「嗯。」
「當時我就覺得,她像是在靈氣極強的地方細細滋養過一番。而且鸞娘與駱元明回房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今夜太乏了』。」
寧寧緩聲道:「鸞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須找出駱元明囚禁女孩的確切地點。可她一沒能力二沒線索,在整個鸞城裡孤立無援,還能怎麼辦?唯一的法子,就是讓駱元明親自帶她前去。」
「所以說,他們倆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煉出的靈力?」
賀知洲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穩下心神努力思考:「對啊。駱元明對鸞娘的喜愛不像是假,她只是個沒什麼修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與之長相廝守——這樣一來,只要鸞娘故意借此傷春悲秋幾回,駱元明就必定會親自帶她前去那個地方,保她容顏不老。」
他說到這裡,又不免有些擔心:「鸞娘這臥底當得夠徹底啊。你們說,她會不會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願放棄容顏永駐,從而反水倒戈,和駱元明統一戰線?」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們哪能走到這一步?」
寧寧抬眼笑笑:「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她要勸我們喝下九洲春歸、而師姐又在其後莫名失蹤?為什麼我和裴寂能撞見被人調戲的阿卉姑娘,而孟訣師兄又倒在她家門前,最最恰巧的是,賣畫奶奶居然保留著一幅與她們兩人相關的畫?」
她用一隻手托住右邊臉頰,瞳孔被燭火映成漂亮的橙黃,聲線輕柔溫和,帶著股篤定的力量:
「她雖然口不能言,卻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導我們發覺真相。今晚我與裴寂見到鸞娘與人傳信,她之所以會露出滿意的神色,應該就是因為那些人圓滿完成了任務。」
賀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說,打從我們喝下九洲春歸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入了鸞娘的套?」
他說著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強語氣繼續問:「鄭師姐不見,可能也跟她有關?」
「你想啊,駱元明行事向來警惕,專門挑選孤女下手,完全沒留下任何信息。」
寧寧凝神道:「他已經小心翼翼了這麼久,怎麼可能在十方法會期間,刻意綁走玄虛劍派的真傳弟子?這豈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夠快麼?唯一有理由策劃這一齣的,只有鸞娘。」
林潯聽得面露驚恐,眼神迷離。
這就是女人們的思維嗎?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鸞城孤立無援,沒有可以信任的對象,要想揭穿駱元明,最佳辦法就是趁著十方法會,借助各大宗門的力量。」
她真和傳聞裡所說的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寧寧既覺敬佩,心底又騰起難以言喻的悵然,整理一番思緒後繼續說:「之所以讓我們喝下九洲春歸,是因為她修為薄弱,唯有在鄭師姐昏迷不醒的時候,才能將她綁走;而之所以要把鄭師姐綁走——」
賀知洲恍然大悟:「這是在迫使我們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後再誘導我們一步步發現那幅畫、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這、這也太——太厲害了。」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鬆散又混亂,沒想到竟然全都環環相扣、一層套著一層,林潯自始至終張著嘴,到頭來只能發出一陣喟嘆:「鸞娘一定很重視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鸞娘,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說完了前因,我們不妨再來談談『果』。」
鄭薇綺暫且應該平安無事,寧寧在心底悄悄鬆了口氣:「既然城主夫婦能在夜半三更毫無顧忌地前去煉魂之地,這就說明那地方一定在——搶答開始!」
這個答案他想到了!
