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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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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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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6:1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七 真‧小裴寂[上]

  今天有些奇怪。

  昨日送走裘逑古祿兩個小朋友後,寧寧同裴寂約好第二天前往望月峰看雪。然而到了約定的時間,寧寧在門前靜候許久,都沒見到他的影子。

  那日雷劫浩蕩,她知曉裴寂舊傷未癒,一時難免心生憂慮,到他房前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答,院落裡只有漱漱落下的雪花,安靜得近乎詭異。

  寧寧下意識察覺到不妙,從儲物袋拿出鑰匙,匆匆推門而入。

  正堂與書房都不見人影,她四下張望,最終來到臥房之前。

  裴寂的臥房乾淨整潔,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裝飾物作為遮擋,寧寧一眼望去,就能把整個空空蕩蕩的空間盡收眼底。

  不對,不是「空空蕩蕩」。

  在角落裡的那張木床上,米白色的厚重被縟中,藏匿著一團起伏的弧度。

  像是有什麼人躺在被子裡,可那道體型實在太小,不似裴寂,倒像個小孩。

  寧寧皺了眉,疾步朝床鋪靠近,許是聽見她的腳步聲,棉被裡的人微不可查地輕輕一顫——

  旋即寧寧將被子掀開,他被日光晃得雙眼刺痛,把身體蜷縮更緊,小小一團,像弓著的蝦米。

  這竟是個身形瘦弱的小男孩。

  而且是個……穿著裴寂睡袍的小男孩。

  披散的烏髮漆黑如墨,像是許久沒有經過修剪,凌亂地鋪陳而下,如同崎嶇蜿蜒的流水幽徑。

  一些長髮搭在臉上,遮蓋他大半面容,透過髮絲間的縫隙,能見到毫無血色的蒼白皮膚。

  像是脆弱的瓷器,稍稍一碰就會碎開。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面目被遮掩大半,但這個孩子總帶給寧寧一股異樣的熟悉感。她俯了身子,嘗試著溫聲開口:「你還好嗎?」

  男孩垂著眼,沒有出聲。

  裴寂身形修長,對於小孩而言,他的衣衫難免過於寬大。男孩纖細的脖頸像是只蒙了層薄薄皮肉,鎖骨露在衣襟之外,嶙峋得過分。

  哪怕極力抑制,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微微發抖。

  寧寧瞥見他身上結了痂的舊傷疤,每一道的位置都無比熟悉。

  一個怪誕的念頭湧上腦海,她鬼使神差地喚了聲:「裴寂?」

  男孩又是瑟縮一下,把腦袋埋得更低。

  ……不會吧。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她心跳很快,伸手拂去他側臉上的烏髮,當指尖觸碰到男孩皮膚時,明顯感覺到他顫抖得更加厲害。

  迢迢黑髮倏然落下,意料之中地,寧寧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

  小時候的裴寂瘦得厲害,臉上見不到一絲一毫多餘的肉,差點被餓到脫了相。

  他五官尚未長開,卻已有了未來凌厲冷峻的輪廓,劍眉英挺、鼻樑高挑,神色則是怯怯的,緊緊閉著眼睛,薄唇繃成一道直線。

  所以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如果這是小時候的裴寂,可他身上的傷口分明已經結疤——

  寧寧驀然一怔。

  莫非裴寂和掌門一樣,也因識海受損、靈力不暢,突然之間變成了小孩的模樣?

  可記憶受損又是怎麼回事?看他的模樣,顯然已經不記得寧寧姓甚名誰了。

  「……你別怕。」

  寧寧見他畏懼觸碰,知趣地收回右手:「我不會傷害你,你叫『裴寂』對不對?」

  側躺在床上的男孩長睫一動。

  他仍未弄清楚當下的情況,對於他來說,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像在做夢。

  昨夜娘親例行慣例地責罵鞭打他,整具身體又疼又冷,裴寂神志恍惚躺在地窖裡,被冬天刺骨的涼氣凍得直打哆嗦。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怎麼也沒想到,當第二天睜開眼睛,填滿視線的並非昏黑地窖,而是一束久違的、屬於冬日清晨的微光。

  裴寂已經太久沒見過陽光。

  在那間幽暗的地窖裡,他曾發瘋般渴望能看到它,可如今當真置身於陽光下,男孩竟生出幾分惶恐與慌亂——

  像陰溝裡的老鼠,只配偷偷摸摸在夜裡橫行,一旦見了光,便會明白自己有多麼淒慘可悲。

  他習慣黑暗,被陽光刺得閉了眼,只能聞見倏然靠近的一縷香。

  那道聲音並非來自娘親,娘親從不會像這樣溫溫柔柔地對他講話。

  ——她終於厭煩了他,將他丟給別人了嗎?

  承影的嗓音不復存在,眼前一片漆黑,環繞著他的唯有迷茫、慌亂、絕望與無盡恐懼,猝不及防地,那道香氣朝他靠得更近了些。

  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落在裴寂額頭上。

  「裴寂。」

  那人的聲線很輕,柔軟得不像話,自他耳膜緩緩滑落,徑直落在心口上:「別怕,你睜睜眼。」

  男孩用指尖攥了攥床單。

  往日在地窖裡,娘親偶爾會命令他求饒或道歉,裴寂很少做出回應,絕大多數時候,都咬著牙硬生生挺過去。

  可此時的這道聲音有如蠱惑,帶著難以言喻的熟悉感,讓他情不自禁想要貼近。

  裴寂慢慢睜開眼睛。

  之前刺眼的陽光竟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籠罩整個臥房的柔和微光。

  窗戶不知何時被緊緊關上,那人將拇指靠在他額頭,手掌傾斜著向下,在他眼前覆下濃郁影子,擋住肆無忌憚的光線。

  「我叫寧寧。」

  寧寧朝他笑笑,因為背著光,黝黑杏眼如同夜裡的一汪水,波光淺淺盪開,溫柔得過分:「你娘不在這兒,我不會傷害你。」

  她說罷斟酌一番詞句,低聲問他:「我可以碰碰你嗎?」

  裴寂抿著唇,還是沒有回答。

  床前的陌生人遲疑片刻,無聲嘆了口氣,忽然將身體俯得更低,音量低得近乎呢喃:「過來。」

  眼看她伸出手,他本能地想要護住腦袋躲開,然而意料之外地,咒罵和耳光都沒有落下來。

  一隻手攬住他後腦勺,另一隻則輕輕摟在胳膊上,稍稍用力往上一帶,男孩的整個身體便落入寧寧懷中。

  裴寂緊張得不知所措,心跳前所未有地開始加速。

  他仍在發抖,小小的身子瘦弱不堪,寧寧抱著他,像抱著一具單薄骷髏。

  小時候的裴寂原來是這般模樣,不受寵愛地長大,對一切都懵懂茫然,如同安靜的、還未長出獠牙的小獸。

  寧寧心裡又悶又難受,左手覆上他凸起的蝴蝶骨,右手則摸摸裴寂腦袋。

  被撫摸的觸感十分奇妙,裴寂說不清那是舒適還是癢,這是頭一回,有誰對他做出這樣的動作。

  溫暖的懷抱帶著絲絲香氣,漸漸把顫抖撫平。裴寂不敢動彈,聽見她的聲音:「你今年幾歲了?」

  他咬了咬下唇。

  男孩的嗓音稚嫩澄澈,攜了與年齡不符的啞,怯怯地響徹耳邊,低得快要聽不清:「十二歲……或者十三。」

  *

  「嘖嘖,裴寂小時候這麼軟這麼可愛嗎?」

  賀知洲看著坐在凳子上的小豆丁,饒有興致地勾起唇角:「來,裴寂,叫哥哥。」

  裴寂低著腦袋沒看他。

  「你別欺負他。」

  寧寧護在裴寂跟前:「當心他恢復記憶,朝你拔劍。」

  發現裴寂變小後,她很快找到師尊求助。天羨子對此經驗頗深,一番探查之後,只言並無大礙,修養一段時間就能復原。

  然後因為裴寂實在太瘦,天羨子執意帶著兩人來到飯堂,正好碰見賀知洲與鄭薇綺。

  裴師弟平日裡像個殺神,這會兒卻乖巧又害羞,鄭薇綺看得母愛氾濫,滿臉怪阿姨的笑:「小寂寂,不要理那個叔叔,來和我這個漂亮姐姐玩。」

  賀知洲:「不要以為我沒發現你故意說岔了輩分啊喂!」

  「裴寂識海尚未痊癒,他定是偷偷練了劍,致使靈力紊亂、全身經脈動盪,身體變成小時候的模樣,記憶也回到那時候。」

  天羨子摸著下巴打量他:「這不是什麼大事兒,只要讓他好好修養,待得靈力重新步入正軌,就能恢復如常——來,裴寂乖徒,叫師尊!」

  他越說越樂在其中,蹲在裴寂面前做鬼臉:「跟我念,天下第一的,師——尊——」

  寧寧站在裴寂身側,沒聽見他跟著天羨子念什麼「天下第一」,倒是衣袖像是被什麼人突然抓住,力道很輕,幾乎難以察覺。

  她順勢低頭,見到裴寂烏黑的眼眸。

  他不習慣這樣吵鬧的環境,被這麼多陌生人死死盯著,就更是覺得彆扭。

  小朋友雙目澄澈,沒有陰沉沉的殺氣,像未經採擷的、沾了晨間露水的黑葡萄。他似是有些害怕,用拇指和食指捏在她袖口上,在與寧寧對視的瞬間面色一紅,倉促低下頭。

  超可愛暴擊。

  寧寧的心嘩啦啦化成一灘水。

  「可惡,即使變成小孩,這臭小子也只黏寧寧。」

  賀知洲狂吃檸檬,酸得面目扭曲:「我們這群姐姐叔叔和爺爺難道不好嗎?」

  天羨子爺爺不停錘他腦袋。

  「是雛鳥情節吧,他人生地不熟,會特別依賴見到的第一個人。」

  寧寧蹲下仰頭看他:「餓了嗎?粥很快就做好了。」

  她話音剛落,就聽得鄭薇綺大呼一聲:「快快快,粥好了!」

  裴寂不喜歡油膩的食物,按照他如今的身體狀況,也無法承受太過辛辣的味道,一群人思來想去,最終給他點了碗甜米粥。

  「乖徒小心燙,來來來,師尊幫你吹一吹。」

  天羨子很少照顧小孩,拿著勺子餵粥的動作十分不熟練,當瓷勺碰到男孩蒼白的唇瓣時,裴寂長睫輕顫,似是猶豫般渾身一僵。

  忽然右手被人輕輕握住,在令人安心的溫度裡,寧寧低聲對他說:「沒事的,別怕。」

  於是裴寂張開嘴,吞下那口甜米粥。

  天羨子高興得像是得了本絕世劍譜,嘴角快要翹到天上,用傳音入密狂笑道:「你們快看,他吃了他吃了!我餵的!」

  甜粥有點燙,但並不令人覺得難受,反而恰到好處地擴散了熱量。甜滋滋的白糖暖香四溢,讓他再度露出茫然的目光。

  好暖和。

  溫熱的暖流自舌尖往下,依次途經口腔、食道與腸胃,滿滿當當地往外溢出,填充身體裡每個寒冷乾澀的角落。

  疼痛、苦楚、艱澀與孤寂,全因為這道暖流,被渾然沖散了。

  寧寧將他的小手放在手心,溫聲問道:「味道怎麼樣?喜歡嗎?」

  他一定是在做夢吧。

  裴寂稀里糊塗地點頭,舌尖悄悄上挑,舔過口腔裡殘餘的甜香。

  他哪敢奢望像這樣又香又暖和的食物,在冬天裡,只要能吃到一個饅頭填飽肚子,對裴寂而言就已經足夠。

  更不用說……這裡還圍了好幾個人,個個噙了笑,對他親近得不可思議。

  他分明是令人厭惡的、非人非魔的怪物,怎麼會有人願意朝著他笑,還對他這樣好呢。

  天羨子一勺一勺地餵,裴寂一口一口地吃。鄭薇綺大概知道裴寂幼年的經歷,悄悄傳音道:「他娘也真是……裴師弟這般瘦,我之前想要摸他,他居然下意識後退要躲,這得是被虐待了多少回?」

  賀知洲嘆氣:「他娘過世後,裴寂也挺不好過的。」

  這兩人都出生於修真世家,無異於含著金鑰匙,一路順風順水地長大,從沒吃過苦頭。

  寧寧一言不發地聽,右手更加用力,把裴寂手心握緊。

  全是骨頭,遍佈傷疤和繭,小說和影視劇總說孩子們摸起來「柔柔糯糯」,可他哪有這樣的半點影子。

  裴寂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在大家面前拘謹得不敢說話,天羨子等人很是知趣,餵完了粥,便與小朋友溫聲道別。

  鄭薇綺最是心疼小孩,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不時望一眼裴師弟蒼白的小臉:「寧寧,你一定要照顧好他。天冷了,記得給他添衣服加被子,叫他多喝熱水。」

  寧寧自是笑著應「好」。

  等他們走後,飯堂就只剩下她與裴寂兩人。

  男孩顯得侷促不安,悄悄抬了眸打量她,當寧寧轉身面對他,又匆忙把腦袋低下。

  他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心臟隨著這道聲音懸在半空。

  寧寧說:「該走啦。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嗯……看書喝茶睡覺之類的。」

  裴寂不知道。

  在往常,他幾乎每天都在地窖裡度過,要麼疼得昏睡,要麼發呆或者同承影說話。

  「做什麼……都可以。」

  他笨拙地應答,懊惱於自己沙啞的聲線,一邊斟酌語句,一邊試圖跳下凳子:「我——」

  這個字被狼狽地卡在喉嚨裡。

  還沒等裴寂離開木凳,腰和後背就被突然按住。柔軟的觸感令他大腦空白,再反應過來,已經被寧寧抱了起來。

  他周身僵硬,不敢動彈。

  這是個十足貼近的擁抱。

  更小一些的時候,裴寂曾經無比渴望這個動作。鄰居家的小孩總能輕而易舉得到,每每被爹娘抱在懷中,都會由衷露出微笑。

  可娘親從不屑於給他。

  就連與他進行最為簡單的觸碰,都會讓她感到噁心。

  「讓我想想,這個動作應該是……」

  寧寧的吐息落在他側頸上,伴隨她含了笑意的嗓音:「你得用手環住我脖子,否則就掉下去啦。」

  於是裴寂怯怯地抬起手。

  瘦骨嶙峋的小手掠過衣衫,來到少女白皙纖長的脖頸,當手指碰到皮膚時,他緊張得屏住呼吸。

  原來被人溫柔抱起,是這樣的感受。

  身上堅硬的芒刺消散殆盡,什麼都不願去想,更不願做出任何反抗,心甘情願溺斃其中。

  裴寂悄悄吸了口氣。

  好香。

  「去哪兒好呢?」

  寧寧想了好一會兒,最終笑著問他:「裴寂,想看看山和雪嗎?」

  *

  寧寧帶著裴寂來到望月峰。

  他們約定好在此地看雪,今日陪在身邊的雖是縮小版裴寂,但好歹算是雙雙赴了約。

  望月峰地勢高聳,氣溫極低。抵達目的地後,寧寧將裴寂從懷中放下,右手則緊緊握住他左手手心,源源不斷傳輸暖和的靈力。

  「跟我來。」

  她對這地方很是熟悉,穿過一處枝葉交疊的竹林,帶著裴寂步步向前,來到最為高峻陡峭的山巔。

  凜冽冬風嗚嚥著匆匆襲來,在漫天飛雪裡,男孩訝然睜大雙眼。

  他久居於幽暗地下,除此之外唯一見過的地方,便是生活多年的山中村落。

  而眼前之景雄渾浩大,千山萬壑連綿不絕,有如震耳欲聾的暮鼓晨鐘,將他狹小的世界敲得粉碎。

  順著山巔放眼望去,重巒疊嶂的山丘恍若騰龍,勾勒出一片吞天蔽日的恢宏之勢,巨尾一擺,直入雲霄。

  山巒之間煙波浩渺,流水擊澗,白霧裹挾著飛雪,如潮似海,翻湧不滅。遙遙望去,像極被狂風揚起的層層雪浪,天地之間儘是雪白,一望無際,沒有盡頭。

  置身於這樣的景緻裡,每個人都顯得格外渺小。

  寧寧同裴寂坐在一塊磐石上,扭頭望他:「你曾經到過山頂嗎?」

  他自是搖頭。

  「這樣啊。」

  她頓了頓,語氣很淡:「喜歡嗎?」

  裴寂怔怔看著她。

  山巔的狂風撩起裙襬與長髮,寧寧笑著凝視他,彷彿隨時都會隨風消散。

  那股不真實的、像夢一樣的感覺又來了。

  他氣息凌亂,低低應了聲「嗯」。

  「喜歡就好。」

  她笑意更深,突然對他說:「裴寂,看見對面山頭的那簇花了嗎?」

  裴寂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用意,順著寧寧的目光,向遠處望去。

  在鵝毛大雪之下,萬物都被籠上一層月華般的瑩白,唯有對面山頂上的一簇小花與眾不同,呈現出淡淡粉色。

  他正細細打量,忽然望見一縷白光驟然劃過,自天邊而來,斬去其中一片小小的花瓣。

  更為匪夷所思的是,不過轉瞬之間,白光便攜著花瓣出現在他面前。

  「接住。」

  是寧寧在說話。

  他依言伸出手,那道劍氣不久前還冷冽鋒利,靠近他時,卻溫和得像春天裡的風。

  花瓣迴旋著飄然下落,墜入手心時,還帶了一些遠山上的新雪。

  「送你的小禮物。」

  寧寧因他驚駭的神色噗嗤笑出聲:「我厲害吧?」

  真的很厲害。

  裴寂想,明明隔著遙遠的距離,明明她幾乎沒做出任何動作,遙遠山川裡的一切,彷彿被她盡數掌控在手中。

  他正想應答,卻聽寧寧道:「你以後,也會變得這麼厲害哦。」

  男孩一愣,茫然看向她的眼睛。

  他想說不會的。

  他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在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裡長大,什麼都不懂,身上儘是病症和傷疤。

  他一無是處,唯一擁有的,唯有低劣不堪、連自己都厭惡不已的血統。

  可寧寧斂了笑,目光柔和又認真,抬手拂去落在他頭頂的積雪,緩聲對他說:「玄虛的山川看起來高不可攀,但今後的你,能遠遠凌駕於這些山水之上,不會被任何距離或障礙阻擋——就像現在這樣。」

  裴寂怔怔愣在原地。

  山巒間充斥著陰風怒號,他卻只能聽見自己越發沉重的呼吸。

  「你的血統並不卑劣,等你長大,會變成很好很好的人。」

  她說著一笑,胡亂摸了摸他腦袋:「不對,現在的裴寂,就已經是個很好很好的小朋友了——大家都很喜歡你。」

  喜歡。

  這個陌生的詞語沉甸甸落在他心口上,裴寂茫然無措,開口出聲的時候,沒經過任何思考:「那你呢?你也喜歡我嗎?」

  言語匆匆落下,男孩自知失言,毫無血色的臉頰陡然浮起一抹紅,咬著唇低下腦袋。

  頭頂又被摸了一下,耳邊很快響起清淨乾淨的少女聲線:「我是最最喜歡你的那一個哦。」

  四下風聲刺耳,卻也萬籟俱寂。

  小小的、瘦弱的男孩握緊手中花瓣,自嘴角勾起不易察覺的一抹弧度。

  那顆久久麻木的心,在此刻怦然跳動起來。

  在寒冷的凜冬,寧寧送給他一捧遠山的新雪、一朵柔軟的花瓣,又或是一片綿延的山川,一處令人心安的小小世界。

  以及一個未知朦朧,卻飽含希望的未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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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6:27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八 真‧小裴寂[下]

  裴寂獨自站在浴桶裡。

  在蒸騰熱氣下,男孩蒼白單薄的皮膚漸漸染出淺粉色澤,他不甚習慣地抬起手,碰一碰身側溫熱的水。

  娘親厭惡髒污之物,每天都會命他洗澡。

  洗漱需要用到不少水,她自然不願浪費時間燒熱,因而裴寂所能接觸到的,多是直接從河道裡打來的涼水。

  比起傷痕而言,寒冷算不了什麼。

  裴寂從最初的瑟瑟發抖,逐漸變成後日的習以為常,他用慣了冷水,乍一置身於此處,反倒生出幾分拘謹與不適應。

  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折磨,如今身體的每個角落都縈繞著熱氣,暖流席捲四肢百骸,愜意得不真實。

  他的身體變得很奇怪。

  血肉模糊的傷口不見蹤影,卻莫名其妙生出許多深褐色疤痕——無論哪一種模樣,看上去都不討人喜歡。

  「是不是很久沒碰過熱水了?」

  耳邊響起承影的聲音,裴寂聞言抬頭,望向桌上擺放的漆黑長劍。

  寧寧說他失去了部分記憶,在那段被遺忘的日子裡,身為劍靈的承影已從他體內離開,化作最為本真的長劍形態。

  她沒有騙他,待他長大以後,當真能像寧寧那般用劍。

  「唉,好久沒見到你這副模樣,我還有點——不,是十分想念。」

  承影形態變了,嘴上還是不變地熱衷於叭叭叭:「來來來裴小寂,叫承影哥哥!」

  昨晚裴寂與寧寧許下約定,自打回到家,就一直暗戳戳抿著嘴笑。

  它一眼就看出這小子的心思,沒忍住嘖嘖調侃,說得正歡,便被裴寂放進劍匣裡。

  要不是後來寧寧放它出來,讓它陪裴寂說說話,承影還真見不到臭小子這麼天真懵懂的時候。

  它興致正濃,本打算繼續打趣幾句,忽然聽見屋外的寧寧喚了聲:「裴寂,洗完了嗎?再待下去,水就快冷囉。」

  正在發呆的男孩眨眨眼睛,嘗試把音量放得更大一些,讓她能夠聽到:「……嗯。」

  *

  裴寂穿在身上的睡衣,是寧寧特意去山下為他買來的。

  當時他的體型驟然縮小,總不可能讓孩子去穿成年人的寬大長袍,因而在尋找師尊之前,寧寧先下山買了一些適合小孩用的必需品。

  例如鞋子、小零食和各種衣物。

  這件睡衣由天蠶絲與絨羽棉所制,自帶蘊含熱量的功效,摸起來輕柔綿軟,能感受到一團團細膩的小絨球。

  當肌膚與之相觸,溫暖得像是被雲朵包裹起來。

  寧寧在屋外等了許久,見裴寂推門而出,垂眸一瞥,被他的模樣可愛到大腦空白。

  比起後來的少年,男孩的五官不及他冷峻艷麗,面龐上更多的特質,是獨屬於孩童的懵懂稚嫩。

  他身形孱弱,小臉細瘦,被裹在那團白花花軟綿綿的睡衣裡,莫名像隻收起了爪子的貓。

  白得過分的皮膚如同被雪濯洗過,長睫上殘留著濕漉漉的水色,再往下,則是不含雜質的澄澈黑瞳,與緊張抿起的薄唇。

  感知到她的注視,裴寂侷促垂下頭,散落的黑髮裡,隱約露出耳垂上的一抹紅。

  太太太可愛了吧!