賀知洲的一雙眼睛當即就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剛要張口,就聽見裴寂迅速道了聲:「城主府內。」
他居然還用了非常認真的語氣,舌頭像抹了肥皂一樣刷刷刷就捋了過去,跟幼兒園裡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別人把搶答權奪走,要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可惡,這小子以前是這樣的嗎?咱們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寧寧聽罷點點頭。
近日以來失蹤案鬧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緊了戒備。若是在這種時候的深夜頻繁出入府邸,駱元明一定會遭到懷疑,最為穩妥的辦法,是將煉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處地點一定十分隱蔽,否則當初搜查鸞娘的時候,刑司院也不至於一無所獲。」
想到這裡,寧寧不免感到有些頭大:「但鸞娘又無法親口告訴我們——」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陣倉促的敲門聲。
有人推門而入,在燭火之下,寧寧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萎靡不振、面色蒼白,一雙眼睛跟黑色彈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會碎掉。
這是一張多麼熟悉的面孔。
林潯哇地一聲叫出來:「大、大師姐!」
=====
推門進來的正是鄭薇綺。
昔日生龍活虎的鄭師姐從小池塘變成了鹽鹼地,滿面滄桑的模樣能直接出演湘西陳年老殭屍,那雙渾濁的眼珠子輕輕一轉,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寧寧本想衝上前一把抱住她,卻又覺得師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實在經不起折騰,只得先小心翼翼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師姐,你遇見什麼事兒啦?」
鄭薇綺滿眼血絲地望她一眼。然後直接癟了嘴閉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寧寧懷裡鑽。
「師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邊在小姑娘清香柔軟的懷裡拱來拱去,一邊哀聲訴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歸會是那副德行,讓我喝泥巴水都願意啊!我這一醒酒,不但靈力沒了,還被人敲暈丟到一口孤井邊,差點就掉進去回不來,後腦勺上的包到現在都沒消——等等,你們幾個眼神怎麼這麼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聲道:「城主府裡,應該有井吧?」
林潯笑得咧開了嘴,一對龍角隨著身體晃啊晃:「當然有!」
寧寧一把將她摟住,吧唧親了一口:「謝謝師姐!你太棒了!餓了嗎?睏了嗎?有想做的事情嗎?我們全部滿足!」
鄭師姐,老工具人了。
鸞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蹤誘導眾人查明真相,如今梅開二度、物品回收,又通過鄭薇綺醒來的地點,再明顯不過地暗示了煉魂地的位置。
雖然是工具人,但鄭師姐就是最重要的!
「鄭師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們走向勝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勝利女神。」
賀知洲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摩拳擦掌:「兄弟們,我準備好了!」
錯過了一切的鄭薇綺:……?
她是誰,她在哪裡,她做了什麼,她怎麼就「太棒了」?這群丫頭小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準備去幹嘛?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鄭薇綺滿臉茫然地將他們打量一番,似是還沒醒酒,眯著眼睛撓撓腦袋:「但打暈我的人,好像在我手裡留了張紙條。」
=====
既然鸞娘明確給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斷出煉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兩相結合,就能毫不費力確定它的具體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從兩個變成了四個,翻身越過圍牆時,跟一串忍者神龜似的,從遠處望去人頭聳動,頗有幾分跳跳糖亂竄的既視感。
林潯連踩壞一株野草都捨不得,哪裡幹過這麼提心吊膽的事兒,一雙眼睛左右亂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兒,你們跟我來。」
賀知洲很是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嗎。」
小白龍走在最前方,聲音被夜風一吹,就更加難以分辨:「宴席的時候沒人和我說話,我就會一個人在城主府瞎轉悠。」
寧寧「唔」了一聲。
林潯貴為龍族少主,理應不會養成內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聽說是因為兒時不慎落入海壑,獨自與無數凶獸一起過了整整兩天。
後來萬幸死裡逃生,卻被嚇得半死,從那以後膽子就小得過分。
或許是因為那座鸞鳥像的緣故,深夜的城主府中並沒有人巡邏。
奢華的朱紅色高牆上掛著盞盞長明燈火,順著這片垂落的銀河一直往前,再經過兩處拐角,等周圍景象漸漸蕭索寂靜,就能在角落裡見到一口井。
古裝劇裡總共有兩大暗道,一是轉動花瓶之後的書櫃或牆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寧寧對這個設定瞭然於心,順勢往下看了一眼,沒有水光,只餘下無窮無盡的濃鬱黑色。
整口井像個沒有盡頭的幽深黑洞,或是野獸張開的猙獰大口,只等著有人跳入其中,再將其一口吞噬。
她來時帶了繩子,把其中一端綁在樹幹上,正要往下時,忽然動作一頓。
對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寧寧知道他性格彆扭,絕不會讓另外兩人知道此事,順口編了個理由:「我們得留下一個人來望風——裴寂,你最靠譜,不如就你吧?」
「寧寧也太好了吧!居然這種時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淚縱橫:「她還特意編了個藉口不讓你難堪,這是什麼時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會願意留下。
寧寧眼見身旁的黑衣少年無聲瞥她一眼,目光雖是淡漠,卻也帶了淺淺的賭氣與羞惱,眼尾淚痣在黯淡燈光下隱隱泛起薄紅。
「我打頭。」
裴寂上前幾步,修長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說著抬眸望向寧寧,喉頭一動:「放心。」
這這這、這哪行啊!