  寧寧差點就要伸手去揉他的臉,由於擔心嚇到小朋友,只得勉強克制住右手。

  她忍不住逗弄的心思,向前幾步靠近他,輕笑道:「今日我陪你玩了一整天,裴寂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感謝?」

  男孩怔愣片刻,遲疑應聲:「謝……謝謝。」

  除了這句「謝謝」,他沒有任何東西能給她了。

  這個事實讓他有些難過,心口澀澀地疼,果然在不久之後,便聽見寧寧的回應:「一句謝謝不夠哦。」

  令人心慌的失落於頃刻之間湧來,然而還沒等這股情緒蔓延擴散,寧寧就伸出右手,替他拭去眼尾殘留的一顆水滴。

  她看著裴寂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瞳仁如同蕩漾的清泉:「你應該說,『謝謝姐姐』。」

  真奇怪。

  今日遇上的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他叫「哥哥姐姐」。

  承影終於忍不住大叫:「寧寧!你這是佔他便宜!裴小寂別叫,媽媽我不允許!不!允!許!」

  男孩長睫顫了顫,被水汽染成淺粉的薄唇微張。

  哪怕當真會被佔便宜……可一旦對象是她,就似乎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或是說,「被寧寧佔便宜」這件事本身,裴寂並不反感。

  「謝謝——」

  寧寧全神貫注地聽,看著眼前的裴寂面上湧起緋紅,用極輕極慢的嗓音叫她:「姐姐。」

  承影憤恨至極地嗚嗚嗚,寧寧春風得意,摸摸小朋友濕漉漉的黑髮。

  啊。

  寧生圓滿,只希望裴寂恢復記憶以後,能把這件事當成從沒發生過。

  寧寧今天帶著裴寂看山看雪,後來又陪他御劍去山下逛了一遭。吃吃喝喝之後,如今夜色已深,等他洗漱完畢,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間。

  「記得不要踹被子,你怕黑,那根角落裡的蠟燭就不吹滅了。」

  寧寧看著小朋友乖乖上床,伸手細細為他壓緊被縟:「你一個人在這兒,會不會害怕?」

  她本以為裴寂會搖頭。

  可床鋪上的男孩安靜看著她,雙眼在小小的面頰上顯得又圓又大。他沉默半晌,似是有些遲疑,竟無聲點了點頭。

  他眼神裡有淡淡的祈望。

  裴寂沒了記憶,對於他來說,眼前的小姑娘只是個剛認識一天不到的陌生姐姐。寧寧想,若是提出陪著他睡覺,恐怕只會讓裴寂覺得不適應。

  她懂得掌控分寸,低頭道:「那你在床上睡,我坐在桌邊休息,好不好?」

  裴寂靜了一瞬,眸光暗暗地應了聲「嗯」。

  角落裡的燭火被屏風遮擋,只透出單薄如紗的幽然微光。裴寂睡覺時很乖,安安靜靜躺在床鋪上,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今日的變故實在太大,寧寧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趴在桌前發愣,毫無預兆地,突然察覺到一股極其微弱的魔氣。

  ……對了。

  因為血統的緣故,裴寂是會受到魔氣侵擾的。

  醞釀許久的睡意瞬間消散殆盡,寧寧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床鋪:「裴寂?」

  沒有人回答。

  她心下焦急,走上前去,才發現裴寂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裡,像早上那樣,將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在燭火的映照下,有森然黑氣纏著長髮,幽幽從被縟裡溢出來。

  魔氣上湧,全身經脈都會飽受折磨,饒是少年時期的裴寂都要咬著牙竭力挺過,更不用說如今這個連蘊氣都不會的小孩。

  寧寧伸手去掀棉被,卻發現還有另一股力道抓著被子——

  裴寂將棉被死死按住,不讓她掀開。

  「裴寂。」

  她的語氣裡沒有絲毫不耐煩,隔著一層棉被,在很近的地方輕輕哄他:「乖,出來。」

  這道聲音猶如蠱惑,被劇痛折磨的男孩意識恍惚,差點兒就乖乖掀起被縟。

  可他不想讓寧寧見到自己這副模樣。

  當下人人憎恨魔族,只願殺之而後快,更何況他如今的相貌猙獰不堪,若是被旁人所見,只會徒增厭煩。

  裴寂不願嚇到她,更不想被她討厭。

  洶湧的魔氣橫衝直撞,席捲五臟六腑,所經之處儘是刀削般的刺痛,裴寂不知如何疏解,只能咬牙承受。

  他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地不發出聲音,為什麼還是會被她發現不對勁。

  被縟裡充斥著痛楚與黑暗,疼痛加劇,男孩已經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忽然之間,有什麼東西從身側的被縟下悄然探進。

  沒有像娘親那般羞辱打罵,寧寧的手在床鋪中笨拙探索,自他的肩頭向下,最終握住裴寂手心。

  從未感受過的氣息,被緩緩傳入他身體。

  她在觸摸他。

  靈力溫順清冽,於無聲中拂去體內暴漲的魔氣。裴寂怔怔感受著來自她的溫度,一時間忘了顫抖。

  待得疼痛消退一些,他聽寧寧輕聲道:「出來吧?」

  這是讓人無法拒絕的口吻。

  米色棉被微微一動,男孩暗自咬住下唇,低著頭掀開被縟,將蜷縮的身體暴露在外。

  裴寂不敢看他。

  可寧寧卻在一點點靠近。

  穿過令人生懼的層層黑霧,寧寧將他攬入懷中。

  「對……對不起。」

  裴寂渾身顫慄,聲線亦是止不住地顫抖:「我是……」

  他是魔族的子嗣。

  他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雙目血紅、黑氣纏身,條條青筋驟起,猙獰又可怖。

  曾經在地窖裡,魔氣也會隔三差五地發作。每到那時,娘親都會怒不可遏,一面冷眼旁觀他痛不欲生的醜態,一面從口中吐出毫不留情的諷刺與咒罵。

  魔族,孽子,怪物,以及更多不堪入耳的詞彙。

  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對著他笑、小心翼翼地擁抱他。

  他不願寧寧像娘親那樣,連觸碰他都覺得噁心。

  那道將他環抱著的力道逐漸加重。

  燭火搖曳,耳邊是他狼狽的喘息與嗚咽,以及寧寧的一聲嘆息:「道歉做什麼?『對不起』可不是這麼用的。」

  「不過是魔氣,沒什麼大不了。」

  她的手掌一遍遍撫過裴寂脊背,直到他的顫抖越來越輕:「跟劍氣、道氣和其它所有亂七八糟的氣息一樣,魔氣本身是無功無過的。要說真正應該被討厭的,理應是利用它走上邪路的人——哪怕是劍氣,一旦落在壞人手裡,那也是惹人討厭的東西。」

  寧寧怎會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當初承影喪失了身為上古神劍的記憶,無異於普通中年大叔,對魔氣一無所知。在魔氣上湧之時,它除了費盡心思安慰裴寂,沒辦法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議。

  因此裴寂對於魔氣認知的唯一來源,只有他娘親。

  那女人哪能說出什麼好話。

  她心頭又酸又澀,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你不是壞人……你的一切我都不討厭。」

  裴寂後背一僵。

  源源不絕的靈力潺潺如流水,自脊椎升起,順著經脈血管,逐漸流經全身。

  寧寧對他說:「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別怕。」

  柔暖的洪流席捲而上,將男孩渾然包裹。這時候的裴寂年紀尚小,卻已經學會偽裝出冷硬的外殼,它理應堅固不摧,此時卻被輕而易舉擊得粉碎,露出瑟縮在角落裡的心臟。

  那些只會在夢裡出現的、卑微怯懦的祈願陡然成真,他眼眶滾燙,長睫倏地一眨,掃下一顆水珠。

  裴寂經歷過無數次的打罵與魔氣纏身,早就對疼痛習以為常,無論多麼難捱,他都能咬緊牙關硬挺過去,哪怕昏死也不會喊疼。

  唯有這次,裴寂落了眼淚。

  溫柔永遠比苦痛更有力量。

  魔氣退去的時候,裴寂已經精疲力盡、沒剩下多少力氣。

  寧寧拂去他眼角淚珠:「是不是睏了?」

  這回他沒有搖頭或點頭。

  孱弱蒼白的男孩氣息凌亂,額前是被痛出的冷汗,雙眸濕漉漉凝視著她的眼睛,兀地伸出手,拉住寧寧衣袖。

  裴寂還是害羞,沒出聲說話,寧寧卻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讓我留下……陪著你?」

  他本想點頭。

  然而還沒做出任何反應,瘦小的男孩就被再度摟入懷中,不過一個眨眼,便已經躺在床鋪上。

  寧寧身上是沐浴後的淡雅清香,甜絲絲的,裴寂習慣了地窖裡的血腥味,很少能聞到甜香。

  真不可思議,她的身體居然比棉被更軟。

  裴寂下意識貼得更緊,聽得寧寧的一聲輕笑:「睡吧。」

  她說:「裴寂,做個好夢。」

  男孩闔上雙眼,與她緊緊相靠。

  裴寂沒有告訴她,他做過的所有夢,都不及今日美妙。

  *

  寧寧睡得淺,在夜半的時候,被一陣輕微的動靜兀地驚醒。

  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透過月光,她見到裴寂的臉。

  她更為熟悉的、屬於少年人雋秀的面龐。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帶了歉意:「吵醒你了?」

  寧寧被他順勢抱住,睡意朦朧:「你什麼時候醒來的?」

  像她之前做過的那樣,裴寂摸摸她腦袋:「不久前。」

  比起身體,裴寂的記憶要搶先恢復。

  當時寧寧睡著了,失去記憶的他雖然閉著眼,卻並沒有入眠——

  兒時的他從未被人抱著入睡,更何況她的餘音殘留在耳畔,每一剎那都彌足珍貴,裴寂哪裡捨得睡著。

  然後記憶恢復,他感應到體內靈力淌動,暗暗下床褪去衣物,換上了原本的睡袍。

  今日的林林總總,無一不清晰留存於腦海。

  他將那朵花瓣小心翼翼藏在櫃中,忍不住撫摸良久,思考如若早些遇見她,人生會變成何等模樣。

  但也幸好,他是在少年時遇見寧寧。

  小時候的他只擁有無盡苦難,無法贈予她分毫。裴寂不願生活在庇佑之下,他想好好保護心上的姑娘。

  在望月峰上,寧寧只說對了一半。

  他哪怕擁有凌駕於山川湖海的力量,卻永遠會心甘情願地,屈服於她的溫柔。

  「寧寧。」

  他嗓音裡殘留著不久前瘖啞的哭腔,原是清冽乾淨的聲線,此時竟多了幾分撒嬌般的綿軟:「好喜歡你。」

  「早就知道了。」

  裴寂說話時胸腔微微震,哪怕是最為微小的顫動,也能被寧寧清晰感知。

  她睡意漸濃,開玩笑地低語:「怎麼,難道你今天才發現格外喜歡我?」

  「不是。」

  裴寂垂頭,身子後退一些,讓自己能看見寧寧的面龐。

  亙久沉寂的夜色裡,她的眸子像在發光。

  「每天都喜歡你。」

  他將唇貼在她額頭,輕柔緩慢地下移。冬夜寒冷幽暗,薄唇上的溫度途經她皮膚,那道觸感便顯得格外真實且濃烈。

  熱氣最終覆上少女的唇。

  裴寂力道很輕,有意地觸碰再移開,如同春日纏綿的細雨,淅淅瀝瀝,惹人心癢。

  他的語氣裡,不知何時多出幾分不可言說的欲意:「今晚不同。」

  春雨驟急,重重下落。

  紛亂的呼吸彼此交纏,分不清來源於彼此哪一方。裴寂聽見夜裡響起的綿長呼吸,懷裡的寧寧抓緊他衣襟。

  他已經快要遏制不住那股洶湧的念頭。

  想要親近她,想要親吻她,想要將這份心悅告訴她,類似於這樣的想法太多太多,快要從胸腔裡滿滿地溢出來。

  待一吻畢,寧寧已是面色緋紅。

  她已經漸漸習慣親吻,雖然還是會心跳加速,但總歸不會像曾經那樣緊張到不敢動彈,正暗自調整呼吸,想問問他今夜有什麼不一樣,忽然聽見裴寂微微喘著氣,喚了聲「寧寧」。

  他很喜歡叫她的名字,兩個簡簡單單的疊音,唸起來總帶著點兒溫順鼻音。

  裴寂一下一下親在她的額頭,許是覺得接下來的這句心裡話直白到近乎於輕浮,用了劍修特有的、嚴肅且一本正經的口吻:「今晚……情難自禁。」

  他不知想起什麼,動作突然一頓。

  月色下,少年頰邊浮起綺麗的紅。

  裴寂勾了嘴角,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噙了笑的氣音,薄唇擦著她的唇瓣,啞聲開口。

  似是低喃,又像調笑,他沉沉念出那兩個字,尾音上揚:「姐姐。」

  這分明是一齣小小的報復,也不曉得到底是誰在佔誰的便宜。

  耳朵和血液重重炸開,寧寧很沒骨氣地蜷起腳趾,快被自己臉上的熱氣燙到熔化。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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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6:4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九 穿回現代之後——

  突然之間穿越回現代大都市,寧寧是萬萬沒想到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此時此刻呆呆愣愣、滿臉茫然站在原地的人,不止她一個。

  一切異變的起源,是賀知洲那個不怎麼靠譜的磨刀石系統。

  他為天道勤勤懇懇打了這麼久苦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或許是因為天道也在走社會主義道路,對手下員工頗為體恤,年末的時候,給了賀知洲一份神秘的年終獎勵。

  「我那系統大姐神神秘秘的,什麼都不願意說——獎勵到底是什麼,我也不清楚。」

  趁玄虛劍派一行人吃早點的時候,賀知洲悄悄對寧寧傳音:「它以前坑我好多次,我沒敢直接打開,要不剛才試試?」

  他說罷倒吸一口冷氣,想必是因為「系統大姐」這四個字惹怒了某位姑奶奶,引出一頓腦內報復。

  寧寧當時沒做多想,坦然應道:「肯定沒事,開吧。」

  然後飯桌上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到這兒來了。

  在平日裡,玄虛劍派的弟子很少與家中有所往來,唯有在新年時能夠破例。鄭師姐早早歸了家,孟訣師兄亦是有回鄉祭拜的習慣,同樣不在宗門中。

  因此得以穿越時空的,只有她,賀知洲,天羨子,裴寂和林潯。

  「所以,」天羨子嘴裡還塞著個奶黃包,大大的眼睛裡是大大的茫然,「我是不是吃太多噎死,看到了死前的幻覺?」

  「這這這、這是條二十一世紀的大馬路?」

  賀知洲習慣了修真界裡肅穆古樸的亭台樓榭,乍一望見柏油大道,一時半會兒竟然沒反應過來,半晌才在腦袋裡問磨刀石:「我穿回來了?」

  「你們只有半天時間。」

  慵懶的女音冷哼一聲,仍在對那聲「大姐」耿耿於懷:「等傍晚太陽落山,就會被傳送回修真界。」

  現代社會象徵著什麼。

  手機,網絡,空調,還有數不清的甜點零食奶茶火鍋。

  別說半天,哪怕只有半個小時,他也能嗷嗷叫著說願意啊!

  賀知洲化身終極舔狗:「謝謝美人姐姐,美人姐姐真好!我一輩子都是天道的小粉絲!像我這樣平庸的人,居然能遇上如此完美的搭檔,高攀,絕對高攀!」

  賀知洲嗷嗷亂叫,寧寧的興奮感不比他少。

  這條道路位於郊外,四下見不到車和人,抬眼望去,便能看見不遠處恢宏浩蕩的城市群,像是由鋼筋水泥築成的巨人,灰濛蒙黑沉沉一片。

  「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這是個,呃,海外仙洲!」

  賀知洲胡謅的本事一流,說罷朝寧寧擠眉弄眼:「寧寧對這兒應該也挺熟吧?」

  寧寧點頭:「……這是我故鄉。」

  在場幾人都知曉替命一事,聞言大多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她說話時正巧有輛卡車急急駛過,林潯膽子不大,被這個轟隆隆叫著的鐵皮怪物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天羨子身邊靠。

  「這是一種法器,同飛舟差不多,裡面坐著人。」

  寧寧耐心解釋,儘量全部使用他們能聽懂的詞彙:「我家鄉靈力匱乏,嚴禁打打殺殺,待會兒無論見到多麼奇怪的物件,都不會傷及性命——只不過遇上它們,切記要避開,不要發生衝撞。」

  若是修真人士撞上大卡車,需要擔心的恐怕絕非前者。

  寧寧已經能想像到卡車被劍氣掀翻、再切成數塊鐵皮的場面,想想都能讓她心梗。

  「對了,這裡的人們穿著打扮與修真界很是不同,若想進城,需得入鄉隨俗。」

  「對對對!就像我這樣!」

  賀知洲不知何時給自己施了個障眼法,寧寧聞聲看去,才發現這人已經穿上大衣牛仔褲,咧嘴一笑,還真有幾分當紅小生的既視感。

  天羨子嚇了一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頭髮,這這這——這地方是和尚村?」

  他話音剛落,便見寧寧也身形一晃。

  這具身體與她原本的長相一模一樣,寧寧便用了自己曾經最為熟悉的打扮,黑髮披落肩頭,身上則是茸茸的毛衣搭配長裙白襪,脖子上搭著條圍巾。

  她默唸完法訣,笑著戳了戳身邊人的胳膊:「裴寂,想不想試試?」

  這副模樣和曾經不大一樣。

  那條圍巾很大,寧寧的下巴被整個遮住,一些黑髮零散地裹在圍巾裡,有點亂,蓬蓬軟軟的。

  毛衣同樣寬大,呈現出令人舒適的米白色,襯得她像個白絨絨的綿球。

  讓他忍不住地想要抱一抱。

  裴寂垂下長睫,掩住眼底一絲欲意,不帶猶豫地應道:「嗯。」

  寧寧對男裝瞭解不多,思索少許,給裴寂同樣換上一件毛衣。

  與米白相反,裴寂身上是純粹的黑。他眉目冷峻,帶了點漫不經心的豔,這會兒黑髮軟綿綿伏在腦袋上,襯得面色冷白如玉,頗有少年意氣,不似殺伐果決的劍修,倒像個矜貴冷淡的小少爺。

  而且腿真的真的好長,被褲子勾勒出修長有力的弧度,腿型十足漂亮。

  修真界慣穿長袍,他察覺到寧寧凝在腿上的視線,一時竟生了幾分侷促,握緊手裡的承影劍。

  「不是吧,這也能讓你緊張?」

  承影恨鐵不成鋼地不停嘖嘖:「裴小寂,你遲早會被她看光,到時候可怎麼辦囉。」

  天羨子和林潯都不是循規守舊的老古董,見裴寂身先士卒,只好緊隨其後,讓賀知洲為自己施了障眼法。

  「衣服是有了,現下還有個很嚴肅的問題。」

  賀知洲摸摸下巴:「咱們要想痛痛快快玩上一天,錢從哪兒來?」

  結果是去了當鋪。

  天羨子儲物袋裡雜物眾多,差點就隨手掏出幾個高階法器,被寧寧和賀知洲拚命攔下。經過一番商議,最終被當掉的,是林潯過年從家裡帶來的幾顆小珍珠。

  龍宮裡的珍珠品相絕佳,為眾人換來不少錢。

  有了一沓大紅毛爺爺,賀知洲連走路說話都帶風,美滋滋道:「咱們剛吃飯,先找個地方好好玩會兒,等晚點再去美食城——怎麼樣?」

  這是他工作生活的地方,寧寧並不在這座城市,饒有興致地點頭:「我們去哪兒?」

  賀知洲嘿嘿一勾唇,神色有幾分陰險。

  「我聽說,遊樂園裡開了家鬼屋。」

  他的賊笑止不住地從齒縫往外冒,最終變成極其標準的桀桀反派笑:「超大超豪華,絕對適合歡迎新朋友。」

  「五個人一起進去,對嗎?」

  鬼屋門口的姐姐抬頭看他們一眼,垂眸登記時沒忍住,又掀起眼皮匆匆望了一下。

  「我怎麼覺得,」天羨子用傳音悄悄道,「這裡的人都在盯著我們瞧——難道我們仙門之人的身份暴露了?」

  「只要師尊不動用靈力,就絕不可能暴露。」

  寧寧正在為裴寂整理圍巾:「之所以盯著看……是因為察覺到我們是外鄉人,比較熱情好客。」

  其實並不是。

  修真之人皆得靈氣涵養,顏值都是一等一的水平。她身旁這四人身形高挑挺拔、五官俊朗出眾,加之攜了劍修獨有的凌厲氣質,一動不動往原地一站,簡直像個男模團。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不怪旁人會不時投來視線。

  她說罷一頓,不動聲色地問賀知洲:「雖然你想坑他們幾個……但以你的膽子,真能挺過鬼屋?」

  「以前可能不行,但我縱橫馳騁修真界這麼多年,難道還怕這些小小鬼怪?」

  賀知洲得意哼哼:「放心吧,等會兒就算有NPC來嚇唬我,我也只會泰然自若地對他唱「eill rock you'。」

  這座鬼屋更貼近於恐怖向的密室逃脫,不但有真人NPC,還附帶劇情解謎。蒙著眼睛進了大門,掀開眼罩一看,便是一間生滿綠苔的破舊教室。

  教室裡昏暗幽冷,除了頭頂一盞時亮時暗的舊燈,唯一光源只有每個人手裡拿著的電控小蠟燭。

  寧寧有點怕,抓住裴寂手臂,正四下打量,突然聽見猝不及防響起的背景音。

  [秋田高校,是全國赫赫有名的鬧鬼聖地。你們身為探險博主,於今夜來此地取材,卻不想——]

  這句話戛然而止。

  旋即在下一秒,玻璃窗外就響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叫,賀知洲爆發出同樣狂放的尖嘯,匆忙循聲望去,差點被嚇到眼珠子亂躥。

  窗外正貼著張七竅流血的慘白大臉,見他扭頭,歪歪脖子,露出一個能讓人心肌梗塞的笑。

  她笑了,賀知洲哭了。

  不行了,這鬼屋是徹底玩不了了。

  《捉妖記》和《午夜凶鈴》能比嗎。

  賀知洲哪敢拍著窗戶和那張大臉對唱「eill rock you」,當場奏響拿手樂器退堂鼓,哆哆嗦嗦顫顫巍巍:「這跟我想的不太一樣啊……要不咱們還是去旋轉木馬碰碰車吧?」

  「我們都進來了,劍修哪有半途而退的道理!」

  天羨子見多了妖魔鬼怪,更何況寧寧曾經提醒過,這裡面的一切鬼魂都是由工作人員扮演,純粹為了嚇唬人。

  他沒生出恐懼的念頭,反而很感興趣地催促:「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出門往前走?」

  寧寧心有餘悸,應了聲:「嗯」。

  推開教室門,映入眼前的是條幽深長廊。

  長廊左側是扇緊緊鎖住的鐵門,右側的盡頭處,則是另一間教室模樣的房屋,同樣伸手不見五指,隱隱透出幾分淡綠色幽光。

  背景音適時響起:[你們迷失在校園裡,這裡發生了太多詭異的事情……你們必須盡快出去!當務之急,是找到打開這層樓樓道的鑰匙!]

  「也就是說,我們要進入那間小房子,在裡面尋找鑰匙。」

  天羨子無比愉悅地一拍掌:「還等什麼?咱們走啊!」

  奈何鬼屋偏偏不讓他如願。

  這類地方的工作人員都有點惡趣味,不會特意嚇唬膽子大的玩家,只對膽小的顧客情有獨鍾。

  他甫一說完,喇叭就再度響起:[長廊裡鬼魅橫行,生人之氣若是太重,會被很快察覺。要想穿過長廊,只能寄希望於你們中陰月陰日出生的兩個人。]

  寧寧正琢磨這段話的含義,突然就瞥見綠光悠悠一晃,正好落在她和賀知洲身上。

  寧寧……

  賀知洲……

  「我覺得,」寧寧很認真地分析情況,「我還沒走進那間房屋,就會被賀知洲嚇個半死。」

  賀知洲原地抽搐:「嗚嗚嗚不要啊不要啊,我嗚嗚嗚錯了,真的錯了……」

  鬼屋的規矩不能變更,他們總不能一直卡在第一關不動彈,寧寧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拽住賀知洲衣袖往前走。

  裴寂放心不下,拉了拉她毛衣衣擺,得到小姑娘一個「問題不大」的眼神。

  長廊幽暗,當兩人漸漸踏入時,開始出現詭異如竊竊私語的背景音。

  寧寧表現得面色如常,實則心裡發怵,等到了教室門口,恐懼感就更加強烈。

  這間教室,它實在太黑了。

  沉重的黑暗濃郁得有如實體,四散在空間裡的各個角落,以她的經驗,知道里面肯定藏著伺機而動的NPC,但由於四下昏暗,全然不曉得對方的位置。

  同樣讓寧寧倍感恐怖的,還有她身旁。

  賀知洲朝她遞來英勇赴死般的眼神,緩緩蹲下,趴好,一點點往房間裡爬。

  這也太惜命了吧!不至於啊!