寧寧見他抓著繩子就往下,趕緊跟在裴寂後邊向下去。
他們幹的是私闖民宅的勾當,自然不敢點燈亮火。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見五指,等光亮被盡數吞沒,饒是寧寧也覺得有些緊張。
「……你還好嗎?」
她還沒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話,對方居然搶先傳了音。
他雖然性子冷淡,聲線卻是清冽悅耳的少年音,在潑墨般的黑暗裡響起時,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語氣不是那麼緊繃,明顯有在刻意抑制情緒和顫抖的話。
「我當然很好啊!」
寧寧聽著他強撐出來的語氣,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裡那點緊張和恐懼感刷啦啦全不見了:「裴寂,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他們下行的速度很快,當這句話說完時,腳尖已經觸到了井底。
井下佈滿了乾枯的藤蔓與樹木枝條,裴寂大概擔心她摔倒,虛虛扶住寧寧後背。手掌與脊背雖然並未直接接觸,卻還是傳來若有似無的涼意,在脊椎上匆匆劃過時,留下一串酥酥的癢。
「四周都是封閉的。」
她道了謝後環顧四周,等雙眼逐漸適應週遭景象,終於勉強看清了井中模樣。
這裡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過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環狀石牆。寧寧對古裝劇裡的密室套路爛熟於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處凸起。
輕輕按下,前後兩面的石壁便像門一樣分別打開。
在之後下來的賀知洲一愣:「奇怪,這怎麼有兩扇門?」
「應該各有用途。」
寧寧被厚重的黑暗壓得有點悶,用手在胸前順了順氣:「不如我們分頭行動。」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聲地握緊手中劍柄。
「哦——你在緊張。」
承影嘿嘿笑了聲:「害怕寧寧不選擇跟你一路,對不對?」
裴寂沒有反駁。
等回過神來,已經被身邊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這邊。」
寧寧見他愣在原地沒動,笑著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麼,不想聽我講笑話啊?」
「嘖嘖嘖嘖,讓我們來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時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極度矯揉造作的語氣,簡直是在故意噁心人,生動詮釋什麼叫做為老不尊:「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僅憑這樣一句話,就要比所有笑話更叫人開心吼?」
裴寂沒理它,任由寧寧拉著自己衣袖往深處走。後來他漸漸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寧寧害怕,跟在身後扯著他袖子似的。
「讓我想想講哪個啊。」
四周是令他不適的黑暗,如同纏繞在身體上的巨蟒,散發出重重殺氣與黏膩沉悶的味道。
許是察覺到他動作僵硬,寧寧不動聲色地挪動手指,輕輕握住裴寂手腕。
屬於她的氣息慢慢靠近、漸漸貼合。
他莫名地開始祈禱,希望這條幽深的路能更長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紅問:你喝湯的時候用右手還是左手?小明回答說:當然是右手啊!」
寧寧沒忍住,說到一半,先把自己給逗笑了:「結果小紅說:哇,你好厲害,都不會怕燙,像我都是用湯匙的哈哈哈。」
裴寂覺得後背有點冷。
裴寂:「我……這時候應該笑嗎?」
超級不給面子!