  「大哥大姐行行好,別嚇我別嚇我……」

  賀知洲一邊爬一邊唸唸有詞,寧寧哆哆嗦嗦蹲下來跟在他身後,舉著小蠟燭往前面探。

  教室破舊非常,地面和牆壁都染了濺射狀血污,四下幽暗的氛圍最是嚇人,她環視一番,在對面的牆壁角落見到一抹瑩光。

  「我、我看見了。」

  寧寧不敢大聲說話,顫著聲對他說:「我們正前面,鑰匙在發——」

  她話沒說完,忽然感到身側襲來一陣微風。

  寧寧不敢偏頭,一動不動。

  「怎麼突然停了?我們——」

  賀知洲尚未察覺到危機,扭過腦袋瞅她。

  寧寧無比清晰地見到,他的臉由平面變成立體,再由立體變成一團爛布,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扭在一起。

  賀知洲:「啊——!」

  賀知洲形態猙獰地拚命往前爬,寧寧怕得厲害,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他的腿,勉強尋求一點來自隊友的安慰,蹲在地上隨著他飛速移動。

  賀知洲目眥欲裂、青筋暴起,像條瀕死的魚蹬來蹬去,全憑兩隻手在爬動:「呃啊——腿,我的腿!鬼抓住了我的腿!有鬼呃!在抓我的腿!」

  寧寧被他蹬得嗚嗚嗚叫,拼盡全力地喊:「鑰匙,去拿鑰匙!」

  那NPC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雪橇犬拉車般的動作,一邊拚命憋笑,一邊盡職盡責跟在兩人後頭。

  好在賀知洲還存了點兒理智,死死盯著鑰匙所在的那束亮光趕,然而等靠近之後,臉色更加蒼白——

  角落裡赫然擺著個鮮血淋漓的屍體模型,而鑰匙被卡在它大張著的嘴裡!

  賀知洲好絕望。

  這招傷敵八百自損一億,他還沒整蠱到天羨子等人,就已經成了最先死掉的小白鼠,他豬隊友了他自己。

  他雙腿被騰空抓住,只能勉強伸出一隻手去拿,撲撲騰騰好一陣子都沒能搆到。

  寧寧心急如焚地跨步上前,手剛剛碰到那顆乾癟的腦袋,就又在身旁見到一張雪白大臉。

  寧寧……

  教室裡慘叫聲響成一片,賀知洲四肢著地滿屋子亂爬,比NPC更加恐怖。

  寧寧大腦空白,來不及去拿出鑰匙,抱著那顆腦袋拔腿就跑,在意識到自己正揣著一顆人頭後,叫得更厲害。

  她抱著人頭一邊嚎一邊跑,等好不容易跑出教室來到長廊,終於見到大部隊的影子,立馬放聲道:「鑰匙來了,快快快接住!」

  小師姐居然當真把鑰匙帶來了!

  一想到她如何用瘦弱的小身板衝出一條血路,林潯就感動到不行。騰騰熱血轟然上湧,小白龍義不容辭地上前幾步,伸出雙手。

  他習慣了師兄師姐們的保護,今日,也一定要鼓起勇氣為師門做點事!

  一道黝黑的影子自半空劃過,林潯斂眉,屏息,抬起手去,捕捉那抹稍縱即逝的軌跡。

  當黑影竄入懷抱,在那一刻,他就是萬眾矚目眾望所歸的王!

  「師尊,我接住了!」

  林潯被滿腔熱血激得淚眼汪汪,抱緊懷裡的不明球狀物,低頭一望。

  林潯笑意漸退,視線逐漸變得犀利。

  在昏暗燈光下,他終於見到那東西的模樣。

  搖晃的黑髮絲,嘴唇像染著鮮血,那不尋常的美,難赦免的罪。

  林潯……

  林潯:「啊啊啊啊啊啊——!」

  林潯當場來了一齣天女散花,當腦袋升天再落地,正正好途經他眼前時,小白龍尖叫著把它往前一拍。

  於是人頭保持著狂笑的表情,被一把拍在天羨子臉上。

  接下來的大致經過,可以概括為三句話。

  天羨子一邊狂奔一邊興奮大笑:「呵呵呵哈哈哈!來追我啊!追我啊!」

  裴寂面無表情眉頭緊鎖,小心翼翼護在寧寧身邊:「……」

  其餘人:「啊啊啊嗚嗚嗚!」

  經過幾輪密室逃脫和追逐戰,一行人終於走到了鬼屋最後一關。

  按照劇情,他們來到教學樓一層,已經被最終boss發現,四周NPC一個接著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找到他們。

  這裡同樣有個單人任務,需要由林潯前往雜物間,找到開啟大門的鑰匙。

  小白龍淚眼汪汪地去了。

  「我說啊。」

  賀知洲對定向任務心有餘悸,藏在角落裡傳音:「這地方這麼暗,四處又藏了那麼多妖魔鬼怪,咱們要是冒然靠近他,被誤當成鬼魂,把林潯嚇到了怎麼辦?」

  「為師有個辦法。」

  天羨子粗略一想,靈機一動壓低聲音:「我們不要靠近或碰他,一旦見到林潯,就傳音叫他的名字,然後朝他揮手。這樣一來,既不會驚動鬼怪,又不至於嚇到他。」

  師尊不愧是師尊!

  寧寧用力點頭:「我覺得行。」

  林潯閉著眼睛走在長廊裡,手裡緊緊握著鑰匙。

  他目不能視,只能憑藉神識一點點往前摸索,在無止境的黑暗裡,忽然聽見似曾相識的一道低喃:「林……潯……」

  他恐懼得失了智,差點以為是怨鬼叫魂,好一會兒才辨認出來,這似乎是師尊的聲音。

  大家就在附近。

  這個念頭讓他心下大喜,趕緊睜開眼睛,在抬頭的剎那,望見一顆從角落牆壁探出來的人頭。

  在黯淡的幽綠色光線裡,屬於天羨子的腦袋稍稍一偏,朝他咧嘴笑了笑。

  然後一隻手緊隨其後地伸出來,緩慢搖晃時,伴隨著那道悄悄摸摸的聲音:「林……潯……過……來……」

  俄傾幾縷影子閃過,他見到寧寧、賀知洲與裴寂。

  ——同他一起來的所有人都站在慘綠色幽光裡,面色蒼白如同死人,一邊揮手,一邊面無表情叫著他的名字!

  好幾聲顫顫巍巍的「過來」響徹耳邊,寧寧、賀知洲和天羨子的嗓音紛亂不堪,林潯看著那幾張幽綠大臉,快要被嚇吐。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幹什麼。

  龍龍不知道,龍龍也不想知道。

  他只能在恍惚中明白一件事師尊師兄師姐師弟全死在這裡,變成鬼魂來索他的命了!

  一片寂靜裡,突然響起一道屬於女人的悠長嘆息。

  寧寧正疑惑著林潯為何不過來,聽見這聲音時恍然抬頭,正對上一張藏在拐角、咧著嘴笑的大血臉。

  林潯也聽見了女人的聲音。

  玄虛另外幾人都是男性,那嗓音的來源,只可能是小師姐。

  這個念頭匆匆掠過腦海,不過剎那之間,彷彿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想,寧寧果然神色一變,似憤怒又似扭曲,發出一聲刺耳驚叫,突然朝他這邊拚命狂奔!

  她的動作堪比導火索,不過轉瞬,玄虛幾人便頂著綠光一齊向他跑來。

  賀知洲最是恐怖,彷彿是被什麼東西固定在原地,徒勞無功地晃動著雙腿——

  他被NPC抓著領口,一邊盯著林潯伸出手,一邊從嗓子裡發出沙啞哀嚎:「呃呃呃——林潯——快來——!」

  這是個求救的動作。

  然而在林潯眼裡,賀師兄神色猙獰到不像是個人,白眼狂翻叫他名字的時候,眼珠子都快被瞪出來!

  他久久踟躕不定,一定是惹他們生氣了!

  須臾之間,寧寧的手抓住了他衣襟。

  林潯……

  林潯呼吸一滯,徑直倒在地上。

  由於林潯的暈倒,一行人不得不被工作人員提前送離鬼屋,據老闆所說,這是第一個被隊友嚇到昏厥的可憐人。

  林潯醒得很快,醒來第一句話:「這裡是西方極樂世界嗎?」

  寧寧被賀知洲的餿主意折磨得身心俱疲,他本人亦像是突然老了八十歲,雙目空茫,無喜也無悲。

  為了安慰大家嚴重受創的心,賀知洲試圖將功贖罪,帶著一行人去玩旋轉木馬和碰碰車,期間還買了點奶茶和甜點,總算把氣氛從陰間帶回陽間。

  天羨子愛上了碰碰車,賴在那兒跟一群小孩搶車位。林潯左顧右盼,吞下嘴裡的奶油泡芙,指了指不遠處最大最高的建築:「那是什麼?」

  「想去試試嗎?」

  寧寧給裴寂餵了口舒芙蕾:「那是摩天輪。」

  賀知洲很上道,特意與寧寧裴寂分開,帶著林潯去了另一廂。

  然後摩天輪緩緩上升。

  來到這裡之後,裴寂雖然還是和往常一樣沒太多表情,目光卻時常不動聲色地流連游弋,帶著茫然、新奇與淺淺的困惑,像小孩子。

  比如現在,他就微微張了唇,通過摩天輪的玻璃窗打量週遭景象。

  「這座摩天輪很高,等會兒升到頂上,應該能看見整座城市的模樣。」

  他的這副樣子實在可愛,寧寧一邊解釋,一邊忍不住揚起嘴角:「我家鄉雖然靈力稀薄,但工藝很強——舒芙蕾好吃嗎?」

  裴寂聞聲點頭,忽然道:「你……能不能過來一些?」

  之前和其他人在一起,他頂多與寧寧牽著手,如今終於等到兩人單獨相處,她卻坐在他對面——

  寧寧聽見這句話,果然悠悠笑了。

  裴寂耳根一熱,倉促眨眨眼睛。

  她心情很好,乖乖走上前來,卻並未坐在裴寂身旁,而是用雙手環住他脖頸,站在少年雙腿之間,輕輕俯了身子:「怎麼啦?」

  這是從未有過的姿勢,裴寂仰頭凝視她的雙眼。

  胸膛裡持續不斷地傳來悶響,咚咚,咚咚。

  他開口,連嗓音彷彿也帶了熱度:「什麼叫……情侶裝?」

  情侶裝?

  寧寧偏頭一想,當時他們從鬼屋出來的時候,有工作人員瞧他倆一眼,笑著說了聲:「情侶裝挺好看」。

  裴寂茫然看著她,平日裡冷冽的劍氣收斂大半,身上只留下奶油的味道。

  「是只有在一起之後,兩個人才會穿的衣服。」

  她說著戳了戳裴寂側臉,覺得手感不錯,便順勢覆下指腹慢慢揉捏,看他眸光微動,喉結一滾。

  「你看,我們的衣物是不是十分相似?」

  寧寧說:「這是為了告訴其他人,我們在一起啦。」

  裴寂眼底浮起笑意。

  他低聲道:「寧寧,低頭。」

  唇與唇相貼的時候,他的雙手摟上少女腰間。

  她身上的毛衣寬寬大大,襯得整個人都是圓滾滾的,只有親手按下那層布料,一點點凹陷下壓,才能觸及到被包裹著的柔軟薄肉。

  又細又軟,如同溫柔的水波,叫他流連忘返,捨不得離開。

  唇間交織著奶油和草莓香氣,這個吻並不深,寧寧想要直起身子,卻被他一把按住後頸,動彈不得。

  這是個不由分說的、有些霸道的動作,然而裴寂小心翼翼貼著她鼻尖,黑眸裡的微光幾近於渴求:「以後也繼續穿,好不好?」

  他喜歡這種感覺。

  這種告訴所有人,寧寧喜歡他的感覺。

  同樣也是讓所有人知道……他屬於她的感覺。

  無論哪一種感覺,都能讓裴寂感到無比愉悅。

  寧寧笑了:「喜歡嗎?」

  他不甚熟練地仰頭,把寧寧向下壓,吻上她側頸:「因為是……蓋章。」

  這個位置十分敏感,寧寧能感到熱氣上湧,熏得耳朵燥熱不堪。

  她脊背顫了顫,聲音小了許多,仍是用了開玩笑的語氣:「蓋章?給我蓋上你的章?」

  「……不是。」

  他怎麼捨得。

  裴寂撫上她後腦勺,用了喃喃的、一本正經的語氣:「旁人都能知道……我是你的。」

  寧寧的笑意陡然一僵。

  被撩的。

  寧寧倏地從他懷裡溜出去,規規矩矩坐在對面長凳上,瞥見裴寂欲言又止的眼神,先下手為強:「你不許說我臉很紅!」

  裴寂本是很認真地講出那句話,這會兒見她不好意思,居然也感到些許侷促,莫名其妙紅了臉。

  裴寂低下頭,乖乖應道:「……嗯。」

  寧寧從小到大生活的故鄉距離這座城市不遠,等一行人離開遊樂園時,提出想要回家看看,讓其他人先行尋找晚餐地點,再用傳訊符告訴她位置。

  裴寂放心不下,同她一起御劍前往。

  御劍速度極快,他不便打擾故人敘舊,沒有和寧寧走進房屋,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靜靜等她。

  等她再出來,身側跟著一女兩男。

  女人和寧寧長相有四分相似,眼眶紅得厲害,輕聲喚了句:「裴寂?」

  寧寧也剛哭過,朝他勾勾手指,示意裴寂過來:「這是我爹娘和哥哥。」

  「寧寧同我們說了你許多事情。」

  女人道:「今後她就拜託你了。既然你送了禮,不如叫我一聲媽媽——不對,按照你們那邊的習慣,應該叫娘對吧?」

  裴寂聽說過,成婚之前理應獻上聘禮。

  他此番來得匆忙,沒帶上太多珍貴之物,便在兩人分開時,將儲物袋裡幾顆價值連城的寶珠交給寧寧,讓她帶去屋中。

  他從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再喚某人「娘親」。

  女人溫和的視線落在他臉頰。

  少年長睫輕顫,下意識攥緊袖口,無比生澀地開口:「……媽媽。」

  他口舌笨拙,說不出漂亮話,只能訥訥道:「我會保護好她。」

  對面年輕的青年高呼一聲,湊到他跟前:「還有這裡!大哥大哥!」

  「臭小子,搶我順序。」

  中年男人紅著眼眶瞪他一眼,上前握住裴寂雙手:「你好你好!我是寧寧她爹爸,你怎麼叫都行,謔謔哈哈。」

  「寧寧不是說了,這孩子害羞嗎!」

  女人狂拍他手臂:「別嚇著人家啊孩子他爸!矜持點兒!」

  青年「哎喲」一聲:「爸,他真的臉紅了。」

  寧寧氣得跺腳:「哥!閉嘴!」

  寧寧回到遊樂場大門,來到傳訊符指定的位置,走進餐廳,只見到正在排隊拿小零食的賀知洲。

  這家店顧客眾多,還有一段時間才能輪到他們,她心下好奇:「師尊和林潯師弟呢?」

  寧寧說罷一頓,瞧見他臉上幾道擦傷,眉頭一挑:「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他們覺得店裡太悶,在外邊散步,派我來拿點零食——你說這個?」

  賀知洲滿不在意地一摸:「踩水摔了。」

  其實不是的。

  他們當時漫無目的地閒逛,在長階上見到一塊滑板,賀知洲心癢癢,本想表演一個踏著滑板飛下樓梯,沒成想腳下打滑,直接摔了下去,在慣性下四肢並用爬下了階梯。

  天羨子與林潯都是滿目震驚,好在他們對滑板一無所知,賀知洲呵呵乾笑,急中生智編了出謊話——

  這一招乃滑板絕活,雖然脫離滑板之體,卻保存著滑板之氣,哪怕不用滑板,也可以憑藉四肢繼續移動,名叫托馬斯意大利炮全旋。

  萬幸這倆是劍修,深諳「手上無劍,心中有劍」的道理,當場毫不懷疑地信了,賀知洲也得以保全臉面,成為林潯和天羨子眼裡的滑板大神。

  等賀知洲拿了小零食和水果,三人便走出餐廳來到街道上。

  賀知洲一眼就望見林潯的身影,走上前遞給小白龍一包妙脆角:「師叔呢?」

  林潯笑得像個八歲的小傻子:「師尊碰見一群玩滑板的孩子,說要給他們表演一手滑板絕活。」

  「滑板?」

  寧寧想不明白了:「師尊怎麼會玩這個?」

  滑。板。

  賀知洲臉色瞬間慘白。

  不會吧,事情應該不會變成他想的那樣吧。

  面龐鐵青的青年駭然抬頭,果然在不遠處嘰嘰喳喳的孩子群裡,見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天羨子上板,滑行,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那麼一氣呵成。

  忽然之間,那個縱橫修真界的男人,他開始了狂笑!

  「不——!」

  賀知洲意識到即將發生的慘劇,淒然大叫:「師叔,不要——!」

  回應他的,只有一聲仰天長嘯。

  以及在孩子們期待的眼神裡,被朗然喊出的那句:「看我的!」

  圍觀群眾們全都驚了!

  但見那男人突然狂笑不止、一躍而起,在空中旋轉七百二十度後,以一個四肢著地的姿勢離開滑板,穩穩當當落在地面上!

  待得那狂徒落地,竟然手腳並用地咚咚咚往前爬,舌頭都快被甩飛了,一邊甩一邊放肆大笑,徑直衝向孩子們所在的地方:「小朋友們,看叔叔的托馬斯意大利炮全旋!」

  有那麼一瞬間,連風都停下來了。

  小孩們哪曾見過這般景象,無一例外被嚇得當場愣住,連哭都忘了哭。

  天羨子像個進擊中的巨人:「呵呵呵哈哈哈——」

  圍觀群眾……

  圍觀群眾:「110!120!快打120!救命啊!精神病人殺小孩啦!」

  圍觀群眾:「孩子們!快——跑——啊——!」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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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10 02:57:19 |只看該作者
番外十 新婚

  寧寧和裴寂的大婚,選定在第二年春天。

  春日的玄虛花紅柳綠、桃李爭妍,被風倏倏一吹,便落下粉白相間的花雨。流水潺潺,攜來碧波輕漾,水光裡倒映出山林樓榭的影子,滿園儘是風情。

  寧寧本不想穿過於複雜的婚服,但鄭師姐、曲妃卿和林淺一再堅持,跟玩奇蹟寧寧似的,在大婚前一日,帶著她試了整整六個時辰的首飾。

  「成親是大事,寧寧長得這般好看,必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曲妃卿描好眉妝,點點跟前姑娘鼻尖:「你若是漂漂亮亮地出門,裴寂那小子也定會高興。」

  聽見裴寂的名字,寧寧有些羞赧地抿唇笑笑。

  她鮮少上妝,如今被精心打理一番,便顯出平日裡罕見的柔媚之意。

  黑髮挽起雲髻,巍巍峨峨,飄然輕垂,花枝翠金步搖與金玉鏤花簪交映成趣,有如雲霧生珠。

  杏眼之上,柳眉被勾勒出雲水般的弧度,頰邊被施上丹朱,淺粉薄薄,面若桃花。唇色則是濃郁的嫣紅,彷彿不知何人摘來一株蔻丹花,輕輕放在姑娘唇邊。

  此時寧寧一笑,薄唇勾出淺淺弧度,頰邊飛紅更甚,鄭薇綺看得愛不釋手,想抱她揉捏一番,卻又擔憂壞了妝容,只得一眨不眨盯著自家師妹瞧,嘖嘖嘆氣:「寧寧才這麼小,怎麼就嫁人了呢?真是便宜了裴寂,師妹這副模樣,我若是個男人,定要來搶婚的。」

  曲妃卿為老不尊,悄悄跟她講:「寧寧莫怕,就算你成了婚,往後覺得無聊,大可來我霓光島上,我親身教導,保證歡快如極樂。」

  林淺早就摸透了這位島主的性子,對此番言語見怪不怪,立馬搶白道:「你莫要聽她倆講話!裴寂那孩子多好啊,為你生為你死,你們兩個就該成親,就該百年好合!」

  ——接到婚禮請柬的時候,不止她瘋了,曾在玄鏡前的各位長老們也瘋了。

  無論如何,他們站的年輕小道侶決不能拆!誰要搗亂,林淺保準帶著滿門靈獸第一個跟他拚命!

  「時候快到了。」

  曲妃卿哼哼一聲:「出去罷。」

  寧寧點頭。

  修真之人的成婚大典,向來不講究各種繁文縟節。祭拜天地、宴請賓客再送入洞房,便是婚禮的所有流程步驟。

  身上的暗紅喜服寬大厚重,寧寧走得緩慢,甫一出門,見到一抹修長的影子。

  裴寂同樣著了紅衣,立在門前等她。

  他生得凌厲俊美,頭一回穿上暗紅長袍,被襯得膚白唇赤,無端顯出幾分平時絕不會有的豔色。

  見到她的瞬間,少年身形一滯,眼底湧起遮掩不住的驚豔與柔色。

  裴寂伸出手,寧寧把手心搭在他手背上。心裡那些做夢般的狂喜與恍惚翻湧不息,直至此刻,他才終於有了活著的實感。

  這裡不是夢境。

  寧寧當真嫁給了他。

  攜手穿過花雨大作的桃園與綠林,便來到設宴的正殿。

  他們兩人在這一年間四處遊歷,早就買下好幾幢房屋,但應天羨子與諸位長老的竭力要求,最終還是把婚禮辦在玄虛。

  參加大婚的賓客眾多,各大宗門長老無一缺席,二人的眾多好友亦紛紛到場,寧寧臉皮薄,被眾人七嘴八舌地一起鬨,很快耳廓通紅。

  握在手心的力道緊了緊。

  裴寂聲音很低:「有我。」

  就是因為有他在身邊……所以才更加不好意思了啊。

  寧寧抿著唇抬眸瞧他,果不其然,他嘴上說得雲淡風輕,其實耳朵也在發紅。

  一個人尷尬害羞,無異於當眾處刑;但如果臉紅的人變成兩個,無論如何總歸有了個伴,叫她稍稍心安,甚至有點想笑。

  席間觥籌交錯,裴寂領著她一一敬酒。

  「乖徒裴寂寧寧,你們成婚,為師高興得就跟自己大婚一樣!」

  天羨子如同喜出望外的老父親,激動得合不攏嘴:「往後我若是打一輩子光棍,那也沒關係了!開心吶!我是成過婚的人了!」

  真霄劍尊無比驚恐地看他一眼,把天羨子扒開:「你們師尊太高興,一人喝了四桶女兒紅,如今該是醉了。」

  何效臣在一旁吃吃吃笑個不停,一邊打酒嗝一邊拍手:「成親成親。」

  紀雲開目露嫌棄,踮腳彈一彈大名鼎鼎的流明山掌門腦門:「寧寧裴寂別理他,這人喝了四桶半。」

  他說罷又揚聲喊:「天羨子何效臣醉了,有尋仇的快來!」

  「這群仙門長老,怎麼都沒個正形。」

  相貌豔美的女子輕笑著上前,正是曾在鸞城中遇見的孟聽舟。

  她身側的宋纖凝噗嗤一笑,面色比起與寧寧初次相見時,顯得紅潤許多:「仙門如此,倒是比世家大族歡快許多。」

  「我們二人本在滁山遊歷,聽聞你們成婚的消息,也來不及備上多貴重的厚禮。」

  孟聽舟道:「只能將這一年來蒐集的新奇物件贈予二位,還望不要嫌棄。」

  他們這邊說著話,不遠處響起小丫頭叫叫嚷嚷的交談聲。

  同樣被邀請至此的,還有他們在大漠裡認識的陸晚星。陸晚星從小在天壑摸爬滾打,養成了肆意張揚的脾性,恰巧在這兒遇上靈狐族的喬顏。

  兩個女孩志趣相投、年紀相仿,在席間一見如故,沒過一柱香的功夫,就一面閒聊,一面將宴席裡的甜糕品嚐了大半。

  「大漠裡沒什麼有趣的,要說漂亮,還得數南方的——」

  陸晚星把嘴裡的綠豆糕一口嚥下,戳戳小狐狸手臂:「喬顏,跟在你後邊的那條尾巴還沒甩掉呢。」

  喬顏聞聲扭頭,見到她身後踟躕的少年。

  「喬顏。」

  他被望得一慌,長睫輕顫,很快正色道:「你吃多了甜食,會長蟲牙。」

  喬顏雙手環抱,仰頭瞪他:「所以呢?」

  少年頭頂的狐狸耳朵輕輕一動:「蟲牙會疼。」

  「我疼我的,你管不著!」

  喬顏快氣死了。

  晏清好不容易消除了體內魔氣,變成與往常無異的模樣,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傢伙居然還和從前一樣呆。