寧寧瞬間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過分!」
裴寂低了頭,聽見她不服氣的語氣,從胸腔裡悄悄發出一聲笑。
她張了嘴,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猝不及防闖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後,通道兩側終於亮起了昏黃的燈光。
這裡是處狹窄卻綿長的通道,兩邊堆滿冰涼石塊,有如陰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暢寬敞、豁然開朗,被燈火一映,逐漸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盡頭是一處洞穴,由於面積極大,再往裡走便沒了燈光,寧寧只能見到向四面無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著一個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識,如同一把割破光與暗的劍,她凝神屏息,在對方洶洶而來的威壓裡停下腳步。
裴寂握著劍擋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駱元明怎麼會在這兒。
「很驚訝嗎?」
駱元明站在猩紅火光裡,仍然用了一貫的儒雅語氣,渾身上下散發的靈壓卻自帶殺氣,有如洪潮那般撲面而來。
他似是覺得有些好笑,頗為滿意地打量二人臉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們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傻到看不出來貓膩吧?鄭薇綺莫名其妙的失蹤,還有鸞娘夜半點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們找到這裡的,對不對?」
寧寧沒有放開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經地回了話:「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駱元明沒想到她會接話,哈哈大笑:
「鄭薇綺失蹤,定是她為了誘使玄虛劍派徹查此事,這般想來,此處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我不如將計就計,在這裡等各位前來,再一網打盡囉——居然背叛我,那個瘋女人!待我回去便殺了她!」
提及這個話題,他終於露出了些許目眥欲裂的神色:「虧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為了府裡的財產!我就知道,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能是什麼好東西?」
寧寧啞然失笑,並不與他深究這個話題,繼續問:「從許多年起,你就已經開始利用女子煉魂了吧?」
無論古往今來,反派角色不一定可愛又迷人,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話多。
想來也是,自己暗地裡做了這麼多年的勾當,平日裡不能與旁人好好傾吐炫耀一番,被人問起的時候,難免會格外有傾訴欲。駱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極為自豪般咧開唇角。
「不錯。」
他說話時噙了笑:「當年我夜遊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體驗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鸞城之後,我便開始了修煉。」
他居然把這種事情稱作「修煉」。
寧寧放棄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棄的神色。
「這世上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間蒸發,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駱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皺了眉:「我向來不親自動手抓人,多是從黑市商販那裡買來——偏偏有個蠢貨犯了錯,抓來一個娘親尚在的農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後,刑司院將幾樁失蹤案合併為一,鸞城開始了長時間的戒備。
「其實這沒什麼,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著也沒太大意義,不如犧牲一下當作祭品,還能讓自己顯出幾分作用。」
駱元明笑得理所當然:「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
寧寧聽得有些噁心,強忍著不適冷聲追問:「宋纖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誰讓她多管閒事?我本來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殺人,她卻一天比一天得寸進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沒過多久便暴斃死了。」
他說到這裡終於感到了厭煩,粗略將不遠處的兩個少年人端詳幾眼,眸光陰鷙:「你們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門麼?那他們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們來了,也別想走。」
——話音剛落,竟有白光從四面八方而來,迅捷如雷電,直攻二人面門!