  這也管那也管,就是絕口不提喜歡她,嚴嚴肅肅的,分明就是個笨蛋。

  「晏清公子不喜歡甜糕啊?」

  陸晚星喝著小酒,悠哉出聲:「可惜囉,喬顏一路走,一路留了好幾塊最喜歡的點心忍著沒吃,說是要讓自己青梅竹馬嘗嘗——唉,怕是嘗不到啦,真叫人傷心。」

  晏清的耳朵又是猛地一晃。

  這是開心的象徵,狐耳從來都掩蓋不住情緒。他因為這個動作紅了臉,低聲應道:「我……我喜歡,你給我便是。」

  喬顏揚了下巴:「怎麼,你不怕甜食吃多了牙疼?」

  「……我不怕疼。」

  大病初癒的狐族少年聲音很輕,攜了淡淡羞赧之意,認真告訴她:「我只是不想見到你疼。」

  哇哦。

  陸晚星苦著臉捂嘴,這兩人還沒得蟲牙,她就已經感到了牙酸。

  祝天下有情人終得蛀牙,諸神保佑。

  靈狐一族經過悉心修養,如今已然恢復大半。喬顏娘親暫時擔任族長,協同諸位長老敞開秘境、驅逐魔氣,待魔氣漸漸消退,便可重整家園。

  「小顏已將來龍去脈盡數告知於我,多謝二位捨命相助。」

  端莊柔雅的女人笑容嫻靜:「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靈狐所有族人都竭盡所能送了小禮,還望二位白頭偕老,琴瑟和鳴。」

  「大家能平安無事,我們就放心了。」

  寧寧不知想到什麼,瞥見不遠處的兩道身影,心下好奇:「喬顏和晏清公子——」

  「晏清那孩子性情內斂,想等病情痊癒,再向小顏表露心跡。」

  琴娘笑道:「待得那時,寧寧姑娘再來水鏡秘境,定能見到與往日不同的景象。」

  「收錢了啊收錢了!」

  那邊廂,仙門長老們圍坐在一桌,林淺得意洋洋,脖子翹得老高:「裴寂和寧寧的婚期,賭錯的人都把靈石交上來!」

  「可惡!」

  紀雲開滿目恥辱,小胖手抓不住那麼多靈石,握得顫顫巍巍:「我怎會輸!」

  萬劍宗長老幽幽看他:「紀掌門,你和曲島主押在法會結束第二天,這能不輸?」

  韭月韭日憶玄虛兄弟,在今天,他們倆都是賠得血本無歸的韭菜。

  曲妃卿抬眸仰望天空,眼底隱約有淚光閃過:「這不是心有所念,情難自禁嗎。」

  「我覺得,咱們可以再來賭一把。」

  鄭薇綺嘿嘿笑:「比如『裴寂寧寧孩子會叫什麼名字』之類的。」

  孟訣悠然喝了口小酒,身旁坐著裘白霜。

  大師兄在鸞城被賣畫奶奶收留,同那一大家子人逐漸熟絡,後來即便恢復意識,也時常往奶奶家裡跑。

  這人一向怕事,此番竟主動幫助鸞城重建貧民窟,給無家可歸的孩子們修了所院堂。

  孟訣頭一個接話:「裴歧安。」

  「裴歧安裴歧安,念在一起,可不就是『賠錢』嗎?」

  蘇清寒睨他一眼:「還不如叫裴本兒,接地氣。」

  許曳聽得瑟瑟發抖,唯恐師姐今後給他倆的小孩取名,叫做「許栩如生」或者「許個願」。

  「我我我!我想到了!」

  賀知洲激動舉手:「『裴根』多好聽啊!」

  想起眾人在二十一世紀吃到的培根披薩,賀知洲和身旁的小白龍皆是滿目嚮往,一起「哦呼」出聲。

  溫鶴眠抿了口陳釀,因有些醉意,聽不清他們的言語,見狀長舒一口氣,嘴角輕揚。

  弟子們氣氛如此融洽,不愧是下一代的後浪,這個修真界必然蒸蒸日上。

  將星長老經過多日調養,總算識海復原,恢復了曾經的靈力。他不勝酒力,沒過一會兒便起身離席,想去清靜之處醒醒酒勁。

  不成想沒走多遠,剛行至桃林旁的圍牆,突然在高牆另一邊聽見一道男音。

  是迦蘭少城主的聲線,被壓得很沉,莫名帶了委屈:「你一直跟孟訣說話,都不理我。」

  空氣裡凝滯片刻。

  鄭薇綺笑了下,語氣調侃:「怎麼,少城主吃醋啦?」

  「吃——我怎麼可能吃醋!」

  江少城主惡狠狠道:「女人,你惹怒了我,我要懲罰你。」

  溫鶴眠覺得他好凶好恐怖,好像一頭凶巴巴的野獸,然而鄭薇綺只是默了片刻。

  鄭薇綺:「哦。」

  男人冷笑,嗓音瘖啞到趨近於曖昧:「你注定……被我吃掉。」

  這句尬到令人兩眼發黑的台詞落下,很快便是一道悶響,有什麼東西砰地按在牆上。

  旋即牆體搖墜,竟傳來更為劇烈的響音——

  自從話本子風靡,有太多弟子撐著那堵牆告白或親吻,道道靈力凝結之下,被江肆這樣一推,不可抑制地整個倒了下來!

  牆做錯了什麼,溫鶴眠又做錯了什麼。

  他一抬眼,就望見少城主保持著撐牆而立的姿勢,嘴裡咬著鄭薇綺面頰上白皙的肉,滿臉不敢置信加羞憤欲死加傷心欲絕地,與莫名其妙出現在圍牆另一邊的將星長老四目相對。

  溫鶴眠施了個訣,面無表情地溜掉。

  鄭薇綺……

  鄭薇綺:「這就是你說的『把我吃掉』?」

  江肆銜著她的臉,不敢咬也不敢動。

  話本子裡的男主角很愛講這句話,每回說出來,女主人公都會羞得滿臉通紅。

  他早就想效仿,奈何每回這句台詞落畢,都會接個來到第二日的轉場,弄得他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中間究竟被略過了什麼。

  江肆前思後想,覺得應該是吃嘴唇,俗稱親吻。

  但他心裡不好意思,稀里糊塗地,不知怎地就咬在鄭薇綺臉上,當真像是在吃白玉團。

  近在咫尺的女修哼笑一聲。

  他還沒反應過來,鄭薇綺便兀地掙脫。但她並未退開,而是仰起頭,抓住他衣襟往下拉。

  她目光灼灼,江肆被看得心亂如麻,滿心為她準備的台詞一句也說不出來,支支吾吾間,只紅著臉低聲道:「你要做什麼?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我是個正經人!」

  「少城主,『吃掉』可不是這樣。」

  她挑眉勾唇,嘴角是蠱毒一樣的殷紅:「……你可學好了,我來教你。」

  被迫低頭俯身的時候,江肆大腦一片空白。

  鼻尖和唇上,儘是桃香與酒香。

  入夜之後賓客散盡,寧寧便與裴寂回了房。

  之前與眾人一併相處還不覺得,如今只剩下他們,難免察覺出幾分曖昧難耐的尷尬。

  他們雖然未經人事,但總歸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童,對接下來應當發生的事情心知肚明。

  「你……」

  「我……」

  一片沉寂裡,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裴寂只需望她一眼就紅了耳廓:「你說。」

  「我們衣服——」

  這種話被直接問出口,寧寧總覺得侷促不安,音量漸小:「直接……脫下來嗎?」

  不對不對,這是哪門子的白痴問題。

  寧寧悔不當初,只想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然後猛錘自己腦袋。

  裴寂聞言一怔,身形頓住。

  她眼神裡的緊張再明顯不過,他知曉寧寧慌亂無措,鬼使神差,沉聲應道:「我幫你。」

  似是沒想到這個回答,小姑娘驚訝得睜圓了眼睛,身體卻乖順坐在床沿,褪下髮間首飾,踢去鞋襪,抬眸與他四目相對。

  這是一個靜候的姿勢。

  裴寂一步步靠近的時候,腳步聲彷彿能沉甸甸打在她心口上。

  幽夜清冷,少年修長的手指落在禮衣前襟。

  婚服暗紅,祥雲暗湧,他的膚色則是令人無法忽視的冷白,每一絲動作都格外清晰。

  淨身訣念畢,眉目間的朱紅粉白無聲消去。

  她在禮前悉心洗漱過,席間又儘是花香酒氣,如今數道甜香彼此勾纏,襯著屋內裊裊香薰,叫人目眩神迷。

  裴寂動作生澀,好在足夠耐心。

  在初次相見的時候,寧寧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向來冷戾淡漠的少年劍修會於某日俯了身,用握劍的手為她一點點褪下婚服。

  暗紅層層下落,露出最內層的雪白裡衣,因裴寂之前的動作,前襟稍稍下落。

  一側細骨暴露在燭光下,隨著她悠長的呼吸悄然起伏。流暢纖細的線條自脖頸淌向肩頭,再往下一些,能見到白衣之下的弧度。

  他的目光像是觸到了火,倉促低頭。

  「我——」

  裴寂呼吸驟亂,兀地縮回手,胡亂把自己身上的衣物往下扒:「我先來。」

  寧寧心裡的那些羞怯遲疑,全因他這個動作消散無蹤,一時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你坐過來。」