白光蘊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悶的洞穴裡,好似密密麻麻斜飛而來的雨絲。駱元明站立於其間巋然不動,嘴角笑意愈發明顯。
劍修最擅越級殺人,若是天羨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敵。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們,唯有在這處井底的時候。
思來想去,最終提前在此設了埋伏,只待一網打盡。
白光密集如網,猛地一股腦襲來時,單憑劍氣完全無法阻擋,更何況駱元明的修為在他們兩人之上,要想破開就更加困難。
寧寧凝神蹙眉,拔劍勉強斬斷其中幾條,眼看白光越來越近,忽然見到跟前籠上一層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為盾,把劍氣與魔氣一並彙集在長劍上,用身體把進攻硬生生扛了下來。
如此強烈的衝擊在體內無異於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與血脈,迫使他兀地皺了眉,吐出一口鮮血。
「裴寂!」
寧寧低呼出聲,竟聞見一股無比濃郁的血腥味,等細細看去,才發現少年人白皙的脖頸之上裂開幾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擋所有血色。
至於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經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側過頭,漆黑眼瞳裡沒有任何波瀾起伏,沉沉向後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跡,一面安慰似的緩緩搖頭。
他估計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算能接下這一擊那又如何!我的修為——」
駱元明還未說完,便見前方二人再度拔劍而起。
劍氣劃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氣,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層層烏雲,捲起迴旋之風,殺意重重。
劍修。
駱元明心底暗罵一聲,心中默唸法訣,自手中現出三張靈符。
疾影符、地火符、蝕骨咒。
符修不似劍修,拿著一把劍就毫不顧忌地往前衝,比起純粹的殺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間的配合與靈活運用,因而顯得靈活詭譎許多。
將蝕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燒到皮膚,便會感到萬蟻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來去無蹤,更是叫人難以閃躲。
老實說,他沒想到這兩個金丹期弟子會如此難纏。
駱元明的修為提升全靠藥物與煉魂堆砌,屬於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為已至元嬰中期,撞上兩人聯手,卻也覺得有些吃力。
寧寧身形輕盈,速度快得超出想像,疾影符對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揮劍一斬,一簇地火便沒了蹤跡;
至於裴寂簡直不要命,明明已經身受重傷,進攻卻凜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難想像這隻雙目猩紅的瘋狼會在不久之前,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為她一言不發地擋下所有進攻。
劍氣昭昭,符法變幻,幾番交手之下,雙方皆是靈力大損。駱元明身旁靈符飛舞,驟然間一齊上湧時,從口中咳出一抹血來。
他之前在茶樓聽書,也曾咳過血。
如同鸞城裡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要想得到,必須以某種珍貴之物作為交換。
煉魂之術會讓人產生極為強烈的依賴性,修煉越久,對於煉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單獨的一縷魂魄已經無法令他滿足,要想停止身體的迅速衰弱,必須盡快集齊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將其一併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湊齊人數,擺開大陣的話,必然不會像今日這般狼狽。
這是駱元明拼盡全力的一擊,寧寧難以抵抗,被靈氣振出兩丈之遠。
三個人,面面相覷的三雙眼睛,三條癱倒在地的人形軟體動物。
寧寧忍著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看上去實在很不好,但還是點了頭。
「你們已經沒轍了吧?」
駱元明勉強從地上撐起身子,從嗓子裡發出乾澀的笑:「我身上可還有不少靈符,要想解決二位輕而易舉。」
——「是嗎?」
回應他的,卻不是兩人之間的任何一個。
突如其來的女音裡帶了淺淡笑意,更多卻是漫不經心的鄙夷。駱元明聽見這道聲線的瞬間駭然抬頭,在明滅不定的火光裡,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
是鸞娘。
「你——」
他一向勝券在握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愣神與茫然:「你不是應該在房中熟睡麼?」