  她生了點逗弄的心思,拍拍自己身側的床鋪,朝裴寂勾唇一笑:「我幫你。」

  簡簡單單幾個字,有如悄然生長的藤蔓,於頃刻之間將他縛住,心甘情願遵循她的意願步步向前。

  坐在床沿上的人,由一個變成兩個。

  婚服複雜繁冗,寧寧本就對男裝瞭解不深,如今更是摸不著頭腦,無聲皺了眉。

  裴寂低頭瞧著她的動作,半晌抬了手,覆在寧寧手背,引著她一步步將其解開:「這樣。」

  直到出聲,他才察覺自己的嗓音已然啞得不像話。

  衣物被層層褪去,寧寧的指尖觸碰到最為單薄的裡衣。

  裴寂低垂著長睫,面上波瀾不起,耳廓紅暈卻愈發濃郁,手上用力,繼續引導她向下。

  裡衣褪下,露出修長脖頸,寬闊的肩。

  寧寧並非頭一回見到他的上身。

  屬於劍修的身體高挑健碩,胸膛、腹部與小臂都分佈有緊致的肌肉,而裴寂本身身形清瘦,兩相對襯之下,恰恰好位於少年與男人之間的體格,修長又漂亮。

  燭光晃蕩,照亮他深深淺淺、恍若溝壑的舊傷疤。

  他從小到大,似乎總在受傷。

  寧寧心下酸澀,用指尖輕輕撫過他胸前長痕,引得裴寂氣息一亂,聲線裡多出幾分黯然:「……不好看的。」

  「怎麼不好看。」

  手指向上一滑,途經凸起的喉結,勾起他下巴。側臉被她用拇指劃過,裴寂垂了眼,聽她緩聲道:「我夫君若是不好看,世上還有誰稱得上『漂亮』?」

  那聲「夫君」像團火,落在他耳畔,灼灼發熱。暖意自耳廓聚攏,向下擴散至全身,叫他止不住地心焦。

  而寧寧逐漸向下的右手,已距離熱浪越來越近。

  裴寂下意識按緊床單。

  寧寧想用力又不敢用力,視線不知道應該落在哪兒,只得死死盯住自己的手腕:「那、那我繼續——」

  剩下的話被盡數哽在喉嚨裡頭。

  身體突然被人打橫抱起,放在大紅喜被之間,裴寂跨上床鋪,欺身而下。

  他的長髮軟綿綿垂下來,覆蓋大片濃郁陰影,寧寧聽見他說:「我來。」

  這種事,總不可能當真讓女孩子主動。

  劍修的手指骨節分明,帶著常年練劍形成的厚繭與傷疤,指腹經過細膩皮膚,憑空生出粗礪且酥麻的癢。

  指腹蹭過,白衫便順勢滑落。

  一顆荔枝被剝落外殼,露出內裡白瑩瑩的果肉。映入視線的,起先是渾圓白潤的線條,彷彿鍍了珍珠般的色澤,因為他毫無徵兆的動作,多出幾縷粉色。

  右手逶迤游弋,迷途旅人來到連綿起伏的山丘。丘陵隆出圓月般圓滑的弧度,裴寂不敢用力,輕貼著下移。

  月光雪白,燭火橘紅,兩相交映,讓一切秘辛都無處可藏。

  寧寧感受到他的目光,臉頰滾燙,偏頭移開視線。

  忽有劍訣閃過,劍風吹滅躍動的燭火,在陡然降臨的黑暗裡,裴寂俯身吻她。

  他的手指很熱,嘴唇同樣滾燙。

  薄唇極盡柔和地碾轉,舌尖溫熱,一點點輕觸她的嘴角、唇舌與口腔,感官裡只剩下濕膩的水漬。

  這個吻是為了讓她分心。

  等寧寧再回過神,彼此間已然沒了遮掩,向下看去,能見到灼灼而起的碩大影子。

  她被嚇了一跳,差點就要抬起手,摀住自己整張滾燙的臉。

  「寧寧。」

  他黑眸深邃,似是有些失神,在白茫茫的月華之下,裴寂臉龐紅得幾欲滴血。

  可他仍在笨拙地引導,啞聲對她說:「會疼。」

  寧寧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於是熾熱的黑影逐漸下沉,悄然貼近隱匿角落。

  寧寧覺得有些熱,也有些麻。

  裴寂默然向前,生長在峽谷裡的花瓣層層疊疊,被水霧浸得濕漉漉一片。那股外來的力道極其輕緩,悄然探入花叢之間,惹得枝葉輕顫。

  一滴露水自花蕊墜落,接而風雨大作,淌下更多馥郁的雨珠。

  寧寧屏息凝神,不讓自己發出低呼。

  深夜的峽谷春潮帶雨,風行水上,曲徑通幽之處,攜來一艘蕩漾船舟。

  峽谷極深極窄,兩側崖壁層疊千回、重重裹疊,現出幽暗濕潤的紋路,籠下濃鬱暗色。

  春水暗生,晚風驟急,船隻在黑暗中緩緩前行,漸入漸深。

  船舟之下暗流湧動,水聲潺潺,二人交匯之處同樣潺潺。

  有風吹開窗闌,窗外月牙彎彎,姑娘瑩白的足尖亦是彎彎。

  寧寧連說話都沒了力氣,薄唇半張之間,只發出一道低低氣音。

  恰是這樣怯怯的音調,在幽謐春夜裡如同散開的花粉,甜甜膩膩,悠然浸入四肢百骸,最能惹人心癢。

  裴寂瞳仁幽暗,安靜垂眸看她。

  零亂黑髮貼著他瘦削蒼白的面頰,好似蟄伏於暗處的水蛇。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顯出幾分渙散之意,似是蒙了層水霧的沼澤,要把她徹底吞沒。

  他的眼神彷彿也帶了熱度,將寧寧看得心跳如鼓擂,只覺熱氣層層上湧,更何況他們還——

  她想不下去,又被擊得倒吸一口氣。

  「……裴寂。」

  她吸氣時抬了手,掩住羞惱的表情:「你別……看我。」

  他卻並未聽循這句話,仍是定定望著她,怔然道:「你多叫叫我名字,好不好?」

  這聲音瘖啞微弱,卻也稚拙赤城,帶著眷念般的渴求,像隻祈願主人擁抱的幼貓。

  寧寧哪能拒絕,心下一軟,顫著喚他:「裴寂。」

  裴寂似是笑了,吻上她頸間:「嗯。」

  脖頸上染了淺粉,隱約現出暗青血管,他的唇銜起白皙皮肉,依次勾勒青灰脈絡與骨骼。

  寧寧大腦儘是空白。

  風雨來勢洶洶,漫天大雨幾乎將船隻吞沒,挺立如劍的船身卻勢如破竹,迎風緩緩前行。

  兩岸鶯聲嬌嬌而起,藏匿在馥郁夜色裡,輕且急促,聲聲擊在水面上,惹出道道漣漪。

  寧寧的嗓音被打成支離破碎的幾段,間或咬了下唇,深吸一口氣再喚他:「裴……」

  一道浪頭打來,鶯鵲被風雨擊落,發出瀕死般的哀鳴。

  近在咫尺的少年身形頓住,聽她攜了哭腔,如小獸嗚咽,細細弱弱念出他名姓:「……裴寂。」

  這一聲聲的,讓他聽得心都快化開。

  「是不是很疼?」

  他笨拙地吻她,語氣是顯而易見的憐惜與慌亂,欲要後退:「我——」

  然而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後背便覆上一雙柔軟的手。

  寧寧在黑暗裡摸索著觸碰他,手掌下意識按壓,阻止他的退離。

  裴寂身上很熱,像塊緊繃著的烙鐵。

  她快羞死了,卻不得不面色緋紅地搖頭,顫聲告訴他:「……繼續。」

  靜謐春夜裡,裴寂身體的溫度陡然升高。

  滾燙得彷彿要將他的瞳孔熔化。

  窗外飄來幾片零落的杏花,船隻得了應允,繼續前行。

  浪潮愈來愈洶,峽谷愈來愈窄,舟楫間歇性地被風吹得後退,悠悠晃晃,蕩蕩浪浪,經過短暫停滯,再猛地破風前行。

  四處儘是水流淌動的聲響,春夜裡瀰漫著河水腥氣,鶯鳥承受不住如此劇烈的風浪,再度發出微弱鳴啼。

  春夜生煙,裊裊霧色間,人影綽綽纏纏。

  「寧寧。」

  裴寂又在叫她的名字,嗓音瘖啞得不像話。

  薄唇掠過脖頸,力道漸漸加重,似親暱,也似掠奪。

  寧寧聽他喃喃說:「喜歡你。」

  在這件事上,裴寂從來都像個小孩,彷彿怎麼也說不夠,情願每天都告訴她一遍。

  如今聽來,只叫她耳根酥酥,渾身發燙。

  「與你成親,我……很開心。」

  船舟游弋,路過天邊清月的倒影。舟客俯視那輪圓月,只見水波晃動,泛起淡淡漣漪。

  裴寂抬眸看她,面上再明顯不過地騰起紅潮,喉頭輕動:「可以嗎?」

  寧寧側過腦袋不去看他,極輕微地點頭。

  在短暫的停滯後,舟客俯身垂眸,親吻了水中月亮的影子。

  月影渾圓瑩潤,被輕輕一觸,便同水流一道晃開。河水竟是溫溫熱熱,柔軟非常,似是藏匿了無窮無盡的漩渦,要將他吞噬於其中。

  舟楫又是一動,潮水倏地後退,為其讓出一條道路。

  生於幽谷的水流向來舒緩,未曾體會過這種動作,一時倉皇無措,被裡裡外外狂湧的浪潮擊打得無路可躲。

  「你……」

  寧寧羞得厲害,聲如蚊吶:「你從哪裡學來這種……」

  她說到一半沒了力氣,兀地咬住下唇。

  「話本子說——」

  裴寂淺淺吸氣,目光竟是出乎意料地乖順柔和:「話本子說,這樣能讓你不那麼難受。」

  寧寧見過裴寂許多種模樣,冷淡的、凶戾的、抿唇微笑的、害羞臉紅的,卻從沒見到過他這般模樣。

  雙目裡儘是水霧,像是含了蜜,眼尾的紅暈蔓延到整個眼眶,連脊背都在發抖,緊張得不敢看她眼睛。

  他說罷抿了唇,繼而遲疑著開口:「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裴寂從未有過此類經驗,在成婚前不久,幾位師兄師姐曾給他看過一些話本圖冊。

  他很認真地學,不願因為自己讓她受苦。

  然而一見到寧寧,那些腦子裡的文字圖畫便盡數沒了蹤跡,一切動作全憑本能。

  胸口還殘留著熱氣,寧寧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想敲他腦袋,說一句「笨啊」。

  無論什麼時候,裴寂總會一本正經問她令人臉紅的問題。

  難道她為了安慰他,還要大大咧咧回上一句,「你做得很好,我很喜歡」嗎?

  寧寧……

  寧寧:「還、還行,挺好的。」

  親口承認這種事情,她真的真的快羞愧至死了。

  於是綿長的吻再度落下,圓月悠蕩,被烙下點點紅痕。

  峽谷之上白浪紛飛,月影被打碎成顫抖著的幾片瑩白,不斷的進退之間,船舟終於抵達最深處。

  裴寂渾身肌肉緊繃到顫慄,只覺骨頭像在被火燒。

  這樣的場景,曾經只會出現在他難以啟齒的夢境裡。

  心心念念的姑娘願意將他接納,在四下濃郁的暗紅中,寧寧因他的親吻而感到愉悅,烏髮凌散,雙瞳漆黑瑩潤,如同月夜裡升起的潮。

  她柔軟得不可思議,讓裴寂想起春日愜意徜徉的雲,一摸就會軟綿綿地化開,包容他所有熾熱的、鋒利的棱角。

  月華幽寂,種種悶然聲響彼此相融。

  少女長髮傾瀉,被壓在翻湧紅浪之下,劍修寬闊的脊背覆下烏壓壓的影子,裴寂生澀喚她:「……夫人。」

  他愛極這個稱呼,自顧自垂眸低笑,眼底映了幽光,在親吻她的間隙不厭其煩地呢喃:「喜歡你。」

  騰騰熱浪不斷襲來。陌生的、洶湧的感覺一遍遍侵襲而至,夜風吹拂在她身前,帶來截然不同的冷冽之感。

  一熱一寒,兩兩相交,峽谷風聲驟急,在瑩亮月色裡,終於湧起驚濤駭浪、水波大作。

  舟楫被浪潮渾然吞沒,裴寂脊背一僵,頰邊豔紅愈深。

  他幾乎是無措地開口:「寧寧,我……」

  寧寧用手捂著臉。

  鶯鵲承受不了那般灼熱滾燙的溫度,連羽毛都在輕輕顫抖。

  時至夜半,萬物都消匿了聲息。

  峽谷中風雨初歇,舟楫離去,裴寂垂了眼,去看那片染了紅漬的靜謐幽林。

  他羞赧不已,心中愧疚更是濃郁,魔怔般伸出手去,想要將污濁盡數撫淨。

  寧寧察覺他的動作,忍了痠痛避開:「……別。」

  裴寂這才抬起長睫,望向氣息凌亂的小姑娘。

  床鋪是鬱鬱的紅,她卻是毫無瑕疵的白。烏髮垂落,細細看去,能在蜿蜒青絲下,見到觸目驚心的殷殷紅痕。

  裴寂目光微晃,小心翼翼躺下,為她蓋上喜被。

  寧寧的臉比那些印記更紅,稍稍一動,身體竄進他懷中。

  柔軟的、溫順的觸感,只需須臾,便能叫他潰不成軍。

  不可名狀的火仍然滯留在心口,他滿腔喜愛渴求著宣洩,卻強忍著無法宣洩——

  裴寂見到寧寧緊蹙的眉,不捨得讓她受疼。

  她一定感受到了那團炙熱的火,抬起頭詢問般地看他。

  分明是水一樣的眼神,卻讓烈焰越燒越熱。

  「……沒關係。」

  他的嗓音啞得過分:「你別怕,很快就——」

  裴寂餘下的話尚未出口,盡數化作一聲悶哼。

  寧寧突然吻上他喉結,與此同時膝蓋向前,用腿探了探。

  餘潮未退,所有感官都敏銳得不像話。

  她的觸碰淺嘗輒止,卻也盤旋不退,裴寂止不住顫慄,黑眸裡水霧更濃,慌亂出聲:「寧寧。」

  「你不用顧及我。」

  她的齒輕輕咬上那塊骨頭,聲線像貓在呢喃:「我不怕,也……不難受。」

  她總是這般遷就他。

  這世上沒有什麼人,能比懷裡的姑娘待他更好。

  裴寂難以自制地深深愛她。

  「今夜不了。」

  粗糙修長的手撫上她脊背,裴寂貪婪攫取空氣裡甜膩溫熱的梔子花香,尾音攜了淺笑:「寧寧,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在往後,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只屬於兩個人的時間。

  裴寂身上的熱度一直蔓延到她臉上,寧寧悶悶應了聲「嗯」。

  春夜無聲,風平水歇。

  寧寧在他懷裡閉上眼睛,倦聲對他說:「晚安……裴寂。」

  額頭被人親了親。

  這個親吻不帶絲毫欲意,宛如一場羞怯的春雨,裴寂的聲音裹在晚風裡,噙了無限眷戀地告訴她:「寧寧,晚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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