他問得認真,哪知對方垂眸冷笑一聲,如同在看一隻臭蟲,說出的話字字誅心:「你以為,我露了這麼多破綻,當真不會想到你已經察覺出貓膩了嗎?」
駱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鸞娘語氣淡淡,每個字都像千鈞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誘眠、當著你的面讓他們喝下九洲春歸、之後再拐走鄭薇綺……你不覺得,這些舉動太過刻意了嗎?」
這是什麼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察覺她的不對勁,再故意……讓他為了誘捕玄虛劍派,獨自來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覺異樣後會來到井中。」
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修長眼尾勾出一絲媚人弧度,像月牙泉裡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為的守株待兔,其實是我的甕中捉鱉哦。」
這位終於出現了。
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抬眸與她對視一眼,想起被塞在鄭薇綺手裡的紙條。
那是鸞娘留給他們的信息。
[駱有所察覺,候於其中。若能尋得所在,還請諸位切勿告知宗門長老,竭力與之一戰,其後自有安排。]
剛見到這張紙條時,寧寧心裡有些疑惑。
知道了煉魂之地的所在,卻不能告訴長老,還要他們跟駱元明打一架,聽上去挺吃力不討好。
可轉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若是讓長老知曉,定會將駱元明交由刑司院處置——
可鸞娘想要親手殺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麼法子,只要寧寧等人先行將駱元明的氣力消耗大半,她就能乾淨俐落地解決他。
「甕中捉鱉——」
駱元明聞言臉色大變,掙扎著向前邁步,五官那叫一個支離破碎,跟拿橡皮泥貼上去似的:「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賤人!我可是堂堂元嬰修士,有種你就來啊!」
他說話時跨步往前衝,彷彿要將她撕個粉碎,然而萬萬沒想到,右腿在邁開的瞬間立馬停住,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足底幽光大作,猶如一條條堅固不催的鎖鏈,將他一點點束縛其中。
駱元明目光恍惚,語氣裡終於多出了幾絲顫抖和恐慌:「這是……鎖靈陣?不可能,不可能!你怎會知曉這種邪術,又是哪裡來的這麼多靈力?」
鎖靈陣。
以自身骨血為引,化作怨氣深重的鎖鏈,佈陣者身心大損,中咒者則死無葬身之地。
最為突出的一大特點是,身為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邪術,鎖靈陣能很大程度上無視修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強,所能發揮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個人的靈力和血液當然不夠。」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這地底之下……可還有被困住的三十多個女孩。」
駱元明剎那間面如死灰。
鸞娘只是靜靜看著他,眼底除卻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還悄然多了些別的什麼情愫。
其實她是個很沒有志向的人,與百花深處許許多多的姑娘一樣,一點也不特別。
拚命賺錢,拚命賣笑,只想著能有朝一日從暖玉閣走出去——
可出去之後又能怎樣?她不知道。
認識宋纖凝的那天,她們曾並肩立在花船之上,談起關於鸞鳥的傳說。
「明明可以在整個天地裡自由地飛來飛去,卻一心想要找到所謂的『伴侶』,多傻啊。」
那時宋纖凝側過腦袋與她對視,瞳孔裡滿是閃爍著躍動如星點的光:「如果我是鸞鳥,一定不會執著於無端的情與愛。我要飛出這座鸞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間,看看鸞城之外究竟是什麼模樣。」
「可我們哪能飛得出去呢?」
她那時剛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連說話也沒太多力氣:「在如今這個世道,沒有依傍的女子什麼也幹不了,任誰都可以欺負——男人多好啊,我們到底為什麼會生作女孩?」
她出生於煙花之地,對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爛熟於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在泥潭裡苦苦掙扎卻一無所得,只能兜兜轉轉地依附於男人身邊,一點尊嚴也不剩下。
她們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我倒不覺得哦。」
宋纖凝頂著一張病怏怏的臉,笑眯眯望著她:「雖受世道所限,但其實女孩也很好,絲毫不會遜於男人——我們可以比他們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們。」
她呆呆扭過頭去。
「畢竟我們也能唸書、習武和修道啊。我已經想好了,等某日修為有成,就從家中逃出去浪跡天涯。什麼婚約什麼世俗綱常,統統都不去理會。」
這實在不像個大小姐會講出的話。
而宋纖凝說罷勾起嘴角,緊緊凝視著那個自甘墮落、庸俗無能、被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她。
她們僅僅是第一次見面,宋纖凝卻笑著問:「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呀?」
那是除了她們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就像沒有誰會知曉,當今那位蛇蠍心腸、妖媚惑主的城主夫人,在她最為珍視的百寶盒裡,拿開一層又一層金銀珠寶,被小心翼翼藏在最下方的,只不過是一幅泛了黃的舊畫。
畫上兩個穿著白衫的少年並肩坐在龍吟河邊,河水滔滔而過,萬物靜謐如常。
而她在初次見到這幅畫時,怔怔愣了許久。
昏暗的洞穴深處,倏然閃過一縷幽光。
光芒連綴成線,細細看去竟向前延展,變成了禁錮在駱元明雙腿上的一條長絲。
而在幽光之後,是個緩步而來的女人。
被他囚禁於此,即將淪為祭品的女人。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絲線由血紅逐漸趨於淡藍,於黑暗中越來越盛,好似星火處處,點亮燎原之勢。
「你、你們——」
駱元明駭然說不出話,不由得渾身顫慄。
「很疑惑嗎?」
鸞娘面色如常,聲音亦是淡漠:「你以為我向你套來煉魂地的所在,當真是為了汲取靈力麼?」
她說著忽然笑了:「宋纖凝教過我術法啊。」
宋纖凝。
駱元明從沒想過,會在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一張本就灰白的臉愈發難看。
大多數人皆有靈根,只看靈力多少、天賦好壞。
她從一年前起就開始了佈局,修習陣法、研習咒術、以及後來嫁入城主府後,教導這裡的女孩們如何使用靈力,做出完美無缺的鎖靈陣。
就像當年在龍吟河邊,宋纖凝教導她時那樣。
她們雖然修為遠不及駱元明,如同不值一提的螻蟻,可如今駱元明身受重傷、靈力大損,幾乎沒有了防禦能力,數十隻螻蟻蠶食而上,卻也能置他於死地。
宋纖凝說得沒錯。
她們可以比他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然後親手殺了他。
這個世界的女子命如浮萍,可即便如此,卻也有許多不願妥協之人。
身患重病的母親為了失蹤的女兒,拖著滿身頑疾於烈日下長途跋涉,在整整兩個時辰後奏鼓鳴冤。
一貧如洗的老嫗竭盡所能收養坊間孤女,在體弱多病、忘卻了一切的時候,也記得要為她們作出一幅幅拙劣的畫。
還有這些即將被煉魂的女孩們。
一名名少女自黑暗中緩緩走出,指尖皆繫有幽藍色長線,一縷連著一縷,將駱元明緊縛於其中。
暗光照亮她們蒼白瘦削的面龐,被劃破的皮膚源源不斷滲著血,由猩紅液體變為幽然細絲。
駱元明終於幾近崩潰,兩股顫顫地大叫:「鸞娘,救我!」
身旁的紅衣女人卻悠悠睨他一眼,滿帶諷刺意味地笑笑:「你還不知道吧?哦,你也從沒問過——其實我的本名不叫『鸞娘』。」
她討厭這個名字。
那晚下了花船後,她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宋纖凝站在船沿上,目若繁星地笑著問她:「你的本名不是『鸞』吧?」
從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我——」
她怔怔與之對視,看著船一點點隨著水波盪開,船上少女的臉龐越來越遠,漸漸融入遙遠夜色。
而她笨拙地嗡動嘴唇,時隔多年,念出那三個只存在於記憶裡的字。
「孟聽舟——」
濃妝豔抹的年輕舞女迎著夜裡的風,頭一回無所顧忌地大聲喊:「我叫孟聽舟!」
宋纖凝背對著漫天星河與笙歌長燈,長髮被河風揚起,在聽見她的聲音時輕輕笑起來:「我記住啦!」
她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變成許許多多人中最不起眼的萬分之一。
她庸俗、無知、自私自利,一點也不特別。
可直到遇見宋纖凝,卻忽然變得與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或是說,她終於成為了某個人眼裡,最最特別的那一個。
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不是鸞娘,也不是賣笑的無名舞女。
她叫孟聽舟。
「你們這是在殺人!」
駱元明雙目血紅,瘋狂叫囂:「你們沒有證據,一群瘋女人!」
「倒也不是沒有證據啦。」
寧寧輕咳一聲,從口袋裡拿出某個小小的物件,輕輕一按,便有模糊的影像投映在半空。
畫面裡衣冠楚楚的男人笑容得意,一字一頓地念:「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
「多划算吶。」
「吶。」
「去暖玉閣的時候,那些姑娘為了拜託我們救出朋友,特意把視靈送給我了。」
寧寧說著一扭頭,對人群中喊道:「魏靈鳶姑娘,多謝啦!」
有個女孩輕快應了聲:「噯!」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眼看繩索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已經緩緩滲進血肉,駱元明連說話也帶了哭腔:「我愛你啊!我把什麼都給你了,連帶著這個山洞裡所有的秘密——你怎麼忍心!你難道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嗎?」
「你在說笑吧。」
孟聽舟低笑一聲,望向他的目光裡儘是嫌惡:「人怎麼會愛上牲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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